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把酒祝东风(出本精校版+已完结)

【第三回·完】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08 10:46:00 +0800 CST  
吴家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吴老狗生前交代过,丧事从简,因此吴二白只从白磲寺请来几十个僧人,为他诵经,满庭都飘荡着袅袅檀香。吴老狗性格低调,虽然在成都住了这么些年,但认识的人不多,只一天的功夫,该来吊唁的都来过一遍了。


如今夜已深,灵堂里点起了灯,下人们都被遣散了,寒风吹动灯影,月色如水,在地上印出一片清冷的水波。烛火忽明忽暗,吴邪浑身缟素,独身一人跪在这里,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宁静,耳边不断传来咏颂往生经的僧人们的呢喃低吟,梵音空灵,被冷月寒风一蒙,像是从千万里外的云端传来,勾起了他这一日因忙碌而压下来的伤心。


头三天是回魂夜,若有眷恋阳间的魂灵,会回来看望亲人。吴邪不知道吴老狗会不会回来,只是固执地等待。左右无聊,又思索起袁家的事。


他很好奇袁清让到底是谁,又想到那画中之人,车舆规制不同凡响,非皇家子弟不可,但哪一朝的说不好,听张起灵和他对话的意思,藏着的东西大抵是如胖子所说,是关系宋朝命脉的物件。可宋廷固若金汤,连大辽铁骑都难以撼动,有什么东西,是握紧了就能龙骧虎视,震荡宇内的呢?


吴邪想久了,渐渐觉得头脑昏沉,眼皮也抬不起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不知不觉中,竟趴在冰冷的地上睡着了。

做了一团怪梦。


像是来到了人间炼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满目都是瘦骨嶙嶙的饿殍,有半截身子已经烂在泥土里的男人,露出发黑的骨头,苍蝇嗡嗡地伏在腐肉上面,让人望之欲呕。妇人蜡黄的脸颊凹陷着,躺在焦黄的土地上,没有丝毫生气,虚弱得像一把风吹即散的枯草。
只有几个孩子还活着。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模糊,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七八岁的年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脚上有很多燎泡,不少已经破了,血水流到脚心,和破旧的草鞋黏在一起,每走一步都生疼。


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逃难来的,本来有很多同伴,如今只得他们几人。估计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寒风萧瑟,带来了记忆里低低的悲鸣声,他们聚在一起,冷的发抖。


这时,从天边飘来一架车舆,两匹高头大马并驾而行,踏着瑰丽的夕阳,带来了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声响。孩子们面容瘦削,眼神却很明亮,纷纷站起来打量。


车窗覆着一层云罗纱,影影绰绰间看得到一个人影,那人偏头看了看,一截白玉般的指尖掀开帘子,微微探身,有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停车。”


梦境戛然而止。

吴邪猛然醒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脑仁发胀,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揉了揉,扶着床柱坐了起来。


“哟,醒了,够能睡的啊。”就听见旁边有人说话。


吴邪不知道他这一晕就是两三天,往旁边一看,讶异道:“三叔?”复而很纳闷:“我怎么躺这来了?”


吴三省慢悠悠地说:“脏腑受创,跪地上久了,被寒气一激,伤寒了呗。”


吴邪可算醒透了。吴三省慢悠悠端起茶,发现杯子里没水了。他坐这儿喝了一上午,早把水壶里的水喝光了,因大夫说吴邪今日就会醒,也没敢走,转而搓着两枚油亮的核桃:“大侄子现在出息了啊。”


一股子阴阳怪气劲儿,下头就没好话,吴邪硬着头皮问:“我怎么了?”


吴三省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吴邪的胸口上,疼的他嗷嗷直叫,差点背过气去,他恼怒道:“你干吗?”


吴三省冷哼一声:“这话该我问你!你这一身伤怎么来的?”


吴邪咬牙:“不小心摔的。”


吴三省冷笑:“打哪儿摔的能摔出一身口子?想糊弄你三叔,还早八百年,赶紧给我老实交代!”


除去吴邪那早逝的爹,吴老狗还有俩儿子。吴二白和吴三省。自家老爹什么样吴邪不清楚,吴老狗不肯提,提起来就沉脸,吴邪犯不着为这没见过面的爹触霉头,也不多问。但二叔三叔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吴二白是个读书人,虽无功名,但学识渊博,本人极聪明干练,看着儒雅,城府却深,很得吴老狗的偏爱。据说原本打算让他继承家业的,后来不知怎的,给吴三省占了去。但二叔不甚在意,自己开了间茶楼,打点家里一些散碎生意,倒是逍遥自得。


比起他,三叔可让人不省心多了。有算命先生给断过,天生带了反骨,以后肯定不安稳。吴老狗再不待见也不能给扔了——这也是儿子。于是给起名三省,意指三省吾身,凡事虑前而行后。
后来果不其然,吴三省打小就打鸡逗狗歪招不断,二十岁时就偷偷跟马队去关外淘金,弄了一身伤空着手回来了,往门口一靠,厚着脸皮笑嘻嘻地看吴老狗。


吴老狗沉声道:“进来。关门。”


吴二白那时刚接手家里的生意,听见三弟的声音,头也没抬,很有远见的拎起账本就往堂后走,懒得看他们闹腾。还没走多远,就听见吴三省吃痛的声音:“哎哟,爹,您下手轻点儿嘿……我这还没好利落呢。”


吴老狗谨言慎行大半辈子,不成想养出这么个顽劣的儿子,担心日后吴家将要折在他手里,揍了一顿给打发家祠跪着,有意磨一磨他的性子,看他能否迷途知返。可吴三省也是个硬骨头,不声不响跪了三日,还有耗下去的势头,把吴老狗的真火都给勾了出来,没人敢在风口浪尖上去劝,只能看这爷俩儿跟乌眼鸡似得斗着。


有柜上的老人去跟吴二白说,二少爷,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三少爷还带着伤呢,经不起,万一闹出个万一来……又是一桩大麻烦,老爷也会懊恼一辈子,我们人微言轻说不上话,您是明白人,是不是劝劝?


吴二白问:“跪多久了?”


那人忙道:“都三四天了,水米未进的……您看……”


吴二白点点头,嗯,气头都该过去了。


正巧隔天有伙计打碎了一个玉如意,摔出了一地的碎片,那伙计惊得脚丫子都凉了,他这点月钱,当铺盖卖闺女都不够赔的。吴二白看了一眼,继续算账:“把碎片都拾全了,送去玉匠那儿磨成玉珠子。”


那伙计一愣,这是不要赔了的意思?


吴二白捏起一片碎片,道:“这是上等的和田籽玉,哪怕碎了也是好东西,你看那墙头的瓦块,倒是全乎的,可全乎一辈子,都及不上这一小块碎片来得华贵。”


那伙计听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陪笑道:“是是,小的这就去找玉匠,给您造一串手串。”


吴二白颔首,转头把账本交到坐在旁边的吴老狗手里:“爹,已经核对好了,您过目吧。”


吴老狗看了他很久,悠悠道:“不必了。”他转头去了家祠,他跟吴三省聊了许久,没人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但出来后便派人把吴三省送回了房,等于是默认了他行径。往后吴三省在做什么都没顾忌了,如虎归山龙入海,大展身手,能耐是与日俱增,虽然手段不光彩,但生意是越做越大,在成都的古董行业里,谁提起他都得尊称一声“三爷。”

吴邪打小跟他三叔关系最好,闹腾起来没大没小的,但骨子里非常敬重他,仰慕他的气魄与阅历。如今吴三省一拿出气势来,吴邪就有点怵,一梗脖子:“我全须全尾的在这呢,有什么那都过去了,三叔你就甭操心。逼急了我编瞎话糊弄你啊。”


吴三省以退为进继续问:“我说大侄子,你做事也太莽撞了,有什么事说出来,三叔还会不给你办?”


吴邪截住他的话:“你不是去南中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几个月前,吴三省听说南中开凿出一个玉矿,就带人去淘宝,他走后的隔天,吴老狗便病倒了。他去的地方太偏,吴二白想寄个信通知他都不知送哪儿。待吴三省回来,已是阴阳两隔。


吴三省道:“嗯。”


吴邪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道:“找到好东西了么?”


吴三省一拍大腿,恨恨道:“没谈成,西夏也在打那玉矿的主意,我估计过阵子要打仗,就回来了。”正好吴二白进来了,见吴邪已没大碍,便道:“去灵堂,我有事要说。”


吴邪看他走出去,悄声问:“三叔,我的事二叔知道么?”


吴三省白了他一眼:“你说呢?”


吴邪叹了口气,他捯饬一番才去了灵堂,耽搁得有点久,吴三省和吴二白就先聊上了。吴邪隔老远听见两人在争论什么,探头一打量,他们便齐齐住了口。吴二白道:“把门关上。”吴邪眉心一跳,觉得这是跟他算账来了,心有点忐忑,老老实实关上门。


灵堂顿时一暗,风灌不进来,飘荡着的白幔渐渐沉寂了,吴二白从明暗不定的阴影里站起来:“先给你爷爷敬香。”


吴邪握着香恭恭敬敬跪下叩首,沉甸甸的悲伤又浮了出来,悲伤之外还夹杂着愁思,握着一束香半天不动,心里盘算着,头七结束就该下葬了,该怎么委婉跟两个叔叔说出老爷子的遗愿,来硬的要起反效果,来软的,这种严肃的事儿也不是磨叽磨叽就行的,不好办啊……


吴三省咳嗽了一声,吴邪慌忙又叩了一下,这才起来。


吴二白道:“叫你来,是想和你谈谈你爷爷的遗训。”


吴邪莫名松了口气,心想不是兴师问罪的就好,很乖顺地点点头,听他继续说。


吴二白道:“你爷爷怕等不到你,有些事情提前托付了。他的意思,是让你跟着你三叔学习,日后好承继祖业。”


此言一出,吴邪愣住了:“啊?”吴二白又道:“当然,如果你想要像以前那样混日子,也随你。”


总归一句话,得留在成都。这跟吴老狗嘱咐他的完全不同,吴邪看着吴二白,他二叔八风不动,泰然自若着,
吴三省面沉似水,很不满意的样子。


吴邪想到进来前听见的争论,觉得吴二白在骗自己,于是试探地问:“二叔,爷爷临终前是让我上京赶考,你是不是弄错了?”


吴二白笑笑:“估计是病糊涂了,咱们家他许谁求过功名?”


据说当年吴二白初入学堂时便崭露头角,一腔辩难惊起四座,先生赞叹之余更悉心调教,指望教出一个状元来,可没成想,吴二白出师后竟开了茶楼做起儒商,他本人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负责教他的先生快要气吐血了,直道此子不思进取,从此街上迎面看到都没给过好脸色。吴邪知道这肯定是吴老狗的意思,他以为二叔也是个散漫性子,功名于他似乎不重要。如今看来,二叔还是介怀的。想想也是,满腹经纶没等着施展就夭折了,换谁谁都得恼。


吴邪觉得吴老狗挺奇怪,一边培养一边埋没,怎么看怎么有毛病。可如今一反常态,撺掇他去求取功名,二叔这样素有远志的,却不同意,真是越想越奇怪。


吴邪不动声色道:“爷爷还说了,死后火化,骨灰随风散了。”


吴三省和吴二白果然被震了一下,面面相觑,吴三省咽了口唾沫,道:“真的假的?”


吴邪道:“我怎么会拿这种事说笑?当然是真的。”


吴二白脸色很不好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真是糊涂!”


吴三省冷笑:“我看他比谁都清醒。老头子下了狠心,挫骨扬灰都不在乎,老二,你怎么说?”


吴二白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两人的神秘范儿里透着一股互不相让的较劲。吴邪看不下去了,开门见山道:“二叔三叔,你们别打哑谜了,有什么事能不能直说!”


吴二白不理他:“你先回去。”


吴邪心里有点闷火,固执劲头上来了:“我不走,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吴三省也帮腔了,他打算先和吴二白聊聊:“大侄子,你先回去吧。”


吴邪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二叔,我知道这事儿跟我有关,我不是扛不住事的人,你能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该怎么样咱们商量着来,行不行?”


吴二白不为所动:“别急,该知道的时候你想不听也难,现在不要问,问了也没用,这些事我们自己还没弄明白呢。”


“你就不能先说你知道的?”


吴二白眉毛一挑:“不能。”


吴邪咬了咬牙:“好,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想办法去找。”


“尽管去。”吴二白冲着吴邪的背影道,他端起一盏茶慢条斯理地撇茶叶,“我保证你什么也找不到。我跟老三不一样,不会由着你的性子乱来。”


吴邪一下子就泄气了,他知道二叔是说到做到的人。吴三省出来打圆场,搂着吴邪的肩膀把他送出门:“你就听你二叔的,先回去吧。”他带着一点不可说破的意味对吴邪使了个眼色,可惜吴邪正烦着呢,没看到。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09 19:54:00 +0800 CST  
吴三省看着吴邪的身影消失在回廊里,猛然转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老二,当年你劝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今他豁出去了,你怎么倒畏手畏脚的?”


吴二白坐在一团迷障似得白幔里,如冰入水,看不到表情:“那时少年性狂不知深浅,有些道理得年纪大了经风历雨才明白,老头子一死百了自然不用思量退路,我们这些生者总有旁的事可求可想。”


吴三省冷笑:“说穿了就是一个怕字,你怕死。”


吴二白抬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死我是不怕,但我得问明白,是为谁死?配我卖命么?”


吴三省几乎是吼了出来:“为吴家!为老头子!”


吴二白从白幔后走出来,眼底如渊,晦暗不明:“你奔着杀身灭门之祸上去,倒说为了吴家?”


吴三省一拂袖,掀倒了旁边摆着的烛架,十来根白蜡烛落了一地,火苗子摔在吴二白脚旁边,烧得很起劲:“吴家就到咱们这代了,积德作孽也碍不着别人,不争一回,我不甘心。”最后几个字他含在牙根里嚼碎了才砸出来。


吴二白指着吴老狗的牌位反问:“不甘心又如何?老头子不甘心了一辈子,争到了什么?”


吴三省道:“那是他瞻前顾后放不开手脚,白白耗费这许多年,我必不会像他那样。”


吴二白面上渐渐涌起了寒意:“吴老三,这些年你混得风生水起,手段自是厉害,但小邪不一样,出了吴家门,他还有什么?那点小聪明还挡不住有心人的一招半式,这是你的局,不是他的,你要找死我不管,别拉他下水,也别拉吴家下水。”


吴三省道:“我自会护着他,你想置身事外,可以,别碍我的事就行。”



吴二白冷道:“你想做的事我拦不住,我想做的,你也管不了,想要我别碍事,他先跳出我的手掌心再说吧。”
正好有前来洒扫的仆人,被这屋里的光景给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几脚踏灭了地上的火苗:“这一屋子都是白幔,烧起来可不得了,二位东家可得当心着点儿,您看那袁家……”他絮絮地说着,再抬头,发现屋里人都走光了。

吴二白去了吴邪住的院子,那里栽着两株桂花树,种了二十几年了,长得很高大,正是花期,细碎的桂花开满了枝头,堆出一片幽香的微黄花云,暗香萦绕了整座院子。吴邪坐在树下,一手拖着脸,很出神地想着什么。
一晃都二十年了, 吴二白遥遥地看着他,心里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他还记得大哥的儿子出生时的场景。


那一年,也是金桂落芳幽香暗送的深秋,他大哥自外面赶回来,稳婆抱着孩子喜气洋洋给他恭贺,他抱着孩子,手都不知往哪里摆,高兴的要疯了。那时吴家总是弥漫着散不尽的阴霾,新生儿的哭声好似曙光,冲破了这团晦暗,一家人都很高兴,连许久未展颜的吴老狗都露出了笑容。


不曾想,短暂的光明之后,却是更深的暗渊。他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哥,那个自己打从心眼里敬佩的人,毕生的大喜与大悲,全都给了这个孩子。


他不知道吴一穷会不会为当年的决定感到后悔。过了这么多年,那些令人夜不能眠的遗憾与痛楚,都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或许他看到长大成人的吴邪时,也如自己一样,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正巧王盟从外头过来,吴二白挥了挥手:“你跟我来。”


一带就把他带出了吴邪的视线,王盟很忐忑地看着这位不拘言笑的东家,弯腰欠身地听他吩咐。


“你叫王盟?”王盟连连点头称是。吴二白道:“往后小邪那间铺子你不必去打理了。”


王盟以为自己浑水摸鱼的行径被发现了,眼下家业易主,人家要杀一杀风气,慌忙问:“东家,这是为什么啊?”


“不必多问,明儿自有人领你去我城西的铺子,你就还做以前的事罢。”


王盟小心翼翼地问:“这……里头那位问起来我怎么说?”


吴二白淡淡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一拂袖,留下满腹疑问的王盟就走了。


王盟心想,老太爷尸骨未寒呢,叔叔们就开始挤兑无父无母的侄子了,统共也就这么一间产业,也想着给要回去,豪门恩怨啊,闹腾起来也没比贫贱之家干净多少,可怜少东家没手段没势力,玩不过叔叔们,只望他们夺了家产之后别亏待他。边腹诽边走到吴邪面前,把刚才的事儿一说。


吴邪心知这是要断了他的财源,没钱去哪儿都不成,二叔是来真的了。之前为了去袁府,他做了好一通准备,可说是倾囊而出,眼下手头这点散碎银子,还不够他走到西辅的,以往缺钱了从家里现支就成,有余钱再给补上,现在肯定不行了,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但越是这样,他越要去京畿,看看那到底是不是龙潭虎穴。


王盟道:“东家,您别难过,日后咱再给抢回来……”


吴邪看了他一眼,忽然蹦出一句:“你那有钱吗?借我。”


王盟问:“您干吗用?要多少?”


吴邪说:“有多少全拿来,急用。”


王盟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您给多少月钱您心里没数啊?也就够我日常用的,哪儿还能有余钱,没有没有。”说着就要走。


吴邪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我以后还你,还给你加利钱!”


王盟说:“咱们铺子都给二东家占了,您怎么还?”


吴邪一皱眉:“眼皮子忒浅!你有多少家当啊还怕老子还不起?”见王盟还在犹豫,作势要褪手串:“这个押给你行不行?”


王盟吓了一跳,这东西是老太爷给的,意义非同一般,以前是不舍得戴,现在不舍得离。他肯拿出来,必定是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好歹主仆一场,吴邪又是个软心肠的,自己浑水摸鱼也不如何责怪,往后再难遇到这样好的东家了,顿时热血上头,当即道:“东家,这个不必了,我帮您就是。”说着回屋取了一袋碎银子。


总有二十多两,乃是一个五口之家两月的用度,吴邪笑道:“你小子行啊,挺会过日子的。”


王盟咬牙说:“抠出来的!您可省着点儿用。”


吴邪一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头七已满,该出殡了。


这事儿是吴二白全程做主——对外还是要扶灵走一圈,棺木埋进早就选好的风水宝地里,清水寺的僧人们在墓碑前做完最后一场法事便离开了,没人知道这不过是个衣冠冢。


待他们回到吴家,暮色未至,暖煦的光还落在天边,像是即将燃起的火,只是风很大,冷风从皮肤上刮过时,带来尖锐的疼痛。


吴老狗的尸身已经被放在堆好的木头架子上了,因为天气很冷,尸体没怎么变化,像是睡着了似的。吴邪举着火把站在他面前,脑海里满满都是过去的回忆,忍不住想要流泪,泪凝在眼底,很快又被火烤干了。吴三省催促:“大侄子,快点吧,待会儿天就要黑了。”


吴邪闭上眼睛,将火把丢在车架上。那上头浇了油,一下子就烧起来了,瞬间烈焰熊熊,与天边绯红的云交相辉映,一路烧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吴邪忽然摘下手腕上戴着的那串金刚菩提子手串,给扔进了火里,他觉得吴老狗走得太干净了,什么都不带,黄泉路会寂寞,总该给他一点念想,这东西,是眼下他最珍贵的东西了,物归原主,也很合适。


谁知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吴二白忽然一下子把手伸进火堆里去摸,吴邪吓了一跳:“二叔!”


吴三省反应快些,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只见手臂已被烧得皮开肉绽,非常严重,他手心里死死地握着那个手串。


吴三省急怒道:“胡闹!”


吴邪扶着吴二白连叫了几声“来人来人”。但下人们一早就被遣远了,听不到这里的动静,他只得先让吴二白在石凳上坐下:“三叔,赶紧打点冷水给二叔敷一敷,我去拿药膏。”才出院子没几步,迎面撞见一个人,剑眉虎目,英气勃勃,吴邪认出来这是他三叔的手下,潘子。


“小三爷。”


吴邪跟看到救星似的,一把抓住他:“我二叔被火烧伤了,你脚程快,赶紧去管家那儿拿虎杖膏来,那个治烧伤最好。”


潘子吓了一跳,忙问:“那三爷怎么样?”


吴邪真要被他急死了:“你家三爷好着呢,别磨叽了,赶紧去吧。”潘子应了一声,拔腿就走。吴邪这才折回院子里,就看见俩叔叔无言对坐着,吴三省恨恨地盯着吴二白被烧伤的手臂,吴二白恨恨地盯着被烧坏的手串,一点眼风都不露,气氛有点诡异。


吴邪皱皱眉,走到吴二白身边:“二叔,潘子去拿虎杖膏了,待会儿就回来,你忍忍。”


吴二白脸色苍白,烧伤的地方极痛,忍疼忍得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声音是强忍的平静:“你为什么把这个丢进去?”


吴邪说:“我就是心血来潮……想拿它来殉了爷爷……”


吴二白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片刻后,才把一直攥着的手串递了过去,上面还沾着他的血。虽然这东西刚落入火中就被抢夺出来,但到底是木头,被温度极高的火一燎,就烧出斑斑点点的黑色火痕,先前如宝石一般的绯色光华也黯淡了,再没之前的华彩。


“这是你爷爷送你消灾求安的,收好,别再弄掉了。”


吴邪不接:“二叔,你别蒙我,爷爷留下来的东西还有很多,你怎么单单对这件这么上心?”


吴二白没提防他忽然这么问,不知如何回答,倒是吴三省淡淡说了一句:“这是你爹留下来的。”


吴邪一脸错愕——这是吴老狗从未提过的,他接了过来,握在手中:“我爹……”


这时潘子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手上拿了好几瓶药和纱布:“三爷,药我拿来了。”


来得正是时候,坐着的两位都松了口气,吴三省点点头,翻了翻他手上的药瓶,取了一枚党术丸,让吴二白在舌根下头含着。潘子说:“三爷,咱们赶紧去屋里包扎吧,这是风口,受了伤不能坐在这儿。”


吴二白的视线落在那团越来越小的火焰上:“无妨,就在这里包吧。”


潘子回头看看,心里明白了,半蹲下来给吴二白治伤,动作比普通行脚大夫还要娴熟。等他包扎好了,旁边的火也只剩星星点点了,吴三省亲自过去收敛。


吴邪问:“二叔,什么时候上山?”把这撮清灰向北撒了,才算完成吴老狗的遗愿。


吴二白道:“现在就去。”他才一站起来,就因为发晕跌坐下来。潘子赶紧扶住他:“二爷当心,这可不是小伤,回头再染上风寒就麻烦了。”


吴三省也劝:“你就歇着吧,快五十的人了,得惜身。我跟小邪去吧。”


潘子道:“三爷,眼下天都黑了,山上路滑不安全,有什么也不急于一时,实在不成,我陪小三爷一起便是。”这个主意好,正迎合了吴邪的心思,他立刻道:“对对,就让我跟潘子一起吧,早点了了爷爷的心愿。”


吴二白和吴三省目光短暂一撞,立刻有个相同的念头,吴三省道:“行,你陪吴邪去吧,照顾好他。”潘子应了一声。

秋风吹得正紧,漫卷着树上的黄叶,落了一地,枝头光秃秃的,瑟瑟发抖。吴三省看着吴邪的背影:“你说他会回来么?”


吴二白慢慢道:“会。”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打算让他走。”


吴三省笑了笑:“你不是不想他参与这些事么?干嘛还去抢那东西?想要安稳,烧了它才好。”


吴二白没说话。刚才那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如今冷静下来,却仍旧想不透自己的心意。他不愿意把吴家把吴邪搅合进那团浑水里,但心里那点小小的不甘,被刚才的事一激,像是火苗般逐渐烧了起来。他默默起身走了。临回房前,又派了五个自己的手下也偷偷跟着,防止那小子乱来。


这局不管开不开,怎么开,都得他说了算。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09 19:56:00 +0800 CST  

第五回 君自远方来

吴邪回房拿点儿东西的功夫,潘子就牵了两匹马在外头等着了,给吴邪骑的是匹毛色洁白的美人马,鬃毛很长,像是一团落在黑夜里的雪,吴邪道:“这也太招眼了。”


潘子把缰绳递到他手里:“天要黑了,你不常骑马,招眼些我看得清楚,万一没勒住绳,我好帮衬不是?”


吴邪没话可说,翻身上马,给它顺了顺长鬃,白马哼唧两声,鼻子喷着白气,算是认可他了,他双腿夹紧马肚子,一勒缰绳,与潘子并辔而行。


一路无话。走到锦屏山下,天已经黑透了,天空还下起了雨,潘子解下身上的玄色披风给吴邪披上,仰头打量山顶:“这雨可能要下大,小三爷,咱们还走么?”


吴邪把披风系紧了:“走啊,来都来了还折回去不成?你跟在我三叔身边什么阵仗没见过,还怕这点儿小雨?”


潘子说:“我怕什么啊,我是担心你的伤,小三爷,不是我说你,这回可闹腾的太过了,你是不知道三爷看到您
伤口时的样子,那脸黑的!”


吴邪讶异道:“连你也知道?”


潘子压低了声音:“就二爷三爷还有我知道,哦对,给你诊病的郎中也知道,但三爷下了死令不许他往外说,放心吧。”


吴邪松了口气,嘴上却道:“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你们别瞎想。”潘子明显不相信,但


吴三省交代过别声张别探究,他也就不去戳穿这个拙劣的谎言了。


过了一会儿,吴邪问:“你跟我三叔出去这趟顺利么?”这话之前他也问过吴三省,但那会儿是为了岔开话题,
他回答了什么也没细听,现在是真好奇。


潘子说:“路上倒是很平顺,但才到南中,就听到西夏屯兵的消息,说是近日就要打起来,三爷怕到时候咱们跟着受牵连,就匆匆回来了。”


“空手而归,我三叔他气坏了吧?”


“路上脸色是不大好,但干我们这行的,哪能次次都顺遂呢。”

爬到山顶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雨停了。山顶很静,隐约可见远处寺庙里的点点烛光,僧人做晚课的絮语声伴着木鱼遥遥传过来,被湿冷的风一蒙,悲悯中多了几分凝重。吴邪将抱在怀里的骨灰坛捧了出来,永诀在眼前,十分的不舍,手指摸索着瓷坛上的绘纹,脑海里止不住回忆起过往的岁月。


幼时,常看吴老狗酒醉后于月下舞刀,银刃游走,斩风劈月,带起雪芒似的剪影,刀挥朔风鸣,刀落逾千斤,雄劲处宛若蛟龙,轻盈中恰似白鹤,院里的梨花被他的刀风卷落满地,带来皑皑白雪一般的寂寥,吴老狗浑然不觉,好似这寂寥天地间游走的魂魄。


那时吴邪看不懂他脸上的阴郁失落,只觉得英姿勃发,令人神往。于是趁吴老狗睡下了,偷偷去他院子里拿那把关刀。小孩子心大力气小,哪儿举得动这么重的东西?提了半天未动分毫,气得一脚踢向立刀架,扭头就走。那刀架早些时候不小心被吴老狗砍掉一段支脚,没顾上修理,只拿了块石头垫着,也是吴邪倒霉,正踢在那石头上,架子失了平衡,整个倒下来,吴邪听着声音不对,一扭头,看到刀架并着关刀一起砸了下来,他猛地往旁边一蹿,这才没让关刀给劈成两半,但被红木刀架磕在脑门上,脑子一黑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正对上吴老狗担忧的面孔,他自知理亏,也不说话。吴老狗看他无恙,面色缓和了些:“大晚上不睡觉,好好跑我院子里做什么?那刀是你耍得了的么?”


吴邪不服气:“我看爷爷舞刀的样子威风,也想试试……您不是想让我做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么?所以我就去练练了……”


吴老狗又喜又忧,喜的是他志向远大,忧的是他并不是个上佳的武将苗子。但这话不好说,也不能说,想了想,道:“若想为将,武艺不是最重要的。长于弓马骑射,追逐角力者,少则统千人,多则不过万,攻于一城,辟之百里,不过是先锋之才。但三军统帅则不然,掌军数十万,运帷幄,筹奇策,不出门便知天下策变,不策马而令天下之将,翻覆间便可平天下,骋掠万里山河,不必亲自尝于弓马。”


吴邪眨眨眼:“要是武艺超群又能统领三军不是更好?”


吴老狗冷笑:“毛都没长全呢,想得倒美,长大了再说吧,现在赶紧睡觉!”他没勒令吴邪不许再去碰他的关刀,只悄悄命人将刀收了起来,从此醉酒后,只孤灯独坐月下,再没有之前的恣意。


“潘子,你带刀了么?”


吴邪冷不丁这么一问,让潘子有点懵,摸着腰间的佩剑递过去:“只有这个,怎么?”


吴邪接过来掂了掂,比不得关刀威风,但还算趁手:“你站远些,我怕伤着你。”


潘子来了兴致,边往后退边道:“小三爷,你还会舞剑?没听三爷说过啊。”


吴邪跟吴老狗学过一点,但他不是练武的料,学得太累,也没学出来什么道道。并不回应,只把骨灰坛放在边上,一手执剑,默默思索着当年的画面,手随心动,身姿后仰,绕颈而过,兀的划开一道青光,开场很惊艳,可再往后便稀松平常了,招式不连贯,欠劲道,身法也不灵活,可吴邪舞得很认真,一招一式不肯含糊。冷风习习的深秋里,额头鬓角全被汗浸透了。


山中冬日早,梅花已经开了,不知从哪里飘来几朵,最后一招收势,稳稳地接住了一朵白梅,像极了当年铺陈一地的梨花。


虽然他舞得算不上出彩,但潘子还是给他喝了声好,一直以为小三爷只是个书生,想不到舞刀弄剑也能做,很好很全面,也就不求做得多出类拔萃了:“好一套马战刀法,有些年没见过了。”


吴邪诧异道:“马战?”


这方面潘子算半个行家:“是啊,上封,下撩,里克,外挡,都是马战常用套路。小三爷,你是跟谁学的?”


吴邪默了一默:“没跟谁,偶尔看到的。”


潘子“哦”了一声,把那骨灰坛递到吴邪手里。吴邪拿着坛子走到悬崖边,低头一看,隐隐看得到云雾缭绕,深不可测,他抓起一把骨灰,慢慢撒了下去。


风声萧萧,从此魂游四海,无处可拘,或许也是个好结局。


不经意间,吴邪看到指甲缝里尽是微黑的骨粉,皱着眉:“怎么是黑色的?”


潘子看了看:“大概是木炭混进去了吧。”


吴邪点点头,低声道:“回家吧。”


潘子弯腰去捡搁在地上的剑,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条烙铁头的黑蛇,蛇身曲起,血红的长信吞吐着,贴地疾走如飞一般蹿了过来,吴邪眼尖,一把将潘子推出老远:“当心。”潘子被他推了一把,也看到了,就势一个仰云射月,口中喊道:“小三爷别动!”将手中长剑狠狠掼了过去,长剑钉住蛇尾,那蛇来回翻腾,大概是疼极了,猛然一蹿,竟然断尾而走。朝吴邪而来,吴邪不由得往后退,没留神踏在几颗碎石上,重心不稳地往后摔去。潘子飞奔过去,却只抓住一点衣角。他急了,一探身也要跟下去,却被几个忽然冒出来的人给抓住了——这是吴二白的人。


“小三爷!”


回应他的,只有山谷下的回声。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0 14:53:00 +0800 CST  
“什么!”吴三省听潘子如是一说,当场暴跳如雷,桌子拍得山响,茶盏都震得一跳,“立刻派人去找,所有人都派出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备马备马,我也要去。”


潘子半跪着,咬牙道:“是我没照顾好小三爷,您杀了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现在请三爷让我将功赎罪,等找到小三爷的……待找到他,潘子随您处置!”说着重重一叩,大步流星地走出去调令手下。


他们赶到山顶时,吴二白也到了,他的人正在山下一寸一寸地找,下头有条河,吴邪要落下去,该摔进河里,可沿着河流走了三四里,都没看到尸体。吴二白正着急呢,见到潘子和吴三省,一颔首:“你们跟我来。”


潘子老老实实地跟过去,吴二白坐在一个马扎上,吴三省坐在他旁边。吴二白道:“小邪掉下去前可有什么异常?”他的人不敢跟太近,因此细节一概不知。


潘子回忆了一下:“并无异常,我们正要回家,忽然从旁边蹿出来那条没毛的畜生,小三爷急着躲避,这才不小心摔了下去。”


吴二白皱皱眉,这确实像是一场意外,但心里怎么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吴三省恨恨道:“我不信他死了,小邪八字硬,当年这么多凶险都没死成,怎么会死在这里?”他指着潘子:“你马上去找,就是把那条河给抽干,也得把人给我翻出来。”


吴二白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他站起来:“等等,去拿绳子来。”马上有人递过来一大捆三指粗的麻绳,吴二白自顾自的在腰上打了个死结。


吴三省道:“老二,你这是要做什么?”


吴二白并不搭理他,走到悬崖边,指着潘子和另一个手下:“待会儿拉住我,听我指示再拉我上来。”潘子看看
吴三省,用眼神问他怎么办?吴三省知道他二哥的脾气,不愿意说的事情刑求都问不出来,一挥手:“听他的听他的。”


潘子站在前面,把绳子在腰上系了个死扣,后面站着的是吴二白的手下,也照样系死了,吴二白被他们慢慢被放了下去,大约放了三四丈,绳子就要到头了,潘子探身问:“二爷,好了没?绳子快用完了。”


便听下头说:“再放一点。”


潘子和后头的帮手互看了一眼,后头那位解开了腰上的绳子,仍握在手里,一路抓着绳子,直抓到潘子前头,对潘子点点头,潘子也解开了腰上的绳子,把最末的那截在手腕上绑严实了,一点点挪到前头,伏趴在地上,小半截身子悬在崖边。吴二白的手下放下绳子,抓紧了潘子的腿,这样,又匀出了一截来。吴二白整个人的重量全坠在潘子的手腕上,血液不通,手腕前端都变成了黑紫色。可忽然间,腕上一空,什么重量都没有了,潘子试探地提了一截,那绳子轻飘飘的,他急了,赶紧往上拉,可拉完了绳子也没看到吴二白。


吴三省几步蹿了过去,冲着底下吼道:“老二,老二你在下头么?”


下面有声音传了上来:“拉我上去。”


潘子忙把绳子放下去,片刻后,吴二白安然无恙的上来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表情非常冷静,但吴三省看出了他眼底的隐怒。


“老二,下头怎么样?”


吴二白冷声道:“回府。”


“啊?不找了?”


“让他们找,我们回去。”


回去之后直接闯进吴邪住的小院,翻了一通,果然科考需带着的符牌不见了,还少了几件冬日的衣服,吴二白眼底如蒙寒霜,冷笑道:“这小子能耐了,竟连我都唬过去了。”


吴三省已经明了事情原委,正合了他的心意,暗自高兴:“到底是老头子调教出来的。”
外头有一群孩子晃着拨浪鼓嬉闹着,嘴里唱着一首童谣:一龙并一凤,相将入蜀中;凤丧落坡里,龙鏖战野中;翻手掀云雨,覆手卷雾风。西川险而广,却难困卧龙。待到天时至,终将破长空。

吴邪摔下悬崖的瞬间,脑海一片空白,手胡乱抓挠,慌乱中握到了几段藤蔓,整个人才挂住了。他低头一看,下面黑雾缭绕,不知深有几许,十分后怕,这要摔下去,有几条命都不够用的。潘子还在上面死命叫他的名字,歇斯底里的,急得恨不得跟着跳下来。吴邪刚要答应,就听见忽然冒出来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给拦着了,吴邪心想,八成是二叔派来的!于是顺着藤蔓闷声不响又往下爬。


这时下头传来几声低低的布谷鸟叫,吴邪精神一振,爬得更快了,不多时,终于下到一方悬洞里,老痒早等在下头,一看到他的身影,探出半截身子把他拉了下来。吴邪浑身都汗透了,力松气泄,由得他给拽进悬洞里。


老痒劈脸就骂人:“你——你疯了吧?这是逃命还——还是玩命呢?”他一着急就容易结巴,从小到大都这样,吴邪嘲笑他很多次也没改掉这毛病。


吴邪说,我真没打算这么下来。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会在下山时借着内急甩开潘子,然后走老痒给他提供的那条小路——老痒经常来山里,很熟悉地形,这个悬洞也是机缘巧合下发现的。半山腰的地方,一般人别说找了,看也难看到,就算吴二白发现吴邪不见了,一时也找不到。吴邪好趁机偷偷出成都。


话说回来,真按计划来,他也逃不了,潘子不提,还有几个影子似的保镖躲在暗处,吴邪敢有异动,他们立马就能发现。


老痒递过来一个装着干粮的包裹,吴邪这一趟出门,除了符牌和一点散碎银子外,什么都没带,老痒总得帮他备上:“你真——真打算走了?”


吴邪接过来:“是啊,不是早跟你说过了么。”


老痒说:“说句泄气话,我觉得你——你不该去。”


吴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为什么?”


老痒挠挠头:“我也不知道,总——总觉得你这一趟出去不是好事。”


他是被寡母带大的,母亲身体不好,性情也温弱,靠给人浆洗度日。老痒十来岁便四处打短工帮助贴补家用,再大一点,又求了一个猎户,跟着学习打猎,早早拉持着母亲过活。放养大的孩子,从小就有超出年龄的心智与敏锐,也正是这种近乎野兽的敏锐,才让他逃过许多危险与困境。


吴邪说:“我以前没想过离开成都,可自从答应了我爷爷,除了去京畿就再没有别的想法了。而且我也有预感,如果不去,我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老痒沉默了一会,起身帮他背着包裹:“走吧。我送你下山。”


悬洞一直走到头,有一条羊肠小道,宽不过一尺,沿着小道走上一刻,就能看到下山的小路,小道上都是枯草碎石,因为刚下过雨,地很滑,非常难走。老痒折了一段树枝递给吴邪撑着,自己走在前头。“你走了之后我——我要不要把——把你还活着的事告诉你家人?叫他们别担心。”


“让他们找一阵子,我得先到汴京,等参加了科考,他们就算找到我也没辙了。”


老痒说:“你二叔三叔可精——精明着呢,我看瞒——瞒不了多久。到了汴京别住客——栈,赁一间小——小宅子,安生看书,估计能躲到科考。”


吴邪那点银子租个单间未必够捱到开考,但他也不好意思说,含糊地“嗯”了一声。


走到城门口,天还是黑的,城楼上点着灯。几个衙役刚将城门前洒扫干净,一面打哈欠一面慢悠悠地打开城门。吴邪和老痒见到城门已开,心里大喜,走得很快,带动一阵清凉的晨风。有衙役被这风给晃醒,睁眼一瞧,只见到两个疾驰而去的背影。


老痒又送吴邪走了十来里路,天已大亮了。路边有一个简陋的茶寮,他们也饿了,叫了两碗面呼哧呼哧地吃开了。吃完了面,就到了告别的时候了。老痒拿出一个做工细致的锦囊,塞到吴邪手里:“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兄弟帮不到什么忙,这点钱你——你拿着罢。”


吴邪拿到手一掂,足有五六十两,吓了一跳。老痒的家境吴邪是知道的,再加上他母亲身体也不好,经常生病,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当了一些我娘的嫁妆。”


吴邪愣了一下,心里的感动无以复加,他把锦囊往老痒手里一放:“心意我领了,只是这钱我不能收。你还是赶快把东西赎回来吧。”


老痒沉了脸,又给丢回他怀里:“少他娘的磨磨唧唧,这么多年你——你没少帮我,轮到我能出一分力了,你要敢——敢客套,我我就当没——没你这个兄弟。”


吴邪把银子放进包裹里:“好,那就算我借的。”


老痒点点头:“凡事留个心眼,对人对事都得注意提防着。”


吴邪笑笑:“行啦,我又不是头一回出门,心里有数,刚才从悬崖掉下来都没摔死,知道这叫什么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时他没有想到,大难不死,是因为上天给予了新的磨难与责任,需要经历和担负。


老痒挠挠头:“总之多保重。”


吴邪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是。”他走了很远,回头时还看见老痒站在那,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几乎要消失在地平线。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0 14:56:00 +0800 CST  
一月后

才进汴京,便看到一条烟波浩瀚的长河,自西向东,贯穿全城。舟船如织,来往着各地的客商文士。东西两岸人流熙攘,随处可见装潢着花格窗子的华贵马车,两旁街道上各色商号的幡旗林立,茶寮酒肆,锦缎庄,文宝斋,纸马铺。小贩们叫卖早点的声音从热气腾腾的白雾里透了出来。有恣意纵马的少年,骑着西域骏马绝尘而去,这条街道上富贵繁华的民情风物,随着他的奔驰,绵延出数十里的锦绣长卷。


“吴公子,到了。”


吴邪急行到了西京,怕被三叔他们追上,就赁了一架马车代步。一路上吃喝都在车里,休息得很不好,入城前才迷迷糊糊睡着,刚被叫醒,整个人都是懵的。撩开车帘子一看,满目天子脚下热闹奢华,果真是到了,冷风一吹过来,人清醒了大半,于是收拾东西,下车结钱。


车夫说了几句恭维话,便驾车回去了。


吴邪背着包裹,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漫无目的地往朱雀大街里头走。成都也算物华之地,但和京畿到底不能比,太多新奇有趣的玩意儿,看的人目不暇接。前头是北瓦园,四层高的奢华楼阁,飞檐斗拱,朱门高柱,往来宾客如云,乃是京畿头一号鼓舌说书之所,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闲来无事都爱到这里听一折书。


吴邪也有点累了,打算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可进去一看,早就人满为患,别说单桌散座了,就是站着听词儿都难找到地方落脚,只得兴趣缺缺地走了出来,打算另寻家酒馆。


出门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穿着鸦青色织锦大氅的男子,面容很年轻,眉目细致,站在人群里,却难以泯于其中,从里到外透着藏不住的华贵富态,不知是哪家侯爷世子微服寻乐。吴邪多打量一眼,忽然脸色变了。猛地往他那一扑,一把抓住了正在解他腰间美玉的小贼。


那人看了看那小贼,又看看吴邪,矜持地对他一笑表示谢意,才要说什么,忽然从旁边掀起一阵风,吴邪就见到人影一晃,整个人被摔飞出去——那偷东西的小贼正落在他身边。


动手的是一个白衣男子,面如冠玉,剑眉鹤目,身形纤细却透着勃勃英姿,雪中傲梅一般,宛然是画里走出来的美男子。他身边跟了三四个身高相仿,容止堂堂的护卫,他问那个贵公子:“你可伤着?”


贵公子道:“我没事,但你伤错人了。”


吴邪被摔得两眼冒金星,几乎要爆粗口,勉强撑着坐起来,见那白衣男子背对着他,跟那贵公子在说什么。片刻后,两人并排走过来。


白衣男子对吴邪一拱手:“适才鲁莽了,见你们争成一团,把你当成了贼,太对不住,没伤着你吧?”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好声好气地赔礼,吴邪再大的火也没法发出来,心道: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看着弱不禁风的,下手居然这么狠,嘴上道:“没事。”他自认倒霉,拍拍衣服准备离开。


白衣男子拉住了他:“我们正要去北瓦园听说书,小兄弟肯不肯赏个脸一起,权当给你赔罪压惊了。”


吴邪说:“里面的人说座满了。”


白衣男子笑了笑:“无妨,请随我们来。”他指着摔在地上的小贼道:“送官。”自有一个随行的护卫应承着,拎小鸡仔儿似的把那家伙带走了。

他们一进去,茶保立刻换了一副样子,满堆笑脸哈巴着迎上去:“爷,老位置?”白衣男子点了点头,一行人往楼上雅间走。吴邪感慨,怪不得都羡慕权贵富家呢,这个待遇确实不能比。他跟着他们,茶保伙计们的态度就很殷勤,吴邪心想:今儿我也过过权贵瘾,于是昂首阔步跟在他们身后。


人还没落座,各色珍馐菜肴都上齐了,盘龙菜,炙大虾,鹿笋肉,河豚刺身,冻乌鱼,琉璃藕,龙井氽鲍鱼等等,将梨花木的大圆桌堆了个满满当当。领头的贵公子吩咐了一句:“都出去等着吧。”那几个护卫便下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吴邪忽然有点紧张,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对付这种场合,还是有点力不从心之感,这不是靠着心里那一点年少轻狂的“嚣张”就能应对的。


白衣男子给三人斟酒,贵公子握着酒盏,笑问:“小兄弟怎么称呼?”


吴邪大大方方报出了自己名字,转头问:“阁下呢?”


那人与白衣男子对看了一下,悠悠道:“我叫赵祯。”


这是个常见的名字,吴邪自然没把他和当朝太子联系到一起,敬了他一盏酒,又问另一人:“你呢?”


便见白衣男子勾唇一笑,抿了一口酒,方道:“解雨臣。”


吴邪脱口便道:“好名字。”


解雨臣笑问:“哦?怎么说?”


吴邪以指尖蘸酒在桌上写了“雨臣”二字:“雨泽万物,亦净万物,于己修身修德,于臣嘛,便是竭诚侍天子,明昭于朝堂,耳目股肱一般的存在。”


解雨臣盯着他写的那两个字微微看出了神——他的名字是早故的解连环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据说还未出生就定了,小时候没人告诉他意思,再大点忙于学业,奔走于宫闱也没时间去想,如今听他这样一说,才知先父竟然有这样大的期许,心中滋味无限。看着吴邪时便多了几分好感,轻声道:“多谢吴兄吉言,若日后真有机会蟾宫折桂,必不负父望。”


赵祯听了这话,脸上浮起一点极淡的笑。


解雨臣道:“对了,吴兄看着很面善,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吴邪也觉得他的样子很亲切,像是很早前就认识的,但这样一位气质华贵的人物要是见过,是肯定忘不掉的,既然想不起来,就真没有了:“应该没见过,这是我第一次来汴梁。”


“是来游历还是寻友?”


吴邪摇摇头:“都不是,我是来赶考的。”


闻此言,坐在一旁的赵祯来了一点兴致,正要说什么,只听看台上一阵急促有力的丝弦鼓乐之声,琵琶急促,恍若战鼓般弥漫开来。说书人抱着三弦踩着节拍走到台上,绑在右小腿上的杜梨木刷板被他急促的步伐带动,好似一阵沙场点兵般的煽响,顿时便有硝烟战火大起的氛围。


说书人拇指一拨,虎口上挽着的小莲花乐被三弦的颤动声一带,发出低促回环的声响。只听惊堂木一拍,所有声音便戛然而止,偌大的厅堂,忽然一凝,只听他猛喝一声,先唱了一阙念词为引,诉出一段数百年前的传世美谈:萧何月下追韩信。

昔年汉高祖起义在芒砀,拔剑斩白蛇威名天下扬。
又有霸王西略雝丘之土,破釜沉舟越诸侯为上将。
怀王誓将暴秦连根尽除,命二人两路分兵定咸阳。
先入关中者入长乐称王,后到者顺其下扶保朝纲。
高祖宽慈仁厚护爱百姓,严令整军纪约法定三章。
兵势如风如电莫可阻挡,时天下震动而人心不惶。
半路得遇高人陆贾郦良,可谓如虎添翼势不可挡。
先霸王前一跃而入咸阳,群下言天命所归可为主。
谁知那项羽不遵怀王约,反贬高祖入川蜀为汉王。
刘营股肱坐镇谋主天降,唯缺世所匹敌无敌悍将。
萧何慧眼查人识得良才,荐韩信称其乃国士无双。
请主公纳其言重用其才,他日好整汉军复返咸阳。
扫前仇清旧恨诛杀贼子,平天下定四方称帝称王。
奈何高祖不查明亦不从,韩信怒且恨离主赴他乡。
萧何不畏山高险水远长,跨白马月下急行追故交。
言主过抚臣情力挽其心,赞他英伟卓绝可定乾坤。
望将军念旧情暂且息怒,复返军中必得高台拜将。
他日金殿着冕冠佩玉带,普天同庆把众功臣封赏。
到时荡平寰宇声震天下,智勇美名必定万古流芳。

开阙唱完,底下便一阵雷动的叫好声,说书人拱手谢座,惊堂木一拍,开始将这段故事细细说来。吴邪听着萧何言之凿凿的许诺,想起韩信最后命断长乐宫的下场,心里一阵唏嘘,交朋友真得慎重啊,你看这挖坑的都是熟人。


“吴兄?”解雨臣看他想得出神,推了推他,“怎么了?”


吴邪说:“我就在想啊,萧何是真心拿韩信当朋友的么?”


解雨臣看了看台上口沫横飞的说书人,沉吟片刻:“早年时两人一见如故,算得上知己,萧何是真心佩服韩信之才,挽留他时的话,也必定是发自肺腑的,只可惜时移势易,他们还是没能走到最后。当年成全了韩信的英伟,到头来却要亲手折断,萧何肯定不好受的。”


赵祯忽然开口问:“诸位以为,若萧何知道韩信最后的下场,当日会不会追他回来?”


吴邪和解雨臣同时一怔,片刻后,解雨臣道:“若高祖只想偏安一隅,那便用不着韩信,若想要争夺天下,除了韩信外便再无人可依仗,即使明知日后有千般对不住,现在也是要追的。”


赵祯没有表态,又看向吴邪:“吴兄以为呢?”


吴邪迟疑了一下,追,是全臣子本分,不追,是全朋友道义。可忠义忠义,忠到底在义前面。 “追是要追的,但如果我是萧何,一定会约束朋友,绝不让他最后走上死路。”


赵祯道:“若为君者不够宽忍坦荡,这样的君主,你还会依从么?”吴邪不明白他的意思。赵祯认真道:“汉初三英中,韩信被诛杀,张良说是隐退,其实是怕功高盖主祸及自身罢了,萧何虽得了善终,却也因畏惧和猜忌,不得不捐献家产甚至故意受贿,抹黑自己好让主上安心。如此看来,高祖实在算不上仁德。这样的君主,你也肯依从么?”


吴邪说:“能济世安民便是明君,高祖或许薄待臣下,却厚爱百姓,世无两全,这就够了。”


赵祯露出一点赞许的笑,和解雨臣相视而看,心思便互相了然:“看来吴兄是想做萧何了。”


吴邪大笑:“我哪有那份心胸气度,想到昔日主公言听计从,如今面对他是战战兢兢,那份寒心就让人受不住,除非居上位者是非常贤明的君主,那我就当曾经的情义全喂了狗,只替天下百姓忍下这口气继续伺候着。”


赵祯也笑了:“吴兄真是心直口快,高祖心胸狭隘不懂惜才,若遇宽和之君,必定不会这样。”


吴邪心说,贤君也不是说有就有的。他眼角余光扫到台下,忽然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解雨臣惊讶道:“怎么了?”


吴邪又是焦急又是难以置信:“抱歉,我……我临时有事,先走了啊。”一边说一边拔腿要走。


赵祯站了起来:“既然吴兄有事,我也不拦着了,拜别。”


吴邪一拱手,连连道:“拜别拜别。”他走到门口,茶保便迎上来伺候着。吴邪低声道:“我有急事儿,快带我去后门。”因解雨臣和赵祯还看着,那茶保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地把吴邪从后门带出去了。


待他走后,雅间里的两人又坐下了。外面喧哗热闹依旧,这里却安静的很。赵祯悠悠道:“这人,很有趣。”


解雨臣问:“殿下是有纳才之心么?”


赵祯笑笑:“若他真有才干,早晚会出现在我面前。”



解雨臣点头称是,赵祯忽然看着他:“你呢,你想做谁?萧何?张良?还是韩信?”


他眼里并无任何情绪,但解雨臣却有一丝冷谧的压迫感。年轻的龙子爪牙未俱,可指缝间属于帝王才有的权衡计较已初现端倪,是个能握住偌大山河的雄主。


解雨臣道:“萧何所侍者非仁爱明主;张良虽然聪明,却只顾念一己死生,上不报效君王,下不福泽百姓,浑浑于山林间终老,枉费上天赐他的才干,不配称道;至于韩信,”他声音陡然冷了几分:“不知自己的斤两,妄图威逼欺主,其心不论,其行如反,我岂能向往这等人?”


赵祯耐心的看着他,解雨臣微微一笑:“愿为邓禹,君臣相择,嬴粮徒步,触纷乱而助光武。及至成大事后,依旧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


赵祯也笑了,一手搭在他手背上:“他日我若设云台,你也定当为二十八将之首。只希望你别忘了今日的承诺。”


解雨臣道:“遵命。

这书正说到精彩之处,满堂皆是哗彩之声。吴邪怕被发现,弓身低头,挤着茶保身边擦着楼梯往下走,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打量一下园厅里的情况,再迅速收回去,心里嘀咕着:潘子怎么来了。


吴邪来时生怕被人跟踪,吩咐车夫多绕一点路,走慢点。但潘子没费那功夫多想,直接带了两个手下在汴梁候着,比吴邪还要早一步到。京畿是吴家够不着的地方,消息人脉皆不通,也没法大张旗鼓地找人,潘子心想吴邪少年心性很爱热闹,便在各大书肆酒楼里搜寻,今日可巧,给凑在一起了。


潘子挨个扫视堂内的功夫,吴邪已被引着走到北门口,这是玄武大街上的入口,不时有客鱼贯而入,很多都是熟人,一见面作揖行礼是少不了的,互相寒暄一番,再结伴往里走。许是光顾着闲话没看清路,一位体态臃肿的客人一脚绊在门槛上,踉跄了一下, 摔得结结实实,“哎哟哎哟”地叫疼,声音落在满堂喧嚣里也不算大,但还是引得不少人往这里看。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0 14:59:00 +0800 CST  
本来带着吴邪的茶保赶忙上前去扶他,吴邪心知不好,一扭头,果然看见潘子也在看他。于是当机立断,一把推开挡在前头的两人,本来刚站稳的客人被他一推,又摔了一下,这次再也忍气不住,冲着吴邪的背影一直叫骂。


潘子跟在后头撵人,奈何人太多,根本跑不开,又不敢太过推搡——京畿地界遍地朱华,谁知道有没有微服的官宦子弟挤在人群里?只得一边高声说着“劳驾让让”一边往外挪,待走出去时吴邪已经跑得没影了。潘子一跃攀上二楼的屋檐,远远看到西道集市上有个人在跑,来不及多想,马上带人朝那里追去。


吴邪却就躲在不远处的酒肆里,靠窗户坐着,看到潘子跑了,心里直叹,好险好险,还好来的不是三叔,这种老招也就能对付对付潘子这种实在人。有店小二过来招呼道:“客官,您要点什么?”


吴邪不敢停留,潘子脚步快,没多久就能追上,连连摆手:“下次下次。”一脚踩上椅子,从窗户跳了出去,朝相反的方向跑了。那店小二白接待一场,骂咧咧嘀咕了几句,拿搭在肩上的抹布将凳子擦干净,扭头又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


东道走过去就是天桥,桥身很宽,桥边许多撂地摆摊卖艺的,只余出中间一条主路通行。吴邪无心看热闹,边跑边回头,生怕被追上,一时没留神,迎面撞倒了卖蹴鞠的架子上,五彩六色的蹴鞠滚了一地,老板心疼得直叫,有不小心踩到的,当即摔个跟头,倒下时又砸到旁边的物件上,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吴邪慌了神,捡了这个跑了那个,无法收拾,索性将钱袋拿出来,丢给人家做偿金。

这时,有一架漆布辎軿车从桥下驶来,驾车的车夫大老远瞧见这场面,忙回身跟车舆里坐着的正主如是一说,只看到里头那人伸出一只手挥了挥,马上就有四个身手不凡的护卫跃上桥,身法路数如出一辙,一个个俯身连翻揽月,脚不沾地就把滚得到处都是的蹴鞠给拢到了一起,又扶起行人货架,片刻间就将乱局给收拾好了。
车驾缓缓上了桥,盖、幨、帷皆是官制红缎,五尺二寸有余,饰如金根车,又以玉连璧交络四角,前后皆垂着五彩流苏,帷裳绘以蒸腾云气,一看便知车主非官即贵,就听见旁边有人低声道:“是安平郡王府的车。”
许是在京畿看多了这样的规格仪仗,加上赵德芳并没有遣人清道,行人不以为意,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吆喝的吆喝。车夫把车赶得极慢,吴邪有点好奇,就站在桥边看了会儿。赵德芳轻轻掀开窗纱,目光一下子撞在吴邪身上。


寒风之下,一袭青影茕茕而立,站得很直,好似一株冬日长青的松柏,面容很年轻,有那么一瞬,和记忆深处遥远的光景重叠在一起,赵德芳心中隐隐一怔,像是脑海里落下一滴水珠,泛起轻轻点点的激荡。再想细看时,那人已经跑了。赵德芳不禁苦笑了一下,搁下窗纱,再不作他想。


刚才潘子追过去,才发现跑着的那人是个西贝货,被他们当街按住,吓得哆哆嗦嗦,只道是有位穿着青衫的公子给了他一两银子,让他绕玄武大街跑两圈。潘子盘问再三,确定那人就是吴邪,悻悻收了手,又朝东道追来。吴邪站得高,一眼就看到了,慌得夺路就跑。


天桥之下的街道旁多是古董铺子典当馆,吴邪远远瞧见二三十丈外的一间商铺门口,有个膘肥体健的胖子,手里捧着个茶壶乐呵呵地站着看热闹,吴邪愣了一下,旋即大笑出来,真是天助我也!


几步跑到地方,吴邪寒暄的话一句没有,张口就道有人追他,让胖子赶紧找个地方帮自己藏身。胖子是乐天派,顺着话给想左了,很猥琐地一笑:“天真兄弟,你这桃花运不错啊,胖爷我在汴梁这么久也没被人满大街追过,现在的姑娘啊,真是以貌取人。”


吴邪急得差点照屁股踹上去:“少他娘的废话,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赶紧的赶紧的!”


胖子看他确实急了,也不逗他了:“我这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哪儿藏得住人,人家一打眼就能看个遍。这样,我叫个伙计带你走后门,去我的一处私宅,晚些时候我去找你。”边说边指派了一个亲信,交代几句,赶紧把吴邪送出去了。


潘子带着两个手下追到天桥,已经没了吴邪的踪影。潘子沿街询问,有个眼尖的,指着前头的“钟灵轩”说,是看到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进去了。潘子摸出一块银锞子,权作谢资,把那人乐得眉开眼笑,连说下次再有事还来找他,一定知无不言。


这次潘子留了个心眼,命那两个手下绕过这条街去后院等着,防止这小子再来个金蝉脱壳,自己一撩袍子,踏进钟灵轩的大门。里头装点十分雅致,分为上下二层,下头这层置了五六个乌木明漆的百宝架,上头摆着一些瓷器玉件金佛奇石。潘子跟着吴三省多年,眼力也算不错,粗粗一看,真少假多,知道这些都是用来糊弄生手的,好东西还在楼上。


才站了一会,就有个胖子迎过来,估摸是老板,笑容亲切:“这位客人,想看点什么?”


潘子问:“刚才是不是有个年轻人进来了?”


看潘子这副黑面神的样子,胖子心里嘀咕,合着是寻仇来的?呸,就算是个寻亲的姑娘,长这太岁的模样,追我我也得跑。面上仍旧和颜悦色:“我们开古董铺子的,一日未必能有一位客人,您还是今儿头一位。”


潘子抬头看了看楼上,问:“下面这些不看了,去上头看看如何?”


胖子故作神秘一笑,对他伸出一个大拇指:“您懂行,那我也不多说了,请吧。”


潘子看了他一眼,几步上了楼。楼上没有摆放任何古董,多用字画花卉装点。里头的墙上竖着一扇巨大的紫檀雕花靠背屏风,屏风之下摆着细斫的红木桌椅,茶具已备,新鲜的泉水煨在旁边的小炉上,不像是做生意的地方, 倒像是寻常家里待客之所。


潘子皱皱眉,询问地看过来:“东西呢?”


胖子抄手立着,很含蓄地笑笑:“您想要什么这里都有。”


潘子明白了,这是在做暗门生意,进来的说个物件名字,留下定金,由他们去找。这个老板,怕也是个土里发财的。潘子仔细看了看,确定这里没地方藏人。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锭金子,开门见山道:“刚才进来的那个年轻人,是我们府上的少爷,跟家里长辈斗气跑出来了,家里急得不行,特派我来寻他,你若是看到了,还请行个方便。”


胖子看了看金子,满脸垂涎的表情:“这位客人,我们这真没进来过您说的人,小店也只寻物,不寻人,要不我给您介绍个镖局,让他们去找,找到了一准通知您,您看如何?”


潘子面露狠色,浑身戾气喷涌而出:“你当真不说?”


胖子这种滚刀肉的,哪能轻易唬得住?但在外头撒浑耍横都成,在店铺里,还是得有生意人笑脸迎客的姿态,祖宗的规矩不能坏。他露出一个诚恳无比的笑容:“生意人哪会跟钱过不去?这是真不知道,要不您找找,若是找得到,我倒送您一锭金子都成。”


要论绕弯子,潘子这种铁血直肠的汉子哪是胖子的对手,追问半天,屁都没问出来,心知今儿是白跑了,索性在对面住下,日夜监视着,不信吴邪能躲一辈子。于是一甩袖子冷着脸出了钟灵轩,胖子在后头喊:“得空常来坐坐啊。”


这厢人一走,那伙计也回来了,说已经安置好了,又说咱们店后院似乎有人在监视着。胖子道:“把后院大门关了,轻易别开。”


那伙计问为什么,这人不都送走了么,这样倒显得咱们心虚。


胖子冷笑:“要不显出心虚,他们也不会在这盯着,少废话,照我说的去做。”

胖子的私宅在三条街外的玉桥巷里,二进的宅院,临河而居,白日里视野尚好,但晚上有宵禁,黑灯瞎火,没有景致可言,一开窗,掠水而过的风就刮过来,有些冷。奔波数日,如今总算能松一口气休息休息。吴邪估摸着今晚胖子不会过来,早早就躺下了,柔软的被褥让他的疲倦更深几分,水声拍岸,川涌不息,伴着他进入了梦乡。


与此同时,皇宫内院的福宁宫里,却是灯火通明。朱门金顶的宫室皆是铜瓦铺就,镌镂龙凤天马的纹饰,殿内安置着无数的烛台,光耀夺目,整座宫殿亮如白昼。老迈的皇帝被内官扶着靠在龙榻上,连连咳嗽,用一块白帕子捂着嘴,透出一丝殷红血色来。


只听内官道:“陛下,安平郡王入宫为皇后娘娘生辰道贺,家宴已毕,此刻正在宫门外等着给陛下请安。”


赵恒抚着胸口缓了会,才道:“传。”他将咳血的手帕塞在枕下,靠着软垫坐直,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不多时,赵德芳低眉顺目地走了进来,尚未跪,赵恒就喊:“赐座。”


赵德芳低声谢恩,坐在了皇帝身边。赵恒握着赵德芳的手,皱眉道:“手这样凉,在外面等久了吧?”


赵德芳站在外面等了三个时辰,从午后到日落,从日落到夜深,水米未尽,浑身寒霜,手脚自然很冷:“陛下久病难眠,能睡得久一些,臣只有高兴。”


赵恒微微一笑:“朕记得你今年四十了?”


“四十有一了。”赵德芳恭谦道。赵德芳是太祖皇帝的遗腹子,太宗皇帝过世时,也才十九岁,比当今天子小了二十多岁。


“朕瞧着你却还很年轻,外面都说郡王爷清心寡欲,像是修仙一般,如今看来,不由朕不信了。”


赵德芳心里一紧:“臣这是山中闲人不知岁。陛下身负荷国之重,处处劳心劳力,才换得臣赏风弄月闲散度日,说起来,倒是臣惭愧了。”


赵恒接口道:“你正值壮年,让你闲在家里,的确是有些屈才,如今太子监国,诸多事宜生疏,可愿入朝帮朕照看太子?”


“请陛下恕臣驽钝,这政务,臣实在是一窍不通,再者太子天资仁敏,智量宏大,陛下实在无须担忧。”


赵恒叹道:“为人父母的,都逃不了儿孙债,朕贵为天子,也是如此,太子虽然聪慧,可毕竟年幼,朝中虎狼之臣不乏其人,这大宋天下,到底是我们赵氏的,你是朕的弟弟,同为皇嗣贵胄,总需多上上心啊。”最后一句,是看着赵德芳说的,目光如炬,全然不是病中老人该有的明亮锐利。
赵德芳额边已落下汗珠:“陛下老当益壮,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


赵恒无声一笑,喃喃道:“尚早么……呵……”他盯着赵德芳惨淡的面色看了片刻,复而闭上眼睛:“你先回去吧,朕累了。”


赵德芳如释重负,叩拜跪安,先行告退了。


赵恒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对身边的人道:“你看,他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而朕,却是暮暮欲朽,已然老去了。”


老太监柔声道:“陛下哪里的话,陛下只是龙体微恙,难免觉得疲乏,今日老奴瞧着您精神甚佳,这病怕是要好了。”


赵恒笑了笑:“是么,朕也觉得今日身子爽利了些。”他命人扶自己躺下,疲倦道:“都退下吧。”


大殿内的侍女太监都走光了,赵恒却睡不着了,他盯着帷幄顶子上的明月珠,长长一叹:或许无忧之人方可青春长保。可弱主强臣,自己如何不忧?山中闲人不知岁,呵,早在太宗皇帝时,就多次赞赵德芳玲珑心窍,才冠当世,这样一个惊才绝艳之人,真的肯踏实做一个悠乐闲散之人?这样的隐忍,又会持续到何时?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0 15:02:00 +0800 CST  
刑房正中坐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头发半白,面容清癯,眉心蹙满深刻的皱纹,手里转着几枚铁珠,整个人透着一股阴霾肃杀之气。这就是皇城使陈阿四。此人在皇城司是个传奇,他以一介布衣之身成为皇城司总使,而且提拔他的还是猜忌心极重,爱用宗亲的太宗皇帝。


说起来就得重提越王旧事了。当年太宗皇帝平定北汉后,又御驾亲征辽国,不料大败,所以归朝后对平定北汉的功臣们均没有封赏。太祖皇帝长子赵德昭入宫进谏,太宗皇帝本就闷着火,对着他一通训斥,还说“等你做了皇帝再来封赏好了!”两人这么话赶话地吵了起来,最后太宗皇帝大发雷霆,命其回府反思。赵德昭心有不平,回去之后说了不少忤逆反叛之言,尽数被皇城司的耳目探得。他们按律缉拿赵德昭审讯。因为事关先帝,许多公卿大臣皇室宗亲都为赵德昭求情,反复言说厉害,太宗皇帝才答应把人放了,可旨意才到皇城司,就听说人已经死了,下手的是一个小小酷吏。


擅杀皇亲是重罪,皇帝自然大怒,当即抓了陈阿四上殿问罪,陈阿四却不卑不亢道:“天无二日,臣无二主,皇城司只知效忠陛下,不知顾惜旁人,若有逾越,但凭陛下处置。”


一番话说得振聋发聩,太宗皇帝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竟然笑了起来,可见这马屁是拍到心里去了,勒令重打他一百军棍,再降职罚俸,竟把这事轻飘飘地一带而过。但从那以后,陈阿四便得到太宗皇帝的器重,在他的有心栽培下,平步青云,成为指挥皇城司七千军士的皇城使。历经两朝,巍然不倒。


即使在以狠辣著称的皇城司里,他的手段也是让人咋舌的,只有旁人想不到,没有他干不出的,为了问案,他曾杀害一个村子四十多口,连妇孺婴儿都没放过。但善后的能耐一向极好,旁人很难抓到他的错漏。


“张大人,陛下命我们一同审案,你何必急着先问呢。”陈阿四皮笑肉不笑道。名义上他是张起灵的上司,可因为当今天子极赏识这个年轻人,又加封殿前都指挥使,跟自己同级,因此陈阿四称呼他时,也需得用敬语。


张起灵并不搭理,冷淡地坐下。在他身边,还余有一张空位,陈阿四懒懒道:“到底是太子殿下的人,派头就是大,张大人,你说我们等是不等?”


陛下令太子监国,他派来的人,自然是要等的。陈阿四端起一盏茶,目光如刀的扫过吴邪,忽然阴冷一笑:“来人,让他也‘坐着’等好了。”


两个司吏抬出一张匣凳,这是皇城司常用的刑具,靠身和凳身垂直钉就。犯人平坐在上面时,后背紧贴着靠身,以绳子紧紧捆住上身,双腿并拢,只绑到膝盖,然后不断在脚跟垫上砖头,使犯人的小腿骨被迫向上抬起,一般垫到五六块砖时,小腿骨便会被折断,过程既长且痛苦,却又不致死。举凡犯人一入皇城司,都得先在这坐上一坐,俗称“杀威凳”。


吴邪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几个虎背熊腰的司吏扒去他的外衣,将他按坐在凳子上,肩膀反剪紧缚在靠板后面,肩胛快要被生生掰脱臼,吴邪扭了几下,反而被捆得更紧,三指粗的麻绳几乎要勒进肉里,另两个人将他双腿缠了一圈又一圈,膝盖以上半点动弹不得。


陈阿四竖起三根手指头,立马就有三块厚实的青砖垫在吴邪脚下,令他的小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上折起,吴邪本就是筋骨硬实的人,这一番折磨比常人更吃痛,腿筋几乎要被扯断了,迸发出针刺刀割般的锐痛,一阵比一阵强。吴邪从喉头发出一阵吃痛的嘶喊,已是忍到了极点。


张起灵面容还是很冷,眉心却不自觉蹙起。吴邪看进眼里,为了不让他担忧,竟生生忍下来了,低声吼道:“还没审问你们用什么刑?放开我,放开我!”


陈阿四一皱眉,露出嫌恶的目光:“太吵了。”下一秒吴邪的嘴巴就被堵了起来。


张起灵道:“陛下虽说裁决之事以你为主,但也派了太子殿下的人监审,如今人尚未到,就行拷问,岂非不敬?”


陈阿四冷笑道:“哪来的拷问?请他坐坐罢了,好让他知道我皇城司是什么地方。”


张起灵也没多说,皇城司有七七四十九件刑具,若是头一桩就吃不过,那这个吴邪也留不得。


吴邪咬紧牙关,额头不断流下豆大的冷汗,眼前一阵发黑,疼得面无血色。痛至如此,他也没看向张起灵表示求救,一来是为了朋友情义,二来他也明白,这里就是个活地狱,无事尚且要脱一层皮,若是让这老东西瞧出他和张起灵是旧识,只怕这场拷问会更加残酷。


一时间众人无话。吴邪疼久了,渐渐觉得麻木了,他开始思量现状,想着待会儿该如何回答,以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减轻痛苦。


听他们刚才之言,会审是皇帝的授意,但那个太医人才死了没几个时辰,事就传到了御前,究竟是死的人身份贵重,还是他身上藏着的事情太大?这老头和小哥都是皇城司的人,一齐来审理尚且说得过去,但让太子派人监审就奇怪了——皇城司只受皇帝调派,又掌握了许多皇帝才知晓的机密要事,份量之重,比之军权也不遑多让。就是太子也不能轻易干涉进来,毕竟父子之情之前还有君臣之份,若是触及皇威皇权,血缘亲情也会无足轻重。


还有,为何张起灵要让自己缄默,肯定有别的原因?皇帝,太子,皇城司,密案,内奸……这些字眼在吴邪脑海中反复滚动着,滚成一团乱麻,始终找不到出口,但惊悸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想得越多越发觉得事情深不可测——自己陷入了一团污沼里,即便什么都不说,如今想要脱身也难如登天。吴邪开始感到慌乱,妈的,能做点什么才好。

就在三人各怀鬼胎沉默着的当口,有通传的司吏低声对陈阿四说:“解侍读到了。”陈阿四坐着不动,眼睛看向门口。张起灵耳力过人,自然也听到了,兀自坐着,无甚表示。


片刻后,一个身穿绛色深衣的男子走了进来,速度很快地从吴邪身边掠过,吴邪皱着眉看了一会,觉得背影有点眼熟。


“解侍读来得正巧,我们才将犯人提审出来。”陈阿四起身迎了几步。


吴邪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底里狂吼:去你娘的刚提出来,老子都被绑了半个时辰了!


那人也知道自己来得不算早,道:“适才在东宫,太子殿下虑我年轻稚嫩,恐难当大任,不免多嘱咐几句,这才晚了。”他一脸的不卑不亢,不似道歉,只是在说一件平常事情罢了。


陈阿四点点头:“无妨无妨,来,入座吧。”


那人转过身,一时间吴邪惊讶得连疼痛都忘记了。解雨臣!那……那个赵祯岂不是……当朝太子?!


解雨臣乍见吴邪也是一怔,片刻后,勾起唇角,扇子举在唇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哦,这便是人犯?”


陈阿四看出些端倪:“正是,怎么,你认识他?”


解雨臣落了座,也不遮掩:“一面之缘,昨日他与我和太子殿下一起听了场说书。”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解雨臣这句话使所有人的心思都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张起灵的目光竟带着初见时的审视意味。陈阿四眼珠子一转,如鹰隼般锐利。吴邪被他们看得毛骨悚然,只觉得腿更加疼了。心里直骂解雨臣坏事,本来或许能靠装傻卖乖躲过去,他这话一说,陈阿四必定会往深了想,到时既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又不会让自己好好活。而且,只怕眼下连小哥都对自己有所猜忌。大苦头要来了。


解雨臣道:“这样怎么审案?还是解开吧。”


陈阿四一挥手,便有一个人过来取下吴邪的塞口布。解雨臣又道:“连匣凳也一并撤了吧,尚未审讯,还用不着这个,回头问出点什么也会被人说是屈打成招。”


陈阿四和张起灵皆是三品大员,解雨臣只是无品阶无俸禄的侍读,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与前两人比起来,何止矮了一级?但他的吩咐陈阿四不敢轻慢,毕竟太子和皇帝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以解雨臣现下的荣宠,日后定然会成为一朝权臣。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7 13:08:00 +0800 CST  
两个司吏解开了吴邪的绳子,被绑的地方瞬间回血,周身变得热络起来,青砖被搬开时,吴邪吃不住力,直接翻了下去,腿骨一阵阵的刺痛,他摸了摸已没有知觉的小腿,还好,没断。人是被放下来了,心里却更忐忑,一刻钟前,吴邪恨不得拿所有去交换解脱,可如今,吴邪却觉得受刑时更心安——解雨臣越是对他表示出亲昵照顾,他就越危险,像小哥那样不闻不问反而好。

在皇城司里,主审还是陈阿四,只听他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吃了这么一番苦,吴邪学聪明了,打算先应付过去,晚些时候张起灵必定会来找他,到时再跟他解释下解雨臣和太子的事,顺带讨论个法子脱身。


“吴邪。”


“住于何处?”


吴邪不想把胖子给搅合进来,就说:“我是成都人士,昨日才到汴梁,因丢了钱袋,天色又晚了,所以……一时还没有住处,在小胡同里窝了一宿,打算天明再想法子。”


“你来汴梁做什么?可有同伙?”


吴邪听着有点不对,皱皱眉,老老实实道:“只有我一人,我是入京赶考来的。”


“幕后主使何人?为何如此?打算何时下手?”


这话就问得太骇人了,吴邪瞠目结舌道:“这话叫怎么问的?我听不明白。我就是个赶考的书生。”


陈阿四厉声道:“还敢狡辩!我问你,你大半夜跑到那里做什么?”


真话他们不会信,吴邪只好道:“夜里天寒,我太冷了,四处走走暖暖身子。”


“哼,汴梁城这么大,你哪里不好走,偏走到那个地方?这等谎言你以为我会信?”


说实话,换了别人吴邪也不信,可自家人最知道自家事,这场官司真是一场无妄之灾!吴邪苦着脸:“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巧……我头一次来汴梁,跟那人也不认识,没有杀他的理由,还请明察!”
陈阿四眼睛一瞪:“好一个刁滑之徒,倒会避重就轻!本使当然知道那人不是你杀的,他本就是你的同党,你去那里接应他,好商量下一步该如何暗害陛下!”


吴邪脑海里乱成一团沸水,整个人却像掉进了冰冷的雪域里,脸上血色尽退,仓惶惊惧到了极点。暗害天子,那可是夷三族的重罪,万无可恕!自古皇帝遇到这样的事,是宁可杀错也不会放过的,吴邪惶恐地喊道:“我没有!我跟皇上无冤无仇的,害他干吗啊?”


“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呈给他看。”


有人端着一个红木托案走过来,上面放着一张药方,密密麻麻写了几十种药材,其中有一味药下面划了一道线,备注:以青梅酒佐之。


吴邪不解:“这是?


陈阿四冷冷道:“这方子已让翰林医官院七位尚药奉御看过了,本身无毒,但与青梅酒相克,连饮数月,必死!”


陈阿四厉喝声还回荡在密室中,散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威慑力来。从旁边的囚室里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声,震得吴邪脑子一阵发麻,恍惚中,仿佛听到犯人被拷打的嚎啕,闻到了他们独坐在黑暗中时伤口腐烂的臭气,看到了他们身首异处时眼角落下的泪。


这些恶心的味道搅在一起,变成直刺心底的寒冷。吴邪悄悄看了张起灵一眼,须臾间的对视,张起灵微微垂眸,似在躲闪,吴邪心底重重一沉,胸腔里所有的寒冷都冻结了,凝成一团苍白、厚重的绝望。


忽然就想起了爷爷的话: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吴邪说:“医术我不懂,但我往上三代和朝廷也没半点牵扯,宫里的事半点不知道,怎么去害皇上?”


陈阿四眼风如刀,死死钉在吴邪身上:“刁民,反倒问起本使来了。你不通医术有甚要紧?只要商量好计划,自有徐太医替你做,至于你暗害陛下的原因,那得问你自己。或许你本人是和朝廷无关,但身后肯定有跟朝廷相关之人,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本使也不必提醒你皇城司是什么地方了吧?”


他闭口不提太医是被何人所害,字字句句透着此事有幕后主使的意思,这种言之凿凿的态度,未免也太笃定了些,是根本不在意?不,不可能,于法理于皇命这都不是小事。那么……是想引导他往这个方向说下去?


吴邪的目光一一扫过三个人,那老头就不必看了,狼视之像,望之生厌。张起灵跟以前一样,但吴邪现在怎么看怎么不痛快。解雨臣俨然是贵公子的派头,手里把玩着扇子,似笑非笑,像是来看戏的。


赌一把好了!吴邪一梗脖子,哭丧着脸:“我在汴梁无亲无友,哪里投靠过什么人?你冤枉我是小,要是放过了真正的幕后之人,那才是因小失大,有负皇恩!”


堂前三人表情半分未动,但心底起了什么变化,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陈阿四脸色兀然阴沉,一拍堂案,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人!先赏他五十大棍!”


没有人有异议。这一次张起灵甚至连眼皮子都不动了。


四个掌刑皂隶走了过来,两人强行将他按在一条长铁凳上,另两人手持杨榆棍,那棍长约五尺,执手处大如人指,着肉处八九分粗,一棍下去,吴邪“哎哟”一声惨叫,声音之大让解雨臣微微蹙眉,也是个忍不了疼的。


陈阿四有点纳闷,之前坐匣凳时也不见他如何求饶,现在的反应未免大了些,莫不是几番折腾终于吃不住劲了?呵,到底是文人,没几个真正的硬骨头。


棍棒轮流而下,不多时便皮肉肿烂,血肉横飞。吴邪冷汗如雨,地上被汗湿了一大片,刚开始还叫叫,渐渐地叫喊声便低了,五十棍后,人是奄奄一息,几乎掉了半条命。


吴邪挨完了大棍,被两个司吏提到三人面前,哪里还跪得住,只能趴在那里,手摸着髀股,像是摸在一团烂肉上,狠心用力上下按了按,骨头并没有断,但剧痛袭来,把胸口的旧伤都给勾起来了,疼得连连咳嗽。


就听见陈阿四厉声问:“怎样?你招是不招?”


吴邪招不出什么,也没有力气去置辩,心想要确认的事情也确认过了,还是装死吧,要是他猜想不错,今日这几个各怀鬼胎的人也不会纠缠太久。


陈阿四见他半天不动,皱眉道:“去看看。”


一个司吏近前查看了一下,道:“大人,他昏过去了。”


“用水泼醒!”


那司吏还未答话,外头又传来消息,负责查验徐太医尸身的仵作回来了,正在门外等待传召。


久未开口的解雨臣忽然一拱手道:“陈大人,今日的问案可否暂缓?”


陈阿四狐疑地看着他:“为何?”


解雨臣指了指地上:“文弱书生耐不住重刑,要是逼得太狠把人弄死了,那这案子也不用审了,咱们只能去和陛下请罪。他既然是成都人,你应该先派人去成都看看,寻根究底,或许能查出些什么,总比在这里死耗着有用。”


陈阿四沉思着,就听张起灵道:“先看仵作怎么说,尸体上总会有线索。”


“也好。”陈阿四说,“先将他带下去,着人给他上药,妥善看管,不能叫他死了。”


两个司吏照吩咐将吴邪架起,拖行一路,逶迤出一长串殷红的血色来。


仵作进来后逐个叩拜,便说起尸体的情况:“死者有四处伤,从刀口看,凶器是一把梅花匕,刃长一尺二寸,刃身有些钝,并非官制匕首。两剑在腹部,一剑在胸前,一剑在后背,大概凶手太慌乱,身手也不好,乱刺一通,都不是致命伤,但死者被刺伤后没有及时包扎,还一路奔逃,导致失血过多而死。随身的药箱里的五两赏银纹丝未动,应该不是为了劫财。”


解雨臣问:“受伤时间是什么时候?”仵作说大概是寅时左右。


张起灵道:“他是丑时三刻离开皇宫,寅时应该出了护城河外围。”


陈阿四不动声色地让仵作先下去。


刑室内,两炬燃烧的火把发出哔哔啵啵的烧灼声,这是冷冰冰的刑审室里唯一的温暖。陈阿四一脸凝重:“诸位对此事怎么看?”


“宫里有内鬼。”张起灵面无表情地迸出一句。他一直都是言简意赅之人,指望他把事情分析得彻彻底底那是不可能,好在解雨臣也想到了这点:“徐太医深夜离宫,必定是为了私会幕后主谋之人。”


但主谋是谁,大家心里都没底。陈阿四开口道:“这样,我先着人快马加鞭去蜀地查清那小子的根底,诸位以为如何?”


解雨臣道:“如此甚为妥帖,那么我就先去回禀太子殿下了。”张起灵也要回宫当差,陈阿四便客气地把他们送到门口。


他们一走,陈阿四脸上那点虚伪的客套便消失得干干净净:“通知下去,找到跟吴邪有关的亲朋,一并带回来,要活的。”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7 13:11:00 +0800 CST  
有人说皇城司是天底下最阴森恐怖的地方,森严的铁门锁住了一个无日无夜的修罗场。举目都是黑不见底的幽冷,浓重到了极致,连火光也穿不透,哭喊声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刺进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不管之前是权势赫赫的尊贵骄子,还是籍籍无名的寻常百姓,在这里都是可以随意碾杀的蝼蚁,这不是至公的平等,而是至深的禁锢:巍巍皇权,不可触碰。司吏们不需要有良知,不需要辨善恶,他们可以用任何手段,将犯人“抽筋剥皮”,削出一副不被《大宋律例》所容许,不被天下人所接纳的模样。至于这中间要冤枉多少人,没有人会在乎。


如今的吴邪,便陷入这样的困境里。挨完那五十板子之后,他被送进了蛩水狱。
这是个石墙铁栅的普通地下牢房,每隔半个时辰会有守卫来巡逻,防备远不及天字号监狱,但面积却大上两倍有余,四面环渠,从顶上引多支细流,以铁管连之,悬在水渠上一尺处,昼夜里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又在四壁上镶嵌二十多个陶瓷的蛐蛐罐子,每罐里装着一只蛐蛐,不知道养虫人给吃了什么,振翅声极其明亮,即使如今已入寒冬,也不见衰死之状。外界死寂无声,这里水滴虫鸣声汇在一起,好不热闹。


吴邪趴在铺满干稻草的床铺上,虽然有狱吏稍稍给他敷了点药,但还是疼得厉害,心说这次差点要了老命了,嘴上把陈阿四和解雨臣翻来覆去骂了个遍,可想到第三个陪审的人时,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张起灵。这个名字撞进脑海里时,满肚子的火就噌地冒了起来。在刚才那询问般的对视里,张起灵躲避的眼神让他确定,这小子坑了他!


枉自己这么信任他,什么保证都没得到就帮他瞒事。可那是暗害天子啊,这是装聋作哑就能躲过去的罪么?张起灵若是真心回护,起码该告诉自己这事情到底有多严重!要不是那个陈阿四心中有猫腻没有下死手逼供,他险些就不明不白地背上一个抄家灭门的黑锅了!想到这里,吴邪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将张起灵揪过来一顿暴揍,再问问他为什么要害自己。他们总是有过命的交情,而且从之前多次维护的事来看,张起灵也不是一个心肠歹毒的人,好端端的怎么出了这么个损招?他这是在替谁遮掩?


莫非……那个内奸就是他?!


这个念头让吴邪心惊胆颤,一下子要坐起来,结果一动又牵起伤口,只得老老实实地继续趴回去。


吴邪想到当初在和袁清让对峙时,袁清让问张起灵“是他派你来的么?”当时听得一头雾水,但如今吴邪可以肯定,那个“他”才是张起灵真正的主君,而张起灵,是被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一个眼线,一枚棋子。


那太医明明带着暗害天子的证据,却嘱咐他“告诉陛下有内奸……”那么此事只能是一个局,一个徐太医和皇帝设下来的局。要知道,不管徐太医带着那个药案走到哪,都会掀起一场不可饶恕的轩然大波,波风所过之处,皆是汪洋血海。


这分明是皇帝要构陷什么人!


当今天子坐拥四海,想要对付谁不容易?需要大费周章,肯定是因为想要构陷的那人身份贵重,不能光明正大地收拾。吴邪猜不到是谁,他毕竟不在庙堂之上,对朝中格局不甚了解,当今数一数二的权贵倒是略微知道几个,不外是太师庞藉,枢密使裘德考等人罢了,坊间说书人只会讲些风流韵事,大事大情一概不知,没什么可以拿来揣测的消息。



不过总算明白了一点——张起灵不让他说出内奸一事,不仅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不被揭穿,也是为了保护他身后的人。吴邪叹了口气,心里的怒火慢慢退去了,变成了淡淡的不痛快。要是张起灵早一点告诉他真相,就凭他们过去的情分,自己还能把他给供出去不成?

门外传来了开锁声,吴邪伸头一看,是陈阿四,狱吏搬了个凳子放在吴邪床边。吴邪弓起身子:“大人,对不住,我屁股还疼着呢,不方便跪了。”


开门的狱卒自觉地退下了,偌大的牢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无休无止的虫鸣水滴声。陈阿四眯着眼睛站在他面前:“你好像并不意外本使会来?”


吴邪道:“听说朝廷里掌刑皂隶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皆能做到朝豆腐上使棍子,百十下大棍打完,豆腐外面依旧是整整方方的一块,丝毫不动,里面却烂完了,因此一般人要挨下这五十大棍,绝对非死即残,大人虽然让我吃足苦头,但也只是皮外伤,看着很重,其实连骨头都没断。要想刑求逼供,那这顿大棍打得可不够看的。”


“本案只有你一条线索,本使当然不会轻易让你死了,你未免太笃定了。”


吴邪笑笑:“正因为只有我一条线索,您更该严刑拷问,即便这五十板子来真的,想必您也有手段让我活着受罪。我虽然揣摩不透您的意思,但也知道,大人是在关照我。”


陈阿四当真有惊讶之感了,但面上不动:“哦,还有呢?”


吴邪撑坐起一点,环顾四周:“我这样的重犯,不送到天字号牢狱,反而送到这个地方,总不会是怕我寂寞,让我听听热闹的吧。”


陈阿四脸色很阴沉,走近一步,森森道:“你嘴上说揣摩不透,话里话外倒是明白的很。”


吴邪叹道:“没法子,我的命如今攥在您手上,不露点能共计大事的能耐,您也不会拉我一把。”尽管屁股疼得厉害,他还是撑坐起来,直视着陈阿四的眼睛。


顷刻间,陈阿四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阴厉到极致后忽然变成了朗然欣喜,他不吝啬地笑了笑,但那份笑容太假,像是挂在他脸上的一层假皮:“你说得不错,这个蛩水狱就是为了商讨私密之事所用,若有人想要窃听,五步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五步之内,我便能发现。”


吴邪摇摇头:“这儿是您的地盘,谁能动手脚?大人也太小心了,这是在提防谁么?”


陈阿四恢复了那副阴沉的样子:“自然是有人要防。”


吴邪心里一颤:“是谁?”


陈阿四满眼嫌恶:“就是今日坐在本使左手边的那个竖子。”


吴邪装作努力回忆的样子:“是那位冷冰冰的大人?他是谁?”


陈阿四冷哼一声:“他叫张起灵,是当今陛下眼前的红人,年纪轻轻就封做皇城司亲事官,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当然处处摆冷脸拿架子。”


吴邪想起密室里相处的场面,心说,跟官职高低没关系,他这人就是这样。但陈阿四还在看着,吴邪赶紧开口道:“皇城司的人?那他不是您的手下么,防他干吗?”


“个中缘由你不明白。论资历,本使如今还能压他一头,但这案子审完就难说了。”


陈阿四是出身寒微之人,之所以能扶摇直上,历经两朝不倒,是靠着明晰圣意,先于人前揣摩到君主的心思。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整死一个皇子,也正是因为看出了太祖皇帝的心意:他想让赵德昭死!


前日有人上表请皇帝撤销他皇城使一职,另择贤者。当时他又惊又怒,虽然皇帝没有说什么,但他隐隐感觉到皇帝心里已有罢免另立之意。天家的薄凉他是知道的,眼下又出了这种事,皇帝更加不会留他,让张起灵来陪审,不过是为了让他日后顶替自己。想他为主尽忠几十年,劳苦功高,岂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竖子越他而上!


所以为今之计,只能把皇帝的猜忌转到张起灵身上,让他自己断了扶持新人的念想!


吴邪看他脸色不悦,有点纳闷,案子审完那该论功行赏啊,怎么一脸不高兴?朝堂内幕他毕竟所知有限,所以一时想不明白,但感觉他对小哥很不善,得试试他是否有歹心。


只听陈阿四道:“本使问你,你与那太医当真无关么?”


“大人肯和我说这些,自然是相信我与他无关的。”


陈阿四被驳了话也不生气:“也罢,量你也没那个胆子骗我,只是我信你无用,此事关系重大,陛下那必须给一个答复,若你提供不了破案的线索,我也帮不了你。”


吴邪一抱拳:“愿听大人吩咐。”


陈阿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虽然眼下没有线索,但也能推断一二,当今天下,有这动机和能耐杀害陛下的也不过二三人,你可知道安平郡王赵德芳?”


吴邪迅速地在脑海里搜刮关于这个人的事:赵德芳,太祖皇帝幺子,太宗皇帝时封了兴元尹,成年后又封了楚王。奉上恭敬待下宽和,之前还办过几桩大利民生的案子,在民间口碑一直不错,这几年不知怎么的,日渐沉寂,不仅被剥夺了官位,连爵位都从亲王被消减成了郡王,坊间都说这是皇帝怕他日后威胁太子,有意苛难呢。


吴邪道:“略有耳闻。”


“此人野心甚大,之前屡次触动龙颜,如今被勒令在家,难免心中有所怨愤,想要对陛下下手的人里,他的嫌疑和动机最大,他在朝中经营多年,也是最好得手的。”


吴邪心里冷笑,说得冠冕堂皇,不就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7 13:25:00 +0800 CST  
是想让我把事儿往他身上栽么:“成,我明白了,只是陪审那两人看着都不是善茬,尤其是那个冷冰冰的家伙。难道他们不会深究?”


“那个解雨臣是太子的人,素来机敏,想必也看透了此事的玄机,不会多做干预,反正他们只要安分呆着就够了。至于张起灵,他的确是个麻烦的家伙,”陈阿四满目狠辣,将字眼拧干了从牙缝里挤出来,“郡王爷好歹是皇亲国戚,就算是赴死也得有人陪着,既然陛下如此看中张起灵,不如就让他跟着去吧。”


吴邪沉默了片刻:“大人是想让我将张起灵也拉进来?”陈阿四没有说话,但眼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吴邪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拱手:“大人英明。”


陈阿四皱皱眉:“什么意思?”


吴邪故意压低了声音:“其实早上在你们还没来之前,那个张起灵就私下审问过我,还教了我一些话。现在想想,这些话只怕和大人您有关。”


此言一出,陈阿四立刻面露凶光,一把揪住吴邪的衣领,力气很大,几乎将他悬空拖拽起来:“他教你说什么了?”


吴邪被勒得有点喘不过来气:“他教我说,那个太医临死前,让我告诉陛下有内奸……”


陈阿四整个脸绷得紧紧,眼底要喷出火来:“还有呢?”


吴邪觉得勒住他的力气更大了,不敢多犹豫,匆匆道:“他说让我现在别把这话说出去,待到当殿提审时再说。”


陈阿四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阴冷到极致的寒意,他一松手,吴邪跌回床上,正磕在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本来徐放出事,皇帝便怀疑这里头有内奸,陈阿四作为熟知内幕之人,是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但除了他之外,皇帝还派了三十名亲兵去安平郡王府守株待兔,保不齐有谁会说漏嘴,一时间也不好确定,便没有多说什么。可陈阿四知道,现在不计较是因为大事未竟,自己还有利用的余地。事情一了皇帝肯定要旧事重提,逼自己离开。情急之下,蒙骗皇上说,徐放被害时身边金银细软全都被搜刮殆尽,将他的死往被劫杀的方向引,日后为天子除了赵德芳这个大患,嫌疑自可洗清。


不曾想张起灵竟玩了这么一手,待到殿前提审,吴邪把这话一说,那还了得?欺君大罪就够砍头的,陛下更会疑心他当初故意伪造案情的目的,他本就是疑心重的人,估计自己要陷害张起灵的勾当,都可能会被看出来,到时傻子都知道陛下会有何反应了。


陈阿四背对着吴邪,森森道:“好你个张起灵,平日里闷声不响,心肠竟如此歹毒,此番若不除了你,我誓不为人!”


吴邪躲在他身后冷笑。话还是那个话,但换个方式说出来,听者的反应就完全不同了。这下陈阿四只会当小哥是心怀叵测之辈,谋在官位虑在前程,心底里是不会将叛徒二字与他扯到一起——哪怕如今正打算如此构陷,但作假跟核实要用的手段是大不相同的。只要陈阿四不知道小哥确是叛徒,以小哥的机敏,完全可以应对过来。


有些人呐,没有的事情偏爱乱猜,可你要和他说真话,他反而不相信。真不知道是太聪明还是太愚钝。


吴邪问:“大人,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否与你有关。”


陈阿四忽然扭过头,一脸狐疑:“他既然私下拉拢了你,你又为何告诉我?莫非……这是你们设好的伎俩?”


吴邪心里一惊,装作差点跌跪下来的样子:“大人明察,我这也是被逼无奈,那小子心太黑,在告诉我那些话后,就给了我一枚丹药,说是什么曼龙丹,服下之后若无解药,百日内必死。他逼得紧,我只得当着他的面把药吃了,其实偷偷含在舌下,他一走就赶紧吐了出来。我心想他这样心狠手辣之辈,大事一了,岂能留我活口?你看刚才审案的时候,他见我被打成那样,也不发一语。要不是您手下留情,我就被他坑死了。所以才弃暗投明,想在大人这里寻个出路,求大人救我。”


陈阿四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嘴上说:“你倒是机灵,好了,你若是听从我的吩咐,我定保你无恙,日后还会在皇城司里为你谋个一官半职。”


吴邪连连道:“多谢大人提拔。”


“小子,接下来我要交代的事,你给我记好了。”
“是是。”


陈阿四做了个附耳的姿势,吴邪把耳朵凑了过去,只听他满含恨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徐放临死前只说了三个字,张,起,灵。”


吴邪心中窃喜,这老头儿,果然上当了:“是,我记下了。”


陈阿四又换了一副亲切的表情,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墨色丹药,递给吴邪:“那曼龙丹是极厉害的毒药,你虽然没有吃下去,但在口中含了许久,也中了轻微的毒,这是解药,你服下吧。”


吴邪顿时不自在起来,知道是这老头心沉,怕控制不住自己,给自己一枚毒药好让自己乖乖听话,忙赔笑道:“大人,这不用了吧,我身体好着呢,真没事。”


陈阿四哪里会跟他废话,直接把药递到他口边,厉声道:“吃!”


这要是不吃,之前的戏就算白演了,吴邪颤抖着手接了过来,一咬牙吞了下去。陈阿四道:“张嘴。”吴邪乖乖张开嘴抬起舌头让他查看。陈阿四这才露出满意之色:“这几日你就好好静养着吧。待我派人到蜀地查明你之前所说的情况后,再继续审问,为了安全起见,我会将你的家人带来一并保护。”


吴邪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拽住将要走的陈阿四,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大人,我家人世居蜀地,恐怕不习惯汴梁,就地保护如何?”


陈阿四冷冷道:“如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难免有不轨小人拿你家人来要挟,本使出于一片好意才将他们带来,你担心什么?只要你好好效忠本使,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


吴邪勉强挤出一点笑:“不担心不担心……我是怕给大人您添麻烦。”


陈阿四又打量了吴邪一番,生硬地说:“好生休息吧。”


狱吏将门重新锁上了,吴邪趴在床上,脑海里像是搅了团面糊似的,刚才那把火玩得再如何凶险,他都没怕过,胜败都是他自己的事,好赖他认了,可这把火若是烧到亲人身上,他顿时有点慌。


满室皆是虫鸣,叫得人心烦,吴邪随手捡了个小石子狠狠抛了出去,石子撞在墙上,却听见水渠之下有“嘎啦嘎啦”的声音,吴邪回身一看,就见浑身湿漉漉的张起灵从里头钻了出来,他对吴邪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鬼魅一般悄然跳了出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7 13:28:00 +0800 CST  
【第六回完】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7 13:28:00 +0800 CST  
第七回 年少亦难欺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吴邪目瞪口呆地看着张起灵。


张起灵指了指那个水渠,吴邪忍着疼跳到那水槽边,探手一摸,发现渠壁中间被人凿了个一尺见方的空洞,因为空当很小,又是在墙里面,水渠里都是发黑的死水,将它遮盖得严严实实,吴邪回头问:“你不会一直缩了骨然后躲在这里头吧?”张起灵点点头。


吴邪顿时觉得很无语:“你怎么进来的?躲多久了?”


张起灵指着那些管道:“从这里,在陈阿四进来前就到了。”


“那这个洞呢?也是你挖的?”


整个皇城司都是铁板一块,唯一的弱点便是这些管道,下通护城河,宽不足一尺,想塞个婴儿都困难,寻常人绝进不来,陈阿四不知道世上有缩骨的绝技,因此未曾防备。这个洞也是不久前赵德芳命他偷偷凿的,因为陛下打压之意日渐明显,赵德芳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机缘巧合,让吴邪用到了。


“之前就有的。”张起灵言简意赅道,一手抹掉脸上的污水,一面警觉地看着四周。


吴邪闷闷地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去,顿时“哎哟!”一声。


“哟”的尾音还没消失,张起灵已经一跃而过,将他的嘴巴捂上,怕他声音太大把狱卒给招来。张起灵手上还沾着水渠里的脏水,这下全堵在吴邪嘴上,吴邪扒着他的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张起灵这才放开他。


吴邪吐了几口口水,埋怨道:“这都什么味儿啊……”抬眸间看到张起灵也在看他,心里一沉,显然是想到刚才审讯之事了,顿时脸色就拉了下来。


“吴邪,”张起灵轻轻道,“多谢。”刚才密格中,他听得真切,吴邪分明是在为他撇清干系。


吴邪冷冷道:“免了。报仇这种事儿,我一般喜欢自己来,事一结咱俩单算!”


张起灵点点头,这种坦然的态度让吴邪更窝火,他怒视着张起灵:“我问你,那太医说的内奸是你么?”


张起灵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是。”


“你的主君是谁?”


这次张起灵并没有立刻回答,吴邪冷哼一声:“好歹听陈阿四说了这么多事儿,你不说我就猜不到了么?安平郡王赵德芳!是不是?”


张起灵看了他片刻,声音轻缓坚定:“是。”


“好极了,忠义两难全,你舍义取忠取得倒挺顺手,要不是我看出那老头步步紧逼的手段可疑,这次差点不明不白被你坑了!”吴邪压着声音吼道,气得脸上的肌肉都扭在一起了,只差没上去揍他一顿。


张起灵淡淡道:“之前我虽让你隐瞒遗言,但也没打算真对你弃之不问,只是一时没想到好法子帮你脱身,才借你拖延一下。对你不住,待此事一了,我自会给你个交代。”


吴邪沉默地看着张起灵,对方眼底是一览无余的真诚。这家伙不是个会说场面话的人,他说要给交代,自然是因为心有愧疚,那就说明在他心中,是拿自己当朋友看的。将心比心,他们认识并不长,张起灵不敢将这样的大事尽数相托也是正常,就换了是吴邪自己,也不敢说什么都会告诉这个只有一日情义的朋友。最重要的是,眼下不拉拢他自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倒不如先作罢,有什么以后再说。


“罢了,此事到此为止,但下次要再有这种情况,你千万别对我隐瞒,那就算你记着兄弟的情义了。”这一次张起灵答应得很快。


“好了,说说正事吧,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担心陈阿四会逼你设计陷害郡王爷,所以过来看看。”


“你还是担心下自己吧,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那老东西是摆明要弄死你,咱们快商量一个主意出来应付过去。”


想要脱身并不难,难就难在怎么让吴邪从中撇清关系,毕竟这里头的事得他来干。张起灵道:“我一时也没主意,需回去细细思索,这几日他不会再审问,我们还有些时间。”


吴邪忽然大叫:“小哥,那老东西派人去蜀地找我的家人去了,这事儿你一定得帮我!”


“我已飞鸽传书出去了,通知那边的部下将你家人藏好,你不必担心。”他摸出匕首,贴在腕上,吴邪吓了一跳:“你干吗?”


“为你解毒。”


吴邪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万一那老东西心血来潮给我把个脉不就穿帮了么?他肯定不会让我速死,我们还是先过了这个难关再解毒吧。”


这是个稳妥的办法,张起灵收起了匕首。此时外面有传来狱卒的巡逻声,张起灵匆匆道“我会再来,”便跑到水渠边,只听他浑身骨头作响,顷刻间又缩到极小,便纵身一跃,泅水而去。


门外巡逻的狱卒已走到门口,朝里看了看,见吴邪趴在床上睡觉,便优哉游哉地离去了。


成都


前阵子成都发生了一桩大事:本城首屈一指的富户,吴家两位当家一日间全死了。出殡当天排场极大,满城都是哀音,吴三省那些手下憋着劲地装孝子贤孙,生怕别人不知道吴三省生前多器重他似的。直将此事弄得尽人皆知。


事情要从月余前说起。


那时吴老狗刚过世,他们家独孙吴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说下葬当夜登高西顾,能看到亡者英魂。吴邪思亲心切,夜里偷偷去了锦屏山。那日天气不好,山上还下了雨,路滑难行,吴邪不慎摔下山崖,陪他一起的同伴回来报了信。吴三省带人去崖下的河边找了一日一夜,连个衣服都没找到。
因为没看到尸首,吴三省对外就没给出个肯定的消息,只说失踪了。但别人看来也就是这位爷自己安慰自己——这么高掉下来,人肯定没了。


大概是怪吴三省办事不利,又过了两日,吴二白也带人去崖边找,吴三省陪着他一起。手下人在忙时他们在上头的悬崖边说话,不知怎么的,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偶尔飘过来一言半语皆是怪对方没看好孩子,话赶话的又说到彼此这些年干的混蛋事,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最后竟动起手来。


吴三省土匪油子一个,下手自然狠重,但吴二白斯斯文文的一个读书人,发起飙来却也不遑多让,到了最后,两人扭打在一处,齐齐滚落悬崖。


吴二白不提,吴三省可是成都古董行当里泰山北斗般的人物,要是这么去了还了得?当即有亲信带了百十号弟兄,将锦屏山围了起来,连块草皮子都给翻开看了,愣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因为他们掉下去的河直通着岷江,那几日刚下了雨,水势正盛,潘子推测大概是被冲走了,又派人去江里捞,果然找到两具尸体。但被水泡得太久,找到时两人皆是面目模糊,潘子看尸体腰间佩着的螭纹玉佩,才敢肯定是他们。


有人猜测其实他们兄弟俩是为了争家产,都想着先下手为强,结果一起遭了殃。还有人嘀咕吴家祖坟怕是没埋好,家里人接二连三出事,如今竟绝了后,真是天可怜见的。


外界家长里短说得热闹,里头更是一场腥风血雨。吴三省一死,吴家又没有能镇场子的人物,原先他手底下那些不安分的人都蠢蠢欲动起来,几家盘口的当家勾结在一起,未到出殡就私吞了吴三省手下四个喇嘛盘中最大的一个。


这个头一开,别的当家哪里还坐得住?生怕自己动作慢些,好地盘就没了,潘子一面照料吴家的丧事,一边还要带着几个忠心的伙计四处奔走,忙得焦头烂额,也没能挽回散了的人心,最后没奈何,只得离开了成都。
曾在古董行名噪一时的吴家,就在这场剧变里颓然倾败。这个消息从成都飞鸽传书到汴梁,一时间引得三方惊异,惊异之后,心境又各有不同。


张起灵是最先收到手书的,他不自觉松了口气,其实他心里觉得没了这些人更好,少了许多牵绊。但想到吴邪,又隐隐有沉重之感,纵然没有体会过亲情,也知道这是人生大哀之事,纸条握在手里,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该如何告诉他。


肉票说没了就没了,陈阿四更是怒从中来,当即将字条撕得粉碎,传令给还在蜀地的部下,严禁泄露此事,只当人已经带回来了,之前如何谋划,如今还是如何做。反正那个吴邪在牢中,不了解外面的情况,话真话假他也听不出来。


解雨臣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翻看了一下,递给坐在身旁的赵祯。赵祯皱眉道:“居然在这时候死了?”


解雨臣也觉得挺巧,但他们家出事的时间比这案子早了月余,除非他们能未卜先知,不然绝不会用这法子躲灾,看来真是个巧合:“真可惜,这下子想要牵制那个吴邪的法子又少了一个。”


赵祯道:“陈阿四这会儿也该得到消息了,我估计他会密而不发,待审案前告诉吴邪已将人带来了,好以此要挟,还有两日时间,你去见一下吴邪,那些事情该谋划起来了。”


“陈阿四虽没禁止去探监,但皇城司里耳目众多,我一进去就会被盯住,私密的话说不了。”


“吴邪被关在蛩水狱里,你可以从护城河下的水管中进去,那里有个密道,连着牢里的水渠,只是地方极狭小,得缩骨进去,辛苦你了。”


缩骨的功夫是在解雨臣入太子府当年,为了替赵祯探寻一个秘密特意练就的。


这本是极难的功夫,需得幼年就开始训练,每日子、午、卯、酉四正时都要泡在特制的药水里,将全身骨头泡到松软,再由拆骨师父反复拆卸所有能动的关节,如此数年,直到所有的关节能随意拆动,才算过了第一阶段。再研习密不外传的内功心法,练到气穿骨骼脉络,能随意收缩骨肉为止。这功夫需要极大的忍耐和上好的资质结合方可练成,所以甚少有人学得会。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9 18:42:00 +0800 CST  
解雨臣当时已快十岁,骨头都长结实了,练起来难度很大,痛苦和磨砺更甚幼儿百倍,但那时赵祯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可以依仗。解雨臣只得更加努力,常常睡觉都在折腿荡腰的练功。也正是这样一番倾力相助,才让赵祯与他结下这样无间无隙的君臣情分。


“辛苦不算什么,但殿下是怎么知道的?皇城司里也有你的人?”


赵祯看着手中的佛珠,低低道:“是四叔告诉我的。”


也是因为那个秘密,他与赵德芳的感情非比寻常,可以说,是赵德芳教会了他本该有的帝王狠心与手腕。虽然赵恒对这个堂弟处处忌惮,但丝毫未能影响他们的叔侄情份。出了这个事以后,赵祯偷偷去看过赵德芳,他没有说出真相,只叫他千万忍耐,心里想的是待到自己登基后就好了。


赵德芳自然应允,闲聊中还告诉了他皇城司里蛩水狱的秘密,赵祯说:“或许四叔猜到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解雨臣淡淡道:“郡王爷也正好可以脱身。”


赵祯没理他,将那个字条在火上焚化了:“你今夜便去吧。”


无星无月的夜晚,满目皆是一团墨色,护城河上起了风,荡得满目生寒。解雨臣身着一袭束身黑衣,如鬼魅一般悄悄地从暗夜里走出来,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没进水中。


彼时吴邪正趴着发呆,再有两天就该开审了,不知道张起灵想的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忽然间,他听见水渠里有声音,心念一动,才要起来看看,就听到外面巡逻的声音在靠近,当机立断重新趴着“哎哟哎哟”地叫疼。


巡逻的狱吏听见动静过来问他怎么了。吴邪哭丧着脸道:“刚才睡熟了,一翻身又碰到这伤,疼得我,哎哟喂……”


那狱吏骂道:“有得睡就别他娘的屁话了,老子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


吴邪听他走远了才起来,往水渠边一凑,正见到有人从里头钻出来,随着骨骼作响声,渐渐舒展开来,最后挺拔如松。来人抹掉脸上的脏水,露出一个笑容,同时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吴邪惊讶地想,怎么会是解雨臣?


无论是酒楼前锦衣玉冠难泯众人的贵公子,还是看似风轻云淡却城府深沉的太子伴读,解雨臣总能给人干练持重之感,怎么也没法跟眼前这个脏兮兮湿哒哒的小贼联系起来。


解雨臣抹了一把脸,随意在床边坐下,对惊讶得失去了反应的吴邪做了个请的动作:“坐。”


吴邪醒过神来,心里狂拍大腿。这小子不是太子的人么,大半夜来我这儿干吗?是为了帮赵德芳,还是陈阿四?从之前陈阿四和小哥透露的情况来看,是赵恒想除掉赵德芳,太子应该跟他老子是一条心,那么,是为了帮陈阿四来的?有可能,日后太子登基也需要这些老臣的协助,保不齐是卖人情来了。但他怎么知道这里有密道?别是小哥那里出了内奸,回头得跟他说说。


思及此,吴邪便道:“不用了,我伤没好利索,还是站着吧。”


解雨臣开门见山地说:“深夜到此,是想请你帮个忙。”


还真是。吴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把玩着身上掉下来的稻草:“我一个阶下之囚能帮您什么忙,怕是找错人了吧?”


解雨臣摆摆手:“此事非你不可,他人帮不上忙。”


吴邪再不情愿,场面活儿还是要做足的:“你先说说。”


“我要你帮我除掉一个人。”


“谁?”


“当今皇后,刘娥!”


吴邪沉默良久,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解公子,你大半夜来寻我开心呢?”


解雨臣皱了皱眉:“我没有和你说笑。”


看他面容冷峻眼眸含冰的样子确实不像开玩笑,吴邪甩开了手中的稻草:“暗害皇后是大罪,解雨臣,你是嫌我现在还不够麻烦还是自己活腻歪了?”


解雨臣冷冷道:“刘氏无德专擅,吕武之辈,不配为中宫之主,我不过是替天行道。”


吴邪被气笑了:“好一个替天行道!我真想看看太子听你说这话时的表情!”



解雨臣冷笑一声:“她一个击鼗唱曲的歌女怎配做太子的生母?实话告诉你,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吴邪惊得一个激灵,脱口道:“这怎么可能!”


解雨臣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肯定是个藏着皇家秘密的故事,这种事小老百姓不好掺合,吴邪苦着脸:“我能不听么?”


解雨臣不理他,直接从刘娥入宫前说起。提到这位皇后,民间流言甚多,毕竟从寒微女子一跃成为大宋皇后,实在太有传奇性了。


刘娥本是成都华阳人,自幼长于曲艺,因为家里贫困,便做了路边击鼗卖唱的歌女。早年有过一场婚配,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嫁给一名叫龚美的银匠。后来因为蜀地遇到灾年,刘娥就跟着龚美一起来到汴梁谋生。入了京畿后,照旧抛头露面击鼗挣钱,自有美名在外,被给赵恒在民间私选姬妾的随从们所知,龚美贪慕富贵,谎称是刘娥的表哥,几经周转,把她送到赵恒身边。


按说她这样的家世背景,顶多做个通房丫头,是绝不能登堂入室的,但架不住年轻貌美,赵恒一见就为之倾倒,整日与她耳鬓厮磨,不思精进。太宗皇帝听到这桩逸闻后大怒,下旨逐刘氏出京。但这刘娥手段很不小,哄得赵恒为了她违背太宗皇帝的圣旨,偷偷把她藏在下臣家中,随后的数年间不时私会,一直没断过。


太宗去世后,赵恒登基,虽有后宫三千佳丽,却并未忘了刘娥,封她做了四品的美人。此时的刘娥已年近四旬,殊色不减,更兼才华超群,熟知政事,每每襄助赵恒处理国事,备受信任,使得赵恒根本离不开她。


刘娥虽然盛宠不衰,但直到四十四岁才生下皇子赵祯。而赵恒的前五子,没有一个活过十岁,这唯一的皇儿毫无悬念的成为太子。母凭子贵,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丁亥日,四十四岁的刘娥正式被册封为大宋王朝的皇后。


故事说到这,解雨臣便停下了,他言辞简洁,并无乔饰之词,就将刘娥三十余载岁月浮沉说完了,吴邪忍不住道:“这位皇后还真是厉害。”


解雨臣似笑非笑:“她自然厉害,要不怎么有手段害死章穆皇后,害死陛下的几位皇子,以及,太子的生母。”他声音并不大,落在吴邪耳中却如惊雷一般,未待他说什么,解雨臣一摆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你先听我说完。”


刘娥虽然只是寒门卖唱的低贱女子,但是心比天高。她入宫时,章穆皇后才是中宫之主,她谦约惠下,深得陛下敬重,膝下更育有二子。刘娥看她地位稳固,一时难以撼动,便装出一副聪慧温柔的样子,尽心尽力侍奉皇后。虽得陛下厚爱,但素日里不争宠不逞骄,得到宫中上下一致称颂。


章穆皇后长子赵佑日渐长大,聪敏仁厚。陛下打算再过些时日便立他为太子。刘娥深知若让他当了太子,日后承袭大统,自己就再没有出头之日了,整日思量着如何除掉他。


恰逢皇后又诞下一名皇子,正是举宫欢庆之时,防备不严,赵娥便偷偷派人将西域毒虫放到赵佑寝宫里,这种虫子咬了人后表面并无创伤,得过两日方显出异样。赵佑初时不过是咳嗽,渐渐浑身肿胀,咳血不止,太医们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病症,束手无策,这位皇子只熬了数日就夭折了。


章穆皇后伤心不已,终日痛哭,刘娥借着去仁明殿探望之机,偷偷将毒虫带了进去,放到皇子乳母房中。乳母当天被咬时并不知道,照例去给皇子哺乳,毒液混入乳汁里,一同喂进皇子腹中,皇子年幼,受不住剧毒,当场便毙命,太医也查不出究竟。


章穆皇后产后本就虚弱,数日内连夭二子,伤子之情不能自控,终于一病不起。她临终前交代陛下,一定要将唯一的皇子抚育长大,便撒手人寰。她死后又一年,仅存的皇子也在一次“意外”中落水而死。


事做到这一步,刘娥是横了心不叫旁人怀有子嗣,她命人在各宫中埋下麝香,是故陛下年过不惑却依旧膝下无子。后来新宫女入宫,有容貌殊丽的被陛下看上,诞下一子。刘娥又惊又惧,故技重施,将只有半月大的皇子害杀。


至此,陛下绝了子嗣的念想,养了宗室皇亲在宫中,以防不测。


可即使所有人都没有子嗣,刘娥这样卑微的出身,也难上位。一日陛下酒醉后,误将她的侍女李氏当做刘娥,拉上龙床,李氏一夜承欢后便怀了龙胎。此时刘娥已过四十了,很难再生下孩子,索性和陛下商量出借腹生子的主意,对外宣称是自己怀孕,私下里将李氏囚禁起来。


皇子一出生,就被抱到她宫里,做了她的儿子。对陛下那里则谎称李氏在生育中难产而死。陛下对李氏并无情分,也没有多关心。其实刘娥是将李氏囚了起来,她恨她勾引皇帝,私下里将她折磨至死。


李氏的孩子,便是当今太子。


解雨臣眼眸如渊,轻声道:“你说,这样狠毒的女人,该不该死?”


此时大狱内的虫鸣水滴声不断,吴邪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死寂,震惊之后,他问:“这都是太子出生前的陈年旧事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早些年,安平郡王府中有位名医,医术高超,扁鹊华佗一般的人物,不仅擅长治病,对毒术也有很深的造诣,但深居简出,不被外界所知。郡王爷提起来时也不具名。这个名医曾结交过一个好学的年轻人,两人有半师之谊,这个年轻人得他点拨后入了翰林院太医署,被皇后招揽,替她寻找那种西域毒虫,才有了两位皇子双双夭折之事。狡兔死走狗烹,刘娥事一了就派人暗杀这个年轻人。他重伤后自知在劫难逃,临死之前私见了那位名医,告之事情的真相,请求他来日为自己报仇。这位名医自知事关重大,尽数告之郡王爷,自己也以教导不严之罪自刎在他面前。


后来就如你所知的,太子出生,刘娥夺子杀母,当了如今的皇后,原本郡王爷也不打算戳破此事,只要她老实呆着便罢了。可在太子七岁那年,郡王爷发现刘娥竟然偷偷派人寻找早些年她与龚美所生,后来走失的儿子。郡王爷极为惊恐,怕她打算巧借名目立亲子为帝,害杀太子。要知道太子是至纯至孝之人,一直待她甚为依从,要是刘娥起了歹心,太子也不会有防备。为了让太子多加小心,郡王爷才将真相告诉了他。”


“当今天子这么忌惮安平郡王,他干吗要护着他儿子?”


解雨臣笑笑,口吻中满是敬重:“郡王爷忠君爱国,心系天下,不是以怨报怨之辈,太子了解他,才多番维护,不然他也不能安生到现在。”


吴邪思索道:“你们怎么知道他所说的是真的?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人证物证一个没有,保不齐是安平郡王为了给自己找退路才来拉拢太子的。”


解雨臣道:“皇后宫中有一个密室,是当年私藏李氏的地方,这一点太子也旁敲侧击地从陛下口中得到证实,后来为了掩人耳目,用铁浆给封死了,太子一直想进去看看,但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打开密室,郡王爷说,至多可挖一个一尺见方的窄洞。太子求真心切,身边诸人又尽是皇后指派的,不敢依仗,就命我学了缩骨,好进去看看。”


吴邪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那后来你进去了么?里面有什么?”


解雨臣点点头,闭上眼睛,竭力平复内心里情绪的涌动,睁开眼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像是从地狱里传来:“那里阴森恶臭,破败不堪,墙上有一具尸骸,皮肉腐烂,只剩一具白骨,手腕膝盖上皆钉着数根长钉,骨头上也有很多刀痕,可知生前受过不少虐待,然后被钉在墙上,生生流干了血死去的。”


出去后,他将这个场面画了出来,太子当即痛哭不止。这个画面成为一个旷日长久的梦魇,缠绕他许久,乃至如今。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9 18:45:00 +0800 CST  
“我的故事说完了,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之前的要求是真的了吧。”


吴邪狠狠拧了自己一把,生疼,果然不是在做梦,他喃喃着:“太可怕了……你们怎么不告诉陛下?”


解雨臣苦笑道:“怎么告?李氏之事是他俩共同谋划的,即使知道刘娥虐杀李氏,皇帝顶多私下斥责几句,不会为了一个无宠之人就拿她如何。几位皇子皆已下葬多年,证人也死了,无凭无据,根本告不倒,再者这事是郡王爷捅出来的,陛下如此猜忌他,只会更加不信。所以太子心里明白,想要报仇,只能靠自己!”


“你们打算怎么做?”


解雨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殿上提审时,你将谋害陛下的主使者推到皇后头上。别的事不用操心,自有我和太子料理。”


“那我作为同谋不是也要死?!”吴邪大叫:“不行不行!”


“你放心,事情闹大了,处决你会通过刑部,那是太子的地盘,到时我们偷偷用死囚将你换出来。”


吴邪往后退了一步: “我凭什么相信你?”


解雨臣沉默了一下,冷冷道:“此番太子复仇心切,若是有人敢妨碍到他,无论是谁,杀无赦。你要答应,咱们就按活路走,你要不答应,我也有法子做出你和太后密谋的证据,比如,这封信。”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吴邪手中。


吴邪一把拿过来,拆开才看了几行,脸色就大变:“你怎么知道我的笔迹?”


当日在酒楼,吴邪兴起时蘸着酒写下了解雨臣的名字,虽然只有寥寥数笔,但骨架格调已能瞧出一二,解雨臣是过目不忘之人,来之前便仿造他的笔迹写了这样一封信。嘴上却道:“自然是在你成都的家中找到的。”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被威胁了,之前他对陈阿四没办法,但这小子可不同,吴邪一把揪住了解雨臣的衣襟:“你对我家人怎么样了?”


解雨臣任由他拽着,平静道:“那日出了皇城司我就调人去了成都,你的家人现在好好的,正在来太子府的路上,你该庆幸是我先带走了他们,要是落在陈阿四那种狠毒的人手里,你们必会被全数灭口!”


吴邪怒火中烧,正想着怎么收拾他,解雨臣忽然握上了他的手,轻声道:“昔年萧何择弱主,扶危困,呕心沥血经年不歇,高祖方能开创大汉盛世。太子就是日后的皇帝,是天下百姓的皇帝。如今你之于他,一如当年萧何之于高祖。你忘记当日酒楼中的豪言壮语了么?”


这番话像是一团冷水,浇熄了他的怒火,连带手中那封信一起落在地上。


解雨臣捡起那信,像是为了表示什么,几下撕得粉碎:“你好好想想,我会再来。”

他走后,吴邪一个人想了很久,心里一半是挣扎,一半是恼怒,从踏进京畿地面起,他就没安生过一日,之前在家乡见过最大的官才几品?如今可好,御前带刀护卫、皇城使、当今太子侍读,轮轴见个不休,过几日估计还能面圣。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何德何能掺和到这些权贵们的阴谋斗争里?真是太拿他当人物了。


此事一结,他们几家谁坐庄都会得大利,而自己,找死的活儿没少干,坑人的话不少说,临了临了,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小命。


吴邪一拍脑门,嚎道:爷爷诶,你撺掇着我来京畿,怎么也不保佑保佑我……


就在此时,他似乎听见水渠里有轻微的响动,难道是小哥?吴邪眼睛一亮,几步蹿过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团浑水。他足足盯了一刻,甚至伸出手去摸,但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来。吴邪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他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孑然一人。


之前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先想好处,以此来安慰自己,完全不会主动争取些什么,可左右他未来的又是些什
么人呢?


头一个陈阿四就不是善类,帮了他也不定会落好,为了灭口,满门杀光的事他绝对干得出。


解雨臣或许好一些,但不能低估太子的狠心,这毕竟牵扯到他不能搬到台面上的隐痛,自古君主皆薄凉。小哥虽然比他们可靠,但也只是相对而言。若是金殿上皇帝震怒时要杀了自己,他能不顾忌自己内应的身份毫无保留地替自己周旋求情么?


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全心仰仗。吴邪,生死攸关,你要再不醒悟就只能等死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不要去指望别人,你得靠自己。


眼前这个局是三方角逐,陈阿四和皇帝对付的是安平郡王,而太子盯的是皇后,但因为和安平郡王关系好,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替他开脱,那就少不得有摩擦,小哥谁也不对付,就想维护他的主君。


原本只是一个脉络单一的案子,却牵扯出这么多事来。皇城司,皇后,太子,小哥,哪一个自己都招惹不起,但无论是哪一方想成事,都非得自己配合不可。此案的真相他们几方都是是心照不宣,相当于对彼此而言都在明处。而自己这里,已知道每方打的什么主意,自己的心思却又不被他们所知,反而是处于暗处。敌明我暗,正是此刻他的优势,也是翻盘的关键。

吴邪嘴里叼着一根稻草,咬了半晌,脑海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像是快要渴死的人遥遥望见了沙漠里的一片绿洲,虽然遥远,但毕竟带来了希望,只是,怎么走过去呢?


解雨臣第二天来的时候,吴邪正在狼吞虎咽的吃牢饭,他苦思冥想一天,实在饿了。解雨臣静静地等着他吃完最后一口,方道:“你应该想好了吧。”


吴邪用袖子抹了抹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想好了。”


解雨臣露出满意的表情:“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么说定了。”


吴邪露出个痞笑:“解公子,你会错意了吧,我只说想好了,没说答应了。”


解雨臣皱皱眉,眼眸冷峻起来:“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我告诉过你太子对此事有多重视,你不怕死么?”


吴邪收起了笑容,晃了晃一根手指,认真道:“怕,我怕极了,所以咱们才得把话说明白,对太子而言,这只是一次复仇的尝试,成功了自然好,失败了照样有机会翻盘,可对我而言,是没有退路的,一旦失败就是死,我不得为自己争取一下么?”


这小子,是打算谈判来了。解雨臣反而放心了,心有所图的人比淡泊寡欲的人好用:“有话直说吧。”
吴邪毫不客气道:“我要知道你们所有的计划,皇后多年来专宠于内,哪是这么容易扳倒的?你要只把宝押在我一人身上,这交易还是算了。”


解雨臣微微抬高下巴:“你问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掂量看看你们的能耐。我也不怕告诉你,陈阿四一早就跟我通了气,答应我帮他陷害安平郡王后会放我出去。你们都有你们的目标,而我,只想活。当然得看谁最能帮到我。说实话,我更希望选你,那个陈阿四的操行,我是一点都不放心。”


“你别忘了,你的家人还在我们手上。”


“他们我可不担心,我二叔三叔都不是省油的灯,比我难对付多了,好吃的好喝的供着未必留得住,要是你们起了歹心,保不准他们给你来个玉石俱焚。”这话是深思熟虑后准备好的台词。吴邪知道,自己现在越是表现出关心,二叔三叔他们就越危险。如此气定神闲,反而让他们吃不住。


解雨臣并没有人质在手,不过是欺他不知外间情景罢了,对于吴邪这两位叔叔的秉性半点不知,不敢胡乱应答。两厢对望许久,视线碰撞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吴邪瞪得眼睛都酸了,解雨臣终于笑了起来:“好,够格与我们共计大事。”


吴邪一拱手:“不敢当,这也是无奈之举。”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9 18:49:00 +0800 CST  
解雨臣道:“闲话不多说,我问你,你可知陛下最怕什么?”


“他怕死!”吴邪脱口而出。


解雨臣摇摇头:“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至今,我大宋一直都是以文治武。军务全由枢密院掌控。每有军机,陛下独与枢密院计议,中书省不得预闻。枢密院虽有发兵之权,却不能统军,以此相互制衡。你可知为何如此?”


吴邪心想,怪不得宋兵每次抗敌都屡屡吃瘪。文官的军务眼光都只是在书本上积累起来,鲜克知兵。再者,若敌军来犯,地方守将一道求援书传到京畿,再由枢密院颁发兵符调转过去,方得厮杀。战场上风起云涌,这一求一调之间,不知会耽误多少战机,且将领与禁军间互不了解,很难有默契。这样的军队怎能不败?


“太祖皇帝是怕有人仿效他的开国之道,这才对“武人跋扈”防备得不遗余力。”


解雨臣微微颔首:“说得是,将领与枢密使相勾结,这便是陛下所怕之其一。”


“那其二呢?”


“自周天子建朝以来,皆是君虚相实,若是有德行的人为相,尚且能做到专权而不失礼,若是魏武晋宣此等虎狼之辈为相,军政总揽,覆国只在顷刻间。我朝因而设政事堂,以都堂为宰相,领门下、中书、尚书三省,总领政务。权虽重,但沾不得半点军机要事。政事堂与枢密院相勾结,便是陛下所怕之其二。”


吴邪越听越糊涂,这也扯太远了吧?但又不好插嘴,只得听他继续说。


“其三,便是后宫干政。昔日吕后干政,则天女皇改元,皆是借着皇帝庸懦,重用外戚,行乱政之事。陛下前些年身强体健,无暮年之态,因此对太子的关心大多在学业上,没让他过于参政,这场病来得突然,太子受命匆匆监国辅政,他还年轻,很多事情应对得并不妥帖,我的品阶不够,遇到事也说不上话。满宫之中,也只有皇后出身寒微,无外戚依仗。陛下当初立她为后,也有这等考虑。但此时她若与朝中官员勾结,其心与吕武何异?”


吴邪渐渐品出他话外之音了,忙问:“你这是捕风捉影之言还是……”


解雨臣道:“如今都政事堂的是庞藉,掌枢密院的是裘德考。此二人皆是陛下的心腹重臣。虽然互相很不对盘,但陛下觉得这样用着更放心,日后也会把这两股助力留给太子。前不久,我们查到这个裘德考与皇后关系不简单,你还记得我说过皇后派人去找过她那走失的儿子吧?此事就是托裘德考去办的!这还不算,他还同步军都指挥使交好。”话说到这,他就停下了,给吴邪一点时间去捋清脉络。


吴邪听得惊出一身冷汗,那裘德考本就是掌兵之人,若皇后想拥戴新君,他绝对是必须拉拢的对象:“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儿,你们怎么知道的?”


解雨臣微微一笑:“男人嘛,弱点全在那玩意上。温香暖玉在怀久了,岂有防备之心?”


“啊?你们往那些大官家里头送红粉细作?”


京畿三品以上的官员中,五成人家中都有他们调教好的内应,时不时传递一些情报出来。这个步军都指挥使便是其中之一,他与裘德考相熟之事本无人知晓,但时日久了,他身边的“侍妾”还是发现了一些异样,留心之下方知他常常与裘德考密室中叙谈。


但这些吴邪没必要知道,解雨臣敷衍着不愿意多说:“前日里门下省侍中因贪污被御史台弹劾,这侍中之位就空了出来,庞藉自言督察下属不利,不参与举荐,听凭陛下任命,裘德考趁机上下打点,妄图塞进自己的人。勾结武将,干预政务,染指后宫,件件都是陛下容不得的事情,他却件件都做了,这时要将皇后与他绑在一起,岂能有好下场?”


“既然是重罪,你们不要把我扯进去不也能收拾皇后么?”


“太子并不想安平郡王死,把你扯进去,也是为了帮他脱罪。”


吴邪来回走了几圈,问:“这消息准确么?有没有证据?”


解雨臣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并无十全无虞之证,即便是有,也不能由我们说出来。瞒着陛下在官员中安插细作,私查他的重臣,已逾越了太子的本分,即便这天下终归太子,如今也不能过分挑战皇威,所以才要你的协助。将谋害陛下之事与皇后牵扯起来,陛下再有心回护,台面上的察举还是得做一做,我和太子得了旨意便光明正大的将裘德考的狐狸尾巴给揪出来。再将他们勾结之事呈上去。”


吴邪“啊”了一声:“这不是让我替你们开路么?回头皇后反咬我一口说我诬陷怎么办?”


“放心,安平郡王还活得好好的,陛下不会轻易动你。你只管熬着,待彻查的旨意下来,由我们善后。”


“不行不行,回头陛下还会把我重新发回皇城司,我坏了陈阿四的大事,估计他活剐了我的心都有,即便不弄死我,天天折磨我总是行的吧?要是被他整个半残,还不如杀了我呢。”


“陈阿四也不只是单纯效忠陛下。这个老狐狸,早在月余前陛下患病时就投靠了庞藉,日后新君即位,他也好继续提领皇城司。我会透出一点风声,让他知道皇后与裘德考有关系。庞藉巴不得看裘德考的笑话呢,不仅不会为难你,还会交代陈阿四好生待你。”


吴邪尤是拿不定主意,没有开口。


解雨臣摊手道:“计划就是这些,你的生与死全在一念之间,成与不成,给个痛快话吧。”


吴邪沉默良久,咬牙道:“好,就这么办。”


“放心,”解雨臣看着吴邪,微微一笑:“你这样的聪明人,死了可惜。”

这不平静的一夜无声无息地结束了。早起陈阿四在皇城司中听例行报告:太子入宫陪侍御前,解雨臣随驾,陛下精神不错,进了一盏燕窝,由着皇后给他按摩腿脚,一家人相谈甚欢;张起灵在殿前司中安排今日当差事宜;安平郡王依旧闭门不出,局势甚为平静。


事后想来,这不过是暗流席卷前的征兆,但在当时,这份平静让陈阿四心情很好,因此他走进蛩水狱看到吴邪还在睡觉时也没不高兴,坐在旁边着人去叫醒他。


解雨臣走后吴邪又想了很久,黎明时分方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老有人拍他的脸叫他起来,心里很烦,挥手扇了一巴掌,只消停了片刻,就听见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吴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床前坐了个人,依稀像是
陈阿四,瞬间彻底醒了,翻身下床恭敬叩拜。


陈阿四道:“起来吧。”


吴邪诺诺地站起来,垂着头,装出一副怂样。陈阿四就喜欢别人怕他,心中更添一分得意,嘴上问:“伤势如何了?”


“多谢大人费心,这几天狱吏大哥日日帮我换药,已经好多了。”


“你家人我已经给接过来了,就安置在皇城司里,等事情一了,我就让你们一家团聚。”


吴邪猛一抬头,直看着陈阿四,连掩饰都忘了。


陈阿四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吴邪回过神来,心说不能让老东西看出破绽,忙愁眉苦脸道:“大人,你把他们抓到这里来干什么?”


陈阿四面色缓和一些:“放心,我皇城司也不尽是牢狱,我给他们安排的是副指挥使所住的地方,一应生活所需都已备好,防守如铁桶一般,谁也进不去,自然,也逃不出。你只消准备好该做的事便罢。”


吴邪哭丧着脸:“是。”


陈阿四得了他的承诺,也不愿在此多呆,略嘱咐几句,就回去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9 18:52:00 +0800 CST  
陈阿四一走,吴邪浑身的戒备与伪装就卸下了,怎么回事?解雨臣明明说二叔他们在太子手上,这厮怎么也这样说?到底是谁说了谎?还是……都说了谎?


二叔三叔那种性子,哪是能呼之即来的,跟他们派去的人多聊几句就能猜出自己的处境,岂能不防备?吴家在成都也算有点势力,或许能忍一时之忿,但要是有人接二连三地去要挟他们,依三叔的脾气,非得拼个高下不可。有道是民不与官斗,即便吴家赢得了一时,也架不住几大官家势力轮番围剿,真能被带上京,只怕非伤即……死。


吴邪气恼到了极点,又无从发泄,恨得直拿脑袋撞墙,巡逻的狱吏听见动静,拿钢刀往铁栅栏上敲了敲:“你小子干吗呢?”


吴邪没好气道:“你们这地方不干净,虱子都钻到我头发里了,老子非撞死它!”


那狱吏绷着脸偷乐,这真是个傻小子。他指着旁边的水渠凶神恶煞地说:“你当来这儿享福的呢?嫌脏就把脑袋扎进去洗洗,明天就提审了,敢出幺蛾子看我不弄死你。”


水滴不止,涟漪不断,吴邪盯了很久,心道,明天就要提审了,人人都知道最后得来讨个准信,张起灵那么周全的人,也一定会来。如今急也没用,那便等罢。

牢房四面都是石墙,光透不进来,只靠着大狱门口一盏昏昧的油灯照明,终日如夜,不知时辰。狱吏每日酉时送来晚饭,吴邪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暮色将至,他的神经开始紧绷起来。


张起灵没有让他等太久,在狱吏第七次巡视后,他出现了。


彼时吴邪刚好在放水,裤子还没提起来,就看到张起灵从旁边钻出来,张起灵的目光落在他的下身,吴邪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提起裤子。就这么点时间,张起灵已经让骨骼舒展如常,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前。


吴邪劈脸就问:“你先前说已经飞鸽传书去成都,安置我的家人,事情办得怎么样?”张起灵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吴邪心火上涌,喷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说吧,带走他们的是谁?解雨臣,还是陈阿四?”


张起灵沉默片刻,据实以告:“都不是,在那之前他们就死了。”


吴邪踉跄了一下,他揪住了张起灵,眼里布满红血丝,一字一顿道:“怎么回事?”


张起灵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吴邪听完后愁眉紧锁,不发一语,这件事太不对劲了。


乍一听见坠崖二字,吴邪就想到自己当初是如何逃生的。以二叔的性子,越是生气就越沉默。即便是为了搞丢自己的事和三叔置气,也不至于就打起来,退一万步说,即便互殴上了,他一介文士,也不是三叔的对手,三叔的能耐吴邪再清楚不过,五个二叔垒一块儿都不会放在眼里。再就是潘子,三叔要是出了事,他只会在成都帮他收拾残局,断不会追过来。


那么,这只可能是他们设计好的。举凡假死,皆是为了避祸。以二叔的手腕三叔的势力,都不敢一搏,需得抛弃祖业,散尽荣华去躲避,究竟是什么样的祸事?


眼前这桩事或许勉强算得上,但自己出事是这几日的功夫,除非他们未卜先知,不然不可能提前断了自己的牵绊。他百思不解,但已认定二叔三叔没事,只待出去后找到潘子问个明白。


“我知道了,这个先不谈了。”吴邪冷静地说。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吴邪摇摇头:“暂时还不敢肯定,反正现在我没了后顾之忧,也不用担心那些人的威胁了。来说眼前的事吧。” 他话锋一转,忽然问:“小哥,你讨厌陈阿四么?”


张起灵道:“无所谓讨厌不讨厌。”


“那我换个方式问吧,你想做皇城使么?”


这一次张起灵答得很快:“郡王爷并无这个指示。”


“额,小哥,方不方便透露一句,这个郡王爷是你什么人?”吴邪一直觉得很奇怪,张起灵干吗对安平郡王这么个无权无势的闲赋王爷这么死心塌地的,难道效忠皇帝不比跟着他更有前途么?


张起灵的薄唇抿成一道线,片刻后,他轻声道:“他是我的责任。”


吴邪一点头:“安平郡王虽然没给你指示,但你要当了皇城使不是更能替他卖命么?”


张起灵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想说什么?”


吴邪清了清嗓子:“昨天解雨臣来找过我了,跟你一样从水道进来的。”张起灵眼中无波无澜,完全不意外解雨臣知道密道的事情。吴邪继续道:“你不想知道他来找我是做什么的么?”


“皇后。”


“你也知道?”


“那个密室我也进去过。”


这下轮到吴邪惊讶了,这种机密的事安平郡王居然肯让他知道,可见是真的很信任他,也不卖关子了,将昨夜之事细细说来,末了,道:“这事儿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我不敢完全信任他,你跟他都想护着安平郡王,也算一伙的,告诉你无妨,你帮我分析分析,他所言是真是假,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张起灵听罢摇了摇头:“他查到的事都是真的,但要是数月前,他将此事抖搂出来,或许能如愿以偿,如今绝无可能。”


“为什么?”


“陛下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晨起时精神尚佳,午睡醒来后又吐血不止,太医院的意思是只能是尽力吊着,大去之日不远。旧主新君交替原本就是极容易生变的时刻,太子资历尚浅,正需要群臣拥护,陛下要处置皇后和裘德考,必定会牵扯出一大堆人来,要是朝野震动,可能会酿成更大的祸患,可以想见,到时太子接手的会是怎样一个大厦倾危的国家。再者,后宫中除了皇后外,便以沈贵妃为尊,她是已故宰相沈伦的孙女,出身名门,母家势力很大,难保没有外戚干政的事情。而皇后则不然,后宫中只有她出身平民,没有母家的仰仗,要是乖乖地护着太子,做她的皇后乃至太后,尚可无事,要是生了异心,一个裘德考是保不住她的。如今她与裘德考勾结,等于是给太子多送了一重助力,陛下不仅不会动怒,还会更加心安。届时,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吴邪听完之后呆了半响,咬牙切齿道:“妈的,这小子真不是东西。还好我聪明,早早想了个脱身的主意,只是如今身在牢狱中,需要有人帮忙,小哥,你肯不肯救我?”


张起灵正待说什么,忽然神色一凌,身姿如箭般朝水渠冲了过去,两指一探,就从里头提出个东西来,那东西浑身滑不溜手,与张起灵较量在一处,吃亏后拼死一挣,就滚到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时,整个人忽然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舒展开来,身形顿时高大挺拔,吴邪一看,竟是解雨臣。


解雨臣喘着气笑着摇摇头:“原来缩着被打疼好几倍不是骗人的。”


见是他,张起灵收了势:“你怎么会来?”


解雨臣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几转,最后定格在吴邪脸上,似笑非笑地说:“不放心呗。吴公子,你把我和你的密谋透露给旁人,这事儿可不厚道吧?”


吴邪没好气道:“我还没说你呢,你还倒打一耙,你小子就没有抱着必胜的打算,只是想替太子试一把,是不是!”


解雨臣倒也坦率:“太子不肯放弃这个机会,我只能帮他。”


“那你们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抱歉。食君之禄,得为君分忧。”


“太子势力弱小,急于和皇后撕破脸,会引火烧身,你要是顾念君臣本分,自该劝他忍耐,日后再从长计议。”一直没开口的张起灵忽然道。


解雨臣淡淡道:“他忍了太久,这一次我只当他是发泄罢了。”他转向吴邪:“你是个聪明人,我有意替太子招贤,之前说过会以死囚替你的承诺,绝不会落空。”


吴邪冷冷道:“现在我信不过你。”


解雨臣不以为意,道:“那好,刚才你说有脱身之策,说来听听,咱们按你的方式来。”


吴邪冷哼:“你当我傻么?被你阴了一回还不够呢?”


“难道你的脱身之策算计到了太子身上?”


“当然没有!”


“那你担心什么,我本就有救你之意,你能为我省事,我又何乐不为?而且他不走我也不会走的,你现在不说可就没机会说了。”


吴邪恨不得一拳揍到他那张漂亮的脸上,张起灵把他拉到身旁:“无妨,你说吧。”


吴邪咬咬牙,豁出去了。当他将心中计划一五一十说出来后,在场的其余两人都没有说话,解雨臣看向吴邪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愫。


“行不行你们给个痛快话啊,都看着我做什么?”


解雨臣忽然对吴邪作了个揖,抬起头时,脸上笑意甚浓:“之前是解某小看了你,在此给你赔礼。你放心,为了太子的大业,我不会让你死了。”


吴邪又着张起灵:“小哥,你怎么说?”


张起灵点点头:“好。”顿了顿,又轻声道:“我替郡王爷谢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9 19:08:00 +0800 CST  
四更时分,吴邪被提了出来,跌跌撞撞走了一阵,只见一道铁门轰然洞开,后面的狱吏将他狠狠一推,按跪在三位主审面前。最左边的解雨臣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似笑非笑。陈阿四黑着脸,阴森森的。张起灵面无表情。


仿佛又回到了初审那日。人还是那些人,场面还是那个场面,可心境完全不同了。


“禀大人,人犯带到。”


吴邪垂着头跪着,陈阿四阴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本使已派人去了成都,根本没有找到你的家人,你还不从实招来?”


吴邪抬起头:“这怎么可能?谁去查的,我请求和他对峙。”


陈阿四很满意他的回答,刚才一问不过是虚晃之词,说给陪审的两位听罢了,冷哼道:“即使你所说属实,此事你也必逃不脱干系,要是不想皮肉受苦,就快给我招。”


吴邪自然一通抵赖,解雨臣忽然道:“陈大人,后日就是冬至,届时百官和宗亲们都会入宫朝拜,若是你能早些决断,明早在朝堂上给陛下一个交代,也好了他一桩心事。”


陈阿四侧一点身看他:“解侍读的意思是?”


解雨臣看着吴邪,眼底浮上一层冷意:“对于嘴硬的刁民该怎么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陈阿四本不太愿意对吴邪下狠手,但解雨臣开了口,他也不能不依。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一副拶上,马上有狱吏拿着它走到吴邪身边。


拶是一种夹手指的刑具,把绳子穿在五根一尺长四分宽的小木棍上,绳穿三道,然后将犯人手指套入拶中,正好夹住十个指头,两边用力将绳拉扯,木条自会越收越紧,拉到最后,指骨就会节节寸断。


吴邪听得一愣,这情况昨晚他可没交代,解雨臣这手玩的叫什么?虽然表面上要拉拢陈阿四,但也不能这么豁出去啊,哦不对,这么把自己豁出去啊!


张起灵终于开口了:“重刑之下,必有冤案,若屈打成招岂非有负皇恩?”


陈阿四还惦记着他曾找过吴邪密谋的事,不想让他做了这好人:“正是为了不负皇恩,才更不该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张大人难道是想维护这个犯人?”


张起灵冷冷道:“自然不是。”


“既然如此,来人,上拶!”


吴邪被人按着,动弹不得,嘴上一时求情一时叫骂的,解雨臣吓他吓够了,才“嗤”地一笑:“陈大人,您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陈阿四眉头一皱:“哦?”


解雨臣用扇子一指:“此案关系重大,陛下很有可能当殿庭审,把他弄得半死不活地抬上去就太难看了。”


“那你的意思是?”


解雨臣笑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他曾与我和太子在一起听书?后来我命人调查了他离开后的去向,发现他在京城另有亲眷。”解雨臣拍了拍手:“带进来。”


胖子一脸暴怒被押了进来,脸上还带着伤,莫名其妙多出一把半白的胡子,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岁,嘴里骂骂咧咧地道:“你们这群王八蛋,放开老子,有能耐单打独斗啊。”押着他的狱卒听烦了,狠锤了他一拳,胖子咳嗽了几声,老实了。


吴邪看傻了眼,不知道这戏要怎么接,胖子抬头看到他,张口便叫:“大侄子!你怎么也叫人给抓来了。”


按照他们的计划,此时胖子该呆在城里替他周全事宜,怎么会在这儿?吴邪心里反反复复就一句话,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啊。


胖子急了:“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叫人啊,被他们打傻了?”


吴邪嘴角一抽,脸憋得通红,像是便秘,半晌挤出一声:“叔……”


胖子被按跪在吴邪旁边,急赤白脸的叫骂:“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们可是良民,你们抓我们想干吗?”


陈阿四被他吵得脑仁疼,扭头问:“解侍读,此人是谁?”


解雨臣道:“他是吴邪的远房叔叔,汴梁人士。那日不少摊贩看到吴邪进了他的铺子,据说吴邪此番便是投他而来。”


陈阿四沉着脸没有说话,又看了看胖子,显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胖子一瞪眼:“看我干吗?我收留我大侄子还犯法了不成?”


吴邪一脸生无可恋,完全不想理他们。


陈阿四冷哼一声:“吴邪与宫中医官勾结,谋害天子,你既是他的叔叔,本有教养不善之罪,来人,先打一百大板。”这次他先看了看张起灵:“张大人,你意下如何?”


胖子叫骂:“要挨揍的是我,你问他干吗?还有,你说我侄子怎么了?谋害天子?这怎么可能,他连杀鸡都不敢!”说着捅捅吴邪:“大侄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吴邪头晕脑胀,快被他烦死了,好在狱吏很快就把胖子拖走了,按在椅子上一通好打,疼得他哭爹喊娘,比前几日吴邪装得还凶,吴邪刚要求情,就听见解雨臣皱皱眉:“这人皮糙肉厚,用板子只是在耗时间,堂堂皇城司,就没有点更拿得出手的么?”


陈阿四一点头:“既然皮厚,那就帮他剐剐好了。”


马上有人抬来一张铁床,四个狱吏将胖子扔到上面,扒下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肚子,胖子杀猪般嚎叫:“你们要干吗?缺姑娘到万花楼啊,哎哟喂裤子给我留着……”


有人拿着一个钉满长钉的木板过来,钉头上还沾着血迹和肉末。待会儿着滚水一浇,再拿这钉板狠狠一剐,连皮带肉留下一整条伤,来回几次,便血肉俱离,只剩白骨,任你是铁打的肝胆,也吃痛不住。


吴邪终于急了,他盯着解雨臣,眼中已有怒意,口中哀求:“各位大人,此事跟我……我叔没关系,你们有什么只管冲着我来好了。”


陈阿四不为所动:“用刑!”


一个狱吏捧了盆滚水走过来,冲着胖子小腿一泼,胖子疼得直叫。吴邪觉得自制力都给用光了,猛然起身,一头撞倒拿着剐板的狱吏,胳膊磕在钉板上,拉出一道口子,他扑在胖子面前,低声问:“你没事吧?”


解雨臣和张起灵猛然站了起来,脸色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陈阿四暴跳如雷,没有注意到他们:“好大的胆子,把他给我拉开。”


胖子偷偷冲他挤眼,嘴上嚎道:“大侄子,你可得救我啊!”


吴邪挣脱狱吏,一下子跪在陈阿四面前:“大人,我招,我什么都招。是安平郡王派我这样做的,是安平郡王!”


虽然这通乱闹出乎陈阿四的意料之外,但多了一个人质,陈阿四反而更相信自己掌控了局面,他故作吃惊:“你好大胆子,安平郡王是皇亲贵胄,岂是你能污蔑的!”


“我哪敢冤枉他,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陈阿四沉思半晌,方道:“两位怎么看?”


解雨臣说:“事关重大,先让他录口供画押,呈交陛下再做处置。张大人,你看呢?”


张起灵道:“污蔑皇亲非同小可,不论真相如何,得先让陛下知道此事。”


陈阿四点点头:“来人,给他录口供,画押。”


吴邪依言而行。陈阿四拿着他的口供,十分满意,吴邪指着胖子:“大人,那我……我叔他……”


解雨臣笑道:“你既然已画押,就先将他收监吧,派个大夫给他看看便是。”


陈阿四既得偿所愿,也愿意施一点恩惠:“就将他们叔侄俩关一起吧。”


吴邪和胖子一起被送进普通牢房。不一会儿就有个大夫进来了,他给胖子看了看,烫得不严重,并无大碍。因为伺候这些犯人拿不到赏银,也不如何上心,略敷了点药就走了。吴邪看到左右无人,才问:“你怎么跑进来了,是不是解雨臣逼你的?”


解雨臣今天坏人做尽,得了吴邪不少埋怨。胖子一脚踹过去:“他倒想让我不进来呢,你捅这么大娄子我在外头呆得住?你小子傻了吧唧的,一点战斗力没有,我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单独呆着?”


吴邪被他骂一顿反而心里舒坦了:“你他娘的掂得出轻重么?你进来了我交代的事儿谁办?”


胖子哼了一声:“一遇到事了倒是聪明,平时干吗去了?放心吧,你计划得不错,做叔的哪能给你拖后腿,早他娘的办好了。”


吴邪回踹他一脚,咧着嘴笑:“叔个屁!”

冬至前一天是大朝日。这一天皇帝必须临朝,接受百官们的朝见,处理这一年的细碎琐事。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19 19:10:00 +0800 CST  
东方未曙,霜天星存。五鼓七角响彻宫禁。垂拱殿大门缓缓开启,里面灯火通明,掌仪内侍一声高喊:“陛下宣文武觐见”。三十五名掌宾赞受事提黄油纸的宫灯,引众文武自门楼趋步入殿。宫殿之下,掌仪郎中站于台阶两旁。功臣、列侯、诸将及军史依次陈列于西方,东向而立;文官以丞相为首,陈列于东方,西向而立。


御史中丞点班事毕,身穿绛纱袍头戴卷云冠的皇帝,在皇太子的搀扶下坐上龙椅。张起灵护卫在旁。百官拜揖行礼,皇帝答礼。这才开始议政听事。


自数月前患病后,陛下便命太子监国,自己不再上朝,全心保养延寿。平日诸臣都在东宫与太子议政,小事由三省官员合议协办,非得皇帝亲决的大事则在折子上封了朱色火漆,通过尚书台传至圣听。因为皇帝病中心绪不佳,百官都知道不是大疫大灾前线军情之类的大事别去招惹他为好,因此官员们已许久没见过皇帝,今日一见,发现皇帝苍老许多,鬓发斑白,身体佝偻,目光也失去了锐利,太子却是清姿飒爽的好仪态。于是都在心中揣测,怕是不久就要变天了。


掌仪郎中声音高昂,穿透整座大殿:“冬至将临,众卿有未竟之事,着上呈天子,早作处理。”


陈阿四身形才一晃,司天监的齐铁嘴就先他一步出列拜道:“启奏陛下,臣有要事禀明。”


齐铁嘴是太祖皇帝的开国功臣之一,如今已年过七旬,红光满面,身体极好,完全没有暮年之态。他长于占卜断卦,太祖皇帝征战时,每每遇到困境,都叫他向天问卦,无不应验。后来又辅佐太宗皇帝勘平乱世,缔造宋初的文治盛况。太宗皇帝惜才,将他留给赵恒。赵恒忌惮他是太祖的旧臣,并未多加重用,只叫他做了司天监一个小小判官。


直到数年前澶州之战,辽军大举入侵,其势锐不可当,直逼汴京而来。赵恒几次想迁都南逃,幸得齐铁嘴一力劝阻,他测算太乙,见敌方破军星灭,断言岁末战事必止,才使得赵恒鼓起勇气与辽人一战,方换得数年的安宁。经此一役,赵恒抛却前嫌,将齐铁嘴提拔起来。这些年齐铁嘴断测不多,却无一落空,因此他的话,在皇帝心中有极重的份量。


赵恒皱皱眉:“说。”


齐铁嘴道:“冬至在即,司天监循例岁测。夜算太乙数,明岁次癸亥,罡星在东方,又观乾象,太白临於雁门之分,主东方有战事,还请陛下早做预防。”


朝堂上起了一阵不小的喧哗。皇帝心神一乱,身子向前探问:“齐卿,你有没有看错?”


齐铁嘴恭敬道:“定然无误!”


赵恒脸色刷地一下变了,本就带着病,现在愈发不舒服起来,齐铁嘴又是一拜:“陛下勿忧,此事并非无回环之余地。”赵恒几乎要跳起来:“你快讲。”


“昨夜臣又夜观天象,见景星临帝都,主大利,若是本朝能安然度过明年春分,自当无事。”


太子柔声道:“父皇勿忧,我大宋城防坚固,士兵训练有方,国力强盛,只要百官上下齐心,共固疆土,定然无忧。”


官员立刻齐声道:“臣等必会同心协力,勤勉为国,辅佐陛下,以保大宋江山千秋万代。”


听了他们的话,皇帝的脸上略略恢复了一点血色,严令武官加强边防,小心应对。

这一桩事过了,掌仪郎中便问:“众卿还有事否?”陈阿四从群臣中站了出来,他昂着头,高声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皇帝露出一丝犹豫之色,太子却已开口:“有事奏来。”


“数日前,太医徐放被暗杀,死时身边放着陛下的药案,经臣彻查,发现此事与安平郡王赵德芳有关,是他勾结太医,想要暗害陛下,请皇上明鉴。”


寥寥数言,像是一瓢冰水,把满朝上下都给冻住了。安平郡王这几年虽然明哲保身不问世事,但多年贤名在外,甚得朝野上下的敬重,很难相信他会做出此等事来。


“负责接应徐放的是一名叫吴邪的书生,经臣审问,已然招供,这是他的供词。”


立马有侍臣双手接过那份供词,呈到皇帝面前。赵恒一目十行地看完后,重重一拍龙椅把手,怒骂道:“好个安平郡王,好个美名在外的贤良君子,枉朕多年来如此信任他,他竟有这样的歹心。”他指着张起灵道:“你速带兵至安平郡王府,将逆臣赵德芳缉拿归案。”


“陛下息怒。”大理寺卿贰月洪忽然出列道。这位也是太祖皇帝的旧臣,年纪轻轻入朝,没多久就赶上皇帝驾崩,多亏太宗皇帝提拔,才得在庙堂显威。担任大理寺卿至今,一力察举了四十四位官员,其中三品以上的多达十五位,一般的官员遇到他都躲着走。


“微臣以为,安平郡王绝不是此等大逆不道之徒,此事必有内情,恳吅请陛下唤他上殿,亲自审问,以示公正。”
赵恒还未说话,站在齐铁嘴身后的黑背老六也站了出来:“臣附议!”


提起这个黑背老六赵恒就犯怵。这也是位三朝元老,当年在太祖帐下时,与先锋将军解九齐名。太祖皇帝过世后,太宗皇帝又加封他为门下侍中,并密令赵恒,这个人得用到死。黑背老六平日沉默寡言,从不与人结交,多年来如同影子似的游走在朝堂上,要不是在澶州之战里建了大功,他早就忘了这个人。如今他也为了赵德芳求情,使人更加无法回绝。赵恒看向一直沉默的庞藉:“庞卿,你以为此事当如何?”


庞藉出列道:“臣以为,抓错人是小,放走真凶是大,为了陛下的安危,无论如何都得先把安平郡王叫上来问问清楚,众位大人都在,若他心虚,答话时定然会露出马脚。”


庞藉是文官之首,他既开了口,百官们纷纷附议他的话,皇帝无奈道:“就……依诸卿之情。”


“父皇,”太子忽然道,“儿臣也以为,皇叔绝非此等大逆不道之人,必定是有人栽赃,还该将那名人犯也一同带上来,当殿庭审,以正天下视听!


贰月洪赞道:“太子英明,所虑甚为妥帖,请陛下允准。”


皇帝看了太子一眼,面上没有表情:“准。”


“事关皇家名声,未免人多口杂,乱议此事,儿臣提议,二品以下官员全部回避,待事罢,再由父皇明昭天下。”


赵恒本就希望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太子此言正合他心,于是很痛快地答应了。

众人虽然很想留下来看热闹,但圣旨在上,也没法子,一时间走了大半,到最后,大殿内只剩下十余人。论品阶黑背老六是不够留下的,但他双眼一闭,整个人像跟铁杵似的站在大殿上,内侍请了几次没给请出去,扭头看看皇帝,皇帝无奈地挥挥手,随他了。


张起灵去安平郡王府提人的这段时间,陈阿四的口供已被传给在场的诸人看过。贰月洪为官几十载,见多了深文罗吅织的诡术,当即便道:“陛下,此事疑点甚多。其一,我们都知道徐放和郡王爷有仇,他怎么会和郡王爷勾结在一处?”陈阿四才要说话,贰月洪的声音立刻高了一度,大理寺卿就靠嘴皮子吃饭,论打嘴仗,陈阿四远不是对手:“其二,若真是有意谋害,私下里只管将青梅酒给陛下喝了,再做禀告,何必白纸黑字地请示一番?岂不多此一举?其三,杀人都得要讲究个动机。于公,郡王爷并非储君,害杀陛下得不到任何好处;于私,广陵王与陛下是一脉同宗,正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来,打折骨头连着筋啊。”


陈阿四憋住了气等他说完,方道:“徐放是无根之人,自然是银子使得足就能用得动,郡王爷数月前曾将城郊的五百亩地产卖了出去,所得银钱不下千两,而几日前我派人去徐放家中,搜得一大笔银两,这其中必有勾结。徐放吃到甜头,又得了暗害陛下的关键,不拿回去怎么与郡王爷邀功请赏再谋好处?再说这动机,郡王爷前番屡屡触怒天颜,陛下略施小惩,令他回府自省,郡王爷怀恨在心也犹未可知,太子宽厚仁爱,他做了皇帝定然会大赦天下,皇室宗亲也会有相应的晋封,怎会无益?”


皇帝一直铁青着脸。他原本打算先将安平郡王定罪后再昭告天下,免得他有机会翻盘,谁知陈阿四好不懂事,为了邀功,竟把事情搬上台面说,如今再难悄无声息地将安平郡王处置了。


阶下二人还在争吵不休,张起灵忽然走了进来,叩拜道:“陛下,安平郡王带到。”


皇帝忙问:“你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命他入宫,他可曾有不情愿之态?”


“郡王爷正在练字,并无不情不愿之意。”


“练字?”皇帝皱皱眉,“他写的什么?”


张起灵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叠平整的纸:“臣已带来了。”


掌仪侍中忙呈了上去,皇帝打开一看,上面写了一句诗。


醉梦不知流年远,倚水听钟慕云长。


赵恒看了几眼,终在这写尽浮生闲止的诗句中寻不到什么:“罢了,让他进来吧。”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4 16:51:00 +0800 CST  
大殿里安静下来,空气里弥漫着龙脑香,赵德芳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袭领口镶着白毛的素纹锦衣,沉静之至。


“臣赵德芳,叩见陛下,不知陛下召见微臣有何事?”


回应他的是一卷迎面砸下的供词,带着烈烈怒火,落在他面前的丹墀上:“你自己看!”


赵德芳捡起来展开一读,神色就变了:“陛下,臣绝没做过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朕问你,皇城司查出你变卖良田百亩,这银子你用来做什么了?”


赵德芳一时没有回答。陈阿四便在旁边阴阳怪气道:“郡王爷答不出来了么?还说心里没鬼!”赵德芳慢慢道:“前日臣听闻河南大旱,变卖家产是为了略尽薄力,赈济灾民。陛下只管去查。”


皇帝道:“这是好事,你为何先前支吾不敢说?又为何私下赈济?”


“陛下可知子贡赎人的典故?昔日鲁国有一法,若鲁人在外横遭不幸沦落为奴隶,国人若是存有义心将他们赎回来,便能从国家领到一笔赏赐。子贡赎回鲁人而不肯去国库领取赏金。孔子得知后并不赞同他,孔子说:圣人之行,可移风易俗,教施百姓,非独利己身。臣虽非圣人,总也是皇亲,闲散在家尚且愿尽绵薄微力,若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在朝的大臣们岂能置之度外?若只是献出自家金银也就罢了,怕只怕献金无度,引得一些贪官污吏,为了攀比去盘剥百姓,那便是剜肉补疮,得不偿失,不仅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更生祸患。臣献金无损于己,不留美名则不损风气。拳拳此心,可昭日月!”


这话说得很妥帖,连陈阿四一时也寻不出短,贰月洪趁机道:“既然安平郡王府的钱没用在徐放身上,那他家中的钱必定是别人给的,我看暗害陛下确有其事,但皇城使抓错了人!”


徐放那笔银子本就是皇帝给的买命钱,上哪儿去查?陈阿四正待置辩,门外有报,说犯人吴邪已经带到。于是大家齐刷刷望向门口。

吴邪曾梦见过初登金宝的场面:他本该身穿绯色罗袍裙,足登白绫袜黑皮履,挂玉剑,捧锦绶,在众多文武的注视下入殿拜君,山呼万岁,从此成为天子门生,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浑身酸臭衣衫破烂地被押上来。


一辈子最潦倒的样子都叫你们看到了,不知道以后咸鱼翻身时会不会被同僚不待见。吴邪心里叹了口气,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他抬起头的那瞬间,整个朝堂上忽然涌动起一丝诡异的气氛来,皇帝脸色刷地一白,手中拨弄着的菩提手串也落在地上。赵德芳瞳孔忽然放大,指尖微颤,几乎忘了呼吸。连像是影子般死寂的黑背老六眼中也泛起了惊愕的波光,他握紧拳头,刚要上前一步,忽然被人拉住了手,侧目一看,贰月洪对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将自己脸上惊愕和惊喜混杂的复杂情愫悄悄掩饰下来。


吴邪不自在地动动身子,心说,眼珠子收一收吧,谁在那鬼地方呆几天也得跟我一样难看。


皇帝又看了看那份供词,自言自语地重复他的名字:吴邪,吴邪……片刻后,他口气古怪地问:“你母亲姓什么?”


吴邪一愣,除了他之外,还有许多人也愣了,不知道皇帝怎么会问这个。


“姓傅。”


“家中还有何人么?”


“父母早故,家中还有两个叔叔。”


“你家里可有人来过京畿?”


“没有,我家世代都是成都人,从未离开蜀地,这也是我头一次来。”


陈阿四以为案卷上未写清楚,忙道:“启奏陛下,此人所说之事臣皆已查明,并无虚词。”


皇帝这才舒展了眉头,黑背老六忽然开口:“陛下,臣有事想要问问他。”皇帝有些诧异:“好,你……你问吧。”
黑背老六走到吴邪身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忽然一记狠拳迎面袭去,吴邪哪料到这老头还会玩这手,抬臂一挡,那拳路数一变,擦着他耳边过去了,吴邪捂着脸,觉得被拳风擦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大概破皮了。


陈阿四怒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殿前行凶!”


黑背老六冷冷道:“这种身手若在军中,只配做伙头兵。”


贰月洪道:“陛下息怒。”他也围着吴邪转了一圈:“安平郡王府虽算不得人才济济,但总也有些高明之辈,此人籍籍无名,身手一般,郡王爷为何要与他密谋?不是太奇怪了么?”


陈阿四冷声道:“这才是郡王爷的高明之处,他府上的人各个有底可查,怎比得上随便找一个好用?事成后一灭口,谁能知道?这小子家乡远在成都,在外丢了,家里人也是无从寻找。”


贰月洪没看他,又道:“陛下,有些事臣想问问吴邪。”


“准。”


贰月洪看了吴邪片刻:“我问你,郡王爷当日是如何交代你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吴邪摇摇头:“我从未见过安平郡王。”


打从他一进来,陈阿四就觉得这小子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他太镇定了,镇定得不像那个在监狱里唯唯诺诺的毛头小子,这让陈阿四很不安,如今,吴邪横生这样一句,他心中顿呼不好。上前一步,才要说话,黑背老六忽然一挡,将他拦得严严实实。


贰月洪很和气:“这跟你的供词可不符啊。”


吴邪有点畏惧地看了看他身后,贰月洪立刻明白了,转身朝皇帝一叩:“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应允。”
皇帝也被这突生的变端弄得摸不着头脑,瞪了陈阿四一眼,无奈道:“说。”


“臣怀疑这案子审得另有内情,还望陛下先让皇城使退下,容臣细问。”


陈阿四忍无可忍,声音盖着黑背老六冲了过去:“你这是在质疑本使案子审得不尽不实么?”


贰月洪冷冷道:“大理寺掌断天下奏狱,你案子审得清不清,本官都有权查问。陛下都还未说话,你急什么?”
闹到这一步,傻子都看出来事情要变,如果再不说点什么,陈阿四只怕大势将去,一直静观其变的庞藉站了出来:“陛下,一面之词不足为信,既然大理寺卿觉得这案子审得不妥,就更不该让皇城使走,让他留下来也好问个清楚。”


庞藉一说话,他的老对头裘德考也站不住了,这两人向来都是对着干的:“庞大人此言差矣,如今案情生变,我们对其细要处一概不知,如果留皇城使在这儿,犯人心生畏惧,岂敢畅所欲言?”


皇帝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心里烦乱至极,而且隐隐升腾起一个想法:庞藉怎么会给陈阿四求情?莫非……


“好了好了,两位爱卿说得都有理,这样吧,陈阿四留下,但在大理寺卿审问期间,不得开口说话,这样如何?”


再争下去也得不到好,庞藉与裘德考互瞪一眼,各自退回去了。


贰月洪将供词拿给吴邪:“你来看看,这是否是你的口供。”


吴邪道:“不用看了,那些都是陈大人教我说的,他说我不照他的意思办,就把我杀了。”


“你这狂徒,竟敢污蔑本使。”陈阿四脸色一阵铁青,忍不住骂道。


贰月洪拜向皇帝:“陛下,若是皇城使不能安静呆着,臣恳请陛下让他出去。”


高坐龙椅上的皇帝此时掌心也生了一层凉汗,心里痛骂陈阿四办事不利,没调教好人就敢让他上殿。如今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牵扯出来。以君害臣,这样的事要传出去,皇家脸面何存?思及此,不由怒指陈阿四:“你给朕闭嘴!”


陈阿四知道已引皇帝动了怒,不敢再多说什么,讪讪回到了原位,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小子怎会临时变节?他不怕自己不给他解药么?


贰月洪道:“陛下在此,没人敢拿你怎么样,真相如何,你大胆说来便是。”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4 16:54:00 +0800 CST  

楼主:西霖_

字数:460590

发表时间:2015-12-06 23:1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3 09:30:00 +0800 CST

评论数:277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