【无水】把酒祝东风(出本精校版+已完结)

吴邪不知道,在他踏入广陵王府的那一日,赵德芳告诉张起灵:从今而后,你要像保护我一般保护此人,他的衣食起居,你都要留心到。


张起灵皱皱眉,不知广陵王怎么对吴邪这样在意,但他惯于服从,便应下了。


“还有,他,还有吴家,有任何异动,你都要报我。”


“是。”


开宝寺是汴京众塔寺中最高的一座,八角十三层,高三百六十尺,落于八棱方池之上,以红褐色琉璃砖所砌,上绘波涛样云、飞天、云龙、麒麟、狮子等,极尽巧工,恢弘之至。京师地平少山,平日多吹西北风,故而修筑此塔的都料匠故意使塔身倾于西南,以固百年之用。


日光一照,仿若火柱斜拔而起,飞入云端。又有南北二门,南门上竖“天下第一塔”的门匾。北面有桥名“飞虹”,过此桥方可入塔。自大宋开国起,历代科考多在此举行。


晨光初明,飞虹桥前便聚集了无数等待开考的士子,有十来岁的童生,也有耄耋老者,皆仰望着大中门前待时宣布入场的一众考官。吴邪孤身一人,不远不近地站着。


早上张起灵派人偷偷带话,有事在身,不便前来护送了,只多派了十名大内高手暗中护卫。这些吴三省是不知道的,他因有事在身,让潘子驾车送吴邪去知贡院,一路上潘子心不在焉的,到了地方,陪着吴邪站了会,时不时看向架在大中门旁的日晷。


吴邪问他怎么了,潘子道:“小三爷,咱们举家来了京畿,一直都是吃老本,所以今天三爷要去城郊看看,想在那置办些产业。”


吴邪知道他是不放心,就让他先回去了,潘子倒也不客套,嘱咐他安心考试,三日后便来接他,便驾车走了。
辰时一到,只见一个身着紫服的官员从众多官吏中站了起来:“诸位士子,请手持浮票,解衣搜阅后,方可入场,若有怀挟文字、银两,并越舍与人换写文字者,皆发配边地,若系官吏,俱发为民。”


话音落后,闹哄哄的场地渐渐安静下来,数千名士子排成十来条长队,又有号军百余人,逐一检阅士子身上是否有夹带。


分到吴邪面前的是个身材瘦削的人,满脸油光,一双猥琐的老鼠眼上下扫了扫吴邪,流里流气地说:“衣服解了吧,还等爷帮你脱啊?”


考虑到以后三日的起居饮食都要劳他照拂,吴邪忍下心里的不痛快,才一解开大氅,一双毛手就伸了过来,隔着薄薄的中衣上下摸了个遍,瘆得吴邪隔夜饭都要吐了,半晌那人才斜着眼道:“行了。”

吴邪跟在人流后面按序入了考场,路过大中门下,他看见那群身穿紫朱官服的官员中竟站着解雨臣。


按说这科考是礼部的事儿,他一个御史中丞不该插手,可皇帝身边总共也没几个贴心人,因此每当有这种便于拉拢人心的事,解雨臣便要替他去做。知道的要赞一句小皇帝心思深远,不知道的见解雨臣年纪轻轻便扶摇直上,不免眼红,私下里少不得要给他使使绊子。解雨臣也看见吴邪了,大约是要避嫌,目光一晃而过,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过了中门便是由人带着入了开宝寺,寺内有号舍数千,每间门前皆标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等字眼,连起来便是千字文,吴邪被分配到玄字间。


号舍内地不过三尺,以木栅隔之,内置炉一个,炭一篓,以供士子煲茶汤饭食,又有木桶一个,以便士子走水之用。桌上摆了一盏号灯,还有一面小旗,吴邪拿起来看了看,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负责监考及照料他茶取饭食的那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忽然道:“若有急事,白天摇旗示警,夜晚举灯求援,轻易不可动。”


吴邪正讶异他怎么忽然变了副腔调,就听见外间有人高喊:“封院。”号舍门口的竹帘被齐齐放下,三声钟鸣后,所有考生起身,隔帘朝知贡举官方向一拜,考试开始。


往后三日,外不得入,内不得出,寒窗苦读十数载,全看今宵能否一跃龙门上碧空。

玄字间里,吴邪秉着毛笔,偷偷从眼角打量身边的那个给他研墨的兵油子,不知道为什么,一入了这里,那人身上流里流气的感觉就消失了,反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觉,要不是之前见过解雨臣,他简直要以为这人是解雨臣易容的了。


吴邪轻轻敲了敲桌子,那人抬起头来,目光如水般沉静深远,吴邪手一抖,掉了笔:“小……”


尾音消失在张起灵的掌心里,他捂住吴邪的嘴,考场太静,一点声音旁边便能听到。吴邪迅速地在纸上写道:“你怎么在这?”


这也是广陵王的意思。他虑此番科考是新皇登基以来头一桩大事,生怕有人从中破坏,便让张起灵易容进来守着吴邪。这些是不能告诉吴邪的。张起灵接过笔,在纸上写道:“我不放心你。”


吴邪记得解雨臣提过小哥会易容的事,现在见了也不算太惊讶,就是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太后再如何权势滔天,也不会从贡院抓人。不过人家关心自己,还是要道谢的,对他笑了笑,权作回答。


号舍内天气寒冷,张起灵将火炉挪到吴邪身旁,烧了他们写字的纸,又在上面煨上一壶水,方道:“我去门外。”站起来时又换上了之前那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吴邪在心里偷偷笑,这样子要给胖子看到了,只怕这开宝塔顶都要被他的笑声镇塌了。一边想着,一边重新镇了一张纸,提笔蘸墨,开始写他第一篇时务策。

时间过得飞快,张起灵只在规定放饭的时间进来,替吴邪煲茶热饭,忙好了便默默走出去。


第二天夜里,外面下起了雪,六角雪花纷纷扬扬,将天地星辰扫得干干净净,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琉金的开宝寺被裹在苍茫的雾色里,忽隐忽现。


吴邪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恰是午夜。他写了一日,才趴在桌前睡了一会儿,起来时发现身上被人盖了厚实的裘毯。


张起灵听见声音,撩开一点竹帘,用口型问吴邪:“怎么?”


吴邪摇摇头,轻声道,外面太冷,进来坐吧。


外面天寒,有军士监督着,巡逻的官吏也不愿冒雪巡查,张起灵沉默了一下,两人围炉而坐,吴邪倒了一杯暖茶递到他手中,他的指尖很冷。


风声瑟瑟,吴邪挑了挑炭,让火光更大些。没有对话,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贴近。


张起灵拿过一张纸,写道:若此番未能及第,你欲何往?


吴邪笑笑:怎么?小哥不信我?


桌子已经摆好了一叠答完的纸,不过二日时间,就完成了五论三赋,张起灵虽不精于此道,但略略一看,也看出字里行间纵横博辨的斐然文采,再加上有解雨臣这一层关系在,只要省试一过,殿试自然十拿九稳。


只是他忍不住想起赵德芳让他看护吴邪时的话。赵德芳太看重吴邪了,这份关心超过了张起灵知道的所有人,甚至,让他想到了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帝。


张起灵是习惯服从的,那是他第一次问他为什么。


赵德芳跪在佛堂里的画像前,背对着他,淡淡道:“原也是他该得的,如今连同吴家的份一起还他罢了。”


张起灵隐隐想到一个可能,顺着这个可能往深了想,心里陡然一沉,像是掉进了寒冷的冰窟里。他不知道如今一心维护吴邪的赵德芳在吴邪踏入这个是非圈,搅进纷繁的利益乃至干涉到他时,还会不会念及初心。


但他知道,如果到了那一日,赵德芳要杀吴邪,他会成为他手中的剑。


即使他不想。


或许现在吴邪走得远远的才是好事,日后天涯海角,身各一方,也好过刀锋相对,剑指彼此。


张起灵在纸上写道:“不是,只是觉得山河无限,若能乘奔御风,踏破万野,也是人生乐事。”


吴邪看了许久,提笔写到:“总会有那样一日。”但不是现在,他将那张纸放进炉中,火舌一卷,焚尽无限愿景。


张起灵没有再说话,将手中冷掉的茶一饮而尽,提起手中的剑,起身回到他该呆的地方。


隔着竹帘,吴邪看见茫茫大雪在塔外飘荡,张起灵站在他身前,挺立,笔直,像是坚毅不倒的磐石,隔绝了所有的寒冷。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29:00 +0800 CST  
第十一回 长策赚英雄

胖子回来时,正赶上发榜,许久未见,两人便相约先去看榜,再找间酒楼吃饭,路上吴邪手舞足蹈地和胖子说起张起灵易容的模样,笑得有牙没眼,胖子直呼可惜,没亲眼看到。说着就来到发榜的地方,看榜的人很多,闹哄哄地挤作一团,吴邪使足了劲也没能挤进去,胖子说看我的,然后就把钱袋抛了出去,金锞银锞落了一地,看榜的也不看了,路过的也不走了,全蹲在地上捡钱,瞬间场面更乱。


吴邪:“……”


胖子一摊手:“你别看我啊,我不也是好意么……”


吴邪扶额:“罢了,再等等吧。”


只见人群里忽然挤出一个尖嘴猴腮面无二两肉的男人,眼睛本就小,乐得全挤在一起了,挥舞着短手,嘴里高喊道:“我中了省元,我中了省元!”


省元便是省试的头名。吴邪眉头一紧,嘀咕着:“怎么是他?”


胖子没听见他的话,但见吴邪脸色不怎么好,以为他是在意未能拔得头筹,安慰道:“别灰心,只要中了就成,不还有殿试呢么……”


吴邪摇摇头:“这人不可能中啊。”


胖子就教育他:“小吴啊,不是我说你,这人虽然长得有点那什么……但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咱们不能输了考试又输了气度。”


“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么?”吴邪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我告诉你,考试那天我见过他,这人叫武济川。”


考试那天吴邪到得早,潘子又走了,左右无事,便到开宝寺旁边的一间茶舍里坐着等。大部分士子是宁愿站在门口也安不下心进来坐坐的,因此店里人不算多,就在吴邪翻看着“浮票”的当口,武济川便进来了,坐下来便嚷嚷“快拿些吃食过来。”


茶保马上指着柜前挂着的菜牌,道:“客官,吃的都在这儿,您要点什么?”


武济川眯着一双绿豆眼看了半晌,似模似样地摇着扇子念起写着甲及酪的木牌上的那一行诗:“九万风传上青空,鸟越险津入霄穹,那就先给我来一份……”话没说完,就引得茶保憋红了笑脸,那人不悦地看着茶保:“你笑什么?”


茶保不及答话,旁边就有人笑声连连:“他是在笑你不懂装懂,卖弄斯文。”武济川面红耳赤,复又盯着那木牌看了看,想要发作却又不知从何骂起,怒瞪着笑讽他的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有位客人走出来,也不理他,站在那菜牌旁,念道:“九万风抟上青空,鹏越险津入霄穹,以诗句解菜名,不失风雅,不知是何人所做啊?”


茶保笑道:“是我们东家写的,游戏之作,难登大雅之堂,让诸位客官见笑了。”边说边给武济川添茶圆场,那客人微微一笑,自坐了回去。


原本这事这样就算过了,谁知那武济川忽然讥讽道:“哼,诗念得好就能高中?”在场的人原打算按下不提,谁知道他还不依不饶,有人冷笑道:“我们中不了,你就能?字识不得几个,口气倒大。”


若换了旁人,听见这番话,早就臊得掉头走了,可这家伙居然还洋洋得意道:“老子当然能。呵,一群穷酸,想要高中,也得看看祖坟上长没长那蒿子。”


此言一出,激起了众怒,要不是考场周围斗殴会取消科考资格,只怕早就有人上去揍他了, 武济川对他们的怒视不以为意,自顾自要了几碟吃食大快朵颐起来。


那时吴邪只当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罢了,没想到他真中了,而且还是第一名,联想到当日他的话和那不学无术的样子,觉得难以置信。


胖子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奇怪,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故意藏拙呢。”


“又不是武举,藏拙干吗使?”


胖子说也是,两人嘀咕了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来,胖子一拍大腿:“你要真好奇,咱们就跟上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打他一顿,看他说不说!”


吴邪盯着他的背影,低声说:“大白天干这种作奸犯科的事儿不合适。”


两厢淫笑了一会,胖子心领神会:“成,那就留着晚上干。”


放榜日士子多,场面也乱,为了防止惊了马,踩踏起来致人伤亡,开宝寺附近不许马车进来,武济川看完了榜,乐颠颠地奔出去了,吴邪看他要走,忙道:“跟上跟上,看他住哪儿,咱们去踩个点。”


胖子“啊”了一声:“你还没看榜呢。”


“搁那儿又跑不掉,等咱们忙完正事再回来看。”


他一个考试的都不急,胖子还能说什么?那就跟上吧,出了大门,周围停着许多候人的马车,吴邪看着那家伙上了一辆漆布车,悄悄对车夫说:“跟着他。”


吴家的下人都是经潘子训练过的,知道遇事别多问的道理,一勒缰绳:“驾。”

一路跟到了城东向南第三条东角街,忂信之间,华店逆旅无数,高堂盖道,不见晴雨,南方官员、商贾、兵级来京多住在此处。往来行人车马众多,跟在后头倒不怕被发现,胖子这一路没什么话,就是不时掀开车帘子,朝外头看了又看,吴邪问他到底在看什么,胖子严肃地问:“你最近有没有招惹什么麻烦?”


吴邪一愣:“没有啊,这些日子忙得门都没出过几回,这话叫怎么问的?”


胖子小声道:“后头那辆枣红马车跟了一路。”


吴邪惊讶了一下,也掀开车帘看了几眼,车夫是两个壮实的中年男人,望之平常,看不出什么端倪:“你怎么知道的?”


“在贡院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们了,一群士子都忙着看榜,他们就杵在旁边,两双贼眼东瞄西看,肯定不会哪位公子的护卫,我开始还以为是两个小贼,想趁着人多顺点好东西呢,后来我发现咱们上车的时候,他们也赶着跟来了,跟了一路,不知道是跟着我们还是跟着他。” 吴邪想了想,把上次遇到歹人的事儿简单说了下,思索着会不会又是太后派来的。


胖子一拍手:“我估计不会,上次这么多人都没逮住你,他们要真想动手,肯定会派更多人来。我看这车八成是跟着那小子的。”


要是这样,那事儿就不简单了。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前头的马车停在状元楼门口,武济川下了车,店里伙计熟络地引他进门,吴邪刚想叫停车,胖子止住了他,叫车夫慢慢赶车,自己回身透过车窗的狭缝看后头的动静。


那辆枣红马车果然也放慢了速度,最后停在状元楼门口,两个人看了几眼,掉头回去了。吴邪松了口气,这些人确实不是冲着他来的, 胖子看他们走远了,这才叫停了车,和吴邪一起走进状元楼。

状元楼以东有宅院三十余间,雕檐映日,画栋飞云,壮丽非常,以西尽是吃饭喝酒招待散客的地方,也到饭点了,他们便商量着正好进去吃个饭。


才一进门,就看到武济川对一个茶保大声嚷嚷:“去,把这店里的札客都叫来,大爷我中了省元,现在高兴,要听听曲儿,再送一桌好酒好菜去我房里。”以歌唱为生的歌女便是札客,京畿内大小客店多常驻几位,终朝唱乐,每日笙弦,以娱众兴。


茶保满堆笑脸:“是是,省元老爷,小的这就去唤。”


吴邪越看越觉得这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低声对胖子说:“这事儿咱们得好好查查,科举之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全天下的眼睛都看着呢。”


胖子笑他还没当官呢就惦记着小皇帝的事儿了。吴邪说你懂个屁,老子寒窗苦读十几年,为了考这个试吃了多大苦头,临了临了还撞在这么个字都没认全的关系户手上,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胖子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关系户?”


“我估计是有人卖了考题,这小子找人代写,然后悄悄背了下来。”


胖子摇摇头:“不太可能,京畿遍地朱华,世家公子府上养的门客多得是,要是花钱就能买到,那怎么也不能轮到这小子,对了,你不是说解雨臣也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官之一么?待会儿咱们找他问问。”


吴邪一想也是:“成。那你回头去找小哥,我觉得晚上有他在比较安心。”


胖子憋了一会儿,道:“我觉得你开这个口比我去说管用。”


“为什么?”


胖子欲言又止,一副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吴邪见不得他这磨叽劲儿,一拍桌子:“你倒是说话啊。”


胖子摆足了谱,方才开口:“我觉得小哥对你不一样。”


吴邪一时没明白:“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胖子把筷子一搁,口气正经起来:“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吴邪有时想到张起灵,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太庙那日,雪夜明亮,映照天地莹白,他独自站在一团阴影里,眉目疏冷,语声浅淡,安静得让人感受不到存在。他自认他们交情虽不浅,但两人相处时总觉得隔着一道
难逾的鸿沟。情分越深,这感觉就越明显。张起灵分明是护着他的,但护得叫人不安心,吴邪总觉得里头掺杂了其他的东西,有点像是寒冰扑火,不知是冰熄灭了火,还是火烤干了冰。


“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胖子叹了口气:“小哥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你知道吧,就算是朋友,估计也比不上广陵王一根手指头重要,可
他这阵子三番两次地出现在你需要的时候,连易容混进考场都敢干,这就不是寻常状态,你自己就不奇怪么?”


吴邪沉默了片刻,冷不丁地蹦出一句:“你是说他爱上我了?”


胖子装样一巴掌招呼过去:“呸,要不要脸啊,那小哥懂什么叫爱么?桃花落在他头上未必能明白的主儿,除了他们家王爷他眼里看得到谁?”


吴邪一闪身躲过:“开玩笑开玩笑,好好,你说他是为什么。”


胖子道:“八成是广陵王交代的。”


“广陵王倒是请我入府一次,还给了个玉佩,说有这个信物,日后自可出入王府。”因为前阵子太忙,广陵王又没有再找过他,他就忘了这件事,现在旧话重提,确是觉得奇怪。


“这么看必定是广陵王的意思了。”胖子比划了一下,“你之前不是说在金殿上时,皇帝问过你母亲的事么?”
“是啊,怎么了?”


“那时候我以为是老皇帝在外头乱搞民女,所以看着你眼熟,打听底细,现在想想,保不齐是这个广陵王。”


吴邪一脚踹过去:“瞎说什么呢。”


“你别生气别生气,”胖子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看,这广陵王也四十岁的人了,也没孩子,又不着急过继一个,我猜是为了让老皇帝安心,不敢要子嗣,但保不齐之前有过,偷偷交给你们吴家带出去,你三叔不都说了么,当年你们家可是极力保护广陵王的,如今看到你了,又知道你是吴家养大的,这才……”


吴邪夹了一大块炙肉塞他嘴里:“吃你的吧,我说你是《流红记》看多啦,我们家二十多年前就搬走了,那时候广陵王才多大?能想这么远了?”


胖子含糊不清地说:“十七八岁其实也不算小了,罢了罢了,估计是我想太多。”


吴邪被他说得有点心烦意乱:“行了,见面的时候我亲自问问小哥就是。”


胖子道:“你也别想太多,兴许是广陵王看你聪明干练,人又年轻,打算好好培养你,好替他的皇帝侄子鞍前马后呢。”


话是这样说,可吴邪心里还是埋下了不安的阴影,天下才俊如过江之鲫,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广陵王真的只是出于爱才之心,所以格外照拂么?这中间的内幕,小哥又清楚多少?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35:00 +0800 CST  
原本他们为了节约时间,打算分头行事,胖子去找解雨臣打探这位新任省元郎的底细,吴邪去找张起灵晚上过来监视动静,可商量完了,吴邪才想起来他不知道张起灵家住哪儿。除了名字和身份,他对他一无所知。只好求助胖子。


胖子说:“你都不知道我哪能知道,得了,咱们一起去找解雨臣吧,他肯定知道。”


解雨臣家他们都熟。新皇登基后,解雨臣便从延福宫搬了出去,赵祯怕薄待了他,特意从国库拨银修缮解府,还御笔亲撰提写匾额。搬迁之日,吴邪和胖子带了礼上门道贺。


那天解府人很多,百官们虽然大多对解雨臣少年得志很不痛快,但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解雨臣忙于应付这些人,顾不上他们,好在也熟,不在乎这些虚礼,把东西搁下他们就自己走了。但解雨臣交代过门房下次再见到,要格外优待,因此两人很轻松就进了解府。


下了早朝,小皇帝总要留解雨臣说会话,所以拖到晌午才回来,此刻他刚换下朝服,正要去书房,听下人说吴邪他们来了,就顺路迎了一程,然后领他们到书房。侍婢上了茶,又替他们加了几个炭盆,这才掩门告退。
刚才一照面,吴邪就发现解雨臣瘦了不少,眼底尽是疲倦的阴翳,少不得多关心两句。


解雨臣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没法子,陛下想插手的事多,但可用之人太少。”不等吴邪说什么,他又露出了笑容:“好在有你,日后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你的文章陛下已经看过,他大加称赞,三日后殿试时必能蟾宫折桂。”


吴邪道:“我还没来得及看榜。”


解雨臣愣了愣:“哦?我以为你是看到榜单来找我喝酒的。”他随手拿过桌上的一沓名册,递给吴邪。一甲第二名。


胖子偏头一看,乐得直拍他肩膀:“呵,第二名,不错啊小吴,好样的。”


要是放在一个时辰前,吴邪定然会喜出望外,可是被武济川的事一搅合,注意力就转移到考场猫腻上头了,吴邪放下名册:“你对这位省元的事儿了解得多么?”


解雨臣扫了一眼:“你说武济川?不多,只知道他是饶阳人士,已过而立之年,之前没有参加过科举,只是这文章是一等一的好。礼部众考官都惊叹不已,称此子文章日后必定独步天下。”


自古文人相轻,能叫这些考官异口同辞称赞的,该是怎样的天纵奇才?胖子不禁也好奇起来“真有这么好?别是这家伙后台大,逼得考官们夸他好吧。”


“考试一了,试卷都要弥封起来,看不见名字,哪能知道答卷者有什么背景?”解雨臣翻了翻桌子上堆得老高的宗卷,取出一卷递给吴邪,“这是他的策论,我也誊写了一份。”吴邪拿过来看了许久,几乎读得入了神,胖子在旁边问了好几遍“写得怎么样”也没听到,待放下宗卷后,解雨臣笑问:“你觉得如何?”


吴邪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得畅快淋漓:“精妙绝伦。此文既得韩愈之雄肆磅礴,又有柳宗元之峻切流畅,情韵妙丽古雅,堪为传世之作。”


胖子听他文绉绉地夸了一通,也没明白好在哪儿,但最后几个字是听明白了,夺过来看了几遍:“比你写的还好?”


吴邪老老实实道:“好得多。”


解雨臣等他们聊完,方才笑道:“你们不是来找我喝酒的,又是为了什么?”

胖子嘴快,先开了口,把刚才的事给捅了出来,但总算留了个心眼,没有把他们后来看到那人被跟踪的事说出来。解雨臣刚开始还带着笑,渐渐的,这笑容就挂不住了,变得冷穆严肃,眼底写满了寒意。
他沉默许久,又拿起那篇精妙绝伦的答卷看了看,才开口:“吴邪,我信得过你的为人,知道你不是捕风捉影之辈,但事关重大,恕我多问一句,你可看清楚了,那日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和今天的省元公当真是一个人么?”


“是他!”吴邪肯定地说。


解雨臣放下宗卷:“我先去户部查一下这人的背景,你们要没事就在这等我。”


吴邪道:“估计等不住,我还有点事要找张起灵呢,你知道他家住哪儿么?他今天当差么?”


解雨臣今日上朝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张起灵,约莫是不当差的,一边命人备车,和吴邪胖子一同往外走:“你找他有什么事?”


吴邪跟胖子打的是一样的心思,在还没有搞清楚之前,这事还是别告诉解雨臣比较好。说起来,张起灵和解雨臣一个向着广陵王,一个向着小皇帝,都是交心难交命的主儿,但好歹和小哥有过同生共死之谊,他更放心他些。


“也没什么,之前他请人给我开了个拔病根的方子,我吃着不错,可是前几日不小心弄丢了,这不急着再让他帮我找人家再开一回嘛。”


“那药方可是翰林院太医局首席尚药奉御颍海开的?”


“是啊,你也知道他?”


“不熟,只知道是广陵王保举进来的,多年来盛名在外。”


三个人一路走到府外,解雨臣也给他们备了辆车,先送他们上去,自己才离开。在车上,胖子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刚才我这眼皮子就直跳,怕是要出岔子。咱们还是分头行事稳妥些,我回状元楼盯着那家伙,你去找小哥。”


吴邪说那成,你自己多小心。

马车兜兜转转又行了大半个时辰,最后把他留在城中的一户小院的门前。这里有点偏,因此过往行人也少,吴邪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朴素到寒酸的地方不该是朝廷从二品的大员住的,解雨臣别是弄错了吧?他半信半疑地扣了两下门环,没回音,又扣了两下。


门开了。张起灵站在他面前,惊讶一晃而过:“吴邪?”


吴邪松了口气,道:“我找你有事。”


院子很大,一边立着两个练功用的木桩子,另一边是个摆满兵器的楠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等兵器无一不全,吴邪好奇地上去掂起一把长刀,刀身极重,坠得整个人都往前一踉跄,心说这得有五六十斤吧,真不知拿着它怎么舞得起来。张起灵扶着他的手把刀放回架子上:“进来说。”


吴邪便跟在他后面进入正厅。站在外面已觉得很朴素,进来一看,还不如外面,厅房里就摆着一张大桌子,几把椅子,没有达官贵人应有的富贵奢靡,也不见仆从侍女前来张罗伺候,跟寻常百姓家差不多。


吴邪心说我知道你无欲无求心性淡泊,但你这活得也太随便了,给别的官员看到了,还以为是皇帝克扣你的俸禄呢,让国家没脸啊。


张起灵问:“什么事?”


吴邪醒过神来,赶忙将今日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末了道:“胖子和我估计,那伙人白天也是在踩点,晚上还会来,到时候就不止两个了,你能帮我们一起盯着么?”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知道了,你先回家,我待会儿过去。”今晚可能会有一场恶斗,不管这个武济川是不是有作弊之嫌,吴邪作为新科士子,又是一甲第二名,出现那种场面下,传扬出去总归是一桩麻烦。
“回家?”


“那里有我和胖子足够,你不必担心。”


“你现在叫我回去我也呆不住,这样吧,晚上我躲在他房间隔壁,要有乱子,由你们动手,我绝不出来,只是最后得把那个武济川给我带过来,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他,这话问不出,咱们就是白忙一场。”张起灵皱皱眉,刚想拒绝,吴邪抢先又道:“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件大事,居然有人敢在这里头动手脚,广陵王只会比陛下还在意,让我去,并不止是在帮我。”


打蛇打七寸,提起广陵王,张起灵没有不答应的。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37:00 +0800 CST  
暮色西垂,晚风淬着夕阳的流火呼啸飞腾,张起灵和吴邪并肩走在街上,远远看到状元楼门楼上一百零八盏彩灯已经挂了起来,日影倾斜,红烛辉映,整栋木楼都被裹进霞红的光里。


吴邪抬起头,看到胖子坐在东边一间屋子的窗台上,露出了一个笑,朝着他们挥挥手。


吴邪对张起灵笑笑:“看来胖子已经打点好了。”


胖子的房间和武济川的只隔了一堵木墙,吴邪才走进房,就听到隔壁“咣”的一声,像是撞翻了什么东西,更兼旖旎之音透着墙缝钻了过来,胖子掏了掏耳朵,指着墙道:“这小子叫了五六个姑娘,闹腾到现在。”


客栈到底不是青楼,虽然散客吃饭饮酒时常有乐伎在旁边助兴,但回到东楼里,达官贵人也好,商贩军士也罢,也知道不该扰民的规矩。可这位新任省元老爷,一朝得志,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店小二劝了几回,都被他满口污言秽语地撵出来了。


胖子说:“这种不学无术的德行上了金殿,被乱棍打死都算轻的了。”


酉时一刻胖子就叫好了酒菜,他们来得晚,菜早都凉了,但酒一直煨在小炉上,还是温热的,吴邪先给张起灵倒了一杯驱驱寒,慢悠悠道:“省元是头名,上了金殿,皇帝第一个要考问的就是他,这个草包还沾沾自喜呢。”


张起灵摩挲着酒杯:“这也说明,他并无后台。”


胖子道:“你们说,今天跟踪他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吴邪扭头问:“小哥,你知道负责出题的考官是谁么?”


“于昉。”


于昉是两朝老臣了,他学问精深,文辞富丽,门生遍布朝野,才名冠举天下,偶有文章诗作从宫中流出,都引得无数文人争相抄阅。真宗几番求贤,才将他请进宫中做了太子太傅。陛下登基后,任命他为权知贡举,监管科举之事,另派考官数十人协理,最后由他阅定封卷。


吴邪想了想:“能看到最终考卷的也只有皇帝和这位于大人,要不是他,可能就是小皇帝自己不小心泄露了考题,叫别人看到了。”


这个谁也说不准,胖子说:“想这么多干吗,等到晚上把那些人抓来问问不就完了。”


吴邪看看隔壁:“那里人这么多,找茬的敢来么?”


胖子在身上摸了摸,一拍手:“等着,我有法子。”说着便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吴邪和张起灵两人,煨着酒壶的火炉发出轻微的哔啵响声,像是时光缓慢的脚步声。张起灵端着酒,要喝不喝的,一看就有心思,吴邪叫了他一声,问他想什么呢。张起灵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在想能干涉科考的必定是朝中重臣,你参与进来,日后可能有麻烦。”


吴邪说:“先前你撺掇着我得罪皇后的时候,可没担心过这个。”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此一时彼一时。”


吴邪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漫不经心地问:“是因为广陵王么?”不言而喻。吴邪偏偏头:“看来是的。”
张起灵静静地看着吴邪:“是,但不止是。”


他回答得坦率,吴邪反而就不在意了,责任和朋友情分不冲突的,所以他也不怎么在意:“小哥,你知道广陵王为什么这么看重我么?胖子说他是想为小皇帝招贤,但我觉得不是。”


说实话张起灵也不清楚到底为了什么,心里的那点猜测是万万不能说的,但他知道吴邪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是不会罢休的,便道:“我曾听王爷说过一点旧事,当年吴家出事时,他没能救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大概是想在你身上弥补遗憾吧。”


太庙回来之后,吴邪也曾问过吴三省,当年吴家出了什么事,吴三省说那时候他不在,不太清楚,听老二说家里得罪了朝中重臣,出来避难的。他说得含糊,吴邪也没太往心里去,今天张起灵一提,他不禁问:“小哥,你知道吴家当年出了什么事么?”


张起灵摇摇头:“不清楚,无论发生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摆出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吴邪也不好追问,而且他说得也对,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不提也罢,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敲着酒盏,念叨着:“胖子干吗呢?去这么久。”


张起灵耳力好,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道:“他回来了。”

他说完没多久,胖子果然就推门进来了,拍了拍手,道:“走吧,咱们去那间房守株待兔。”


吴邪“啊”了一声:“武济川呢?”


胖子亮出一个空的纸包,嘿嘿一笑:“我给他的酒里加了点料,这小子现在睡得跟头猪似的,杀了他他都醒不了。”


“那些唱曲儿的姑娘们呢?”


“给了点银子让她们走了。”


吴邪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那还等什么,走着。”


三个人悄悄进了武济川的房间,那家伙趴在桌子上,呼噜打得山响,胖子一脚把他踹到地上,他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吴邪招手道:“行了行了,别管他,咱们赶紧找找这屋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他们搜罗一通,枕下柜里,能找的都找了,可什么都没有。吴邪泄气道:“这么多天了,只要他没有蠢到家,作弊的东西应该早就处理干净了,咱们别找了,就在这等着,跟踪他的人一出现,咱们抓住后问个明白。”


胖子说:“好,那你去隔壁那间等着,晚上我跟小哥抓到了人你再出来。”


吴邪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张起灵忽然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外面随即响起敲门声。三人面面相觑,屁都不敢放一个,外头那人锲而不舍地敲,胖子将桌上的一个酒壶摔在地上,外头的敲门声果然顿了一顿,只听店小二小心翼翼道:“省元老爷,宫里派人送来了圣旨,传旨官还在候着,劳您大驾给开个门吧。”


吴邪有点惊讶,发榜的五日后才是殿试,现在好端端的传什么旨的?外面久等不到回应,就听见店小二诺诺地又对人道:“大人,省元大人今日多喝了几杯,可能睡下了,要不等等再说?”


有人冷哼一声:“我大宋开国至今,还没有让天家圣旨干等下臣的道理,来人呐,把门给我踹开。”


还是张起灵反应快,一把捞起武济川扔回桌子上趴着,又打开房间中的衣柜,将吴邪拉进去,胖子不用他操心,自己顺地一滚,直接躲进了床下。


柜中狭窄,两人前胸贴后背地站着,张起灵温热的呼吸喷到吴邪颈后,一阵轻微的痒。吴邪一回头,正好碰到他唇,张起灵抱着他的手一僵,吴邪也愣住了,想说的话全忘了,赶紧把头转过去。黑暗中听得见心跳声,吴邪直骂自己没出息,不就是不小心亲了个嘴么,又不是第一次,别多想别多想。


外面的门被人踹开了。


礼部员外郎一进门便闻见满屋子酒味,嫌恶地挥挥手,又看到地上还有札客玩乐时落下的巾帕,摔碎的酒盏,武济川趴在桌子上,鼾声如雷。春风得意的高中士子见多了,也没见到哪个像他这样不治行检,脸色一沉,对左右道:“去,把他泼醒。”


立刻有人提了半桶水过来,兜脸浇下去。胖子下的药份量不重,武济川被冷水一激,大叫着从凳子上滚下来。吴邪透过衣柜缝看到这一幕,差点没笑出来,攥紧拳头憋住了,胳膊肘直抵着张起灵的肋骨,张起灵不悦地紧了紧怀抱,不让他乱动。


武济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破口大骂:“是哪个王八蛋偷袭我!”


传旨官冷哼了一声,从眼皮子下面看他。武济川抓到了元凶,一跃而起,怒道:“好啊,是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店小二悄悄挤过去,扯了武济川一把:“这是宫里派来传旨的大人。”


武济川听得一个哆嗦,再看过去时已换了一副赔笑的嘴脸:“这位……这位大人,刚才是我失言了,你看这弄的……都是这些下人不懂事,不早点告诉我……您快来坐坐……”说着还要上去拉他,被对方一甩袖子躲过去了。


“不必了,省元公,你还是快些接旨吧。”


武济川噗通一声,说跪就跪了,声音之大,吓了这位传旨官一跳,他挑了挑眉毛,接过随从一直捧着的圣旨,念道:


“敕礼部:具悉。


朕操文武之大柄,居华夏之至尊,猥以眇躬,获缵洪业。今新朝初具,欲召天地之和气,更赖中外百执,亦速拔茂异之材,选贤而任能。朕知公等志切爱君,情深体国,故隔日殿试,令诸卿为才适用。
上谓。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旨意念完,武济川砰砰地磕了三个头,起来捧回圣旨,口中问:“大人,为何明日就要进殿面君?”


传旨官冷冷道:“天家旨意,岂容我等揣摩,叫你如何就如何便是。”


武济川诺诺称是。传旨官办完了差事,也不愿在这屋子里多留,硬邦邦地说:“如此,本官便告辞了。”说罢一甩袖子,掉头就走。


武济川不顾一身的水,颠颠地跟在后头,口中直道:“小人送您出门。”


屋里人一走干净,吴邪他们马上从柜子里床底下出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跑回隔壁的房间。这一次话题的重点就在皇帝将殿试提前的事上了。他们商量了一通,估计是解雨臣告诉小皇帝这科举出了猫腻,小皇帝震怒,这才急急要把这次录取的士子都召上殿去,试试他们的真才实学。


胖子一叹气:“这小皇帝真是沉不住气,等个几日,咱们哥几个肯定能把幕后主使揪出来,现在可怎么是好?”皇帝这旨意一颁下去,心中有鬼的必定知道是出了岔子,这当口估计动也不敢动,今晚怕是等不来了。


吴邪一拍手:“坏了,我得赶快回去,估计这会儿功夫圣旨也该到我家了。这里……”


胖子说:“你赶紧回去。这里我先守着,有动静我再通知你。小哥,你回去么?”


张起灵道:“明日殿试,宫中的护卫得重新准备一番,我需先回殿前司准备。”他看了看吴邪:“明日大殿上,切勿多言,万事自有旁人来做。”


不知怎么的,吴邪没好意思看他,敷衍地点点头,心里想着明日该如何揪出泄题之人的狐狸尾巴来。

翌日。晨光微曦,红日才从地平线上探出一点头,文武百官已恭候在垂拱殿中。皇帝正襟危坐,脸色肃穆地俯看群臣。他昨晚一夜未眠。自登基以来,朝堂上万事皆受裘德考庞藉等人的掣肘,回到后宫,太后还经常以督促为名干涉政务,虽有广陵王站在他这边,但也只能勉强维持着微妙的均衡之势。皇权衰微,他能做主的事本就不多,只能千方百计地想辙给自己积威囤势。


这次科考提前,本打算挑选出一批天子门生以待后用,不成想,却出了这种事。


他是动了真火,也不管会不会打草惊蛇,连夜召集礼部尚书,强令他将五日后的殿试提前,他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在全天下人面前,行这等欺君罔上之事。解雨臣劝了又劝,到底劝不住。只得暗暗派人去监视这次新进的三十八名士子的一举一动,提防有人心虚逃跑。


直到今晨,并无异状,如今,这三十八名士子就在殿外等候召见。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40:00 +0800 CST  
掌仪侍中上前一步,高声道:“宣权知贡举于昉领今科省元武济川及进士三十八人晋见。”
只听得一阵靴声橐橐,年过七旬的于昉领着三十八人鱼贯入殿,率先跪倒叩头,众进士皆匍匐在地,口中山呼万岁。


赵祯道:“平身吧。”


众人谢了恩,齐齐站起身来。最前面的是武济川,穿着深色蓝罗袍的冠服,缘以青罗,袖广而不杀,革带青鞓,饰以黑角,垂挞尾於后,手持槐木笏,也不敢抬头,偶尔看了皇上一眼,立马迅速地低下头,越发显得形容猥琐。


赵祯一一扫过在场诸人,声音平静道:“朕初登大宝,正是励精图治共攘四海之时,朝中诸事虽有群臣尽心辅佐,但安守天下仍需你们这些青年才俊,今日殿试之后,诸位需各安其职,勤政为民,不可辜负朕的期望。”


众人齐声拥和皇帝的旨意,声震大殿。


赵祯又道:“你们的答卷朕都已阅过,皆是锦绣佳作。此中,以武省元的文章最佳,扬葩振藻,徜徉恣肆,颇具韩文公之风骨。礼部尚书赞你文思天纵,日后必成大才。”


武济川扑通一跪,结结巴巴道:“小人……哦不,臣,臣是托陛下的洪福,这才能侥幸写出来……臣……”


大概是他胆怯畏缩的样子太上不得台面,引得一些年轻的官吏发出低低的笑声,庞藉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些笑声悄无声息地敛下了。皇帝没有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大殿上结结巴巴说着奉承话的武济川,不知道打什么主意。


礼部尚书皱着眉,大约是想不到文采俊秀的省元郎是这副行事做派,心里不禁带了一丝疑惑。瞧着站在他后面的吴邪身姿挺拔,儒雅的很,淡定的很,很有几分卓尔不凡的姿态。又见广陵王也一直眼含笑意看着吴邪,不禁更中意些,打定主意待会儿审阅殿试考卷时多关照一番,完全没认出这是月余前那个灰头土脸被押上来的重犯。


待武济川啰嗦完那些陈词滥调,礼部尚书上前抢道:“陛下,不知今日殿试的考题是什么?”


赵祯随意抚了抚衣上的褶子,淡淡道:“就以‘卮言日出’为题,写一篇千字赋吧。”


话音落时,站在他身旁的广陵王都忍不住侧目。每年殿试,考题多是谈古论今,议政言事,再不然就是随景赋诗,以贺众乐之类的,谁知赵祯却选了庄子中“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这句艰涩冷僻的话为题,一时间众士子都有些傻眼,连权知贡举于昉的脸色也变了。


吴邪一个劲给解雨臣递眼色,你昨晚跟皇帝说什么了?刺激的他今儿这么不按套路走。


解雨臣哪里顾得上吴邪。心里摇头直笑,看武济川的德行,轻易就能刁难得住,何至于就选了这么个冷僻艰涩的题目来。小六看着很沉稳,但到底还是年轻,心里有气,便不肯轻饶轻纵。


“来人,带众士子去升平楼。”

武济川彻底傻了,他原本找人写好了几篇殿试可能会用的诗词文章,死命背了半天,心想即使不能拔得头筹,只要马马虎虎应付过去,随便谋个官职也挺好,没成想这小皇帝忽然出了这么个歪题,可怜他连题目都没听明白。但到这当口也不能退缩,只得哭丧着脸与众人一同去升平楼了。


他们走后,大殿上便恢复到最初的安静。皇帝干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伺候的宫人偶尔问了一句,要不要去文德殿稍作休憩?毕竟这殿试得两个时辰才能结束。皇帝便睁开眼睛冷笑:“选拔人才是国家大事,岂可马虎,朕等上一等又有何妨?”


他这样一说,百官们也不敢多话。庞藉身后的尚书令悄悄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递了个眼风过去:大人,这情况好像有点不太对啊。


听闻小皇帝不经门下省,直接下诏更改殿试时间,庞藉就知道出了岔子。因而早朝前在大庆殿候宣时,他问过政事堂的诸位高官,生怕是他们干了了不得的事,使得皇帝震怒,这才少见地强硬起来。三司官员都说这是新皇登基以来头一桩大事,绝不敢动手脚,若有什么,也与他们无关。庞藉看到裘德考也是一脸狐疑的样子,料想也不是他的人干的。既然都没干过,那就只当热闹看好了。


百官从晨起一直站到晌午,有些年纪大的老臣站了这么久,早就累得腿脚发颤了,总算听到殿外有人高声道:“启奏陛下,答卷时辰已尽,众士子回殿面君。”


皇帝睁开眼睛:“传。”

众人的答卷先一步被送了过来,放在第一位的便是武济川的。赵祯随手翻阅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殿下,嘴角边还挂着笑:“武济川何在?”


武济川胆颤心惊地站了出来:“臣在。”


赵祯晃了晃手中的卷纸:“这是你的文章?”


“……是……”


“来人,诵与众臣听。”


一旁的宣诏官恭敬地接过卷纸,清了清嗓子,高声诵读了起来,才念了几句就念不下去了。官员们碍于皇帝和广陵王的威慑,不敢放肆,一个个憋笑憋得脸发红。但众士子们没顾这么多,不知是谁高声道:“什么文章,简直狗屁不通!这样的人怎么做得省元?”


掌仪侍中喝道:“大胆,金殿之上,岂容喧哗?”


赵祯摆摆手:“不必责怪他们。我也想问问,武济川,你先前的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


武济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巍巍道:“陛下,臣, 哦不,小人……小人……”


“若敢欺君,罪诛九族。”广陵王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


武济川吓得涕泪横飞,连连磕头:“小人说,小人什么都说,是……”


“陛下。”一直阴沉着脸站在旁边的于昉忽然站了出来,一撩公服,伏跪于地,“老臣,有罪。”


赵祯眼底晃过一丝惊讶:“你有何罪?起来说话。”


于昉仰起头:“数日前,臣与陛下商定试题后,臣一时起意,趁夜依题写了几篇诗文,权当游戏之作,因要赶着早朝,也没顾得上收拾,回来后便发觉那几篇文章诗作都不见了,下人说以为是不用的,已收走丢弃了,后来我派人找过,并没找到。因为科举在即,臣心存侥幸,不敢奏报陛下,不成想竟被此人捡走,这才酿成大错。臣,愧对陛下的厚望,恳请陛下降罪,以全天家圣明!”于昉低垂着头,老迈的身体瑟瑟然。


皇帝不看他,只问武济川,是这样么?”


武济川早吓得魂飞魄散,连连道:“是是,是小人贪心,这才捡了便宜,求陛下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众人皆哑然失语。原来竟是武济川捡走了于昉的诗文,输给这位才冠天下的文豪,士子们倒也心服口服。只是这事干的,到底是失了公允。


皇帝垂下眼眸,脑海中浮现的尽是小时候于昉领他读书习字的场面,他私下里叫他先生。他的先生领他读书习字,阅古论今,教他为君之道,治国之能。偶有闲情时,便随笔赋诗,笔走龙蛇,写出一篇篇秀丽诗画。赵祯深知他的为人,所以即便猜到试题可能被泄露后,也没有怀疑过他。可如今……赵祯叹了口气,心里的怒火,一点点瓦解了。


“你先起来吧,此事,容朕三思。”


于昉露出一抹苍白的笑:“陛下仁德,臣感激不尽,只是国之兴旺,赖乎人才,科举是国家大事,关乎社稷存亡,臣于公,伤及国本,于私,辜负陛下期望,还有何面目苟活人世,肯请陛下即刻赐臣一死,以慰天下士子。”


赵祯一皱眉:“于卿,你……”


有私心的怕这时候说话被当成同党。公心为上的诸如贰月洪赵德芳等人,考虑的是该如何做才能不伤国家颜面,一时间,竟没人敢劝上一句。吴邪扫了他们一眼,心说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时候你们是个顶个的能干,眼下需要你们说话,一个个倒哑巴了。心里很是看不过,他素敬于昉的才名,这件事又是无心之过,觉得犯不着真逼人家去死。


于是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这一声高喝在安静的大殿里犹如惊雷。所有人都看向这个新晋的士子,贰月洪黑背老六等人微微皱眉,广陵王不自觉握紧手中金锏,。吴邪不理他们,自顾自往于昉旁边一跪:“陛下,于大人是帝王师,不同于普通朝臣,若陛下擅杀恩师,不是叫天下为师之人寒心么?从今往后,谁还会在意尊师重道四个字?”他又看了看于昉,声音略低了些:“于大人,我知道你心怀愧疚,想要以死报答皇恩,可你今天要逼着陛下杀了你,便是让他背上千秋百代的骂名,青史之中会怎么写,你再清楚不过。”


于昉失声痛哭,这一声痛哭,既含着辜负皇恩的羞愧,又有求死而不得的无奈。


庞藉认出这小子就是曾经那名重犯,当日吃了他一个暗亏,折了陈阿四这枚好棋,一直怀恨在心,现在抓到话柄,岂能叫他好过,冷哼一声:“陛下还未发话,你一个小小士子竟敢当殿喧哗,恁的没规矩!”
广陵王冷冷道:“这个士子怕陛下仁爱之名受损,这才出声阻止,何错之有?庞大人,你这般计较,莫不是想让陛下背上弑杀恩师的骂名?”


庞藉生硬地说:“王爷言重了,下官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现在百官都在,他不问自答,岂非僭越?”


广陵王微微一笑,眼底却无笑意:“未入朝堂,便能心系天子,本王倒以为,这样的人越多越好。况且要说到规矩,陛下尚未动怒,你倒先斥责起来,岂不是也坏了规矩?”


再死磕下去就是傻子,庞藉乖乖闭嘴。皇帝忽然起身道:“百官听旨,权知贡举于昉行事不密,泄露试题,今削官为民,迁居相国寺,静思己过,不死不归。武济川欺君罔上,现发配岭南,永不录用。其余三十七名士子殿试所写文章,交由礼部批阅,再择三甲之选。”他淡淡地扫了殿下诸人:“可有异议?”


赵德芳率先表态:“陛下英明,臣等,并无异议。”庞藉和裘德考对了个眼色,皆道:“臣,并无异议。”百官在他们的带领下,齐齐跪下,恭领圣谕。


“退朝吧。”赵祯淡淡地说。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42:00 +0800 CST  
百官按序退朝,庞藉剜了吴邪一眼,吴邪装没看到。赵德芳冲他微微一笑,似有赞许之意。刚才的事,本与他无关,但他心怀正气,不虑进退,虽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气,但这样耿直明理的做派也引得一些官员的青眼,只是碍于庞藉,不敢表露出来。


只有张起灵看着很不高兴,吴邪瞬间想起昨晚他劝自己别当出头鸟的话了,人家说什么自己不听什么,要生气也正常,有点心虚,不敢多看他,一溜烟地跑去升平楼候着。


殿试尚未择出三甲,小皇帝又是一副赌气不管事的样子,这活儿便落到礼部的头上。为表公允,一众考官集体阅卷,择出三甲人选后,交由礼部尚书亲自审阅拍案,呈于御前。解雨臣作为皇帝授命监管此事的监考官,也一同去了升平楼。


吴邪离他不远,但碍于人多,也不好过去,两个人遥遥地交换眼神。吴邪原本就是一甲第二名,那个草包一被除名,论文采风流,自当以他为翘首。解雨臣摇了摇空白的扇子,又瞥了一眼正在阅卷的众人,眼波一晃,对


吴邪笑了笑,笑容让面庞都温和起来,更有一番琳琅珠玉般的雅度,引得旁边奉茶的宫女看红了脸,他却浑然不察。


吴邪咳嗽一声,悄悄对解雨臣摆摆手,低调。


忽然身边的人都站了起来,吴邪赶紧跟着一起站。只见礼部尚书手握几份答卷,含笑一一看向他们,目光落在吴邪身上时,多停留了片刻,方道:“诸位的文章本官已看过,皆是蹙金结绣的佳作,你们有这般的才识学问,实乃我大宋之幸。”


众人自然拱手施礼,说了一番谦词。礼部尚书笑意未减,抚须道:“本官已择出三甲人选,只待呈于御前,朱笔钦定,便可昭告天下。”


“大人可否告之三甲人选?”大约是刚才殿上的事令他们产生了怀疑情绪,有士子低声问了一句。


原本这结果不经御笔朱批不当说,可礼部尚书为了安抚他们,重拾朝廷威望,便破了个例。他朝着吴邪的方向走了过去,一时间吴邪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一旁解雨臣也站起身。


礼部尚书对吴邪露出一点赞许的笑,他温声道:“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日后也需勤加苦读,不可骄傲,将满腹才干拿出来安邦定国,方不辜负天家恩情。”


吴邪心里窃喜,忙拱手道:“学生谨遵教诲。”


礼部尚书点点头,掠过他,走到他旁边的人面前:“恭喜了,状元公。”


吴邪愣了片刻,看着身边那个年不过二十的年轻人喜气洋洋的脸,又是失落又是惊讶,复杂的情绪涌动半天,化作悲愤——你他娘的玩儿我呢?

离宫之时已是晚上,解雨臣和吴邪并肩走着,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吴邪虽不在乎名利,但男人的争胜心作祟,还是令他有些沮丧,解雨臣偶尔看他一眼,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各宫门前的灯已点起,暖黄的光被幽蓝的油纸覆着,落在地上流泻出深深浅浅的清冷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拖长。


过了这座桥便是宫门,分别在即,解雨臣忽而将手中的扇子一拢,递到吴邪面前:“你欠我的字,可别忘了。”


吴邪接过来:“我没中状元,这字估计不值什么钱。”


解雨臣笑道:“古来发迹于微末的圣贤数不胜数,你好歹也是榜眼,不知比他们强上多少倍。而且,这不过是个开始。”


吴邪叹了口气:“你说我这都费了多大劲儿了,煮熟的鸭子,说飞就飞,真是憋屈死了。”


解雨臣说:“估计老天爷看你日子过得太好,有意折折你的锋芒,挫其锐气,促其成才。”


吴邪斜眼看他:“这话说的,你过得不好啊?”


“小爷一天到晚宫里宫外忙活个不停,休沐都没闲着,俸禄倒只给开一份,当然不好。”


吴邪说:“我怎么听说每到节庆皇上是真金白银一箱一箱的封赏你,送聘礼都没这么送的,你还嫌俸禄低了?”


“一点散碎银子罢了,也就够我迎来送往的替他搭桥铺路,没有享福的余钱。而且我是心累懂吧。”


这是实话,他要做皇帝的盾牌和长矛,揽过阻害,攻战征伐。外有百官虎视眈眈的注视,内有皇帝不容拒绝和辜负的厚望,心里揣着的疑问更是没有一刻停止过叫嚣。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皇帝,他都只能向前走,即使前面等着他的是万丈深渊。


吴邪感慨道:“就冲你对他的这份心思,以后肯定是扶摇直上,贵不可言。”


解雨臣忽而神秘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帮他么?”


他既这么问,估计不会是寻常如忠君爱国之类缘故,吴邪摇摇头。解雨臣四下看了看,而后凑到吴邪耳边,低低道:“那是因为啊,我跟小六儿关系不一般。”


赵祯是真宗皇帝第六子,这个小六儿自然说的是他。吴邪完全愣住了,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胡乱地挥着手,就差指到他鼻子上了:“你是说,你和皇上……是那种关系?这……这事儿可不能开玩笑,要砍头的!”


解雨臣抬头望着天空,惆怅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情绪很是低落的样子。


风传京畿爱慕解公子的姑娘能从宫门口排到城门外,其中不乏才貌双全的名门千金,可解雨臣全都给推了。于是外头有的说是解公子心气高,普通女子入不了眼,又说皇帝赏识他,打算日后将妹妹许给他,从外臣拉拢为自家人。


今天听解雨臣一说,合着是皇帝自己想霸着解雨臣不放呢。吴邪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劝,虽然也听过断袖龙阳的事儿,但自己身边的是一个没有,乍遇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且对方身份也贵重,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臣子,都没有肆意妄为的权利,心里有情也得憋着,难怪解雨臣会郁闷。


“吴邪,你可会看不起我?”


吴邪赶忙揽住解雨臣的肩膀:“瞧你这话说的,这种事儿你也做不了主,咱俩还是兄弟,你别多想……”说着说着觉得不对,这人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呢?他不放心地掰过他的肩膀,却看到解雨臣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吴邪呆了片刻,忽然咬牙,一拳就招呼上去了,解雨臣往旁边一跳,轻松躲开。


“你小子蒙我呢。”


解雨臣狡黠一笑,一脸的无辜:“不好玩?”


吴邪没好气道:“幼稚。”


解雨臣摇摇头:“你的人生真枯燥。”


吴邪直接送了他一个白眼,是没你欢腾。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解雨臣已敛下笑容,只余一点弧度留在唇边,一如他素日里的云淡风轻的姿态。吴邪没有追问之前的问题,解雨臣自然也不会提,累这个字眼在脑海里晃过,只有不知怎么回答的茫然。


他早就忘了累的感觉。这种事儿,忍耐忍耐也就习惯了。

临分别前,吴邪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解雨臣的马车一直停在宫门口,他打算先送吴邪回去,晚些时候圣旨要送去吴府,明日跨马游街以示圣宠。


吴邪说:“你要是不忙,就送我去大相国寺,我想见见于昉大人。”


解雨臣打量他一眼:“见他干吗?”


吴邪踢踏着脚下的小石子:“也没什么,只是倾慕他的才气,想见上一见,安慰几句罢了。”


解雨臣眼皮子一跳,张嘴就开始说他:“这种时候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往上头凑,回头再被人抓住话柄了,过阵子再说。”


吴邪摇摇头:“不成,那老先生这么大岁数了,谁知道遭此一变会不会倒下呢,现在不见以后不定见不见得着,这事儿你可得帮帮我。”


解雨臣正要说话,忽然有个小黄门一溜小跑地赶了过来,看见解雨臣大松了一口气:“万幸解大人还没走,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吴邪同情地拍拍他,估摸着这会儿小皇帝是缓过劲来了,所以找解雨臣去聊聊,他真是一刻也离不了解雨臣,得亏他俩没什么,要是皇帝真有那心思,解雨臣能被他生吞了。解雨臣淡淡道:“知道了。”扭头对吴邪说:“大相国寺是国寺,平日不许生人出入,你去也是白去,赶紧回家吧。”


吴邪应付似的说“知道了知道了”。一边往宫门口走一边琢磨着怎么办,正遇上禁军巡逻,他远远瞧见走在前头的张起灵,他穿着一身朱漆凤翼铁的戎装,墨色大氅随步飞风,端的是英气不凡。吴邪眼睛一亮,有了。张起灵也看到吴邪,挥挥手让禁军先去巡逻,独身走了过去。吴邪冲他嘿嘿一笑:“小哥,忙着呢?”


张起灵淡淡道:“嗯。”


此时吴邪早就忘了张起灵或许对他的“壮举”不大高兴的事儿,只道:“你几时交班?”


张起灵扫了他一眼:“你又想干吗?”


吴邪直接忽略那个“又”字:“你要是待会儿没事儿,能不能带我偷偷去大相国寺一趟,我想见见于大人。”


“为何?”


吴邪含糊道:“也没什么,就是倾慕他的学问罢了。”


张起灵沉默片刻:“说实话。”


吴邪瑟缩了一下:“成成,我告诉你就是,我觉得这事儿还有些疑点,想去问问他。”


“陛下已下旨结案。”换言之,你就别多管闲事了。


吴邪闷了片刻,终是无言以对:“行,我心里有数了,告辞啦。”说着转身朝解雨臣留下的那架马车走去,却被张起灵拉住了:“你去哪儿?”


吴邪一扭头,便看到张起灵微蹙的眉心,顿时计上心来:“你就甭担心我了,先忙你的吧。”
两相对视了片刻,张起灵放了手:“罢了,我与你同去。”

夜幕深沉,白日里金璧辉映,令云霞失容的大相国寺,在寂静中沉睡着,大雄宝殿里点着长明灯,旃檀缭绕,僧人们刚下了晚课,只余几个洒扫的小沙弥,完全没注意有两个身影从殿前飞驰而过。


于昉被关在思过室里,门口还站着两个侍卫,倚着长矛一下一下地打瞌睡,张起灵从地上捡起两枚石子,左右开弓,指风才一动,那两个守卫就齐齐倒下了。


“他们约莫半个时辰后醒,你速去速回。”相国寺僧侣众多,人多眼杂,他得在外面望风。吴邪道了声“成。”越过睡得酣熟的侍卫推门而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45:00 +0800 CST  
里面点着灯,于昉披了一件襦袄,坐在书桌前抄写佛经,听见动静抬头一看,目光和吴邪撞在一起,惊讶顿现眼底:“是你?”


吴邪恭恭敬敬执了一个师礼:“深夜叨扰,实在抱歉,只是晚辈有一件事,想求您帮忙。”


于昉打量他一番,淡淡道:“朝堂上蒙你出言相救,老朽甚为感激,只是如今我已是一介布衣,帮不到你什么。”


吴邪微微一笑:“这件事除了您之外,谁也不能帮我。”


“何事?”


吴邪压低了声音:“晚辈想问您,那几篇文章到底是何人所写?您又在维护谁?”


于昉脸色微变,但还维持着冷静的样子:“之前老朽已经说过,那文章本是游戏之作,不慎落于人手……”


吴邪打断了他:“今日在升平楼里,我读到一句诗:疏帘摇曳日辉辉,直阁深严半掩扉。一院有花春昼永,八方无事诏书稀。寥寥数字,尽得晏元献清丽娴雅的风流文采,考官说是大人您近日所作,但魁首那篇文章,却是文气舒缓,肃杀冷绝,学生见识浅陋,还请大人赐教,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才能叫一个人的情怀文思变得这么快?几乎就像两个人。”


于昉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退去了,良久后:“你很聪明。”


“皇上自幼跟您学习,对您的文风了解得比我多,想必也看出来蹊跷,算起来这是够流放的大罪了,可两位主犯无一受到重责,我觉得这事儿很奇怪。”


于昉道:“你既然看出皇上有意放老朽一把,又何必寻根问底?”


吴邪不为所动,静静地看着他:“于大人,我并不想追究什么,只是想问清楚,那人到底是谁?请您莫要为了一己之私,埋没大才。”


此言犹如深夜里的惊雷,惊醒沉睡中人,青灯被晚风吹动,发出烧灼的哔响——屋里唯一的声响。吴邪没有催促,他像一个谦逊的学生,安静地等在一旁,等师者解惑。


于昉长叹一口气:“老朽惭愧,教子无方,这才让国家失一大才。”


吴邪往前探了探身:“大人,还请明言。”

事情要从考前说起了。于昉膝下只有一子,名焕章。自幼得他悉心教导,满腹的锦绣文采,他素来高傲,看不起普通的士子,因此也引得官塾的一些子弟不满,在一次口角之争中,他们互相打赌,这次科举谁若是拔得头筹,对方就得写上一个服字。


这些官家子弟大多都是仗着祖荫不好好读书的草包,虽然总爱言语刁难,却从不敢在学问这种实打实的东西上跟他叫板,焕章也是少年意气,一口答应了,可回去之后一想才觉得事有不对,几番打探,才知道他们最近结识了一名新科士子,听人说此人才华非比寻常,于是他抱着好奇心故意去接近了此人,一探之下,果然为之惊叹。


焕章担心父辈的名声被自己折煞,又不确定这人到底比自己高出多少,于是几经周折,居然去他爹的书房,偷偷找寻试题,然后以请教为名,请他做赋。那人也不推辞,三壶酒下,提笔蹴就五篇洋洋洒洒,观之雅度不可量的大作。


焕章看完之后,心服口服,他知道,只要有此人在,他不可能高中。焕章不是嫉妒之人,心里虽然敬佩,却也不敢让他进考场——毕竟他给的可是省试的考题,他不敢期望此人看到卷子后会替他保密,于是就在考前那晚,在他酒中下了点药,待他醒来,考试已经结束了,这事儿还能蒙混过去。至于那几篇文章,焕章不敢留,又舍不得这样毁了,于是悄悄地藏了起来,不想却被入府拜访于昉的武济川看到,他留了个心眼,待人走后悄悄取来看了,细想之下猜出这是新科考题,这才有了鱼目混珠的闹剧。


“焕章自科考后便坐立不安,我瞧着他不对,多逼问了几句,他便一五一十地全交代出来了,后来我与他去藏文章的地方看了看,却是空无一物,再去找那位朋友,也不见人影,想必是科举失利,已经离开了。自此,我便知他犯下大错,只希望偷盗这文章的也是一位才子,免得殿试时叫旁人看出不对来。可惜天不藏奸。”他苦笑了一下,“我那逆子虽有不对,但也是一时糊涂,教不严,父之过,他还年轻,该受的惩罚,就让我来承担吧。”


吴邪看着他一日间憔悴的面容,叹了口气。他没有子女,却也能体会这番赤诚的爱子之心,想必经过此事,于焕章也该长了教训,未来的日子,就让这位老者常伴青灯,静修己身吧,只是可惜了那位士子……吴邪站起身:“打扰了。”


走了几步,只听于昉在背后道:“聪明是好事,但你还年轻稚嫩,得知道敛芒。”


吴邪回过头,恭恭敬敬又是一拜:“多谢先生提点。”

次日清晨,东方微白,銮仪卫已设卤簿法驾于集英殿前,教坊司设中和韶乐于檐下两旁,又设丹陛大乐于集英殿内两旁。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立于丹陛之下。三十七位进士皆着曲领大袖的公服,戴进贤冠,按名次立于殿外。


卯时三刻,皇帝临轩,执宰庞藉手持一甲前三名试卷与加盖“皇帝大宝”的大金榜递于礼部鸿胪寺官手中,由是阁门承之以传胪唱名,引新进士就位。名唱三声后,一甲三名出班入殿,跪于御前,口呼万岁。


赵祯道:“状元公何在?”


站在吴邪右手边的年轻男子出列道:“学生王拱辰参见陛下。”


赵祯颔首道:“不足弱冠之年,便有冠顶天下之才,真是年少有为。”


王拱辰自然是一番谢恩,待他说完,赵祯又把目光投向吴邪,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榜眼公,可还记得当日酒楼中许与朕的豪言壮志?”


殿下诸臣一听此言,心里都犯起了嘀咕,相近的臣子相互间都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吴邪忍着白他一眼的冲动——这小皇帝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少。


赵祯又道:“那日一见,朕便知你非池中之物,当真没叫朕失望。”


话说到这份上,吴邪也得表个态了,俯拜道:“承蒙陛下厚恩,终臣一生,必鞠躬尽瘁以偿。”


赵祯又笑了,这一次笑得真诚,带着这份好心情,又夸了夸探花郎。礼成后,百官及新科士子均行三跪九叩礼,中和韶乐奏显平之章,赵祯又诏令金吾卫三十人,为三魁清道传呼以示宠之。


自集英殿出东华门,过宣德楼,再入朱雀大街,沿途挤满了倾慕围观的庶士,街道上欢声雷动,喜炮震天,遍街张灯结彩,你扒着我肩,我踩着你的脚,争前恐后一睹新科三魁的风采。


王拱辰是寒门子弟,年纪又小,手捧钦点皇圣诏,足跨金鞍朱鬃马,面对前呼后拥,旗鼓开路的威风场面,还有点忐忑,笑容挂在脸上,都有点僵了。


三魁游街,主角还是状元,他们不过是来陪衬的。吴邪心里明白,也不是很兴奋,只是骑着马跟在后面走着罢了。他本就生得好看,加上这阵子经历的事太多,沉淀出一分稳重安静来,越发显得俊朗不凡,引得围观的姑娘们以帕掩面偷偷嬉笑。


前面的酒楼之上,裘德考和朗风坐在窗边,朗风探头看了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子沙场血战数十载,也没有过这种赏赐,皇帝还真是……”


剩下的话被裘德考的眼神制止了,裘德考慢条斯理地给他倒了一杯茶:“现在他风头正劲,朗将军何必同他置气。”


朗风一拳砸在桌子上:“这小子究竟有什么能耐,广陵王,贰月洪这些人都对他青眼有加,哦,还有,今日在朝上你也看到了吧,皇上和他分明就是旧识,保不齐是为了安插在朝中对付咱们的!”


裘德考冷哼一声:“一个毛头小子罢了,别太上心,棘手的是广陵王。”


朗风满不在乎:“广陵王如何?他那点儿花花肠子比得上老子的拳头好使么?大人若不放心,我偷偷派人去宰了他便是!”
裘德考冷冷道:“你以为当年先帝不曾想过?不过是做不到罢了。广陵王手下能人无数,你的人连他衣角都未必摸得到。”他走到窗边,冲下面一颔首:“别的不说,有他在,你能近得了身么?”他所指的,正是领着三十名金吾卫开路的张起灵。


“他是广陵王的人!?”


裘德考默然不语。初见张起灵时,人人皆赞此子英勇无匹,可他却瞧见随行的贰月洪和黑背老六两人眼底的惊讶神情,只是一瞬,但他看到了。裘德考没有见识过太祖皇帝的几位从龙元勋的风采,自然不知道张起灵的形貌神韵和当年的张启山是如出一辙,可疑心却从那时就生起了。


这几年来,张起灵和广陵王虽少有交际,但偶尔也会留下一些细微的蛛丝马迹,再加上陈阿四之事,他们动作太大,留下的线索也就更多,裘德考要是猜不出这后头大概是怎么回事,数十年朝堂也是白混了。


“可惜没能在先帝在世时戳穿他们。”裘德考叹道,又坐了回来。朗风盯着张起灵看了半晌,他从未和张起灵交过手,只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言,都道此人的能耐深不可测,朗风偏不信这个邪。随手摘下窗前珠帘上三枚珊瑚珠,指尖发力,那枚珠子追星赶月一般直直地打向张起灵面门,张起灵看也不看,右腕一转,便将三枚珊瑚珠收在掌中。抬眸时眸光如剑,朗风冲他冷笑了一下,忽然间几声破风之音,他定睛一看,那几枚珊瑚珠子直冲着自己而来,现在躲开为时已晚,生死攸关之时,朗风右臂一挡,那三枚珊瑚珠便被钉在肉里。他捂着带血的手臂,恶狠狠地盯着楼下,这个家伙,果然厉害。


裘德考看了几眼,见他没事,才淡淡道:“我早说了,你不是他的对手,莫要招惹事端了。”


朗风吃了个闷亏,不由怒上心头,正巧此时吴邪的马走到楼下,他一手又摘下几枚珠子,打不过张起灵,收拾收拾这个同伙也是好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伤人,让他出个丑也能消一消心头之恨。所谓射人先射马,几枚暗器珠子全打在马前腿上。


吴邪哪能想到青天白日的走大街上还能遇到飞来横祸,就看马前蹄一折,旋即被甩了出去。


走在前头的张起灵早已感到动静,飞身而来,一把抓住吴邪,大氅卷风,宛若白鹤展翅,将吴邪稳稳地放在地上。


吴邪还有点摸不清头脑,被张起灵揽着肩,问:“怎么回事?马惊了?”


张起灵没有回答,抬头寻找,吴邪顺着他的视线一抬头,正和朗风撞了个对眼,后者面有得意之色,悄悄从窗前退开,吴邪不动声色记下这个人的脸。


三魁游街时出现这场面,路旁围观的人也惊住了,吴邪虽没在全城百姓面前摔个大跟头,却也不知道眼下怎么收场。只听人群里一声大笑,声音洪亮,打破这僵局:“榜眼郎这是学富五车,压得马都走不动路了啊。”


在场围观的人一阵善意的笑,有人趁兴高喊:“领头的那位大人,该给我们的榜眼郎找匹好马啊。”


张起灵略一思索,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黑色的骏马踢踏着脚下的石子,鼻子喷出的白气隐约可见。吴邪小声道:“小哥,你这马看着不大温顺啊。”


张起灵淡淡道:“无妨,有我在。”


吴邪被他扶着一跃上马,冲着挤在路边冲他挤眉弄眼的胖子笑了笑,谢他刚才出言相助。


鼓乐重新响起,满载荣耀的队伍缓缓前行,吴邪骑着高头大马,张起灵走在前面,一身凤翼明光甲锃亮如阳,引尽光华;胖子乐呵呵地倚在酒楼的门柱上,遥遥对吴邪的背影招手。


吴邪将他们的身影尽收眼底,眉目含笑,慢慢走过朱雀长街。


春光十里繁华路,风动隋堤烟柳发。


道远路长,能一路携手同行,便不觉得寂寞与害怕。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47:00 +0800 CST  
第十二回 红尘轩外闹

这一天直忙到日落西陲。三魁游街回来,循礼还得入宫拜谢天子。吴邪早就累坏了,怕被解雨臣抓住问大街上的事,场面工作一做完,脚底抹油就跑了。


出了皇宫,也没见到吴家的马车,想来是潘子弄错了时辰,心里琢磨着是等呢,还是自己走走。又听见后头有声音,回头一看,一架彩帛悬珞车从宫中驶出,径直停在他面前,车帘一掀,竟是广陵王,吴邪慌忙下跪行礼。


赵德芳微微一笑:“今晚可有事?”


这要是说没事儿,马上事儿就得来。吴邪打量了赵德芳一眼,他笑容很亲切,可举手投足间那份皇贵威仪也是掩不住的,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道:“回王爷,无事。”


赵德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今晚夜色甚好,若是无事,就随本王回府小酌一番,如何?”


他既开了口,吴邪也不能不识这份抬举,只好说:“多谢王爷厚爱。”


赵德芳把帘子掀开:“上车吧。”


王舆内宽敞舒适,顶上悬着的镂空小香炉中燃着明庭香,香气清幽淡远,吴邪置身其中,倦意更浓,赵德芳也不说话,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吴邪不自觉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马车停下了,吴邪睁开眼睛,见赵德芳带着一点笑容看着他,吴邪被他看得瘆得慌,心说你不是那个什么吧?口中道:“在下失仪了。”


赵德芳拍了拍他的手背:“下车吧。”

两个侍女引他们到梅亭。早春来临,梅花已败,唯有枯枝犹存,一泉清流环亭而动,古意盎然。桌上早早摆好了一坛酒,赵德芳牵着吴邪的手腕引他入座,亲自倒上两盏,递给他:“这第一杯,贺你金榜题名。”


只见酒色微红,香气醇厚,吴邪一口饮尽,味道清甜绵长,末了,余下微涩之感,不由赞道:“好酒。”


赵德芳两指执着酒盏:“此酒以四季冷暖为底,以山高海深的怜护为引,更添无求无欲之爱一味,日夜忧心之思一味,见幼木始高之喜一味,离忧别愁之涩一味,酿得此酒,酸甜苦辣尽在其中。你可知,此酒名为何?”


吴邪摇摇头:“不知。”


赵德芳叹了口气,将酒一饮而尽:“是状元红,已经埋了二十二年了。”


自晋时起,富家子弟若喜得麟儿,都会在婴孩出生当日在地下埋入一坛花雕,他朝男婴长大,金榜题名之日,便取出这坛陈酒宴请宾客,名曰:状元红。帝王之家虽用不着科考,却也跟风图个吉利,只把这酒留待大婚之用罢了。


广陵王年过四十,仍旧膝下无子。莫非是……吴邪心弦一动:“王爷……”


赵德芳笑笑:“你不要多心,这酒并不是本王埋下的,只是应了今日的景,这才拿来,借花献佛。”话锋一转,又问:“今日你可伤着?”


吴邪摆摆手:“无妨,多亏张指挥使出手相救。只是不知今日那人是谁?”


赵德芳眼神微冷:“他是裘德考推荐给先帝的明威将军,这些年常镇甘肃,此番是回朝参拜新皇的,不日便会返回驻地。”


吴邪道:“这就奇了,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针对我?”


“你来京时日尚短,无甚根基,却得皇上器重,难免有人会眼热,不过你放心,本王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他态度太过亲切,吴邪有点不自在,可瞧着眼神又不像是有什么龌龊心思,倒是跟二叔三叔看自己时很像,忙叩谢道:“多谢王爷照拂。”动作太大,不小心碰翻了酒盏,酒撒了一身。


广陵王摇摇头笑了:“恁的不小心。”吴邪不好意思道:“让王爷见笑了。”心里窘得慌,不知道说什么,便又连喝了好几盏酒,正要再倒,赵德芳按下了他的手:“这酒虽然温甜,但后劲不小,小酌怡情,大醉就伤身了。”


不用他说,吴邪也觉得有点晕了,借着酒劲,吴邪憋了一晚上的话还是问出来了:“王爷,敢问王爷,为何要对我这般照顾?”


赵德芳轻声道:“应该的。”


吴邪追问:“应该的?”


赵德芳静静地看着面前之人年轻的面容,因为未经历过霜雪,所以眼神还很干净,稚嫩青涩,担不起大任,却叫人心生欢喜——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原本就该是这般模样。


赵德芳慢慢道:“你爷爷救过我父皇,也救过我,当年,他被人诬陷,我原本可以保住他,但却没有尽力。如今,便还于你了。”


吴邪明白了:“王爷不必自责,爷爷他……这些年过得其实挺好的。”


赵德芳露出一个笑容,他又倒了一盏,递给吴邪:“最后一盏。只要你安分守己,本王许你一世荣华富贵,顺遂平安。”


吴邪实在是不胜酒力,喝完这一盏,便觉得迷迷糊糊的,听见赵德芳叫他的名字,勉力应了几声就睡过去了。

这一醉,便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看到许多人影晃过,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却觉得很亲切,想要追过去看看,他们便挥挥手飘远了,吴邪急了,嘴里大叫着,一路追了过去。


“吴邪,吴邪。”耳边不断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吴邪从梦中惊醒,看见张起灵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小哥……”


张起灵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一直在叫喊,不舒服?”


吴邪坐起来,脑袋一阵发疼,心中也莫名的发痛,完全想不起来梦里的场面,却知那绝非噩梦,勉强笑笑:“没什么,做了个怪梦。”起身环顾四周,才发现他正在张起灵家:“小哥,我怎么跑你这儿来了?”


张起灵把他的衣服递过去:“昨夜王爷命我送你回家,但天色太晚,我怕你家人已睡下,便自作主张带你来这。”


吴邪一面起身穿衣服,问:“我没出洋相吧?”


“没有。”


吴邪看他一声戎装,猜他今天要当值,怕耽误时辰,麻溜地收拾好了,与他一同出门。此时天光初现,外面已是一片清明,吴邪瞧见前面有刚开张的客店,就拉着张起灵过去了:“两碗笋泼肉面,四个胡饼。”


碗碟一上来,吴邪就大口开吃起来,空腹喝了半宿的酒,正饿得凶,也没什么仪态,一手拿了个饼,就着面汤,大口吃起来,吃了小半碗,抬头时却见张起灵露出了一点笑容,吴邪吓得摔了筷子——老子没看错吧,这
闷油瓶子还会笑?


张起灵把碗推过去:“这里还有。”


吴邪这才知道他是笑自己吃相难看,摆了摆手:“我又不是饭桶,这就够了,你赶紧吃吧,你也累了一晚上,都不饿么?”


张起灵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两个人正吃着,忽然看到楼上走下来一个身穿青衫的男人,身后还背着一个包裹,像是要远行,吴邪刚好和他撞了个对眼,那人眼露惊讶:“你是……吴邪?”


张起灵停了筷子,抬起头打量这个人。吴邪很讶异:“咱们认识?”


那人笑道:“三魁登第,虽将兵百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横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及。就算只见一面,风采也令人难忘。”


吴邪不好意思笑笑,拱手道:“抬举了。额,要不一起坐下来用点儿?”


只是客套话,但那个年轻人却不当客套话听,大大方方坐下了:“恭敬不如从命。”他又看看张起灵:“这位兄台好气度,不知是?”


吴邪心里憋笑,这家伙平时都是一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样,你打哪儿看出气度来的,也不欲多言,道:“朋友。”那人“哦”了一声,店小二又照样上了一份,那人倒也不多话,安安静静地吃着。


吴邪看他包裹露了点儿缝,一张浮票隐约露了个角,来了点儿兴致:“你也是今科考生。”话一出口才想起来二甲三甲及第的三十四人里并没有见过他,这人估计……


那人坦然一笑:“惭愧惭愧,在下名落孙山。”


这份坦率洒脱很入吴邪的眼,又问:“那你如今打算去哪儿?”


年轻人几口吃完剩下的面:“自然是回乡继续苦读,过几年再来。”他站起来,提起包裹:“多谢你的面。榜眼公,他朝若能再会,我请你喝酒。”


一旁路过的店小二笑道:“欧阳先生倒是心宽,还想着喝酒呢。”


年轻人笑而不语,冲吴邪和张起灵拱手:“再会。”


他走之后,吴邪和张起灵坐了一会儿,也准备分道扬镳了,这时候又看到店小二噔噔噔跑下来,迎面就问:“两位客官,欧阳先生与你们可是朋友?”


吴邪和张起灵对看了一眼,片刻后,吴邪点点头:“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他今日退房时落下一叠书稿,不知有用没用,您二位要有闲暇,劳烦带给他。”


吴邪接过来,第一页首诗,墨迹未干,像是新作成的。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字迹挺拔劲秀,字里行间才气焕发,宛若奔流浩荡的流水,奔腾千里。吴邪一页页看完,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像是记忆中涌动过清澈的溪流,找到源头一般。


他扯住店小二:“那人叫什么?”


店小二一愣:“您二位跟他不是朋友?”


张起灵面无表情地递上一块银锞子,店小二也是个机灵的,满堆笑容地将钱收下了:“他复姓欧阳,单名修。”
“欧阳修……”吴邪低声默念着这个名字,追了出去,满目的繁华熙攘,那人却不知道去往何方。


张起灵追着他出来:“吴邪,怎么了?”


吴邪摇摇头,握紧了那叠书稿,想起那人相约来日的誓言,微微一叹。


罢了,他们终归会重逢,他只期待着,那日赶快到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55:00 +0800 CST  
就在昨夜,吴三省刚要吩咐潘子去皇宫外接吴邪时,下人忽然呈过来一张字条,说是门口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递过来的,要见三爷。潘子接过来,转身呈给吴三省,又问:“那人长什么样?”


“他戴着风帽,天太黑看不清楚。”


吴三省摊开一看,面上先是一喜,旋即眉头紧锁起来,想了想,对潘子道:“去门口接人。”


潘子瞧着他神情不对,也不敢多问,到门口一看,脸色也变了,刚想开口叫人,那人用眼色示意他嘘声,一撩袍子,自己往里走。门房心说这人也太不见外了,还想要不要拦着,就见潘子几步跑到那人前头,把他迎进去了。吴三省见他这副打扮,哈哈一笑:“回自己家还打扮成这样,老二,你也忒小心了。”


那人将风帽一掀,露出一点笑容,正是数月未见的吴二白。他黑了很多,也瘦了很多,眼底是深深浅浅的阴霾,藏满了疲倦,但眼眸却是在蜀地的那几十年里,从未有过的鲜活明亮。


那日他们二人商定,以假死为名,放弃吴家的产业,离开蜀地。吴三省来汴京,拉拢太祖的旧臣,吴二白则是去了凤翔府的镇戎军驻地——历代想成大事,首先得掌握兵权,再聪明的头脑,也抵不过绝对的实力。


自古雍凉便是民风彪悍之地,又兼与西夏接壤,一直不太平。西夏本是边陲之地,贫瘠穷困,多年来仰仗大宋扶持,渐渐富庶繁华起来。新国君李元昊野心大,早就对父辈和宋称臣的国策不满,这些年小打小闹的摩擦没断过,碍于辽国一直虎视眈眈在侧,大宋也不愿和西夏打起来,免叫渔翁得利。


但是朝野上下都明白,李元昊,是迟早要反的。因此四方驻军里,凤翔府的镇戎军一路,为重中之重,全大宋最精锐的军士都驻守在这里,以待时变。


照吴三省的意思,由他去军营里跟那些武夫打交道最好,老二脑子活,心思深,还是留下来经营朝野跟文人斗法吧。


吴二白却道:“你这些年威风惯了,未必能拉下脸与一帮大老粗示弱,闹腾大了,‘有些人’要察觉,闹腾小了,又不得将军们敬重。潜入军营的谋略,看似简单,里头的门道却深着呢,你就留在京畿吧,联络那些窝囊了半辈子的老臣,也激一激他们的豪气来。”


吴三省一想也行,就照办了。随后几个月,他们一直飞鸽传信来往。他知道他二哥有能耐,但也想不到他一个弱气文士竟然在数月间,叫那位看不起酸腐文人的驻边将军刮目相看。吴二白如今虽无品阶,但深得那位将军器重,被他引为心腹,每有军务,必与他商量才能安心。


几十年前,吴家被褫夺的军权,如今吴二白要不着痕迹地抢回来。


吴三省吩咐厨房加菜:“看你瘦的,军营伙食不怎么样吧?”


吴二白脱下斗篷,将酒坛子递给潘子:“行军在外一切从简,日子清苦些也是难免。此番将军回京参拜新皇,我才能偷偷回来看看,最迟后日就要回去,小邪呢?”


吴三省脸上有点不自在,才要回答,就听外头又传来话,说是广陵王派人送信,已接咱家公子入府一叙,今夜,最迟明早会遣人送公子回来。吴三省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


转过头,看到吴二白不悦地看着他:“老三,你瞒了我不少事儿啊。”吴三省叹了口气,知道瞒不住,只是没想到被戳穿得这么快。饭也不吃了,一摆手,带他二哥去了书房里。


书房的灯又是一夜长明。


潘子抱着刀站在门口,时不时担忧地往里看,可门窗紧闭,他什么都看不到,晨起时天空雾蒙蒙的,森凉的风拍打着窗户上,像是在附应里面不高不低的争吵声。这声音从昨晚起就没停过,偶尔飘来几句,都是不太好听的对骂。


吴三省说他妇人之仁,这种时候还想让小邪置之度外,你脑子没病吧?告诉你,到了这虎狼之地,后悔也晚了。


吴二白说,我从没打算让小邪替咱们挡箭。你明知道张启山那个孙子是赵德芳的人,纵容小邪同他相交也就罢了,还有恃无恐地看着小邪去赵德芳那儿,你以为这样就能让赵德芳心软了?那混帐跟赵光义一样,是个心狠手辣的东西!

潘子一个外人,也说不上话,守在外头干着急,只能派人去巷口等着。当吴邪被火急火燎的家丁拉回来时,正听到书房里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伴随着吴三省的怒吼:“吴家为了姓赵的断子绝孙,凭什么那个小兔崽子就置身事外,安安稳稳地踩着咱们用血铺的路一步登天?”


前半句吴邪没听清楚,后半句可是听明白了,一脸愣怔地看着潘子:“怎么回事?”潘子大力地拍着书房的门:“二爷三爷,小三爷回来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又过了片刻,他们从里面走出来。闹腾了一夜,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吴二白挤了笑:“回来了。”


吴邪惊喜道:“二叔?你来了。”


吴二白点点头。潘子忙趁机道:“二爷三爷,我叫下人去摆早饭吧。”吴三省“嗯”了一声,自己往花厅走。他摆谱,吴二白也懒得搭理,虎着脸跟在他后面走。吴邪很少看吴三省气成这样,一把拉住潘子:“这俩老小子又怎么了?”


潘子看了看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事儿我也说不清,您还是自己问去吧。”

饭桌上气氛诡异而凝重,两个人各吃各的,偶尔筷子碰到一处,立马嫌恶似的弹开了,吴邪夹在他们中间,如坐针毡,忍了一刻,终于一拍桌子:“二叔,三叔,你们俩到底怎么了?刚才到底吵什么呢?什么血路,什么登天的?别是你们又想干什么坏事吧?”


他们脸上同时出现了一点紧张,显然没想到吴邪听见那话,吴三省悄悄看了潘子一眼,潘子摆了摆手,表示小三爷就听了这么一句,没有再多的了。


吴二白慢悠悠地说:“没事,只是你三叔听我说要放弃吴家祖业给外人,不太高兴罢了。”


“吴家祖业?你们不是已经抛下了么?”


吴三省顺着谎儿往下编:“我后悔了。咱吴家两代人的经营,不能就这么轻易舍出去,这次我和老二商量着,还是得从那群小兔崽子手里拿回来,老二不大同意,怕咱们家锋芒太过,以后你在朝廷做事时,被人捏做制衡你的把柄。小邪,你也是吴家的子孙,这事儿你怎么看?”


吴邪想也没想:“是咱们的咱们当然得拿回来。”


吴二白挑了挑眉:“你真这么看?”


吴邪以为他还在顾虑自己,就劝道:“二叔你别担心我,以前你可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啊,你大侄子不会这么没用,想抓我把柄没那么容易,我身边有这么多兄弟,个个都不是好惹的,你就放心去干吧!”


吴三省笑笑:“老二,小邪都这么说了,你还犹豫什么?是咱们的,咱们得拿回来!”


吴二白不理他,面无表情道:“你昨晚去广陵王府上了?”


“是,喝了一晚上的酒,还是状元红,我开始还以为是他自己埋下的呢,后来才知道是借的。真新鲜,谁家亲爹舍得借这个出去啊,我看一定是花钱去酒肆里买的。”


吴二白沉吟了片刻:“你认为,广陵王此人如何?”


吴邪不假思索道:“忠君爱国,公心为上,你不知道,现在大家都称他是贤王,依我看,他是担得上这贤名。虽然我与他只见过几次,但也觉得他待人温和,就是透着点儿距离感,不过人家是皇亲国戚嘛,哪能跟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多亲近。”


吴二白冷笑了一下:“贤王……”他脸上的讽刺太浓,连吴邪也看了出来。


吴邪想了想,决定挑破窗户纸,他小心翼翼道:“昨晚上,广陵王跟我说了一些过去的事,跟爷爷有关的。”


吴三省眼神一凌,声音也高了八度:“他说什么了?”


“他说,当年没能救下爷爷,心中很是愧疚,今后会补偿在我身上。”


吴三省和吴二白面面相觑,谁也不发一语,许久后,吴二白冷冷道:“他倒是敢做敢当。”


“二叔三叔,”吴邪提高了音量,“现在我也算半只脚踏进官场了,以后少不得要跟广陵王打交道,或许你们心里还是不痛快,但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的事儿,就算了。”


吴二白沉默了片刻,冷冷一笑:“好一个冤家宜解不宜结,成,你都这么说了,我们还能说什么。也罢,我明日就返回凤……返回成都,重拾家业,你留在京畿,好好为朝廷效力,莫要丢了吴家的脸面。”


“明天就走?”吴邪急了,“可你才刚来啊,总要多休息几日。”


“没这个清闲命啊。”吴二白敲了敲酸痛的膝盖,“既然咱们都决定把该拿回来的东西拿回来了,那就不能耽搁,拖久了反而麻烦,你也不用担心,汴京离成都也不太远,等我收拾完了那些兔崽子,再来看你和老三。”


“三叔不和你一起回去?”吴邪皱皱眉,看了看吴三省,又看看他,吴三省的名字可比他好用多了,要重拾家业,也该由吴三省来做,“二叔,你们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吧。”


吴三省哈哈一笑:“臭小子心眼还挺多,告诉你吧,我在跟你二叔打赌呢,那份家业老头子原本就打算让他继承的,老子倒要看看他有没有本事担得起来。”说完冲吴二白一挑眉毛,真似挑衅之态。吴二白点点头。吴三省继续道:“再说了,我刚在京畿置办了些产业,这会儿才兴起来,一时也不敢走,先叫你二叔回去收拾着,他要摆不平,我再回去。哦,对了,正好也能看着你,省得你总他娘的惹麻烦。”


吴邪“呸”了几声:“什么惹麻烦,你能盼我点儿好么?”


一场风波在谈笑里,悄无声息地被掩盖过去。


吴家爷仨许久未见,今天得好好聚一聚。晚上,吴二白命人把他带来的那坛子酒端了上来:“你三叔走得急,没能带上这个,我特意带了来。”


吴邪一看:“咦,怎么也是状元红?”


吴二白温和一笑:“这是你出生那年秋天你爹亲手埋下的。他没能看到你长大成材,如今泉下有知,看到你金榜高中,必定也会很高兴。你昨夜宿醉,今日只许饮三盏,否则就要伤身了。”


吴邪抿了一口,与昨日一般的甘香醇厚,可余味里尽是酸涩苦楚,不知为何。


吴三省道:“这酒是我陪你爹亲自酿的,多加了一味莲子,一味雪梨,故而余味酸苦。”


吴二白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声:“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大哥不能亲自抚育你成人,心里遗憾无限,今日所饮之味,乃是他离别之思。”


青瓷杯中微红的液体倒映出吴邪的眼眸,许久后,他问:“我爹……临终前可有说过什么?”


吴二白想起那日的情景,胸中阵阵闷痛,好像有千万根针刺一般。他那顶天立地的大哥,生时坦荡,死亦从容,唯一愧对的,已用命偿还了。摇摇头,轻声道:“他只是看着你,不发一言。”


那晚,吴二白独坐在院中,遥望着夜幕中高挂的圆月,月明如旧,故人已远,他们只能背负着那些人的期冀和愿望,在这条黑暗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直到再也担负不起为止。


临走前,他给吴三省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他叫吴邪。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00:00 +0800 CST  
吴二白来得突然走得蹊跷,吴邪当时没多心,第二天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他知道自家二叔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的方正不阿,三叔更是一肚子坏水儿,这俩人要凑一起干点儿什么,得愁死多少人。想着那句“踩着血路一步登天”的话,吴邪心里打了个寒颤,不行,这事儿得问明白,他可不想当官儿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大义灭亲。


彼时吴三省正和潘子谈生意上的事儿,看吴邪一脸苦大仇深地走进来,心里就明白大半,叫潘子先去张罗着,让他们叔侄俩说说话。吴邪站着不动,先围着吴三省里里外外打量个遍,看得吴三省老大不痛快,这才开口道:“三叔,我怎么觉得你跟二叔有事儿瞒着我?”


吴三省不耐烦道:“成天尽瞎想,我们能瞒你什么?”



“昨儿你和二叔到底为了什么吵架?还有那什么踩着血路一步登天是要干吗?”


“不都跟你说了么,以前靠咱家养活的那群王八蛋趁火打劫,把你三叔我一刀一剑打拼出来的产业给抢走了,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只是这里的生意还需要打理,想让他先回去稳一稳局势,你二叔倒是心宽,说什么没了就没了,怎么也不肯把咱们应得的给拿回来。这份家业原也是老头子准备留给他的,没道理让你三叔我一个人担着,话赶话的可不就吵起来了么。”


这话听着也寻不出破绽,可吴邪说不上来哪儿不放心:“我就是纳闷,他怎么来去匆匆的,再怎么也该多留几天。”


吴三省瞥了他一眼:“他原本也只是想把那坛状元红带给你罢了,又和我置了气,不想多留有什么奇怪,我说你老琢磨这个干吗,你三叔要真想瞒你点什么,能让你摸到什么蛛丝马迹?”


这倒也是。吴邪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不知道,他所疑惑的事大部分都是吴三省有意透露给他的。只安慰自己:罢了,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就随他们折腾去吧。


吴三省敲敲桌子:“心思光用在别人身上,你就不想想自己的事儿?”


“我有什么事儿好想的?”


“派官的事儿啊!”


此次科举中,二甲三甲的三十四名新科进士或入翰林院,或外派地方为官,唯有一甲三名尚未定论,循例殿试当日就该封赐的,但出了那桩丑事,皇上没了心情,这才一直拖着。


“问过解雨臣了,他说琼林宴上皇上会封赐官职。”


“他有没有给你透透口风,会派到哪儿?”


吴邪嚼着点心含糊不清道:“这个他也不清楚,不过听说状元郎才是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我估计我做个翰林院编修就到顶了。”


吴三省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恨得紧,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呸!不成,回头还得去找贰月洪,再不济也得把他送去大理寺,做个起草诰敕的编修有什么前途。扭头又看吴邪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心里更着急了,连哄带撵地把他提溜出去:“三日后就是琼林宴,你赶紧给我去试试宫里头送来的公服去。”


吴邪不胜其烦:“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

与此同时,解雨臣也在跟皇帝商量这个事,依他的意思,吴邪近日来风头太甚,搁翰林院里没人照看实在不放心,索性把他安排到御史台,做个从六品的侍御史,御史台归他执掌,有想找茬滋事的也没这么容易,给吴邪争取一点站稳脚跟的时间。”


赵祯笑道:“朕要再想想。


极淡然的一句话,解雨臣却在心底生出莫名的冷意。自己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赵祯本不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少年读书时,学问只能算马马虎虎,更添有解雨臣这样经纶满腹的才子在旁边比着,更显得木讷,私下里他却对解雨臣说:“我百事不取,只消通官家之道。”当时解雨臣看着这个垂髫少年,眼神变了几变,自此再未因学业之事而念叨他。诚如赵祯所言,诗书琴画自有文人乐师去做,而他,只要做一个好皇帝就够了。


可赵祯空有一腔安邦定国的胸怀,却没处施展。解雨臣知道赵祯这个皇帝当得辛苦,虽然广陵王半路杀出,叫太后失了临朝干政的机会,可她和裘德考变着法儿地把自己人安插进朝野内外,赵祯想推行新政抑或安插几个人进来,总感到举步维艰,这种无处可逃的逼仄感,连解雨臣都觉得不痛快,何况这个少年天子。他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整个人静如寒潭,站在旁边就能觉得冷,觉得深不可测。


当年君臣相择的誓言还在耳边,不知为何,步伐却是渐行渐远。


解雨臣按住了赵祯执笔的手:“敢问陛下,有何安排?”


面对他少有的逾越和强硬,赵祯眼眸忽闪,口气软了下来:“你信不过朕?”


解雨臣轻声道:“不是。我只是……不放心。”


赵祯挑眉看他:“你怕我决断不清?”


解雨臣摇摇头:“我是担心习惯了。”


赵祯微微一笑,搭上他的手背,掌心温热:“我知道你一心为我着想,可这江山太重,肯陪我一同背负的人却是有限,那个吴邪是个难得的人才,我难免思量久一些,我知道你和他私交甚好,但你还是得多体谅我些。”


这一通你你我我,将时光又拉回在太子府那段不分彼此、促膝长谈的岁月里。


解雨臣哑然失笑,品出了点吃味儿的意思:“这是自然,你是我选择的主君,一切以你的基业为先。”


赵祯笑了笑:“那便好。”他将一封文书递给解雨臣:“西夏派了使臣来朝贺,人现就在驿馆,你先去看看。”


解雨臣微微皱眉,双手接过扫了几眼:“来得这么快?”赵祯一脸无奈地点点头。解雨臣恢复了严肃的神色:“陛下无须担忧,微臣先去看看。”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01:00 +0800 CST  
张起灵当了一天的值,酉时刚要交班,就见宫门口的守卫送过来一个字条,张起灵看了一眼,便速速交代好轮值之事,匆忙走了,留下一众手下冲他的背影偷笑。


“嗨你们看你们看,走得这么急,是不是去见相好儿的了?”


“就咱们指挥使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有多少姑娘都得被吓跑。”


“哈哈,没准儿他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还是另一个样儿呢。”


一群人越说越来劲,连荤段子都开起来了,只恨自己还要当值,不然非得跟上去看看,到底是哪家姑娘有这么大本事,能把这冰块给融化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张起灵出了宫门,一路往大内御街方向走去,走不多远,便至州桥。桥身桥柱皆青石为之,石梁石榫楯栏,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牙、水兽、飞云等避水兽。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鼓乐舞蹈,斑白老人悠然自得,举目皆是青楼画阁,绣户朱帘,宝香雕车竞相驻于街头,但见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灯火璀璨,数十里的街道交相辉映,如同白昼一般。


张起灵远远瞧见胖子的背影,他正手舞足蹈地跟人比划着什么,把对面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抹白色的衣角来。吴邪原本靠在堤坝上,眼角扫到张起灵,登时站直了,冲他挥挥手,胖子顺着他的眼神回头一看,
笑呵呵道:“小哥来得够快啊。”


张起灵摊开手中的字条:“你写的?”


吴邪笑道:“本想在宫门外等你,可胖子说太招眼,只好让你来找我们了。”不经诏令外臣进不得宫中,只能请宫门口的守卫递字条给张起灵。好在离三甲游街不过两日,宫门内外都认得吴邪,知道这是新晋的高官苗子,顺水人情他们还是肯做的。


“找我什么事?”


吴邪一指胖子:“问他。”


胖子笑道:“四方朝贺的使臣大多要来了,皇上为了显摆大宋富庶繁华,特意取消宵禁,这几日州桥春光满路,热闹无比,我寻思着小吴高中后也没给他庆贺,不如趁着这好时候,咱们哥几个聚上一聚。”


吴邪哈哈一笑:“少拿我说事儿,还不是你自己想玩。”


胖子呸了他一脸:“胖爷这是怕你以后忙起来了连撒尿的功夫都没有,先带你放松放松。”


吴邪笑了笑,是是是我谢谢你。他看张起灵一直杵在旁边不吭声,道:“小哥,要是无事就一起吧?”


张起灵素无亲朋,每日离了职只管悄悄去广陵王府看一圈就回家睡觉,孤寂无趣久了,面对这般热闹的场面反而有些不习惯,又瞧见吴邪满含期待的目光,点点头:“好。”


果然见到对面之人露出欣喜的笑容来:“那走吧。”

当街满陈着卖水饭、野味、家珍、从食的摊子,皆用梅红描花的匣儿盛贮,吴邪掏出六十文买了三匣,带到和乐楼里,点了旋煎羊、滴酥水晶脍、野鸭肉等菜肴,几个人喝着茶,又听了一段“红拂女”,胖子直嚷嚷“看戏台上英雄佳人成双成对好没趣,咱们也出去走走,遇不到美娇娘,看看夜景也是好的。”


顺着街道一路向前,便到了宣德楼,这是汴京内最高的楼宇,建在一丈高的台基上,高十层,下部砖石甃砌,开有五门,金钉朱漆,雕刻龙凤飞云,上列门楼,左右有朵楼和阙,皆覆以琉璃瓦,被长街明亮一照,愈发美轮美奂,楼前道路分为三栏,中间的御道禁止人马通行,左右两栏倒是人流如织,齐齐地往宣德楼西面走,胖子他们也跟过去看热闹。


只见宣德楼下面摆了个高棚,足有五米高,上面挂了五六十盏琉璃花灯,灯下悬着个字符,看不清写了什么。举目望去,星星点点的灯光璀璨夺目,宛若夏日银河里高悬的繁星。吴邪看直了眼,灯火照耀,刹那间星落眸底。


宣德楼下有十个穿青衣官服的人手持一个磨盘大的铜锣,敲了一阵,声音极大,将周围沸腾的人声都给盖了下来,锣声止后,只见其中一人走出来,高声道:“新帝初登大宝,万国仰我大宋威仪,纷纷来贺,为酬京中百姓与使臣,今日灯会乃是官家恩典,无论男女,皆可参加,得胜者,赏白玉观音一尊,还可登楼一眺,俯瞰汴京美景。”


“这宣德楼上到三层便能俯瞰皇宫了,可真宗皇帝继位后就不许百姓擅自登高,老子早想看看上头是什么风景,这次总算有机会了。”白玉观音不足为奇,但这登楼是难得的幸事,胖子兴奋得摩拳擦掌。


如他一般感兴趣的不在少数,围观的人们喊道:“这位大人,您就快开始吧。”


“诸位莫急,咱们总要先说说这灯会的规矩。”监场小吏抬手一指,“头一桩规矩,便是诸位不得借助梯子去取灯。”


马上有人起哄:“你们把这灯挂得这么高,又不让用梯子,这不是故意刁难咱们么?”


监场小吏微微一笑,冲身边一个衙役点点头,就见那衙役一个跃步,脚尖轻点竹柱,旋身而上,刹那间便取下一盏琉璃灯。


“好俊的功夫!”


衙役取下琉璃灯下的红绸字条,在众人面前举起:“这上头挂着的彩灯下都有一道灯谜,猜中最多者,便可登楼。”


“若是取下了灯又猜不出,可否叫别人来猜?”


监场小吏摇摇头:“不可,取灯也好,猜题也罢,诸位都不可假于人手,若有违规者,便取消资格。过了手,若是猜不出,这谜面便作废了,不过这琉璃灯乃是大内官造,诸位就算猜不出谜底也可将此灯带回家里,总不至于空手而归嘛。”


这话一出,胖子先傻眼了。飞身取灯他还能玩玩,可猜字谜却是个难题,吴邪倒是不怕猜谜,只对取灯这一环很犯愁。张起灵双手抱着刀,兴趣缺缺地扫了几眼,吴邪问:“小哥,你不试试?”


张起灵抬头看了看:“这楼上了很多次了。”每回遇到皇帝祭天祭祖之事,总要经过御道,他得带人早早沿街布防,这宣德楼更是重中之重。


吴邪满眼羡慕之色:“上头景色怎么样?”


张起灵认真想了一会儿:“很冷,很静。”


胖子扯了吴邪一把:“别问小哥了,快想想咱们怎么办吧。”


只听监场小吏又道:“若要参加,需上台前报名,按序取灯后回到这里,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谜底即可,自有笔吏为猜出谜底之人记录在册。”


胖子一咬牙:“去了再说。”于是先蹿过去了,吴邪仰头看了半晌,还在犹豫要怎么办,没注意到身边的张起灵悄悄不见了,待发现时,他已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张弓,一支箭,递到吴邪手中。长弓雕刻华美,更饰以铜箍、玉角,但弓弦,张力却是一般,多半是路边卖来挂在家中当饰物的。


吴邪接过来讶异道:“你去买的?”他记得来时路过的那个弓箭铺子实在不算近,走过去也得一两刻。


张起灵微微喘气:“刚买的,试试看拉得开么?”


吴邪拉了拉,这弓比少年研习六艺时用的那把还要轻些:“拉是拉得开,可未必能射得准。”


张起灵道:“你只管去,万事有我在。”


有这句保证吴邪便像吃了定心丸一般,拇指试了试弓弦,意气风发一笑:“好,也该让我拔一回头筹了。”


大宋本就重文轻武,有这份雅兴看灯猜谜的多半也是文士女流,又没有像吴邪一样有个脚程快的朋友,能及时买来弓箭,所以报名者只有二十人左右,一眼望去,大半都是虎背熊腰的武夫,胖子回头看见吴邪背着弓站在身后,吓了一跳:“这是……”


“小哥买的。”


胖子喜笑颜开道:“那我就放心了,咱哥俩谁赢了都行。”


监场小吏出列道:“每人只可取一次,盏数不限,取下的灯必须完好无损,方可过关。”


三声锣鼓响罢,众人按序上前,胖子赶了个早,排在第一位,他沉了沉气,也学之前那衙役的样子,翻身踏柱,借力踩了几步,探手一捞,连带下六盏——规则是答对最多的人拔得头筹,抢来的越多,答的就越多,因此他尽可能多拿了几盏。可惜琉璃易碎,叮叮当当碰在一起,倒磕破了四五盏,拿下来一看,只剩下一盏可用,胖子遗憾地摇摇头,拿下红绸谜面兀自站在一边思索。有他的前车之鉴,后面人学乖了,至多两三盏,可抢完了花灯,这群大老粗拿着谜面就不知所措了,都立在旁边苦思冥想不休。


吴邪排在第十一位,站在他前头的是个身形高大的青年,背着一张弓四支箭,吴邪一眼就看出这张弓是曾在书上看到的神臂弓,传闻此弓以山桑为身,檀为弰,铁为枪膛,钢为机,麻索系札,丝为弦,射三百步,能透重札,极少有人拉得开。


吴邪不禁对这人好奇起来,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头,一手背在身后,拇指上有肉眼可见的老茧,这是常年搭弓射箭的手——这家伙,是个军人。那便奇了,既是军人,身手该不差,干吗费事跟自己一样用弓箭呢?


几轮一过,便到这个人了。此时花灯还有大半,在场诸人都好奇他带这么多箭做什么,只见他不慌不忙将四支箭全搭上,右手一发力,衣袖顿时紧绷起来,电光火石间,四支箭飞了出去。箭头直直对准竹棚上栓花灯的粗绳,锋利的箭矢切断绳子,四排花灯全部垂落,被风一吹,乒乒乓乓撞在一起,满地晶莹的碎片。不等大家反应过来,他振衣而起,一个鹤立云中便取下了幸存的那条绳上的两盏莲花琉璃灯,翩然落地。


竹棚顶上,只剩最后两盏花灯。


骂声顿时炸开了。余下的人几乎要冲过去面前揍他,被维持秩序的衙役们拦住了,围观的人怒骂道:“太卑鄙了,判他出局!判他出局!”


那人站在一团暖光中,脸上的冷漠分外明显:“取胜之道没有卑鄙不卑鄙一说,而且也没有规定不准如此。”细听下来,腔调有些奇怪,再看那副深目高鼻的面貌,俨然外邦之人。他看向监场小吏:“是么?”目光如剑,散
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看得人心头一颤。


那小吏终归是为难道:“……是……这样并未违反规定……”


于是怒骂的话转而投向他们身上了,可不管再如何生气,场面已经是这样了,灯会还得继续。所有人都看着排在他身后的人。


吴邪一振衣袖,回身冲剩下的十余人拱手道:“诸位,对不住了,这两盏灯我都得拿走,在下不才,愿代各位一展才思,也好叫人看看,这世道不是凭着耍横逞凶就能取胜的。”


底下有人喊了句:“这不是榜眼郎么?”


经人一提醒,大家都认出来了,原本义愤填膺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了,心里都在琢磨,那家伙抢了两盏灯,若是都答出来,说不定就能压过在场其他人了,倒不如叫榜眼郎来答,胜算更大些。于是齐声道:“好,那就有劳榜眼郎了。”


吴邪点点头,眼神异常沉静,将身后那支箭搭上弓弦,对准最后那根挂灯绳,瞄了许久,周围异常安静,人人屏住呼吸,看他这一箭走向如何。只听一声震鸣,箭穿风疾走。在场有练家子一眼瞧出走向,叹了口气,就歪了这么点。


无人看见斜刺飞出的两根牛毫针,穿箭而过,将偏离的方向钉回正途,绳子断时,吴邪站在下面,一手一个,稳稳接住了。


“干得好。”胖子从台上跳下来,拍了拍吴邪,吴邪往旁边一躲:“你怎么下来了?”


胖子一挥手:“那谜面太他娘的绕,不是胖爷我这种实在人玩的,还是你来吧。”


其余拿到花灯的大半也跟他一样,谜面都没看明白呢,勉强硬猜一番,皆不对题,只得悻悻而归,到了最后,台上就剩下吴邪和那个人。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04:00 +0800 CST  
吴邪拿出两张谜面,第一张上书:正月初七 ,猜四字成语。


第二张上书:鱼书欲寄何由达。猜一物。


皆是诗书中取谜底,吴邪小时候玩得多,多想几遍就猜出来了。扫了那人一眼,见他愁眉紧锁,心里顿时得意,将红绸递到监场小吏手中:“第一题,谜底是天无二日。”


监场小吏手中伸出一个拇指:“答对了,但我要问上一句,此句何解?”


“《北齐书·魏收传》:魏帝宴百僚,问何故名人日?皆莫能知。魏收对曰:“晋·议郎董勋《答问礼俗》云: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谜底顿读为“天无二、日”,天字无二余人,亦即人日。”


“第二题呢。”


“必是河之鲤。《陈风·衡门》中有诗:遗我双鲤鱼,中有尺素书。”


下头鼓掌叫好声此起彼伏,像是他已拔得头筹似的,有人嚷道:“那位兄台,你的答案呢。”


他将绸条交到监场小吏手中,第一题谜面是:木兰辞。


那人缓缓道:“谜底是解语花。“木兰”为花,辞为言语,木兰而能言辞便是解语之花。”


“第二题呢?”


第二题的谜面是:两袒。猜三字。


他脸上始终是如水般沉静,不见任何羞愧的表情,坦然道:“这题我不知道,叫他来答。”


反正吴邪也乐得压他一头,大大方方走过去,看了几遍,笑道:“谜底是:曰东西。”


“何解?”


“齐人有女,二人求之。东家子丑而富,西家子好而贫,父母疑不能决。问其女,定所欲适:‘难指斥言者,偏袒,令我知之。’女便两袒,怪问其故,云:‘欲东家食,西家宿。’袒者,偏袒也,是代指东或西,两袒,自是曰西与东了。”


那人没说话,吴邪也不看他,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红绸字条:“我答对了么?”


监场小吏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动作:“请随我入内吧。”


“且慢。”那人伸手拦住了吴邪,一挑眉毛,“你是榜眼郎?”


这人好像天生不知道何为难堪,刚在众人面前丢了脸,语气还是一样横,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以为他是赢家呢。吴邪心说,是又怎么样?你还想打探清楚找机会下黑手怎么的?提了提音量:“是。”


那人露出了一个笑,让那张轮廓硬朗的面容多了一丝怪异的柔和:“再会。”从人群里冒出四个劲装打扮的同伴,跟在他后头走了。


胖子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口,转身对吴邪道:“观音我给你拿着,快上去吧。”


吴邪一边找张起灵,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站到自己身后,一边问监场小吏:“能带朋友么?”


那人摇摇头:“这就坏了规矩了。”


胖子道:“咱们就不陪你了,你好好上去看看,替我也多看几眼,是吧小哥?”


张起灵道:“上去吧。”


吴邪犹豫了一下:“好,那我先上去看看。”


楼顶之上,四下无人,高楼直耸入云,好似要嵌入缥缈虚无的天际,伸手探去,仿佛能摸到云中银月。
满目皆是散落在街桥路巷的点点星光,汴河两岸歌楼林立,明月流光相映照,水面银波泛泛,皎月沉底,美不胜收。


从远方传来赏月嬉闹的人们爽利的笑声,顺着笑声看出很远,便望见皇宫。宫门周围禁止行人车马,州桥繁盛热闹流不过去,灯火通明的皇宫,兀自在一团漆黑中散发着幽黄璀璨的光。


摊开手掌,整个天下好像都被纳入掌心里。淬着水汽的冷风拂面而过,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知从哪里飞来返栖的鸟,直破云霄,声震于天,满眼浮华都不及这一声清鸣来得真实。


他忽然想起上来前问张起灵的话。


“景色怎么样?”
“很冷,很静。”


摇头笑了笑,转身离去。

自太祖皇帝起,殿试结束后都会在城西皇家名苑琼林赐宴,一来是彰显皇家恩德,给三魁庆贺;二来也是让这几个初入官场的新人熟悉熟悉人情世故,方便日后为朝廷办事。


皇家宴席,排场自是盛大。四司六局早在半月前就准备妥当,琼林苑内张灯结彩,铺设锦绣帷帐,玉盘银盏,珍馐佳肴已摆好,赵祯高坐御座之上,百官们左右序列两旁,三魁迎着众人瞩目,登殿。


今日与往年稍有不同,还多了位西夏使臣在。李成遇三日前来到的汴京,是西夏派来恭贺新皇登基的,仰慕汉风已久,听说今日的盛事,也想来看看,赵祯便把他安排了进来。


本是自家喜事,忽然多了个身份贵重的外人来围观,赵祯一方面不能忘了琼林宴中三魁的主角身份,一面又要照顾到李成遇这个友宾,不叫他觉得冷落,场面难免拘谨了些,好在有庞藉和赵德芳帮衬着,总算应付得住。


吴邪一进去就看到一个穿着皂地圆领窄袖蟒袍的男人坐在赵德芳身边,很安静地侧身听人说话,大概是长年佩刀惯了,进来时被收了兵刃有些不习惯,一手把玩着腰间悬挂的蹀躞七事,玉刀撞在砺石上,叮铃作响。


张起灵照旧守卫在皇帝身旁,见到吴邪进来,轻轻对他使了个眼色,快得就像风荡水面,还看不到波光就散去了。


此时玉殿云开之章奏罢,百官皆出列,行一拜礼。三杯谢礼酒饮罢,赵祯指着身边的人道:“这位是西夏使臣,今日也来为你们道贺,三位也当敬他几杯。”


那人转过身,露了点笑,笑得非常假,让那张轮廓过于深刻的面庞显得愈发冷峻。吴邪握杯的手一抖,酒差点没洒出来——这不是前天晚上遇到的那个砸场子的家伙么?


其余二人都举樽敬酒,吴邪动作慢了半拍,被张起灵瞪了下马上反应过来,跟着喝光了。李成遇懒散地举起酒杯,凌空比了比,嘴唇碰了碰杯,就算喝过了。


赵祯道:“开宴吧。”

三魁被百官们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中间,听着他们说着雷同的恭维话,连番被灌酒。三魁以状元为尊,因此状元郎受到的奉承最多,被灌的也最多,他年纪尚小,还不懂得推杯换盏之道,凡有敬酒的皆照喝不误,不多时便满脸绯红,脚步也虚浮起来。


吴邪初时还很实在地一一喝下,久了也觉得扛不住,好在他早有准备,昨晚在袖口内缝了一大团厚实的棉花,再遇到敬酒的,就以袖掩面,把酒悄悄倒进棉花中,末了一亮杯底,博得一片赞叹。他一面应付着敬酒的官员,一面还留心看了看身后的李成遇,李成遇却像是已经忘记了那晚的事,专注地同庞藉并广陵王聊天,没有看他一眼,吴邪略略安了心。


袖中棉花已浸满酒,吴邪不敢垂下袖子,生怕水滴下来被人瞧出端倪。只听有人笑道:“我也来敬榜眼郎几杯。”


解雨臣手执银杯玉壶挤了进来,方才他一直坐在席上自斟自酌,这是第一次来敬酒。在一群中年高官中愈发英挺俊秀,温和得叫人不忍拒绝,只有吴邪看见他眼底藏着的一丝戏谑的笑意。大家都在看着,吴邪只得无奈地接过他递来的酒,瞪了他一眼:你也来添乱!


于是解雨臣眼底的戏谑就更明显了,逼着他连喝了三四杯还不罢手,给吴邪倒酒时手滑了一下,整壶酒全倒在吴邪衣襟上,场面顿时一僵,解雨臣歉疚道:“呀,手滑了。”


吴邪立刻道:“无妨无妨,诸位大人,我先下去换身衣服,失陪一下。”


解雨臣牵住他的手腕,笑盈盈道:“酒是我洒的,还是让我陪榜眼郎一起去吧。”吴邪求之不得,琼林苑太大,出去之后他怕找不准地方。两个人走到花园中,越过清溪,绕过翠嶂山石,瞧着周围没人,吴邪立刻半真半假地揍了解雨臣一拳:“你小子灌我灌得挺开心是吧?”


解雨臣反手一克,捏了捏他的袖子,立刻有一道极细的水流滴滴答答落下:“彼此彼此。”


清冽的春风迎面扑来,浑身昏沉沉的酒气被吹散了些,吴邪依着假山半闭着眼,让自己缓上一缓。解雨臣凑近问:“真喝醉了?”


吴邪摆摆手:“撑得住。”


解雨臣与他并肩靠在假山上:“对了,刚才给西夏使臣敬酒时,你发什么愣啊?”


吴邪提起这茬头更疼了,三言两语将那晚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我还纳闷他那句‘再会’是什么意思呢,今儿算是明白了。”


解雨臣摸着下巴,忽然蹦了一句:“你怎么走到哪儿都惹事?”


“你是没看到他那嚣张劲儿,也是老子脾气好,换做是你,没准直接上去揍人了。”


解雨臣似笑非笑:“我脾气不好?”


眼前这个如玉般温雅随和的男人似乎怎么都跟凶狠之类的字眼扯不上联系,可吴邪始终记得太庙那一夜他的样子。看着猎物,眼底却没有任何波澜和锋芒,那种冷静比陈阿四愤怒时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迫还要可怕——解雨臣要的是一击即中的胜利。他在漫长的磨砺里学会隐忍,学会牢不可摧的坚强,宁静时是水,冷酷时是冰,微笑时再如何真诚可亲,袖子里也始终藏匿着待出的刀剑。


吴邪道:“还行,起码你会装。你说他会不会挟怨报复?”


解雨臣忽然冒了一句:“你知道这人是谁么?”吴邪摇头,解雨臣说:“他是西夏国主的亲弟弟,李成遇。”


李成遇是李德明的次子,十几岁便随父征战,李德明死后,李元昊即位,想来是怕功高震主惹来杀身之祸,便常年深居简出,如今解雨臣也没能查到他更多的东西,但这地位,是数一数二的贵重。


吴邪随口道:“来头这么大?西夏朝贺的态度还挺诚恳。”


解雨臣冷哼一声:“他们是殷勤过头了!新皇登基的诏书传到西夏起码得十五日,他们收信后稍作准备再赴京朝贡总也要二十日左右。而且使臣朝贡,需在十日前先递呈文书,可如今尚不过一月,别国的使臣还在路上,他们的使臣就跟拜书前后脚地到了,算起来,先帝驾崩后没几日他们就知道了消息,否则绝来不及。”解雨臣说到这儿就停下了,讳莫如深地看着吴邪:“你说他们怎么能来这么快?又为什么来这么快?”


吴邪沉默了片刻,瞳光骤然一紧:“这般有恃无恐,压根不怕咱们知道西夏安排了察子潜在大宋境内,够有种,这根本就是想故意激怒大宋吧。”


解雨臣冷声道:“新皇初登大宝,朝中未定,正是交战的大好时机,但西夏毕竟是边陲之地,军士物资有限,李元昊是精于谋划之辈,几月前刚打过仗,一时不敢轻易开战,又舍不得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故作挑衅之态,也是看看咱们皇上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能不能这种关头镇得住万里国土。”


吴邪心头一顿,那么这家伙必然是要发难的,不过对象是年轻的皇帝,倘若皇帝接不住这手……如是一想,顿时酒醒了大半:“咱们先回去吧。”


解雨臣说:“不急,先去侧殿把衣服换了,一身的酒气,你也不嫌难受。


两人来到侧殿,见一个戎装侍卫站在门口,手中还端着个红漆木盘,见二人,忙迎上来将木盘递了过去:“两位大人叫我好等。”


托盘上放着一个银盅,吴邪掀开盖子,一股并着豆蔻檀香的橘香扑面而来:“这是?”


“张大人见您匆匆离殿,像是喝多了,悄悄派我送来解酒汤,趁着汤还温热,您快些饮下吧,待会儿怕是还有一轮呢。”


吴邪知道张起灵是怕那个李成遇惦记着前天晚上的事儿,待会儿来找茬,自己得清醒些才好应付。端起银盅一口饮尽,汤中人参微苦的气味直涌入心里,默然苦笑:那蛮子还不如来自己这儿找事儿呢。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08:00 +0800 CST  
他们回去时,殿内还很热闹,状元郎被灌多了有点受不了,拉着那群人玩起了射覆的游戏,赢了个满堂彩,这才躲过一劫。探花郎被翰林院那群人拉住,玩儿起了行酒令。李成遇还坐在那里,连坐姿都没变过,跟赵德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赵祯脸有点发红,刚才臣子们几番敬酒,他都一一喝下,他本是不擅饮酒的。宫女站在他后面,轻轻给他打扇,替他驱散一点身上的酒气。隔得很远,解雨臣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看着醉意迷蒙的。
将睡未睡之时朦胧不知,最显真章。李成遇忽然站起来,提高声音:“陛下。”


这两个字咬得字正腔圆,再从胸腔喷薄而出,惊得满堂喧哗戛然而止。赵祯好似被惊醒一般,皱眉看了他一眼:“何事?”


李成遇慢条斯理道:“下使出发前国君命我带一残局,此局着法深妙,西夏数位国手皆无破解之策。大宋钟灵毓秀之地,才子不计其数,今日又有三魁在此,特来求教,还望陛下成全。”


赵祯看了他片刻,李成遇迎着他的目光,毫无惧色,赵祯淡淡道:“那就呈上来吧。”


李成遇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卫将摆好的巨大棋枰给抬了进来。


楚河汉界之间,双方各余七子,乃成七星拱会的格局。开局双方便势均力敌,直将对方棋子纷纷斩落马下,多番斗法之后,却成了大斗车兵的残局,起子间好似皆可成杀局,步步有陷阱,却又招招有出路,寓机巧于须臾一着之间,变化多端,叫人难以谋定。


百官中有不少也是象棋高手,围着棋盘啧啧称赞,直夸精妙,却无人思量出一个对策。这局太过复杂,普通的棋招不足以应付,非得用上兵法将略方可,文人子弟到底多了些优柔拖拉,在这样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的险局里,难以取胜。在座武人,又无一称得上世之名将,多是骁勇有余,沉稳老辣不足。


解雨臣碰了碰吴邪,以口型问他:怎么说?吴邪摇摇头,象棋杀气太重,他没怎么玩过,要是围棋还能来上两手。周围诸人皆面露难色。这棋局,竟将满朝文武都给难住了。


“若是一时想不透也无妨。”李成遇扫过在场诸人,“本使可多等几日,只盼离京之前,诸位大人能为我解惑。”


“不必等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御座边传来。众人转过头,看见张起灵以军礼单膝跪下,拱手道:“臣愿一试。”


赵祯微微坐直了些,惊讶一览无余,看着这个眼眸坚毅的年轻人——他安静得像是虚空一般,看不穿过去,猜不透未来。赵祯不自觉看了看广陵王,广陵王微笑着点点头,打消了他的顾虑。


这是一座隐藏在皑皑云雾中的高山,虽然摸不透,但是足够干练忠诚,这样也就够了吧,赵祯如是告诉自己。
“准。”


张起灵迎着众人的注视走到棋盘前,看了许久,闭目片刻,方道:“请。”


李成遇大笑:“好。”


众人退了一个圈出来,不远不近瞧着,只听张起灵道:“既为客使,就请执红吧。”

此局已成胶着之态,先行方优势极大。李成遇也不客气,来之前此局已在心中思量许久,出招时不带任何犹豫。可令他惊讶的是,张起灵落招之快竟也不遑多让。红子来势汹汹,锐不可当,黑子看似就招打招,平淡无奇,每每却总能在杀招大起时巧妙躲过。


凡欲胜人,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高手过招,拼的是深沉。要比沉稳冷静,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得上张起灵的人来。


棋子落在木盘上,声音宛若暮鼓霜钟一般,静谧却在这不紧不慢的节奏里被打破。


张起灵起手一子,直冲着对方王将而去,李成遇不慌不忙克挡,却见张起灵后招不断,轮番将军,李成遇杀意大起,使出连环杀招。张起灵想也不想,立刻随子附招,冲断振局,大有纵横捭阖踏平四方的气魄,直将红方棋子尽数斩去。


饶是不太懂棋的人,也看出红子渐有溃败之势。李成遇心里涌起了不安与轻微的恐惧,这种感觉无关胜负,是野兽嗅到危险时的警觉感。他看了张起灵一眼,这种感觉愈发清楚:这个人……现在还赢不了他。


李成遇拿着一枚棋子静默了许久,最终撒开了手:“我输了。”


张起灵一抱拳:“承让。”


李成遇摇摇头:“输就是输,没有让不让的。”他转身面向赵祯,拱手道:“宋土果真是能人辈出,自愧不如。”
赵祯淡淡一笑:“客气,只为不负贵国主所托罢了。”


李成遇道:“来时国主命我带了些礼物,其中有一件,我想借花献佛,送予这位大人,也算结交情义,不知可否?”


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没法拒绝,赵祯一颔首:“准。”

镶嵌着明珠宝石的牙盒被恭敬地捧了进来,送到张起灵面前。张起灵不接,李成遇道:“这非赌资,而是我交友的薄礼,张大人不会不给面子吧?况且这东西本也是你们大宋的。”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盒子,里头安静地躺着一枚莹润透白的玉佩,张起灵眉头一皱。


李成遇似笑非笑道:“数月前,我西夏与大辽交战,俘获辽军主将耶律信,这枚玉佩是从他身上搜到的。据他说,这是大宋太宗皇帝在高梁河一战丢下的。我拿来送给张将军,也算完璧归赵了。”


高梁河一战,宋军误入埋伏,被辽军三面围攻,全军溃退,二十万大军埋骨幽州,生还者不足万人,太宗皇帝也受了重伤,被部下护卫着,乘驴车逃走,侥幸捡了条命回来。


这是国耻,亦是国痛。


李成遇就是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我西夏猛士如云,连大宋惧怕万分的辽军都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赢了我又如何?你们赢得了我西夏的熊虎之师么?


响亮的声音还在大殿内回荡,忿愤在安静里滋生,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地出现了之如羞愧、愤怒般的神色,吴邪也觉得胸闷如堵,往前跨了一步,打算挤兑回来。


就在此时,赵祯出声道:“张指挥使,既是交友之礼,你便收了吧。西夏为大宋抵御外敌,功勋卓著,朕另当赏赐。”


御座之上的赵祯还是之前那副慵懒迷离的微醺之态,话中的弦外之声却分外锐利。


率土之滨再如何骁勇,也是王臣。


张起灵恭敬道:“是。”



赵德芳站出来:“陛下,今日不早了,百官们都已有些醉意,不如散了吧。”


赵祯微微一笑,透着点孩子气:“听皇叔的。”


随着掌仪郎中高声喊“宴毕”,中和韶乐奏起,百官跪送皇帝回宫,方才按序离开。殿上有人搅局搅得太过分,走的时候大家兴致都不高,裘德考作为枢密院首席大员,面上更是无光,脸色很黑,庞藉故意找话也不见他搭理。


吴邪和解雨臣走在后面:“我说得没错吧,这蛮子忒欠揍了,要不咱们今儿叫上小哥,把他堵在黑巷子里胖揍一顿!”


解雨臣嘀咕:“你们去吧,记得套上麻袋,回头叫他给认出来了,你们得吃不了兜着走。”


吴邪是怕他不开心,故意说些打趣儿的话,可瞧了解雨臣半晌,也看不出不悦来,犹犹豫豫道:“你们家小六儿被个蛮子这么挤兑,你不生气啊?”


解雨臣笑眯眯地转过头:“气疯了。”


“……那刚才你不帮着解围?还好皇上没喝糊涂,答得妥帖,总算扳回一城。”


解雨臣说:“他也没让我帮啊。”


吴邪惊讶:“不让你帮你就不帮啊?”


解雨臣不置可否。从李成遇头次发难起,解雨臣就一直遥遥看着御座的方向,只要赵祯一有难色,他就能看见。可不知是不是因为醉了的关系,赵祯并没有对他露出过一丝求助的神色,目光几番碰上时,他分明在那双似醉非醉的眼眸里,看到了温和安抚之意。


解雨臣长舒一口气,嘴角勾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终见凌云之木始道高。

吴三省说是要去谈个大买卖,琼林宴当晚就出了汴梁,去的地方远,怕路上不太平,把潘子还有几个亲信一起带走了。


月明星稀,已近中宵。


吴府内异常静谧,守夜的护院不知何时被人放倒了,吴三省书房的窗棂上隐约投下一个黑影,极细微的声响从里头传出来,有人在里面翻找着什么。来人夜视极好,屋里光线昏暗,他动作却不见迟缓,不多时便将屋子大致搜了个遍,并无所获。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取过桌上的青釉莲花五管烛台,拿了一支蜡烛点燃。


烛光微闪,映照出一张冷峻的面孔。竟是李成遇。


他穿的还是那身白色散答花袍,被光照着,在黑夜里分外招眼。一手秉着蜡烛,一面细细地打量这房间周围有无机关暗室。


院子里开败的梅树飒飒作响,像是起了风。


李成遇猛然回头,书房的门已然开了,那里站着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呆了多久,整个人融入阴影里,明暗不定,安静得好似不存在。两人对视了许久,谁也没有动一下,直到早春的鸟鸣声将寂静打破。


李成遇慢慢托起桌上的莲花灯,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蜡烛吹灭,再放回去:“张指挥使好生悠闲,这个时辰了还到处转悠?”


张起灵淡淡答道:“深夜不寐的又岂是我?”


李成遇慢悠悠道:“驿馆里烦闷无趣,我不过随便走走罢了。”


张起灵目光忽闪:“驿馆确实不若西夏皇宫富贵华美,是我们怠慢了。国主。”


李成遇目光倏然一厉,旋即收敛起来:“这话说得我可听不懂。”


他一边说,一边悠哉悠哉地踱步到窗前,他每走一步,张起灵就以同样的步伐不紧不慢地逼近一步,目光死死锁在他身上:“五年前我曾去过西夏,窥见国主一箭射杀猛虎的雄姿,这等年少英伟,我自愧弗如,怎敢忘怀?”


李成遇,不,现在该叫李元昊了,他心里一惊,能见他射虎,必定离得十分近,西夏皇族狩猎的林场守卫重重,他自己也是警觉机敏之人,竟完全不知道身边多了这么一双眼睛,这个张起灵,可能比想象中更加厉害。


既然被戳穿了真实身份,李元昊索性也不再隐瞒,一手背在后面,冷冷道:“张指挥使过谦了,孤连来这个守卫松懈的地方都被你发现,比起你是差远了。不过孤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认出孤的身份来的?”


“初见之时,挽弓英姿一如当年。”


“为何不揭穿?”


“自然是好奇国主屈尊降贵亲来朝拜,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一直派人跟踪孤?”


“是。”


李元昊冷冷一笑:“张指挥使好手段,那你可查出什么了?”


张起灵无视他的冷嘲热讽:“国主处事谨慎,还特意给吴三省写信将他调走,我自然查不到什么。”


李元昊缄口不语,默认了他的话。张起灵亮出手中一块金牌——正是先前离开袁清让的密室时吴邪给他的,字已被抹去,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金牌是从哪儿来的:“可我先前在蜀地曾击杀过一群西夏死士,想必那些人也是国主派去的吧?”


李元昊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愕:“原来是你。”


数月前,西夏派了十二名大内高手潜入大宋,几经周折到了蜀地,不想从那以后便没了消息,虽然后来也派人去找过,但一直没有下落,竟是都栽在张起灵手里。


那他肯定是知道那个东西的,不,说不定那件东西已经被他带走了!


果不其然,张起灵冷冷道:“国主要找的东西我已销毁,还是请回吧。”


“若无可靠消息,孤岂会以身犯险亲入宋土?宋人狡诈,孤不信你。”


张起灵并不理会,只道:“信与不信在国主,现在多说无益。开年伊始,想必西夏朝中也很忙,国主不如早些回去。”


这是一句警告:如果再不走,这家伙怕是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戳穿。欺君虽是大罪,但为了宋夏和交,赵祯不会杀了自己,只是未必肯这么轻易让自己走了。


李元昊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像是打量猎物的雪狼,掂量起对方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张起灵又道:“再有几日辽国使臣也要到了,听说是去年在冬至大节朝贺西夏的耶律楚大人。”


良久的沉默,李元昊眸底晦暗如渊:“张起灵,你有种!”


张起灵一拱手:“不送。”


李元昊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一步跃上窗前,翻窗而走,眨眼间便消失了。张起灵走到窗前,用袖子擦去桌上的脚印,而后悄悄地关上门。院子里月光明亮,细碎的光从窗中照进房里。张起灵站在窗前看了吴邪片刻,他睡得很香,完全不知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张起灵替他关好窗户,悄然静静离开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13:00 +0800 CST  
几乎与此同时,潘子和吴三省已行至关中,荒郊野外的也没个落脚地,一群人随便拣了个平坦的地方坐着休息。


潘子眼力好,远远瞧见打西北方飞过来一只鸟,眯着眼睛看了片刻,问吴三省:“三爷,我怎么瞧着这鸟像是二爷给咱们传信用过的那只信鸽啊?”


身在军营,出入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若非极重要的事,吴二白不会给他写信,吴三省当机立断道:“快,射住羽翼。”


有人递过来一把宝雕弓,潘子挽弓一射,箭身擦中了鸽子几片翅羽,它旋即掉了下来。潘子取下鸽子脚下的小纸条,把鸽子交给手下,吩咐好生照料,然后把纸条递给吴三省。


吴三省看完后脸色大变,几下撕碎了,狠狠往地上一摔,漫天纸末飞扬。他几步走到拴马桩前,解开绳索,翻身上马:“回去!”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了,潘子厉声道:“没听见三爷的话么?赶紧跟上。”


天微微擦亮,半夜里被撂倒的那几个护院才悠悠转醒,脑袋都疼得厉害,凑在一起寻思了半晌,估摸着是中招了,赶忙四下查看了一番,小三爷平安无事地在睡觉,各房的门窗也完好无损,看着不像是进过贼的。


有个人就说:“别是咱们半夜打瞌睡然后忘了吧。”马上就有人附和:“是是,昨天守了一天了,哥几个都累了,睡着了也正常。”


其实心里都明白,几个人一起睡死过去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但既然没丢什么东西,就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他们的东家也不太好说话。于是心照不宣地将这件事瞒下来了。因此一个时辰后吴三省带着潘子他们杀气腾腾地回来时,这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家里什么事都没有,风平浪静得不得了。


吴邪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睡眼惺忪地从房里走出来,懒腰伸到一半瞧见自家三叔的身影,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还没睡醒,揉了揉眼睛,方才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


虽然家里没有重要东西,但被人耍了一通,心情不是一般的差。吴三省正在气头上,看谁都不痛快,骂咧咧地呸了几句,转身就回卧房了。


吴邪看得一头雾水:“这又唱的哪出儿啊?”


潘子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小声道:“一晚上没睡,肝火正大着呢,等他缓过来就成。”说着就跟过去。吴邪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怎么回事儿?你们走的时候说起码要去一个月,怎么才几天就回来了,出什么事儿了?”


潘子哭丧着脸:“小祖宗,你还不知道三爷的脾气么?这事儿他不说我哪敢说,待会儿你自己问他吧。”边说边把自己的袖角从他手里硬拉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邪一脸莫名其妙,这大早上的,真是活见鬼了。

不过他也没能纠结太久,就在昨日,裘德考去了皇帝那儿,他说近日来边境不宁,枢密院正是用人之际,新科榜眼吴邪才气出众,希望能让他入枢密院中,加以历练,必成大器。他说的话赵祯一个字也不信,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说,然后审视地看着裘德考片刻,忽然笑了笑,朱笔一批,划掉原本拟定吴邪去御史台就职的诏书,如他所请,将吴邪送到枢密院里去。


解雨臣知道的时候诏书已送去两府审阅了。自然又是一通好问。


赵祯说:“你知道裘德考想干什么么?”


解雨臣摇摇头:“不知道。”


赵祯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看看他打算干什么。”


解雨臣恍然大悟,两人对视一笑,心照不宣了。


两府公章一盖,圣旨送到吴府。

吴家人跪了一院子,宣旨官捏着尖细的嗓门啰啰嗦嗦念了一大堆,吴邪刚睡醒,脑子还有点迷糊,没往心里听进去。念到最后一句时,宣旨官忽然提高了音量。


特赐为兵房中书同议,三日后前往枢密院就职。故兹诏示,想宜知悉。二十日。


吴邪瞬间清醒了。


宣旨官又将御赐的绯色罗袍裙朝服两套,并玉剑、玉佩、锦绶;曲领大袖的绿色公服两套;云雁细锦、宝照大锦、御仙花锦时服三套,连同圣旨一起捧到吴邪面前。


“吴大人,接旨吧。”


吴邪打心眼里不想接这个旨,奈何推脱不掉,干巴巴地说:“谢主隆恩。”


宣旨官又道:“吴大人,后日西夏使臣要回去了,皇上命百官在东华门前恭送他,您到时候也得去。”


吴邪皱皱眉:“他来大宋尚不足七日,怎么这么快就走?”


宣旨官一面接过吴三省命人准备好的谢礼,一面随着他们往外走:“是快,不过他说西夏国中事忙,非要回去,皇上也不好硬留人家。”


吴邪跟他寒暄闲聊了几句,然后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到门口。一关门,脸马上拉了下来。


枢密院中书同议,七品的中下级官员,内可论军国边事,外可掌诸路将官差发,位不如翰林院编修,但权柄重上许多。可要命的是,枢密院一把手是裘德考啊,之前梁子结这么大,到他手下还能捞到好?皇帝这手露的叫什么?解雨臣怎么也不帮忙劝劝!


这样琢磨着,不知不觉到了正午。愁归愁,饭还是要吃的。吴邪坐在饭桌前食不知味,三叔坐在旁边也懒得问他回来的事,自然留意不到吴三省脸上本不该出现的愉悦表情。


窗外春色正好,轻薄的光芒从云层里透出来。吴家后院中,黑色的鸽子展开翅膀,猛地一蹿,好似将金色的阳光撞得粉碎,“咕咕”地低叫了几声,朝着西北飞去。

琼林宴一事,叫许多人都不待见李成遇,因此知道他要走的消息,都是一派喜闻乐见,送别礼上,百官们脸上的笑容看着真诚许多。


李成遇行了一跪三叩礼,赵祯赐西夏岁币白银五万两,绢两万三千匹,茶九千斤,西夏使团一行再次叩谢,拜别皇帝。


张起灵作为殿前指挥使,自是要送他出东华门。李成遇让人远远地站着,他与张起灵站在一处说话:“张指挥使,那日未来得及问,五年前你去西夏做什么?”


五年前,李元昊继位为帝,弃大宋所赐赵姓,以北魏王室后裔自居。又升兴州为兴庆府,而后大兴土木,广修殿宇,扩建宫城,更效仿大宋治政,分文武两班,统领西夏,俨然有与大宋分庭抗礼之势。


张起灵道:“先帝担心国主有自立之意,命我前去打探清楚。”后来西夏与吐蕃交战,胜负参半,虽未损伤国本,可短期内绝无再起战事的能力。


李元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若你看出孤有此意呢?”


张起灵的手一直搭在佩刀上,声音也如那柄黑金古刀一般寒冷:“犯上作乱者,死罪。”


李元昊忽然笑了起来,他地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掌力很重,外人看着却像是和老友话别:“你可知孤这一生最恨什么?”


张起灵冷眼看着他。李元昊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威胁。”


语未落,他翻身上马,一拉辔头,打了个响指:“出发!”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15:00 +0800 CST  
第十三回 阴雨覆城来

转眼已经到了四月,正是杂花生树,羣莺乱飞的季节,汴梁已从严冬中彻底走出来,恢复到之前安逸富庶的好日子。


吴邪托着脸发呆,进枢密院时还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裘德考利用职务之便阴他一手,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裘德考好像忘了他的存在似的,面都没见过几回。若非战事,抑或皇帝宣召,中书同议不能日日临朝,只需每天来枢密院应卯即可。活儿倒是不少,皆是琐碎繁杂之事,满腔保国安民的热血都要给消磨干净了。


大宋素来以和为贵,凡是花钱能摆平的,就绝不动刀枪,兵房有好些年没见过边关急报了。吴邪不希望打仗,可寻思着总在这里耗日子实在不是个事儿,要不去求一求贰月洪,干脆把自己调到大理寺去得了。


酉时三刻,散值的时辰到了,吴邪伸了个懒腰,和其他官员寒暄了几句,便离开宫中。天还未黑透,隐约看到胖子站在宫门外,身边还牵着两匹马。

这家伙总是每隔一阵子就要消失一回,不知道又去哪个土坑里发财去了。吴邪懒得细问,就指望他办事小心点儿,劫墓是大罪,哪天栽了自己都没法救。


胖子开门见山道:“你晚上有事没事?有事搁一边,先跟我走。”他这么一说吴邪哪儿还敢有事,随他上了马,两人一路疾行往城郊的地方走。城郊道路崎岖难行,吴邪晚上没吃饭,胃里空空,骑在马上,颠得都要吐了,还被催着快点快点,气得他直骂胖子不干人事儿:“这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干吗?劫墓缺人手啦?”


胖子道:“缺人手这种小事儿还用得着叫你么,自然是我摆不平的。”他也算是京畿一霸了,连他都摆不平的事儿怕是不小,吴邪更好奇了,可不管他怎么问胖子都不肯吐露一个字,只道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明白,等看见就知道了。


天已完全黑透了,远处有一间庙宇,星星点点的灯光从里头冒出来。胖子下了马,取下马背上的一大袋东西,示意吴邪跟他进去。


庙宇陈旧破败,荒废了许多年,门栏窗棂皆是坏的,歪七扭八地倒在一边,还好天气渐暖,也不怕夜里冻着。一进门一股子霉味儿扑面而来,吴邪皱了皱眉,感觉胃更难受了。里面不大,收拾得也算利落,住了二三十口人,皆是妇孺和老人,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不像是乞丐。小孩子们看到胖子亲切得很,一个个围上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胖子摸了摸其中一个小孩儿的头,把手里的大包袱递过去:“去,拿去给婶婶伯伯们分了。”小孩儿们欢天喜地的捧着袋子跑开了。


吴邪指着他们问:“这是?”


胖子说:“河北路水患,他们是逃出来的难民。”


吴邪懵了:“水患?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凡遇灾年,朝廷必用十二荒政之策以聚万民。头一步便是赈粜,将中央与地方官库中的存粮拿出来,免费发放或以低价售给灾民;再就是赈贷,免息或低息借钱借粮给民众,以助其度过难关。若是灾情严重,还要实行军赈,军中派人招募流离失所的饥民入伍,既悯其滨死,又防其为盗。桩桩件件,无一不得过二府审批,可枢密院近日却完全没收到过这类的奏折。


胖子冷笑:“这就是那些狗官干的好事儿了。”


吴邪走到一位老人家身边,蹲了下来:“老人家,您是打河北来的?”老人家年纪很大了,脸上还带着大难过后遗留的穷困悲苦之色,看着吴邪,有点怯色。


胖子说:“老人家,这位是朝廷命官,是来帮您的,您有什么尽管告诉他,不妨事。”


老人看了看胖子,方才颤巍巍道:“回大人,俺们是从河北逃难来的。”
吴邪问:“你们那水患严重么?当地的官员怎么没安顿你们?”


老人浑浊的眼里涌起了泪光,他不好意思地用袖角拭了拭:“俺们那大雨下了好几个月,河堤早被冲塌了,周围的房子见天泡在水里,乡亲们只能住在树上,俺的儿子和大孙子被官府逼着修堤坝,可谁知道那水太大了……最后连个尸体都找不回来……要不是俺还有个小孙孙,以后死了都没人送终啊……”老人说到这已是泣不成声。
周围不少人也是死了家人的,被他一说,都低声啜泣起来。小孩子抱着老人的腿,小脸在他膝盖上蹭来蹭去:“爷爷不哭,爷爷不哭。”老人家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


有个老婆婆颤巍巍地走过来,扑通一声跪下了:“大人,求您跟皇上说说,救救俺们吧,不然俺的乡亲们就真没活路了,老婆子这儿给您跪下了。”


吴邪吓了一跳,忙去搀她:“别别,这不是折我的寿么,您快起来,我一定会想法子的。”


得了他的许诺,大家稍稍安静下来。胖子在旁边说:“这些人都是从河北逃难过来的,想讨个活路,可走到半道就被一群当兵的往回撵,不许他们进入京畿,有些拖儿带女的,年纪大的,实在走不动,只能留在那等死,我正好去外地淘货,遇上了这事儿,就偷偷把他们放到装货的大木箱里给带回来的。城里头这阵子查得严,这么多人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安身之所,先叫他们来这里住着,回头我再想办法。”


吴邪把自己的钱袋递给他:“先拿着,给他们买点吃的用的,回头我再叫人给你送些过去。”


胖子一挡:“看不起胖爷不是,跟你说吧,就算这里的人再多个十倍百倍,胖爷我也养得起。但是河北千千万万这样的难民我没法子,这得靠朝廷。”


吴邪环顾周围,咬牙切齿道:“灾情这么大,当地的官员居然还敢瞒着!”


有人小声道:“那些王八羔子只管自己升官发财,哪管俺们的死活。”


新皇登基,自然是要严加整顿吏治。各地官员到处攒政绩,存得皆是报喜不报忧的心思。就拿这次水患来说,河北知州起初也没想到灾情这么大,寻思着尽量自己扛下来得了,谁知道雨越下越大,死的人太多,更不敢往上报了。


于是一面拼命抓壮丁去修堤坝,一面塞了银子给京畿附近的军营守兵,求他们瞒住此事,待水患扛过去,再上表朝廷说及此事,反而是大功一件。


吴邪沉默了片刻,忽然对着这群难民一拱手,高声道:“诸位乡亲,这次你们受了这么大的罪,是朝廷的失误,但国家绝不会置之不理!我这就回去写奏折,请皇上速速赈灾,待水灾平息后,另派人送你们回家。”


哭声大了些,许多人跪在地上谢他,吴邪和胖子一个个地去搀扶安慰,吴邪允诺他们明日就多送些口粮衣物,这么多人生活在这儿,花销实在不小,他不出点力实在心有不安。


临走时有个小孩子忽然跑过去扯住了他的袖角,吴邪回过头,小孩儿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将一个小小的纸包塞到他手里,然后跑回自己娘亲怀里,偷偷看他。


打开一看,是几块桂花糖,小孩子攥了许久也舍不得吃,糖块都被攥软了。那个年轻的妇人搂着孩子对他微笑。


吴邪犹豫了一下,将糖包好,放进怀里,冲他们鞠了个躬,转身走了出去。


一路无话。吴邪胃里难受得紧,不知道是饿着颠簸了一程,还是被这件事儿给气的,摸着桂花糖嚼了一颗,甜甜的味道一路蔓延开,胃里好受了些。可想着千里之外还在水深火热里的灾民们,心里又冒起了火。吃着皇粮,却不给百姓办事,为了那点政绩,搭进去这么多人的性命。


“这群孙子,老子弄不死你们!”忍不住骂了一句。


胖子看了他一眼:“我也想,有心无力啊。我对你们官场上的事不了解,但是他们能有这么大胆量,还买通军队,肯定不是普通角色,你一个小官兜不住这事儿,咱们不能单干。”


吴邪一想也是,两人转头去了解府。


解雨臣脸色阴沉得不像话,浑身的杀气藏也藏不住。桌上还搁着御史台今日收到的奏表,一派粉饰太平的虚言。


“这群孙子。”他也难得的爆了粗口。


“这个河北知州什么来头?”


赵祯登基时,各路知州的底细解雨臣都是查过的,已经洗了一批人下去:“河北知州沈博庆,没什么来头,大中祥符二年考出来的广西士子,寡母带大,连小富之家都算不得。”


胖子冷哼道:“这才脱贫几年啊就开始忘本了,啧。”


吴邪追问:“这么大的事儿朝廷里就没人知道么?”


解雨臣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还不能肯定,不过敢私调军队,估计还是有人撑腰。”


“会不会是裘德考干的?”他执掌枢密院,于军之事,都归他管。


解雨臣冷笑了一下:“他没这胆子,也没这个立场,要是发生灾民激变,他第一个倒霉。莫说广陵王,就是庞藉发难都够他喝一壶,刘娥想要的也不是这样一个烂摊子。”想了想,道:“你们先回去,我差人先去河北路一趟,看看那里灾情到底多严重。”


吴邪嘱咐道:“要快!”


解家的府兵当夜就出了京畿。汴河外每二十里便有一驿站,每五铺换马一匹,昼夜不休,奔赴河北,前后不过三日。回来时亦是深夜,他跟解雨臣说了什么不清楚,但解雨臣听完就把吴邪请了过来,他只说了三个字:很不好。吴邪心里那点儿侥幸破灭了,他忽然意识到,情况或许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翌日清晨。天光微白,整座城市尚未清醒,皇宫钟楼之上铜钟已鸣。三声而止,随着掌仪侍中“百官觐见”的宣召之声,众人齐齐入了大庆殿内。


各部的折子早在前一日就过了门下省,并无大事,今日的早朝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待会儿和各部官员一一商量即可。可就在将要散朝之际,解雨臣忽然站了出来:“陛下, 臣有本要奏。”


赵祯眼里闪过一点惊讶:“准。”


解雨臣高声道:“两月前河北大雨,连日不止,河堤被冲塌,大水之后河北一望成湖,形势堪危!而河北知州沈博庆为了一己政绩,隐瞒水患不报,一拖再拖,致使灾情愈发严重。请陛下即刻罢免他,交由大理寺查办,再火速派人前往河北赈灾!”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19:00 +0800 CST  
第十三回 阴雨覆城来

转眼已经到了四月,正是杂花生树,羣莺乱飞的季节,汴梁已从严冬中彻底走出来,恢复到之前安逸富庶的好日子。


吴邪托着脸发呆,进枢密院时还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裘德考利用职务之便阴他一手,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裘德考好像忘了他的存在似的,面都没见过几回。若非战事,抑或皇帝宣召,中书同议不能日日临朝,只需每天来枢密院应卯即可。活儿倒是不少,皆是琐碎繁杂之事,满腔保国安民的热血都要给消磨干净了。


大宋素来以和为贵,凡是花钱能摆平的,就绝不动刀枪,兵房有好些年没见过边关急报了。吴邪不希望打仗,可寻思着总在这里耗日子实在不是个事儿,要不去求一求贰月洪,干脆把自己调到大理寺去得了。


酉时三刻,散值的时辰到了,吴邪伸了个懒腰,和其他官员寒暄了几句,便离开宫中。天还未黑透,隐约看到胖子站在宫门外,身边还牵着两匹马。

这家伙总是每隔一阵子就要消失一回,不知道又去哪个土坑里发财去了。吴邪懒得细问,就指望他办事小心点儿,劫墓是大罪,哪天栽了自己都没法救。


胖子开门见山道:“你晚上有事没事?有事搁一边,先跟我走。”他这么一说吴邪哪儿还敢有事,随他上了马,两人一路疾行往城郊的地方走。城郊道路崎岖难行,吴邪晚上没吃饭,胃里空空,骑在马上,颠得都要吐了,还被催着快点快点,气得他直骂胖子不干人事儿:“这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干吗?劫墓缺人手啦?”


胖子道:“缺人手这种小事儿还用得着叫你么,自然是我摆不平的。”他也算是京畿一霸了,连他都摆不平的事儿怕是不小,吴邪更好奇了,可不管他怎么问胖子都不肯吐露一个字,只道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明白,等看见就知道了。


天已完全黑透了,远处有一间庙宇,星星点点的灯光从里头冒出来。胖子下了马,取下马背上的一大袋东西,示意吴邪跟他进去。


庙宇陈旧破败,荒废了许多年,门栏窗棂皆是坏的,歪七扭八地倒在一边,还好天气渐暖,也不怕夜里冻着。一进门一股子霉味儿扑面而来,吴邪皱了皱眉,感觉胃更难受了。里面不大,收拾得也算利落,住了二三十口人,皆是妇孺和老人,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不像是乞丐。小孩子们看到胖子亲切得很,一个个围上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胖子摸了摸其中一个小孩儿的头,把手里的大包袱递过去:“去,拿去给婶婶伯伯们分了。”小孩儿们欢天喜地的捧着袋子跑开了。


吴邪指着他们问:“这是?”


胖子说:“河北路水患,他们是逃出来的难民。”


吴邪懵了:“水患?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凡遇灾年,朝廷必用十二荒政之策以聚万民。头一步便是赈粜,将中央与地方官库中的存粮拿出来,免费发放或以低价售给灾民;再就是赈贷,免息或低息借钱借粮给民众,以助其度过难关。若是灾情严重,还要实行军赈,军中派人招募流离失所的饥民入伍,既悯其滨死,又防其为盗。桩桩件件,无一不得过二府审批,可枢密院近日却完全没收到过这类的奏折。


胖子冷笑:“这就是那些狗官干的好事儿了。”


吴邪走到一位老人家身边,蹲了下来:“老人家,您是打河北来的?”老人家年纪很大了,脸上还带着大难过后遗留的穷困悲苦之色,看着吴邪,有点怯色。


胖子说:“老人家,这位是朝廷命官,是来帮您的,您有什么尽管告诉他,不妨事。”


老人看了看胖子,方才颤巍巍道:“回大人,俺们是从河北逃难来的。”
吴邪问:“你们那水患严重么?当地的官员怎么没安顿你们?”


老人浑浊的眼里涌起了泪光,他不好意思地用袖角拭了拭:“俺们那大雨下了好几个月,河堤早被冲塌了,周围的房子见天泡在水里,乡亲们只能住在树上,俺的儿子和大孙子被官府逼着修堤坝,可谁知道那水太大了……最后连个尸体都找不回来……要不是俺还有个小孙孙,以后死了都没人送终啊……”老人说到这已是泣不成声。
周围不少人也是死了家人的,被他一说,都低声啜泣起来。小孩子抱着老人的腿,小脸在他膝盖上蹭来蹭去:“爷爷不哭,爷爷不哭。”老人家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


有个老婆婆颤巍巍地走过来,扑通一声跪下了:“大人,求您跟皇上说说,救救俺们吧,不然俺的乡亲们就真没活路了,老婆子这儿给您跪下了。”


吴邪吓了一跳,忙去搀她:“别别,这不是折我的寿么,您快起来,我一定会想法子的。”


得了他的许诺,大家稍稍安静下来。胖子在旁边说:“这些人都是从河北逃难过来的,想讨个活路,可走到半道就被一群当兵的往回撵,不许他们进入京畿,有些拖儿带女的,年纪大的,实在走不动,只能留在那等死,我正好去外地淘货,遇上了这事儿,就偷偷把他们放到装货的大木箱里给带回来的。城里头这阵子查得严,这么多人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安身之所,先叫他们来这里住着,回头我再想办法。”


吴邪把自己的钱袋递给他:“先拿着,给他们买点吃的用的,回头我再叫人给你送些过去。”


胖子一挡:“看不起胖爷不是,跟你说吧,就算这里的人再多个十倍百倍,胖爷我也养得起。但是河北千千万万这样的难民我没法子,这得靠朝廷。”


吴邪环顾周围,咬牙切齿道:“灾情这么大,当地的官员居然还敢瞒着!”


有人小声道:“那些王八羔子只管自己升官发财,哪管俺们的死活。”


新皇登基,自然是要严加整顿吏治。各地官员到处攒政绩,存得皆是报喜不报忧的心思。就拿这次水患来说,河北知州起初也没想到灾情这么大,寻思着尽量自己扛下来得了,谁知道雨越下越大,死的人太多,更不敢往上报了。


于是一面拼命抓壮丁去修堤坝,一面塞了银子给京畿附近的军营守兵,求他们瞒住此事,待水患扛过去,再上表朝廷说及此事,反而是大功一件。


吴邪沉默了片刻,忽然对着这群难民一拱手,高声道:“诸位乡亲,这次你们受了这么大的罪,是朝廷的失误,但国家绝不会置之不理!我这就回去写奏折,请皇上速速赈灾,待水灾平息后,另派人送你们回家。”


哭声大了些,许多人跪在地上谢他,吴邪和胖子一个个地去搀扶安慰,吴邪允诺他们明日就多送些口粮衣物,这么多人生活在这儿,花销实在不小,他不出点力实在心有不安。


临走时有个小孩子忽然跑过去扯住了他的袖角,吴邪回过头,小孩儿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将一个小小的纸包塞到他手里,然后跑回自己娘亲怀里,偷偷看他。


打开一看,是几块桂花糖,小孩子攥了许久也舍不得吃,糖块都被攥软了。那个年轻的妇人搂着孩子对他微笑。


吴邪犹豫了一下,将糖包好,放进怀里,冲他们鞠了个躬,转身走了出去。


一路无话。吴邪胃里难受得紧,不知道是饿着颠簸了一程,还是被这件事儿给气的,摸着桂花糖嚼了一颗,甜甜的味道一路蔓延开,胃里好受了些。可想着千里之外还在水深火热里的灾民们,心里又冒起了火。吃着皇粮,却不给百姓办事,为了那点政绩,搭进去这么多人的性命。


“这群孙子,老子弄不死你们!”忍不住骂了一句。


胖子看了他一眼:“我也想,有心无力啊。我对你们官场上的事不了解,但是他们能有这么大胆量,还买通军队,肯定不是普通角色,你一个小官兜不住这事儿,咱们不能单干。”


吴邪一想也是,两人转头去了解府。


解雨臣脸色阴沉得不像话,浑身的杀气藏也藏不住。桌上还搁着御史台今日收到的奏表,一派粉饰太平的虚言。


“这群孙子。”他也难得的爆了粗口。


“这个河北知州什么来头?”


赵祯登基时,各路知州的底细解雨臣都是查过的,已经洗了一批人下去:“河北知州沈博庆,没什么来头,大中祥符二年考出来的广西士子,寡母带大,连小富之家都算不得。”


胖子冷哼道:“这才脱贫几年啊就开始忘本了,啧。”


吴邪追问:“这么大的事儿朝廷里就没人知道么?”


解雨臣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还不能肯定,不过敢私调军队,估计还是有人撑腰。”


“会不会是裘德考干的?”他执掌枢密院,于军之事,都归他管。


解雨臣冷笑了一下:“他没这胆子,也没这个立场,要是发生灾民激变,他第一个倒霉。莫说广陵王,就是庞藉发难都够他喝一壶,刘娥想要的也不是这样一个烂摊子。”想了想,道:“你们先回去,我差人先去河北路一趟,看看那里灾情到底多严重。”


吴邪嘱咐道:“要快!”


解家的府兵当夜就出了京畿。汴河外每二十里便有一驿站,每五铺换马一匹,昼夜不休,奔赴河北,前后不过三日。回来时亦是深夜,他跟解雨臣说了什么不清楚,但解雨臣听完就把吴邪请了过来,他只说了三个字:很不好。吴邪心里那点儿侥幸破灭了,他忽然意识到,情况或许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翌日清晨。天光微白,整座城市尚未清醒,皇宫钟楼之上铜钟已鸣。三声而止,随着掌仪侍中“百官觐见”的宣召之声,众人齐齐入了大庆殿内。


各部的折子早在前一日就过了门下省,并无大事,今日的早朝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待会儿和各部官员一一商量即可。可就在将要散朝之际,解雨臣忽然站了出来:“陛下, 臣有本要奏。”


赵祯眼里闪过一点惊讶:“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22:00 +0800 CST  
解雨臣高声道:“两月前河北大雨,连日不止,河堤被冲塌,大水之后河北一望成湖,形势堪危!而河北知州沈博庆为了一己政绩,隐瞒水患不报,一拖再拖,致使灾情愈发严重。请陛下即刻罢免他,交由大理寺查办,再火速派人前往河北赈灾!”


满堂惊惧。赵祯皱眉:“此事当真?”


“攸关社稷,臣绝不敢有虚言!这是几日前臣遇到几个自河北逃难来的百姓,他们亲口所说,沈博庆为了隐瞒此事,偷偷买通京畿周边驻地的军队,将百姓往回赶,臣不敢轻信,偷偷派人去河北查看,昨夜方归,臣细问之下,果然如此。”


赵祯还未说话,赵德芳已怒目道:“裘德考!”


枢密院掌天下军情,出了这等大事,他们竟然敢瞒着?裘德考一脸惊惧莫名,未语先跪:“陛下,枢密院近一月来从未下过任何手札文书,更不曾调动军队,此乃是他们私自调军,陛下若不信,尽可派人调查。”


庞藉哪能放过这个挤兑他的机会:“就算军队不是你调的,可你不察下情,由着人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犯事,总归是枢密院的过错。”


“罢了罢了。”赵祯心急如焚,哪里听得下去他们的斗嘴,“解爱卿,河北水情如何?”


解雨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片刻后,他睁开眼道:“方一二千里,远近居民皆流离失所,民庐室及军营漂流者,不知几千万。家家缺粮,日甚一日,以致百姓掘食面土,继而人或相食,村野新殡率被发掘啖其尸肉,殍殣枕路,伤者亡者,不知其数。”


死一般的静寂,无声的压抑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像是千里之外的阴霾瞬间落在这个大殿上。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千万百姓生无所依,死无所葬,悲苦至此,尤无反叛之声。国家未能照顾到他们,他们却仍在期冀着国家。


庞藉站了出来:“陛下,请速速下旨赈灾。”百官们齐齐出列:“请陛下速速下旨赈灾。”


声音落后,在百官之末,又有一个人站了出来:“陛下,臣枢密院中书同议吴邪,愿请命前往河北,赈济灾民,阻止水患。”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吴邪手持玉笏,顶着众人的注目坚定地走到前头,猛然一跪,仰望着皇位之上的人。


水情凶猛,安抚官虽不必亲修堤坝,但需要临水视察,加上马上要到暑月,灾后极易生瘟疫,危险自不必说。而且已逾两月,灾地不知是何情景,百姓虽然还未哗变,但群情必定激愤难当,估计还有一群趁着国难发黑心财的富贾们,更是棘手。这事儿办好了一切都好,办得不好,绝对是流放的大罪。不是人人都有胆子迎难而上的。百官侧目之余,多少对他有赞赏之意,贰月洪与黑背老六两人更是欣慰不已,一时也没人质问这个非战事不得上朝的七品官儿怎么在这儿的了。


赵祯尚未说话,张起灵自阶下走到朝堂中央,单膝跪于吴邪身边:“陛下,臣愿同往。”


殿前司禁军乃天子之师,固守京畿才是头等大事,但论战力,确实是地方厢军拍马也撵不上的。赵祯却并未有任何犹豫:“来人,传旨。”


庞藉亲自执笔拟诏,百官立于殿内静等,掌仪侍中高亮的声音响彻宫宇:


【即日起,举国施行荒政之策。】
【命中书同议吴邪领河北安抚使,携粮二十万石,钱四十万缗,绢四十万匹,速速奔赴河北,赈济灾民。】
【命殿前司指挥使张起灵为河渠司指挥使,点兵十万,绝洪修堤,招募流民。】
【诏蠲除河北路赋税民租,吏不加恤,而乃饰厨传,交赂使客,以取名誉。自今非犒设兵校,其一切禁之。】
【三日后举行祭天大典,典竟即行。】


吴邪与张起灵重重一叩:“臣,定不辱命!”

散朝后百官们都麻溜地走了,忽然出了这档子事儿,各司各部都得忙起来,打今儿起,得有很长一阵子没法歇下来了。


吴邪和张起灵还跪着,殿前指挥使都没发话,掌仪侍中自然不能请他们走。大殿非常安静。张起灵道:“起来吧,人都走了。”


吴邪往地上一坐,无奈道:“起不来,腿麻了。”


玉石地砖上还带着早春的寒气,跪得久了,寒意愈发明显,激得筋骨一跳一跳地痛,像是抽筋了。张起灵叹了口气,撩袍坐到他旁边,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筋骨,他是习武之人,手上的劲恰到好处,缓解不少,只听他在旁边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吴邪知道他问的是水灾一事,便把事情大概一说,末了道:“这几日太忙,也没撞见你,就没跟你说这事,反正今天你也知道了。”张起灵手上稍稍一用劲,疼得吴邪一呲牙,条件反射差点把他踹出去。


张起灵这才若无其事地恢复之前的劲儿:“这不是小事,下次务必得通知我。”这次是国难,他干涉探查不敢有人说什么,要是旁的事,指不定有人得参他越权了。吴邪连连点头,示意张起灵松手吧可以了,百官都在忙碌,他们两个正角儿在这里偷懒,忒招人话柄。


大约是担忧之色太过明显,张起灵问了一句:“担心么?”


“嗯?”


“赈灾之事。”


吴邪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怎么能不担心。”


张起灵与他并肩往外走:“还有几日时间,你若拿不定主意,王爷可另派人替你,旁的事也会打点妥当。”


“我不是担心自己。”吴邪打断了他的话,“生死荣辱,不过是一己之事,皇上命我做了安抚使,是把千万人的性命都交给了我,我怕的是辜负了圣意,也辜负民心。”


张起灵没有说话。他们已经走到了殿外。天光大亮,金色的光从苍白的云朵后翻了出来,铺陈出万里明光,遥遥映照到千里外的远方。那里没有和煦的温暖,没有从容的平静,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水,与人们悲啼啜泣的悲戚声。


“大宋将士千万,投鞭断流,聚石填海,一夫生死,皆是吾辈职责,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万事自有我们来顶。”

天刚刚擦亮,京中寺院里的行者们就敲打着铁牌子,沿着长长的街道报晓。



各处城门、桥市已开,一早就等在城外赶早集的商贩们踏着报晓声进了城,客栈掌柜揉着惺忪的睡眼点着灯起来做生意,后院厨房里开了火,春茧包子、肉油饼、猪羊庵生面等吃食已上锅蒸煮,院子里摆了二十来个药炉,五六个半大的少年一边吃着蒸饼一面全神贯注地盯着炉火——这是给客人代煎的。


随着天光渐放,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叫卖声交杂在一起,非常的热闹。


穿着粗布短打的中年男人驾着一辆满载蔬果的驴车穿过人群,慢悠悠拐进贰月洪府的后门,提起门环敲了敲门,粗声粗气道:“老王家的,来送定食喽。”


不多时门房便出来了,瞧见一张陌生的面孔,皱皱眉,还未问话,那中年男人便操着一口地道的汴梁口音,朗声道:“老王头昨晚上多喝了几口酒,今儿起不来,叫我来替他一天。”


“不年不节的喝什么酒啊,家里有喜事?”门房咕哝着让开了身。


中年男人笑道:“远方亲戚来看他,带了两坛子好酒,这不就喝上了么。估计家里还剩不少,回头见了他,您就问他讨一壶。”一面说一面紧了紧辔头,将驴车赶进了后院。


贰月洪已下了朝。出了水灾一事,大理寺也不得清闲,他得派人去调查取证,以便给沈博庆等一干人定罪,早饭被送到书房里,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动一口。他写完一通折子,砚台里的墨所剩不多,刚拿起墨条,忽然门帘一动,从外头走进一个人来。


贰月洪看了他片刻,冷声道:“关门。”门被关上了,贰月洪瞧着一副乡民装束的吴三省哭笑不得:“怎么这副打扮?”


吴三省不见外地坐到他对面,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自那夜约定之后他们俩再没见过,一来是为了避嫌,再有就是……吴三省一指窗外:“你府外有人在盯着。”


贰月洪心下了然:“吴邪惹了这么多风波,广陵王自然不放心咱们这些老臣。”
吴三省道:“闲话不多说,河北那边情况如何?”


贰月洪给他倒茶:“朝廷已先派兵去河北拿人了,旁的事不清楚,大理寺也在查。”


“我听老二说过有个叫裘德考的,是他干的么?”


“广陵王时时盯着,他哪会这么蠢,送把柄上门。”话说到这儿贰月洪顿了顿,审视地看着他,“你二哥远在边疆,朝中的事倒是清楚。”


吴三省懒洋洋道:“他在朗风手下,自然要比旁人知道多些,小邪涉世未深,有些东西想不到,咱们得帮着打点。”


贰月洪沉默了一下:“昨日朝堂之上,我瞧着他很有几分气势,比咱们想得更沉稳老练些。”说到这儿,他脸上带了几分欣喜与骄傲,心里不自觉将吴邪与一个影子重叠起来,带来了颠倒了时空的震动。


吴三省面上掠过一点嘲讽的冷意:“花架子罢了,我还不知道他么,当着大伙儿的面硬撑着,回到家里还不定多忐忑呢。老头子打小宠他,他就没过过苦日子,哪里知道少年气盛不能当饭吃。”说到这,也有点担心:“要不是为了大业,我真不愿意他去。”


贰月洪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心也有点沉甸甸的,于是安慰他,也安慰自己道:“你不必担心,此次有张起灵同他一起,必能护他周全。”


“我没担心这个。”吴三省透过窗户瞧着外头开始抽发新芽的梅树,叠叠丛丛的嫩绿晃昏了眼,不禁有些烦躁,“我是急了。”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贰月洪却全听明白了——他不是急了,而是有点怕了。


今日情景,恰如往昔。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一场惨剧。


贰月洪忽然觉得很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盘桓在心头,挥之不去。后悔?厌倦?害怕?好像都不是……时隔多年,想起前尘往事来唯余一叹,罢了,这笔糊涂账本就算不清的,留待需要清算时再说吧。


他面无表情地坐回桌前,拿起磨条:“你还有什么事么?”


逐客的意思很明显,吴三省仍是坐着不动,一口喝完冷掉的茶水,慢悠悠道:“小邪难得领回兵,咱们得想法子让他握紧这份兵权。”


贰月洪头也不抬地写文书:“广陵王在呢,没这可能,裘德考那关也不好过。”


“那个草包,老子迟早弄死他。”


贰月洪道:“想除掉他的人很多,他自己也明白,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循礼守法,连带刘太后也安居后宫不问世事,一时抓不出错漏。”


“广陵王和庞藉都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敢打破这个三分之局,所以得咱们动手推上一把。”


贰月洪放下笔,眼底晦暗不定地看着他:“你想动谁?”


吴三省微微一笑:“庞藉还在为赈灾之事奔波,朝中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这种有本事又镇得住场子的,他不能动的。裘德考嘛……我还有用。那就只剩广陵王了。恰好今早广陵王派人来接小邪入府,我在他随身带的香囊里放了点东西,收了好多年,我还以为用不上了呢。”


“混帐!”贰月洪气得几乎按断了毛笔,声震如雷,“吴老三,咱们有言在先,就算大事已成,也不可伤及广陵王的性命,你竟敢背信忘义!”


声音太大,吴三省警觉地看了看窗外,放低了声音:“别急着动怒,这东西不会要命,只是让他睡上一阵罢了,这样不管是对裘德考还是对咱们都方便,除非你想跟他正面交恶?”


贰月洪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冷冷道:“好,我就信你这一回,不过吴老三,你也别忘了,当年咱们都是立过誓的,若敢伤及太祖皇帝的血脉……”


“吴家上下断子绝孙,死无全尸。”吴三省笑着接了他的话,“我记着呢,这毒誓可灵得很。”


一时间两人无话。片刻后,贰月洪冷冷地问:“稳妥么?广陵王若出事,翰林院医官署那里也会查,当心连累吴邪。”


吴三省道:“放心,那东西无色无味,偶尔闻一下没事,非得坐上几个时辰药力才能慢慢渗入人体,发作得也慢,人倒下的时候小邪早走了。查也不怕,他配的毒,谁查得出来?”


贰月洪便不说话了,算是默认了他的做法,吴三省趁热打铁道:“第二件事,我要混进裘德考府里,你得露个破绽让他看看我的能耐。”


贰月洪看了他一眼,从白瓷笔架上复取下一只笔:“我知道了,你回去等消息。”


门帘一动,斑驳的光落了进来,拖得很长,像是不复追的流水,随着门帘落下,又悄悄地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25:00 +0800 CST  
一如吴三省所言,吴邪毕竟年轻,为官时间尚短,遇到这样的事,难免有不周到之处,寻常事情由着他自己学聪明也就罢了,这种时候不能放任着来,赵德芳不得不细细交代一番。


吴邪与广陵王聊了不短的一阵子,他发现抛却了小老百姓对皇亲国戚天生的那点儿畏惧后,广陵王竟是个十分亲切的人——学识渊博,聪颖明达,话虽然不多,但总能在自己注意不到的地方补充一两句,没有多余的虚话,非常的实在,独到之处却令人拍手称绝。


他渐渐生出了一点类似学生之于师长,子侄之于父叔那般的孺慕之情,赵德芳对他原就满心疼爱,如今见他有亲近向学之意,也非常高兴,恨不能将自己的所学所悟一股脑全塞给他。


聊到最后,吴邪心悦诚服道:“早就听过王爷的贤名,今日得见,果然实至名归,下官多谢王爷指点了。”


恭维的话赵德芳听得多,可换做吴邪来说却又是一番心境,唇边挂着淡淡的笑,牵着吴邪的手腕:“也快午时了,去花厅吧,我命人备饭。”


吴邪倒真愿意和他多说会儿话,可耽误了太久,他怕赶不上去政事堂查点军需钱粮的事,于是把情况一说,轻重缓急赵德芳自己掂得清,微微一笑,便派人送他出门了。许是聊得太久,有点累了,赵德芳午膳只进了一盏汤羮便去休息了。


谁成想,这一觉睡下,竟再也叫不起来。

听到广陵王病重的消息时赵祯惊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国家正是多事之秋,他怎么能病呢?


真要急死个人,当即要亲去探望。


解雨臣知道他心急,但还是温声劝道:“现在情况未定,贸贸然就过去实在太招眼,若是广陵王真有个……咱们瞒都瞒不住,不如由臣代为探望。”


赵祯刚经历过丧父之痛,面对亲人出事的消息愈感难捱,何况这个叔叔和父亲也是不同的,父皇驾崩他固然难过,却能从中收获更多。而今朝中多赖这个皇叔平衡局面,那几位老臣,自己是一个也拿不下的。若他薨殁……


思及此,赵祯不由咬牙切齿道:“告诉医官们,若是治不好皇叔,朕要他们的脑袋!”


翰林院的十二位尚药奉御全被召进广陵王府。赵德芳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看着和平常入睡之状无异,但扎针灌药都叫不醒。几番会诊,医官们无一敢断。


解雨臣急道:“我不逼你们立刻拿法子,但到底是什么怪症,总要给我个说法!”


医术再精湛也搞不定没见过的怪症,医官们诺诺地说眼下真不知道,还得回去研究研究,请大人宽限几日。虽然赵祯发了狠话,治不好就叫他们都去陪葬,可如今人还躺在床上,也不能真给杀光了。


解雨臣按捺下心里的着急,冷冷道:“诸位大人,广陵王深受皇上器重,他的事就是皇上的事,皇上的事就是社稷之事,小可乱于庙堂,大可震动闾巷,若诊出什么,只可告之皇上一人或者我,还请诸位谨记,不可乱言。”


医官们应下了,又开了汤药方子给广陵王吊着命,不然这样不吃不喝地躺着,饿也得饿死了,一伙人直忙到亥时才离开。颖海是最后一个走的,不知道怎么的,他从身边经过时,解雨臣隐约从他紧锁的眉间看出了些古怪,于是出声叫住了他:“颖大人,众医官之中,数你医术为首,可是看出了什么?”


颖海恭敬道:“还得细想想,现在不敢断言。”


这便是真有事了。解雨臣耐着性子劝道:“无妨,你只管说。”


颖海回头看了病榻上的广陵王一眼,犹犹豫豫道:“瞧着广陵王的病状,像是中毒。”


“中毒?”解雨臣哑然。


广陵王近日来的饮食用度医官们都是检查过的,并无异常之处,有人也猜或许是误食了什么,用银针刺穴试了试,针尖并没有发黑,这中毒一说便被略去了。而且广陵王府固若金汤,明里暗里藏着许多护卫高手,比起皇宫大内来也不遑多让,绝不可能有人偷偷进来,不知他是怎么有这种想法的。


颖海做了个手势,示意解雨臣出去说。


转过遍布藤萝的松石山后,上了汉白玉桥,桥下是一眼活泉,相传是太祖皇帝之时所筑,掘地三十丈,方得一湾泉眼,夜深人静之时,隐约有叮咚的潺潺泉涌声,煞是动听。


“解大人可曾听过无色无味无形无状之毒?用时难以察觉,中毒后也诊不出。”


凡毒物,轻者作用于肌理,重者渗透于骨髓,烈的入喉即死,温的慢慢要命,但不管怎么用,用多重,只要是毒,总能诊出端倪来,哪有中午还好好的,说睡过去就睡过去的道理。解雨臣没听过,也不信。


颖海捻须道:“若非亲眼见过,下官也不信。”


解雨臣心弦一动,拱手道:“还请大人明言。”


“下官曾有一位师兄,乃是不世出的杏林圣手,昔年随太祖出征。将军们靠被坚执锐、攻城略地争功,他靠治病救人、杀戮无形取利。当年太祖征讨淮南,兵将仅万余人,却把皇甫晖的十五万大军杀了个干净,旁人都以为是他那几位从龙元勋骁勇无敌,下官却知,乃是张大佛爷带着师兄所制毒药,往敌军饮水之中投了毒的缘故。中毒者三日内肌骨无力,困乏难当,他们的军医也诊断不出,太祖皇帝面对这样的队伍,无异于虎狼逐犬羊,焉有不胜之理?”


“一点都诊断不出?”解雨臣还是有些不信。


颖海笑着摇摇头:“那一战下官也随了军。看着抓回来的俘虏,一时兴起,想试试这里头的学问。可惜才疏学浅,到底没能诊出端倪,只是见着人一日日的萎靡憔悴,一派濒死之状。后来淮南之战打完,这些人自然归入我军麾下,做了咱们的兵。师兄便为他们一一诊治,不过半月,这些人都恢复如初,我这才相信,这世上果真有此奇人奇毒。”


解雨臣惊愕道:“我怎么没听过这位人物?”


颖海道:“师兄天性悲悯,非万不得已之时,不肯用这些阴损的手段。再加上太祖皇帝一战成名后,队伍越来越大,仗也越打越顺,战场之上已是所向无敌,更用不到这般伎俩了。因此师兄虽有些薄名,但到底也只响彻军营之中罢了。”


解雨臣沉默半晌,问:“敢问那位先生高名?”


“吾等皆随师姓,颖楚天。”


楚天清如水,俯映无浊渊。


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见过,解雨臣努力回想,可人事见得太多,愣是想不起来。算起来这人也是和贰月洪他们平辈的,没道理天下平定后就没了踪影:“他人何在?”


“早些年在广陵王府侍奉,可惜天妒英才,早早就过世了。算起来,已逾二十二年。”


解雨臣猛然想到了当年害死先帝几个皇子的医官,正是得广陵王府上的那位名医指点,方才入得翰林院医官署的。那时广陵王讳莫如深,跟皇上谈及往事时,说他深觉管教无方,已自尽了。他不动声色地问:“不知他可有传人?”


颖海朗声笑道:“传人是没有,不过他曾与一个年轻人私交不错,那人后来进了医官署,也如我师兄一样,英年早逝,当真可惜。”


说到这解雨臣就明白了,不欲多言,拱手道:“王爷的病还得请您多费心,只是今日我们的话不要说出去。”
颖海还礼:“是。不过还请解大人替我寻一物。”


“请说。”


“请大人在广陵王府上为我找找,有没有师兄当年留下来的医书。”


解雨臣问找这个做什么用。颖海笑道:“年轻之时,我曾与他研习过解毒的药物,他说要钻研出一味解百毒的药方,当时我还笑他异想天开,世间毒物成百上千,就是得了解药也得因人而用,怎么可能有适用百毒的药方,师兄只是笑笑,也不反驳,后来我们再未再聊过此事。这些年老朽年岁渐长,医道也精进了些,可想起我那师兄的能耐,愈感高山仰止,难以攀越。如今倒觉得,他既有卓绝医术,未必不能勘破旧规,辟出医术之新境,若有,从他医书上,或许还记载得一二,下官认真钻研一番,或许王爷便有救了。”


这倒是个主意,解雨臣当即应允下来。


马车还在外头候着,解雨臣先顺道将颖海送回医官署,引路的宫人见颖海走了,悄悄对解雨臣说:“皇上一直在大庆殿等您,请您快些过去。”

月色正好,银白的光铺了一地,落在大庆殿宫门前时,便被里头亮如白昼的光冲散了。解雨臣远远瞧见里头还站着个人,进去一看,竟是裘德考:“这个时辰,裘大人怎么不在府上休息?”


裘德考似笑非笑:“本官刚从枢密院出来,听闻广陵王府中急召医官,于是过来问上一问,毕竟王爷身负托孤之重,他若病了,朝中上下难免会有所震荡。”


也是碰巧了,今日太后身子有些不适,召了医官署的人过去瞧瞧,派过去的是个普通医官,太后少不得要问问,那十二位尚药奉御去了哪儿,那医官不敢隐瞒,说是都给请进广陵王府了。刘娥不动声色地命他下去,悄悄派人给裘德考传话,叫他去试探试探。


毕竟是深夜,贸贸然跑去广陵王府也很难进得去,之前派去打探的高手,从来都是有去无回,裘德考计上心头,直接来问皇帝。


在解雨臣来之前,赵祯已经被裘德考拐着弯地逼问半天了,动静闹得这么大,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打消他的疑虑的,心里不胜其烦,想着消息还没坐实呢你就摆出逼宫的架势,这要是让你知道皇叔病了,那还得了。既气且惧,只等解雨臣回来替他说。


他打小就在刘娥身边长大,虽不曾被亏待,但呆在她身边时心里头总有阴冷冷的感觉,禁不住觉得怕。憋屈到成年,那副温驯压抑的样子已经长进骨子里,好容易在广陵王的扶助下找到了点儿帝王的气势,却又出了这档子事。


解雨臣瞧了一眼,他瑟缩在龙椅的一角坐着,怪让人心疼的。赵祯趁裘德考不注意,悄悄给解雨臣递眼色,言下之意不过是让他编个瞎话,先把这事儿给蒙混过去再说,该怎么办,咱们君臣二人私底下再商量。


裘德考见半天没回音,又问:“解大人,情况到底如何?”


解雨臣叹了口气:“这话微臣本不该说,可就如裘大人所言,广陵王位尊权重,若有什么万一,必定震荡寰宇,有些事,为人臣子的得有个准备,陛下也得有个准备。”他铺垫太长,而且这话越听越不对劲。


赵祯看解雨臣老不看他,有点急了,追着问:“到底如何?”四个字咬得极重,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话里另藏深意。


解雨臣跪倒在御前,低头顺目:“医官们连方子都开不出,怕是不行了,还望陛下早作打算。”


赵祯真想踹死他。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27:00 +0800 CST  
宫里头出了一桩大事:广陵王突发急症,自昨夜起,翰林院医官局就连番派人入府诊治,但病况如何尚不知晓,医官们个个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肯透露,只是瞧着皇帝的脸上,估摸不太好。


在大庆殿外伺候的宫人一脸神秘地说,未必是广陵王的关系。一群平日闲来无事就爱八卦的宫人们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问怎么回事。


那内侍四下看了看,方才挥挥手,示意他们过来:“昨晚上解大人深夜入宫,不知道说了什么,左不过一刻罢了,就听皇上在里头吼了一句‘废物’,然后解大人就被赶出来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宫里头谁不知道皇上对解大人信任得跟什么似的,一句重话都没见说过。再者皇上天性宽厚温和,有一回吃饭吃到沙子,还让伺候的宫女千万别声张,免得有人受罚。宫人们私下里说,再没这么好的皇上的,伺候时反而更加尽心尽力。解大人也是一副亲切随和的样子,人又能干,自打皇上登基起,就御史台大庆殿连轴转,皇上交代的事儿比谁都上心,这两个人能吵得起来?大家都不信。


“那也不一定是在骂解大人,裘大人不也在么?”


“裘大人出来的时候满脸红光,哪儿有半点被骂的样子?倒是解大人脸色不太好看,今日下了朝也没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有个小宫女用手指扭着衣角:“陛下也没罚他,应该没生多大气吧?”


内侍摇摇头:“陛下昨儿连先帝留下来的黄龙玉镇纸都给砸了,我看这气是不小……”顿了顿,叹道:“伴君如伴虎啊。”


他们在前头嚼舌根,赵祯在后宫生闷气。昨晚上那句“废物”一骂出口,解雨臣便露出一脸受了奇耻大辱的表情。天知道那句话是在骂那些医官,但他显然是误会了,旋即深深一叩“臣罪该万死。”


这是笃定了自己不会拿他怎么样。


瞧着裘德考一副不动声色的喜气样儿,心里更烦,索性把人都给撵走。可人一走,赵祯又后悔了,大庆殿内空荡荡的,镇纸落在地上的破碎声好似还在耳旁,春寒未歇,赵祯裹紧了龙袍,忽然觉得有点冷。


早朝时,赵祯几次看向殿下,可那人始终是眼观鼻鼻观心,与众人如出一辙地恭敬谨言。赵祯到底心中有亏,偷偷命人去解府看了看,回报说解大人正在府里自己跟自己下棋呢。


自昨夜起,皇上就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晨起连早膳也没吃几口,解大人却在府上潇洒自在,莫不是等着皇上跟他道歉?实在是恃宠而骄了。内侍看着皇上阴晴不定的面色,柔声道:“陛下,要不要召解大人入宫?”


赵祯沉默片刻,淡淡道:“随他去吧。”

彼时解雨臣正坐在亭中,手里捏着一枚白玉棋子,抬头看了看天空,远方阴霾积聚,欲倾覆压城而来。


要变天了。他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了回来,虽是一人独弈,却能感觉眼前好似坐着一个无形的对手,隔着无波无澜的虚空,透过来一股束缚压抑之感。天地间只闻棋子轻叩时清脆的响声,你来我往的角逐里,烈风骤起,棋招中已现金戈之声,对方杀意渐现,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解雨臣沉思良久,终是吃下一击。

吴邪还在公门之中,他已有两日不曾回家,乍一听广陵王病重的消息,也是一团惊愕,昨日见面时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忙遣人去广陵王府问问病况,却听说皇上已下旨,闲杂人等禁止出入广陵王府。防范得这样严密,这病怕是厉害了。这时候张起灵还在军中点卯将士,查验粮草,估计还没听到消息。


他深知广陵王在他心里的份量。他们这一去,数月未必回得来,广陵王现在这个情况,他肯定走不安心,可若是明日知道这个消息,不愿意去了,耽误赈灾之事可怎么是好?思及此,吴邪再也坐不住了,将手头的事细细交代了一遍,自去军营找他。


可到那一问,却被人告之张将军睡下了。吴邪有点不信,大军明日就要出发,照张起灵的性子这会儿应该在翻阅地图,毕竟河北大雨下了两月,栈道冲坏不少,需要留神的险路也多。福至心灵间忽然想到,这人该不是已经去广陵王府了吧?八成是,出了这种事,广陵王府里的人也要来告诉他了。


吴邪忙从军营里借了一匹马,往广陵王府赶。广陵王府门口明灯高悬,六个守卫守在那儿,吴邪只得悄悄摸到后院,好在这里并无人看守,吴邪拔下发冠上的簪子,插进门缝里去撬门栓。门栓极重,他正憋着尽往上顶,忽然大门一开,他整个人摔了进去。


他面前站着个年轻男人,身形看着跟小哥相仿,穿着一身黑衣,腰间佩着两把短刀,脸上始终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让人不太舒服,最奇怪的是,他眼上还蒙了块黑色鱼鳞纱,白日里这样出去,跟绿林土匪没什么区别。不过在这王府之中,该是影人一般的存在了。


偷偷潜入却被人当场拿下,吴邪心虚的很,这要是被一刀砍了都没法喊冤,爬起来先对人家笑笑:“那什么,我是朝廷命官,是来看王爷的,前门不让进……”


那人一点头:“吴大人。”


吴邪惊讶:“你认识我?我好像没见过你。”


那人脸上还带着笑:“鄙人黑瞎子,昨日你来过王府。”


广陵王府固若金汤,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有这群影人的关系,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行迹莫测,时时藏于广陵王周围护卫着,若有敢心怀不轨意欲加害的,多半未近得身便被拿下了,早年张起灵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这阵子吴邪来的频繁,赵德芳早就交代过这些人多关照他


只要人家不拿自己当贼,那一切都好说,吴邪忙问:“张起灵在这儿么?”


那人漫不经心道:“你问哑巴啊,他在里面。”


哑巴?吴邪一愕,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张起灵:“对对就是他,快带我去找他,我有急事。”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吴邪忽然想起来那块玉佩,忙翻出来递过去:“你们王爷说的,有这个我就可以在王府畅行无阻。”


黑瞎子接过来掂了掂,又还给他:“跟我来吧。”

广陵王府是在当年越王府大火后重建的,赵德芳与长兄感情深厚,执意留在此处,许多地方还保留了当年的模样。寝殿前门是一面九龙玉璧墙,乃是太宗皇帝所赐,年代久远,又被大火烧灼,留下不少斑驳的黑印。好在广陵王找来能工巧匠,以金丝白玉修补,缀以宝石珊瑚,总算能得见曾经的辉煌。


医官们都歇在殿后的临水小榭中,只留下一人在殿内照料,今晚当值的是颖海。黑瞎子转过身:“他们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吴邪道了句谢。他悄然离开,并未走远,只静静地与夜色融为一体。

吴邪推开寝殿大门,就看到张起灵和颖海坐在桌前说话,颖海看上去有点惊讶,没想到他会来,倒是张起灵很平静,大约是早就听见动静了,淡淡道:“夜里有风,关门吧。”


吴邪随手关上门:“在军营里找不到你,我猜你来这儿了,不放心,所以偷偷来看看。”


张起灵点点头,无意多谈。吴邪先走到床前去看广陵王,帷帐内悬了数十颗明月珠,黑夜中兀自生辉,幽暗的光落在赵德芳脸上,面色苍白,眉间微蹙,像是在做一个不愉快的梦。


吴邪回身问:“王爷究竟生的什么病?”


颍海道:“还不知道,尚无病症,只是沉睡不醒。”


“不会吧?你们这么多人连王爷是什么病也诊断不出来?”吴邪一脸的难以置信,条件反射看了看张起灵,果然见到那张轮廓深邃的侧脸越发冷峻起来。


颖海微微挑眉:“老朽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病症,不敢断言。”


吴邪想了想:“也不一定是生病,或许是中毒呢?”


颖海早知道那日广陵王召见了他后才一病不起的,但一来发现之时已是三四个时辰后,很难把这事跟他扯上联系,而且广陵王府本是手眼通天之地,外头的事尚且瞒不住他们,何况家里头有人动手脚?况且吴邪多番受广陵王照拂,关系比一般朝臣还要来得亲厚,完全没有下毒的理由,因此连解雨臣都没在这方面多想。


颖海不动声色地问:“吴大人何出此言?”



吴邪指着广陵王:“这不就跟中了加量迷魂散差不多么?”


他这话提醒了张起灵,张起灵拿过颖海药箱中的一把短刀,又从桌上拿了一个茶杯,走到广陵王榻前,单膝跪下,用刀划破他的手指,用力挤了挤,绯红的血珠落在杯中。


颖海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张起灵道:“劳您为王爷包扎一下。”他拿起茶壶,往里头加了一些水。吴邪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扑过来一把按住他的手:“你不是想以身试毒吧?”


要想知道他有没有中毒,只要再找一人试试便好。张起灵对毒物比旁人都要敏感些,而且如果他喝了没事,那颖海也能以他的血为引,制出解药来。


“是。”张起灵言简意赅道,这原本就是他该做的,自小被当做药人养大,原本就是为了这一天。


“我就是怕这个才来的,明日我们就要去河北,你要是也中毒了怎么办?”


“不会的。”张起灵去拿他按着自己的手,力气很大,捏得骨头发疼,吴邪咬着牙就是不松手,最后张起灵只得让步,“吴邪,这是张家人的责任。”


吴邪一字一顿:“穿上这身戎装,保家卫国才是你的责任。”


张起灵拿杯子的手并未放下,他自小便不断被人告知他是为谁而活的,十多年不分日夜的磨砺修炼,不过都是为了护住太祖皇帝这仅剩的血脉,赵德芳是张家人的责任,也是张起灵的信仰。艰辛苦痛夺不去,高官厚禄买不走,可这份信仰与军人的天职的碰撞在一起时,究竟该如何决断?一时拿不定主意。


吴邪轻声道:“一夫生死,皆吾辈之责。”


这是那日他说过的话。张起灵心中一震,握杯子的手终是松开,颖海已为赵德芳止了血:“张大人,我知道你心急,可这事急不来,就算王爷是中毒,解毒药也得慢慢调,没有十天半月也是休想,即便你是药人也一样。”顿了顿,又道:“你只管放心去,下官虽不才,但保王爷半年无事还是做得到的。”


这话算是彻底绝了张起灵的心思,他将杯子放回桌上,里面的血已被水彻底消融了,只剩下极淡的粉色。


“罢了,还请您费心照料。”


“自然。”


吴邪站在一旁,松了口气,心说还好今晚跟来了,这个闷油瓶,看着冷静,固执起来真要急死个人了。回去路上谁也没有多话,张起灵把吴邪送回枢密院——三更时分百官们就得前往城郊青坛,现在也来不及回家了,好在此行是领皇命去的,一路上衣食用度悉仰于官,也没有需要费神整理的。


分别时张起灵道:“今日的事还请保密。”


吴邪又好气又好笑,这种事还用他说么,但朋友已经心事重重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温声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你也别太担心,王爷洪福齐天,必定能逢凶化吉。”


张起灵点点头,两人暂且分别。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29:00 +0800 CST  
翌日。

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二次祭天大典,距离上次时间不久,许多东西都还用得着,因此虽然准备时间只有三日,但礼部办起来也不算困难。寅时一刻,景阳钟七声响罢,宰执百僚,皆列班于宫门前,赵祯身着青衮龙服,头戴二十四旒平天冠,在百官的簇拥下,往皇城以南而去,行约一里,便是青坛。


三丈高坛下设有玉磬景钟,乐工们身穿朱色宽衫,已蓄势待发。节鼓之声渐起,乐章奏响。身着黑衣红裙的歌者立于旁,随乐附歌,声音嘹亮壮阔,穿透云霄,直达天际。文舞者手持结带笛管,随乐起舞。武舞者一手持着短矟,一手持盾牌,以刀剑互相击刺,动作挥洒自如,若乘云逐水,好似要乘风而去,极尽飘逸。


一曲终了,乐官以竹节刮过敔,舞乐乃止。


礼部官员奏请圣驾登坛,前导官弓着腰,侧身在一旁,引导赵祯往祭坛前走。百官齐齐跪下,口呼万岁。大礼使上前两步,接替前导官搀扶着皇帝的手,正要随皇帝上祭坛。


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传来:“太后驾到。”


赵祯回过头,看见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刘娥乘着织龙金舆车朝祭坛方向缓缓驶来,眼底晃过一丝惊愕,随后是意料之中的苦涩。


他习惯性看向身旁,可此时已没有手持金锏德高望重的贤王护卫在侧,复而又看向解雨臣,两人目光一接,旋即错开了。


裘德考起身,拜了一拜:“参见太后。”百官们这才被惊醒,随着他一同叩拜起来。


赵祯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挂着疏离的笑容,赶在内侍之前走过去扶住了刘娥:“母后怎么来了?”


刘娥一手搭在他搀扶着自己的手上:“哀家听闻河北遭受水患,广陵王又卧病在床,担心皇帝一人难以担负国家重任,特来与皇帝一同承担。”


如今拱卫京畿全赖步军都指挥使,常宁。没人知道他是裘德考的义子,就在所有人都为这样那样的事伤神之时,裘德考已悄悄带他入了后宫,与刘娥商定夺权一事。


隐忍了这么久,便是为了今日。


百官们都在看着这对貌合神离的母子,等着看皇帝如何决断。


张起灵并吴邪所率领的十万殿前司禁军已在城外,只等祭礼结束的急报传来,便要启程奔赴河北。此一去,带着的不仅是百万灾民的安危福祉,更带走了赵祯在这汴梁城中最大的仰仗。


该如何抉择?


周围很静,听得见清风吹动环佩发出的叮当之声。赵祯眼底无波无澜,微微俯身:“多谢母后,儿臣,遵命。”


乐官轻击铜铙,伴着清脆的鸣响,掌礼官高声道:“登坛。”


百官们复而跪下,遥望着皇帝跟随在太后身侧,步入云坛。远方响弹已鸣,吴邪与张起灵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带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抬起手:“出发。”

京畿距河北有千里之遥,十万大军每日至多走七十里路,算一算总得十来日才能到河北,吴邪心里着急,连连下令急行。


日行七十里本就是骑兵急行军的速度,这十万大军多是步卒,又运着粮车,已经是拼了老命了,张起灵比以往还沉默寡言,也不发话,由着他指挥,到最后张起灵的副将忍不住了:“吴大人,您骑着马不知道兄弟们走的辛苦,这还有四五百里路呢,把咱们累趴下了,您就自己给背过去吧。”


说得有点不客气。吴邪不跟他计较,指着前头:“咱们现在还能日夜兼程赶一赶,等到前头路就难走了,大家辛苦些,等事儿一了,我必定上报朝廷,犒赏兄弟们。”


自打出了京畿,天色便越来越阴沉,吴邪估计河北周遭也下了雨,有些地方的栈道可能会被冲坏,到时路会更难走,他这么一提,那个副将也想到了,盯着吴邪多看了几眼,心里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张起灵忽然开口道:“全军急行。”


之后果然如吴邪所料,往河北方向去的路见天被雨水泡着,损毁严重,车马走几步就要陷在泥里,很多地方不得不用人力背过去,这样一来,日行至多三四十里。一想到十万大军耽搁一日,消耗的粮草就得多一分,运到河北的粮食就得少一部分。吴邪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人也日渐沉默,看起来倒和张起灵有几分像。


大军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剑岭道,吴邪命大军稍作休整,派几个探子去前头看看路,张起灵递了壶水给他,挨着他身边坐下。吴邪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半壶,放下水壶时看到张起灵也在看着他,下意识摸了摸脸:“怎么了?”


张起灵问:“前日送过来的公文里写了什么?”


大理寺怕沈博庆畏罪潜逃,在他们出发前就早一步派兵去河北抓人,吴邪再三交代,他们到了地方之后,先写一封手书过来详述河北灾情现状,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才把信给盼来。墨痕还没干就被塞进信封里,打开时上头尽是斑驳的墨迹,看得出写得很匆忙。大体情况和解雨臣所说无二,末尾再三催促他们快些赶到。


信中没有明说,但吴邪也清楚——河北灾民等了好几个月,总算盼到朝廷派人过来,拿下沈博庆固然是出了口恶气,可朝廷来的人两手空空,上百万等着吃饭的人当然会不乐意,好在大军正往那儿赶,大理寺的人勉强还能安抚一二,但骚动已起,能安抚多久谁也不好说。


吴邪看出张起灵一直惦记着广陵王的事情,不想麻烦他,自作主张回信过去:五日内,他必定携粮赶到,让他们先好好安抚灾民。


如今已过去两日。


“也没什么,催粮的罢了。”


张起灵心下了然:“过了浮桥便是沧冀大道,再赶三日的路便可到沧州。”


吴邪叹了口气,把水壶还给他:“就怕跟咱们来时的一样,被水冲坏了。”


张起灵道:“沧冀之地多水患,官道是用碎石铺的,泡在水里几个月也无妨。”


吴邪转忧为喜,追问道:“你去过?”


张起灵遥遥地看着远方巍峨的山峦,片刻后,道:“去过。”


在过去的近十年光景里,他都在四处奔走,去过的地方很多,皆是带着目的而去的匆忙过场,回想时没有留下任何值得追忆的东西,就像是一场大雨,天晴后谁还在意它们去往何方?


但以前心有所安之处,走得再远,也不觉得流离失所,如今连这一点执念也岌岌可危,想到这儿,张起灵少有的焦躁,他看了看吴邪的侧脸——风餐露宿这些日子,越发瘦得厉害。


察觉到异样的注视,吴邪偏过头,皱了皱眉:“你看我干吗?”张起灵迅速地收回了目光,吴邪狐疑地扫了一眼,觉得他怪怪的:“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张起灵摇摇头,吴邪往他旁边挪了挪,抬起手想搭他肩膀,比了两下又放回去了——他跟张起灵之间,总是不如跟胖子相处时自在随意的:“小哥,有事你就说,咱们之间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张起灵微微低着头:“那日你去的时候,王爷气色如何?”


吴邪猛一下没反应过来,仔细一想才知道他问的是广陵王的事,心里说,都走到这儿了,你倒还惦记着那事儿。想归想,还是答道:“挺好的,看不出异常。”


“聊了什么?”


要换做平时,吴邪大概会把那些话全都说给张起灵听,末了还会赞一赞赵德芳的才学德行,张起灵这么替他卖命也不算屈才。但现在心思不在这上头,答得很敷衍,只说都是一些闲话,王爷怕我做事不周全,多交代几句罢了。


“聊了多久?”


“大约两个时辰吧。”


张起灵一反寡言的常态,前前后后追问半天。那天就是聊闲话,琐碎细杂,吴邪哪里记得清,只得拣一些重要的话说与他听。


张起灵想了片刻,又问:“可有一同用午膳?”


“他是想留我,但枢密院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张起灵 “哦”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吴邪忽然品出不对劲来:“小哥,你不是怀疑我吧?”


“不是。”回答前那片刻的犹豫出卖了他。


吴邪心中升腾起一团隐火。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夙兴夜寐地承受着的责任和担负渐渐开始背不住了。他慢慢抬起眼皮上下打量张起灵一眼:“那你什么意思?”


张起灵平静道:“没意思。你别多心。”


周围还有外人。吴邪心中再恼怒,也不忘放低声音,只是语气冷得可怕:“到底是谁在多心?”


“吴邪。”张起灵微微一叹,“我并没有怀疑你。”


吴邪铁青着脸:“那你怀疑谁?”


话说到这份上,张起灵也没法子,只得道:“那日太庙之事你还记得吧?”


肯定忘不了。风雪交加的夜里,他死里逃生,还跟消失许久的三叔重逢,还知道了吴家被隐藏许久,不得见天日的前尘往事,吴三省回忆时咬牙切齿的口吻仿佛带着冰凌子——既恨且悲,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淡去一丝半点。


“你三叔对吴家被迫离京之事仍有不平,他恨广陵王。”


吴邪哑然。大概是觉得太荒唐,随即便笑了:“你是怀疑我三叔?他能有这种能耐?这事儿估计换做袁清让未必能成!”


张起灵淡淡道:“袁清让自然可以。”


“可他已经死了。”


张起灵顿了一顿,语焉不详地重复道:“是,他已经死了。”他用刀一撑,站起身,往剑岭道口走,为这次不太高兴的对话画上一个句点。


“站住。”吴邪低低喝了一声,往前迈了一步,抓住张起灵的胳膊。张起灵站定了脚,没有回头,声音从后面传来,低如耳语:“要真是我三叔干的,你打算怎么样?”


张起灵回过一点头:“我不想回答没发生的事。”吴邪有点动怒,你挑起来话头,说不谈不谈啊?两人还在僵持中,派出去探路的一个小兵急匆匆跑过来,脑门上沁着亮晶晶的汗。


“两位大人,不好了,剑岭的浮桥,断了!”


吴邪一把拉过那小兵:“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


“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发现桥就断了,峡谷边上坐着个抱着小孩的胖子,受了伤还凶得很,身手很厉害,咱们去得人少,不敢强行带他来,伍长让我回来传话,其他四人都在那里看着他。”


吴邪命大军原地待命,张起灵已点校好一队兵马,然后带着人匆忙奔赴过去。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32:00 +0800 CST  

楼主:西霖_

字数:460590

发表时间:2015-12-06 23:1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3 09:30:00 +0800 CST

评论数:277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