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把酒祝东风(出本精校版+已完结)

彼时吴邪正和诸将商量布防一事,按照张起灵的意思,得不动声色地拖延时间,那么带来的这几万人,至多可用十分之一,他们得用这几千人演一场大戏,既不能让敌人看出破绽,又保证昆仑关的安全和减少士卒伤亡,还没等商量出最妥帖的法子,更大的麻烦就上赶子来了。


在座的几位都认得这叶子金是汴京城里的韩家出的,早些时候朝廷拨下一笔军资,为了押运方便,皆做成叶子金。陈曙收到银子后,便巧立名目私吞了大半,这些余靖都是知道的,只是当时没心思和他纠缠。如今,这东西竟然在探子营里头出现,大家不由生出一个糟糕的念头。


“先派人去看看那个叫于四贲的探马私人的东西还在么?”吴邪权衡了一下,命令道。


查看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是名牌和每月发的饷银都没了,跟他同榻的兄弟信誓旦旦地指着枕头下面,说于四贲平日就把钱藏在这里,遇到没人的时候就偷偷拿出来数,他说要攒够了钱回去娶媳妇儿。


吴邪暗骂了一声:“这小子八成是被陈曙收买,去投敌了。”


胖子在旁追问:“那小子什么时候走的?”


“前夜子时前后。”


胖子思忖了一下:“这会子都够到玉台关的了。”


余靖道:“他用不着到玉台关,我派出去的探马说,侬智高昨日就出兵了,如果路上没意外的话,现在早遇上了。”


这变节的探马并不知道他们的计谋,所能卖出的不过是早有宋军进城的消息,但侬智高不是傻子,十万禁军只入关三万,其余人在做什么?这念头一动,别的事儿都瞒不住,就算侬智高不往深了想,但原有的打算也必定不会继续下去——昆仑关的守军和他带去的人数差不了多少,傻子才会去强攻,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回军,这样一来,正好和张起灵那两万大军撞上。宋军人少,必定大败。


“死”这个字眼倏然在脑海中跳了出来,吴邪的心一紧,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这个冷冰冰的字眼冻着了,他一口喝下已经凉透了的茶,略略定下心神:“立刻调派城中大军过去支援张将军!”


杨文广以军礼半跪:“末将愿领兵前往,正好与张将军成夹击之势,一举歼灭侬智高!”


吴邪也想去,这两兵相接之际,他这样武艺不精的去了也是拖累,点了点头:“有劳诸位,速去点兵,即刻出发。”


“是。”

杨文广和余靖都走了,城里只有吴邪一个人在,胖子不放心,因此也留了下来。想到前儿晚上才说过怪力乱神不可信,今日就中了招,也是命里该栽啊。他看到吴邪一脸愁容,便安慰道:“别太担心,凭咱们小哥那能耐,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都不是事儿,就算遇到危险,只要他想走没人拦得住。”


吴邪道:“我当然信得过他。”心里却想,但他总不能把几万大军栓裤腰带上一并带回来吧?带着几万人出去,只回来他一人,这场大败就够挨剐的了:“哦对了,你去校场说一声,城里留五千人就够了,其余的全带出去。


“成。”

他走以后,吴邪就在看地图,看得久了,那些蜿蜒曲折的墨线仿佛活了一般,郁郁阴阴的高山跃然而出,可以看到里面蛰伏的兽,长着一双双猩红的眼,蜷缩起锋利的爪,随时都能冲出来,将猎物撕个粉碎。吴邪打了个寒颤,猛然转身想去叫杨文广,却和悄然落下的剑光擦身而过。


吴邪诧异地看着眼前之人,竟是捧日军副指挥使周继业。眼角的余光正看到门口躺着两具尸体,被人抹了脖子,血流了满地:“周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周继业看起来和往日里忠厚老实的样子很是不同,一击不中,毫无半点慌乱之色,信步似的逼近吴邪:“杀你。”


吴邪略一步步后退:“你跟陈曙是一伙的?”


周继业不置可否:“他确实派人找过我,许我重金,求我救他一命。”


“你答应了?就为了那点儿身外之物?”


周继业大笑:“是,但也不止是,我要的是禁军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所以张起灵得死,其他几位指挥使,也得死。”


吴邪心里一惊,以他的资历,这几位指挥使都死光了朝廷也不会让他来顶缺,要没人在后头撑腰,他绝不敢这么有恃无恐:“难道你是裘德考的人?”


周继业懒懒地转动手中的剑:“聪明,可惜,以前用错了地方。”


“你弄出个烂摊子,就不怕朝廷怪罪么!”


“那又如何?我只要收拢残兵,在昆仑关等上数日,裘大人自会派援军来,到时候我一举杀了侬智高,将功抵过。至于其余几位将军的死——我故意留了一片叶子金让你们看到,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里通外敌的是陈曙,等我把他的尸首交上去,朝廷还会说什么?”


只恨手中无剑,不然非得杀了这个王八蛋。吴邪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悄悄抓紧了椅子:“狗东西!你对得起跟你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们么?”


周继业冷冰冰道:“只能怪他们命不好,你也是一样。”说罢,便提剑刺来,吴邪气沉丹田,猛然将椅子甩过去:“滚你大爷的!”扭头就往窗边跑。周继业一剑劈下,十来斤重的红木椅子顿时断成两半,还未落地,他已然追了过去,反手一刺,剑锋擦着肩膀就过去了。吴邪只觉得肩头一凉,扭头一看,血色沁着薄衫蔓延开来。


“看你还往哪儿跑!”周继业表情变得狰狞起来,直把吴邪逼到墙根,猛然一收手,力量很大——这样刺出去的力量会更大,吴邪退无可退,心想这下死定了。


这一剑到底也没能刺出去。


青光闪过。周继业低下头,看到一柄利刃穿心而出,剑头被血染红了,血顺着心口不断滴落,他回过头,想看一看到底是谁,可他身后那人猛然一抽剑,伤口处的血喷涌而出,他晃了晃,大睁着双眼倒下了。


天降的救星还保持着利剑出鞘的姿势,冲着吴邪一点头:“小三爷,你没事吧?”


刚才的惊魂未定瞬间变成了喜出望外,吴邪越过地上的尸体直奔过去:“潘子,你怎么来了?”


“三爷不放心你,派我过来保护你。”潘子皱了皱眉,“你受伤了?”


吴邪抹了一下:“擦破了点皮,不碍事。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到没几天,还没来得及找你。”


死里逃生的欣喜使吴邪失去了往日的敏锐,如果在平时,他大概……不,一定能想到,三叔又不会未卜先知,怎么就知道他这一趟有危险,还特意让潘子悄悄跟过来。退一万步说,如果只是想保护自己,何不光明正大地把潘子送进营中来?


现在没想过,之后也不曾深思,待到明白时,为时已晚。

“来得正好,有事得你帮忙。”吴邪才说了两句,胖子和杨文广正好来找他,远远就看到门口歪七扭八躺着的尸体,吓了一跳,赶紧往里冲,两人步伐一致,“哐啷”一声被卡在门上,撞得门框剧烈晃了晃。吴邪一抬头,乐了。


杨文广看着地上的尸体,有点惊讶:“这不是周将军么?怎么回事!”


吴邪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末了道:“做人不能生歹心,你看,现世报多快。”


胖子还来不及附和,只听急促的步伐声响起,不一会儿手举战报的士兵已跑到他们面前:“禀告各位将军,我军在白虎峡遇到伏击,伤亡惨重,求大人速速救援。”


吴邪咬牙切齿地踢了尸体一脚:“一定是这个龟孙子通风报信。”


周继业早几日就偷偷将宋军的行军方略一点点透露出去,侬智高得知后,便将攻城战改为歼敌战,兵分两路,提前派出一万人,在高处设伏,宋军猝不及防,自然大败,另一拨人,出了玉台关转悠一圈,差不多便回去,正好与留在城内的一万守军成夹攻之势。


“不止是白虎峡这支,就连张将军所带领的军队也是难以相救,”余靖道,“我要是侬智高,就会潜伏在昆仑关周围,以逸待劳,伏击援军。”等把最后这支队伍彻底歼灭,侬智高再无后顾之忧,而且关内守卫难以维持,待灭了张起灵之后,正好一举入关!


吴邪一听就急了:“赶紧派兵增援他啊。”


余靖一口回绝:“死守城中,还尚能保全最后的力量。贸然出击,只怕凶多吉少。如今只能以大局为重。”


“狗屁的大局为重!”胖子先一步火了,“要是那群蛮子没你们想得这么多,只一门心思和张将军交锋,那你岂不是要害死那几万兄弟?”


余靖眸光忽闪,有什么情绪从里面一恍而过,他的声音像是波澜不惊的水,妄图给人以镇定的力量,只是里面的涟漪与暗涌,唯有自己才知道,他厉声道:“你是何人?军机大事岂容你置喙?还不退下!”


“那么就让我来问。”吴邪直视着余靖,声音如他一般严厉冰冷,“余大人,如果你失策了呢?”


余靖说:“若我失策,这数万禁军都将惨死,此皆我之过,自当以死谢罪。可若真如我所料,那贸然出兵,害死的将会是整个上四军与昆仑关内所有人,甚至赔上的是大宋的半壁江山。到了那时,吴大人,我们虽万死亦难赎罪!”


死一般的寂静,谁也不肯让一步。


直到杨文广打破了沉默:“我知道有一条小路,我们可以偷偷沿着小路去通知张将军,让他回军攻杀,先发制敌,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


“在哪里?”吴邪和胖子异口同声问。


杨文广抬手一指,沿着那蜿蜒的墨线,指出一条藏在罅隙的路。


那是一条宽不过数尺的小道,紧靠着万丈悬崖,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莫说是人了,就是鸟兽也少有,大军过不去,侬智高绝不会想到,他们敢飞跃天堑,在这条处处危险的路上辟出生机。


“好,请杨将军替我选一些不怕死的好汉,随我一起去!”吴邪看向胖子,“一起?”


胖子拍了几下手:“自然要一起的,咱们哥仨生死同归。”


余靖坚决道:“那是九死一生的地方,吴大人不可冒险,还是由末将派人前去。”


胖子大笑:“送死的都不怕,送葬的还说什么?生死由天,你就不必替我们担心了。”


吴邪冲他一拱手:“余大人,你若还当我是天家任命的监军,就别再拦我。”余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吴邪道:“城里,就拜托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23:00 +0800 CST  
天地被巍峨的山峦分成了两半。一半艳阳高照,刺得人睁不开眼,偶尔风动,掀起一阵热浪。一半阴凉黯淡,一株株长进石缝中歪斜的树挡住了所有的光。紧挨着山峰的那条羊肠小道很窄,窄到容不下身形高大的战马驰骋,好在余靖给他们找来了一些身形瘦小的马,一行人小心慢行,勉强走得动。


“别往下看。”潘子嘱咐吴邪。他不说还好,一说吴邪忍不住瞄了一下身边——一团白蒙蒙的雾气,不知道深有几许。


胖子也探头看了一眼,嘴里嘀咕:“大伙儿小心点,这要是一不留神就回老家了。”


“谁爱回谁回,我可不回。”士兵里有人嘀咕了一声。吴邪一缩脖子:“我也不想回。”

熟悉地形的探马在前面带路,吴邪和潘子还有胖子三人打头,余下十六人依序跟着,走得很慢,但潘子尤嫌快了,时不时提醒吴邪要小心,吴邪心里着急,就问探马照这个速度还要走多久。探马头也不回地说:“走上半日就是官道,然后快马行上大半日就差不多了。”


潘子略一思忖:“时间有点紧,不过上了官道咱们速度快些,应该没问题。”


吴邪焦躁地说:“我现在恨不得爹娘多给生双翅膀。”


胖子连连摆手:“那不成鸟人了,行了,别火烧火燎的,放松心情,那蛮子没这么快发现有问题。”


闲聊就此打住了,没人能在动辄就要命的环境下分神想别的。日头开始西移,这条小道渐渐宽了起来,开始走一匹马都悬,现在两三匹马并行,撒蹄子狂奔也是一点问题没有,探马指着远处说:“过了那个拐弯口就上官道了。”


胖子擦了把汗:“可算到了,这大半天的老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就怕把路给崩塌了。”


眼看着要闯过这道鬼门关了,吴邪的心情也好很多,在前头吆喝了一声:“大伙儿再加把劲,过了这段路就休息一刻,喝口水。”说话间已行至拐弯口,只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提醒后面的人小心,吴邪一个激灵,拍马飞奔过去。


本该是出口的地方被一团乱石堵住了,石堆很高,足有两三丈,潘子用手推了推,只有几块碎石渣子掉了下来,还算结实。探马说:“前阵子下过一场大雨,大概是雨水冲下来的。”


且不说军情如火,容不得他们再打退堂鼓,就是想想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也没人愿意再往回走了。众人略一合计,用爬的!好在现在路足够宽敞,也不担心会摔到悬崖下头。


吴邪找了三四个人先用力推了半晌,把那些松散的、没法落脚的石子儿都给清干净了,又选了个身手过人的和潘子一起,先爬了上去,然后从上面吊下一根绳子,下头的人拦腰捆结实了,再往上爬,如果一脚踏空了有上面的人也能防止摔下去。


人能爬,马就只能用拉的了。下头帮忙把马捆好,吆喝一声,上面就开始使劲。一匹马好几百斤,被吊起来时连嘶带叫地挣扎个不休,三四个人在上面累得满头大汗,差点儿没被乱蹬的马给掀下去,才给吊上来一匹,胖子气得照着马屁股就是一下:“不识好歹的蠢东西!”把马吓得长嘶一声,撒腿就要跑,吴邪赶紧上去摸摸鬃毛安抚它,扭头骂道:“就弄上来这么一匹,你再给打跑了,老子骑你去!”


胖子喘着粗气,指着身旁靠着墙角气喘吁吁的兄弟:“这样不成,要把所有马吊上来非得累死在这儿了。”


吴邪也看出来了。这样累人不说,还耽误时间,一匹马就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全部弄上来还不得一天啊,想了想:“这样,你们在这儿,我去报信,分头行事,两不耽误。”


胖子说你认得路么?吴邪手一指说认得,从这儿往前沿着官道走就成。胖子再一问探马,还真是这样,也就不拦着了。潘子不放心,小三爷身手一般,要遇到敌兵就只能束手就擒。


吴邪道:“要遇到大批敌军,换谁都杀不出去,只是一两个的话,也未必会找我麻烦。”边说边把那身软甲一脱,露出里头那身蓝色长衫,一派儒雅的书卷气:“我就装装迷路的路人。”


潘子没话可说,这里头还真就吴邪能装装普通路人,他们这群兵油子个顶个的痞气,至多能装土匪。


吴邪一面上马,一面说:“你们把马拉上来后,别急着往官道上走,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比你们早到一日,先派探马看看我们走到哪儿了。”


潘子把随身的短刀给了吴邪:“小三爷,这一路多加小心。”


胖子冲他挥挥手:“问小哥好。”

官道上没有人。鸟兽倒是偶尔看得到几只,探头探脑地躲在路边的草丛里,很不怕人。吴邪热得满头是汗,后襟全湿了,饶是如此,还是狠狠拍了马屁股一下:“这次你加把劲,以后就不让你上战场了。”


或许是听懂了吴邪的意思,战马跑得愈发起劲,吴邪不得不抓紧了缰绳,免得被甩飞出去。忽然间,马前腿猛地一跪,吴邪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甩飞出去,落在坚实的地上,疼得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看看是怎么回事,一柄冰凉的刀就架在脖子上,吴邪睁眼一看,是两个戎装的小兵,再一看,这小兵腰上挂着的是禁军腰牌,怒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那两人被骂得一愣,定睛一看,竟是监军吴大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把人给搀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是张将军派人在这儿守着的,遇到可疑的人一律先拿下。吴邪忙问张将军人呢?那两个小兵一迭声地说就在前头,不远,骑上马还要不了半个时辰,一面说一面就要引吴邪去。


吴邪懒得和他们置气:“罢了,你们还在这儿守着,我的马伤了腿,好生照料。”他抢过一匹马,绝尘而去。

张起灵站在与玉台关遥遥相望的山峦上,关内守卫如常,百名守卫站在城楼上,身负弓箭,手持长枪,胸前的护心镜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晃得数百米之外就能瞧见。


已经三天了。张起灵在心中默默地盘算着,是时候了。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张起灵闭目听了片刻,猛然转身,正撞见吴邪往他这里走,山路崎岖,走得艰难,张起灵几步上前,探手一揽,直接将他带了上来。


吴邪仰头一笑:“可算赶上了。”

大南军营

“将军,那些宋兵已经捆好了,要不要杀了祭旗?”


侬智高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用不着,等我拿下昆仑关,这些人自然会依附到我帐下。关内情况如何?”


“无事。”


探马每隔一个时辰便回来一趟,次次都说无事。或许是阳光太刺眼,又或许是这平静来得太过漫长,侬智高开始焦躁起来,手心止不住地冒汗,他摸上腰间的佩刀,刀柄上镶嵌着三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猛一看像是凝固的血。邕州旁的没有,只有鸡血石一物还算珍贵,可侬智高见过的品相最好的鸡血石,同眼前这几块宝石相比也是相去甚远——这是从昨天俘虏来的宋军将领身上找到的战利品,这样的东西还有很多。区区一个武将,就能拥有他这辈子可能看都看不到一眼的好东西。


巍巍宋土,八万里河朔浩荡,泱泱之邦,数千载岁月辉煌,究竟又藏了多少惊殊寰宇的瑰宝?


侬智高想不出来,但他知道,只要一路赢下去,这些都将会是自己的。侬智高握紧了刀柄,宝石贴紧了皮肤,冰凉凉的。眼底的焦躁渐渐变成了执着与坚定。


他神色肃穆地看着又一次无功而返的探马,厉声道:“再探!”


探马一面应着一面起身。侬智高耳根一动,叫住了他:“你听见什么了吗?”


那探马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就听见知了在叫。”


“不对。”侬智高闭上了眼睛,细细地听着,“是金戈之声。”


在他看不到的远方,尘沙骤起,像是奔腾的浪,铺天盖地,嘶喊怒鸣,士兵们挥舞着的刀枪被阳光一照,投出一道巨大的银色光海,劈坚斩锐,无往不利。

昆仑关


嘈杂声从帐外由远而近传来。只见一个矫健威武的将军迈着虎步向营门走近,守帐的亲兵才要拦着,就被他一记铁拳打翻在地,只得由着他闯入杨文广的营帐。


杨文广正在擦剑,软布清油,擦得很仔细。这把丛云剑是太宗皇帝赐给他祖父的,自那时起,一代代传了下来,跟随着杨家儿郎辟土开疆,浴血沙场。杨文广抬起头,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武骑将军,像是一早就料到一般,淡淡道:“将军何事?”


“我听说昨天斥候营的探子已经查明,侬智高俘虏了虎翼军四五千兄弟,就关押在百里外盘龙山上,我只问你一句,救是不救!”


杨文广一时没有回答。倒是跟在他身边的小兵看不过眼,顶了一句:“将军,您就别为难杨将军了,余老将军不许咱们出战,再说了,用兵得监军应允,吴监军也不在这儿。”


“余靖算哪根葱?咱们禁军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插手了。”武骑将军一剑挑翻了桌上的小碗,清油洒了一地,“要不是这个老匹夫拦着不让我们出援军,也不会战死这么多人,虎翼军二万将士,都是跟着咱们出生入死过的,咱们已经撒手过一回了,难道将军还要不义到底么?”见他不吱声,愈发愤怒:“杨老将军爱兵如子,若他老人家在天有灵,见子如此,会怎么想! ”


或许是最后那句话激起了杨家男儿生就带来的豪气,杨文广默了一默,猛然站了起来,袖子一展,将剑刃擦了个干净,刀锋上映出他沉着的眸底:“将军请回。”武骑将军眼睛一瞪,满腔怒火憋在嗓子眼里,还未来得及喷出来,生生被他下一句话浇灭了。


“今夜子时,点兵五千,夜入敌营。”


武骑将军抱拳一跪,声震如雷:“是!”

入夜。沉寂了几日的昆仑关,忽然城门洞开,五千大军如同夜隼般悄然而出,人与马脚底都粘了一团棉布,落地无声。为了这件事,杨文广几乎要和余靖闹翻,要不是他手握重兵,余靖奈何不得,这兵也未必出得成,不过余靖让杨文广跟他保证,此次只为救人,绝不正面交锋。


侬智高大军驻扎在盘龙山的山腰处,既可俯瞰敌情,又便于攻防。那几千俘虏自然也在这里。晚上侬智高的几位亲信还劝过他一回,说放这么多异心之人在营里实在危险,不如杀了省事。侬智高没答应,他眼里心里装着大宋的万里河山,这区区一点兵马还不放在眼底,况且自古杀俘不详,因此不许他们再提此事。


这几千宋兵都被绑成了粽子,脚上被一整根钢索捆住,分批扔在了帐外的破棚子里,每个棚子都隔着一定的距离,防止他们勾结逃走。白天这群难兄难弟还能互相安慰好在不是冬天,没有冷风吹着,到了晚上他们就笑不出来了。邕州夜晚炎热,蚊虫多不胜数,人人脸上身上都是蚊虫叮咬所留下的红肿,可恨痒得要命却又没法挠,要是多叫几声,守卫就过来一人几鞭子,喝令他们闭嘴。


“这群蛮子,老子总有一天要弄死他们!”有人低声咒骂道。


马上有人冷哼了一声:“算了吧,将军都不管咱们了,我看我们的死期也近了。”


这句话像是泼头而下的冷水,将所有人都浸了个透凉。昨日的血战还历历在目,闭上眼时,还能听见震天的厮杀声,战友纷纷倒下,血液落在皮肤上是滚烫的,烫得全身都哆嗦,虽然现在还活着,但精气魂被留在战场上,奄奄一息,快要死了。


“要不……咱们降了吧……”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


“放屁!”云骑指挥使几乎要跳起来,他在激战中受了伤,一发怒就血气上涌,他将满口血腥气咽了下去,把话含在牙根下,咬碎了砸出来:“咱们是大宋军人,岂能投降蛮人,再敢说这样的话,老子生吃了你!”


一声漫长的叹息。再没有人说话。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25:00 +0800 CST  
忽然听见一声鸟叫,是山谷里常有的夜莺的声音。凡斥候营的士兵皆是一振,这是友军的暗号。问他们情况如何。探马们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回叫一声。


外面又传来三声低促的鸟叫,一短两长。


关押俘兵的破棚子里不约而同地惹出一些动静,或是呻吟,或者吵闹,看守的士兵们被声音吸引围了过去:“嚷嚷什么?找死啊!!”银光一闪,他们被人用弯刀勒住了脖子,半个字也没法说。袭击者用力一带,锋利的刀刃穿喉而过,咕咚一声,头颅掉在地上,持刀者丢开尸身,一刀劈开棚门,而后低低吹了声口哨。


棚子里的人都活了过来:“你们可算来了!”


越来越多的友军从周围涌了过来,大约有四五千人,手脚利落地把绳子砍断,又从看守的尸体上找到钥匙,替他们解开钢索。


“怎么就来了这么点儿?其他人呢?”


“城里守兵少,杨将军不许我们进攻,这次来是救你们回去,旁的事等张将军回来再说。”


绳子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便宜这群蛮子了。”


“也不算便宜他们。杨将军带着几十个兄弟去烧他们的粮草了。”


“杨将军怎么办?”


“将军说到时他就趁乱逃跑,人多反而不方便,叫兄弟们先撤。”

一群伤兵你扶我搀地悄悄下了山。两人一马,朝昆仑关内奔去。在他们身后,火光乍起,夜里尤为明亮,伴随着各种惊慌失措的声音:“走水了!”


侬智高披着衣服从帐内出来,既惊且怒,一把抓住捧着水盆的士兵,那小兵没留神,泼了他一身水,侬智高急问:“怎么回事?”


“宋人,是宋人!他们把守卫杀了,放走了俘虏,还点了咱们的粮仓!”


“来了多少人?走了多久?”


“起码几千人,不……不知道走了多久……但探马说看地上的印子,起码走了大半个时辰了。”


侬智高气归气,脑子却很清楚,知道现在去追决计追不上,搞不好还要中埋伏,不过看火势,放火的人肯定没走远:“那群宋人先不管,吩咐下去,就是把山翻过来也得找到放火的人!”那小兵才要去通传,又见侬智高一摆手:“慢着,朕亲自带人去搜!”


四野寂静,浓郁的夜色里,只听见战马疾驰的声音。粮仓建在中军守地,进出都得绕过前军或后军,又是山林里,道路曲折,混乱中杨文广竟找不到下山的路,来回一耽搁,便错过最好的逃跑时间,被人发现了。


在他们身后,跟着上百名甲士,举火持刀,穷追不舍。杨文广拼命地抽马,战马发狠劲狂奔,一时间将追兵甩远了。侬智高一摆手,跟在他身后的弓兵齐齐取出身后背着的强弓硬弩,搭弓如满月,箭走如流星,穿破风声,直朝马蹄射去。


战马吃痛,长嘶一声,齐齐滚倒在地。骑在马背上的人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倒。杨文广武艺过人,早在落马前便翻身而下,稳稳地站住了。


侬智高借着火光打量起眼前人,片刻后昂首一笑,眼底尽是嘲讽与寒意:“哦,是杨将军。”他第一次去汴京应考时就见过他。


真宗之时,科举多有弊端,多得是学识粗鄙但权势滔天的世家子弟奔走于府寺之庭,王公之第,做不为人所知的勾当,然后中选。侬智高心高气傲,不肯做这种勾当,但对于最能左右朝廷选拔的大官还是略知一二,其中就有杨家——杨家两朝元老,又有一女,嫁给翰林院主事。不过他不知道,凡有去杨家拉关系走后门的全被杨老将军轰了出来,只当杨家也是藏污纳垢之地,是使他发三解不得志的元凶之一。


“来人,把他给我抓回去!”


摔在地上的亲兵们迅速爬起来,将杨文广围在中间,护他周全。侬智高冷笑一声,笑他们不自量力。数百名蛮兵举着大刀,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以步对骑,又兼敌众我寡,这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杨文广握紧长剑,推开众人,走到最前面,直视着贼寇,声震如雷:“杨家有战死之将,无贪生之徒,今日我誓与众位共存亡。”


恐惧在死亡将要到来前的瞬间消失了。所有人脸上都是视死如归的沉静。


“誓与将军共存亡!!”


满腔豪情化作震天的喊声。杨文广一把拔出剑:“来啊,随我杀啊!”

金戈交错,战马哀嚎,士卒们在厮杀中怒吼。他们要将这片忠魂,这腔热血,留在这片土地,永镇边疆。他们也许看不到旭日高起,但这漫长到无尽的黑夜,再也困不住他们。


嘈杂的杀戮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到了最后只剩下杨文广一人,他越杀越凶狠,血溅进眼里,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只觉得烫,烫得又疼又痛快,非得要更多的血才能让他感到宽慰。厉害的碰到不要命的人,都被骇住了,一群人远远围着,竟没人敢上前。


“疯了……真是疯了……”有人喃喃道,侬智高忽地一把抽出亲兵身上背着的弓箭,卯足毕生气力,直挣得手臂上青筋毕露,他大喝一声:“受死吧!”


箭飞了出去。却在半空中被另一只箭生生断成两截。

天光乍现,云边上多了一道淡淡的金光,天要亮了。


大批兵马从远处而来,领头的正是张起灵与吴邪,在他们身边,跟着昨晚同杨文广一起来劫营的几个士兵——他们行到半路,越想越不放心,商量之下派几个人回来看看,可巧遇上友军归来,直叫真是天降救兵了,赶紧将事儿说了一遍。吴邪跟张起灵胖子一商量,猜他们多半是没逃成,于是问清楚地方,先带了五千人过来,余众缓行。


张起灵手持弓箭,不远不近地逼视着敌人。那些蛮兵们见事态不妙,也不管杨文广了,齐齐退到侬智高身边。侬智高大惊,这会子这帮家伙该在自家城关外做着以逸待劳的美梦,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个地方?最要命的是他身边只剩下百余甲士,岂是他们的对手?


“潘子。”吴邪出声打破了诡异的僵持局面:“去把杨将军扶回来。”潘子应了一声,赤手空拳过去救人。蛮兵里有人晃了晃手中的刀,侬智高摇了摇头,很识时务的样子。吴邪打量着他,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侬智高先开口了:“我认得你。”三魁游街之时他见过。


吴邪点头:“知道。”他听说侬智高也参加了这次科考,想来是在那时见的,那是吴邪一生最得意的时候,也是对面之人第三次失败,也是他最后一次的挣扎:“请吧,国主。”


侬智高站着不动:“你们就带这么点儿人来,便想叫我跟你们走?”一眼就看得穿的缓兵之计。吴邪张起灵还没来得及回答,胖子哈哈一笑:“这时候还想玩虚的?”


有一瞬间,侬智高脸上晃过一点不自在。张起灵沉静道:“昆仑关虽是塞外小地,却也不会失了礼数,还是请国主随我们走一趟。”


体面地离开,或是像牲畜一样被关在囚车里带走,侬智高选择了前者。蛮兵们被缴了武器,捆住手脚,塞进囚车里。张起灵点了点头,有人将一匹马牵到侬智高面前。侬智高绷着脸,一跃而上,头昂得很高。


胖子偷偷跟吴邪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输人不输阵,瞧他这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打了个大胜仗。”


吴邪说:“就怕他不要脸呢,是吧?小哥。”他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张起灵。张起灵“嗯”了一声。

劫营劫回了敌军主帅,天上掉馅饼也就这样了。因此杨文广擅自带兵出城的事,也没人再去追究。张起灵入关后,先处置了跟倒戈的周继业有瓜葛的人,多亏了他,陈曙与袁用的去向也被确定了,余靖早派人将他们从自家地窖里刨了出来,吊在中军营门口的木杆上,等张起灵回来处置。


士兵去把他们提了过来,风吹日晒这几日,两人早脱了层皮,跪在阶下,奄奄一息。


张起灵脸色很冷:“前番宋军大败,乃是尔等临阵脱逃,导致号令不一所致,以一己之生,害万千宋兵战死,实在罪无可恕。”他顿了顿,扫视阶下,声音愈发冰冷:“依罪,推出军门,斩首示众,以慰亡魂!”


这样的张起灵是吴邪、胖子都没见过的。以前他的冷漠,是对世事的漠不关心,而现在这份冷,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鄙夷与忿恨。这大宋天下,是他还有千千万万不畏生死的人共同缔造的,凡坏了这安定的,都罪无可恕。


陈曙袁用哀嚎着求饶,被过来拉他的士兵踹了几脚,给拽了下去。


张起灵眸光一闪,转而看向余靖和其他几位将军:“还请诸位将军回避,我有陛下密诏,需要跟侬智高单独说几句话。”

严防死守这么些日子,终于逮到始作俑者,亲手剐了他的心都有,不能看着他被依法论罪,实在挺不痛快。不过侬智高是人家亲手抓回来的,又有皇命在手,余靖再不情愿也不能抗旨。只得和其他几个部将起身告辞。


张起灵声音微抬:“请国主。”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28:00 +0800 CST  

第十七回 旋师知败疲

侬智高灰头土脸地走进来。头发有些乱,衣服也破了,袖子挽了起来,一看就是刚打过架的。坐着的那三位憋了一肚子劝降的话,乍一见对方这模样,全给惊回去了。


“谁干的?”张起灵冷冷地问。


底下跪着的士兵唯唯诺诺道:“是杨将军救回来的那拨人,说是要杀了这狗贼,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当众挨揍,就是胖子这种粗人都会不痛快,何况侬智高这样好面子的。原本还想通过之前的事给他留下大宋宽和仁爱的好印象,这下可是毁得一点不剩。


或许是之前在张起灵那受了点儿闲气的关系,吴邪怒火直冲头顶,他破口大骂:“一群蠢货,你马上去把这些人给老子揪出来,一人五十板子!少一板子拿你是问!”


侬智高一手背在身后,指尖碰了碰袖管里藏着的匕首:“少装模作样,没你的默许,他们也不敢。先前还假仁假义地礼迎我入关,现在趁我心思动摇的时候再给我点儿厉害,恩威并重,就以为劝降我了?我呸!”


“可能是打到头了。”胖子小声说,“看谁都是奸的。”


吴邪心里大呼冤枉,让他在营门前等而不入帐内看押就是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是囚犯,哪晓得这家伙这么遭人恨,站着不动就挨了一通揍,现在可如何是好?


“我确有招安之意。”张起灵慢慢道,“但我不会用那么拙劣的法子,我所仗之威,是大宋之威,要慑之势,是乱军之势。”


侬智高昂首讥讽道:“哦?那张将军打算如何让我投降?又打算如何震慑我大南军队?”


张起灵看了吴邪一眼,吴邪去拿放在手边的锦盒:“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他边说边往下座走去。侬智高眼睛一亮,这三人中,只有这榜眼郎看上去最弱……他压住了心里的狂喜,悄悄握紧了匕首,不动声色地问:“是什么?”


吴邪走到他面前,把盒子递给侬智高:“打开看看。”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张起灵忽然从座上冲了下来,风似的从吴邪身边掠过去。只听见一声轻微的脆响,待吴邪扭身一看,却又什么都没发生。张起灵和侬智高各用一只手托住盒底,平视彼此。


地上是一截钢刃,齐根而断。吴邪低头看了片刻,若无其事地飞起一脚,把那截刀刃踢到什么犄角旮旯里去了,然后冲着侬智高笑笑:“不晓得是哪个笨蛋落下的,真是太危险了。”


张起灵松开了手:“小心,别再拿掉了。”


侬智高咬牙切齿:“受教。”

被人卸了爪牙的老虎,再怎么不甘愿也只能老实呆着了,侬智高负气把匣子一拉,里面露出东西。他眼睛兀然圆睁,似是不相信,盒底静静地躺着三封他递呈给大宋皇帝的金函。


朝廷只知道侬智高请命赐封朝廷命官,却不知他求了四次。


第一次,他求补田州刺史,以摄州事,宋廷没有答应;第二次,他只请赐教练使一职,仍不允。第三次,已不敢再求官位,只求朝廷赐给袍笏官服,作为宋官的象征。宋朝还是没有同意;第四次,他贡金千两,只求每年朝廷举行南郊大典的那些日子可以互市,朝廷依旧不受。


一次比一次卑微的隐忍换来的是朝廷的斥责辱骂,那时侬智高便想,既求不来,就去抢吧。可如今……他盯着函底那不见朱笔宝印的空白,愣了神。


“邕州知州陈珙庸懦,你的金函他只呈过一次,见朝廷不许,不肯惹麻烦,就把这几封全扣下了,陛下并没有看到。”


侬智高沉默了许久,忽然一把将盒子掀翻了,整个人暴怒起来:“现在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难道你们那个不知百姓疾苦的皇帝就会网开一面,答应我的请求,放我一马?你们别忘了,我干的是抄家灭门的事儿,自古有哪个皇帝敢放过造反的?!”这些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想将心里那点儿忽然冒出来的软弱扫尽。


吴邪将一张金帛递了过去,这东西是藏在九隆图的卷轴里的,看字迹是解雨臣的,上面盖的是皇帝的小印,可见赵祯对他的信任,王印分二,君书臣定:“这是皇上的圣旨,他体谅你受人蒙蔽,才有这次的举动,你现在及时回头,朝廷不仅不会怪罪你,还会赐你田州刺史之职,许汉僮百姓互市。”


侬智高不接也不看,冷冷道:“省省吧,随便拿张黄帛写个招降书就想让我信?当我是三岁孩子呢?”
真是个油盐不进的棒槌。吴邪无奈道:“伪造圣旨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有多大面子,值得我冒这么大风险?”


侬智高振振有词:“单我一个自然没这么大面子,但我身后还有六万大军,你骗降了我,才好借我之名去收服他们。这里都是你的人,等你们收服了大南军队,再翻脸不认旧账,我能怎么办?”


胖子和吴邪听得一愣一愣,半晌,两人嘀咕:这蛮子……说得还挺有道理。


一时不知道怎么劝,张起灵道:“那就请国主自己想想,到时辰了,我先失陪。”

帐外鼓声大作,号角长鸣,这是催军出征的声音。侬智高一惊:“你要出兵?”


原本便打算今日出兵的,趁着蛮军群龙无首,正是慌乱之际,一举拿下。张起灵站在上首:“我说过,要伏的,是叛军之势。”


侬智高沉默了一会儿:“你要亲自带兵?”


“是。”


“你才受过伤,那一箭没十天半个月绝不能好清,怎么可能上战场?”


张起灵若无其事握着黑金古刀:“皮肉小伤,不劳挂心。”


侬智高嗤笑:“为督帅尚不当亲战,将军身份贵重,未免太过冒险了。”


“我倒以为,为将者当身先士卒,方能使军中上下一心,共进共退。”


侬智高往椅子上一靠,懒懒道:“何必做这样的戏给我看,我还不知道你们宋人么,贪生怕死。官儿越大越熊。沙场百战死的都是士卒,将军龟缩在营里,踩着小兵的血肉升官发财。”这些日子他所见的宋将,十个有九个都他娘的是孬种,别说上阵杀敌了,就是听见前线战事不对,都立马跑没影儿,有几回他打进城关里,守城的将军已跑了,剩下的都是守着朝廷命令的小兵小卒,不怕死的妄图堵住他们的进攻。侬智高杀他们时忍不住为他们叫屈。


何必呢?


吴邪说:“国主见了几个怂包,就当我们大宋男儿都是懦夫么?我们这一路过来,也抓了几个不愿跟你打仗的逃兵,可也没因此就看低了你们的能耐。”


侬智高面有不悦,抿紧了唇,讥诮道:“到底是榜眼郎,巧舌如簧,我说不过你。但你那条舌头可抵不过我那六万大军手里的刀枪,张将军既然有信心给我一点教训,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你有命活着回来,我们再来谈谈招安的事。”


“听说你手下有一黄姓谋臣?这次你起兵,他一直帮你出谋划策?”


“是又如何?”


“妖言惑众,蛊惑民心,此人,当斩。”张起灵眼神很冷,说出来的话更冷,沙场上千锤百炼磨砺出的杀气藏也藏不住,他大步走出营门。


“小哥这是要大开杀戒了。”胖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吴邪不自觉生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但更多的却是担心,不知道他手臂上的伤好了没,别太逞强才好。侬智高兀自坐着发呆,整个人魂游天外似的,叫了几声都不搭理。

胖子和吴邪商量,这一仗不知道得打上多久,哥几个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不是事儿啊,要不找点儿乐子?吴邪朝他一努嘴:“他现在哪有心思跟咱们玩儿啊,我看还是算了吧,叫伙房弄点吃的送过来,先把人伺候舒坦了。”


胖子说有吃有玩才能舒坦,要么再叫几个姑娘?吴邪一肘子拐过去,军营里连赌博都不让,你还想叫姑娘,不怕上行下效啊?胖子嘀咕,不至于吧?前些时候我还看到有兄弟在玩射覆。”


射覆?吴邪眼睛一亮,冲着侬智高奸猾一笑。胖子心领神会:“找他?”吴邪点点头,在一边翻出个瓷瓯,走了过去。

“射覆?”侬智高抬起半拉眼皮,这是个有趣的词儿,他少不得要琢磨一番。


藏物于覆器之下,令闇射之,便是射覆。这是中原之地常见的玩意儿,起于宫闱,初时乃是易占家观静变、策卦卜之用,后来流传到民间,就简化下来,只做简单地猜谜之用,所射器物,多是随手可得之物件。
吴邪以为他不懂,忙解释道:“射覆就是……”


“我知道那是什么。”侬智高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翻看着眼前的瓷瓯,而后一推:“但我没兴致陪你开心。”


“别啊,”胖子忙着劝他,“你在这儿不定要呆到什么时候呢,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的,咱们高兴高兴呗。”


侬智高沉了脸。吴邪心想人家多年的家业都压这上头了,眼看着兜要比脸干净,这会儿说这个不是揭短么?真没劝到点子上去,于是接力上了:“干过瘾当然没意思,咱们来点儿带彩头的。你要是赢我一回,我许你一桩事。”


侬智高问:“什么都行?”


吴邪忙道:“你要让我现在下令让张起灵回来肯定不行,就咱俩的事儿,童叟无欺。”


侬智高嘲讽一笑:“小孩子把戏。”


胖子福至心灵,横添一语:“就是小孩子把戏也是比试,你眼前的可是大宋今科榜眼!”换言之,如果你赢了他,就是朝廷有眼不识金镶玉,屈了你这大才,的确该鞠躬下台了。“到底敢不敢,给句痛快话!”


侬智高被激出几分求胜之心:“好。”


吴邪笑道:“我要的很简单,我赢你一把,你就得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怎样?”债多不压身,侬智高没有什么不答应的。吴邪晃了晃手里的瓷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虽然只是个坊间玩意儿,咱们也得立个规矩,只来三局,所用之物必得是这大帐里头的东西,抽签长短为准,猜谜者回答不出问题时才能换另一人。”


“为什么只来三局?”


吴邪故意激他:“因为我只有三个问题。”


侬智高眼底的怒火全被勾起来了,声音里都带着火星子:“榜眼郎好大口气。你是笃定了我赢不了你?那我也立一桩规矩。既是抽签,那么如果轮到我先问,就只来一局。”


“为什么?”


“因为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是有样学样,要气气他们,吴邪心里明白,哪能不答应?胖子已经做好两支长短不一的签,平平地握在掌心里,谁能抽到长的就谁先来。吴邪和侬智高没有犹豫,各自抓住了一支。一亮手,吴邪手里那支明显更长。


吴邪摇着手中的签:“国主不该玩这样拼运气的游戏,你最近就缺运气。”侬智高面色极冷,一把将那根签折断了。

“第一题。谜面是,酒肉朋友。”


这么小的瓷瓯当然装不下人。侬智高皱起了眉,想了半刻,胖子在旁边催他:“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磨叽。”


“……我不知道。”


吴邪一掀瓷瓯,只见两方砚台交叠而放。侬智高不悦道:“这是什么谜底!”


“酒肉朋友,乃是物与物交。我这谜底有何不妥?”吴邪笑得很得意,“我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勾结沈博庆?”


如果他真如奏章中所说那般依附之心至诚,又怎么会干出勾结地方官僚驻军一事?这件事说不清楚,即便他现在有心归附,吴邪也万不能答应他。


侬智高闷了半晌,道:“吴大人以为我为何三试而不第?我虽为一地之长,但出了邕州什么都不是,沈博庆官居知州,又与我是同乡,是我够得到的人。他答应我,收了钱就会替我搭线,给朝中高官进言,求他们让皇帝改变心意,接纳邕州。”


吴邪和胖子对视一眼,都没想到答案是这个。可惜五彩斑斓的官宦场,养不出纯洁无垢的白莲花。过去再如何正直,入了这名利窝里,都没有当年的样子。所以自古以来,洁身自好刚正严明的圣贤君子总备受人们崇拜,因为他们始终坚守初心,这是大多人做不到的。


沈博庆凡夫俗子一个,没那份觉悟,他早就忘了家乡的人还在饥贫里挣扎,他看重的只有自己的官途和家底,侬智高的讨好全进了这个只吃不吐的狗东西肚子里,连个响都收不回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30:00 +0800 CST  
第二轮准备的时间稍长。吴邪在案上磨蹭了许久,才准备好。


“这次的谜底是猜画中人。”吴邪提示道,“戎服丹心者。”


似有所指一般。侬智高仔细想了许久,摇摇头:“不知。”


瓷瓯下,是一副满面风霜的白发老者在河边牧羊的画,天高水寒,老者一人瞭望远方,思念之情无以言表。画旁题道: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


“是苏牧。”吴邪平静地说,“若心有所恋,不管去到哪里都不会觉得流离失所。”


侬智高微微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无波无澜:“这次你要问什么?”


吴邪心里叹了口气:“你还收买了哪些朝廷命官?”


侬智高就着他的笔在那卷画轴旁写下一串名字。吴邪一一记下,又嘱咐胖子收起来。

只剩最后一题了。吴邪缓慢地说出谜面:“第三题。归处。”


心之所安,便是归处。可能让他安心之处又在哪里?侬智高陷入了沉思,犹豫许久,低声道:“这瓷瓯中的,乃是盟书。”


吴邪道:“国主还算头脑清楚,知道独居一隅终究不是事,既是炎黄子民,终究要归于汉土。不过……”他轻轻掀开瓷瓯,里面空无一物:“所有人的归处终是虚无,重要的只是过程。”


侬智高茫然地看着那个瓷瓯,半晌,低声道:“我输了。”


“这一次我要问的是,入关的令牌在哪里?”吴邪看着他。先前擒他之后,张起灵曾派人从他身上搜出一枚令牌,宋军打算以此为令,直入昆仑关。可就在刚才,吴邪想到另一种可能,狡兔三窟。这么重要的东西,侬智高真的会贴身放着吗?




侬智高意味不明的看了看他。吴邪一看这眼神就知道有戏,道:“愿赌服输。”


“令牌在我的佩剑将军那里。”那晚他们一起被抓了起来。


吴邪吩咐胖子:“你快去找找,找到了送去余靖那里,让他派快马送到前线给小哥。”


胖子一口答应下来,临走时恶狠狠地对侬智高说:“你老实呆着啊,别再玩那些偷偷摸摸的把戏。”


他这一走,大帐就空了。吴邪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要问的都问完了,也懒得和侬智高说话。


“你怎么知道的?”侬智高忽然问。显然是指令牌的事。


吴邪喝了一口茶:“猜的。”顿了顿:“你又输了。”


你,又,输,了。这句话在安静的大帐内分外响亮。


侬智高沉默片刻,忽然一拳砸向桌案,瓷瓯摔在地上,碎成八瓣儿。下一秒拳头直接落到吴邪脸上,吴邪没料到这家伙说翻脸就翻脸,直接被揍得退了好几步。一口血沫子吐出来,整个人都被撩毛了,他猛地向上一蹿,踩着板凳飞起一脚,直冲侬智高心窝子踹去,口中骂道:“狗东西!”侬智高向后摔在地上,疼得浑身发颤,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半天喘不出来。


趁他病,要他命!吴邪跳过去冲着脸就是一拳,侬智高头一歪,正好砸在鼻骨上,鲜血淋漓。斗兽见了血,登时凶性大发,侬智高大喝一声,把吴邪摔出去,整个人往他身上一扑,两个人扭打在一处。


没有任何技巧手段,只是单纯的发泄与力量角逐。侬智高双眼充血,像要吃人。他看着吴邪,却又看不到他。过去的一切着了魔似的在脑海里闪过,汴梁的失意与此刻的落魄全交融在一起,他这辈子真是失败透顶,失败得让人灰心丧气,而这一切都是眼前的这群王八蛋害的,他想弄死他!


吴邪趋于劣势,不好反击,用手挡住头闷声挨揍,好在侬智高儒将出身,下手不算太重,要换做张起灵,这么几下子都能把人打废了。闷了许久,找准时机一拳头砸在侬智高受伤的鼻骨上,他身形精瘦,一握拳头骨节分明,跟一个个小锤子似的,咬紧牙关把全身的劲儿都用了,侬智高再疯魔也忍不得这么一下子,惨叫一声,身上的劲儿就泄了些,吴邪趁机翻身把他踹飞出去——正撞在挂着九隆图的架子上,侬智高从画的中间摔过去,画卷裂成两半。


吴邪一下子清醒了。张起灵说了很多次,攻心为上。他现在在干什么?他慢慢地爬起来,冷眼看着,不想再打,也不打算去扶——谁知道这王八蛋会不会继续疯魔。


侬智高大口地喘着粗气,整个人如大梦初醒似的,他摸到一张纸,茫然地举到眼前,他看到半爿浩渺的天空,天空之下是苍茫的雾霭与墨色山峦,天与地都是宁静的,飞禽走兽,行人走马,一片安和。


猛地与心底里那点儿将熄未熄的火焰撞到了一起。许久,侬智高沙哑着嗓子,问:“这是什么?”


吴邪擦干净嘴角的血,冷冷道:“这是大宋的诚意,也可以是你的未来。”

他转身走出了营帐,正和胖子对了个照面,胖子看着他青了的半边脸非常惊愕:“我才去一小会儿你怎么就挂彩了?那孙子干的?”一边说一边卷袖子,一副要去揍人的架势。


吴邪烦躁地摆摆手,懒得提这事儿,被狗咬了还能一直揪着狗不放么:“没事,你那有药么,给我来点儿。”


胖子赶紧带路:“我那旁的没有,就跌打损伤药最多,尽给你和小哥备着呢。”吴邪恨不得照屁股踹他一脚:“能盼我们点儿好么!”

张起灵于翌日大胜归来。


昨日之战,蛮军群龙无首,连号令声都不齐,乱成了一锅粥。张起灵为减少伤亡,带去了十五石的弩机,将蛮兵们引入平原。而后列队为三,第一列是弩机手,随令旗而动射击敌军;第二列是进弩兵,当第一列队弩机射空,便迅速进一列,继续第二轮;第三列是装弩兵,待第一列后撤时便进前一列,如此反复,弩阵攻势源源不断,锐不可当。


蛮兵们没见过这东西,开始还带着一股子拼劲儿一队队地往这边冲,结果来一队倒一队,临时接替侬智高指导全军的将军也死在弩阵里。蛮兵们开始溃逃。张起灵并不去追赶那些小撮的士兵,只把还在顽固抵抗的大部众逼到东凌渡口,此时正是洪水泛滥之时,蛮兵们慌不择路跳水而逃,下去了五六千人,都被浪头卷走了。张起灵率部众守在岸边,鼓声号声雷动,声声催军急行,却不真去追赶,只是意图震碎蛮兵们最后那点抵抗力。


到了最后,蛮兵们全线崩溃,缚手献降。


战事结束时,刚好赶上吴邪派人送去符牌,使张起灵顺利地打开了玉台关大门,他留了一万人镇守,所俘虏的两三万士兵,都被带回昆仑关安置,他严令部下不许苛待俘兵,饮食用水都得和自家军队一样,另派医官营去为伤病者医治。待他们安定下来,若有想回家的,便分发粮饷,许其返乡。


此战中,宋军伤亡只有百余人。


余靖高兴得红光满面,整个人像是年轻了十多岁,带着手下干将簇拥着张起灵进了城:“先前听探子说张将军在乌林折了一仗,那时还颇为焦心,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张将军的韬略勇力,堪为天下翘首,实在是我大宋子民之幸。”余靖这辈子还没这么夸过人,可面对这个能做自己儿子的年轻人,敬佩之心实在是发自肺腑。


“余将军言重了。”张起灵淡淡道。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连重伤在身的杨文广都被人搀着一瘸一拐地出来迎他,却不见吴邪。胖子对他挤了个眼,张起灵心下了然,道:“侬智高现在如何?”


“还在营帐内。”


张起灵点点头:“我还有事,劳烦余将军代我去犒劳将士。”


余靖道:“应该的。”


一出营帐,张起灵便问:“吴邪呢?”


胖子说:“他被那个蛮子打了,现在躺着呢。”

实事求是地说,他们是互殴。吴邪吃了亏,侬智高也没占着便宜,两个人打出一身伤,吴邪还有兄弟帮忙上药,侬智高一个人窝在里头没人搭理,硬要计较的话,倒是侬智高惨了些。但这些胖子止口不提。之前张起灵是交代过的,对敌人要攻心为上,要感化他们,要让他们放下屠刀走回正道儿。莫说是打了,就是不干不净地骂几句估计他都得较真。这要是照实了说,胖子不敢确定,张起灵会为了他们徇私。所以他用了“被打”这个字眼,妄图把主要责任栽那个蛮子头上,反正也是他先动的手,这么做不亏心。


张起灵脸色瞬间变得很差,径直往监军营帐走去。胖子一看这苗头不对啊,忙跟在后头,路上遇到了同营的三四个兄弟,拉着他去喝庆功酒,胖子说我又没上战场,有啥功好庆的,不去不去,这正忙着呢。那群人嘻嘻哈哈地说,不管谁打赢的,剿了那群叛军,就该普天同庆啊,天大的事儿也没这个大。七拉八拽的,把胖子带走了。


大帐内,吴邪一手握着热鸡蛋往淤青的地方来回敷一面翻书。这是以前听来的土方子,消肿化瘀最是好,昨晚上敷了一夜,脸上的淤青消得七七八八,再敷一阵子就该看不出什么了。


张起灵掀开帐门,看到他这个样子,不自觉松了口气。


宋军行至关前百里处,前哨就已把消息传回城了,吴邪碍于脸上的伤被人问起来不好说才没去迎他,这会子见了也不惊讶,站起来:“小哥,你回来了。”


张起灵张口就问:“你被侬智高打了?”


吴邪摸了一下脸,有点不自在:“这事儿……说起来还真是挺没脸的,我嘴欠,他小心眼。”这是实话。张起灵又问:“伤得重么?”


“他就挨了几下,应该没什么大事。”


“我是问你。”


“肿已经消了,再敷一天估计就好。”


张起灵点点头,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吴邪问:“你不去看看?”张起灵摇摇头,心里想的是这样一来,本来稍稍缓和的关系就僵了,想劝他更是难上加难。吴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愁什么,这事儿是我办得不妥,这样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实在不成我给他道个歉好了。”


张起灵迟疑了一下:“好。”


中军大帐就在旁边,出门一拐就到了,进去前,他们问守卫里面情况如何?守卫说侬智高不肯吃东西,每顿的饭菜怎么送进去的怎么被端出来。


吴邪道:“你去,叫伙头营准备几个好菜,再弄一坛子酒,待会儿送过来。”边说边往里走。


侬智高窝在悬挂九隆图的架子旁,脸还是肿着的,微阖双眼,表情很平静。


“你们又赢了。”他睁开眼睛,像是一夜老了很多岁。


张起灵蹲到他身边,将九隆图残图收拢,在地上拼好:“是,但你也可以不输。”

和吴邪如出一辙的话,听在耳里,却失去了当初讽刺的意味。侬智高坐直了些,问:“我的士兵呢?”


“战死者约三万众,剩下的那些,若有降者,收编宋军,愿意回家的,分发钱粮遣其离开。”


侬智高默了一默:“他们怎么说?”


张起灵眼底露出一抹悲悯:“你说呢?”


侬智高不语。数月来的跋山涉水,陪伴左右的只有硝烟和死亡。疲倦和思念像是毒药一般深入骨髓,无药可医。可那时,他没有机会后退,退回到身上没有沉重的盔甲,手里没有锋利的刀刃的日子。有这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个,现在机会来了,答案是什么还用问么?


侬智高扶着地爬起来,大约是坐久了腿脚不便,踉跄了一下,他硬撑着站住了:“你们的皇帝,说话算数么?”
吴邪大喜,上前一步:“君无戏言!你要是不信,我现在便将招降诏书张贴出来,天下人都能为你作证!”


侬智高看了他片刻,道:“我相信你,但我现在不想答应。我不是孟获,没有屡败屡战的决心,但就这么败了也很不甘心,我想再试最后一次,你们敢放我走么?”


有一瞬间,吴邪真的很想打死他。可是他不能,他盯着地上的九隆图,心里想的是大宋万里安泰,四海升平的景象,火气慢慢散了。


张起灵道:“你剩下的部众降的降走的走,你所能用者不足千人,你没机会重头再来。”


侬智高道:“我自有我的法子,不用你们操心,你们要是不敢放我,就杀了我罢。”


良久的沉默。张起灵沉声道:“若是国主再被我擒呢?”


侬智高神色肃穆:“我必举国献降,永不复返!”


张起灵和吴邪对视一眼,吴邪轻轻点点头。张起灵声音微抬:“好,我们亲自送国主出关。”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34:00 +0800 CST  
昆仑关外是七尺高的枣色骏马,眼大眸明,昂举若凤,一看便是良驹,马背上负着足够十日之用的干粮和水。侬智高检查了一番,确定安全后一跃而上,吴邪递了把腰间的百辟匕首给他:“林子里有野兽,带上防身。”上面淬着坚冰似的纹理,刀身剑挟,柄上还镶着一圈细碎的红宝石,曜似朝日。


侬智高没接,语气里似有嘲讽:“榜眼郎真大方,这样贵重的东西说送就送。”


这是跨马游街之时的御赐之物,三魁各得一把,吴邪这把,名曰清刚,不仅贵重,其中的意义更加难得,这辈子也就得这么一回了。吴邪心说,老子的身家性命都压你身上了,何况一把匕首。不过东西送出去,场面话也得说,于是往前一推:“没什么比天下安定更贵重的。”


侬智高默声接过,放在掌心里掂了掂,放入腰间,他不再看他们,遥遥地看着归途,忽地一勒缰绳,战马扬蹄嘶鸣,朝着远方奔去。


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吴邪忽然觉得很头疼,大的麻烦要来了。

按照朝廷的旨意,上四军就是为了擒贼来的,剿灭叛党,抓住主犯,这事儿就算结了,接下来就该论功行赏,升官发财,百姓也能安享太平。至于贼首是不是被打得心服口服,没人在意。可吴邪张起灵背着大伙儿把人一放,一切就都回到原点。将军们首先就要发难,拼死拼活这么久,到手的高官厚禄就这么飞了,怎么想怎么窝火,回头这人要是抓不回来,还得跟着吃瓜落。士卒们也不痛快,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安来的天下,老大说不要就不要,换了谁都恨得慌。


心里都明白,这次他们干的是犯众怒的事儿。吴邪觉得心里发毛,说不上来是不是后悔了。


张起灵道:“随处走走吧。”侬智高还没走远,现在不能让大家知道这件事,不然定会有不遵军令者前去追杀。


“好。”

大营里已没了往日的严苛有序,因为不用再打仗了,将士们得到允许,可以大肆欢庆一番,随处可见醉醺醺的人,连下酒菜都用不着,就着这份高兴劲儿,人人都能做李白。吴邪和张起灵在一片称赞与崇拜的目光里走过去,如芒在背,愈发不安。


“这次……我们会不会太冒险?”吴邪低声问。


“是,但为了长治久安,值得冒一次险。”


吴邪一叹气:“倒也是,我们去俘兵营看看吧。”这里实在是有点呆不住。


俘兵营外排起了十来条长队,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布口袋,翘首雀跃地看着最前面分发钱粮的宋兵,每个人都可以得钱三十贯,米十斗,白捡了一条命不算,还带回去两月饷银,自然人人欢喜。


“张将军,吴大人。”主事的营指挥使行了个军礼。


张起灵摆摆手,示意他起来:“情况如何?”


“降者两千人,其余的都要回家,只有少数人不降也不走,说要誓死追随侬智高。”


张起灵点点头:“这些人不必在意,要回家的不可苛待。”


“是。”


人群中有人指着张起灵和吴邪惊呼一声,嘈杂的队伍顿时安静下来。吴邪后退一步,神色警惕,有点担心这伙人会冲过来。两厢对视了片刻,蛮兵们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布口袋,单膝跪下,行了个军礼。


臣服而尊敬之礼。


那一瞬间的震撼与感动是无以言表的,这么多天来的苦难与坚忍都得到了报偿。


吴邪想起《九隆图》之侧,是赵祯赐给解雨臣时亲笔所写的小篆: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民心既得,天下自定。


他忽然明白攻心为上的意思了——失地易得,人心难平,若不能聚拢民心,他们所得到的,只是一片随时会再次失去的土地。或许他们放走侬智高的举动还会带来新的战争,或许会有许多人在战争中永远埋骨他乡,可硝烟和死亡却会换来更长久的安定宁静。攻心为上,就在这些心悦诚服的民心之中。


吴邪微微一笑,那点儿懊恼消失得无影无踪,脑海里想起赵祯怯懦稚嫩的样子,心里却充满敬佩。


何其有幸,侍此圣明仁慈之君。

侬智高离开的消息终究还是没瞒过夜,傍晚守卫进去送饭,发现人没了。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弄丢了叛军首领谁担得起?赶紧就把事情往上报。


饮酒行乐喝得醉醺醺的将军们听见这个消息顿时清醒了大半。余靖暴跳如雷:“军中守卫重重,出入关门还得靠令牌,他绝不可能自己逃出去。给我一层层查,一定要把帮他逃走的人揪出来。”


“不必查了。”张起灵道:“是我放的。”


晴天里一个霹雳,震得所有人说不出话来。死一般的沉默持续了不短的时间,直到有人忽然一刀劈断了身边的桌子,他拿刀指着张起灵:“姓张的,你什么意思?”


张起灵神色坚定:“我有陛下密旨,攻心为上,不求速胜,但要诚服。”


“什么攻心为上,我看你就是收了那蛮子的好处,你这是通敌叛国!”


吴邪猛地一拍桌子,一枚鎏金虎纹符亮在桌上,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他兀自坐着不动:“这事是我准的。”


监军者,持节掌印,号三军进退,令将帅轮留,司功罪赏罚,察兵士不法。某种程度上,等于圣驾亲临,军中之事无大小,没了他的首肯,都是不合法制的。换言之,他同意的事儿,即便有不妥,那也是皇帝来惩处,军中上下管不着。


“书生误国!”那武将怒目吼道,“老子宰了你!”


张起灵就挡在吴邪身前,一副警惕的样子。


“放肆!”余靖骂道,在事情还没糟糕到不可收拾之前喝住了他,“给我退出去!”


“将军!”


“出去!”


那武将重重一叹,将刀往地上一掼,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张将军太天真了!蛮人犬羊之性,畏威不崇德,要是不杀干净,必定后患无穷!”


张起灵紧锁的眉微微淡开了一些:“余将军不必担心,这些奏章你也看了,言辞恳切,一退再退,可见侬智高并不是十恶不赦之徒。圣上有意招安,化干戈为玉帛,还请余将军看在邕州百姓的份上,容他一容。”


余靖面沉似水:“侬智高一路南下,破城二十余座,屠戮无数,致使流民失所,百姓罹难,为了百姓,这笔账更不能轻易算了!”


吴邪站起身:“死去的人救不回,活着的人就该替他们活得更好。杀一个侬智高容易,可他死了这里的事该如何收场?我们上哪儿找一个深得民心民势的人将这盘散沙收拢起来?百姓畏惧威势一时臣服,但国无恒强,终有一天还是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倒不如拉拢侬智高,让他真心归附我们,也免了后顾之忧。”


“他要是死性不改怎么办?莫不是还要放第二次?第三次?我大宋将士性命就这么不值钱么?由得你们驱如鸡犬!”余靖倔脾气一上来,旁人是半个字都劝不进去,在他心里,杀人偿命,叛国伏法,道理再简单不过,“恕我抗命了,侬智高我必须抓回来!”他转身就走。


“余将军!”张起灵喝道,声音之大吓了吴邪一跳,果然叫余靖停下了脚步。“余将军。”他的口气已然缓和下来:“人我放得走,就抓得回。还请将军信我一次,仅此一次。”


话已说到退无可退。余靖冷冰冰道:“若那厮再次被擒后仍是不降呢?”


张起灵坚定地说:“那本将便亲手斩寇祭旗!”


余靖颔首:“还请张将军立下军令状,若不能二擒侬智高,或擒后劝不得又杀,便军法处置。”


张起灵才应了一个字,就见吴邪将一卷纸抛了过去,他一把抓住了,摊开一看,只见白纸黑字,早已写明:侬寇失德,不量轻弱,而欲迷夺时日,乱我宋土,致使士卒愤痛,民怨弥深,其罪当诛,本应立杀不赦,然天家明德,以仁爱治天下,谅其一时昏昧,尚可纳揽,暂且纵其返家,静思己过。皇天为证,军法在上,若吾等不能二擒寇首,使其归附,愿听凭军法处置。


末尾处,赫然写着吴邪的名字。张起灵微微一震,吴邪递了支笔过去:“签吧。”余靖还在看着,张起灵纵是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那笔握在手里竟多了些份量,他凝神提笔,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吴邪旁边,像是并肩而战。

那日最后,张起灵问吴邪怎么想起来准备军令状的,吴邪说,咱们断了人家的前途,就得断自己后路,不然他们哪里会善罢甘休,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让他们知道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也安心点儿。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36:00 +0800 CST  
张起灵沉思了片刻,取出一沓信纸递给吴邪,本想等事情结束后再说,如今他不想瞒着了。吴邪接过来一看,都是侬智高写给结洞酋长黄守陵的信。


信中大肆夸耀自己长驱至广州,所向皆捷,宋土诸将皆望风授首。黄守陵十分赞赏,信中许他粮饷以助其战。侬智高见他态度暧昧,进一步写了自己意图长驱南下,以取荆湖,江南之策。以邕州为利,欲借马教习骑战,候其可用,更图后举。黄守陵还持观望态度,没有给他十分确切的答案,两人一直就这么不清不楚的联系着。


如今来看,侬智高八成是投他去了。


吴邪看得直摇头:“自古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寡。黄守陵乃是投机之人,现在看侬智高输得一败涂地,岂会帮他?”


张起灵道:“我派了斥候营诸人去结洞摇唇鼓舌,离间他们,又许了邕州各洞酋长朝廷之职,想来他们不会肯帮侬智高犯险。”


岂止不会犯险,简直都要担心他们会不会为了邀功直接送来侬智高的人头了。吴邪心想,这下那个蛮子是没辙了,那便再推一把,道:“这人要面子,待我修书一封,替他添个台阶。”


“嗯。”


张起灵执砚磨墨,静候在旁,看着吴邪提笔著书,字迹浑厚端秀,遒劲有力,如奔腾的海——那是刀剑斧劐也斩不断的坚韧与包容。


“好了,里子面子都给足了,他再没不答应的。”吴邪一边说一边抬起头。


张起灵从吴邪手中拿过那张纸:“我这就派人张贴。”


吴邪盖上墨盒,露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去吃饭吧,找胖子一起。”

军营上下都知道他们几个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这次吴邪张起灵犯了众怒,连带胖子也没收到什么好脸色,吴邪本打算在晚饭时跟胖子解释的,没想到他倒是坦然,绝口不提这件事,要酒要肉的,闹得比往日还要欢腾,还招呼吴邪他们吃好喝好。


吴邪说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胖子说没有,话都在酒里,干了吧。吴邪说现在可没功可庆,你这么高兴干吗?胖子说现在才要高兴,也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在哥几个心里不算事儿,咱们是稳操胜券,志在必得。


吴邪经他一说畅快不少,不就是个蛮子么,有小哥在,怎么放的就能怎么抓。他握着酒杯,张起灵几乎是在同时端了起来,两人轻轻地碰了个响。

正是水势浩大之季。漓江上水花层卷,蜿蜒于丛山峻岭之中,偶尔飘下一片树叶,刚打了个旋儿,就被怒吼的浪拍沉了。这里水道曲折,又多深潭,常年不涸,四面阻绝,唯一道可入。邕州自古都是八山一水一分田,独独漓江南岸有一片广阔肥沃的绿地。结洞历代居于此,占尽地利,粳糯鱼马富足,是邕州诸洞之中首屈一指的割据势力。


从宋营离开后,侬智高便来投靠了这位故交。那时大南国战败的消息还没传出去,可见侬智高单人轻骑,一脸落魄,黄守陵就瞧了个明白。当下也不把话说透,着人迎进门,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让他好好养养。侬智高哪里养得住,寄居人屋檐下已招来流言纷纷,侍候的人虽然不敢苛待,但也不怎么上心,客气客气地对付着。侬智高三天两头跟黄守陵提借兵一事。黄守陵每次都不动声色地将话头移开,摆明了不愿蹚这浑水。


侬智高心里着急,又没法子可想,所幸有近百个离开宋营的亲兵打听到了他的下落,偷偷寻了来,人虽不多,但总是安慰。私下里对左右说:“当年霸王何其英伟,落难时身边也仅有二十八骑,我今落魄至此,你们尚不忘旧恩,追随不弃,计较起来,倒比霸王强了数倍。”


这话传到黄守陵耳中就变了味。左右亲信早就劝他说,当年侬智高的父亲侬存勖本居广源州,他弟弟侬存禄则为武勤州刺史,侬存勖看着眼热,偷袭武勤杀害侬存禄,这才占了武勤州。后来又把女儿嫁给广源州刺史,借着探望女儿的由头,引兵袭杀其婿而夺广源,这些都是我亲眼见到过的,这样贪诈无恩的虎狼之徒,养出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洞主不可不防!


黄守陵沉吟不语。左右又劝:“洞主试想,当日侬智高乘州县无备,横行岭南之时,可曾给过您一点好处?现在他力尽势穷,就夹着尾巴来拉您下水。朝廷派来的可是禁军精锐,又有天下闻名的悍将张起灵在,败势只在朝夕,咱们这点儿家底,哪禁得住他败的?”


黄守陵犹豫道:“他与我原是故交,这般撕破脸……也不好。”


亲信们明白他心里已有主意,不过是碍于面子和声望罢了,于是送上个台阶:“洞主是与他有交情,可这交情哪里比得上咱们世受天家恩典来得深?我听说他还自比楚霸王,楚霸王!那等逆天而行的暴君,生前众叛亲离,死后身首异处!咱们这些日子收留他已是仁至义尽,哪能没事找事陪他一起被抄家灭族?洞主还是早日让他离开为妙。”


这些人里大半都收了张起灵派来的察子给的好处,挤兑起侬智高来皆不遗余力,黄守陵听得多了,对侬智高也没先前那份耐心,这几日,更是连他的面都不见。饮食起居也不如前。


逐客之意很明显,但侬智高却不能走。溺水的人碰到一根稻草,哪怕知道救不得命也不会松手。有时候烦闷极了,也动过一些黑心的念头——反一个是反,反两个也是反,干脆就假意离开,那送别酒是少不了的,席上带着亲兵看准时机一举制住黄守陵,不怕他不乖乖就范。


这个念头在心里转了转,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湮去了。等吧,等到绝望或者死的那一日。


转机是在五日后出现的。那天侬智高才起来,就听结洞的人说宋军派人来送了一份大礼,请国主去见一见。侬智高一头雾水的,心里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道道来。跟着使者一路走到会厅,人还没进门,就有个小包子似的娃儿撞进他怀里。


“爹爹。”


侬智高低头一看,正是多日不见的幼子。他妻儿老母都留在玉台关,一直没他们的消息,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了,现在看到儿子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心中一暖,几乎要落泪。他一把将儿子抱起,怎么都看不够。以前心里想的都是家国大事,亲人不怎么放在心里,此番把家底赔了个干净,再见到儿子,就如同见了失而复得的宝贝。


“参见大人。”


使臣恭敬一揖,侬智高这才从感慨中回过神来,抱紧了儿子,眼底的警惕不言而喻。黄守陵笑眯眯地过来引见:“这位是宋朝派来的使者,张将军怕你思念家人,所以命他送令郎来与你团聚。”
除了这张亲情牌之外,使臣还带来了一封任书,着封黄守陵为武缘郡刺史,子孙后代,皆可世袭。武缘郡可说是结洞的门户之地,城墙高大坚固,百姓衣食富饶,奈何这里的刺史向来都是由朝廷指派,黄守陵眼馋了几十年,此番夙愿得偿,自是对朝廷感恩戴德,又听说他们有意招安侬智高,便揽下这件事,意欲建建功。


侬智高看他过分亲切的样子,就猜到里头有名堂,也懒得计较——冷冷道:“既然张将军有意让我与家人团聚,为何只送来幼子,我妻儿老母何在?”


使臣道:“昆仑关距此尚远,令堂年事已高,张将军怕舟车劳碌,留她住下,尊夫人自请侍奉左右,也不便前来,大公子嘛……”他无奈地笑了笑:“大约是不放心留娘俩在那,不肯过来。倒是二公子嚷嚷着要来寻您,张将军便命我先带他过来,至于其余人,自等受封那日国主亲自去接便是。”


侬智高先前还觉得这是宋人的计谋,捏住他最后一根软肋,逼他就范,可听到最后,又听出别的意思来:“受封?”


“老弟,你就别瞒我了。”黄守陵笑道,“邕州上下都已经传遍了,说你迷途知返,已受封为田州刺史,纳大南国为田州之郡,许汉僮百姓互市,择日便可上任。”


侬智高很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黄守陵一晃手中的公文:“上头盖着你的大印,还能有假?你在我这住了许久,有这样的打算也不告诉为兄,实在是太见外了,要是早点说出来,我定帮你办得更妥帖。”


大印就在吴邪手上,他就是往卖身契上盖侬智高也没辙。他算是看明白了,这群人是摆好了套等着他往里头钻呢,顿时有些火大,一拱手:“这位大人,对不住了,我身体有点不适,有什么改日再谈。”说完也不等回答,抱着儿子掉头就走。


宋使被驳了面子,只是笑笑:“来之前吴大人交代过本官,国主是骄傲的人,骄傲的人都有点脾气,情理之中。”


黄守陵还担心他一个不高兴掉头走了,听他这么说就放心了:“上使不必着急,他气恼一阵肯定会想明白。”


宋使取出匣子里装着的一封信:“劳请刺史大人替我送过去。”

侬智高抱着幼子回去,自然引起众人的一阵询问,他看着侍女端着甜口的吃食讨好儿子,默默地回去了。这些仆人平日里都爱答不理,忽然殷勤起来,叫人心里直发毛。大伙儿合计了一番,派侬智高最得力的将军伍赫利做个表率,替他们问问。


侬智高坐在桌前发呆,他从宋军军营离开前也去了俘兵营,就那么远远看了一眼,便被他们脸上殷殷切切的期盼和高兴灼痛了眼。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一回事。现在想起来身上还一阵阵地发冷,满腔斗志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伍赫利进去的动静不算轻,可直到他到了身边侬智高才发现,看着下属脸上犹豫的神色,侬智高默声道:“坐吧。”


伍赫利没坐:“大王,兄弟们都在传,宋朝朝廷有意招降您?”


侬智高扫了他一眼:“是。”


听见答案伍赫利就放心了,也不跟他拐弯抹角:“大王决议如何?”


侬智高不咸不淡地说:“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提,咱们多年来盼着归附大宋,同汉家子弟一样安居乐业过的好日子也有,只要我点个头,这些都是我的,我为什么不答应?”前面说得都好好的,临了话锋一转,似在责问一般。泼天的好处就这么捧了过来,伸手可得,可每说一句心里的抗拒就加重一分。


伍赫利虽是粗人,也能体会他不想认输的心情,道:“大王,要是你不想归附,兄弟们也随你,横竖都听你的。”


侬智高想起起义当日的情景,他亲手点燃火把,让滔天的火焰焚尽他们的归所,逼得所有人都没有退路,让他们随自己高喊:平生积聚,今为天火焚尽,无以为生,必当拔邕州,据广州以自王,否则身死他乡!


可人人心中期盼他带他们去的乐土在哪里?


就在他沉思之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大王,宋使派人送来一封信。”


侬智高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般,连抗拒嫌恶的心情都没了,摆摆手:“拿过来。”
那人毕恭毕敬地送过来,侬智高几下撕了信封,里头放着一张调兵令,遣一万禁军,常驻田州,归田州刺史调遣。末尾盖着禁军指挥使的虎符和监军的军符。


调兵令后面是一张素净的纸,上面只有一行字:世仇家恨,料君不曾忘。今助军一万,以解夙之所求。


侬智高看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怅然一笑,眼底再无半分不愿:“罢了,我认输。”

降书在次日送回昆仑关,约定三日后缔结盟约。



侬智高亲笔写道:“大宋天恩浩荡,罪臣感激涕零,今受宝印,永为宋臣,决不复反!”


这一晚,人人都在欢声庆贺。吴邪和张起灵被几位将军轮流敬酒,到了最后吴邪先喝醉了,张起灵辞别众位将军,送他回去。


在梦里,吴邪梦见了汴梁。晴明初亮时阳光落在青岩城楼上,汴水两岸人烟如织,满目的富贵繁华。春日繁台之上,晴云碧树,殿宇峥嵘,揽尽十里皇城之景。金明池旁垂杨蘸水,锦簇铺堤,端的是明媚瑰丽。秋菊黄霜落之季,相国寺铜钟雄浑洪亮的钟声,声震汴京。便是万物凋零的冬日,当风雪停、云雾散,太阳初升时,梁园里万树着银,翠玉相映的景致也是极尽秀奇。


一年四季,日日夜夜。从未觉得这么想念那个地方,这样的熟悉与亲切,像是在那里生活了几生几世似的。


“要回家了……”吴邪低声呓语。


张起灵坐在他身边,低头看了看他,将薄被盖在他身上,露出一点笑容。

这几个月吴邪是累坏了,好容易所有的事情都解决完,一觉睡下去就睡得天昏地暗,早起士兵操练的号角声都没能吵醒他,朦胧中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脸,吴邪烦了,一巴掌招呼过去,嘴里嘟囔着“再让我睡会儿。”下一刻直接被踹坐起来。


“天真快醒醒,火烧眉毛了!”胖子聒噪的声音闹得吴邪再也睡不着,他忍无可忍地吼回去:“大清早的不消停,是天塌啦?”


胖子一脸严肃:“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说笑,快起来,这回真出大事儿了。”


吴邪打了个哈切起身穿衣服:“怎么了?”


“朝廷派新的指挥使来了!”


吴邪此时还有点似醒未醒的朦胧睡意,脑子不太明白,顺口接道:“派来干吗?”


胖子无奈:“来拆台!”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40:00 +0800 CST  
吴邪迷蒙着双眼,花了一点时间才吃透这句话,顿时清醒了:“你不早说!”


路上胖子把事情跟吴邪大致说了下。


昨日夜里,守关士兵接到八百里加急信函,说朝廷要派一位新将军过来。当时张起灵送吴邪回了营,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余靖和几位将军看着信函也是一肚子疑问,不知道朝廷这会子派人来作甚,不过这场仗已大获全胜,料想也没什么大事,就没有立刻通知张起灵。不成想那位新派的将军脚程倒快,天未亮就入城了,带着盖了天子大印的圣旨,声称禁军都指挥使张起灵玩忽职守,私放贼寇,罪不容恕,现褫夺其禁军都指挥使之职,押解回京候审。


“皇上现在做不了主,这肯定是裘德考的阴谋。”吴邪咬牙切齿道,“可他是怎么知道咱们这里的事儿?”


“还用问么?肯定是有内奸,裘德考那老狗,八成就等这机会呢。”


放出侬智高时闹得全军上下都知道了,就算有内奸他们也无从查起。如今也顾不了许多了, 先保下人再说。


“小哥人呢?”


“还在军营里,听说因为什么事儿吵了起来,我这才来找你。”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中军大帐门口,胖子品阶不够,不许进去,只好在门口等着。吴邪站着缓了会儿,把起伏不定的气息理顺了,方才一撩帐门,阔步走了进去。


主位上坐着个陌生的将军,手里握着圣旨,停下了话,看着忽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打量一会儿,忽而换了副表情,有一点亲切的意味:“这位是吴监军吧?”


这人年纪与他们相仿,模样秀气,要不是那一身戎衣重甲,倒是比吴邪还像书生,看着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吴邪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令牌上,猛然想起,这不是接替刘阿贵的那个新任步军都指挥使么!


刘阿贵之事过去后,广陵王有意从禁军里挑选了一位才干卓越、品行端正的年轻人替他的位置。当时有个叫常宁的小都统很得大家信赖,只是家世背景略弱了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在朝廷里没什么威望。可赵祯说,朝中最不缺的就是权贵世家公子,打出生起就已成一派,用几个贫寒子弟来平衡平衡他们的势力也好。于是便定了此人。


现在朝中上下都是裘德考在掌控,他不可能随便找个人掌控他最在意的上四军,更别提这人还是赵德芳举荐上位的——除非他本来就是裘德考的人。


张起灵之前查过,裘德考早些年便四处网罗天资聪颖又无家可归的孩子,再派教习师傅勤加教导,培养出一枚枚棋子,随他安置到需要的地方。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往朝中塞了不少人,广陵王是知道的,因为知道,便觉得还掌握得住,也不如何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竟养了一枚棋子在普通百姓家里,伺机而动。这次真是百密一疏,是他们大意了。


吴邪看着常宁,心中盘算着,那时的裘德考至多不过三十岁,还是个六品的小官儿,竟有这样的心思城府,有些人真是天生的阴谋家,自己可得多学着点。他微微抬起下颌,拿捏出一点官威:“正是本官。将军是谁?”


“常宁,圣上亲封的禁军都指挥使。”


吴邪声音猛然提高了一度:“笑话,张将军刚立下不世战功,朝廷不予褒奖,反而罢免他的职位,是什么道理?”


来之前裘德考交代过,张起灵一定不能留,这个吴邪,能拉拢便拉拢,拉拢不得就一起做掉。看他这架势,是要跟张起灵同进退了,当下把脸一拉,冷冰冰地说:“张起灵用兵不当,致使左右翼军伤亡惨重,又私纵朝廷重犯,论罪自当问斩!”


吴邪不能把皇帝私授密旨的事儿跟裘德考的人说明白,只道:“打仗有伤亡也是难免,至于那个侬智高,放了他的人,也是为收了他的心,现在他已写下降书,允诺与大宋缔结盟约,永不再犯,张将军完成了朝廷交付的任务,何罪之有?”


常宁冷哼一声:“要是咱们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又反呢?侬智高何等的狼子野心,岂可轻信!只有杀光那些蛮兵才能永绝后患,你们妇人之仁,会给朝廷和百姓招惹大祸。”


“侬智高早就想依附大宋,要不是有些人从中作梗,也不会惹出这些事端来,如今他洗心革面,愿意归降大宋,是大宋之福,百姓之福。这岂是一个杀字能换来的?再者说了,他手下部众百姓数十万,岂能说杀光便杀光?”


“吴监军!”常宁大喝一声,“你身为朝廷监军,本当制止张将军这些糊涂的行为,但你不仅不劝,反而为贼首说话,计较起来,你当与张起灵同罪!”


一句粗口含在喉间,差点就要爆出来,吴邪咬着牙:“有功不赏,无罪却罚,朝廷现在就是这样办事的么?”话里话外全是在骂裘德考混帐。


常宁目光一凌,才要驳他,张起灵却抢了一步挡在吴邪前头:“朝廷想要罢免我的职位,尽可拿去,可侬智高现在已经心悦诚服,绝不能在这个关头生事端!”


“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是真降还是假降?斩草要除根,你不必多劝,三日后结盟之日,我必取他项上人头!”


吴邪脑子一炸,方才明白过来:“你要杀侬智高?”


常宁冷冷道:“是,还有他所带亲众,一概不留。”


“你疯了!你知道我们费了多大劲才让他归降么?你说杀就杀,以后上哪儿找一个像侬智高这样得民心又肯为我们效力的?”


常宁却不再理他,他将手中圣旨高高举起,“诸将听令,结盟之日,先杀智高,再屠玉台,誓将蛮人杀尽,永绝后患!”


张起灵眼底浮起一层坚冰。即便是在密室中面对那些要命的对手时,他的表情也不及现在的狠辣:“你要屠城?”


“是。”


“我决不答应!”
常宁冷笑:“张起灵,你以为你还是执掌三军的大将军吗?朝廷看在你素有战功的份上,没给你上枷套锁,容你回京待审,你若逼急了,本将只有现在就送你进囚车。”


裘德考当然不会这么好心,他所忌惮的不过是张起灵在军中的威望,毕竟上四军是他们一手调教出来的,要是太不给张起灵面子,说不准会引起哗变。反正皇帝都在他手里,等回了京,张起灵也翻不出花样。


没人看到张起灵是怎么动的,只知道下一秒他已移至主案前,腰间的黑金古刀架在常宁的脖子上。众目睽睽之下,仗剑行凶,刺杀朝廷重臣,这可是死罪。余靖等人脸色刷地就变了,齐声劝别冲动。吴邪倒是淡定——反正裘德考横竖不会放过他们,要不真的犯点儿事,这欲加之罪扛起来岂不憋屈?他是身手不够好,不然这会子自己就上了。


“张起灵!你好大的胆子,胆敢挟持朝廷重臣!”


张起灵扫了他一眼:“恕我得罪了,就请常将军呆在此处,三日后,结盟事成,我自会随你回京请罪。”


常宁未见惧色,反而笑了:“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本将?老实告诉你,本将已将那些不降不走的士卒与侬智高的亲族一起,杀了祭旗!”


那一瞬间,张起灵和吴邪同时起了杀意。可没等他们有所行动,帐外忽然闯进来一个人,竟是胖子,手里提着个小兵,满脸狂怒地指着常宁:“好你个狗东西,竟然对妇孺老弱动手,这下好了,侬智高是非反不可了!”


吴邪诧异:“你怎么进来了?”


胖子把那小兵往地上一甩:“这小子是过来报信的,侬智光跑了。”


张起灵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焦虑,抵着常宁的刀也不自觉紧了些,颈间一道淡淡的血痕:“跑了多久了?”


胖子踢了那小兵一脚,怒道:“别装死,问你话呢。”


“回……回将军,差不多一个多时辰。”


吴邪心里一惊:“怎么现在才来报?”


“小的被他打晕了。”


张起灵难得骂道:“废物!”


“小哥,别管这家伙了,你快带人去追,只要不让他见到侬智高,一切或许还能挽救!”吴邪提醒道。张起灵果然放开了手,与胖子一起朝外头飞奔出去。大帐外拴着几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杨文广站在马旁,腿伤未愈,还拄着拐杖,他焦急道:“刚听人说了这件事,守营士兵那里都交代过了,此行一路无碍,张将军快些动身。”


张起灵点点头,算谢过他。三人各自挑了一匹,绝尘而去。

大帐内。


常宁摸着脖子上的血痕,脸色有些狰狞,当众受辱的滋味不好受,这笔账他得讨回来:“来人,速速集结大军,将所有蛮人降卒拿来祭旗,再随我去屠了玉台关。”


余靖冷冷道:“自古杀降不详,他们既然投靠在宋军麾下,就是我大宋子民,哪有不护反杀的道理?至于屠城一事,本将与张将军一样,恕难从命!”


常宁眸光微动,慢慢踱到他面前,余靖梗直了身板,眼神不善地迎上他的目光。他手下几位将军一看这架势不对,正琢磨着要怎么打个圆场,忽然银光一闪,直朝余靖面门砍去,速度极快。余靖猝不及防,血色喷涌而出,竟被生生削去半个头颅。常宁被泼了一身血,像是修罗炼狱里来的厉鬼。


“余靖先是约束下属不周,致使陈曙败北窜逃,长贼寇之气焰;再是守边不利,区区地方叛乱,竟要动用朝廷大军;三罪,”常宁冷冷地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与朝廷罪臣沆瀣一气,不遵军令,乱我军心。三罪并罚,死不足惜!”


他手中的剑在滴血,余靖的尸体就躺在他脚下,双眼大睁,死不瞑目。昨日他们还在一起畅饮欢谈,今日他死了,没人敢为他争上一句。因为在这一刻,正邪对错、理法善恶都失去了意义,唯有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是傲然于世的资本。


“传我军令,先斩蛮兵,再屠玉台,凡抗命不遵者,皆如此人!”


许久。“是。”


耽搁了这么久,要是没有上天相佑,再怎么费劲也是追不上的。通往结洞的路有三四条,张起灵蹲在岔道口看了半晌,沮丧道:“没有马蹄印,他大概是用布把马蹄包住了。”


吴邪说:“那就不找了,选最近的一条,去渡口等他,不管他走哪条,最后都得去渡口。”

杂沓的马蹄踏碎了一地阳光,风声在耳边呼啸,恨不能化风而去,唯有快一些,再快一些。日落西山前,他们终于赶到了渡口,水声滔滔,像是裹挟着万丈怒火一般,奔腾远去,江心正中泊着一叶轻舟,依稀看得见船头站着一个人,轻舟顺风顺水,行得极快,随着骤起的浪浮浮沉沉。看不到那人的表情,可那炙热的恨却隔着清冷的江水传了过来。


胖子喃喃道:“之前吃了败仗还能安慰自己是为了赔本赚吆喝,现在可好,连这点儿不值钱的名声都没了,这回真是玩砸了。”


他们站了看了许久,直到那叶轻舟再也不见。


“现在怎么办?”吴邪茫然地问,“这次侬智高再不能信我们了。”


胖子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要离开这鬼地方了呢,这可好,又得打起来了。”


张起灵闻言忽然“啧”了一声,神色大变:“糟了。”也不多解释,一勒缰绳跑得飞快。


吴邪和胖子追在后头问:“怎么回事?怎么就糟了?”


他去的方向是玉台关。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43:00 +0800 CST  
玉台关内,哀号惨叫,声震云天。士兵们举着火把,沿街放火,把人从屋里逼出来。百姓四散奔逃,推搡间,又有许多人摔倒在地,被后面的人轮番踩踏,侥幸不死者,也躲不过手举钢刀四处砍杀的士兵。头颅在空中翻滚着,落得到处都是,鲜血蔓延到整条街道上,尸横遍野。护城河里浮满尸体,密密麻麻几无空隙,一个士兵用长矛狠狠刺向河沿边一个紧抱婴儿的女人的尸体上,没有血流出,确实是死了。他面无表情地拔出长矛,走到另一边。


杀戮还在继续。


夕阳渐渐西垂,霞光如血,染尽长天,复而映照大地,连葱翠的山峦也覆上了一层殷红。风从远方吹来,吴邪打了个寒颤:“我闻到很浓的血腥味。”张起灵忽然发狠,猛抽坐骑,战马吃痛狂奔,眼看就要跑远了,吴邪和胖子不敢耽搁,有样学样地竭力尾随。


终于赶到了玉台关。


远远就看到侬智高的母亲与妻子的尸身被高高悬于城楼上,在他们周围,密密麻麻地挂着两千名降卒的头颅,如余靖那般,大睁双眼,眼底分明浇筑着无休无止的恨,死不瞑目。


这个画面成了许多人心中长久的噩梦,一辈子都忘不了。


张起灵忽然拔出古刀,冲入城里。迎面遇到几个举刀追杀一个女人的士兵,反手一砍,直将那些人斩于刀下。吴邪从地上捡起一把斩马刀,也要跟过去,胖子硬是拉住他,他双眼通红,像是在充血:“城里情况太乱,你不能跟过去。”


吴邪吼道:“死在这帮畜生手里也好过呆在这里看着,胖子,你要是我兄弟就给我放手!”


胖子急道:“我估计小哥是去擒王了,可你看看这些疯子,只怕常宁那王八蛋下令他们也不会停手,得想法子叫他们清醒过来!”


吴邪深深吸了口气,让胸中的激荡暂时平复下来,他环顾四周,忽然看见了城楼上一面长腔战鼓,他兴奋地一指:“有了,用那个!”


胖子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复而举起,绕身一转:“走,胖爷我随你开路!”
士兵们杀红了眼,见人就砍,吴邪和胖子没穿戎装,也被当成了城中百姓,胖子高喝一声,一刀挥去,砍倒好几个,吴邪跟在他后头,两人一左一右,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士兵们被撩拨出一身杀气,都聚了过来,不消多久,他们周围竟聚了二三十个人。


“你们要造反么,老子是监军!”

没人理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听见他这句话,那些人眼底的兴奋更浓烈了。吴邪胖子后背紧靠,咬牙切齿地看着这帮人,因为离得近,吴邪也看清了些:“这些都是步军司的人。”


胖子道:“早猜到了,也就那个小娘养的玩意儿能教出这样的畜生,死在他们手里,真叫一个不甘心。”


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乱刀砍来,吴邪和胖子拼命克挡,无奈寡不敌众,身上都受了伤。吴邪身手到底是弱了些,在挨了一棍后,踉跄了一下,被身后的尸体绊住,一下子摔倒了,抬头一看,几把大刀铺天盖地的砍了下来。


“小吴!”胖子急得大叫。


忽然间,张起灵的战马冲了过来,把那几个人撞飞出去,吴邪一拉缰绳,顺势而起,侥幸捡了一条命。


“你快上去,这里我顶着!”胖子冲他大喊。他应付这么多人很是吃力,说话也带着重重的喘息声,吴邪哪里敢走?就现在这状况,他要是走了,胖子不消多久就得被他们乱刀砍死。只听飞箭破风而过,离胖子最近的那个士兵额前中了一箭,死在当场。二人回身望去。


“潘子!”吴邪又惊又喜。


潘子又是几箭过去,箭箭无虚,又是几声倒地的声音,胖子周围顿时空了出来,潘子冲吴邪比了个手势:“小三爷,你要做什么只管去,潘子我为你保驾护航!”


吴邪再不能犹豫,高声道:“好!”一撩下袍,朝着城楼顶上狂奔而去。


玉台城门有四,东门长乐,西门昌定,此二门是百姓日常出入之用。南门熙日,紧靠护城河,司漕粮货物出入。北门镇梁,为出兵征战瞭望敌情之门,不仅城楼极高,箭楼、闸楼、瓮城和雉堞也坚固异常。四门周围,皆是常宁带来的步军司的士兵,防止上四军的人手下留情,让百姓逃了。


城内混乱,到处都是冲天的火光。尖叫哭嚎的老少妇孺从身边掠过,张起灵眼尖,一下子看到了乱军中一个熟悉面孔——虎贲营指挥使冯章,他置身在杀戮里,脸上溅了血,紧锁眉头看着眼前的孩子,七八岁的年纪,扎了两个总角,吓得不会哭了。冯章比划了两下,还是劈不下去,提刀一挑,挂住他的外衣,把他扔到了旁边一个没水的缸里——“呆着别动。”迎面一个木头盖子飞过来,正盖在水缸上,将小孩儿藏得严严实实。

“张将军。”冯章看着眼前之人又惊又喜。出征前常宁当着三军的面褫夺了张起灵指挥使之职,要将他押回京畿待审,现在他和他们是一样的,不,还不如他们,可多年来的敬畏感一时还抹不去,尤是毕恭毕敬的。


张起灵面如玄冰,冷声问:“谁叫你们来的?”


“朝廷新派的指挥使。”


“来了多少人?”


“步军司与上四军各五万。”


“常宁人在何处?”


“听说是去了西门。”


张起灵环顾四周,确定了方向,复而看向他:“你马上通知部从,尽量追着百姓,赶他们到安全的地方,但不许伤他们性命,若遇其他将领,也这样告诉他们。”他现在是戴罪之身,命令起人来却还是底气十足。冯章惊讶道:“将军,这是为何?”如果想保护他们,大可命令自己撤军出城,这样乔装追赶,根本撑不了多久。


“你不必多问,一切后果自有我来承担。”张起灵不容置喙,顿了顿,“你是大宋军人,这些是大宋子民。”


冯章明显一震,身姿不自觉挺了起来:“我知道了。将军你呢?”


“我要去找常宁。”张起灵轻声道,“保重。”


冯章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火与夜交融的喧嚣里,遥遥行了个军礼。他吹了个响哨,可这点声音落在一片哭喊尖叫里就像是水滴入江,士兵依旧疯了一般屠戮,已然乱套了。


常宁独自站在西门楼顶,眺望着城内的惨剧。今夜风很大,火星子被风一携,燎到草堆、屋房,顿时烧得更烈,热气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也能感觉到,成千上万垂死或已死的人就在这个炼狱一样的地方死去,哀声遍野。


他脸上带着笑,一句话就能决定千万人的生死,兵锋所向,宇内请服,真是痛快!

在他想着将这座城池夷为平地后拔营回京的事时,一个身影悄悄地掠到他身后,待常宁反应过来时,身边几个亲兵都已倒下。他心中一颤,转过身,正迎上一双如墨如渊的双眼,杀气毕露。正是他本来的模样,影人,就是活在黑暗里的。


常宁忙不迭地去摸脖子,还好,还在身子上。


“我警告过你。”张起灵说,他提着黑金宝刀站在他面前。


“侬智光已经跑了,侬智高肯定会对我们恨之入骨,如果不把这些人杀干净,他定会再招募人马,兴兵报复。”常宁争辩着越说越觉得有理,声音也大了些,想为自己壮势。


“何必惺惺作态,你想要什么,你我皆知。”


他这副谈判的架势反倒让常宁安心下来,既有所图,就没什么好怕的,世上最可怕的是无欲无求的人,张起灵不是,起码现在不是。“哦?你说我想要什么?”


“上四军指挥使之职。”


“笑话,本将现在已经是了。”


“只要我不给,你就不是。”张起灵晃了晃手中的古刀,“我可以杀了你。”


“那你也会死!”常宁抢言道,像是真怕他忽然动手。


张起灵忽然笑了一笑,比平常冷冰冰的样子还要骇人:“何必担心自己死后的事情。”


常宁默了一默:“张将军武艺盖世,本将的确不是你的对手。那么,你想要什么?”


张起灵没有任何犹豫:“勒令你的部众住手。”倏然间宝刀回鞘,复而回到腰间:“我便束手待命,随你回京。”


很划算的买卖。常宁思索了一下,点点头。张起灵逐一拍过躺在他脚下的人,那几个人咳嗽一声,慢慢转醒,原来只是被打晕了。常宁对他们挥了挥手:“去,通知各营将军,收兵。”


余下的时间都在等待,常宁小心地跟张起灵保持着距离,面对这个不世之战将,他还是心有忌惮。但张起灵的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他焦急地看着下面的情景,却始终没看到想看的,黑夜依旧那么长。

不知过了多久,常宁派出去的某个亲兵跑回来了,跪在两人面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军,城里情况太混乱,找不到人。”


常宁脸色一变:“废物,去告诉所有你见到的人,马上收兵回城!”


“将士们都杀红了眼,根本劝不住!”


张起灵一把抓住常宁:“四眼响箭呢?”这是禁军独有的传递信号的东西,形如陶埙,两头闭合,身凿四洞,内里填满火药,一旦有事,点燃引线,响箭便会炸到天上去,若有军情险情便以此传讯。


来对付一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罢了,根本用不到响箭,哪里会准备得这样周全,常宁面如死灰,生怕张起灵就此杀了他。可这会儿张起灵还顾不到他,只问:“给我准备一匹马。”他想起刚才自北门而入时城墙之上悬着一面长腔大鼓。邕州蛮荒之地,没有响箭,若遇敌情,多用此鼓传讯。


“就在下面。”常宁连问都没问,巴不得他快走。

忽然间,远方传来咚咚的鼓声,振聋发聩,沉沉地压住了一城的喧嚣,一声大过一声,如海潮盖天,雷霆过岗,震撼九天,整个玉台关都在颤抖。厮杀屠戮的人们停下了手中的刀剑,齐齐看向鼓声大作的方向,每个人都知道这鼓点是什么意思。


止戈收兵。


张起灵听了半晌,纵身一跃,竟直接从十来丈高的城楼上跳下去,常宁忙探头一看,却见他已骑上快马飞驰而去,可见毫发无损,不禁有些失望。他冲着那个看傻了眼的亲兵骂道:“还杵在这里作甚,赶快去通知各营将军。”


城楼之上,一轮银月自天边升起,惨淡如雪。悲风骤鸣,清冷的风从天边刮过来,极冷,冷得刺进心里。站在数十丈高的城楼上,厮杀声渐远,吴邪体会到了一种不合时宜的静。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什么地方?


好像是……宣德楼。那时繁华遍地,歌舞升平。


吴邪握紧粗如壮汉臂膀的鼓槌,用力往那牛皮大鼓上一击,不大不小的一响,很快就散了。而此时,城下屠杀还在继续。


他深深提了一口气,全身的力量全积到手上,口中大喝一声。“咚!”巨响几乎震碎他的耳膜。这声音激得他周身热血沸腾,他一面敲打着巨鼓,一面高念。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


鼓声一声快过一声,声音不见弱下,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


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身上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崩裂开来,感觉不到疼,像是有无数手催着他,不要停下来。
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47:00 +0800 CST  
城中的喧嚣渐渐平寂下来,士兵们收了武器,有条不紊地列队离开,仅存的百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忽然收手,尤是害怕得躲在一边嘤嘤痛哭。胖子和潘子坐在城楼下面大口地喘气——刚才有不少士兵听到动静冲过来看是怎么回事,他们堵在这里,用手里的长刀拦住了他们。


远远瞧见一匹马如离弦之箭般奔来。胖子看清眼前之人,惊喜地大叫:“小哥。”


张起灵未等马停便翻身下马,一脚踹飞还未得到收兵之令,还堵在那里的几个士兵:“楼上是谁?”


“是小吴。”


张起灵点点头:“常宁已答应收兵。”话毕,不待他们回答便飞奔上楼。

他看到吴邪肩膀上一大片血迹,滴滴答答落个不休,他整个人却无知无觉似的,不断地敲着那面鼓,口中念着什么,神情一时悲切一时癫狂。


“吴邪!”张起灵叫了一声。吴邪浑然不觉。


随之赶过来的潘子和胖子看见这一幕,都被吓到了,两个人忙去拉,竟完全拉不开。


“坏了,城里死了这么多人,阴气太重,怕是被魇着了,不能硬叫,不然人醒过来就傻了。得快点想法子,否则
他非累死在这。”胖子低声说道,“要不去找点儿黑狗血?”


“这会子上哪儿找黑狗血?”潘子不耐烦道。


胖子被他顶得很不高兴:“那你说怎么办?”


潘子一咬牙:“过去拉!”


鼓声忽然停了。两人抬眼一看。张起灵扔掉了手里的刀,从后面按住了吴邪的手,贴在鼓上,极其亲密的姿势,拥抱一般。


“吴邪,结束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道。


吴邪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昏了过去,手中鼓槌落在地上,滚了几圈,落在潘子脚下。潘子伸手去拿,掌下陡然一沉,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吴邪。


大军回城时,玉台关还是一片狼藉惨状,所幸大火已被扑灭,张起灵原想留下一些士兵帮着收拾残局,可看到那些百姓瑟瑟发抖的表情,终究还是作罢了。这样的屠杀不是简单的道歉或者一点挽救能弥补,那需要漫长的时间与极大的耐心。而现在,离开才是最好的。

天圣二年九月,历时数月的侬智高之乱终于被平定。侬智高携子与一众部将连夜逃往西夏,不知所踪。宋军大胜还京,邕州既定,纳其地,归于宋土。


侬智高离开前,派人送来一把断匕。正是吴邪当日送出的清刚,却被利刃一劈为二。君子割袍,英雄断剑,都是情消义尽之时才会有的举动。吴邪知道侬智高恨他们,可看见那封随断匕一起送过来的手书时心里还是一颤。仿佛铁笔雕琢的笔力,和血写就:尔以贤良之态,行桀纣之事,施诈取信,屠戮千里,杀我百姓,夺我宗族,岂不知天道昭昭,善恶有报?今日之仇,他日吾誓当讨还,必叫尔等尝尽吾痛吾恨,若违此誓,天人共诛。


吴邪想着那信又是一叹,心道:这回可真不赖我。


话虽如此,但此番所带来的怅然失落不是寻常可比的,他越发觉得赵祯是个好皇帝,懦气如何?年少稚嫩又如何?居于底层的百姓伏低做小忍辱负重是无奈,可九五之尊能如此,实在是百姓之幸事。


张起灵打断了他的思路:“药上好了。”一面说一面帮他把外衣穿起来,胖子端着一个大托盘从外头进来:“吃饭吃饭。”


这是他们离开邕州的第三天。

那日张起灵把他背了回去。军医说还好肩上那刀没伤到经脉,否则这样长时间擂鼓,双手肯定是废了。饶是如此,他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双手用力过甚,短时间内是一点力气都没有的,连吃饭穿衣都得假手于人,这几日就靠他们照顾着。


伙食很一般,清粥咸菜,几个馒头,凑合够对付。从回京的那一日起,他们就是戴罪之身。大约是畏惧张起灵在禁军中的威望,加上太祖皇帝立下训示,不许擅动文臣,常宁没有像锁囚徒那样把他们关在囚车里,但厚待绝不肯给,白日里吴邪和张起灵挤在一架小小的破马车里,胖子品阶微末,连马车也坐不得,随大军一起步行跋涉。吴邪瞧着不落忍,跟常宁几番舌战,总算争取到让胖子和他们晚上一起睡破帐篷的待遇。除了糊口的食物和必须的药品,什么都不给他们,还好潘子每天偷偷溜进来送吃的喝的,日子还过得下去。


今晚之后潘子便要离开。一则他总在深夜过来,实在危险,禁军守卫也不是饭桶,时间久了总能发现。二来他不是军中之人,偷偷跑了也没人去找。京城里风起云涌,不知敌情已吃了大亏,万不能再没点儿准备。于是商量让潘子先回去,把这里的事告诉吴三省,请他和贰月洪等人商量对策。


潘子走得很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的——小三爷这个样子,离了人连口饭都吃不上。


胖子吐出一根鸡骨头:“哥几个还能让他饿着?放心去吧,你们家小三爷包我身上了。”说着条件反射一搂吴邪肩膀,正绷住伤口,吴邪当即疼得龇牙咧嘴,潘子气得大骂:“你个死胖子,老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最后还是张起灵一锤定音:“吴邪交给我,你放心去。”说完又把潘子叫到一边:“你回京之后,去一趟广陵王府,自会有人见你,你告诉他,前往边塞一趟,将颖医官接回来藏好,务必保护好他的安危。”


潘子一口应下来:“裘德考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自己一定要小心。”


张起灵淡淡道:“我心中有数。”


转过身时胖子和吴邪都盯着他看,张起灵头一回觉得有点不自在。胖子说:“小哥,这时候咱们得精诚团结,有事可不能瞒着我们。”显然对刚才他跟潘子说小话的内容很是好奇。


吴邪道:“就你话多,小哥是那种不实在的人么?他肯定这就要告诉我们了。”


“要胖爷我不说话,还不如直接杀了我。”胖子道,“人生无常,说一句就少一句。我说得多了,你以后能记得的胖爷我的风采也就多一点——不对,这次要是有个万一,咱们都得一起去了,你也不用缅怀,到下头我继续说给你听。”


吴邪一听这家伙又扯远了,赶紧拉回来:“行了行了,之前陈阿四那回咱们都挺过来了,只要计划周全,没这么容易死。是吧小哥。”


张起灵坐到他旁边:“这次可能没这么简单。”他大致将刚才与潘子的对话说了一下。

裘德考这回是铁了心要夺权。真宗皇帝留下的制衡势力里,广陵王病重,庞藉和他的门生故吏被打压得毫无反击之力,禁军三分之二的人都归于他手,朝野上下无人能与他一争高下,此时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如果他想逼宫造反,你以前那些部下会听么?”


“禁军军制严明,除皇上旨意外,只听从虎符调令,否则,就连我也使不动。”


裘德考一旦敢调兵谋反,皇帝肯定就是在他控制里的,没机会传旨下令。吴邪尤是不死心:“要不咱们试探试探,法理之外尚有人情,你执掌禁军这么久,肯定有人会听你的,被你策反也未可知。”


张起灵道:“常宁之所以下令屠城,一半也是在试探禁军是听令虎符还是听从我,要是他们下不了手,这几万禁军也活不得。我若在这种时候试探,叫他们瞧出端倪,就太危险了。”吴邪和胖子这才明白那日张起灵为什么只让禁军里的人在城中佯装追赶,而不撤出城去。


胖子极为愤忿:“我当陈阿四已是天下少有的泼皮了,跟裘德考比起来当真小巫见大巫,这样的人要是夺了权,百姓哪还有活路。”


吴邪道:“现在救活广陵王作用也不大,他空有先帝御赐辅政之权,半点兵力都没有,动起手来还是要吃亏。他现在虽然人事不知,但总算安全,要是强让他主持大局,只怕要招来杀身之祸。”


张起灵脸色略有阴沉:“裘德考此人无大才略,生平唯靠谨慎,广陵王在一日,他就不会动手。”他顿了顿:“若我所料不错,此次回京,他会先杀我等,再暗害王爷。”


“你完了。”吴邪一脸同情地看着胖子,“你坑了裘德考那么大一笔钱,他肯定先拿你开刀。”


胖子怒道:“你小子心眼忒怀,一个主意没有,就会空口白牙地咒我,要不是看你受着伤我一准揍你。”眼角的余光冷不丁扫到张起灵,顿时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小哥,大晚上的你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干吗?”


张起灵目光不改,问:“这些日子裘德考有没有联系过你?”


“倒是传过几封信给我……”胖子仔细回忆了下,“有时候压在枕头下面,有时候在行囊里,也不知道谁放进去的。”


吴邪一听就急了:“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你以前没告诉过我们?信里都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就让我透你们的事儿给他呗,我看你们先忙灾情又忙打仗的,也没什么心思,横竖胖爷我不会跟他同流合污,就直接把信给烧了。”


吴邪无语了一阵,叹气道:“你要跟我们商量下就好了,没准现在还能靠这个救你一命。”


“别说得像我马上就要死似的。”胖子不怎么在乎似的,顿了顿,“就算真要死了胖爷我也不怕,人生难得一知己,我一下子就有两个,没什么遗憾。”此言发自肺腑。算算这辈子过了小半,回忆往昔竟没什么好留恋的,哪比得上这段日子痛快。他虽非大奸大恶之辈,但之如敲寡妇门挖绝户坟的缺德事也没少干。盗墓的不能信鬼神,他却笃定这世上还是有报应的。


不过,从前不怕,现在更不怕。


他自是动情,吴邪却觉着刺耳:“刚才还嫌我晦气,这会子反而交代起遗言了,您快打住吧,哥几个赶紧想点法子,我还没娶媳妇儿呢,这要是死了吴家就绝后了。”


胖子嘀咕:“现在还惦记鸡巴事……”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张起灵:“小哥,你给拿个主意。”张起灵并不看他们,眸底深邃,似在沉思,吴邪和胖子巴巴地看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吴邪拿脚尖碰了碰他:“小哥?”


张起灵迅速道:“没什么。现下情况不明,待回京之后我们了解清楚再做打算。只不过……”他欲言又止,对胖子说:“你可能要受点苦。”


胖子淡淡地说:“我知道。”抛却他坑过裘德考一事不谈,吴邪是新晋的榜眼,虽然根基浅薄,但有贰月洪黑背老六等人护着,不能小觑。张起灵是殿前司指挥使,更是赫赫有名的战将,要是随意杀之,可能会引起他旧部的反抗。以裘德考的谨慎脾性,没有筹划完善是绝不肯动的。


唯有他,平民百姓一个,祖上三代都找不出什么厉害关系来,动起来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裘德考自然会先拿他开刀。


吴邪想到皇城司那些刑具,心里一颤,这里头的滋味他是领教过的,胖子虽然是皮糙肉厚,但也禁不住这样折腾,想了又想:“要不你现在逃了吧?找个地方躲着。”


胖子不乐意:“现在逃了算怎么回事?你不用为我操心,胖爷一身神膘护体,没什么受不住,再说,不是还有小哥呢么?”他冲张起灵一点下巴:“吃点苦头不算事儿,留口气就成。”


闻言张起灵立刻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一命。”

烛光莹莹,烛台之中灯芯将尽,微弱的火光中,三个人眼底的坚定与信任照耀分明。“睡吧。”胖子抬手一捏,火苗无声无息在他指尖熄灭。他转身走到对面的床榻睡下,张起灵帮吴邪盖好了被子,也走到另一张床榻边。


胖子睡得很快,不多时就打起了呼噜,连同虫鸣鸟叫声一起,在这片寂静的黑夜里愈发清晰。


今夜无风,月色一定很好,吴邪有一瞬间很想出去看看,他怕现在不看,再过一阵子就看不到了。


“这件事完了以后,不如休息一阵吧。”去江湖走走,过点无拘无束的日子。策马天涯,行侠仗义,或看春风十里,或享倚楼醉月,何等逍遥自在。


许久,张起灵轻声道:“好。”他郑重地许了一场美梦。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50:00 +0800 CST  

第十八回 朝堂风波诡

上一次这样的大胜还是数十年前了。宋军大将张环在澶州以伏弩射杀辽使萧挞凛,致使辽军士气大大受挫,辽国萧太后下令辽军退行三十里,遣使与宋求和。可饶是如此,大宋还付出了每年三十万两的“劳军”岁币为代价,才换来一份半假不真的太平。哪比得上此次,不仅大胜而归,还从敌军处掠银三百万,简直是开宋之未有的殊荣。


几乎是一夜之间,平南之战就传遍京畿的大街小巷,京中四大瓦舍的说书人争先恐后地说起了上四军平南的故事,话本写得一个比一个精彩,日日流水场,老少爷们挤满了大厅,去得晚了就只能站在窗外听。昔日放着琴瑟胡茄的乐床上新添了铜鼓,开场之时,乐师必要先擂鼓开阵,但闻鼓声隆隆,说书人踏着鼓点而至,腿上绑着的杜梨木刷被换成玄色的铁片,急急而行,玄铁锐响,好似金戈之声,一时间仿佛置身战场,但见说书人一拍醒木,金戈鼓作声戛然而止,台下一片叫好的喧闹,又回到现实中。


沙场征战、两军厮杀在说书人唇齿间重现,凶险处愈发曲折,揪心处愈断肝肠。说的人动情,听的人入神。一时间,张起灵和吴邪的大名妇孺皆知,连带地把他们在沧州赈灾之事也挖了出来,将那些智举义举大肆宣扬。


动静很大,许多朝廷官员也去听过。他们个个都知道裘德考要找机会收拾张起灵,但仍止不住一些正直的官员私下里对这两人心怀敬佩。


是故上四军回城时,京畿百姓蜂拥而出,迎行三十里,想要见见张起灵和吴邪本尊——自然是看不到的。彼时他们二人还被困在狭小的马车里。围观的百姓等了大半日,却看到打头来的是一个娘们似的将军,自然哗然不止。


有人喊了一句:“这不是张将军!”


立马更多的人附和:“张将军在哪里?”“吴监军呢?”


全然不把常宁放在眼里,常宁气得脸色跟锅底似的,也不能动武赶人,下令军队闷头急行,不理这些刁民。可这支队伍走到汴京城下到底是走不动了,民声太甚,嚷嚷着要见那二位,不然就堵着不让过,眼看就要出事。常宁无奈,只好派人去请他们。

车里那二位早听见这番动静了,吴邪乐得不行,时不时掀帘子看常宁被挤兑得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法不责众,看这小王八蛋怎么办?面对他派来的说客也是爱答不理,常宁无奈,亲自去请,自然又是一通挤兑。吴邪略出了点气,也不和他多计较——毕竟外面人太多,闹起来容易出事。


“总不至于叫我们穿成这样出去吧?”吴邪指着身上十来天没换过的衣服冷冷道。


常宁在心里骂光他祖宗十八代,发誓待会儿到了地方有他好看的,面上忍下了,道:“来人,去取吴大人和张将军的衣冠。”


马车里,各自换上干净衣服。吴邪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外头的场面,不禁想到了玉台关内惨死的百姓,顿觉这份崇敬实在受之有愧。张起灵搭上他的手腕:“下车吧。”


撩开车帘的那一瞬,阳光倏然落入眼底。吴邪看着雄伟恢弘的汴梁城门上看出了神。他现在已经渐渐忘记了成都风月怡人的日子,出奇地眷恋着这片土地。只要在这里一直存在,他就绝不会感到流离失所。


士兵牵来了马,两人并辔而行,一个戎装银甲,一个素衣青氅,端的是好气度,好模样,与话本子里所说的几无二样。群情愈发高涨,百姓们环绕簇拥着他二人入城。

宣德楼上,解雨臣束手而立,静看归人,倏然间察觉出身后有异,也不回头,道:“你回来了?”


“小九爷好手段,这样总算能暂时救哑巴和那小子一命了。”


边关路远,再如何神武英明威震四方,也不可能一日千里地传来。是他买通了瓦舍勾栏的掌柜,又令人在大街小巷鼓噪传颂,才换来他们今日的殊遇。


大宋以仁立国,最最看重的便是百姓,一旦京畿百姓皆知他们的功德,想暗地里弄死他们可就难了,裘德考再怎么一手遮天,也不会敢轻易得罪天下人。


“暂保无虞罢了。奸党不除,我们几个谁都跑不掉。”解雨臣淡淡道,复而转过身,“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颖医官已被我接了回来,边关那里,我给他们留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应该可以应付过去。”


解雨臣眉头一皱:“你杀人了?”


“杀了个西夏狗奴才。”


解雨臣后来从皇上那得知,当日来京朝拜的西夏使臣就是李元昊,顿时才追悔莫及。


李元昊此人的心思城府就是放在泱泱宋土也是少有,登基伊始,便制国书、厘官制、定新律、兴汉学、立养贤务、置博士弟子员,更建了专司畜牧的群牧司,又整编军队,建立了十万擒生军。因恼怒唃厮啰归附宋朝,便寻了个由头,攻占了吐蕃河湟之地,稳固了后方。自此,西夏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国力空前强盛。


昔年武威郡开国公早有言,若此子一朝得势,必为宋之大患。这可不是侬智高那种一心归附不得,被逼急眼了才会造反的小猫,而是隐藏山林伺机而发的猛虎。


当初真该想法子,绝了这个后患。解雨臣恨恨地想。“劳你把颖医官送到我府上藏好。”


“你府上一天到晚都有人在监视,府内耳目想必也不少,何必这样冒险,我挑的地方虽非铜墙铁壁,但裘德考想找到也不容易。”


解雨臣微微一笑,那双细长的桃花眼愈显神采熠熠:“裘德考拿我当个人物,我也不会叫他失望,你只管将人安全送来,旁的事情自有我来做。”


黑瞎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双短刀:“若是此番王爷能得救,黑瞎子自当谢过。”顿了顿:“还请小九爷务必小心行事。”


若是不能呢?解雨臣心中闪过一问,也不点破:“自然。”

百姓们夹道相迎直至东华门,再往前就该入宫了,张起灵和吴邪下了马,随宫人入内。行至崇政殿外,一道圣旨将他们的脚步勒停。随着掌仪官高声宣读圣旨,常宁的脸色越发得意,他征战有功,被加封为神武将军,携领殿前司与步军司,连越数级,居天下武将之首。


至于吴邪和张起灵,掌仪官半阴不阳着一张脸,将圣旨捧到他们面前:“还请二位去皇城司走一趟。”


吴邪和张起灵俯身一叩,坦然接旨。


张起灵一离京,裘德考就接手了皇城司。自此京畿官员再没好日过,是非黑白不论,只要敢同裘德考或是他的爪牙作对的,一律被抓进皇城司严刑拷打。大理寺空掌刑罚案律,可面对直属皇帝调派的皇城司也没法子。这些日子来贰月洪四处奔走,勉强救出几位难得的忠义之士,可在这个鬼门关里过一圈,人不死也废了。裘德考一手遮天,权力直逼皇帝,或许他现在几乎等同皇帝了。


在被颖海诊治过后,吴邪身上的寒症已被拔干净了,可踏进常年不见天日的皇城司时,还是感觉到一股子阴冷,空气里时刻飘着一股腻腻的血腥气儿,不知道这阵子又有多少忠魂冤死在此处。


大门紧锁的审讯室内时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听得人心里瘆得慌,狱卒领着他们一直往里走,指着最里面的那间牢房:“进去吧。”


因为离得远,外头那些惨叫声也传不过来,分外安静。没有锁链,没有刑具,床褥还算干净,比预想中的场面好得多。吴邪拍了拍床褥:“小哥,想不到你人缘还挺好,是你以前的手下照顾你吧?”


张起灵吃喝嫖赌不沾,嬉戏打闹不行,严肃的时候脸色冷得吓人,无事之时也不见多和颜悦色,好在处事公正,也不拿架子,下属们对他至多是尊敬,要说人缘好是绝对没有的,更何况……“刚才那个不是我的旧部。”


吴邪不以为意:“皇城司上下几千狱卒呢,遇到一两个眼生的有什么奇怪。”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55:00 +0800 CST  
张起灵不欲多言,自顾自思索着。一路走来,所见狱卒总有三四个,却无一认识,可见裘德考在这方面多少动了手脚。好在皇城司中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狱卒,都是从禁军中层层筛选出来的,裘德考掌政时日尚短,还没法子全部重新部署。


吴邪也不追问,他一脸焦虑地念叨:“我现在就担心胖子,裘德考肯定不会放过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张起灵忽然做了个收声的动作,猛地蹿到牢房边,吴邪忙跟了过去。这间牢房对面是个铁屋子,门略开了一道缝,能听到有人在说话,不甚清楚,吴邪不得不竖起耳朵,细碎的声音从缝隙中传出来。


“此番你得受些苦头,本官自会记在心里,等他们认下屠玉台之罪,少不了你的好处。”这是裘德考的声音。
“大人放心,那两个傻小子跟我是过命的交情,只要你拿我的性命来威胁他们,他们没有不肯担的罪名。”


两人一唱一和似的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却激得偷听的二人心中大震。吴邪猛地往前一撞,好似要穿破铁栅冲出去,还好张起灵一把拉住他,没让他弄出动静,接下来那里传出来的声音始终是窸窸窣窣,不成句子,他们听了许久,再听不出什么,只得坐回床边。

吴邪脸色很差,烦躁全写在脸上:“你信么?”张起灵摇摇头,递给他一个复杂的眼神。不等他回答,吴邪又道:“小哥,你快找你以前的部下问问……”


张起灵“嘘”了一声,不让他多说:“待会儿我便去问。”接下来几个时辰,他们怕隔墙有耳,没有多做交谈,但担忧的心思都在一处,吴邪心乱如麻,不时朝外头看着,外面却如死水般寂静无声。


晚上来送饭的狱卒果然还是个生面孔,张起灵心里知道八成问不出什么,只问了冯习的事,那狱卒便一脸不耐烦:“冯习被查出草菅人命,数月前便已被贬离京,押赴边地。”


闻此言,张起灵面色愈发冷峻,冯习多年劳苦功高,在朝中素有人脉,连他也被贬离京畿,可想而知其他与自己相近之人的下场,这个裘德考,是要釜底抽薪,把所有会妨碍到他的势力通通铲除。


听狱卒这么一说,吴邪心里也明白得七七八八了,但现在情况就这样了,也不能两个人一起僵着,挖空心思地找词安慰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着,万事都好办。”


张起灵抬眸看着吴邪,眼底晃过一丝比担忧更浓重的情愫:“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次要吃苦头。”


吴邪一叹:“那没什么好怕的。”他望着栅栏外昏暗的路,第一次觉得,安静是这么可怕,那些心底里最最担忧的东西,会在这团寂静里不断滋生,再寻找缺口,吞噬着他们的意志和胆魄。如果裘德考想让他们昼夜提心吊胆,坐立不安。那他做到了。

在他们看不到的另一条边,却无比热闹,到处都能听见呼冤亦或受刑不过而吃痛的狂喊乱叫声,许多犯人像是冤死鬼似的,看到有人走过,便嘶喊着从窄小的木栅中伸出嶙峋的手,像是祈求,又像是索命。


“裘德考,你残害忠良,吾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类的声音此起彼伏,裘德考早就司空见惯了,眼睛都不眨一下,脸上挂着冷笑,从这些手下败将面前走过去。


铁门被打开了。胖子被绑在刑室内,身上脸上沾了不少血,像是刚受完刑。执刑的狱卒看到裘德考,忙迎上去,裘德考用下巴一点:“怎么样?”


不用别人代答,胖子被严刑拷打了一天,声音听得出的虚弱:“胖爷我好得很,这点儿玩意跟挠痒痒似的。”


狱卒怕他言语冲撞了裘德考,害自己跟着吃瓜落,起手又是一鞭子,胖子咬紧了牙没吭声。裘德考拍了拍手:“好,有骨气,可惜你这身骨气救不了你,你只有跟我合作,才能保命。”


胖子吐了口血沫子:“人这辈子活得就是个真情实意,没了这个,跟畜生有什么分别?”


“我以为你有点脑子,没想到竟跟那些凡夫俗子一样。”裘德考指着门外,“你听到外面那些声音了么?可笑之至,生前尚斗不过,死后又能如何?当知阴阳两界皆是强者为尊,胜者方为强!你有情有义又如何?还不是像狗一样,任我宰割?”


胖子森森一笑:“废话别多说了,你也就这点能耐,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看看能不能撬开胖爷这副牙口。”
裘德考不慌不忙地踱着步:“你是有种,可你那两个兄弟未必领你这份情,夫妻临难都是各自飞,何况朋友?”


胖子冷笑:“要不说你可怜呢,扒了你这身官袍,估计连个肯为你送终的都找不出,要活成你这样,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裘德考面有愠色:“你别把话说得太满,人心隔肚皮,本官与你打个赌,看看你那两个兄弟肯不肯为你认下这杀头的大罪。若他们肯,我就放你走,要是不肯,你也别顾念旧情了,与我合作,如何?”


胖子大笑,动作很大,把身上的伤口都挣开了:“当我三岁孩子呢?实话告诉你,来了这地方胖爷就没打算出去,可这局,胖爷我赌了,你擦亮狗眼好好瞧瞧,怎么叫活着!”


裘德考漠然地扫了他一眼:“今日太晚,张将军和吴监军远征归来,得让他们好好休息一夜,他们该受的,你就替他们受了吧。”他挥了挥手,嘱咐道:“留活口。”


“是。”

吴邪和张起灵相依而卧,一夜未眠。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55:00 +0800 CST  
“你打算怎么办?”吴邪问。张起灵沉默了片刻,抚上他紧握的手,一根根将他的手指摊开,在那个冰冷的掌心里,写下了一个字。霎时间,吴邪心定了下来。


门外,是开锁的声音。吴邪将那个字连同张起灵的手一并握住,他们要去见胖子了。


还是在上次被陈阿四提审的地方,这样的场所里,故地重游总叫人不痛快的,当他们看到里面的情景时,这种不痛快瞬间膨胀到了顶峰。


胖子被绑在木桩子上,垂着头,看不到清脸,衣角被血水浸透了,脚下氤氲开一滩血迹,不知道伤得多重。吴邪情急之下迈了一步,被张起灵不动声色狠握了一下手,提醒他忍耐。


裘德考坐在上首,穿一身绯紫公服,身边站着两个护卫,正慢条斯理地摆弄着眼前的几张纸,直把架子端足了才开口:“二位大胜而归,未及招待,是本官之失。不知回京之后可还习惯?”


吴邪心里闷着火,没心情跟他虚与委蛇,冷哼一声:“裘大人都把我们请到这儿来了,何必再这么惺惺作态。”


裘德考竟是温和一笑:“吴大人今日好大的火气,是因为他么?”他点了点头,马上有狱卒将一桶冷水迎头泼过去,胖子被冷水一激,悠悠转醒,待看清眼前人时,冲他们扯出一个笑:“呵,都来了……”


吴邪又是气又是担心,骂道:“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张起灵走到裘德考面前:“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裘德考把手中的几张纸一旋,抛到他们面前:“你们画押,我放人。”

吴邪和张起灵接过来飞快地扫了一眼,与昨日听到的一样,上面写着屠城之事的过程,只要他们一画押,这两张罪证便会被张贴出去。只消一夕之间,平定边境的少年英雄就会变成人人畏惧的刽子手,到时再杀他们,不仅合乎法度,更是民意使然了。


白纸黑字里,分明流淌着冲不净抹不消的鲜血,吴邪把纸举到他面前:“到了这一步,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屠城是你的意思?”


裘德考冷淡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要是你干的,我们迟早得找你清算清算,吴邪在心里如是说,已然把这账算他头上了:“要是我们不画押呢?”


裘德考朝胖子得意一笑,胖子扫了他一眼,没吭声,裘德考指着他:“人已经在这了,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吴邪冷笑:“两命换一命,裘大人好会算计。”裘德考笑而不语,得意之色愈发明显:“你们就是不画押,本官也有别的法子。解家那小子费心设局,妄图螳臂当车,救你们一命。他以为本官到了这个岁数,还会把借口、民望当做很要紧的东西么?想杀你们,不过是多费一点周折罢了,不如各自省事,也好顺带保你们这朋友一命。”


张起灵忽然幽幽开口:“裘大人为了取我等性命,也算煞费苦心,还使了口技者蒙骗我们。生与死,不过是我们之间的事,何必牵连旁人。”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一怔,胖子率先反应过来,破口大骂:“我说你昨晚上怎么跑来跟我说那堆屁话,还打赌,合着是算准要离间我们呐?”


裘德考阴沉沉地问:“张统领好生聪明,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邪冷笑:“生死之谊,岂是朝夕可移的?那人要真是胖子,被你那么揍,早就把你骂成孙子了!”


说谎的是口技者,吃苦头的却必是胖子本尊,不然这出苦肉计唱不下去,所以吴邪和张起灵才坐立不安,生怕裘德考为求逼真,下黑手往死里揍人。


裘德考没有说话。他的确打算离间他们,不过不是离间王胖子和张吴二人,而是让他们三人都分崩离析。吴邪跟这个王胖子关系不错,又得他举家相助,乍一听这话,就算不能完全信任,起码也是半信半疑,但这个张起灵,平素独来独往,也没见到他怎么同这些人来往——他一心记挂广陵王的事,眼见威胁越来越多,多半是要宁枉勿纵的。二人既在一室,少不得要争执一番,到时候自己再逐个击破,可比这样来得稳妥多了。


他没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亦不像他们那般曾为同一个目标而奋斗过,自然不懂得情义二字的份量。生死不移,纵逾亲,坚逾友,宽逾爱。岂是随便就能动摇的?


“何必这么麻烦?我们跟你不一样,看到朋友快要死了哪能不救?”


裘德考将朱泥往他们面前一推:“既然如此,画押吧。”


张起灵站着不动,眼底好似浮起一团凝固的冰霜:“但你让我的朋友受了伤,这事便不能这么算了。”


裘德考警觉地往后一缩:“你想怎么样?”张起灵岂容他有机会逃窜,身姿如风如电,须臾间捏断了他身边那二人的脖子,转手抽出一人腰间的佩刀,狠狠抵住裘德考的脖子,他们距离太近,裘德考清楚地看得到他眼底的寒意,不禁吓得大叫:“你……你好大的胆子,敢刺杀朝廷命官。”


吴邪站在张起灵身后大笑道:“来都来了,我们还能怕多担一条罪么?死猪不怕开水烫听过吧?我们破罐子破摔了,裘大人得多考虑考虑自己。”


他们压根不相信裘德考会放人。吴邪想了一夜,实在不行就硬抢,皇城司外头肯定有不少解雨臣或贰月洪的眼线,看到胖子不会不救,只要他们把人带走,裘德考也难找回来。只是这样一来,裘德考受到挑衅,八成要借题发挥,拖他们一起下水,再难有机会慢慢布置筹谋。到时不仅他们性命不保,连广陵王也……张起灵未必肯冒这个险。


饶是这样想着,但救人的心思到底忍不住,待到天明,那句“你打算怎么办”问出口时,心里已装了无数说辞。谁知张起灵却像早就猜到一般,静静在他手中写下一个“救”字。吴邪当时就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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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考还拿捏着朝廷大员的架子:“我们来谈谈条件好了,你们想怎么样?”


张起灵冷声道:“放人。”


裘德考此时倒也镇定下来:“就算现在放走了他,我也能抓回来,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画了押,我自会将他好好送回去。”


张起灵嗤了一声,不跟他废话,猛地将刀刃往他颈间一带:“我只问一句,放不放人?”


裘德考颈间如火,疼得厉害,却又不甘心将他们就此放走。就在此时,外头忽然进来一个人,裘德考一看见他,明显又镇定下来了。吴邪回头看了看,并不认识此人,再跟张起灵胖子一对眼,他们也是一头雾水的表情。


只听那人对狱卒道:“放人。”


刹那间,吴邪惊得手脚冰凉,那两个字含在嘴里,差点喊出来。


这是吴三省的声音!


狱卒有点手足无措,看看裘德考,又看看他,不知道该不该放,那人又道:“大人千金贵体,不该伤在这些小事上。”


他说是小事,那就是心里有别的谋划了。裘德考定下心来,忙道:“放人。”

胖子被绑久了,乍一获得自由还站不稳,吴邪也顾不上震惊了,赶紧过去扶着,胖子原本打算临走前狠揍裘德考一顿,可听到吴三省的声音也懵了,屁都不敢放一个,闷声跟着吴邪往外走,张起灵压着裘德考护在他们身边:“劳烦大人送我等一程。”


这一送就送到了皇城司门口,吴邪和张起灵要是这么走出去,罪证就坐实了。吴邪此刻心乱如麻,胡乱嘱咐几句,便目送胖子的身影离去。胖子一走,张起灵手中的刀也扔下了,裘德考受此奇耻大辱,脸色阴沉得可怕,当即下令把他们二人关入牢房,稍后再同他们算账。


却见那谋士忽然开口:“大人受惊了,不如先回去,由我来审审他们。”一面说一面看了吴邪一眼,吴邪心里一沉,错不了,这就是吴三省!


吴邪和张起灵一路沉默跟着吴三省往里走,沿途狱吏见到他皆礼让三分,可见平日很得裘德考器重。托他的福,在经过刚才那样的事后,他们也没被戴上镣铐,不过再想同处一室是不可能了,张起灵仍被关押旧处,吴邪被带到另一头的囚室里,石墙铁门,无比坚森。


囚室内很静。吴邪阴沉沉地看着吴三省。吴三省一皱眉:“你小子这是什么眼神?看杀父仇人呢?”


“你在给裘德考办事?”吴邪连称呼都省了。吴三省一挑眉,答得痛快:“是。”吴邪差点跳起来:“裘德考那种人
你给他办事?你老糊涂啦!”声音很大,冲得人耳朵嗡嗡响。


被从小养到大的侄子这么吼,吴三省面子挂不住,脸色也沉了下来:“你个小王八蛋,怎么跟你三叔说话呢?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给我老实呆着吧!”说着起身就要走,吴邪一看不好,这要是让他走了还得了,赶紧上去拉住,忍气哄了几句,勉强把这老狐狸给拦住了。


“三叔,你别怪我说话冲,我这也是着急,裘德考那种人迟早要遭报应,你跟他搅合在一起,这不是让我担心么?”


吴三省冷哼道:“你小子少给我油嘴滑舌的,这世上要有报应头一个就该劈死你!居然跟你三叔这么说话!”


吴邪怒了:“我怎么了?你自己办事混蛋还不许我说?”


吴三省一挥手:“这里头的事没这么简单,我跟你说不清楚,反正你只要记住,三叔不会害你就行了。”


“可你帮着裘德考胡作非为是害了天下人!”吴邪抓着他,问出这话时声音都在抖,“三叔,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常宁屠玉台这事儿是不是你也掺和了?为了帮着他陷害我们?”


吴三省冷笑一声:“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要陷害你们我用得着这么丧尽天良?丢失赈银,大庭广众下殴打文官,指挥不力损失过万,私纵侬智高,哪一条拎出来不够流放的?”


吴邪被他骂得半天没吭声,最后那条不提,头几条拎出来确实够他们喝一壶的,不过知道这件事跟吴三省没关系,心头的重石也就放下大半了:“那常宁哪来的胆子这么干?”


吴三省不屑道:“还不是那小子眼红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又仗着裘德考纵他,擅自做的主。不过他这事儿干得够绝的,之前那些罪名只要有人肯保你们,还勉强能说过去,可这件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往你们身上一赖,谁还肯保你们?裘德考这厮,眼光毒得很。”


吴邪听着他这话心里犯嘀咕,顺势也就问出来了:“三叔,听你的意思这里头没你什么事啊?那裘德考能这么信任你?”


自然是因为他帮着出过不少阴招儿。朝廷现下的局面有一大半都是他吴三省在里头推波助澜,但他不想让吴邪知道,便轻轻一带:“裘德考虽然心狠手辣,但为人愚蠢。他架空皇帝和政事堂,掌握军政大权,只要控制住他,万事可成。”


无德有权者,依附容易,搬倒也容易,这也是吴三省选择他的原因,成事之日,裘德考这种人必定墙倒众人推,不会担心余孽不清。


他森森的语气叫吴邪不寒而栗:“三叔,你想成什么事?”


吴三省看了他一眼:“自然是拿回吴家该拿回的。”


得,又绕回去二十年前的事了。吴邪无奈道:“三叔,你说你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这么想不开呢,裘德考这种人成不了事,你跟着他得倒大霉,我跟二叔也跑不掉。再说了,朝廷对我很器重,你不掺和这事儿,吴家以后的官生前途也不会差的。”


吴三省声音陡然抬高:“你拼死拼活几十年,最多也就是个一品大员,赵家还能给你多少?”


“一品大员还嫌小,你也忒贪心了!”吴邪骂道,“那你还想怎么样?让我做个皇帝不成?!”


吴三省忽然冷静下来,移开了目光:“想得倒美。”他不愿跟他继续纠缠下去:“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就在这里呆一阵子吧,过了风头再说。”


他话里的意思很决绝,俨然不肯再说什么了,吴邪知道这老狐狸留不住了,可满肚子问题还没个着落,情急之下先拣了个最要紧的:“那小哥呢?”


吴三省硬邦邦道:“看在张大佛爷的面子上,只要他肯老实呆着,我当然也不会动他。”


吴邪心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脸色不自觉凝重起来:“三叔,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广陵王中毒……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吴三省没有看他,只淡淡道:“好好休息吧。”


铁门轰然阖上,吴邪瘫坐于床上,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张起灵在广陵王病榻前的样子,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长嚎了一声,三叔啊三叔,你他娘的可坑死侄儿了!

已经离开皇城司的吴三省听不到他的抱怨,他满心琢磨的都是裘德考的事。如今裘德考的人掌握了三司兵权,政事堂也有名无实,皇帝成了个空架子,刘太后下旨垂帘听政,跟裘德考一搭一合,将皇帝挤兑得没半点说话的份,变天是迟早的事,这当口最怕节外生枝,偏张起灵他们回来了。


自家侄子不必多说,就现在的形势来看,放弃张起灵才是最好的做法,可这么做吴邪肯定要翻脸。这一通忙活大半是为了他,要是逼着他反目就得不偿失了。想护住张起灵并不容易,他混迹行伍多年,虽然没什么人脉,但关键时刻或许会比常宁这个半路上位的更使唤得动人,再加上他跟广陵王的关系非同一般,裘德考绝不会放心这样的人在眼前晃悠,他一日不除,裘德考一日不敢动手,再加上出了今日的事,裘德考是必定要杀之后快了。不能再磨磨蹭蹭了,得撺掇裘德考快些动手。


吴三省踏进裘德考书房时,他正和几位尚书商量朝政,如今天下政务多半都是在这里定下的。众人见到吴三省走进来,纷纷起身问好。吴三省冷淡地点点头,附耳对裘德考说了几句话。裘德考便让这些人先回去,改日再谈。


裘德考命人奉茶,又道:“我知道你不擅人情,可日后成事还要靠他们,总得笼络笼络。”意指刚才吴三省对这些心腹太过冷淡。


吴三省心想,一群没脊梁骨的墙头草,也就配你这样的人。日后若成事,首先便要将他们一一拔除,嘴上道:“是。”


“你今日为何要让我放人?”皇城司周围守卫重重,要是不想放,王胖子跑出去也能给抓回来。


“他一出去就被解雨臣的人救走了,大人不是一直觉得他是在韬光养晦么?”早在两个月前,解雨臣便托病辞去所有官职,潜心在家看书,躲灾的意思很明显,裘德考一直觉得他有问题,现在算是抓住了这条狐狸尾巴。


裘德考眼里满是兴奋的光:“这事你办得好,解家小子自己求死,也怪不得我了。”


“牢里那两个,大人打算怎么办?”


裘德考把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奏折递给吴三省,上面写着刚才他与几位官员商量出来用以陷害张起灵吴邪等人的重罪数则,一旦过二府审阅,张起灵必定身首异处,而吴邪身为文臣,非谋逆不得赐死,就用这些罪名送他去边地流放,只是一路跋山涉水,艰难重重,半道上出个意外也是理所当然……


吴三省心想硬劝估计要起疑,那便反其道而行好了:“杀了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不能直接在牢里弄死。”


裘德考明显来了兴趣:“哦?”


“一个张起灵算什么?可大人莫要忘了,是谁扶他上位的。”


“你是说……广陵王?”裘德考嗤之以鼻道,“他现在就是个活死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先帝疑心他这么些年,都奈何不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太祖皇帝留给他的老臣都护着他,上次他得以脱困,就有他们在里头推波助澜。”


如今朝中得势的老臣不过贰月洪、黑背老六、齐铁嘴三人,贰月洪执掌大理寺,手头不知道有多少官员的罪证,虽然现在大势在自己这边,但对于这号人,大家普遍想着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黑背老六,老东西不足为惧,但他有个儿子,身在边关,执掌数万之军,得先收拾了他才能动。至于齐铁嘴,无权无势,可奇门八卦甚为了得,而且在民间很有威望,他要是放点不利“变天”的风声,极易动摇民心。


简而言之,这三个人收拾起来多少有些麻烦。

吴三省继续道:“不如以张起灵为饵,将广陵王也牵扯进来,到时候这三人也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再一网打尽,就无后顾之忧了。”


裘德考大喜:“此法甚好,你有什么主意?”


吴三省一看这是稳住了,至于怎么办回头还得跟贰月洪他们再商量商量,于是道:“粗粗想了个法子,还得细想想,还请大人等我几日。”


“好,有劳先生。”既已缚虎于笼,生杀也不急于一时,暂且留他们一命。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5:04:00 +0800 CST  
解府

“都是些皮外伤,没什么事。”颖海取了两瓶药,如是道。解雨臣接过:“有劳了。”颖海收拾了一番,自去了密室。胖子刚敷了药,解雨臣看他精神还算不错,便急着问了里头的情况。


胖子说起这个就来气:“裘德考嚣张成这样,你就一点法子都没有?”


解雨臣自嘲道:“他现在大权在握,民望也不错,连皇上都奈何不得,何况我?能保命就不容易了。”


民望并不是什么难俘获的东西,刘娥出身微末,在笼络民心这一层,颇有心得,时常施些小恩小惠给乖乖办事的官员和京畿百姓,市坊勾栏里,对她口碑很是不错,再加上……


解雨臣轻声道:“你知道么?城里出现了祥瑞。”


胖子直觉不是好事:“祥瑞?什么玩意儿?”

大约是月余前,正逢乾元节,这是赵祯登基以来头一个生贺大庆,因为国家内忧外患不断,他不忍劳民,免了四方朝贺的岁礼,但宗庙祭祀是万不可少的。可就在那一日,在青坛之上有异鸟振翅而过,见到的人说,那东西鸡头燕颌,蛇颈龟背,尾羽五色斑斓,鸣如笙箫,音如钟鼓,你知道是什么么?”


胖子眼睛一亮:“凤皇。”


古书有云:凤皇,身载五行,通天祉、应地灵,律五音、览九德,唯使宇内安宁,承天得道者能窥见得凤象。


解雨臣点点头。胖子惊叹道:“真有这玩意儿?”解雨臣冷哼一声:“史书上说高祖斩白帝子起事,吴帝出生时云起五色,你信不信?”


胖子是信的,头几十年世道乱的时候,那些割据之主甭管资质能耐如何,个个都吹自己是命世之君,临了这些人没一个能得天下的,倒是太祖皇帝,闷不声地跟柴家干了十几年,忽然就一登九五了。时也运也,有些东西,还真是一早就注定好的。


“就算是假的那也是好事儿啊,四大书馆里肯定连轴开讲,夸你们家小皇帝德行好得感天动地。”


解雨臣眼底浮起一丝嘲讽:“那天去青坛祭天的是刘娥。”


胖子惊道:“她怎么去了?”


祭天之事关乎皇权,不到万不得已,赵祯也不会放手,这事细说起来又是一场勾心斗角的豪赌。总之,赵祯输了。那日之后,太后登坛,瑞鸟现世的话传得满城风雨,意指太后如则天女皇一般,承天受命,小皇帝该鞠躬下台退位让贤了。


局势是一边倒,胖子琢磨:“就现在这情况,兵一时不好找,但朝臣那边还可以笼络下,忠义之士肯定有,估计还不少,不过大家都怕裘德考,也没人敢出头,得找个打头拆台的,庞藉怎么样?他现在得恨得在家扎小人吧?”


解雨臣摇摇头:“这种时候肯与皇上同进退的恐怕只有广陵王了。”


“他不是病着吗?”


解雨臣无比肯定地说:“会好的,到时候就该我们反击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临走时,胖子说:“我在牢里看到状元郎了,瘸了一条腿,在倚墙读书,可怜呐。”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有法子,我那两个兄弟,就拜托了,别让他们也变成这样。”

暗幕无边,天边起了风,划过汴河,带着清凉的水汽,将白日里的暑热尽覆,广陵王府门前挂着的明黄色琉璃灯随风而动,与皎皎月华相辉映,照见一地萧瑟冷谧。门口的守卫倚着墙打瞌睡。广陵王病得太久,府内没个做主的,上下难免懈怠。每日一入夜就早早熄灯,偌大一片宅院死气沉沉的,看不到人影,所以解雨臣从府外偷偷进来,也没人发觉。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广陵王的寝居。在床上躺了数月,赵德芳身体极其虚弱,只能靠参汤吊着命。颖海回来后花了大工夫为他调理,免得虚不受补,解毒时身体受不住。


中毒的原因颖海已经找到了——赵德芳的书房寝居内常年点着玉华香,这东西本身没毒,可一遇到金牛七粉,便是一味奇毒,若是连闻上几个时辰,就能让人昏迷,再配上一位五味子,毒性更强,梦中阅尽沉疴心魇,愈发困顿难醒。


广排草产于交趾,身有异香,是难得的香料,多生长于峭壁之上,产量极稀少,每百斤方能得香料八钱,岁贡来的宫里头留一点,剩下的都送到广陵王府了,大宋的医官没几个见过的,更别提知道这两物为毒的事儿了。


多亏解雨臣把颖楚天的医书给了他——上面连解毒的药方都有,制作起来繁琐无比,少说得一月功夫。颖海说看解毒药方就知道这东西八成是他师兄研制出来的,除了他谁有这等心思?而且他年轻时游历四方,曾到过交趾,肯定是在那里见过的。话里话外都透着可惜,这样一位天纵奇才,就这么早早去了。


解雨臣心想一身能耐尽放在研究毒物上,这人活着也是祸福难知:“解药做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只是欠一味药引。”解雨臣忙说还请示下,我这就派人去找。颖海道:“麒麟竭。”


解雨臣心中一动,马上想到了《建隆旧事》上的记载,心中不确定他对这件事知道多少,只问:“真有这东西?”


颖海抚须道:“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此物极其珍贵,可遇而不可求,我也只在几十年前见过一回,还是太祖皇帝出游时带回来的。”


解雨臣犹豫了一下:“可是建隆初年的事?”


颖海点点头,笑道:“此事真可谓是一段奇遇,当时说出来没人相信,连史官也不曾摘录,要不是我亲眼看到师兄拿来制药的麒麟竭,我也不敢信。”


解雨臣忙问:“那您可知道这东西最后去了哪里?”


颖海脸上泛起一点愁容:“唉,我看到师兄的医书上提过,他花了数载炼成一枚丹药,服之百毒不侵。原本是要给越王的,可惜……”可惜越王身死牢狱,一场大火更将王府化为灰烬,什么都没了。说到这颖海有些动情,当年他还只是医官局中的微末之人,有幸给越王请过脉,那真个是一等一的人物,气度举止颇有太祖之风,也难怪太宗皇帝拿他当眼中钉一般。


解雨臣问:“要是一时找不到,能不能用别的东西代替?”颖海想了想:“药人血或许也可以。”
这就需要张起灵了。解雨臣思索片刻,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皇城司,天明之前,必将药引带回。”

皇城司戒备森严,解雨臣蹲守到半夜,才在交接时寻了个空子溜进去。他之前只来过皇城司一两回,对这里也不甚了解,不过想着张起灵这等人物,肯定是关在最严实的地方,于是直接往最里头走。皇城司最深处全是石墙铁门的牢狱,用来关押最重要的犯人,解雨臣在各个牢房外听了片刻,才在一个门前停了下来,轻轻敲了敲门,三长三短,是校场练军常用的军鼓号令声。很快就有声音回过来:“谁?”


是张起灵的声音,解雨臣大喜,寻了个铁丝就去撬锁。早些年为了帮赵祯去找那个秘密,他把这些市井玩意儿都学了个遍,撬锁更是不在话下,不多会儿就把门打开了。


里头光线很差,张起灵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整个人蜷在一团阴影里,乍一看跟鬼似的,把解雨臣吓一跳,不过看着没受伤,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连他都没事,肯定也不会给吴邪用刑,半句废话没有,上来就说:“我来找你是为了王爷的事。”


顿时,张起灵脸上的冷郁一扫而空,他几步走到解雨臣面前:“王爷现在情况如何?”


解雨臣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大致和他说了,省略麒麟竭一事不提,只道:“颖海已配好了解毒的药方,还需要你的血做药引。”


一别数月,张起灵心里担忧至极,这会儿别说是要点血了,就算是要命也不含糊,但他想到了另一个方面:“王爷久病不起,身体虚弱,未必承受得住药性,这样会不会太冒险?”


生死大事谁敢打包票?解雨臣老实告诉他没万全的法子,但就广陵王现在的情况,试比不试好。还有半句没说出口:真不行,也能给他一个痛快。


张起灵不肯试,他说:“我有别的法子,但需要你带我出去一趟。”


解雨臣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月亮:“现在不行,一来一回得天亮了,这样,明天我再过来,到时候想办法带你出去。”


张起灵点点头:“门不必锁,待会儿我有法子锁上。”


解雨臣讶异:“你还有事?”


“我要去找吴邪。”张起灵淡淡地说,“有些话,不得不说。”


解雨臣还不知道吴三省的事,但看他的神色有些不对,便问:“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张起灵面不改色:“现如今内外无援。既在此地,总要告诉他一些可能活命的路。你若愿代劳也可。”


皇城司的情况他所知甚少,今晚能顺利摸到这里也是烧了高香了,解雨臣可不敢代这个劳:“我先去摸清楚他在什么地方,待会儿和你一起去看看。”


张起灵迅速道:“守卫两个时辰一轮,现在你出去正好赶得及,你不必担心我。”他顿了顿:“我知道他在哪里。”

彼时吴邪大睁着眼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家里头出了个反贼,失眠还是轻的,他现在恨不得立刻带着他三叔回老家,或者干脆一头撞死在这——后者能让他彻底逃避这些困扰。


三叔的那些话,他掰开了揉碎了往深处想,越想越觉得害怕。不是不知道三叔胆子大,没想到居然大到这份上——他分明是想造反!他知道三叔算不上什么好人,可这么多年也只看他把心思手段用在闷头捞钱上,怎么就忽然横了心往死路上走?


记忆深处那些摸不清头脑的事一下子全涌了上来。爷爷不许吴家子孙出仕,灵堂里的听不清的争吵,千方百计阻止他应试的举动,骨灰中不明的黑色粉末,以及……跨马游街回来那日,三叔的怒吼声,他说,吴家为了姓赵的断子绝孙,凭什么那个小兔崽子就置身事外,安安稳稳地踩着咱们用血铺的路一步登天……


原来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筹划好了这条路。


吴邪可以肯定,当年的事绝没有三叔他们说的那么温和,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间脑子里乱了套,心中一阵阵的发冷,他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玩儿什么猫腻,他甚至不知道,二叔一心拦着自己别往这是非窝里头钻,究竟是为了他好,还是也是计划里的一环?


提起往事,二叔三叔编瞎话时表情都很稳,唯有说到广陵王时才有些许波澜,可见广陵王多招他们不待见。二十年前他们才多大,十几二十几岁的年纪,怎么就结下这种忘不掉的恨?爷爷大概也知道他们的心思,所以才一直拘着他们,等他一死,他们没了后顾之忧,揣着旧恨回来报复了。


两个老狐狸都不是省油的灯,三叔在这儿,二叔去了哪里?成都那边不用想,肯定没人影,他会去哪里?吴邪大致想了几个地方,都一一推翻了。三叔再如何玩阴耍横,都是在眼前的,看得到心里就不慌,总会有法子,二叔悄没声地躲起来才最难办。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5:07:00 +0800 CST  
他想到了张起灵。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转了一转,吴邪便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坏了,没想到广陵王这层,小哥要知道三叔对他的主君动手,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


这一路来,他们刀山火海闯过,战场厮杀拼过,责任一并担,白眼一起扛,如今大狱也一起蹲了,就是亲兄弟也未必有这样的坚定。平心而论,张起灵待他,也够得上有情有义四字,可生死之交的情义远比不上他对广陵王的一片忠心。


忠义忠义,忠到底在义前头。他会怎么做,吴邪猜得到。


但他不能让他这么做。二叔三叔再有不对,也是他的亲人,他只有这两个亲人了。

门忽然吱呀响了一声。吴邪警觉地看向门口,门被人往上提紧再往里推,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就已经摸了过来,吴邪条件反射一脚踹过去,那人一抬手,握住了他的脚踝,低声道:“吴邪。”


刚琢磨着怎么瞒人家,正主儿就来了,哪能不心虚?吴邪身体发僵声音不自在,捏着嗓子喊了一声小哥,都忘了问他怎么来的了。张起灵一如往常,径直走到吴邪身旁。皇城司夜晚幽静,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无数倍,两个人贴坐在一起,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张起灵问:“那人是吴三省么?”


吴邪心想你这不明知故问么?我说不是你能信不信?叹了口气:“是他。”


张起灵又问:“他是在为裘德考做事?”


这话很不好答。如果直接说是,那在小哥那儿,三叔跟裘德考就是一伙的。可说不是吧,确实又摘不干净,闷了半晌:“树大好乘凉,他想吃住裘德考为吴家出口气。”


张起灵比他们这一代任何一个人知道的都多,所以也更明白所发生的事的根由。在情理上,吴家想要报复说得过去,所以张起灵问:“你三叔这口气想出到什么地步?”


吴邪闷了半晌:“我也不知道。”


张起灵不逼他,又问:“广陵王中毒,跟他有没有关系?”


吴邪心里一跳,强做镇定:“没有,他哪儿有那个本事。”


张起灵点点头:“你三叔不会为难你,这阵子你老实呆在这里就好。”


吴邪心烦意乱,哪里顾得上自己是不是安全:“其实我三叔不是权欲熏心的人,我总觉得他瞒了我一些事,当年的事肯定没这么简单,不然他不会这样。”


张起灵冷不丁地说:“有时候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你三叔也是为了你好。”


吴邪很敏锐:“小哥,你是不是知道当年的事?”


张起灵淡淡道:“何必刨根究底,很多时候,不知道比知道要幸福得多。”


吴邪腾地站起来:“要真想为我好,就不该把我搅合进来,现在把我耍得团团转,还让我像以前那样傻愣愣地活着?天下没这种好事儿。我三叔就算了,你知道这么多事也不肯告诉我,你懂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受么?”


张起灵淡淡地说:“我所知道的只是当年之事的一个环节,或许也不是真相的全部。真相的代价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吴邪,让你卷进来我很抱歉,不管这件事结果如何,我都会送你回成都,你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这些事不会再干扰你。”


“能不能承受得让我自己决定,我宁愿来个痛快也好过这样活着,你要当我是朋友,你就告诉我你知道的!”


张起灵声音有点发冷:“吴邪,那些事是张家的责任,即便我知道全部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没有人比我清楚这之下的沉重。大部分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生活。可你有,这个机会是很多人为你争取来的,别再执着过去,那些事根本没有意义。”


“我就不能选择勇往直前么!”吴邪气得两眼发红,口不择言,“口口声声帮我安排未来,但你甚至连自己都安排不了,如果以后广陵王要你杀我,你不也会照做么!”


气氛陡然一凝。吴邪沉默了,他知道刚才的话有点伤人,朋友一心为自己谋个好出路的时候,他却用人家的隐痛去攻击别人,这事儿干得不厚道,正琢磨着要不要道个歉,只听张起灵说:“是的,我会。”他转身就走。


吴邪大叫:“你等等。”张起灵停下来,转头看他。吴邪自知有愧,只当他说的是气话,可怜巴巴道:“你来找我就是说这个的?”


差点气忘了。张起灵冷声道:“就这几日,解雨臣会设法带我出去,到时你随我一起离开。”


吴邪顿时回过神:“啥?”


“如果可以,那晚我会派人送你回去。”


吴邪当即又想发火,但忍住了,他平复了一阵,摇摇头:“小哥,我可以不追问当年的事,但你别急着送我走,我现在身在局中,不能像丧家之犬似的逃跑,就算走,也要等这件事结束再说。”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张起灵说:“随你。”


吴邪心说等过了这件事,到时候走不走就不是你说了算了。他又道:“小哥,我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么?”张起灵默许了。吴邪问:“你打算拿我三叔怎么办?”


张起灵说:“如果他愿意及时收手,我可以放他一马。但他要回到成都,永世不能回来。”


吴邪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样的决定几乎和张起灵一贯的准则相悖,感激不在话下,连说:“谢谢。”


“不必。”黑暗中,只听见张起灵的声音传来,似乎带着一丝不同往日的波动,“吴邪,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二更一过,皇城司里交接班的守卫列队而入,领头的指挥使在门口左看看右看看,跟守卫都交代几句才进去,几个人瞅见没人影了,小声嘀咕:“听咱们大人的声音不太对啊。”


“说是昨晚着凉,嗓子哑了。”


“哦,脸色是不太好,朝廷要准备送真宗皇帝灵柩下葬,上下忙活得紧,裘大人都好几天没过来了,咱们也没法歇着。”


“说的是,熬过这阵子就舒坦了。”


因为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本该打头走的这位自然落在了最后。他轻车熟路地躲过守卫,来到了关押张起灵的地方——他偷来的衣服上挂着钥匙,连撬门都省了,悄悄开了门,张起灵就站在门口,看见陌生的面孔也没有警惕与惊讶的表情,只问他:“衣服呢?”


解雨臣摇摇头,把怀里的衣服往外掏:“虽说我的易容功夫是你教的,但一眼被你看穿我也很没面子。”


其实张起灵压根没费那心思去看,守卫们走起路来盔甲“铮铮”地响,摆足军威,没哪个像做贼一样摸进来的,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谁。懒得解释,拿着衣服也不穿,直接拐着解雨臣往另一条路上去,解雨臣开始还以为他要带自己走安全的小道,后来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直到他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


张起灵从他腰间取过钥匙,直接打开了门。里头警觉一声:“谁?” 张起灵往里走了一步,冲吴邪一招手:“跟我走。”话音刚落,解雨臣猛地一拉,把他拉进牢房里,反手一阖,将门关严实了。


久别重逢,高兴不在话下,只不过解雨臣的高兴里多了点焦虑,他跟吴邪寒暄了一番,才对张起灵说:“张将军,故友重逢是乐事儿,可今晚不适合。”


吴邪刚涌出点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来得及打个转,就被他话里明显的拒绝给盖下去了,有点茫然地看看张起灵,似乎在问怎么回事?怎么自己人之间都没说明白。张起灵说:“今晚吴邪跟我一起出去。”


不是商量,是知会。解雨臣说:“三个人不好走,我没备多余的衣服。”


张起灵把手中的衣服丢给吴邪:“这个给他,我自有法子。”


解雨臣有点无奈:“太危险了,很可能惹人怀疑。”


吴邪看他实在为难,也有点犹豫:“我在这儿等也行。”


张起灵很是坚决:“今夜除了救王爷,还有别的事,吴邪既在局中,总要一起应对。”


解雨臣想了想:“好吧,不过咱们这样出不去,我再去找一套衣服来。”


“不用了。”张起灵沉声道,“我从密道凫水出去,你带吴邪走,咱们在广陵王府汇合。”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5:10:00 +0800 CST  
第十九回 险中求安处


广陵王府
明黄的烛光莹莹熠熠,拢住一室平静,一抹月色从没掩好的窗户中流了进来,火苗子见了风,怯怯地晃了晃。颖海把药倒进碗里,推到张起灵面前。药香随着蒸腾起的雾气蔓延开来,极苦的味儿,熏得人犯恶心。张起灵仰头,一饮而尽。


“待会儿要受点罪,但你是药人,不会有事。”颖海叮嘱道,一面将一只浸了血的塔香用火熏点。


想要解毒,先要以药人血入香,以气为引,再服之以汤药,方可奏效。广陵王久病虚弱,寻常剂量的药喝下去人受不住,张起灵便想出新的主意——饮下数倍剂量的药,以血渡药,病人当可承受。


不多时,药力发散开来,张起灵脸色渐渐变得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额头汗出如雨,身体绷得很紧,时不时抽搐着,一手按在桌子上,另一手死死地捂住腹部,咬紧了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吴邪起身,说药味儿太大熏得他头晕,去院子里透透气,解雨臣现在也顾不上他,说了句别走太远,眼睛只顾盯着张起灵。

背着人,吴邪悄悄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张起灵这等人物,怎么就活得这么……这么……他想了好几遍也没想到合适的词儿。猛一看他刚才放血的样子,还以为他的命不是自己的。或许他也这样以为。明明有着踏马四海的能耐,却连命都不能自己掌控,这样的日子,他怎么就不觉得憋屈呢?


正烦着呢,胖子也从里头出来了。吴邪问,你出来干吗,胖子说,看着兄弟被人当活药罐子使,我能呆得住么。说到这儿,胖子感慨道:“要不说皇亲国戚们都跟乌眼鸡似的守着自己的权力不放呢,位高权重就是好,连小哥这样的大能耐,在他们面前都活得不像个人,胖爷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岁,也去搞个皇帝干干。”


前半句算是说到吴邪心里了,说得他一阵酸涩,后面越听越不像样,一时又想到吴三省,顿起一股无名业火:“造反?就你这身肥肉,造反够剐三天的。别把小哥想得那么没水准,赵家安生,百姓才能安生,他护的是天下。”


胖子知道他是想到吴三省了,不跟他计较,问:“你那个三叔不是打算造反吧?”见吴邪默认一般不说话,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吴邪烦躁地说:“我能怎么办?我现在还得指着他活命呢。”


声音有点大,胖子警觉地扭头看了看,怕里头那位听见:“你别指望靠他脱身,他跟裘德考干的这单风险太大,八成要砸锅,真成了也不会安生,大宋现在看着固若金汤,其实惦记这块肥肉的不知道有多少,有人敢开这个头,马上就能引来一群狼,能耐大的就要来抢,能耐小的也要来分一口肉,再加上那些个杀不干净的忠臣义士,到时候肯定战火四起。说句你不爱听的,你三叔有多大能耐,可以靠着裘德考安定局面?”


吴邪在牢里想了许多,就是不敢想以后,三叔这事儿干得太狠了,他没法子想他败了或是成了如何,但不管哪种结果,他都不想看到,现在胖子提了,他也只好面对:“我想找个法子把他带回成都,然后我也不回来了,就在那里看他一辈子。”


胖子感慨:“他现在哪是说走就走得了的,小哥怎么说?”


吴邪道:“要是三叔肯回去,他倒是愿意放他一马。”


胖子急道:“可不就是回不去么?”


吴邪转了几圈,越发心烦意乱,只好说:“现在我也没主意,等救醒了广陵王,咱们再跟小哥商量商量,总要自己先脱身才能说别的。”说着先进了屋。

张起灵脸色比之前好些了,握刀的手很稳,八成已挺过药劲儿。吴邪刚想问候一声,就见他往手心的旧伤里一割,鲜血顿时急涌而出,落在他面前的碗里,吴邪别过脸,觉得比想吴三省的事儿还烧心。


接了大半碗,颖海才去帮他止血,那瓶金创药是他师传的秘方,效力极好,张起灵撒上去没多会儿血就止住了,他指着桌上的碗:“有劳大人。”吴邪绷着脸走过去,寻了块干净的布给他包扎好了。


颖海用小勺将那碗血缓缓喂下,一碗饮尽,赵德芳脸上多了丝血色,呼吸也比之前重了不少,颖海擦了擦头上的汗,转身欣慰道:“能喝下去,看来是有救了……”话音未落,解雨臣猛然站起来——只见鲜血从赵德芳的嘴角缓缓溢了出来。


“糟了。”颖海急道,“药引子不对,他喝不下去。”


众人都围了过去,张起灵露出了少有的焦躁,急着去摸腰间的匕首:“是不是血不够?您尽可再取。”说话间匕首出鞘,银光一闪,这次竟向腕部割去,吴邪眼明手快去拉他,手背不小心掠过刀刃,顿时飞起一串血珠子,张起灵反应快,直接打飞他的手,几滴殷红的血溅了出去,落在床边那支半燃着的塔香上。


香火忽暗,旋即静静地烧起来,青烟袅袅,旋了几旋,悄然散了。

胖子大叫:“小哥你这是干吗?广陵王还好好地躺着呢,要殉死也别这么急啊!”


吴邪也劝:“你今天放血太多了,不能再放了。”


张起灵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他本想说自己有分寸,不用他操心,可独处惯了,一开口就是伤人心的话。吴邪哪能在这时候跟他计较,硬是拉住不放:“再着急也要有个分寸,你是朝廷的将军,命不是自己的。”


胖子打圆场,一手一个给掰开了:“好了好了,哥几个先别上火,咱们听听老大夫怎么说。”


颖海料理完赵德芳,转过身:“王爷不再吐血了,但没有麒麟竭做药引,解药的药力还是发散不了。”张起灵缓缓放下匕首,望着床上形容消瘦的病人,眼底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情绪。这个眼神叫吴邪心里一抽,刚才是替他憋屈,现在是替他伤心,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低低叫了一句“小哥”,自己都觉得这声安慰来得苍白无力,只能静静地陪他站着。


胖子也看不得他这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于是挖空心肠地找词儿岔话题:“容胖爷我问一句啊,麒麟竭是什么玩意儿?”


“一种很珍贵的药材。”解雨臣说,“不过天下之大,再如何珍贵也不会只有一件,我这就把府中的人都派出去找,一定会找到。”


张起灵忽然开口:“不必了,世上已无麒麟竭。”


解雨臣皱皱眉:“你怎么那么肯定?”


张起灵却不回答了,他看向颖海:“大人,若无解药,王爷还可撑多久?”颖海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三四个月至半年。”


张起灵点点头:“好,我们先去商量如何解决裘德考的事。”

这不是能随意诉诸人前的话题,几个人又挪到旁边书房去,为了掩人耳目,连蜡烛也没点,关上门,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说开了。


解雨臣说:“刘娥现在大权在握,已不甘皇太后的位置,前几日她在宫中与几位大人闲聊,曾问他们‘哀家比唐武后如何?’那几位大人纷纷奉承,说‘足可相匹。’”


吴邪小声道:“还真是连遮掩都懒得做了。”


解雨臣语气复杂地说:“我这边才得到的消息,尚衣库那边正在赶制新的皇帝衮冕,身量尺寸全按照刘娥的来,她大概是打算在送真宗皇帝灵柩入葬时用。”


“都过去八个多月了,怎么还没下葬!”吴邪大惊。宋有祖训,帝王驾崩后七月内若不下葬,神主便不能进入太庙,也就无法认祖归宗。某种程度上说,跟造反也差不离了。


说到这解雨臣也是一肚子火:“裘德考的人擅动了真宗皇帝的陵位,皇陵修建数月,挖出了地下水,万不能安置灵柩,所有工程全都得推倒重来,这才耽误了。”


“刘太后不知道么?”


“八成知道,但她既生反心,知道也会装不知道,耽误了扶灵,真宗皇帝就算不得赵氏子孙,那他儿子就更非正统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坐在皇位上,旁人要谋权篡位也有了道理。”


“最毒妇人心啊。”胖子听得直咋舌,“好歹棺材里躺着的是她丈夫,还真狠得下这个手。”


吴邪说:“裘德考是刘娥的仰仗,必须先解决他。祭天大典是最好的时候,那天他和他那些党羽们都会到场,带的兵也是有限,要是能控制住局面,就能一网打尽。”


张起灵道:“裘德考不是急功近利之人,不解决我们,他不会动手,要先想法子叫他安心。”


解雨臣道:“弄两具尸体冒充你们不是太难,可拿下裘德考就不容易了,祭天大典之日拱卫的兵马少说有三千,我眼下没有能对抗三千禁军的人手。”


张起灵说:“我有。”他顿了顿:“就在沧州。”

数月前他勾掉廖广的名字,就是为了让他提领自己留下的八千禁军,日后京中一旦有事,廖广便会率军进城,擒贼救驾。胖子和吴邪都是一脸惊讶,大家成天都在一起,怎么都没发现他有这心思,以往只当他是武夫,没想到啊,真他娘的太聪明了!


“祭天大典之日,廖广会率军赶来,咱们要做的,就是逼他在那日动手。不过我只管擒贼,别的事不问。”


朝野上下尽是裘党,若想清算,做事儿的能裁一大半,抓人不难,难的是怎么收拾这残局。解雨臣微微一笑:“放心,我也留了后手。蛰伏多日,也是时候收网了。”


张起灵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枚令牌,贴身放了太久,还带着体温:“将这枚令牌送过去,廖广自会领兵入京。”


现在的问题是,谁去送?自打筹备送真宗皇帝入陵之事起,裘德考便下令严守四门,不管进出都要搜身盘查。他们这群人,一露面就得被直接拿下。


胖子想了想:“让我去吧,我有办法。”众人忙问是什么办法,胖子神秘一笑:“活人他们查,死人他们还查么?”


吴邪看他那副笑容,眉头一跳,脱口而出:“你不是打算睡棺材吧?”


“聪明。对付那些当官的,就得剑走偏锋,玩下作玩意儿。再说了,正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都得死,咱们迟早得睡这一场,胖爷我先替你们进去试试,要是不舒服哥几个就攒点儿劲多活几年。”


“心领。但我暂时还不想知道躺进去的感觉,你这主意很好,我没意见。”吴邪迅速地说,“你们呢?”解张二人均想不出比胖子更二皮脸的招数,纷纷表示同意。

此时已过三更,夏日天亮得早,夜风吹过天空,像是要将浓郁的墨色淡开,几个人又拣着重要的细节商量了一番,解雨臣说,容他先做些安排,过几日再偷偷去皇城司里,商量一下怎么安排他们“假死”。


分别在即。各自都要多叮嘱几句,吴邪让胖子来回小心,别走官道。胖子说你不用担心我,你这里才是龙潭虎穴。他这一去起码一二十天才能回来,照看不到吴邪,只能让他多注意,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别他娘的什么都插一脚,这里头水深。”话锋猛然一转,吴邪有点闹不明白,问他到底想说什么?胖子悄悄看了一眼解雨臣:“他闲居在家,朝政尽知,还有那小皇帝,你是知道的吧,跟他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我都怀疑他们是那个什么……”


吴邪若有所思:“其实我也怀疑过……”


这俩人打小一起长大,穿一条裤子——那不能够,但一个床上睡过肯定没跑儿。就是陌生人朝夕相伴也能生出难得的情谊,何况解雨臣和赵祯还是有相同理想的人,总角之交加上患难君臣,岂止是情深义浓?是故他们腻歪起来旁人也看不懂。


一时间吴邪又想到邕州时他和张起灵同床共枕的那几个月,危机四伏的沙场里,能有个人让自己放心把后背交给他,这种相依相偎的感觉确实和小时候那些酒肉朋友不一样,那是可以温暖余生的踏实。


胖子继续说:“可现在,解雨臣半个字不提他,那小皇帝也是,都被人挤兑得没活路了,也没见到他派人来求助,我简直都怀疑他俩是商量好的。你想啊,这样两个人闷头装孙子装了这么久,也不会只为除个奸党吧?”
吴邪倒是不惊讶,小哥早几个月就在千里之外设下了网,解雨臣被逼离朝之人,连太后宫闱里的小话儿都能知道,这些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但都是交心交命过的,不用害怕。为了让胖子走得安心,还是一口应承下来,保证只做该做的事,别的不掺和。


胖子又说:“还有你那三叔……”


吴邪听了就头疼:“吴家的事儿我自己想办法,你别操心,咱们先顾好眼前吧。”


胖子心说就这脾气,有你哭的时候,嘴上道:“得嘞,那你多保重。”


“好。”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14:00 +0800 CST  

他俩在外头聊了半晌,屋里两人也没闲着,解雨臣问:“吴邪出事后,我曾去吴家找过吴三省,看门的不让我进去,说是老爷抱恙,不见客,我悄悄进去过,吴三省压根不在里头。”


张起灵淡淡道:“或许出门了。”


“我去了两次,第一次在他床下做了点记号,隔了半月再去,那记号纹丝未动,说明他压根没回来住过。”
再遮掩下去他就得怀疑了,张起灵只好问:“你想说什么?”


“我怀疑吴三省也掺和进来了。”


张起灵想了片刻,摇摇头:“吴家在京畿无权无势,他做不了什么。”


“数月前,裘德考府里忽然进来个身份不明的谋士,一路帮他出谋划策,裘德考所做之事,一大半都是他的主意。这个人你也见过。”他顿了顿,看着张起灵的眼睛,像是想寻找什么:“就是那日在皇城司里下令放你们走的人,我怀疑他就是吴三省。”


张起灵眼底无波无澜,一如往常:“吴三省的易容术不会比你好。”言下之意,我连你的都能看穿,何况他?“你不妨派人去成都找找,或许他已离开京畿。”


解雨臣套不出有用的东西,只好收手:“罢了。我会派人去看看,现在先送你们出门。”

广陵王府离皇城司并不太远,张起灵和吴邪不敢骑马,一是动静大,二是怕别人顺着马蹄印看出什么来。一路上只拣着僻静的地方走。路上自然要聊一聊。


“解雨臣要派人去找麒麟竭你为什么拒绝?天下这么大,万一找到了呢?”


“没有麒麟竭了。”张起灵又一次说到,他抚上掌心的伤口,“我的血就是为此而存在。”


吴邪看着他的手:“你是不是知道那块麒麟竭去了哪里?”


张起灵犹豫了片刻:“那东西给了越王。后来大概是随大火一起消失了。”


过了这么多年,八成是找不到了,吴邪有点不是滋味,心里一叹,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造反,结果阖家罹难,也是贪心作的。

解雨臣送别了他们,便去跟颖海说一声,既然没法解毒,那么短时间内他是不会过来了,刚走到寝殿前头的回廊,就看到颖海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连避着人这码事儿都忘了。解雨臣几步迎过去:“发生什么事了。”


颖海眼底惊喜万分:“王爷醒了!”


寝居内,广陵王睁着双眼,静静地看着帐顶上光芒温润的夜明珠。头脑昏昏沉沉,不知是梦是醒,只看到那些他放在心尖子上念了许多年的故人还在眼前,活生生的,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解雨臣叫了他几声,没得到回应,扭头看颖海:“王爷这是……”


“睡了这么久,人一时醒不透,将养两天定定神就好。”


解雨臣放下心来,又觉得纳闷,药都吐了一半,怎么毒反而解了?不是说只有麒麟竭才能做药引么?他走到浸着药人血的塔香前,香已烧了过半,最下面的血迹干涸许久,颜色已变成赭色,唯有最上面和香炉旁溅落的那几滴还是殷红色的。


刚才的画面在眼前一晃而过,解雨臣眸子倏然放大,他低声问:“大人,你曾经说过,麒麟竭所制成的丹药最后给了……谁?”最后一个字几乎是颤抖的,颖海悄悄看了赵德芳一眼,正要开口,解雨臣迅速地说:“不,不用回答了。”他悄悄将那还燃着的塔香攥进手中,脑海里有什么轰然崩塌,几乎感受不到掌心灼热的痛。

回到皇城司时不到四更。两人商量好了,张起灵按原路返回,吴邪就趁早交接班的时候跟着大部队偷偷溜进去。夜还很深,忽然多了个人也不会被注意,何况这人本来就该在队伍里。到了里面,他再偷偷溜进牢房。门不好锁,不过不锁也没什么,狱卒发现了也只会担心犯人有没有丢失。


一切都顺利得不像样。直到——吴邪走进牢房。


刹那间烛光大亮,一屋子人在里头,看打扮,起码也是禁军营指挥使级别的,裘德考坐在正中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吴邪掉头就跑,被埋伏在周围的人堵个正着,非常粗暴地把他押回裘德考面前,吴邪骂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阵子正是裘德考最忙的时候,不然解雨臣也不敢悄悄带他们出去,没成想人家难得有一回心血来潮过来看看,就被他们撞上了,谁也赖不着,只能怪自己点背。裘德考也不回答,一摆手,先叫人把他带走了。


在另一边的牢房里,也有十来个带刀的禁军等着瓮中捉鳖,不过他们就没这么好运了。囚室狭小,人多也占不到太大便宜,论身手他们谁也不如张起灵,有不怕死的一拥而上,全被打晕了丢出去。张起灵走出牢房,他们也不敢拦,不远不近地围堵在周围,握着刀给自己壮胆。张起灵进一步,他们退一步,就这样一路走到吴邪的牢房里。


张起灵满身的杀气叫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唯有裘德考气定神闲地坐着,笃定他不敢动手。张起灵问:“吴邪在哪里?”


“张将军何必这么大火气,姓吴的很好,我送他去了别处。”裘德考知道张起灵要发起狠来,手下这些虾兵蟹将根本拦不住,回头他要一横心抢了人逃跑,自己也拿他没办法,他笑了笑,“张将军,你不妨放下刀,我们谈一谈。”


如若不然,就一拍两散,反正吃亏的不会是他——威胁之意昭然若揭。张起灵与他对视了片刻,抬起手,长刀从指尖跌落。裘德考做了个手势,马上有人围了上去,用三指粗的铁索将他严严实实地捆住。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吴邪放下手中的武器,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想怎么样?”


裘德考斜斜地扫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们今晚去做什么了?”


这话等于说他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查到。张起灵忽而心生一计:“广陵王府。”


裘德考神情陡然一绷:“去那里做什么?”


张起灵冷冷道:“探望。”


倒是不避忌让自己知道他是广陵王的人。裘德考不信:“你冒着这么大风险逃出去,只是去探望?”


张起灵扫了他一眼:“若我能解王爷于病疴,你岂能好好坐在这里?”


裘德考被噎得一愕,旋即笑了:“你说得对,广陵王的福薄德浅,合该有此一劫,你不必枉费心机了。”他把弄着白玉扳指:“不过我好奇的是,要只想探望,你带上姓吴的做什么?”


张起灵道:“他是局外之人,不该搅进来,我本打算送他回家,岂料他不肯。”


“为什么不肯?”裘德考有些好奇,显然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放着生路不走,非要送死。


“他说一旦逃走,就等于默认了所有罪行,此生再难洗清冤屈。”


“以你的身手,就算他不愿意,你也有法子送他走吧?”


张起灵慢条斯理道:“四门守卫森严,吴邪不通武艺,他不配合我很难带着他悄悄离开,而且就算走了也会自己回来,到时难逃一死。我只得把他带回来。”


裘德考大笑:“迂腐,这是活人的世道,姓吴的是读书读傻了,真以为那些仁义廉耻有多重要。”


张起灵漠然地看着他,裘德考才升起的得意在这样冰冷的目光里冻成了碎片。他收住了笑容,反问一句:“你反应很快,就是不知道这些鬼话有没有和姓吴的串过?”张起灵心里一沉,裘德考不给他任何时间反应,高声道:“去,把我刚才的话原样问一遍。”


这才是裘德考分开他们最大的目的——没有人能够在不串词的情况下编出两个一模一样的故事,这不是靠默契就能做得到的事情了。

时间漫长得叫人心悸,不安在死寂中滋生。不知过了多久,过去问话的人急匆匆地跑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大人,那小子不肯说,非要到您面前才招。”


张起灵不知道吴邪这一手是什么意思,但没有被当场揭穿,还是稍稍松了口气。裘德考眉峰一紧:“废物,皇城司里还有犯人指手画脚的时候?”


那人急道:“那小子硬得很,用了点刑,连叫都没叫一声,他说见不到您,休想从他嘴里捞出来半个字。”


裘德考想了一会,这么耗下去到底没意思:“罢了,你去把人带上来吧。”他转而看向张起灵:“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玩什么花样?”张起灵面色铁青地看着门口,完全听不进他的话。用刑……一股沉甸甸的担忧涌上心尖,竟比之前还要难熬。没过多久,吴邪被带进来,脸颊有些红肿,好在步伐很稳健,看来是挨了顿好揍,张起灵悄悄握紧了拳头。


裘德考审视地看着他:“现在你可以说了。”


吴邪忽然将旁边的破凳子冲裘德考一脚踹过去,用了很大的力气,骨头都是一响。裘德考愣住了,狗急跳墙也轮不到他动手啊。好在他身边的禁军没有跟着发愣,吴邪脚一动人家身形便动,拔剑一劈,从破开的空隙里将吴邪踹了出去。张起灵抽身而起,飞扑上去,动作快得不像话,身边看押的两个人愣是没按住。吴邪早料到要挨揍,提前护住肚子,这一脚虽重,却也没伤筋动骨,倒是磕上了张起灵身上的铁索,疼得要命。


两个人跌在地上,颈首相依的姿势,张起灵嘴唇一动,贴着吴邪的耳尖,刹那间一股子酥麻从头顶窜到脚底。吴邪忙不迭地偏开头,想想不对,又赶紧送过去。


张起灵说:“广陵王府。逃跑。”


吴邪眼底闪过一丝丝的惊讶,电光火石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般的瞎话很难唬得住裘德考这样的人,不如把自己的底牌都掀给他看,反而叫他更放心。至于自己,无外乎是被情义所驱罢了。他旋即给了张起灵一个肯定的眼神。


趁乱接头便是吴邪想到的串词儿的法子。有了个由头,下面的理由要是还编不像,也就白瞎他们数月来出生入死的交情了。


裘德考一把拨开护住他的守卫,怒目以对:“看来你上了一趟战场,身手也长进了。”张吴二人已被分开按住,吴邪多挨了几拳头,鉴于他之前的表现,裘德考的耐性被耗尽,他冷声道:“你们今晚做什么去了?”


吴邪大笑:“皇城司七千察子,怎么一到你手里就成了酒囊饭袋,连我们这两个阶下囚都查不明白?”


裘德考脸上晃过一丝恼怒,旋即说:“我自然知道,可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吴邪咬紧牙关,不发一语。裘德考转而看向张起灵:“看来他不肯说,那就要委屈张将军了。”他眼神一动,立马有拳头招呼到张起灵身上,正中软肋,张起灵微微咬紧了牙关,神色不变,


像是被猫挠了一样。


吴邪又急又怒:“你干什么?有什么冲我来。”


裘德考微微一笑:“对他不就等于对你?”


吴邪语塞,眼看裘德考又要动手,忙大叫:“好了好了,我说,我们去了广陵王府。”


裘德考沉了脸,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去那里做什么?”


“离京日久,回去看看有什么好奇怪的。”


裘德考冷笑:“你们是想救活了他然后对付我吧?少费那个心思,十万禁军皆在我掌控中,即便他现在醒过来也不能如何。”


吴邪反问:“那你怕什么?”


裘德考不理他,又问:“张起灵为什么要带你去?”


吴邪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张起灵,对方立刻偏过头,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吴邪叹了口气:“他想助人为乐让我逃命,我不识抬举白瞎他的好意。”


裘德考尤是不信:“你为什么不肯逃?”


吴邪忽然抬起头,冲他一笑,眼底流光四溢。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更是俊逸非常:“我要是逃了,岂不称了你的意?一旦被打为朝廷重犯,九死难辞,我有多大能耐能逃一辈子?抓到我的时候你连杀我的理由都不用想了。可我要留下来,你就得日夜烦恼怎么处置我才能堵得住悠悠众口。我说得对不对?”


裘德考脸色由白转青,他死死地盯着吴邪,一字一句道:“你说得对,收拾你们确实叫我很头疼,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杀意太过明显,吴邪和张起灵心里同时一寒,吴邪说:“你想杀人灭口?”


裘德考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铁门洞开,吴三省走了进来。吴邪热泪盈眶,心说这救场来得太及时了。裘德考看到他脸色缓和了些:“你怎么来了?”


“听说大人来了皇城司,不放心来看看。”他扫了张吴二人一眼,“事情我都听说了。大人何必为他们置气。年少多轻狂,尤其是这样没吃过苦头的青年才俊,更是狂得没边儿。姓吴的自降身份借商贾之手解缺粮之患,张将军违背朝廷的命令私纵侬智高,干得都是剑走偏锋之事,他们不出点幺蛾子,我反而觉得奇怪了。”一面说一面严厉地扫了他们一眼。


裘德考说:“大局已尽在我们手中,这两个人不用留了。”


吴三省对狱卒们做了个手势:“先带他们下去。”狱卒依言照做。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18:00 +0800 CST  
这是很越权的举动。狱卒们没有感觉到,因为大部分时候这个布衣谋士的命令就是裘德考的。裘德考也没感觉到,他已经很习惯这个人在身边为自己筹谋指点了。吴邪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到底给他办了多少事儿?


吴三省视若无睹,待他们走后,道:“他们身后党羽未清,现在还不能杀。”


裘德考一皱眉:“你是说姓解的?”


吴三省阴森森道:“是,但不止是,凡因他们与我们为敌的都是同党。”话里有话,一听就是有了主意,裘德考让他有话直说。吴三省道:“既然他们这么想逃,那就让他们逃好了。”

正好赶上一月一次的大集市,茶楼酒肆四更三刻便明灯大亮,行者僧人收了木鱼与铁牌子,在城中化缘,城门外聚集了数以百计的赶着太平车的四方商贩,非常的热闹。城门口和各市入口都贴着官府布告,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人念一遍,给不识字的人听。


不过半日,张起灵与吴邪私逃皇城司又被抓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京畿。


百姓们就问了,前些日子才凯旋而归,怎么就给下了皇城司了?立马有人告诉他们,这两人打仗打得太造杀孽了,杀民数十万,连孩子都没放过。咱们皇上素来信任这二位大人,怕冤枉了他们,就送他们去皇城司审审。谁成想他们第二日就跑了,临走时还杀了十来个狱卒。皇城司的察子从他们行李中搜出了和侬智高往来的书信,侬智高已经打算举国投降了,是他们好大喜功,所以背信弃义。现在侬智高跑到西夏,估计又是一场麻烦。


还好裘大人反应快,及时带了人去追,这才在城郊把人给堵回来。


欠债还钱,犯罪伏法。皇上念他们总有些苦劳,就给他们一个痛快。五日后,便要送往刑场处决。说得绘声绘色,像是亲眼见到的一样,大伙听得很带劲,时不时还议论几句,骂他们背信忘义的有,觉得兵不厌诈耍点手段不算事儿的也有,也有那么一两个激进地说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得好杀得好。”


察子们不关心他们说什么,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将饵洒得到处都是了,自会有人寻着饵香上钩。权贵们的事儿离百姓到底还是太远,他们聊聊也就散了。只有各家勾栏的老板是真急了——国之功臣眨眼间变成了阶下死囚,精心编排捧吹他们的戏码谁还会去看?好在遇到了一个很有能耐的话本子师傅,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改名换姓,不论国家荣辱威望,只谈胆魄骁勇,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雄,只将他们往英雄的路子上夸。


百姓与官员之间难以信任,但对英雄却有种天然的崇拜——毕竟大官儿是皇帝的,英雄却是天下人的。


这个路数果然合了大伙儿的心,四大勾栏临时改了戏码,反倒赚一个满堂红。这些坊间杂谈,自是不必多提。真正波诡云谲之处还是庙堂。

贰月洪听见消息就坐立不安,一来担忧张吴二人,他绝不信这两人会私逃——以张起灵的能耐,他要逃跑没人抓得回来。二来是这件事吴三省没跟他通过气,他怕内有隐情应对不好坏事,忙给吴三省递话约见。吴三省再忙也得为他腾空,隔天晚上便悄悄来了。贰月洪劈脸就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三省说:“先前裘德考就想动他们,我拿擅杀易生哗变的说辞糊弄半天才暂时保了那俩小子一命。没想到他们胆子倒大,半夜里偷偷往广陵王府上跑,那附近有多少察子我不说你也知道,要是被发现,他们能被当场砍了。”


贰月洪一皱眉:“他们跑广陵王府做什么?”一说完自己先想起来了。


吴三省冷笑:“张家人狠心把自家孩子送去做药人,不就为了这种时候么?实话跟你说,这方子是‘他’专门给广陵王准备,药人血也没用。说起来当年他要下了手,赵德芳也不会活到今天。”


贰月洪不愿多提:“那他们是怎么被抓的?”


说起这个吴三省就来气:“也怪他们倒霉,正好给裘德考撞上了。两个臭小子一搭一唱把裘德考气得不轻,非要把他们给做掉,我看留他们在牢里确实不行,就给裘德考出主意,说他们身后肯定还有人,不如广布公文,引出同伙。到时在周围摆上炸药,一旦劫囚之人出现,就点燃火引子,将他们一网打尽,裘德考这才暂时收手。”


贰月洪一脸惊惧:“炸药!你疯了吧?”


吴三省摆摆手:“放心,我已派人在刑台之下挖了条地道。裘德考到时也不敢站得太近,找机会我就派人把他们拉进去,再找地方把他们藏起来。”


“毕竟是炸药,万一有个闪失,救都救不得。”


“我也不想冒险,可刘太后那儿龙袍都做好了,只等着裘德考一声令下助她改朝换代,裘德考有心做这‘开国功臣’,但还不敢放手去干,咱们不帮他解了后顾之忧,他还得拖下去,久则生变,万一这次不成,下一回不晓得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贰月洪沉默了半晌:“万一没人来救他们呢?岂不是白搭了?”


吴三省道:“解家那小子现在是孤立无援,也就张起灵这一份指望,单是我大侄子,他或许不救,两人一起他是必来无疑。要是我看走眼,他真是那贪生怕死的小人,也不用等日后了,正好除了他。”


贰月洪沉默半晌:“我这一生没有大志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如今我拼尽半生名节不要,就为全当年之约,你定要保他无虞。”


吴三省铿然道:“我吴家养了那小子二十多年,全天下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让他死。”


贰月洪走到窗边,月影如旧,人事已非。这个天下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他们可以驰骋纵横的天下,他也没了当年勇敢无畏的初心。可只要往事的阴影没有从他们心里消失,事情也就没有结束,他们得亲手做一个终结,或者新的开始。


“仅此一次。”贰月洪道,“我已经累了。”


吴三省心说,谁他娘的不累。

夜华如墨,在这寂寥长夜之中,辗转难眠的又何止他们?解雨臣倚在窗前,漫不经心地听人说话。黑瞎子说:“埋骨口周围都是炸药,铁打的被这么一轰都得成碎末儿。”


“杀敌求尽,裘德考惯用的招数。”解雨臣不以为意,“那他们怎么走?”


黑瞎子撇撇嘴:“我估计裘德考本人不会去,那些倒霉的禁军也不会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能出来最好,不然就一起陪葬。”


解雨臣说:“引线不会太短,不然点火的人跑不掉。引燃后还会有一点点的时间,如果你能从外围把禁军解决,我动作快点应该可以逃出去。”


“炸药埋了三圈,与安全地段间有数十米的间隔,而点火到引爆最多只有几秒,这么短的时间连我都跑不出去,或许只有哑巴可以。或者你放弃计划,先逃走,我可以想办法弄哑火药。”


“绝对不行。”解雨臣斩钉截铁道,“如果不引裘德考在祭天大礼那日造反,擒贼的王师就会变成擅自入京的乱党,我们就真没指望了。”


黑瞎子沉思片刻:“其实去打探的时候我看到那里有动土的痕迹,像是有人在挖秘道。”


解雨臣略一思索,笑了:“裘德考想杀我们,但他身边却有人想保护我们。或者说,保护吴邪,我们沾他的光也不会死,最多残疾。”


黑瞎子微微眯起眼睛:“小九爷,你好像有事没告诉我。”解雨臣抿唇不语,黑瞎子又道:“哑巴并不十分信任你,他大概觉得只有交易没有交情的合作是不牢靠的。”解雨臣眼神微愕,张起灵这种人还会看重情分?黑瞎子看破一般笑笑:“你不用惊讶,他那人本来就不是常情可以理解的。但我不一样,王爷也好,你也好,我帮你们做事都只是交易。广陵王大概是唯一一个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帮他的,为皇亲国戚办事,知道得少才能全身而退。但你不同,我需要清楚你计划里的细节,不管是你的部分还是我自己的。”


解雨臣摇摇头:“这件事跟广陵王关系大了,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但你知道以后别想离开这个名利场了。”
黑瞎子审度片刻,又问了一个问题:“好吧,你起码得告诉我,裘德考身边那个要护着吴邪的人是谁?”


“只是猜测,还是要亲自见一见才能肯定。只要你帮我们逃出去,我一定告诉你。”


两人较劲般对视许久,黑瞎子说:“仅此一次。这单要是干砸了,你在我这儿的信誉也就砸了。”

五日后


是个大晴天,拱卫的狱卒抬头看了看,快到晌午。身后的门里不断传出铁链摩擦的金属声,大概又有人要被带走了。这阵子每天都有这样的场面,被拖出去的有些半死不活,有些死透了,包括犯人在内,都已经见怪不怪。


吴邪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乍一见阳光,双眼刺痛得几乎站不稳。张起灵脸色跟他差不多,不过到底是武人,底子好,仍贴着他走,让他有点倚靠。这几日他们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铁屋子里,没有阳光,没有食物,每隔两天有人从洞口递来小半碗水,死不了,但把他们的体力维持在一个很微妙的点上。饥饿是很好的武器,看不到伤,却能困出脚步。就算现在有机会逃跑他们也跑不远,起码吴邪跑不远。


吴邪饿得两眼冒金星,走路都打颤。这样子绝没法走到刑场,裘德考大概也想到了这点,早就备好两架囚车,两个人被推搡进去。出了皇城司,便舍近求远拐到临武大街上去。在这样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解雨臣不会冒险来救人,一来是救了不好跑,二来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畏罪潜逃,好说不好听,他们毕竟还是想着以后的。


这路不太好走,看的人多议论也多,吴邪蹲在囚车里闭着眼睛装死,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企图用自我催眠撑过一路。张起灵从来听不进不相干的闲言碎语,靠在木栏上像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到了埋骨场。这座刑台建在城郊,专用来处决重犯的,周围早围了近百名禁军,百姓不得入内。大宋皇帝大多宽和,很少会要人命,这里已经太久没用过,草木茂盛得快要长到刑台边了。刑台上高悬着一把四尺长的铁斧,精光熠熠,足见锋利。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20:00 +0800 CST  
吴邪愣住了。他从没想过三叔要弄死他,伤心大过害怕,跟这个比起来死亡的威胁都不算什么了。他现在迫切想要找到吴三省,没准那张面具下头还是面具。


吴三省大概知道自己来了就得当场穿帮,压根没出现。

刑台上的刽子手转过身,竟然是潘子!连他旁边的那位也在三叔身边见过,好像叫大奎。潘子悄悄给他们递了个眼神,表示待会儿有后招,得留点神,吴邪看这架势估计有转机,心想能保命就好,以后再找三叔算账。


这里连个监斩官都没有,不像是朝廷处决要犯,倒像是寻私仇的,有点不寻常。吴邪心里犯嘀咕。踏上刑台的瞬间,几支冷箭从身后飞来,擦着耳根子过去,伴随着几声惨叫,吴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张起灵按趴在石板上——不知何时,他已挣开铁链。


更多的箭飞了过来。吃过小亏后,训练有素的禁军们迅速收拢成一个小圈,将吴邪他们围在身后,防止犯人趁乱逃跑,最外围的人手拿盾牌,里头的人蹲下,冷箭毫无作用。


“你怎么在这?”吴邪趁乱问潘子。


“三爷叫我来救你们走。”


“我三叔人呢?”


“在家里等你。”


吴邪指着外面:“这是三叔的人?”


“不是吧。”潘子看了一眼,也不确定,“待会儿你老实呆着别动,我们找机会送你们走。”


吴邪没理他,扯了一把张起灵:“小哥,看得到外头的人是谁么?”


张起灵仗着身手好,一跃跳上悬挂砍斧的柱子上,果然在偷袭的死士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旋身而下,道:“解雨臣。”


吴邪顿时很感动,信心倍增,他们总归不能死在这里,于是道:“小哥,咱们这就杀出去吧,有什么出去再说。”


“不能跑。”张起灵脸色阴沉沉的,“这周围都是炸药。裘德考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之前饿昏了头,如今仔细一嗅,空气里确实有一股子冷寒的硝石味儿,顿时怒目看向潘子:“怎么回事!”


潘子说:“小三爷,你还怕三爷害你不成?你们闯了这么大的祸,不让裘德考以为你们死了,你们也活不下去。你放心,这下面有密道,待会儿我们从这里出去。”


说话间,就看到五十来个黑衣蒙面的杀手奔了过来,箭攻无用,唯有近身而战。这些是解府的死士,为了救他们,兜底而出。解雨臣本人冲在最前头,他蒙了面,可吴邪一眼就认了出来,顿时急了:“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潘子含含糊糊地说:“咱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哪还管得了旁人,他身手好,不会有事。”


吴邪怒道:“放屁,人家豁出命来救我,有活路我自己跑?这他娘的干的是人事儿?旁人我管不了,解雨臣必须跟我一起走。”


禁军们拉开军阵,将这几十人团团围住,死士们仗着身手好,硬冲战阵,偶尔有人被冲开,马上又有新的人填补上,如此车轮战后,死士折了大半,解雨臣被他们护在中间,他一手拉弓,搭箭上弦,大喝一声,电光火石间,一箭射穿阵眼所在,那人跌落马下,余者惊惧异常,阵眼一破,军阵威力大减,解雨臣一己当先,连杀数十人,破阵只是时间问题。


远远的,有人举起火把。解雨臣背对着看不到,吴邪瞧了个分明,他冲他喊道:“快过来!”

刹那间,炸雷一般巨响此起彼伏,漫天尘沙飞扬,眼前灰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惨叫在这掀天动地的爆炸里苍白无力,因近在眼前,仍听得清,吴邪想去救他们,可脚下一空,瞬间摔了下去。密道极长,他摔在张起灵身上,被张起灵紧紧抱住。


吴邪只觉得被震得头晕眼花,耳边有人低低喊了一声,三四人齐力转动磨盘,头顶百十斤重的厚石板又缓缓阖上。


一切归于沉寂。


天光幽暗,阴云在头顶滋生,像是铺天盖地的帷帐一般,空气湿冷,大概要下雨了。


吴邪清醒后就有点发懵,脑子嗡嗡地疼,于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发愣。他们已出了城门,这里是裘德考的兵查不到的地方。张起灵和解雨臣躺在周围。后者脸色惨白,身上沾了血,可能是受伤了。


在点燃引线的瞬间,张起灵扯断了扣着斩斧的铁索,自己握住一端,猛然丢了出去,解雨臣接得快,这才赶在他被炸飞之前把他拉进来。吴邪才要起身看看,就听见几个人往这里走,一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的张起灵猛地拉了他一把,让他躺下装睡。那些人回来得快,两人连手都来不及松。


“跑这么远裘德考应该不会发现了,咱们先去那山洞歇歇,等天亮了再去找三爷汇合。”


“不行,人送到三爷那才算了了,大伙再辛苦些,等到了地方再歇。”这是潘子的声音。


“潘子哥,不是咱们怕累,你看天都要下雨了,冒雨赶路小三爷也受不了啊。”


潘子走过来看了看,吴邪闭紧双眼,一动不动。潘子有点焦躁:“大奎,你不是说小三爷没事么?怎么还没醒?”


“可能是掉下去的时候摔晕了,他身上没伤,应该没多大事,我看咱们还是去那山洞里休息休息吧,解家那小子是受了伤的,好歹先给他处理下伤口。”


潘子问:“刑场那边你把尸体丢上去了?”他们连夜去乱葬岗挖了几具新死的尸体,换上囚服,拉吴邪他们下来时就掉包上去,炸药一炸,全成了肉块,有一百多个禁军陪葬,也看不出真伪。


“放心,丢上去了。”


潘子站起来:“好,背上小三爷他们去山洞。”

雨很快就下了。这个季节的雨水已带了秋日的阴冷,潘子站在门口打量着天空,想看看雨什么时候会停。里头有人喊:“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还是进来歇歇吧,明天还要赶路呢。”潘子裹了裹披风,进去坐下,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解雨臣:“这小子怎么样?”


“流了点血,没事。”解雨臣被炸到了腿,好在走运,只是皮肉伤,他们没有药和干净的绷带,撕了一件中衣绑紧了,勉强止住了血。


白天才在阎王殿走过一遭,这会儿还睡不着,几个人闲聊起来:“潘子哥,祭天大典动手会不会太玄?底下都是官兵啊。”


潘子说:“你们怕什么,三爷还会坑自家兄弟不成?放心吧,三爷都安排好了,待会儿送完人就赶紧回裘德考那。”


有人嘀咕:“毕竟是杀皇帝……”


吴邪身子一颤,险些要露出马脚,张起灵握紧了他的手,肌肤相贴,张起灵手很冷,寒意丝丝入骨,逼得他镇定下来。吴邪很想偷偷看看解雨臣,可又怕被发现自己醒了,只得继续躺尸。躺在一旁的解雨臣呼吸很沉,大概睡熟了。


潘子脸绷得紧紧的,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质疑吴三省还是因为他也觉得这件事本身不妥,他说:“大伙没活路的时候是三爷拉了咱们一把,做人不能没良心。”


没有人再说话,几个人各自缩靠在山壁上睡觉。一个黑影从外面悄悄进来,潘子猛然惊醒,提刀克挡。来人身手比他好了太多,几番争斗,潘子终究不敌,被他一掌劈在颈后。随后,其他几个人也纷纷步了潘子后尘。那人走到吴邪和张起灵身边,用脚踢了踢他们,带着笑音:“天亮了,起床了。”


张起灵和吴邪同时跳起来,吴邪一看竟是黑瞎子:“你怎么在这儿?”


“小九爷托我来看看。”他偏了偏头,解雨臣半边腿都被血浸透了,平卧在地,脸色苍白如雪。黑瞎子把刀放回腰间,从倒下的人身上随便扯了一块布,把他的伤口裹紧了,探手一捞,把他背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几个人顶着大雨匆匆离去。不知过了多久,潘子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摸着颈部的淤青疼得一皱眉,娘的,就不该在这里停下,得赶快告诉三爷。


吴三省的震怒是意料之中的,他劈头盖脸地把潘子一顿臭骂,末了,问:“知道是谁干的么?”山洞光线太暗,那人动作也快,潘子就看了一眼,大致形容了一下相貌,吴三省也不知道是谁,但肯定都是一伙的。他阴沉着脸,这小兔崽子,认识不少能人啊。潘子问他该怎么办?那群人一旦想躲起来,找是找不出来的,只能引蛇出洞。


吴三省转了几圈,计上心来,吩咐潘子去准备火油硝石等物件,越多越好,再把人手都集合起来,等他指示。潘子没有二话,依言照办。


吴三省转而去找了裘德考。彼时裘德考的人正在和裘德考汇报埋骨口的情况。几名犯人已经被炸得粉身碎骨,现场找到了他们身上的碎布块儿,应该是本人没错。除了他们之外,同去的还有一百一十名禁军,也一并葬身此地。


裘德考一点头,干得好。只字不提那枉死的一百多人。


吴三省脸上却不见喜色,他说:“这两个人还只是小麻烦,最大的麻烦是广陵王,我们得解决掉他。”


裘德考不明白似的,问:“你是说,杀了他?”


吴三省冷淡地说:“二十年前越王府那把大火没能烧死他是他走运,但他不会一直走运。我已经准备好了火料,大人一声令下,就可动手。”到底是皇亲国戚,裘德考有点迟疑,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圈。吴三省又道:“姓吴的那小子就罢了,张起灵不像是这么容易死的人。要是他还活着,肯定不会弃广陵王不管。大人可以埋伏数百禁军在外面,到时候将他一举拿下,再把杀害广陵王的事情推给他。”


裘德考问:“要是他确实死了岂不是不能来?”


“他来与不来,都是一劳永逸的事。”


肃清威胁,铲除政敌,皇帝又被他握在掌心里,大宋的天下翻覆只在他一念间。裘德考沉了沉声:“好,就照你说的办。”


路上,黑瞎子告诉他们广陵王已经醒了。吴邪和张起灵惊喜异常,那天眼看着一碗药吐了大半,居然还能把人救回来?实在是想不明白。黑瞎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只要不是回光返照,怎么活过来的无所谓。


喜悦过后,吴邪又很担心,待会儿广陵王肯定要问发生的事,要是知道这里头有三叔在搞鬼,八成要让小哥收拾他,自己这点薄面肯定比不上他的命令。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等下该怎么说。


黑瞎子忽然叫了他一声:“山洞里领头的那人是不是你三叔身边的人?”吴家到了京畿之后,赵德芳派人去摸了个清楚,他曾在吴家看到过他,好像叫潘子。


吴邪憋了一会儿,含含糊糊地说:“我没看清楚。可能是吧。”


看他的样子,黑瞎子是清楚了,识趣的不多话,心说真是麻烦。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23:00 +0800 CST  

楼主:西霖_

字数:460590

发表时间:2015-12-06 23:1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3 09:30: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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