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把酒祝东风(出本精校版+已完结)

第二十五回 苦海了孽缘

死谷一战,宋军惨败,数十名大将阵亡,伤亡过万,幸存者仅数十人,几乎全军覆没。李元昊闻援军将至,遂回师,翌日便返回西夏。


援军没敢去追,怕西夏军是诈归,兵法有云“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死焉不得,士人尽力”,李元昊这种人,逼得他没有活路,那他也不会给旁人活路。现在损失惨重的大宋不敢冒这个险。张起灵也没逼他们,他现在的心思全在吴邪身上。李元昊下手太黑,没潘子挡的那一刀,人当场就得交代。医官们忙了四五个时辰,总算救了过来。但因为位置太险,人也搭进去半条命,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知道为什么,给他喝下去的药起效特别慢,非得增加数倍的药量才能起到作用,但有些药若是肆意增加剂量又会失去效用。如此一来,需要多久才能好清,好清之后能不能恢复如初,都成了未知数。


没人敢妄断,医官们含含糊糊地说,先好医好药的养两年看看。


气得胖子大骂,好歹是朝廷正经选出来的,怎么说起话来跟江湖骗子一样没个准头!哦对,你们那个皇帝就他娘的混球,上梁不正下梁歪,养不出有用的玩意儿!


听三川口的援军们说,这一路上大伙都是紧赶慢赶,为了休息的事动了好几回军法,真是要逼死个人。要不是情况危急,再加上张起灵确实不好惹,他们真不想管这件事。现在功也立不成了,更不愿多呆,把活下来的十来口人护送回去也就罢了。


胖子是不想回去的,哥几个拿命玩了一场,还赔上了潘子,就是为了走得堂堂正正无牵无挂,现在回去等于白干。吴邪还是三军元帅,张起灵还是先锋将军。责任得担,被赵祯阴出来的黑锅也得背,想想真他娘的憋屈。但不回去又不行,吴邪现在离了医药八成要完。


张起灵没什么情绪,他看着床上的人,淡淡道:“回去吧,总得先活下去。”


吴邪昏迷中做了许多乱梦,他梦见自己站在奈何桥上,左边站着故人,吴老狗,袁清让,三叔,贰月洪,潘子,离得很远,神情冷冰冰的,连叫了好几声都没被搭理。他急了,想要跳下桥去找他们,却被右边伸出的手拉住了,他扭头,看见了无数死在此战里的宋军将士含恨的脸。


冰火两重天。他在疏离和仇恨的情绪里醒来,然后只觉得疼,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好过,尤其是胸口,火辣辣地疼。


张起灵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吴邪。”


吴邪死里逃生一场,见到他心境较之往日又有不同,既寻到了喜悦的源头,又找到了悲伤的出口,奈何大伤未愈,做不了大动作,他慢慢拉过张起灵搭在床沿的手,因为没有力气,动作很轻,带着微痒的触感。


张起灵反握回去,奇长的两指用力在他手背按了按,又叫了一声:“吴邪。”


吴邪如梦初醒,虚弱道:“小哥,潘子他……”


除非出现奇迹,不然那种恶战很难死里逃生,生存的那十余个宋军是受伤昏迷才得以逃过此劫,吴邪有人为他以命换命,潘子没有。张起灵轻声道:“潘子他……去找吴三爷了。”


吴邪闭上了眼睛:“他本来能逃的。”


张起灵道:“李元昊屠了附近的几个村子,拿村民的头颅伪装成援军,才让你们士气大乱,不是你的错。”


的确不是他的错。可这些人的死却与他有莫大的关系,从出生起,一场接一场的死亡,在他看得见或是看不见的地方发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能说跟他没关系么?或许赵祯可以,他拥有得太多,情爱不在乎。但是吴邪不行,他就是个凡夫俗子,七情六欲一概不缺,注定跳不出世俗的束缚——即使很多东西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张起灵只字不提这场仗,吴邪便问:“败了?”


张起灵点头:“嗯,败了。”


“朝廷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这场大败让宋军失去了原有的优势,短时间内再难西进一步。五万将士埋骨他乡,死在本不该死的地方,领兵主将自然成了国之罪人。


赵祯下了旨,吴邪指挥不力,着人押赴京畿待审。


吴邪看起来很冷静:“那就回去吧。”


有些人冷静,是为了生,有些人冷静,是一心向死。在西夏军营时,吴二白曾说过一句话,他说只要你活着,还会有人死,要么自己去争一条活路,要么就看着别人为你以命换命,没有第三条路。他被张起灵许下的美梦冲昏了头,以为逃走就没事了,念头才起,祸端便生。


五万条人命加上一个潘子,足够让他认清现实了。


张起灵岂能看不出来?不仅看出来了,还要成全他。这场败仗也有他的责任,如果送走吴邪后及时回延州,也没人能轻易动兵。听说久在黑暗里的人,乍见光明会盲眼了,他不仅盲了眼,还乱了心,以至于将一切弄得一团糟。现在是该收拾起来了。


吴邪又说:“再帮我个忙,别让胖子跟我们回去。”


张起灵一面答应着一面端来了药,扶起吴邪靠在自己身上:“先喝药,等下我去跟他说。”


吴邪以为张起灵多少会拦一下,谁知他立刻就答应了。吴邪心里起疑,顺着他喝完了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小哥,你还记得你临走前答应我的事么?”


张起灵拿着碗的手一顿:“记得,这场仗打完,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这是极私密的话,旁人绝不可能知道。吴邪这才放了心:“现在仗打完了。”


张起灵放下碗,慢慢道:“其实我是故意那么说的,我想让你活下去。”


吴邪笑了笑,还真是。喝了药,他脸上的倦意愈发明显,张起灵扶着他躺下,转身离开。

出了营帐,就看到胖子蹲在旁边,张起灵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两人走远了些。胖子说:“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们真的要回去?”


“是。”


“小吴病糊涂了没想太多,但我听出来了,你有事瞒着没说。你心里有数,赵小六不会放过你们,说吧,你怎么打算的?”


张起灵淡淡道:“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总之我不会让他死。”


这股调调从认识起就没变过,但胖子看了这么多事,知道其中利害,也不怪他,只道:“小哥,不是我不信你,而是天真这状态不太对头,我觉得能不回去还是尽量不回去的好。”


张起灵看了看营帐的方向:“我只是想让他有一次选择机会。”


胖子目瞪口呆:“他想死你也由着他啊,不是我说你,惯媳妇都没这么个惯法!”


胖子看着他的眼神,觉得有点腻歪的感觉,比出征那天赵祯看解家那个娘娘腔的眼神还腻歪。回想第一次见面时,张起灵还动辄要杀人,没想到几年的时间一磨,都肯放下张家的责任跑去跟吴邪隐居了,其中变化,不是一句够义气能说通的。


胖子憋了又憋,没憋住,比划了两下:“小哥,你对天真……你不会是爱他吧?”


张起灵露出一点困惑的表情:“什么是爱?”


胖子很无语:“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傻不楞及的,得,胖爷我充一回情场高手,爱就是,嗨,这让我怎么说啊,爱就是你觉得这个人好,在眼前时开心,不在眼前时担心,离了他又伤心,一辈子这么长,世上人这么多,就只想跟他过一辈子。”

太阳被云遮住了,零落破裂的光从里面露出来,光影四散,落得到处都是,不知该如何收拾。忽然吹来一股风,云开日明,光影凝聚在了一起,天地彻亮。


张起灵没有吱声,他沉默了太久,久得胖子自己先不安起来,打了个哈哈:“我随口胡诌,你可别介意。”


张起灵摇摇头,不欲多谈的样子:“刚才他的话你也听见了,我会想办法做掉你的军籍与户籍,朝廷不会追查到你的下落。除了京畿,你哪里都可以去。”


胖子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打算去西夏,替云彩报仇。”


张起灵皱皱眉,潜入敌国刺杀君主,难度与危险自不必说:“你孤身一人实在危险,如果你愿意等,或许我可以帮你。”


胖子笑笑:“不用,你的烦恼够多了。云彩是我的媳妇,这是我的家事,得自己收拾。”


张起灵也不多劝:“那好,你自己小心,如果有事可以给我送信。”


胖子点点头。他当晚就走了,不告而别,只给吴邪留下一封信。信上说:还记得在太庙时咱们偷的酒么?那天还剩一坛,我给藏在梅树下了,等所有的事了结以后,咱们再去取,不醉不休。


不过只言片语,吴邪却看了很久,他放下信,叹了口气。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44:00 +0800 CST  
那日的画面长久地停留在他们的记忆里。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没见识过残酷,没体会过分别。总以为靠着聪明和坚持就能挺过一切难关。直到上天陆陆续续把死亡和鲜血都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才明白,人定胜天不过是一个笑话。


真相像雪球似的,忽然被人扔过来,从很高地方的往下滚,底下的人看得到它越滚越大,开始只是好奇,后来觉得危险又没能力阻止,最后雪球变成灭顶的雪崩,所有人都被埋葬在这里。一个都没有逃出去。


这场与命运的豪赌里,没有赢家。


但因为有了雪夜醉饮、互许余生的豪情,他们也没有输。


吴邪深深吸了口气,胸腔又疼了起来,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等胖子了,这家伙没什么准头,回去我们先喝。”


张起灵道:“好。”


他现在异常体贴,有求必应,温柔得吓人。很久之后吴邪才明白,其实这是他的告别。


分离会触动人心底里最柔软的情绪,生平仅此一次不加掩饰的温柔,这是张起灵之前从未做过的事,以后也不会做。他要将余生想要给的呵护一并给完,然后再去做他想做的事情——独自一人去做,目的就如他所说,为了让吴邪活下去。

回去那日天气很好,群山矗立,长空如洗,远山被蒙了一层雾色,恍若幻境。吴邪靠在窗前看了许久,风吹过来,他咳嗽了几声,张起灵为他掩上布帘子,关上了一个噩梦。


他们终是回到了汴京。


入城那天,举目皆白,天日无光,无数白幡被抛到天空,又落了下来,像是连天不绝的雪,富庶繁华的汴京城被提早埋进寒冷里,退去了快乐,只剩下悲伤。哀声阵阵,数以万计阵亡将士的父兄妻子,身披衰衣,手持死者旧物,举着白幔,随归军入城,口中喊着:“你随征讨使出征,现在征讨使回来了,你的灵魂也跟着一起回来吧!”


吴邪闭着眼睛,咬紧牙关,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车驾驶入了刑部大牢。吴邪被关入死牢之中,而张起灵,被人遣送回广陵王府——这是块烫手山芋,赵祯害怕逼急了他,于是便交给广陵王处理。


吴邪坐在铺满稻草的床上,牢房里通风不好,胸口发闷得厉害,透过小小的高窗,隐约看到半轮惨淡的月,极净的光,可惜倾洒入牢房后,却照见无数浮尘,伸手去摸,光又从指缝里流走了。


就在此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拿着食盒的牢头,蹲在他旁边,一样一样地摆菜碟,东西做得很精致,俨然是宫中御厨的手笔。大宋以仁治国,就算是死囚也不会亏待,断头饭总要丰盛些。


狱卒摆好了东西,也不敢多说话,悄悄出去了。吴邪一点胃口都没有,倒是对方牢房里的人听见动静,巴巴地趴在木栅上看,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吴邪看了他一眼,倒提起一只烤鸡,准备丢给他,那人连连摆手:“别别,你这是断头饭,我哪能吃,你先吃着,有剩下的再给我。”


吴邪直接丢了过去:“吃你的,哪儿这么多废话。”正撞在木栅上,那人慌得一接,好歹没弄脏,送到眼前了还能客气么?他垂涎道:“那我可真吃啦?”


吴邪没理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往前一敬,浇在地上。那人嘴里咬着肉,含糊不清道:“兄弟,你到底犯了什么大错啊,连皇上这么好的人都要杀你?”


“好人?”这个词听得真新鲜,吴邪见过在刘娥面前装孝子的他,见过躲在解雨臣身后避危险的他,见过两面三
刀手段残酷的他,却从没见过一个被称为“好人”的他——或许曾经见过,但那点印象早被这几万冤魂给冲淡了。


吴邪冷笑一声:“他算哪门子好人?”


那人不服气:“皇上登基以来,年年减免赋税,年初春寒严重,京城很多人生病,他就把自己最喜欢的两只通天犀角磨成粉,派分给生病的百姓,他要不是好人还有谁是?”


吴邪扫了他一眼,看肤色举止,应该是个普通百姓,于是问:“你怎么进来的?”


说起这个,那人就一脸郁闷:“别提了,有个大官的儿子在街上调戏我媳妇儿,我气不过,跟他打了起来,这不,就被关到这里来了。”


“那你还夸赵小六好?这些狗东西都是他养的。”


那人满不在乎道:“那人不敢把我怎么样,顶多关我几天了事。你不知道吧,去年有个大官,哦就是宫里正得宠的尚娘娘的弟弟,为了霸占田地买通官员,关了几十个村民,还害死了一个,皇上知道后把这伙人都给抓起来了,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连他小舅子都没放过,还说只要官员在任时错杀一人,就终生不得启用。听说那件事之后刑部要判重刑的案子他都要一一看过,生怕官员们断错了冤枉好人。”


这些事要换个时候换个场合,吴邪也会夸他一句好,但现在怎么听怎么虚伪。杀错一人就要被罢官,那他早该鞠躬滚蛋了。只听那人还在说:“皇上不仅勤政,为人还宽和,今年应试有个惯填艳词的士子被他划了名,当殿出言讥讽圣上,那话说得旁人听了都要火,可咱们圣上不仅不气,反而赐银子给他,让他安心作词。这个士子心里感激,还给圣上写了一首词,叫《倾杯乐》,那词写得叫一个绝,你听我给你唱啊: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蕙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蒨。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龙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羽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抃。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


唱完之后也没见到回音,仔细一看,对面牢里的那位竟然倚着墙壁睡着了,口中嘀咕了一句,把满手的油往囚衣上蹭蹭,也去睡了。


牢房里又恢复了平静,偶尔听见一两声鼾声,吴邪睁开眼睛,表情有点复杂,口中喃喃道:“愿岁岁,天仗里、常瞻风辇。赵小六,你他娘的真是……”

约莫到了半夜,周围很静,偶尔传来一两声鼾声。门栅上的铁索忽然响了,吴邪回头一看,走进来两个高大的狱卒,但观其气度,又不像普通的狱卒。


吴邪起身:“赵小六派你们来的?”刚听人说了皇帝的敦厚和善,马上就见识到他的心狠手辣,吴邪真想把对面的人叫起来问问看,咱们俩认识的是不是一个人。


来者亮了亮手中的绳索,低声道:“吴大人,该上路了。”


话音落时,绳索便套上吴邪颈间,带着他使劲往后一拖,吴邪整个人被掼在地上,撞到了胸前的旧创,疼得喘不过气,好在疼痛持续的时间不长,随着绳索勒紧,他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几乎要乘风而去,意识一点点消散。


忽然间,绳子断了,两声闷响过后,那两人倒地不起。张起灵满眼怒气地看着地上两具死尸,他猜到赵祯可能会怕夜长梦多提早下手,这才及时赶来。探了探吴邪的鼻息,还好,还算平稳。他从吴邪身上的药瓶里倒了一枚丸药,塞在他舌根下,这才背着他匆匆离去。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46:00 +0800 CST  
夜里下了雨,滴滴答答的,像是佛前的木鱼声,声音不大,但很扰人,好在佛堂很静,木门一阖,满院子的冷风凄雨尽数被关在外头。赵德芳跪在地上,手中握着香,在他面前挂的是赵德昭的画像。


自病愈后他再没用过香了,这是第一次。门吱呀一声开了,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你来了。”赵德芳没有回头,轻声道。


吴二白径直走到他身边,从香案上取了一束香,恭恭敬敬跪下,对着画像叩了三叩。赵德芳拜的是画中人,而他拜的是作画人。


素练起霜雪,丹青尽离愁。昔年吴家大公子惊才绝艳,一手妙笔更是誉满京畿,这是他画的最后一幅画,那之后不过一月,越王冤死狱中,吴一穷命丧火海。越王府的那场火没能烧断赵吴两家的联系,反而烧出了世世代代化不开的恨。


赵德芳转过身,他只见过吴二白一次,当年形势紧张,匆匆一瞥,没什么大印象。后来派人去成都时找到过一张他的画像,三分写实七分写意的东西,和正主儿并不太相似,但对应儿时的记忆,一下子便想了起来,赵德芳道:“久违了。”


吴二白面无表情道:“过去这么多年,难为王爷还能记得。”


赵德芳淡淡道:“对当年之事念念不忘者,又岂止是我?”


吴二白一派坦然:“王爷是信佛之人,自然懂得因果循环,今日种种,都是因你而起。”


赵德芳道:“不,是因你们的野心而起。我从未后悔当初做过的事,只是我没想到,当年一时心软,纵着你们吴家跟我玩了一手‘赵氏孤儿’,会有今日之祸。”


吴二白露出一丝诧异:“当年你就知道?”


赵德芳面沉似水:“是,看见那婴儿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们掉了包,但我想给你们一个机会,给赵家一个机会。”


吴二白沉默片刻:“可惜,我们都没把握住。”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这是诏书的拓本,下盖传国玉玺的八字篆章:“这两样东西,够不够再换一个机会?”


赵德芳摩挲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字样,轻轻地问:“你想用它们换什么机会?”


“是吴家逼他走上死地,我该还他一次新生。”


赵德芳摇摇头:“死了这么多人,京畿民怨迭起,连皇上都没法子宽纵,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吴二白说:“听说王爷手下有精通易容的高人,只要你愿意帮忙,就能把我换进去。”


赵德芳抬眸:“你要替死?”


吴二白道:“我不死,赵家不敢让他活。”


赵德芳放下那张纸:“是。吴家人早该死了。”


“但他不该死。”


“既然这么舍不得,为何当初要狠心逼他?”


吴二白笑笑:“王爷念佛多年,怎会不知身在欲海,菩提难渡?吴家想争一口气,我只好来争,可惜争不过,只能放手。”


赵德芳眼神变了几变:“东西在哪里?”


吴二白道:“现在我不能给你,等吴邪出来以后,自会有人送过来。”


赵德芳沉思片刻:“一言为定。”他挥了挥手,黑暗里走出一个影人,将吴二白带走了。

背着人,赵德芳叹了口气,他转身收起画卷,与越王有关的事是赵家的心病,是不能随意示人的。转身时,眼前站了一个人,竟是被他囚在地牢的张起灵。


知道那地方关不住他,但赵德芳还是微微皱眉:“皇上免了你的罪,明日之后孤便会还你自由,你不该在这时候多生事端。”


他只字不提张起灵私纵吴邪之事,即使因此才使得宋军惨败,因为他知道,今时今日不同往昔,在张起灵心中,那个心系万民的广陵王大抵已经死了,他用仁义拧成的捆绑他的绳索,现在断了。


张起灵道:“陛下怕夜长梦多,今夜已命人到牢中偷偷处决吴邪,估计明日会对外说他畏罪自尽,我已经把他带来了,就安置在王爷的书房之中。”


虽然本就没打算真放过吴邪,可才和吴二白做了交易,就出了这样的事,现在弄替身是瞒不住赵祯了,那么他欲下的狠心也该是理所当然的事。


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张起灵道:“刚才我听到了你们的话。”


“那你该知道,这件事很难办。”


张起灵道:“当年王爷已经让吴邪替赵惟和死了一次,如今还要再杀他一次么?”


忽然天空雷声大作,轰隆一声,震碎了夜晚的静谧。赵德芳眼底是惊惧到极致的恐慌:“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家知道一切。”张起灵淡淡道,他指着肩头:“这纹身是张家用来传递信息的,纹路之中藏了一张地图,多亏了吴邪,我才发现这个秘密。当年张家含冤而死,祖父尸骨无存,我父亲偷偷为他建了一个衣冠冢,顺着地图,我找到了地方,又从那里找到了我父亲亲笔手札,他将当年的事尽数写在上面。”

那场大火前,赵德芳一直住在越王府中,那时越王妃的妹妹时常来玩,那是个活泼娇媚的女孩子,模样和越王妃生得很相似——除了笑容,王妃的笑是浅浅淡淡的,非常端庄。这个女孩子笑起来像太阳,热烈明亮,能驱散阴霾下的冷。赵德芳是真喜欢这笑容,他本就是气质华贵卓绝之人,又因喜爱而平添了一丝亲切,使那女孩子也爱上了他。


都是血气方刚之年,两个年轻人的爱情也没这么多拘束,该做与不该做之事,都做了。


那时候越王府局势已经很紧张了,赵德昭很会做人,颇得百姓爱戴,这让太宗皇帝很不安,总是变着法子难为他。赵德昭从不把朝廷上的难事告诉幼弟,但赵德芳已然感觉到了山雨欲来之势,他不愿用多余的事打搅哥哥,打定主意待局势稍缓时便娶她。


谁知她却在那个时候有了身孕,突然得叫人不知所措,也叫人欣喜。越王妃姊妹都出身名门,断不能容忍女儿做出这种事,而且毕竟是皇贵之妻,未婚有孕传出去也不好听。于是他们便商量,以出游为名,躲在一处私宅里,待生下孩子再回去。到时赵德芳会立刻派人上门提亲,婚后假孕十月,小皇子自然还是嫡子。


孩子出生时母亲难产,疼了一日一夜才把这讨债鬼给生下来。赵德芳守在外面寸步不离,念佛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皇室子弟天生都有一点冷硬心肠,幼时就比许多成年人心思还深还冷,赵德芳亦然,他早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但看见那个皱巴巴的婴儿时却是欣喜若狂。十七八岁的年纪算不得男人,却已有了为人父的忧思和担当。他小心将婴儿抱到母亲床边:“孩子的名字我已想好,他是惟字辈,叫宪吧。赵,惟,宪。”


法为宪,慎为宪。母亲起身逗弄着孩子:“惟宪,你听见了么?王爷希望你做一个正直谨慎之人。”


“不。”赵德芳温声道,握住小小的手,“宪宪,乃是欣喜之意,我对他没有所求。”

多年来,脑海中每每不经意掠过这画面时,仍是心痛如绞。


有时候,伤害比保护难得多,也痛苦得多。


只听张起灵低声道:“赵光义要斩草除根,自然也包括越王刚出生的小皇子。王爷不忍兄长绝后,偷偷将小皇子送入民间,过寻常百姓的日子,用自己的孩子替死,岂料吴家人误会了您的用心,只当那是越王的孩子,又用吴家的孩子替了他的死。吴邪长大后,模样颇似他母亲,自然与越王妃也很相似,也就不会猜到里面还有内情。皇上见了越王妃的画像,也错认了人,这才决心置吴邪于死地。”


赵德芳攥紧了握在掌心的佛珠。当年,他一看见吴一穷抱来的婴儿,就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当时本该追查下去,但终究因为一点慈父之心,不忍下杀手。终归是吴家人自找的,怨不得他。二十多年后的重逢,他又是欣喜又是害怕,想要时时关怀事事挂心,又担心当年的真相被人看出来,让他遭殃,也让真正的越王之子遭殃。


后来出了个吴三省,赵德芳这才发现,当年的事不止他念念不忘,还有人比他记得更深,简直恨入骨髓,卯足心思要使赵家不得安宁。乱局之中,唯有吴邪浑然不知,一心扑在安固社稷上。松口气之余,又存了侥幸的心思——只要宫里头那位还没察觉,这事就能瞒下去。他告诉自己,刚出了事就把吴邪弄走,容易让人起疑,还是过阵子再看看,其实心里是想让吴邪在眼前多留一阵子。


直到看见解雨臣把贰月洪和黑背老六的死轻描淡写地盖过去,才发现事有不对。而在此时,吴邪被赵祯委以重任,入了枢密院。掌军之地,那是等闲能呆的么?他开始慌了,还没等他送走吴邪,赵祯已先他一步发现了当年的事,他把吴邪当成了赵惟和,以退位相逼,要吴邪死。


不是没有犹豫的,但这点犹豫在知道西夏也参与此事时荡然无存。赵德芳很清楚,西夏如果打着还政于太祖一脉的名头领兵进犯,不论胜败如何,都能将大宋搅得一团糟,结果自然是战火四起,生灵涂炭。


即使万般不忍,他也只能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只听张起灵道:“世上以口称义者很多,没有几个肯自己挨刀子的,王爷肯献出亲子,足见不是假仁假义之辈,可吴邪是无辜的。”


赵德芳幽幽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生于帝王之家,便是他的罪。”


他话里话外俨然是下了狠心的意思。张起灵沉默了片刻,取出一个包袱,放在地上:“吴二白把这两件东西给了我,这种不祥之物,原本早该毁了,但现在吴邪得靠着他活命。”


赵德芳神色一凛:“你在威胁我?”


张起灵道:“情非得已,还请王爷恕罪。”


两厢对视,赵德芳移开目光:“你私救了吴邪,现在宫中那位多半知道了,就算有替身也无济于事,你让我怎么救?”


张起灵道:“皇上不得王爷允许,也不敢下杀手,如果王爷肯说服皇上,我可以带吴邪远走他乡。”


赵德芳摇摇头:“不可能再让他走了,谁知二十年后会不会再有一场吴家乱政?皇上害怕,我也害怕,你若非要强行带他走,就先杀了我。”


护了这么多年,杀是做不到的。张起灵握紧了拳头,复而慢慢松开,许久之后,他轻声道:“那就让赵惟宪重新活过来。过了明天,最后一个麻烦就解决了,吴邪无兵无权,重伤难愈,让他呆在你们眼前,你们总不会害怕了。”


赵德芳愣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这……不行……他不会答应。”也没说明白到底是哪个“他”。


张起灵问:“若是王爷愿意,自然是能让皇上就范。要是担心吴邪不同意,大可不必,待王爷昭告天下寻回亲子后,我便会离开,到时候他定会以为我与王爷做了交易才失踪,吴邪重情,为了寻找我,会留下来搜寻线索。”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49:00 +0800 CST  
赵德芳一愕:“你要走?”


张起灵道:“是,我只能走。”想要让吴邪活下来,就要让他一无所有,起码看起来是一无所有。吴二白用死亡绝了赵家的后患,而他,要用离开来让他们安心。张起灵继续道:“我很快就会前往辽国,当年真宗皇帝的法子很好,三足鼎立,相互牵制,大宋,西夏,辽国,亦如当初。”


经过此事,赵祯不会再让他掌握兵权,但他非掌不可,大宋的将军当不了,那就做辽人的将军,做一个远在天边,掌一支宋人皇帝管不了的军队的,比呆在他身边更能让他好好活下去。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国家之间的鼎足之势会被谁尽覆,或许他看不到这一天,但那也没有关系。心中所愿,仅是吴邪能够活下去。


赵德芳道:“好,我答应你。”


张起灵拱手道:“一言为定。”


天圣三年七月十五,征讨使吴邪领兵不利,误断敌情,致使五万将士惨死,实乃国之罪人,当今天子朱笔御批,枭首示众,以慰亡魂在天之灵。


这一天雨下得很大,天气冷得要命,吴二白跪在瓢泼大雨中太久,使那张刚易容好的脸上过分的苍白也显得很正常。雨幕远看如烟,使吴二白想起了汴京的春色,隋岸边柳絮纷飞,每每春风过处,如烟如雾,大哥牵着他和三省,慢慢走在这团含愁带绪的雪色烟雾里。其实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却无比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


猛然惊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赵德芳坐在对面的茶寮雅间里,在他脚下摆了一个火盆,他手握念珠,将经书撕成一页页,他丢了一片下去:有种种性种种欲种种行种种忆想分别,历劫缠绕无有出期,乃为此大事因缘现世。


行刑官高喊:“时辰已到,行刑!”刽子手拎起刑台边的一坛酒,揭开红布酒塞,仰头灌下。


赵德芳低声念道:善男子、善女人,一切众生,能秉心至诚,持诵佩服,顶礼供养,即离一切苦恼,除一切业障,解一切生死之厄。


刑台旁围满了死难将士的亲人,他们终于看到了有人为那不该有的牺牲付出了代价,虽然这并不能让亡魂归来。许多人开始哭泣,声嘶力竭,咒骂不止。刽子手举起了刀,只看到白森森的光划过,一股血喷了出来。头颅在地上滚了滚,仰面向上,带了一抹轻松的笑容。


又一张佛经被丢了进去,火舌一燎,化作灰烬:不啻如饥之得食;如渴之得饮;如寒之得火;如热之得凉;如贫之得宝;如病之得医;如子之得母;如渡之得舟。其为快适欣慰,有不可言。


头颅被挂在高杆之上。底下哭声更大了,怨恨无处可依,痛苦便更猛烈地侵蚀而来。一个老迈的妇人喊道:“儿啊,你可看见么?皇上为我们做主了,这个狗官,已经替你偿命了……”无数百姓跪地不起,长谢圣恩。


最后一页经文被丢了进去:为善获吉,为恶获凶,幽明果报,不爽锱铢。观于是经者,尚戒之哉,尚勉之哉。

火光大盛,梵语妙法在这团业火中,归于平静。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49:00 +0800 CST  
第二十六回 浮生俱如梦

赵祯继位后,便从延福宫搬了出去,他吩咐过宫人每日都得细心打扫,因此这里日日干净如昔。只是或许是冷清太久的缘故,如今故人重归,这里也没有人气儿。


解雨臣与赵祯对峙而立——以往只有下棋时他们才会这样,就是下棋时,也是局分两头,劲使一处,算计的都是旁人。可现在,解雨臣眼神很冷,冷得叫赵祯觉得陌生,来之前所有的话都被扼杀在这团冷谧的目光里。


解雨臣眼底含冰:“任命吴邪为三军指挥使那日你就想好了今天吧?祖训有言,有杀士大夫者,天必殛之。他领了兵,自然算不得文臣,处死他不坏规矩。”声音陡然抬高:“赵小六,你真是好手段,连我都给蒙进去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自己呕心沥血辅佐的人,竟然是个狼崽子。”


就是在刘太后当权时,也没人敢这么放肆。赵祯眼底涌起一阵薄怒:“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这么跟朕说话,你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解雨臣背着手冷笑:“几万宋军将士你都敢动,多我一个不多。”


赵祯露出一点慌乱:“那,那是意外!如果你肯早一点替朕除了他,朕又何至于出此下策!”


解雨臣道:“这些话多说无益。以前,为了你,我跟他算不上朋友。现在,因为你,我跟他是朋友了。”


赵祯愈发愤怒:“什么朋友,你是朕的臣子,怎么能为了一个动摇国本的乱臣贼子,跟朕作对?这十几年来的君臣之情,你说不顾就不顾?”


解雨臣看着他:“十几年来,我只当你是羽翼待丰的英主,怯弱胆小的……弟弟,现在看来是我担心多了,你身在帝王之家,天生就有一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又有大权在手,别人害不了你,只有你害人,现在不需要我帮忙,你也坐得稳这皇位,我顾不顾的,你何必在意?”


赵祯恼羞成怒道:“不是我要害人,而是这帝王宝座,不容旁人觊觎!”


解雨臣静默良久,冷冷道:“是我错了,我只教你如何做个皇帝,却没教你怎么做个人,你现在眼里心里只有这个皇位,未来一定会后悔!”


言下之意无非是骂自己没心没肺,可赵祯想起的却是过去举步维艰,但弥足珍贵的岁月。那时身边始终有一个依靠,满足他一切的愿望。他说想知道身世的秘密,解雨臣便去学缩骨。他要报复皇后,解雨臣便去构设原本可以坐收渔利的阴谋,他初登大宝,无人无路,解雨臣始终伴他左右,为他搭桥铺路,一点点打造出他赵祯的朝堂。


桩桩件件,铭记于心,无可替代——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赵祯心头一暖,软弱随之而来,他轻声道:“吴邪已死,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这次只当是朕错了。你曾说过,会辅佐朕做一个明君,如今正是我们打造盛世天下的时候!我们君臣二人忘却此事,重新开始,好么?”


解雨臣面无表情:“你知道么?现在我看着你都有点害怕,我不知道你那副和善的面孔后头,有没有偷偷藏着刀。”顿了顿:“我没有那副铁石心肠护身,几万冤魂在身后看着,回不去了。”


他转过身。儿时的画面跃出脑海。那时,太傅说起各朝盛世之治,赵祯听得云里雾里,就捏着一支解雨臣给的西府海棠玩得欢。下课后照例问解雨臣,太傅说了什么。解雨臣笑道:太傅说,你要做个好皇帝。赵祯问,要怎么样才是好皇帝?


“赏不遗远,罚不阿近,爵不可无功取,刑不可贵势免,要叫四海雍熙,八荒平静,边将无功,吏不怀私,士农乐业,文武忠良。太子若能做到这些,就是个好皇帝了。”


赵祯那时还小,却已感觉到这寥寥数字里有多沉的份量,不禁面露愁色:“太难了,我怕做不好。”


解雨臣低头看他,微微一笑,刹那间眼眸流光:“没关系,我会帮你打造出一个御极之治的盛世天下来,要让大宋之英主,无人能出你之右!要让千百年后史官庶民说起殿下的名字时,敬仰畏服,异世怀恩!”


赵祯难得地笑了:“好,我会让你的名字千古流芳,百代后人人羡慕我们君明臣良。”


那时互许下辉煌未来的声音还历历在耳,今日两人却要分道扬镳。心里隐隐发痛,痛得他喘不过来气。吴邪曾说过,一辈子说着帝王将相故事的伶人们,未必有痛快,但不会有痛苦。现在看来,大抵是伶人知道了那些光彩万丈的痛快人生里有多少恨与苦,因为知道,所以不羡不求,断了肖念,自然也就没了痛苦。


浮沉数载,好似黄粱一梦,妄他自诩聪明,结果倒不如说着梦的人活得明白。


解雨臣说:“我该走了。”


赵祯木讷地看着那人走了出去,冷风扑面而来,寒意入骨。

去意虽决,但也不能真说走就走。出了延福宫,解雨臣匆匆奔往菜市口,他到现在还有点半信半疑,觉得吴邪不可能这么去了。这会子雨已经小了,皇宫外面人很多,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蹲在地上捉蚯蚓玩儿,道路很窄,前面又走来一个人,狭路相逢,两人擦肩而过时那人迅速往他手里塞了个字条,解雨臣握住了,顺势坐到旁边一个茶寮里。


四下无人,他打开了手中的字条,寥寥数语,只有嘱咐没有解释,笃定他会答应似的。解雨臣看了许久,终是下了决心。起身时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劣质的茶叶泡出来的茶很苦,喝下去跟吞了一口黄莲似的,他咂咂嘴,却品出一点甘甜来。


撕了字条,转身回返。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50:00 +0800 CST  
赵祯没想到他还会回来,眼底俱是惊喜,然后又冷了脸:“你还回来做什么?”


“外面太冷了。”解雨臣说,雨虽不大,走了这么久身上也湿了,他每走一步,脚下都带着水迹。赵祯并不搭话,看着他坐到桌子旁,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慢慢饮下。赵祯想不明白他现在回来做什么,怕冷?听着就跟笑话一样,难道是……回心转意了?这时候开口留他或许是有用的,但他是大宋皇帝,怎么能三番两次为了个臣子这么屈尊折贵?正是心思千回百转之际,就听解雨臣道:“来聊聊吧。”


迟疑再三,赵祯坐了过去,解雨臣给他倒了一杯茶:“暖暖身,屋里冷死了。”赵祯握着手里的茶杯,一脸狐疑,解雨臣笑了:“还怕我害你不成?”


赵祯赶紧喝了一口:“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解雨臣冷不丁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自然记得,并不是在大殿之上,而是……在翰林院里,解雨臣趴在窗边,饶有兴趣地看着里头愁眉苦脸的太子和恨铁不成钢的太傅。


“知道么?那时候我挺看不起你的,一问三不知,没见过这么笨的。”


赵祯脸色变了变:“那父皇要你做我的侍读,你干吗要答应?”


“我为什么不答应?解家门庭衰败,我年纪太小,还不能重振家业,能攀上太子这根高枝,我求之不得。”


赵祯喃喃道:“我那时却是真喜欢你,钦慕你的才学,羡慕你的勇气,满朝文武都装聋作哑怕答得不好惹麻烦上身,唯独你站了出来,那时我就在想,如果你要能答出来,我一定不放你走。”他看着解雨臣:“我赌你能答出来,后来我赢了,上天给我送来一个福星。”


解雨臣放下杯子:“后来你读书总是读不好,先生打不得太子,板子全落在我身上,但这也无所谓,跟成为太子侍读带来的好处比,这点打无关痛痒,很多事情比挨揍难受多了。然而每次我挨打后,太子寝宫里的灯就长夜不熄,我偷偷去看过,看见你一边哭一边在看书,我知道你是在内疚。”


赵祯脸上露出一抹难为情:“我想如果我多看看书,或许你下次就不会挨打了。”



解雨臣笑了:“那时其实我挺不屑,帝王的怀柔之术书上见多了,怎么看你怎么像在做戏,小爷我是那种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么?直到有一天,我们看书到深夜,你肚子咕噜噜地叫,一边啃着点心一边说,要是有碗羊肉汤就好了。我当时要叫宫女去准备,你止住了我,那时你说,御厨们都睡下了,何必叫醒他们?而且我要是随便索取,会让他们当做惯例。就像这绿豆糕,我之前称赞过一次,结果日日都准备。谷物也就罢了,如果我现在要了羊肉汤,御厨就会夜夜宰杀,一年下来要数百只,形成定例,日后宰杀之数不堪计算,为我一时口腹之欲,创此恶例伤生害物,我实在不忍心,所以咱们随便吃点点心就好。当时我就在想,古来多得是雄心大略的帝王,却没有哪个能心慈至此。不聪明有什么关系?你不会的自有我来帮你,单是这一片仁心,就足够造福天下了。”解雨臣看着他,有多动情就有多伤心:“这些年一路走来,我越发觉得自己没看错人,你确实是个好皇帝。所以你把那个姓丁的安插过来,我也没怀疑过,我以为顶多就是个眼线,通风传话罢了,我没想到,你会为了杀你堂兄不惜害死这么多人。”


赵祯眼底含泪:“不管你信不信,我也没料到会闹成这样,我就是太在意青史之名了,才用了这么迂回的法子,早早把他召进宫来一刀砍了,哪会有这事?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对么?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为了他隐瞒我,如果你一开始跟我坦诚相待,或许我会看在你的面子上选个别的法子,但你向着他,只会让我更愤怒害怕。为君者纵然有无尽的富贵,也有无尽的寂寞,我本以为这寂寞里有你陪着也不算孤单,可你竟然把心思分了出去。我怎么能不恨?别再拿青史美名之类的话来蒙我,他人心尽得,又有张起灵这种手握兵权的人撑腰,万一有什么想法,青史之上我还能留名么?”


茶已经凉透了,杯中映出带着歉疚的眼眸,解雨臣悠悠道:“你我早该坦诚以待,可惜,现在晚了,若他日你再遇股肱心腹,千万要记得这个教训。”


赵祯忽然觉得头晕脑胀,他明白过来,指着面前的茶:“你……你给我下毒,究竟是什么时候……”话音未落,已向后倒去,解雨臣扶住了他,小心把他放到床榻上。他轻车熟路地在暗格里摸出之前用过的易容工具,看了看赵祯,提起笔,在人皮面具上慢慢勾勒起来。


许久之后,宫人们看见皇帝从云归殿里出来,他说解大人要在里面闭门思过,吩咐这几日不要去打扰。


当晚,赵德芳上了折子:多年前,他曾有过一个侧妃,越王府失火时,侧妃身怀六甲,不知所踪,他多年来寻而不得,祖宗见怜,让他机缘巧合之际寻回了亲子,特呈禀天子,许其认祖归宗。


皇帝朱笔御批,三日后祭祀太庙,令广陵王世子认祖归宗。公文当夜就派发下去,数日间,便会天下俱知。

天阴沉得厉害,暖阁里门窗紧闭,冷风难透。床榻前摆了一扇九折屏风,将白日里仅有的一点光遮住了,帷帐内挂了一颗明月珠,静中生辉。吴邪昏昏沉沉的,这阵子睡的比醒的多,导致每每睁眼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你醒了。”是张起灵的声音。吴邪一手搭在额上:“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张起灵一时没吱声,吴邪看了看天色,惊坐起来:“什么时辰了?”用力太大,扯到胸前的旧伤,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起灵端了杯茶给他,给他顺了顺背:“未时,七月十六日。”


吴邪吹了吹,才要喝,忽然想起来一茬:“我睡了两天?那昨天我行刑的事……”


“你放心。”张起灵道,“王爷已经找了快要行刑的死囚犯,易容成你的样子去交差了。”


“王爷?”吴邪皱眉,环顾四周,虽然光线很暗,却也能看到周围布置华美,的确不是普通人家有的:“我在广陵王府?”


“是。我求王爷救了你。”


吴邪沉默片刻,忽然把杯子砸在地上:“谁他娘的让你救我了?你不知道我是回来寻死的么?居然还找赵家?”前车之鉴在前,赵家的恩情是好受的么?这一刻,吴邪说不上来是愤怒还是担忧,泼出去的茶水大半都溅在张起灵身上,很烫的水,但他一动不动,连表情都没变,反倒是吴邪一惊,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一拳砸出去全落在棉花上,他压根没法继续吵下去,因而愈发生气。他心想你无欲无求什么都能忍,就当别人跟你一样呢?从认识起就这副样子,今天看着最烦人!


却听张起灵开了口:“你是回来报复的,我看了你给胖子写的信。”


他告诉胖子:这次坚持回来,一为解脱,二为报复。赵祯不是害怕真相被人知道么?那他就偏要扒开赵家光鲜的外表,让大家看看知道这里头有多肮脏,然后告诉所有人,老子是死心塌地为他卖命,这王八蛋不讲血脉亲情就罢了,为了阴我还出了这么损的招数,让这么多将士因我而死,我心有愧,只能以死谢罪,但以后你们也要擦亮眼睛看清楚,赵祯这种小心眼的玩意儿,到底要不要保他!


吴邪冷笑:“我报复他怎么了?打出生起我就没享过赵家的福,就因为投胎没投好,跟姓赵的沾了关系,现在就要由着他们百般糟践?赵小六要真看我不痛快,就明刀真枪地跟我单挑,要被他打死了我绝不喊冤。现在让无辜的人来掺和算怎么回事?人不死在他眼前他不知道难受,娘的,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忽然感觉有人坐了过来,抬头一看,张起灵的脸近在眼前,只听他道:“你想让我怎么做?”吴邪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张起灵非常耐心地又说了一次:“我该怎么做?”


声音近乎温柔,让吴邪有点不适应,反应过来才明白,这闷油瓶子是在安慰他,冷哼道:“好,你把赵小六抓来,先让我揍他一顿。”


强人所难的要求。吴邪笃定他不会答应,自己也好名正言顺地发一通火,谁知道他竟然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吴邪忙拉住他:“你干吗去?”


“进宫。”


“你不会真打算把赵小六掳来吧?”


“只是打一顿而已,你并不会杀他,对么?”张起灵回头,挑眉看他。


吴邪沉默许久:“是,我杀不了他。”诉诸真相于天下也好,要跟他单挑也罢,自己想要的无非是出一口恶气,要一个解脱。他没法承担弄死赵祯的后果,现在只能让他活着:“算了,


说说眼前吧,你是怎么劝说赵德芳救我的?他跟赵小六可是一条心。”


“他并不想你死,丁綝的事,是个意外。”没人想得到李元昊是这么锱铢必较的人。


意外。吴邪冷笑,弄死这么多人,一句意外就算了?大宋律法在皇家权威面前真他娘的屁都不是。“赵小六派来的杀手没回去,你们弄具死尸瞒不住他。”


张起灵道:“他给了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答应,他就愿意保你长久。”


“你怎么说的跟土匪霸占民女似的,一答应就成了山寨夫人。还我答应,我能答应他什么?现在也就烂命一条,不值钱。”


他现在态度恶劣得要命,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张起灵不以为意,道:“王爷原本有个儿子,叫做赵惟宪,后来死在火场里了。”


赵德芳那时还不到十八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个年纪的皇族身边都有几个通房丫头,有孩子也不算奇事,只是惊讶于从未听闻罢了。吴邪看着他:“然后呢?”


张起灵难得的犹豫:“吴邪,其实……”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51:00 +0800 CST  
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冷风灌了进来,赵德芳大步走进来,袖子上沾了雨,想来在外面有一会儿了。张起灵起身:“王爷。”


时隔多日的重逢,吴邪前情不知,看见他只有厌恶仇视。赵德芳却是念起旧事,心中爱子之情大起。目光一接,冷热相悖,冷眼看人的人觉得诧异,青眼以待的人被刺得心下一缩。赵德芳收起了眼底的情绪,袖手而立:“孤已上奏皇上,寻回了多年前遗失民间的长子,皇上下诏,三日后祭祀太庙,认祖归宗。”


吴邪听傻了:“这什么意思?”又看了看张起灵,后者使了个眼色,吴邪瞬间明白过来:“你要我管你叫爹?”


“在外人面前当如此,回到府里你可以不叫。”


“你有病吧?你杀了我爹一家,还让我认贼作父?是不是你们自己下作惯了,就以为沾了赵家的血就跟你们一样没心肝?”


赵德芳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淡淡道:“这是我的底线,你要是不答应,所有跟你有关的人都得死。”


吴邪怒极反静,慢慢从床上下来,捻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抵在他颈间:“信不信我先让你死?”


赵德芳却笑了,带了点宠溺,又带了点无可奈何,像是面对一个需要引导的孩子:“然后呢?杀了我之后你又该如何?远走他乡?隐居山林?你躲得过大宋律法,躲得过天子追捕,你能躲得过自己的良心么?”


吴邪被逼得急红了眼:“你弄死你哥哥一家都能好好地活,我要什么良心?”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赵德芳抬高了声音,“别说是为了报复,你拿命报复一场后,那些陈年旧事就有了了结。如果现在你杀了我,事情没法了结,还会多一条人命,你要过得了自己那一关,你现在就动手!”


吴邪双目发红,下颌的弧线因为咬紧的牙关变得异常紧绷,像是铁笔勾出的线。他看见碎瓷下溢出的血,猛然惊醒,大吼一声,将那片碎瓷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推开赵德芳往外走,这地方再待下去就没法呼吸了。赵德芳一皱眉:“你要去哪儿?”才要拉他,张起灵已先一步动了手,他拉住吴邪:“你等等。”而后从一旁拿来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给吴邪穿戴上,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小心。”


赵德芳扯住吴邪的衣袖,看着张起灵:“你干什么,他现在不能出去!”刚砍了一个,再出现一个还得了?


张起灵抓住赵德芳的手,微微用力:“王爷放心,他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


吴邪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微微皱眉,从上次死里逃生开始,他就觉得张起灵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时觉得这
几年的情分摆在这,看到自己要死了,再怎么温和体贴也不为过。可为了他正面忤逆赵德芳,还真是完全没想到。


养熟的鹰忽然转头挠了自己,赵德芳亦感震惊。张起灵双唇紧抿,除了坚持没有别的情绪,赵德芳惊讶之余手上泄了劲儿,张起灵迅速推了吴邪一把:“去吧。”


吴邪回过头,张起灵挡在赵德芳面前,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他犹犹豫豫地走了。


张起灵道:“刚才属下冒犯,但吴邪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


赵德芳无所谓原不原谅,只道:“若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张起灵问:“王爷为何刚才不告诉他真相?”


赵德芳默了一默:“大宋得以安宁,吴邪可以活着,就已足够,求多了是贪心。我如此,你,也该如此。”


赵德芳悲悯众生,本该是一等一的有情之人,却终为天下做了无情之事。自然也明白,到底是什么,能让无欲无求的无情之人变得有情。他虽不打算说破,但也绝不肯纵容,毕竟莫说是皇族,就是普通人家也不会接受这种事。


好在情之一字,虽无解难终,但只要藏得够深,还是瞒得住。只要他知道什么事才是该做的就行了。


张起灵低声道:“王爷放心,我对他,亦无所求。”他拿起另一件蓑衣,走出门去。

街上行人很少,天气太差,路边摆摊的都回家了,整座城市还未缓过来,悲伤得很,清冷得很,吴邪被这种氛围感染,更加烦得要命,蹲在路边琢磨着去哪儿。几个人在一边聊天,说的是今早菜市口的事儿,吴邪听了会儿,决定去看看这个替死的倒霉鬼是谁。


头颅挂在高杆上,随风而动,看着很吓人,小孩子和女人们不敢往这来。京里又发生了大事,富户们忙着招短工建看棚,男人们也大多在忙,因此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昨天雨很大,颈上的血迹都被冲干净了,惨白如纸,有风吹过,头颅转了个圈,颈后皮肤上那块淡淡的暗红色胎记显露出来。吴邪愣住了。


此时张起灵也追了过来,才叫了他一声,就看他发了疯似的去解挂着头颅的绳索。张起灵拉住了他:“吴邪,你……”


吴邪转过头,满脸泪痕,他指着上面:“这是我二叔对不对?”


他握着自己的手抓得是那样紧,好像把整个生命的份量都放在他掌心了,张起灵低低道:“对,你二叔找到王爷,要替你死。”


吴邪喃喃道:“我早该明白,只要我身边还有能帮助我的人,赵德芳就不可能放了我,我早该明白的……”


依稀想起吴老狗弥留之际的话:如果有一天,你那两个叔叔出了事,你也不要去救——原来早在那时,爷爷就已经知道,终有一天,他们将为他而死。


吴邪甩掉斗笠跪在地上,两手抱着头,嚎啕大哭,这些日子来的痛苦和忍耐,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他泣不成声:“小哥,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他们怎么还不肯放过……”


张起灵半跪在他旁边,抱住了他:“吴邪……”他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用力搂住他,吴邪埋首在他肩头,热热的泪顺着颈间流向胸膛,烫得心尖子发疼,他低下头,亲吻他耳旁的皮肤。


在这一刻,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止的,他们旁无若人地跪拥在一起,秋日的风吹得人手脚发凉,唯有两人相拥的地方还很温热。他们很多年后都还记着这股相依为命的感觉,就像是孤独的旅人在黑暗的旷野里迷了路,天边一缕月光照亮脚下,微弱寡淡,却是唯一支撑下去的力量。

那晚无人之时,张起灵替吴邪将头颅取了下来。然后他们去了乱葬岗,尸骨遍野,散发着腐臭味,啃食尸骨的野狗们抬起头,眼珠子亮得吓人,畜生们也知道欺软怕硬,活人一靠近就吓跑了。


吴邪一手抱着那颗头颅,一手提灯照明,张起灵帮他把吴二白的尸身从那个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地方刨了出来,吴邪摸着他二叔手上的烧伤,双眼凝泪。


他们走了半宿,终于在乱葬岗旁的一处山冈上找了个好地方,坐北朝南,藏风得气,主葬者子孙平安富贵。吴家没有子孙,这富贵大抵会在来世应在墓主本人身上。


他们过来时带了一套寿衣,张起灵又去买了一口棺材,吴邪亲自为吴二白入殓,人皮面具是用鱼鳔胶粘在脸上的,不连皮带肉休想撕下来。他没办法,只能让吴二白顶着自己的脸入土为安。


从成都家里离开前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他从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外面的凶险,跟赌场里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孩似的,仗着自己有几分手艺就以为能在大人的世界里闯荡,最后吃了亏弄乱了场子,哭天抹泪地跑回家去,父辈们为了平事,只好赔上命去抵罪。这时候傻小孩才知道自己闯下的祸有多严重。


最后一捧土盖上时,吴邪生出了错觉,觉得躺在棺材里的是自己,他亲手把那个可以退缩、可以软弱、可以嘻嘻哈哈、可以要死不活的吴邪给葬了。


墓碑无字,他平静地磕了三个头,没敢再流泪,在街上已经哭得够多了,头七未出,死者魂魄未散,怕叫吴二白看见了,心生疼惜,耽误了他的轮回。而且他记着齐铁嘴的话:一死万事空。太祖皇帝的恩情,吴家已用举家老小的性命还了。现在他为自己抵命,自己为他入葬,彼此两清。

天光已明。他们蹲在河边洗手,吴邪没问张起灵为什么要瞒着他吴二白的事——答案显而易见,就如自己不想他有事一样,他也不想自己死。过了这么些年,历了那么多事,要为这个吵起来,那些为了他牺牲的人,当真是白死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现在该是他回报的时候。吴邪道:“小哥,从咱们认识起,你就一直在帮我,要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我谢你一路来的惜护,但是今天之后,咱们就分道扬镳吧,之后就是我们赵家的事了,我不想外人掺和进来,你也看见了,这里头水深,动辄就要淹死个人。”


张起灵道:“赵家的事就是张家的事。”


“那是赵德芳当家的时候,以后我这里没这规矩了。”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你在赶我走?”


“是。”


张起灵淡淡道:“放心,等你认祖归宗之后,我自会离开。”


一个认定了很难赶得走的人忽然说要走,让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吴邪想好的说辞一概用不上,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问:“你要去哪儿?


张起灵摇摇头,表示现在不能说:“等我安定下来之后,会想办法告诉你。”


吴邪点点头。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张起灵道:“回去吧。”


不知是谁卷叶为笛在吹曲儿,古拙可爱,吴邪耳边一留神脚下就没注意,滑了一下,张起灵伸出手,吴邪犹豫了一下,把手给他,张起灵握紧了,直到进广陵王府前,都没松开。

早有人跟赵德芳说了这俩人昨天私取人头的出格事儿,赵德芳没放在心上,百姓们要得是个痛快,现在人已经死了,头颅挂一天还是挂三天他们不会计较,开封府那边派人打点一下就好,只要人没被发现就不碍事。


他忧心的是吴邪的反应, 吴二白死在面前,他还能这么平静,实在不寻常。但他不找事,自己也不能上去问,只吩咐人小心看着别让他跑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53:00 +0800 CST  
终于到了去太庙的日子。


这一夜广陵王府灯火通明,三更便要去宫里。吴邪早早便要准备起来,他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陌生得让他害怕——他被戴上了人皮面具,就像吴二白一样。


他掐了掐自己的面皮,丝毫感觉不到那之下真实的脸的存在。勉强笑了笑,镜里人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嘲讽笑容。


假吴邪死了,真吴邪就不能再用以前的脸活下去。赵德芳让他借着这张脸逃脱了吴邪的命运,从而进入一个被别人控制的人生里。


赵德芳说:你要把这张面具戴进心里。


从今往后,吴邪这个名字就跟他没关系了,他要做赵惟宪,要把坚强、勇敢、担当、决绝,还有血淋淋的残忍都裹起来,就像这张面皮一般,严丝合缝,裹在自己身上。


吴邪忽然有点想哭,想歇斯底里放声大哭一场,以后的日子都他娘的要喂狗,他得给自己哭一把丧,但张起灵还在后面,想到这里他就哭不出来。


张起灵从镜子里看了看,拿起金冠为他束发。


吴邪说:“要是胖子在,一准认不出我。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半夜起来看到镜子,肯定以为见鬼了。”


“没事。”声音从头顶传来:“我认得出。”


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碰撞了一下,这一次谁都没有移开眼睛。铜镜并不能完全映出人的样子,他们好似被这团模糊昏黄的光线融到了一起。


吴邪起身,说你等我一下,没多久,他带着两坛酒回来了,表情有点困惑,张起灵问他怎么了。


吴邪把那两坛酒放在桌上,道:“我金榜题名时,赵德芳请我喝状元红,说是借来给我庆祝的,估计是越王埋的。当时没喝完,我看他又给埋在院子里的梅树下了,刚才我去刨,发现那里有两坛酒,坛底年份相同,越王府当年有两个孩子出生么?”


张起灵波澜不惊道:“许是怕到时不够,这才多埋一坛。”


吴邪一边拔掉塞酒红布一边道:“两坛也不够啊,越王想摆个酒宴,非得上百坛不可。”


张起灵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搪塞道:“越王亲手埋下的酒,自然只有皇上亲王郡王等人才能享用,两坛足矣。”


吴邪“哦”了一声,倒了两碗酒:“那时赵德芳说,这酒以四季冷暖为底,以山高海深的怜护为引,更添无求无欲之爱一味,日夜忧心之思一味,见幼木始高之喜一味,离忧别愁之涩一味,酿得此酒,酸甜苦辣尽在其中,我当时没尝明白味道,现在要再品一品。”


张起灵按住他:“你重伤未愈,不宜饮酒,而且明日还有大事。”


吴邪道:“我心中有数。明儿以后,我就不再是吴邪了。前尘饮尽,只当之前的旧恩旧恨是一场梦。”张起灵放开了手,看着他先倒了三碗酒。

第一碗,敬吴家,救命之恩兼抚育之情,这辈子他无论如何也还不上了,只愿来世没有皇权恩情束缚,没有牺牲与鲜血时,他能再做一次吴家人——真正的吴家人;


第二碗,敬贰月洪与黑白老六还有潘子,他们和吴家关系这么好,估计转世后也不会分开,等自己做了吴家的人,再好好谢他们;


第三碗,他递给了张起灵。


吴邪说:“胖子要在,这一杯酒也该敬他,我前半辈子都是在瞎胡闹,过得浑浑噩噩的,一辈子的好运气就用在认识你俩身上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总一脸冷冰冰的,人家就算想和你做朋友都要被你吓走了。”
张起灵皱眉:“我不需要朋友。”


吴邪笑笑:“是啊,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么?你一个杀手,本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但你却没擅杀无辜,那时我就想,又仗义又有能耐,你这个朋友得交。”


张起灵冷不丁冒了一句:“可你被抓进皇城司那次,我并没帮你。”


吴邪道 :“开始我很生气,后来想你跟我也就是萍水相逢,一上来就性命相托,实在强人所难。后来也多亏了你,我才能死里逃生。”


张起灵淡淡道:“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吴邪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他看着地上的酒:“可惜,很多人努力想活着,但却没有机会活下去。”


第四碗酒,敬死在山谷里的那几万兄弟。愿你们来生安康,再不会遇到阴谋。


那半坛酒已见了底,满屋都是酒香,熏得人醉醺醺的。吴邪扶起酒坛,微倾,琼浆落满银碗,酒浆澄净如琥珀。


这是最后一碗。吴邪端起来,浅酌一口,酒气顺着气管流下,辛辣,苦涩,他止不住地咳嗽,胸口一阵发紧。


张起灵接过来,淡淡道:“你不该喝酒的。”


吴邪看着他一饮而尽,叹了口气。


可惜了,这一碗,他本是要留来敬自己的,他要给自己送行。

皇城里响起了号角声,整座汴京都被这悠长如云的声音叫醒了。声音落时,宫门外二百面画鼓齐声作响、鼓声止后,宫廷内外一片肃静,彩楼之上,教坊司的乐人们开始模仿百鸟和鸣,细听之下,犹如鸾凤翔聚。


数百架马车踏着霜气从皇宫中驶出。大驾玉辂车装点华美,四柱栏槛缕玉盘花描龙,左右两边的珠帘微微拉开,广陵王和吴邪并排坐着。东方未明,圣驾经过的几十里御道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人,不少富贵之家搭起看棚,鳞次栉比,无空闲之处。


解雨臣用了老法子,派人在勾栏瓦舍里打点,这几日京里只演广陵王民间寻孤的故事。说书人声色并茂,一面说着皇家宗室的猫腻儿,一面说着赵德芳少年时的情爱故事——大半都是编的,可百姓们爱听。男人们议论朝堂风云顿起,女人们感怀赵德芳心念亡妻多年鳏居。两边都得了人心,也就对这天上掉下来的世子分外留意。


声势弄得这么大,赵祯醒来之后再有不满,也不敢轻易动吴邪。


吴邪坐在车里面无表情,看上去不开心得很,广陵王一掐他的手,唇形不动狠狠道:“笑。”


他咬牙切齿地扯了个笑容。


看客们在旁边啧啧称赞:“瞧世子这眉眼,真跟王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张脸与赵德芳有五分像,他大约是想用这种法子让百姓一下子知道吴邪是赵家人,那些尊敬赵德芳的,看见他的样子也会爱屋及乌,思及此,吴邪笑容更大了些,这次是冷笑。


这场戏一直演到太庙里繁文缛节走完,百官宗亲都退了出去。


中庭戒严,庙外禁卫,赵祯带着赵德芳和吴邪走进昭烈殿。殿门轻阖,偌大一片地方,就只有他们三人。


太祖神位前摆了三个蒲团,赵祯取了三束香,带着他们下跪,吴邪自己“砰砰”磕了三个头,绕过他们把香火供上就起来了:“活人面前演足了戏,死人面前就别演了。”


“放肆!”赵德芳出声喝道。


吴邪慢悠悠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敬在心里,不在面儿上。”他起身:“比方说王爷你,干出杀兄害侄的事儿,还敢走进来,显然是没把太祖神灵当回事儿的。”


赵德芳眉峰一拧,似要说话,但赵祯在前面拉了他一下。赵祯三跪九拜行足大礼,才慢慢起身。吴邪冷笑了一下:“当然了,你干得再出格,那也不过是自家之事,太祖皇帝要在,没准儿动动家法揍你一顿也就罢了。你这
侄子是青出于蓝啊,不仅不把亲人的命当命,连别人的命也不当命了。”



赵德芳脸色变了:“咱们之前的约定你别忘了,安安静静把戏演完,休要给赵家找晦气。”


吴邪冷声道:“赵家缺德成这样,晦气不用我找,报应也不会来得太晚。”


赵祯转过身:“你也姓赵,赵家人不得好死,你好不到哪里去。”


吴邪从供桌前取来三支香,走到陪祀功臣的享堂里,走到吴老狗的灵位前,扑通一跪,恭恭敬敬磕头、起身上香,心诚之至。他转过身,铿锵道:“这才是我的先祖。”


赵祯上下扫了他一眼:“你既然无心认祖归宗,今日何必要来?”


吴邪一手摸向袖中:“我要是不来,怎么能见到你?”


赵祯冷冷问:“见我做什么?”


吴邪不说话,忽然快步走了过来,袖中有一道白光一闪而过,赵德芳眼明手快,一把推开赵祯:“小心。”赵祯被推得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上,倒地前拉了赵德芳一把,那道白光划破了赵德芳的前襟,领口镶的珠子落了一地。


吴邪手握匕首冷冷地看着他们:“你知道我是回来报仇的,你不让我上刑场报,那我只好亲自来向你们讨债。”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57:00 +0800 CST  
赵德芳看着他:“你这是想弑君弑父么?”


吴邪笑了一下:“为君不君,还指望别人尊敬么?至于父,王爷你是演戏演得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你怎么忘了,我父亲早就死在你手里了。”


倒在地上的两人这才发现手脚发软,全身无力,起了几次都没能站住,吴邪亮了亮手,指间夹着一只小小的香,燃烧出的雾色极淡,悄然无息地融入到空气里。


赵祯咬牙道:“大理迷魂香。”


这东西是当年胖子用来对付陈阿四的,当时还剩下一小截,吴邪看着稀罕,给要来了,后来一直扔在吴府。那天从广陵王府跑出来,心血来潮地去吴家找了找,上天见怜,居然还在,这定是吴家的冤魂要借着他的手来索命的。可惜只剩一点了,效力不长,他得速战速决。


吴邪蹲在赵祯面前:“知道么,这阵子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我总梦到那几万人找我索命,我跟他们解释了又解释,没人听,我想恐怕只能请你亲自去跟他们解释了,告诉他们,是你怕赵家的丑事被人抖搂出来,怕你的皇位不保,执意追杀我,才害得他们跟着赔了命!”


赵祯今天气势非常,到现在表情都没变过,扫了一眼抵在胸口的匕首,道:“是得有个人下去安安亡魂,不过我要是死了,你打算怎么安定局面?”


皇帝和亲王死在里面,他还能活么?他都明白,面前这二位岂能不知?吴邪冷冷道:“你俩一搭一唱的,不就是想拿责任来糊弄我么?可惜了,这话以前我还能听进去,现在嘛……皇上和王爷都在,轮得到我一个下臣来扛责任么?”


话未说满,便是有余地,赵祯坐直了些:“你想怎么样?”


吴邪抵着他的刀退开了:“两条路。要么我们三个一起死,要么,就请王爷去外面说出真相。”


赵德芳冷声问:“什么真相?”


“所有真相!赵光义杀害太祖皇帝,谋夺皇位,你为了荣华富贵污蔑害死我父亲,赵祯为了铲除我,坑了大宋几万将士,我要你当着百官宗亲的面,把这些事都说出来!”


赵德芳脸色变了几变,这时反而平静下来:“太宗皇帝继位之事已过去多年,人证物证一样没有,谁能说明白真相?至于我皇兄,他阴谋篡位,是死于国法,而且害了他的不是我,而是你心心念念的吴家人。”


吴邪涌起一股怒意:“欺负吴家人死绝了没法出来和你对峙是吧?赵德芳,你还真干得出……”


赵德芳打断道:“你以为袁清让家的密室是做什么用的?那是当年吴老狗修建起来,替我皇兄敛财敛兵之地。”


吴邪神色微变:“你以为我会信?越王府往千里之外送钱送东西,朝廷能查不出?”


“密室与九里堤相连,朝廷每年派发东西都是从九里堤靠岸,吴老狗每次藏匿一批,久而久之,积少成多,吴家就用这些钱财在当地招募私兵,只待他日时机成熟,再领军入京夺位。”


裘德考之乱里,胖子就是带人藏在从成都返京的船下,才得以骗过沿路的哨探和路障。吴邪有片刻的慌乱:“就……就算他真谋逆,你也不该灭了越王府满门。”


赵德芳道:“当年大辽屡屡犯境,如果皇兄执意夺位,必定会让外族有可乘之机,赵家谁当皇帝不重要,重要得是百姓能否安居乐业。至于越王府满门的死,的确是我之失,你要杀我就杀吧,但你不可对陛下动手。”


吴邪看了看坐在一边的赵祯:“王爷刚才说,当皇帝最重要的是让百姓安居乐业,那你侄子坑死了几万人,是不是该鞠躬滚蛋了?”


赵祯看着他:“是。这件事是朕的错。可大宋子民千百万,你要为了这几万人弄乱整个天下?你是见过屠城见过战争的,你就不怕你将此事抖搂出来会害得国无存,民无依?”他握住吴邪的手往前带,刀尖刺破了衣服:“你执意回来,不过是想出口气,现在朕就在这里让你出这口气。来,刺朕一刀,生死由天,朕要是死了,就请王爷对外说是被刺客所杀,要是没死,从今往后,朕只当你是赵惟宪,是广陵王的儿子,跟皇位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兄,朕不会再害你,你也不要再提往事!”


吴邪没料到他会这么坦率,更没料到他居然逼着自己了断,忙不迭地要撤手,却被他大力带了过去,吴邪吼道:“你不要逼我!”


“少废话,不是要出气么?来啊!来啊!”


“娘的,你给我放手!”


“你不是要报仇么?来啊,报仇啊!”


争夺中,两人滚到了一起,吴邪被赵祯压在身下,两人分开时,他看见那把匕首刺入了赵祯的胸前——那是自己曾中箭的地方。


赵祯俯身看他,可那双眼睛,分明是张起灵的眼睛:“这下……你可消气了?”


一滴血落了下来。吴邪愣怔地看着掌心那滴血,如梦方醒:“御医……快叫御医!”


“不能叫御医。”赵祯捂住他的嘴,从他身上坐起来:“我没事。”他一把拔掉了匕首,血染在绛色的华服上,全然看不出:“现在我没死,你的气也消了,过去的那些事,就一笔勾销了吧。”


吴邪拉开他的手:“你不是赵祯,你是……谁?”


赵祯冲他一笑,既陌生又熟悉的笑容,声音也变了回来——那是张起灵的:“抱歉,吴邪,这是最后一次骗你。”


“娘的!”吴邪一下子跳起来,冲到供桌前抱回香炉,然后扯开赵祯的胸口,刀口跃然而出,看得他心尖一颤,他抓起香灰洒在伤口上,又掀起下裙,撕了一大片中衣布,用腰带捆在伤口上。


“吴邪……”


吴邪一脸狂怒:“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他盯着伤口,直到那里不再溢出血为止,他双目灼灼地盯着他:“为什么?”


张起灵缓慢道:“国家不该再有战争,而你,我要你活下去。”

许久之后,太庙的门大开,赵祯带着赵德芳父子从里面走出来,端方稳重,面无异色。


礼部尚书高喊:“赞一拜。”百官宗亲齐齐跪下,冲着皇帝叩首。


日暮西合,大礼于无声中结束。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57:00 +0800 CST  
终章·千载兴亡事 皆付笑谈中

或许,该说说他们的结局。

天圣三年,仁宗诏告天下,寻回广陵王流落民间之子赵惟宪,名纳族谱。仁宗甚敬爱之,晋封安定郡王,特许其出居延福宫。凡邸第供亿,车服赐与,皆与诸王埒,自余王子不得偕也。

同年,大辽忽然出了一位武功盖世的南院大王,镇守辽夏之境,令西夏既不敢南下,亦不敢东侵。

此后数年,赵惟宪荣宠不衰,德名享誉天下,一如之前的广陵王,人人都称赞他们堂兄弟的情深。唯有他们自己知道,每每见面时彼此心里的厌恶,后来因为相处的时日久了,厌恶就变成了麻木,最后,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或许他们是太寂寞了。

天圣九年,西夏王李元昊被刺身亡,据说刺客随即被诛杀,有当年随李元昊一起经历延州之战的亲从给大宋寄来了一幅小画,据说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上面画着一个在溪边玩水的女孩,一个叫云彩的女孩。


彼时吴邪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看了画吐血不止,起身时碰倒了棋盘,黑白子散落一地,叮咚作响。

赵祯看着身边静默无声的男子,刹那间,又看到了当年的吴邪,这些年,他顶着赵惟宪身份和名字,变得越来越冷静,坚毅,就像赵德芳那般。唯有遇到当年那些人与事时,才会看到一点脆弱的影子。赵祯心里涌起了一丝心疼,心疼他,更心疼自己——他们再没有能依靠的人。


赵祯问:“要朕派人帮你把他的尸首要回来么?。”


吴邪迟疑了很久:“好,要回来之后,就葬在延州吧。”他会喜欢那儿的,有云彩在的地方,就是家乡。

在张起灵离开的第七年,清源王赵惟宪疾复作,仁宗屡临省之,亲视灼艾,日给御膳,为营佛事。可依旧不能挽留他,医官说,沉疴日久,再加上这些年来夙兴夜寐的忧思,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赵祯问:“要不要写信给辽国?让他回来。”


病榻上那个形容消瘦的男子笑笑:“这些年我能好好地活着,多亏了他在辽国替大宋牵制西夏,现在让他回来,我就算没病死,也会被你害死。


赵祯无语:“时至今日你还觉得我会杀你?”


吴邪笑容不变:“那说不定,你们赵家,没一个好东西。我得在九泉之下好好看着你,你亏欠我的,都得弥补给百姓,你要缔造出一个太平盛世出来给我看,否则,你就等着我带着五万亡魂来找你索命。”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他就是临死也没有半句软话,但赵祯已无从计较:“你放心,我不会辜负那些牺牲。除了这个,我能为你做什么?”


吴邪闭上眼睛,许久后轻声道:“我死后,一把火烧了,找个有风的日子散了,生前也就罢了,死后,我再不愿和赵家有瓜葛。”


赵祯道:“好。”


当晚,惟宪薨。仁宗废朝五日,哭泣不止,加封秦王,谥忠敏,时年三十四。

葬礼在六个月后举行。在那之前,赵祯已经偷偷派人把他火化了,偌大一个皇陵之中,只放一空棺。百官执宰,哀嚎痛哭,没人注意到,在他们中间忽然多了一个面容冷峻的蓝衣男子。直到万斤石放下时,这个蓝衣男人忽然越过守卫,强行进了陵墓。


墓门轰然阖上。世界从此与他们再无联系。

随后二十多年,赵祯谦和温厚,善待臣下。吏治若偷惰,而任事蔑残刻之人;刑法似纵弛,而决狱多平允之士。国未尝无弊幸,而不足以累治世之体;朝未尝无小人,而不足以胜善类之气。君臣上下恻怛之心,忠厚之政,四十二年于兹,海内大治,有以培壅宋三百余年之基。

北宋靖康元年,金军攻占汴京。次年二月,废宋徽、钦二帝。同年五月,康王赵构于江宁府复国登基,年号建炎,始为宋高宗。


绍兴三十二年,禅位于太祖赵匡胤七世孙,秦王赵德芳六世孙,宋孝宗赵昚。

宝庆元年,赵昚入太庙祭奠先祖,尊赵德芳为英祖,尊赵惟宪为明祖,谥号武兴,配享功臣二人。
至此,宋王朝还政于太祖一脉,直至宋亡。

【全文完】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3:00:00 +0800 CST  
后记: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想要留言的亲可以随意留言啦。
感谢所有一直看到最后的读者。
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再会。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3:03:00 +0800 CST  
首先感谢@ 凤凰台上立箫人 的长评,感谢你在完结后给予的惊喜,足够我回味许久,没有长评的END绝对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和你一样,是个喜欢大情怀的人,凡事物以稀为贵,这世上多的是凡夫俗子,却少有胸怀天下之人。
因为少见,所以珍贵。
天生一副肉体凡胎,怎么就能有顶天立地的傲骨和情怀?
既叹且敬。他们的存在升华了人类的价值。
吴邪的经历是我创造出来的,但却是无数英伟之人的凝结。
乐竟为章,止戈为武。只愿海内生平,四海笙歌
为了无数人的幸福,什么样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所以最后我让吴邪选择留下,选择了能让更多人幸福的可能,很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傻且不公,但在我看来是等价交换,
万姓守一姓,那这一姓也该护万民。很公平。
再论张起灵。我一直担心写他对吴邪的感情让人不满意。感谢你的理解,你看懂了他,看懂了我
某种程度上说,他其实与赵祯一样,都是被万姓所守之人,被簇拥被信任,那就注定了他的生命不该是他一个人的。
信任难得,只愿一人的落寞,换得千万人的圆满, 某种程度上,他和吴邪是一样的。因为是极为难得的一类人,所以才能走在一起,因为难得,他们只能属于彼此
分离不是为了相聚,但一定是为了爱。
这就是张起灵的感情。
再谈解雨臣,你说很对,他之所以效忠赵祯,不仅是因为忠,更多是为了义。
他想给天下海内清平,只能借助赵祯的力量,旁人都不行。但是他心里有傲骨,有理想,一旦发现不能尽如人意,只能选择离开。
可笑又可敬。


在后面你的文评我看的很感动,因为说的透彻,导致我也没有旁的可以补充,你让我有了当初写文时的热血和冲动,非得仔细看一遍,才能对得起的感觉。
就先说说BUG吧
1.“融入漫天红日的霞光里”逻辑上似乎有点问题,并且我觉得“漫天红日”不能当形容词。
答:说的有理,如果能有二刷,我会改动
2.“大宋将士千万”一句,在书中张起灵原话与吴邪所重复的句子有一字之差。
答:实在记不清了,恐怕只能再看时才能想到更好地答案,如果想到了,一样会只二刷修改
3.实体书中上本有一处格式错误。有一段未完,但是某处逗号后便转了行。
答:这个,是我的失误,我来看看实体书
4.赵桢的番外中有一句说他找谢雨臣找了一辈子,然后感慨了一下“他不懂……”,文风转的很突然,我觉得读起来很奇怪。
答:这个地方可能真的改无可改,因为前面铺垫足够多,所以觉得言简意赅才能更加震撼吧
5、吴、张等人的结局是很多人用生命换来的,甚至吴邪不能用自己的身份,因为在很多人眼中他已经死了。所以我不同意文中的“封侯觅将,青史流芳”。
答:这个主要是因为在吴邪心里,始终保有吴邪的天真,但是因为他是赵惟宪,所以只能让自己不负身份。
可不管是为卿为旁人,他始终是他。即便青史不知,他心已明。
6、赵徳芳在解释儿子的名字时有一句“我对他,没有所求”,我觉得改成“别无所求”会更好。
答:按照赵德芳的身份,确实应该说的文雅而内敛,可因为此时,广陵王的身份要给父亲的身份让路,所以有点慌乱无伦次的言语更合乎他的心情,才用了普通百姓般的大白话。
或许是我表现的还不够到位,二刷我会看看,能不能改
7.上本中,有的地方文字过于冷静过于客观,我觉得在某些地方缺了生气。后面就慢慢好起来了。

答:刚开始么?哈哈那里我也不满意,写的累估计别人看的也累,我是慢热型,写文也是如此


然后,叫赵惟宪很好嘛哈哈哈哈一听就是有文化的人起的名字,我支持你的基友!也期待后续的文评。


最后,感谢你的基友@1332178089,多谢你这么勤劳的为我卖安利,才给了我这么大的一个惊喜。期待你的《渡天》兽设,要是出本我送你一本。感谢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5-01 20:43:00 +0800 CST  

楼主:西霖_

字数:460590

发表时间:2015-12-06 23:1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3 09:30:00 +0800 CST

评论数:27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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