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把酒祝东风(出本精校版+已完结)

剑岭道四周皆是高耸入云的山峦,峡谷幽深,下头横着一条蜿蜒的大江,两岸依天,严若剑戟,往来只有一条凿石架空而建的飞梁浮桥,风动桥振,摇心眩目。如今这条连接着沧冀大道的浮桥只剩下垂在崖边的铁索。
风掠过江水涌过来,冷得要命。吴邪厉声道:“刚才抓到的那人呢?给老子带过来!”


一个小兵低声道:“那小子放水去了。”说话间忽然听到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吴邪回过头,整个人愣住了:“胖子!”


他怀里抱着个孩子,吴邪认出来这就是之前给他桂花糖的那孩子。小孩子额前受伤了,被人用外衣布料细细包扎过,血仍渗了出来,可以想见伤口有多严重,身上盖着士卒的外衣,昏迷不醒。胖子看上去很狼狈,身上磕磕碰碰,不过看着没有大伤口,只是脸色不大好看,猛一眼跟张起灵似的,吴邪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


“你怎么在这儿啊?”吴邪围了过去,张起灵接过他抱着的孩子,仔细检查了一下,并无大碍,便交给士卒,让他们细心看护。胖子一屁股坐下来,哼哧哼哧地喘粗气,好一会儿才问:“有吃的么?”


有士卒忙拿出随身带着的食囊,里头还有两个饼,胖子接过来,一口咬下去大半,他饿了一天,又用了许多力气,拿东西的手都在发颤,吃了东西人恢复了点精神,吴邪又问:“你怎么来了?”


那日一下朝,吴邪就派人去给胖子送信,告诉他朝廷的决议,也好让在城郊的灾民们安心,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回家了。那些灾民听到这消息,自然喜出望外,京畿繁花似锦,却不是他们的归处。要不是因为没活路,谁也不肯离开家乡,如今有了依靠,自然不愿留在这里,一群人收拾收拾便要回家。胖子留他们不住,可让这群老弱妇孺自己回去又不放心,再加上他也想去河北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便带了三四个伙计,护送他们回去。


吴邪环顾四周,没看到其他人:“他们人呢?”


胖子指了指湍急的江流:“我们快走到头时,铁索从那头断开了,所有人都掉下去了,我反应快,摔下去时抓住了铁索,这小娃儿被我抱着,跟我一起摔在石壁上,撞伤了头,我带着他顺着铁索一路爬上来的。其他人八成已经死了。


峡谷两侧的石壁常年被带着水汽的风吹着,长满了青苔,又滑又湿,难以着力。剩下的这截铁索足有百米长,轻装尚且难以攀爬,胖子又带着个小孩儿,更不知费了多大功夫。


吴邪转身对身后的士卒说:“你们回去立刻调拨百人,去下游找找,看看还有没有生还的?”


有熟知当地地形的探马道:“吴大人,这江接着黄河,水势凶猛,人掉下去是找不到的。”


吴邪抬高了声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去找。”


他们的话胖子都听在耳里,他站起来:“小吴,算了,这么高掉下去,跟摔在铁板上没什么两样,救不了的。你还急着赶路,把那些兵留着吧,现在先看看怎么解决这事儿。”


经他一提醒,吴邪才想起来自己手上十万士卒也等着过河呢,这桥一断,把他们的路也给绝了!他们说话时,张起灵一言不发地走到峡谷边,俯身查看。


浮桥两端是以烧化的铁汁浇筑固定,桥身虽然是木质的,但朝廷每年都会派人检查,绝没有忽然断开的道理,他握紧垂着的铁索,猛然发力,二百多斤的铁索被拉了上来,断开处前端分明有利器斫过的痕迹。


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吴邪看着斫痕心有余悸,还好胖子在前头开路,要是十万大军上了这桥,后果当真不敢想象。


张起灵把铁索丢下去,低声道:“冲我们来的。”


他们出京后就没收到过解雨臣的手书,想来是有人截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吴邪用口型说“裘德考?”张起灵犹豫了一下:“应该是了。”


胖子在他们身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他猛地将手里拿着的布囊掼在地上:“狗日的,这王八蛋这么缺德就不怕生儿子没屁眼?”


广陵王这一病,将原本三足鼎立的平衡打破了,虽然都猜到朝中会有变,可是谁也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失去了广陵王,又失去了张起灵这一支禁军的庇佑,小皇帝手上根本也没什么能压制裘德考的东西了,那些一直居心叵测的人自然趁乱取利。


裘德考虽然不想接手一个烂摊子,但机会难得,这时候搬倒他们,皇帝就彻底没指望了。国家不缺钱粮,也缺兵将,各地厢军加起来足有五六十万,战力虽不及禁军,但救灾总比打仗容易些,处理完吴邪他们,再派人派粮来接手这事便好。


张起灵道:“现在朝中估计是他一人独大。”


吴邪纳闷:“那皇上怎么没发信给我们让禁军回去护驾?”


张起灵摇摇头,低声道:“咱们离开时皇上就已经料到了。”


祭天大典那日,赵祯下令大军不必亲去祭坛,只要在城外待命,时辰一到,大军自发。大约就是猜到可能会发生事情,怕大军在时生出事端,耽误发兵。他甘愿让出大权,只为稳固朝中格局,以安河北之民。


吴邪沉默片刻:“算了,我们先处理眼前吧,你可有办法过河?”


张起灵道:“只有蠢办法了,就地伐木建桥。”


吴邪遥遥看了眼对面的峭壁:“需要多久?”


“起码得四日,快的话,或许三日也可以。”


那便超过吴邪许给暂理河北的大理寺官员的期限了。吴邪果断地拒绝了,想了想,又问:“若是造船需要多久?”


“那样一日便够了。”


吴邪把探马叫过来,比着手势:“这附近有没有能坐船渡河的地方,走过去需要多久?”


探马吓了一跳:“吴大人,您开玩笑呢,您也看看这水势,船下去就得被打翻。”


吴邪说:“你只管告诉我,得走多久?”


探马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指着北边山峦:“此地往北有条小路,走三四个时辰便能看到一处浅滩,唤作绝津口,每逢秋冬水涸之际,当地人会从这里运些东西,但现在水势暴涨,上游还在发着大水,万万不可走水路!”


吴邪不理他,又问:“绝津口附近有树林么?”


探马无奈道:“整个剑岭道都是,那儿当然也有。”


这下吴邪心里就有底了,他问胖子:“你跟我们一起么?”


胖子唾了一口:“当然,你们朝廷里都是群孙子,一身能耐都用在内斗上了,胖爷信不过!”

绝津口岸边有一片空地,长久被河水打磨着,分外平坦,周围是叠嶂的小山峰,无数高大的树木编织出一张翠色的天幔,当吴邪指着那片苍翠说我们可以伐木造船,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张起灵的副将唾了一口,心里骂他就爱乱指挥,他指着水势汹涌的江流说:“吴大人,你也回头看看,这水情有多凶猛,下水就能把咱们撕了,我知道您心急,但百姓的命是命,咱们的命也是命,总不能让我们送死吧。”


吴邪把一封手书举过头顶:“各位,这封信是两天前来的,河北催着咱们过去,信上说最多能撑五天,迟了百姓就要哗变,你们是军人,养兵百日,用兵一时,这时候你们惜命,回头就得同哗变的百姓拼命,你们自己说,这河,我们是过不过?”


论斗嘴说理,那副官远不是吴邪的个儿,只得去挤眼色给站在他旁边的张起灵,虽然吴邪名义上是这支大军的总指挥,但决定权实际在张起灵手上,他不发话,没人会听吴邪的。


吴邪转过身:“张统领,你怎么说?”


强行渡河显然不是最好的法子,可想在三日内赶到,也只能这样了。张起灵考虑了片刻,决定赌一把,挥了挥手:“传令三军,伐木造船。”


吴邪高声道:“明日,本使头一个登船,替大家开路!”


骚动着的大军安静下来,一个个惊讶地看着吴邪,诧异他的决心和勇气,他身为文士以身犯险,身为统帅身先士卒。他们这群军人再畏缩不前,岂不是叫人耻笑?


十万大军破霄之声气贯长虹,响彻四野,直至天际:“谨遵安抚使之命!”

从日薄西山到晨光乍现,往日寂静的山谷里,始终充盈着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将士们放下了旌旗刀枪,卷起衣袖,按照张起灵的指示分成百组,各自忙碌着,吴邪把碍事的长袍绑在腰间,手里拿着工匠们熬夜赶出来的图稿四处查看赶工情况。


胖子看得直咋舌:“到底是皇家军队,干起活儿来真带劲,就这一宿的忙活,够普通百姓干上十天的了。”


吴邪悄悄道:“这可是上四军!”


大宋禁军每日训练时需负六十多斤的重铠,草教日阅,无得番休,以至单兵就能开一石之弓。禁军之中,又分上中下三军。最精锐的要数“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军,连以骁勇著称的辽人提起这支军队,也为之胆寒。平日常驻京畿,若非皇帝亲征或者攸关国家存亡的大战,轻易不得离京。


张起灵那句“投鞭断流,聚石填海”的豪言并非空话,起码造船这种小事,对他们而言不是难事。


这次赈灾,皇帝让张起灵把上四军兜底全带出来了,吴邪原本只当是他体恤民情,这才豁了老本,昨日与张起灵谈到朝中政变,心里登时有了另一重想法。


胖子与他想到一处了:“你们这皇帝有点手腕啊,叫你们把大宋最彪悍的部队给带出来,日后想收拾那帮孙子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裘德考的人也是脓包,居然就让你们走了,啧。”

这也是这场事故的原因——当日裘德考瞧见赵祯把张起灵调走,心中还窃喜他自断臂膀。后来府中一位新来的谋士一言点醒了他:“解雨臣早知道新任的步军都指挥使是您的人,皇帝这时候却把自己的嫡系部队调走,到底是不谙权谋,还是故意为之?”


裘德考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可大军已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得偷偷派人走在他们前头,沿途破坏栈道浮桥,能暗中坑死他们最好,再不济也能拖延他们的行军速度。又派了人去河北暗中煽动民情,就算大军勉强到了,等待他们的是一群哗变的灾民,他们若是动手,自有御史言官参他们一个害杀百姓的大罪,若是不敢与民相争,那就只有挨打的份了,等他们伤亡惨重之时,自己再派出部队收编他们,接管此事,赵祯便无翻身的机会。


吴邪道:“现在你明白了吧,耽搁一两天在别人看来不算什么事,我耗不起,皇上坐庄,把筹码全压我身上了,我不能叫他看错人。”


胖子一边刨木头一边说:“你们这也算是撕破脸了,互相都知道底细,以后万事都得小心。”


吴邪说:“我有什么好怕的,倒是解雨臣那边……”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解雨臣那边日子不好过,但究竟不好过到什么地步,他却不敢想。


胖子忽然冷不丁冒一句:“裘德考会不会杀了皇帝?”


吴邪眉峰一拧:“刘太后又没儿子,杀了皇帝对她有什么好处?”


胖子小声嘀咕:“没准儿她想做则天女皇呢。”


吴邪把手里的布帛攥做一团,眉头锁得紧紧的,小声道:“他们没这么大胆吧……”


两人正说着,张起灵拿着两袋干粮走了过来,他们几个从昨天忙到现在,饭也没顾上吃几口,船造得七七八八了,等会就要出发,得赶紧补充体力。


昨天最后那个问题还横在两人心头,对视时都有一番闪躲的意味在。但心照不宣地不提,也阻止不了隔阂的滋生。


吴邪理解张起灵的焦虑,守着广陵王这么些年,都守成一种执念了,何况生死是大事,经历太庙那夜,他想得多也是正常。再者吴邪是知道自家三叔狂得没边儿的性子,他是没那能耐直接杀进广陵王府去,不然找广陵王算账只在眼前。


但是还是觉得不痛快,他们这情分在民间都够拜把子的了,吴邪就不奢望同年同月死啥的了,但总该与旁人有什么不一样吧?真他娘的越想越生气。


张起灵耳力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你不必担心,上四军在外面,朝中还有庞大人和贰月洪他们在,裘德考等人操控大权已是勉强,现下不敢行逆反之事。”


吴邪敏锐地问:“那就是以后会了?”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或许吧。”


胖子在一旁啃着馒头:“小吴,你就别惦记这些了,还有姓解的在呢,那小子一肚子的心眼,有他在出不了大事。”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35:00 +0800 CST  
吴邪转念一想倒也是,与其在这里担心,不如相信解雨臣他们。先收拾好这里的事,再回去收拾那帮孙子。

第二日晨起时天空混沌无光,阴沉沉地压在头顶,好像随时都会倾覆下来。到了下午,渐渐下起了瓢泼大雨,江面上起了风,水势骤起,被风刮得翻滚沸腾开来,推叠成数米,就如锋利的白刃,撞在岸涯上,发出惊雷般的怒吼,回音遍野,震得人心惊胆寒。


数百艘大船齐齐整整地排在岸边,桅杆如林。钱粮布帛已装点完毕,吴邪留下一万人去修浮桥栈道——日后朝廷还要派人运送物资,总不能由着它断着。


张起灵先命人放了一只空船下去试水,结果刚离江面,就被怒吼的浪头拍翻了,有人便建言,江面风浪太大,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张起灵打量了片刻,果断驳回:“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现在不走,待会儿更走不了。”


他下令用钢索将船连在一起,装着粮食的货船放在最稳固的中间,首为是大军,最末的钱帛草药,上覆牛皮布,防水防湿。之后,他与吴邪和胖子一同登首船开路。


胖子把带来的孩子交给后头的军士照看,自己一边往船上走一边道:“胖爷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呢,待会儿哥几个都留神点儿。”


吴邪说:“你不是朝廷里的人,真没必要跟我们一起冒险。”


“屁话,”胖子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要不大发豪言说替他们开路,胖爷我早就躲后面呆着了。”


吴邪说你这人就是嘴欠,做好事留名都不招人感激。不留神绊了一下,张起灵扶了他一把:“当心。”


他回过头,目光与张起灵撞在一处,暴风雨中亦可窥见对方眼底的关切,此时千言万语都是虚的,唯有危险中的陪伴,是这浮华纷乱的尘世里永恒不变的温暖。


吴邪顿时就没了火气,心想算了,这人就这脾气,沾了广陵王的事看谁都像疑犯,没把自己算进去已经挺仗义了,不能要求太多。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39:00 +0800 CST  
大船被推入水中的那一瞬间,剧烈地晃动起来。因为是首船,造得格外大,舷侧和船尾都装了桨轮,三十人齐力踩动桨轮轴,使桨叶拨水方可推动船体前进,每半个时辰换一次,吴邪和张起灵时不时走出去看后头的船只情况如何,虽然摇晃厉害,好在都跟上了。


长长的船队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开始还勉强控制得住,行至江心时,雨越下越大,江面连天,好似要翻转过来,水声滔滔,拍在船身上发出轰然巨响,让人禁不住担心这些船能否挡住这股万顷之力。


吴邪走出去看了一眼,差点被风浪卷走了,还好张起灵及时拉住了他,胖子在里头喊:“外面雨太大了,看也看不到,你们要劲没处使还不如跟我去蹬桨轮轴呢!”


船舱里面早就忙翻了,几十个人玩了命地踩,桨叶飞转,在狂风巨浪中艰难前行,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沸反盈天的喊声:“船翻了!”


张起灵飞身冲了出去,吴邪脑子一炸,也要跟出去,胖子死活拖住他,怕一松手拉不回来:“这么大的风,翻了也没辙,小哥已经去了,好赖等他回来再说,你他娘的别人为地给咱们制造麻烦了!”吴邪挣脱不开,只能听他的。


余下的时间就是漫长的等待,就听见外头鼓声大作,七响一顿,急若雨点,穿云透雾的响亮,震得人心弦乱动。这是催促大军急行,不必停留的号令。


过了不知多久,张起灵浑身湿透地回来了,有点累的样子。在暴风雨中站着已经很困难了,还要擂鼓指令,鼓点不可慌乱,比平地上要费力数倍。


“船尾被卷跑了十来艘船,找不回来了。”


胖子脸色煞白,锁船次序是他们商量着来的,粮食不能丢,这个放中间没什么好说的,剩下的是钱帛和军队,胖子提议建议把钱帛放在最后,他说命比钱重要,张起灵和吴邪也没反对,此事便拍板定了。如今出了事,胖子自觉他有责任。


丢了银子吴邪也着急,可再急也就这样了,于是反过头来安慰胖子:“还好听你的,没把人搁在后头,这十万大军要是栽在这,那我的麻烦就大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39:00 +0800 CST  
胖子叹气:“丢了官银你们麻烦也不小,回头怎么发抚恤?”


这确实是个事儿,吴邪跟张起灵对看了一眼,张起灵道:“河北四库还有钱帛,到时我们先拿来应急,回头吴邪再写信给朝廷,请他们务必再拨一批下来。”


吴邪接口:“是,这些银子原本也不够,朝廷是得再拨的,你不用太担心。”


胖子一脸忧愁:“就那种放任水灾都不管的知州,能留银子在库房吗?有钱也自己黑了。”


吴邪语塞,顿了顿才道:“总之这事儿我会解决,你甭操心。”


胖子又问:“你说等雨小了我派人下去捞能捞得到么?”


吴邪说:“捞是能捞到,但路线可能比较长,就这水势,能一路流到海里去。”胖子就唉声叹气个不休,张起灵静静地呆在旁边,脱下外衣拧水。


时光那么漫长,这颠簸的一晚好似永远过不去。


后半夜吴邪接替一个兄弟踩了一个时辰的桨轮轴,平时执笔弄弦惯了,到底没干过这种体力活儿,再加上昨天一日一夜都没睡,下来后累得不行,靠在长椅上便打瞌睡,懵懂中有人给自己盖了件衣服,吴邪抓着往上盖了盖,贴着下巴,一股熟悉的气味传过来,他安安稳稳睡过去了。

梦里风平浪静,艳阳高升,水色澄清如镜,铺着金光,随清风温柔荡漾,他沉醉在这般美景中,不愿移开目光。


外面一个大浪打过来,船猛地一抖,吴邪直接被甩出去,脑袋磕在地上,疼得一个哆嗦,顿时醒了,当即四下张望:“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胖子几步跑过来,看到他没事,换做一副轻松的口吻:“啥事都没有,小水花,你接着睡。”


吴邪睡不着了,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张起灵道。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43:00 +0800 CST  
“我睡了这么久?”吴邪吓了一跳,看到身上还缠着张起灵的大氅,把衣服还给他:“外头情况如何?”


“风小了点,今日黄昏时便能靠岸。”


吴邪伸了个懒腰:“这安抚使真不是好当的,回去之后我得雇几个人给写封折子,请皇上多发赏钱,犒劳大家。”


胖子问:“有我的份么?”


吴邪上下扫了他一眼:“行啊,入了伍就有你一份,到时候我再和小哥说说,好赖给你弄个伍长当当。”


胖子一脸的嫌弃:“你们俩到时候一个监军一个大将,兄弟就是个小伍长多丢人,再说了,就胖爷我这身板,上阵杀敌时光靠一身神膘大煞四方,起码得是个副将,不然就那点饷银,连酒都喝不起。”


吴邪哈哈大笑:“给你个将军你也发不了财,你看小哥厉害吧,从二品的大员,每月薪俸加起来还不到二百贯,不够你下土翻一夜的。”最后一句话压低声音凑近了说。


胖子也压低了声音:“咱们小哥这身份地位,在外人看来,是个手眼通天的主儿,想给他送银子的能从东华门排到朱雀街去,也就是他清廉,到手的银子都不要,不然家里都堆不下。”


从初领官职到这次升迁,吴邪多多少少也遇到一些意欲讨好拉拢的官员们送来好处,他没张起灵那股生人勿近的凌厉气势,也还没学会官场的圆滑变通,想不收礼又不得罪人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心中感慨清官难做啊。张起灵脸上有一晃而过的情绪,好似在验证胖子的话。


吴邪复而看向胖子:“瞧你这意思,当了官准是个贪官?”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43:00 +0800 CST  
胖子笑笑:“那样安全。”
“安全?”


胖子转过脸来看他们:“你们想做贤臣,为了理想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有多少皇帝配得上这样的臣子?从古至今,朝代更迭不断,一代里能出好几个皇帝,大多数的皇帝都是凡夫俗子,没有大志,甚至连是非都不怎么在乎,这种皇帝选大臣要的是省事——贪财的给钱财,要权的分权柄,好色的送美女,沽名的就发发公文称颂功德,就是想过把瘾的都能找到地方让他们痛快痛快。唯独求理想的没法子。金钱美女不要,吃喝嫖赌不会,没大缺点,不犯错误,清高得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搁凡尘俗世是圣人,死了就能坐地飞仙。普通皇帝用不起这种人,到最后这些人要么是死,要么是收拾铺盖回家种地。胖爷我自问没这么高的境界,求财最安全,只要别太昧良心就成。”


吴邪听得目瞪口呆。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张起灵道:“你的道理在别的朝代或许是对的,但当今天子并非庸碌之主。世间才德之辈,皆不会埋没。”


胖子也不辩驳,只道:“现在或许是,可日子还长着呢。”


“如果他做不了,那就逼着他做好了。”吴邪忽然爆出一句,引得他们都看他,吴邪平静地说:“我这一辈子,估摸着得在这名利场里混日子了,几十年大好的时光都捧到小六手上,他敢让我白瞎试试。”


张起灵脸色刷地一变,不动声色地扫过他们周围或站着或忙碌着的将士,胖子大声咳嗽一声,引得旁边人都看过来,他梗着脖子一个个瞪回去,然后才低声吼吴邪:“什么小六!那是你能叫的么?传出去够一顿剐的!”


吴邪心想,那解雨臣得挨多少刀啊。


那日的行程一如昨天般颠簸难捱,记不清遇到过多少次危险,勇气和进取在困境中滋生,渐渐都忘了害怕,只记着就快到了。


但那之后过了许久,吴邪还有点怵坐船,说是被颠恶心了。胖子问那时怎么没看你难受?有点什么事就属你跑得快。


吴邪心有余悸:“那会儿没顾上。”


船舶靠岸时已近黄昏,雨已经停了,天空分外干净,橙红的夕阳刺透阴霾,用最后的余华染尽天阶,远方有归途的飞鸟,清鸣悦耳,直达九霄,盘旋一阵,落入连绵的青山中不见了。


美好到不真实。许多人长舒了口气,如遇新生一般。


张起灵指挥大军卸载货物,四十万缗钱和四十万匹绢丢了大半,其余收拾好,一一装点入车,当夜便从沧冀大道往河北赶,那些船舶都被留在这里,以待日后急用。


胖子向吴邪他们辞行,说是忽然想到一桩重要的事儿,急等着回去办,他救下来的那个孩子请他们送回河北好生安置。


吴邪说:“浮桥栈道还没修好,你怎么回去?还坐船?”


胖子一脸见鬼的表情:“我嫌命长呢?当然是去栈道那等两天,桥修好了我再回去。”


小孩子跟他相处了一路,很是舍不得,拉着他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他。胖子捏了把小脸儿:“哭什么,”他低声说:“我还回来呢。”说着,冲吴邪和张起灵挥挥手,暂作别离。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1:55:00 +0800 CST  


第十四回 意在济世穷

之后的路就如张起灵说得那样,平坦许多,裘德考觉得断了浮桥就够绊住他们,这条官道也就没如何动手——日后自己的人也是要用的,能省事便省点事儿吧。没成想一招不成,白白便宜了他们,裘德考收到信后气得脸都青了。


此次水患波及河北以东数十个州,其中以沧州府最为严重,因此吴邪一行便先在沧州府落脚,循序渐进,以筹他策。


大军到之前照例要先派人去报信,可人去了就没回来,吴邪说再有大半日就到了,他可能在那等咱们,张起灵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除了下令全军急行,还传令下去,到了沧州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得妄动。

就在那个清晨,沧州府衙门口聚集了闹事的灾民。先前为安抚民心,暂理沧州事务的大理寺狱丞收到吴邪的信便全城发榜,请大家安心等待,昨天是最后一日。早有百姓往官道上迎了二十里,一直没看到车队,又听到一些煽风点火之言,心中有气,便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此,把门前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三十多个衙役排成人墙,勉力阻挡气势汹汹的人群。


有人喊道:“说好了五日便到,现在五日都过去了,朝廷派来赈灾的人呢?”


这话得到许多人的响应。大理寺狱丞满头是汗,喊了一上午,嗓子都哑了:“大家稍安勿躁,本官已收到安抚使的书信,他们很快就到,很快就到!”


一块石头贴着他的尾音砸过去,额前顿时鲜血淋漓。有人愤怒道:“一日拖一日,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没一句实话,只会欺负咱们老百姓,今天是官逼民反,你说破大天也没用!”


许多人都被这义愤填膺的怒吼鼓动了——城里城外死了这么多人,官老爷还在衙门里逍遥,抓到的沈博庆也不见处置, “官官相护”的闲言听多了,当真的也开始多起来,素日来的积怨到今日算是忍到头了。


围观的人摸着什么便丢什么,有的一时找不到,便脱下鞋子甩过去,其余人往里冲,那些衙役瞬间被愤怒的人潮淹没了,手脚快的迅速关上了衙门,守着最后的防线。


乾宁军的五百将士赶到时便是这样一副极端混乱的场面,对付暴民他们也是有经验的,一个个挥着手腕粗的木棍,见人就打,直将他们往一处赶,时不时听见有人惨叫,不知道是被误伤还是摔倒时被踩到了,到处都是鬼哭狼嚎的声音。

就听见远方马蹄霍霍,七八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张起灵。昨晚,他派来的人看事不对,偷偷从府衙后门溜出去给他们报信,张起灵当机立断,命大军速速前行,他与吴邪还有六个护军先一步来此,免生祸乱。


吴邪的马没他的跑得快,差着一截跟在他身后,远远瞧见这场面,脑子都要炸了,高喊了一声:“小哥!”


张起灵早已猛勒缰绳冲了过去,借着这股劲儿将混乱的人群冲开,躁怒的战马高昂前蹄长嘶一声,只看到银铠玄装的将军手持黑金宝刀,凌空一划,比出一道犀利的寒光,他居高临下地一一扫过乾宁军那几百号士兵:“敢有伤人者,杀无赦!”

他周身并无杀气,整个人却如同锋利冷峻的剑,长久地定在那里,叫人不敢侵逼,无法漠视。


一时间闹事的百姓不动了,五百乾宁军也不动了,彼此保持着撕扯的姿势打量着他。片刻后,领头过来的营指挥使唾了一口,用刀指着他:“你是哪路的?”


说话间吴邪已经赶到了,他一手举着黄帛,翻身下马,狂怒的神色还残留在脸上,与眼底的坚毅融为一体,使那张年轻的面容透着莫名的安定人心的力量:“本官奉皇命,携钱粮赈济百姓,以安天下!”


大理寺狱丞在衙役的保护下遥声问:“可是安抚使吴大人?”


吴邪看着人头攒动的衙门口,皱了皱眉:“是。”


门开了一道缝,里头的人打量半晌,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开门。吴邪趁机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劳烦大家给让个道儿,你们这么堵在门口也不是事儿,一切自有朝廷给你们做主的,还请各位先行个方便,各自回家等等。”


一阵小声的议论声。


吴邪又道:“今日闹事之人,一律不予追究,有受伤者,朝廷予以救治。”


一个声音扬起来:“你们不是来赈灾的么?那钱粮在哪里?”


吴邪心里咯噔了一下,要是说物资还在路上,只怕又得闹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扫过挑头的人,记下了他的样子:“已入四库,稍作盘点后便会下拨,诸位不必着急。”


挑头的那位默默地闭了嘴,人群稍稍疏散开来,又有人道:“你们抓了沈博庆,为何一直迟迟不审?”


提起这个名字,有不少百姓都暗暗地咬牙切齿起来,此次水患的死伤,大半都得算在他头上,想食其肉寝其皮的不计其数。因此刚刚平息的喧嚣又蠢蠢欲动起来,有人高呼:“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吴邪沉思片刻,高声道:“好!”


张起灵已经下了马,站在吴邪身边,并着六个亲卫一起往衙门口走,人潮自发让开一条路,走到门口时,大理寺狱丞也从里面出来了。吴邪问:“沈博庆在哪儿?”


“还关在牢房中。”大理寺狱丞瞧出吴邪大抵是想干点儿出格的事儿,凑近道:“吴大人,人犯来路未定,是要押往京中审讯的。”


吴邪一摆手:“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瞧着他们不动,吴邪只得转身道:“张将军,请您将沈博庆带出来。”

张起灵一颔首,自己进去了,旁边的人哪里敢拦,只得跟在后头。不多时,人被带出来了,手脚戴着镣铐,年纪不大,约莫四十多岁,看上去是一派的忠厚老实,虽然穿着囚衣,但收拾得还很利落,头发没有乱,衣服也很干净。到底是朝廷大员,没有明文定罪前,大理寺也不敢太苛待他。唯有眼窝下的阴影使他多了一丝憔悴之态。


刚才在大牢里已听见外面吵嚷不断,他也猜到八成是哗变了,现在被提出来,心里虽然忐忑不安,脸上还强作镇定。吴邪上下扫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夺过亲卫腰间的皮鞭,一鞭子抽了过去,沈博庆捂着脸应声倒地,人群里发出不小的惊呼声。沈博庆指着吴邪怒道:“自古刑不上大夫,你……你竟敢如此对待本官!”


吴邪又一鞭子抽了过去:“老子打的就是你!”


这下旁边的人都反应过来了,大理寺狱丞当机立断抓住吴邪的手:“吴大人,太祖皇帝早有明令,不可擅杀大臣,这案子已归大理寺接手,还请吴大人暂且息怒,大理寺必定细查此案,将他依法治罪!”


吴邪深吸了口气:“你放心,我不杀他,我就是替皇上教训教训他。”话锋一转,飞了个眼风看向张起灵,低声道:“小哥。”


张起灵帮他拉开了拦着的手:“我是武夫,不晓文官之事,若是大人执意阻拦,那便由我替吴大人教训他。”


大理寺狱丞悻悻收回了手。吴邪到底还是个文士,打几鞭子出出气估计也就是皮外伤,要换了张起灵,沈博庆能留口气已是万幸,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他刚放下手,吴邪扬起的鞭子又抽了过去:“这几鞭子,打你食官禄不尽为官之事,辜负皇恩。”


“这几鞭子,打你犯下滔天大罪,却不思悔改,还敢假借官威,威胁朝臣!”


“这几鞭子,打你为一己之私,罔顾法度,使得上万殍殣枕路,百姓流离失所!”


他一条条地数落沈博庆的罪状,越说越气,下手也越发狠。围观的群众大气不敢出,更别提上去劝了。都想不到这样一个斯文儒雅的读书人竟有这样的气性。几位衙役交换了一下眼色,有人低声问大理寺狱丞:“大人,咱们要不要拦着?回头出人命了怎么办?”


大理寺狱丞一指张起灵,表示这我也没办法,眼睛一闭,充耳不闻。


人群中有人开始低低地哭,这点惩罚比起那些在灾难中逝去的生命,还太过苍白微弱,但这象征着苦难的结束,象征着法度道义的失而复得,来得虽晚,却终归没叫人失望。

吴邪连抽了一百多鞭子,沈博庆躺在地上,开始还叫骂几声,渐渐声音便微弱下来。眼看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张起灵及时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吴邪,够了。”


吴邪擦了把汗,松开手,鞭子落在地上时,沈博庆颤抖了一下。


吴邪转过身,面向大家:“各位,今日暂且算个交代,朝廷下令将他带往京畿审讯,待主犯从犯全部审问清楚后,一同问罪!”


人群中爆出一声:“好,咱们今天就信吴大人一回!”


吴邪看着下头纷纷附和的百姓,又是感慨又是辛酸。朝廷亏欠他们良多,稍稍给予一点回应他们便能大度地平息愤懑。吴邪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转身对大理寺狱丞道:“有劳,带这家伙下去吧。”


大理寺狱丞停留在此地就是为了等吴邪,如今他人既已来,他便要带着沈博庆前往京畿复命。临行前,他把吴邪拉到一边:“吴大人,今日之事,下官回京后不会提及,但众目睽睽之下,咱们不说,难保别人不捅出去,羞辱士大夫不是小罪,大理寺至多尽力为你周全,待你回京后,就得靠自己了。还请大人千万小心,切莫再意气用事。”


吴邪颔首:“劳您费心了。”


那人还有些不放心,又转向张起灵:“张大人,您为官日久,更常侍皇上左右,该知官场之道,还望勤加勉励扶助吴大人,切莫因一时之忿,葬送了前程。”


张起灵拱手:“好,多谢。”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了,有些不愿意走的被衙门里的人耐心劝着。吴邪指了指还杵在一旁的乾宁军,张起灵点点头,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吴邪这才放心地回衙门里接手沧州钱粮琐事的账簿。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3:41:00 +0800 CST  
乾宁军驻守在城北百里外的地方,与普通地方军队不同,自唐时起便常镇此地,已有数百年之久,平日负责戍边,只在旱涝严重之年听从地方调派,从事杂役工役。论名头论战力,算得上是全国厢军中首屈一指的。此番沧冀之地水患来得浩大,乾宁军熟悉地形风貌,少不得得请他们协助一二。


张起灵随乾宁军那五百人一路回到营地前,已有人前去和驻军将领廖广报信。早起那件原不算大事的事儿,被报信的人添油加醋一说,竟成了不大不小的梁子,激得廖广满肚子火气。


这位驻军将军原本是禁军步军指挥司里的人,年纪轻轻便执掌一营,官职虽不大,但因为是京官儿,较之地方同级官员,威风不知多了几许。再加上人又年轻,再熬个一二十年,说不定能干到一把手。可惜刘阿贵倒台时,庞藉趁机洗了一批人下去,他便在其中。


廖广平时连刘阿贵的面都见不到几回,更不用谈亲近,纯属一场无妄之灾。原本是要流放边地的,但他有位至交勉强跟庞藉的亲信能攀上点儿交情,廖广变卖家产求爷爷告奶奶折腾了好一阵子。流放地是不用去了,但是禁军里的差事也做不了,外放到河北路,做了乾宁军指挥使。官职看着是升了,但从禁军沦落到厢军,总有种落难的凤凰掉到鸡窝里的憋屈心思。呆在这里,这辈子算是废了。


他逮不着庞藉,但他这祸事也有张起灵的份,此番相遇,可谓是冤家路窄,尽等着挤兑他呢。

张起灵带着他那六名亲卫进入中军大帐时,廖广屁股都没挪一下。正是晌午,桌案上摆了只烤羊腿,他把刀子在火上烤了烤,自顾自地片肉。他的副将咳嗽一声提醒他也没被搭理,只好自己打圆场请张起灵坐下。


张起灵手握着腰间的佩刀:“请将军速速召集乾宁军将士前往校场,我有话要说。”


廖广指着空空的酒碗,虎眼一瞪,喝令副将:“给老子倒酒。”


他的副将心里叹气,您这可太不给人家面子了,总归要做点场面活儿啊,得罪了人家,回头参您一本,估计这里您也呆不住了,一家老小连带我都给发配边地开荒去。一面给他斟酒一面给他使眼色:好歹跟人家搭句话。


廖广抬眼看了看他:“给张将军也倒一杯啊。”他的副将刚松了口气,廖广一拍脑门,拖长声音:“我怎么给忘了,张大人是打京畿来的,哪儿喝得惯咱们这儿的烈酒,去,给弄一壶梨花白来,慢慢找,不要急。”


他的副将忍无可忍偷偷踹了他一脚,您还是闭嘴吧!


廖广一口将碗里的酒喝干净,醉醺醺地站起来,拱了拱手:“张指挥使远道而来,不如先歇着,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张起灵也看出来这是有意找茬,不予计较,只道:“水情刻不容缓,还请廖将军速速召令三军。”


廖广笑了一下,话里的嘲讽意味更浓了:“朝廷都让咱们等了好几个月了,这一时半刻怎么就等不得了?”边说边坐下了,往后一靠,腿翘在桌案上,十足的兵痞样儿:“对不住了张大人,我今儿乏得很,得先睡一会,您要留下就留下,不然就明儿再来吧。”


张起灵冷眼看了他片刻,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周围的人都嗅出来危险,偏生对面坐着一个不怕死的,一脸挑衅地看着他,吃定了他不敢在这儿动手似的。


张起灵忽然道:“既然将军今日不适,那我便替将军代劳了。”话音落地,转身就出了营帐。廖广的目光追着他看了一会儿,扭头问:“这小子什么意思?”


不多会,只听见外头鼓声阵阵,角声靡靡,廖广一下子跳起来:“这王八蛋!!”边说边往外冲。


出了辕门直奔校场,鼓角手还在哨台上擂鼓吹角,不断有士兵奔赴过来,张起灵已登上点将台,当真是要发号施令。廖广脑子一炸,借着酒劲儿便要冲过去,被副将死死抱住,他指着张起灵:“将军别冲动,他手里头拿着圣旨呢!”


“那老子也不能让他骑在我头上拉屎!”


“他是带着皇命来的,咱们再不服也不能抗旨啊!”副将耐心劝道,“不过您也别急,他宣他的旨,尽不尽心还不是看咱们兄弟自己的意思么。”


厢军与禁军向来不对付,禁军看不起厢军这种杂牌预备役的队伍,厢军也烦见这群吃皇粮的家伙眼高于顶的样子。这两拨人早上要是撞到一起,就得先打一架。现在张起灵身边就带了六个人,这架是打不起来,但是厢军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信服他。


廖广一想也是,就先在这看着。

不多时,乾宁军所辖五军都赶到了校场。军中生活乏味,有点小料都能被翻来覆去说上八百回,早起奉命去镇压百姓闹事的那营士兵回来后更将今早的事儿传了个遍,弄得大家心里都有点不痛快,瞧见点将台上站了这么个陌生的将军,知道是上头那位了。只是廖广将军不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揣度既生,人心便难齐。


先有号令兵将圣旨念过一遍,告诉大家河北暂设河渠司,张起灵是指挥使,即日起,乾宁军二万五千将士暂归张起灵指派。


廖广来营中时日不长,但为人豪爽仗义,很得军心,不是张起灵这样从京畿繁华之地而来,浑身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傲气的将军能取代的。朝廷要他们去修堤坝驻城防,他们不会违抗,但到了那儿,找辙偷懒起来也没办法,圣旨也管不住人有三急吧?


张起灵扫了台下一眼,把他们的心思都收进眼底,道:“数月来各位辛苦,朝廷看在眼里,望各位不吝材勇,待堤坝修葺完备,水患阻绝,所有人赏银五十两,选取义勇之士,升隶禁军,编戎入上四军之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就是个小兵也是在意前途的。不流血不打仗,只是出一把力气,就有可能由厢军升入禁军,而且还是上四军。这辈子怕是也难有这样的机会。


有人壮胆问了一句:“将军此言当真?”


张起灵冷峻的样子反而给他的话增添了几分可信度:“千真万确!”


不短的沉默。台下忽然爆出呼声,宛若雷霆破天,震散密布的阴霾,引出火一般的激荡之气。张起灵遥遥对廖广颔首,像是在说:有劳了。廖广唾了一口,转身回了营地。

张起灵回到府衙时,天已经黑了。夕阳的余晖从地平线的尽头消失,天幕一片漆黑,像是随时能垂落下来。月亮露了个角,几许银辉落在天边,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一丝明亮。


衙门后院沈博庆的书房——现在归吴邪管了,灯亮着。张起灵推门进去,看见吴邪急笔写着什么,他脚步轻,走过去吴邪也没发现。


张起灵站在边上看了会儿,尽是钱粮琐事。觉察到身边有人,吴邪条件反射吓了一跳,手一抖,划出一道黑痕。张起灵呆了一下:“抱歉。”


吴邪放下笔:“无妨,事打点完了?”


张起灵点点头:“你这里呢?”


吴邪揉了揉太阳穴:“一团糟。真叫胖子这个乌鸦嘴说着了,沈博庆把河北四库的钱都给吞了个干净,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我已经写信回京,请朝廷再拨一批钱下来,希望赶得及。”


张起灵道:“十万禁军协同粮草下午到了,我已命他们在乾宁军周围驻军,钱粮点校好后,他们会连夜将账簿呈过来。”


吴邪点点头:“你明日过去?”


“这就走了。”张起灵看着他,“你早点休息。”

明天他们都得忙起来了,短时间见不着。所以,原本派人来说一声就可以的话,张起灵还是亲自回来说了。吴邪起身送他到门口。月亮已经出来了,一地月华铺陈开来。两人踏着清凉如许的风并肩而行,无限写意与安心萦绕在两人中间,好像只要这样安静地站着,需要背负着的无数重任都失去了重量。


“你说今天我是不是太冲动了?我怎么就没管住我这手呢。”


吴邪指的是他在府衙前痛打沈博庆之事。论情他做得没错,但论理,这事儿不归他管,他也管不了。朝中正是动荡之际,裘德考怕是不会放过他这个错漏,张起灵不仅不制止,反而任他胡来,到时候估计也会被牵拖进去。


张起灵淡淡道:“没有,你今日做的很好。”吴邪叹了口气:“唉,裘德考现在一家独大,你要是因为这个事被我连累,都没人替你求情。”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傻话。”他打了个响指,战马飞奔过来,张起灵翻身上马:“你只管按照你心里的公平道义做事,我相信你。”


夜风袭来,吹得人心神俱醉。张起灵露出了一个微笑,天边柔和的月华飞入他的眼底,他一勒缰绳,长驱远去。留下吴邪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之后又过去了一月。朝廷派下的粮食都已按照三司的名册先赈发给老幼病弱不能自存之人,又调拨了河北路其余府州的存粮,先解了燃眉之急。但僧多粥少,物资告急。吴邪写了折子快马送回京畿,一再说明灾情严重,请求朝廷再拨物资。庞藉回信说,朝廷已在筹措,请他尽力多应付一阵子。若是一时供给不及,就先去米商处采买粮食。


因为怕连累胖子,吴邪暂时没将银子丢失的事说出来,本想等来了再想法子,没成想沧州四库被卷得七七八八,现下能拿出来的银子不过万两之数。


早些时候各地米商涌入,诸州为平抑粮价,皆衢路立文书,禁人增米价。想趁机发国难财的商人见无利可图,纷纷离开。米价是控制住了,可市坊也没有多少粮食可以出售。仅剩的那几家铺子,价格极贵,就吴邪手上这点银子,根本买不了多少。再加上为防贫民流徙,张起灵派人招募了流离失所之人入伍,以惠贫者,虽然饥岁工价至贱,但算起来仍是不小的数目,到了结钱的日子,怕是连工钱都发不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吴邪对着账簿看了又看,正是焦头烂额之时,忽然听到手下人说有位外地商人,要求见安抚使。


吴邪来沧州的第二日,便在当地最大的酒楼宴请四方乡绅富贾。这群老狐狸知道这是官家打着交朋友的幌子骗他们“放血”的,都借故推脱,吴邪在雅间里从晌午等到下午,一个都没能等来,只得先作罢了。这会子听说还有肥羊送上门来,惊讶不已:“问过名姓了么?什么来头?”


“他没说,只道您见了面就晓得了。今日刚来,下官还未打探清楚,不过排场很大,随身带着好几十口箱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吴邪想了半天也没猜透这里面的事儿,索性不想了,见面一谈便知:“人呢?”


“他在外面候着,箱子和随从等候在府外。”


吴邪让官吏们先忙着,自己出去看看,刚拐过院墙,就与人迎面撞了一遭,吴邪定睛一看,失声道:“胖子!你怎么来了?”


胖子乐呵呵地指着外头:“知道你缺钱,胖爷我雪中送炭来了。”说着拉过吴邪一同往外走。府衙外几十口红木箱子码得整整齐齐,随便打开一口,白花花的银子便反射出耀眼的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吴邪懵了:“这是?”


不止是他,闻讯赶过来的几个主簿都是一脸疑问。胖子说:“前阵子大雨,栈道坍塌,你们大人怕出岔子,让我在那等等,自己带着粮食走险路先来了。这不,路一修好我就赶过来了,晚了几天,没耽误事儿吧?。”


吴邪身边那几个人连连道:“没有没有,来得正好,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胖子对吴邪挤眉弄眼的:“吴大人,您看我这事儿办得还成吧?”

吴邪猛拉了胖子一把,力气很大,拉得他一个踉跄,引得周围人莫名其妙地看他们,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回事。胖子扭头笑笑:“没事,他激动的。那什么,银子你们派人点点,数目没错就赶紧入库,一共五万三千两,别弄错了啊。”


吴邪把他往角落里一拉,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


胖子轻描淡写道:“我把自己那几十间铺子还有一些宝贝卖了。”


吴邪用了几秒钟才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这是你的钱?”


胖子说:“现在是大宋的了。”


片刻的沉默。吴邪脸色明暗不定,俩眼珠子定在胖子身上,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跟那几十只沉甸甸的箱子比起来,千言万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胖子说:“行了行了,我一打眼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别琢磨那些虚头巴脑的词儿了。胖爷我如今是一穷二白,以后你管我吃喝拉撒就算谢我了。”


吴邪说:“这些算我借你的,以后我还给你。”


胖子摇摇头:“就你那点俸禄,攒几辈子能够?银子我都拿来了,你就踏踏实实用。再者说了,也不全是为了你,这次水患你要是处理得不得力,裘德考收拾你,我也得跟着倒霉。”


吴邪不解:“这话怎么说的?”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3:46:00 +0800 CST  
胖子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我原本也就打算挪点银子给你应应急,可回京之后遇到点事,逼得我没法子,只能跟着你们走到底。”


吴邪皱皱眉:“什么事?”


“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下土前都得找好买家,我的人前阵子去倒了个斗,我跟一个老主顾连价都订好了,谁知道东西带回来,人家宁愿白赔一笔银子也不接手,我一看这家伙……找干么不是,那家伙被我逼急了,才透了句实话,说我的东西现在是烫手山芋,没人敢接手,这条道上我要还想混下去,就先去打点打点,我开始还闹不明白,后来那天晚上我铺子里又来了个人,说是要接手我那批东西,价格比原先订的高了两三倍,还说这次生意做的成,以后我的货他们都会接手。”


吴邪想了片刻:“裘德考的人?”


胖子一拍手:“聪明。我开始也没想到是裘德考那边的人,但瞧着油头粉面的样子,就不像个好东西,我们聊了半宿,约定第二天再谈,然后我跟着他后头,看见他偷偷进了裘府。”


“奇怪,他们怎么就找上你了?”


“你来汴梁这几个月,也就同我和小哥,哦,还有姓解的那小子交往多些,他们两个裘德考不会考虑,想找个能够得着坑你们的,可不就剩我了么。熟人好办事,在裘德考那种人眼里,就没有不能出卖的,有交情的嘛,价码高点罢了。


吴邪一颔首:“哦,合着是来收买你做眼线的,那你后来没把他打出去?”


胖子正色道:“来者是客。上门谈生意的我哪能给打出去。再说了,他可是带了现钱,白送的银子哪有不要的道理?除了那批货之外,我还卖了一堆压在手里多年的东西,狠敲了一笔。”


吴邪憋笑:“你白讹裘德考一通,他是不能放过你。”


“也不算白讹,甭管真假,东西还是给他们了,就是不会给他们卖命罢了。后来我寻思着,这么拖着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会子他们没反应过来,但等裘德考发现上当了准得收拾我,民不与官斗,我想了一宿,还是收拾收拾来投靠你们吧。”


吴邪叹了口气:“其实你也不用这样,裘德考迟早得完蛋,同他虚与委蛇地应着也就是了,现在说走就走,以后再想回去又得重头再来。”


胖子笑笑,靠在墙上,抬眼看着天空,远方云涌风卷,一眼望不到尽头:“腰缠万贯,日不过三餐,广厦千间,睡不过一榻,你说我这种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钱再多,比不上那些有权的一句话,别说钱,就是命,人家动动手指头,也是说没就没了,倒不如撇开这些身外之物,跟你们干一番事业,日后留名千古,也不枉世间走一遭。”


吴邪忽然意识到,那日浮桥之上那些人的死对胖子的冲击不小于自己。


这世间容得下权贵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却容不下百姓安然度日的简单心愿。如果有一天,弱小无争也成了罪过,那只能放手一搏。



“先跟我进去休息吧。”吴邪带着胖子往里走,路上将近日的事拣重要的跟胖子说了说,“你送来的这些钱只能解一时之需,购米抚民都需要银子,朝廷再不拨银子下来,我还是没辙。”


胖子说:“朝廷里那些人斗得正欢呢,哪儿顾得上咱们,还是自己想法子吧。”


“你来之前有没有见过解雨臣?他怎么说?”


胖子摇摇头:“去他家找过两次,都没见到人,说是病了。”


“八成是装的。”吴邪肯定地说,“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朝廷上现在乱着呢,坊间都传疯了,他可能是在躲事。”

广陵王一倒,朝中便是裘德考与庞藉的天下。裘德考素有野心,此时正好借着政事堂忙于水患之事与庞藉争权,一连打压了他好几个得力干将,又在太后的帮助下,塞了不少自己的门生故吏进去。他风头正盛,庞藉也不与他相争,一再避让,由着他越权行事。他的亲信看不下去了,直言若是再这样退让,总有一日这执宰之位也得被迫让出来。


庞藉淡漠道:“白跟我这么些年。莫不是也同那匹夫一样,以为斗倒了我便能执掌天下?”那人不解。庞藉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行色匆匆的官吏,他们每个人都在为水情奔波忙碌。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载舟覆舟,皆仰于民,这种时候他敢胡来,不是给我们使绊子,而是给百姓使绊子。这个道理都不懂,他能成什么大事?咱们现在不忍下这口气,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到最后就算赢了,剩下了烂摊子,不还得我来收拾么?”


那人为难道:“那咱们就由着他这么欺负下去?”


庞藉说:“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古来皆是如此,他现在闹得越凶,离死也就越快。现在的事都记着,时候到了,我自会找他们算账。”


“怕只怕咱们还等不到事了,就被裘德考给挤兑得没活路了。”


庞藉扫了一眼桌子上某个被搁置一旁的奏折上的名字,淡淡道:“该着急的人还不急,咱们如何沉不住气?”


那是解雨臣告假的奏表,祭天之后,他便称病在家,数日不上朝。有人知道他先前与赵祯起了冲突一事,都在揣度到底他是不是看皇帝大势已去,打算另投他主。又有人说不对,凭他与皇上的交情,他敢投敌,裘德考也不敢收,他八成就是看着皇上手里无人可用,以退为进,非得逼着皇上给他加官进爵才肯出来。说白了,也是恃宠而骄!


这般风言风语说得多了,总有那么一两句落在赵祯耳朵里,赵祯开始还道“解卿与朕相识多年,不会做这般背主之事。”听得多了,便开始沉默。有人趁机偷偷去跟他吹一点真真假假的耳旁风,初时赵祯还面有不悦,渐渐地就只剩下凝重了。


君臣二人多年积累起来的情谊,眼看便要分崩离析。解雨臣全然不察,成日里在府中抚琴下棋,隐于市朝,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一如当年的广陵王。


没人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远在千里之外的吴邪更猜不透,但一起经历过这么多,吴邪知道解雨臣不是怯懦怕事之人,看着秀气温和,骨子里的狠辣刚毅却远远超出旁人的想象。


这样的人,杀得死,打不败。
若有一天真败了,大概是因为心死了。


吴邪说:“解雨臣没那么胆小,肯定有自己的筹划。”


胖子不置可否,他对解雨臣了解不多:“那你打算怎么办?”


吴邪揉了揉眉心,感觉有点累了:“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先应付眼前的事吧。对了,你怎么说?军营还是衙门?”


胖子咧嘴一笑:“我是个粗人,那些勾心斗角的事还是留给你干吧。”


“明日我送你去军营,小哥知道你来了,会高兴的。”他露出一个笑容,这些天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觉得安慰。吴邪锤了胖子一下:“真是太好了。”

廖广坐在堤坝边的一个小土丘旁,脸色阴沉地打量着忙碌不休的张起灵——这家伙好像不用休息似的,这些日子就没有找他找不到的时候。真是越想越不痛快。索性把头扭过去。正好他的副将程勇端着两个碗走过来了:“将军,吃饭了。”


一碗稀粥,几个馒头,就是他们的午饭了,军中上下,不分品阶,吃的都是这个,连张起灵也不例外。廖广看着他把碗放在脚边,眉头一凌:“手怎么了?”


“没留神摔了一下,没事。”


廖广叹了口气,端起筷子拨了几下,嘴里嘟囔着:“成天吃这个,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了。”


程勇说:“粮食紧张,有也得先紧着灾民们吃,就这还是抠出来的呢,张将军说了,让兄弟们再忍忍。”


廖广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口,脸色更难看了。程勇坐到他身边,怯怯道:“将军,您别不高兴了。兄弟们窝在这个破地方,一辈子都难遇到高升的机会,好容易赶上了,都想拼一把,不是想背叛您,您的好大家都是记在心里的。”


廖广看着他手上那道深深的伤口:“你也想回禁军?”


程勇干脆地说:“没想过。”


“人往高处走,你就算这样想也没错,当年你被我连累,现在有了机会……”


“您说什么呢?”程勇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命都是您救的,那时候就说好了,这辈子您到哪我就到哪儿!”廖广心中涌起一点欣慰和感动,拍拍他的肩膀,算是领了他这份情义。


只听他又道:“离开家乡这么久,您不想回去么?”


怎么能不想?廖广不理他,闷不做声地吃馒头,他的副将又凑近点儿,揪了揪袖角:“将军,我看张将军和别的官儿不大一样,咱们好好奉承奉承他,没准他心一软,就让咱们回去了呢。”


之前他这么不给张起灵面子,张起灵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怎么想呢,现在去巴结,受气就罢了,回头再没成,那他还不如死了算了。思及此,廖广没好气道:“就你话多,没事儿就滚回去干活。别在老子这瞎晃悠。”


程勇小声嘟囔着站起来:“死要面子。”


“嘿小王八蛋你说谁呢!”


“谁急说谁……”瞧见旁边的人的脸色,程勇迅速向后退了一步,“那什么,我先去忙了。”


“个兔崽子有种别跑!”


廖广悻悻地骂了几句,回头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张起灵来回走动的身影,他看了一会儿,复坐下来,两口将米粥喝个精光,捧着空碗发愣。

“小哥。”


张起灵回过头,看见吴邪和胖子朝他走过来,穿的是便装,身边没有带随从,他看见胖子有点惊讶:“路上遇到麻烦了?”


胖子摆摆手:“没有。我是去而复返。”他简单的把事情说了一下。张起灵眼底出现少见的情绪,大概也是被他这份倾囊而助的义气震撼到了:“多谢了,等回去之后我同吴邪会上折子替你请功。”


“这事儿回头再说,我们来找你是有别的事。”


“什么事?”


吴邪看了看他身后:“过段时间还有暴雨,你这里进展如何?”


张起灵道:“再有半月就差不多了,雨期我会派人守在这里,随时加固。”


吴邪点点头:“还有就是钱粮的事,朝廷里头有点麻烦,恐怕一时难以顾得上这里,咱们还得自己想办法。”
张起灵一点头:“你有主意?”


“大致想到一个法子。”


张起灵露出询问的表情,胖子在旁边道:“问了你一路了,非要见了小哥才说,人在这儿呢,就别卖关子了。”吴邪露出了一点笑,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凑近点,这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主意说了说。


胖子听完后半天没吱声,只顾贼眉鼠眼地盯着吴邪看。吴邪说你看什么呢。胖子道:“以前没发现你还挺奸,做生意那会儿没少蒙人吧?”


吴邪问:“小铺子客少,一年也坑不了几回……你就说行是不行吧!”


胖子看了看张起灵:“我觉得能成。”


张起灵沉吟了一下:“也没别的法子,就这样吧。”

当天下午,沧州所有富贾家里都收到了朝廷要和籴的消息,顿时众人失色。当晚,商会外面大门紧闭,里头灯火通明,几十位当地名流乡绅齐聚于此,共商对策。除却每月一次的例会,上次大家到得这么齐还是在沈博庆借赈灾之名强行募捐之时。


沈博庆在沧州任职八年,在座的没有不清楚他是什么人的,旁的时候贪点儿也就罢了,现在外面的百姓都易子而食了,他还想趁国难发笔横财。


当时就有人说:百姓有难,朝廷应该自己想辙,咱们年年赋税没少交,又拿不着俸禄,凭什么指着咱们出力啊。


沈博庆也不废话,把领头闹事的几个人直接拿住下了大狱,一顿胖揍,打得他们哭爹喊娘,还把分摊到他们家的钱数翻了一番,如果逾期交不上来,就依法论处——当然了,依的是他沈博庆的法。这出杀鸡儆猴的戏一演,别人哪里还有二话,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各家拿了银子,破财消灾。


吴邪这个安抚使刚来的时候,大家还有点担心,生怕走了一只狼,又来一只虎,可后来他们齐齐驳了吴邪的邀约,也没见他说什么,心才略微放下。结果没多久又要他们和籴。呸,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就没几个好东西。


“要我说,上回咱们就不该这么得罪他,一点面子没给他留,他能给咱们痛快么?”


“那时候去了就早点挨上这一刀,还能指望他跟咱们客气?”


“既然是和籴,若是价钱合适的话,咱们倒不是不能卖给他。”


“说得好听罢了,回头他白拿了东西走人,咱们能拿他怎么样?”


“他要真心想为百姓办事,帮他一回也成,权当是给子孙积德。怕就怕这姓吴的拿了咱们的粮食转手卖到黑市上,鼓了自己的腰包。”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不断,说来说去还是一句话,不愿意掏钱。义不行贾,没利的事儿干一次已是要了老命了。可始终没人敢给个定论把口径统一下来,出头鸟的下场,上回已经见过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3:49:00 +0800 CST  
“黄少爷,要不您来给拿个主意吧?”


有人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年轻人——这位是沧州首富黄功全的次子,黄德昌。黄家乃是沧州首富,家业遍布河北各处,虽不能敢说富可敌国,但在沧州一地,也是动辄能翻卷云雨的主儿。早前沈博庆欺压商会之时,也不敢太动黄家的人。这种大事儿,论资排辈都该是黄老爷子拿主意。可黄功全今日称病在家,派了次子来代为出席。做主的就变成这位少爷了。


只见席上的年轻人起身对着在场的人一一拱手,和和气气地说:“晚辈年轻资浅,不敢多言。何况来之前父亲交代过,诸位都是我的叔伯长辈,要我虚心求教,商会如何决定,黄家便如何依从,绝无二话。”


这是打定主意不肯承担责任了。场面僵持下来。这时候外头忽然递过来一张名帖,说是安抚使吴大人和河渠使张大人到门口了。


“他们怎么知道咱们在这儿的?”有人犯起嘀咕。


黄德昌微微一笑:“诸位叔伯也不必惊慌,请进来一问便知。”也不待大家回答,他从主座上退了下来,坐到一旁,方道:“请吧。”


大堂安静得可怕。有下人送了茶,吴邪顺势拿起,茶香袅袅,淡而清幽,上等的大理国货,他笑了笑:“好东西。”
无人接茬。大家似乎都对虚与委蛇的客套失去了耐心。眼前这位安抚使很年轻,与旁边那位看起来冷冰冰的将军差不多的岁数。能做他们的子侄,年轻人有冲劲,可说话做事总欠缺一点老辣周全。他们要想的是,怎么在待会儿的谈判里和和气气地拒绝,或者将损失减少到最小。


黄德昌拱了拱手:“大人如何知道我们在这儿?莫不是之前去家里了?”


吴邪笑笑:“当官的干了缺德事儿,商会里总是闲不住的,这样的场面,我也跟着叔叔见识过几回。”


黄德昌来了一点兴趣:“吴大人说笑了,不过听您的意思,您家里也是做这行的?”


“一点糊口的小买卖罢了,比不得黄家。”黄德昌笑而不语,领了这分抬举。吴邪又道:“不知令尊现在何处?这桩大事,总要他这个会长来做主的。”


黄德昌道:“家父身体抱恙,现在家中休息,今日商会中的事,但凭诸位叔伯决议,黄家,无有不从。”


吴邪环顾四下,其余人都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都不开口。吴邪也不勉强:“黄家是沧州首屈一指的商贾富户,黄老先生更是德高望重,这种事情,还是他来拿主意更妥帖些,诸位以为呢?”


这话正中了在场商户的下怀,他们忙不迭地附和,表示都是这个意思,一切听黄老先生的,坚决不揽责任到自家头上。吴邪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黄德昌:“令尊身体不适,论理我也是该探望探望的,不知道方便么?”


这是打定主意要争个说法了,左右躲不过去,黄德昌还在思索,吴邪又道:“还有一点私话要带给令尊,请务必行个方便。”黄德昌心弦一动,立刻道:“吴大人肯光临寒舍,岂有不方便之理?只是今日太晚,不如明日再来,我们也好准备一番,以尽地主之谊。”


吴邪起身道:“好,一言为定。”张起灵也起身点点头,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黄德昌道:“我与二位一同出门。”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客客气气地出了门。虽然把“黄家怎么定他们就怎么办”的话撂出去了,但众人说到底是不想理官府这安排的,不过是因为黄老爷子经商数载,为人精明干练,别人很难占到他的便宜——真要是连他都压不住场子,那他们也没辙,只能乖乖办了,这才交给他家处理。如今只能先等着。

翌日。许久没有这样的好天气了,春光是透明的,把笼罩沧州大地上的潮湿阴冷都蒸腾带走,暖融融的风吹过来,连带尘垢也被涤荡干净。


吴邪和张起灵从马车里走出来,两名仆役迎上来,恭敬行礼:“老爷已在后堂等候多时,请二位尊客随我等入内。”


吴邪跟着他们跨进装饰繁琐的髹漆檀木大门。这座宅院很大,在外面看已是不知占地几许,过了前厅,愈发觉得豁然洞开,脚下是从江南花高价运过来的卢甘石,每逢雨季,便有云雾蒸腾于石上。再往前,亭台水榭,曲水环幽,每过一处,房屋雕饰各有不同,一柱一梁皆刻画细致,毯文窗格的棱条上加了凸起的线脚,格子门的门框上,刻了三四种断面纹饰,就是彩画上一朵花的花瓣,也得经过三、四层晕染才算完成。


吴家在成都时也不算小门小户了,再加上最近见识过许许多多达官贵人的府邸,眼界非比寻常,饶是如此,还是惊叹了一番。仆役将他们引入一间暖阁外:“郎中正在里面行针,请二位稍等。”


待仆役退下后,吴邪环顾四周,忍不住小声对张起灵说:“真有钱。从二品的高官也不过住七十楹的宅子,黄家也太招摇了。”


张起灵道:“他们招摇也没什么不好。”


吴邪心领神会:“倒也是。”他们要不招摇,自己反而不知道该从谁下手了。

过一会儿从里头走出个提着药箱的郎中,黄德昌客客气气命人带他去账房支赏银。吴邪看这架势,心里嘀咕着难道真生病了?黄德昌走到吴邪和张起灵面前时:“原应在门口举家恭迎的,只是家父病体不能见风,怠慢了。”


吴邪问:“令尊身体如何?”


“风寒罢了,只是父亲年纪大了,难免需要多调养一些时日,二位请进吧。”


吴邪停在门口:“我有些私话要跟黄老先生说,二位可否……”


张起灵道:“无妨。”他转过身:“有劳黄公子陪我四处逛逛?”


黄德昌看了看他们,犹豫了一下:“也好。”


吴邪和张起灵交换了个眼神,各自走开了。暖阁里点着凝神静气的龙涎香,一张纹饰精美的四座紫檀屏风挡住了外头大半的光,叫人昏昏欲睡。吴邪越过屏风,走到里间,黄功全睡在床榻上,似在假寐。面上是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庞眉皓发,望之亲切和蔼,不像是豪门贵贾,反倒像是庙宇里修佛论道的禅者。


像是个好说话的人。吴邪在心里默默判断道。


黄功全睁开了眼睛,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吴邪忙去搀扶他,用两个枕头垫在他后头,让他坐得轻松些。片刻后,他长吁了口气:“请坐吧,吴大人。”


吴邪找了个圆凳坐到他床边:“早就该来看看的,无奈衙门里事多,这才耽搁了。”


黄功全笑呵呵道:“老朽一介平民,劳大人惦记,惶恐之至。”


吴邪笑了笑:“黄老先生过谦了,谁不知道您在沧州的声望能耐,连沈博庆那种心狠手辣的人都不敢得罪您,何况我呢。再者说了,您的三公子是我好友最得力的部下,来之前,他再三嘱咐,让我一定要来黄家探望,黄老先生教子有方,实在是国家的幸事。”


黄延平,黄功全的幺子。现任御史台侍御史,官从六品,掌纠百官,知推杂事,历任御史大夫,多在这个职位上历练过。


临走前,解雨臣给过吴邪一个信封,吩咐他到了沧州后如果遇到难办的事情就打开,或许用得到。前阵子忙得厉害,也就忘了这回事儿,后来见到胖子才想起来,大半夜翻箱倒柜找了好一阵子才翻出那个信封。里头是一封从吏部调过来的文案,写的正是黄延平的事儿。


吴邪瞬间了然。以前有皇帝为制约地方将领而养质子在身边,如今黄延平便是他们的质子。黄德昌要是不答应,就杀了他儿子……这不能够,但是让解雨臣动动手脚打压打压这人的前途还是很容易的。黄功全总不会看着不管吧?


黄功全往上坐了坐:“犬子德行浅薄,大人谬赞。”


吴邪笑道:“过谦了。前阵子御史中丞解大人还在和我称赞他深明礼义,刚正不阿,哦对了,听说他为官伊始就敢弹劾三品大官,还弹劾成了,这种手腕气魄,着实让许多人敬佩。”


他说得口沫横飞,黄功全却不如何动情,笑了笑:“吴大人来找我,不光是想聊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吧?”


吴邪还在想着怎么把话题引到正事上,他直接提出来,倒也省心了:“实不相瞒,我来是想请黄老先生慷慨解囊,略贷家中的屯粮,救济灾民。”


“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黄功全漫不经心道:“百姓罹难,按说黄家是应该施以援手,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出价啊?”


“价钱,自然比市面上要低。”


“应该的。只要不叫我亏本,这买卖也不是不能做。”


“黄老先生高义。只是近日财帛都要用来赈济灾民,怕一时不够,银子想要缓些时日再给。”


“缓多久?”


吴邪迟疑了片刻:“我走之前,一定结清。”


黄功全尤是笑着,但无形中有一分强硬:“此次朝廷拨银不足十万两,你们光是赈济贫苦就用去大半,听闻张将军又招募民夫二万,这也是笔月月要结钱的开销,若是朝廷的钱粮源源不断补上来还好,可一直就没供上,吴大人打算如何还清?”


吴邪愕然:“你怎么知道的朝廷拨了多少钱?”


黄功全笑道:“商场如战场,一样需要知己知彼。听闻吴大人家中以前也曾行贾,须知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亏本,如今你们一文钱不给,就想把粮食从我这里拉走,不合适吧?”


吴邪思索片刻,又提出一个法子:“黄老先生,您看这样可好,若是我到时候实在拿不出钱来,便把您名下佃户所耕田地削去三分之一的赋税,以充债款,如何?”


黄功全哈哈一笑:“我虽有不少田地,但那到底不是我黄家的根本,削去三分之一的赋税固然不少,可指望这点银子还上,恐怕得等上十年八载了。再者说了,吴大人在时可以做主,等您回了京畿,上头派下新知州,他还会奉您的旧令么?”


吴邪是想空手套白狼,可人家把套看得清清楚楚,压根不进去,心一横,他想要利,那便把利明明白白亮出来好了:“黄老先生富甲一方,家业无数,这点钱粮对您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如就当是积德行善,这番义举传到京畿,想必令公子也会有颇多益处。”


一笔银子买下儿子的远大前途,倒也不算亏本。


黄功全笑道:“有劳吴大人为犬子着想,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这种事情得靠他自己。”


吴邪心说还真是油盐不进啊,抠到连亲儿子的前途都不管,你是亲爹么?说归说,也不能让解雨臣真弄死黄延平——那可是个勤勉的好官。一时间没词儿了,黄功全咳嗽了几声,到底是在病中,说了这么久的话,脸上的倦意很明显。吴邪看得出来,却没法说出告辞的话,今儿走出这个门,就算是彻底没辙了。

正待再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黄德昌的声音:“父亲,张将军想进来拜会。”


黄功全微微抬高声音:“请。”


张起灵的脸色并不好看,施了一礼,问候几句,黄功全请他坐,他摇了摇头,表示站着就行。黄功全道:“张将军看起来不太高兴呐,可是犬子招待不周?”


吴邪心想这你都看得出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闷油瓶子还真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眼底写满丧气,估计跟自己现在的样子差不多。


张起灵道:“令公子甚为客气周到。”


黄功全恍然大悟:“那就是看完我黄家空空如也的粮仓,失望了。”


这话像是惊雷一般,炸得吴邪弹站起来,一半是惊讶他怎么知道他们的计划,另一半是对他话的内容震惊。之前他们听说黄家的粮仓就置于府中,原本张起灵打算夜探一番,但吴邪说今日左右是得两人一起去的,就别多跑这趟了。到时候他进去跟黄功全周旋,张起灵就四处看看,看看黄家到底有多少家底,也好酌情论价。


他们齐齐看过去,床上那位清瘦和气的老人像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捻须笑笑,不把话说破。吴邪又气又怒,明知道家里没存粮还似模似样地跟我谈生意,合着都是在玩儿我呢?张起灵和他目光撞到一处,皆是不高兴。


既然如此,那就撕破脸好了。吴邪坐近一步:“黄老先生莫不是听说咱们要来,故意差人把粮食偷偷运走了吧。”


黄功全慢悠悠道:“我黄家存粮一万石,哪是一天两天就运得完的。”


“那怎么空了?”


“早先水患之初,我便在城内城外设了百余间粥铺,救济百姓,这些粮食,大半都在那时用完了。”


吴邪愣了一愣:“那还有一部分呢?”


“沈博庆强行征钱征粮,那部分,都被他拿走了。”



“怎么能给他呢?”吴邪急了,“这家伙一准儿卖给米市换钱了。”


黄功全道:“身外之物罢了,阖家平安最重要,我到了这把年纪,还能为了这点东西跟官府作对不成?”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3:51:00 +0800 CST  
吴邪不解:“令公子就在御史台,您要是早早写一封信告诉他,沈博庆又岂敢作恶?”


黄功全平静地说:“忍能保安。”


张起灵往前迈了一步,口气有些强硬:“朝廷派令不可落空,黄家家财万贯,就算家中没有,想必也能使银子买够,还请黄老先生万勿推辞。”


黄功全不恼不怒,慢条斯理道:“沧州城里那几间粮铺奇货可居,已是标了高价的,如果官家非逼商会买粮补缺,到时粮价可又涨起来了。”


张起灵道:“衙门可下通牒,禁人增米价。”


黄功全笑笑:“商人百事只为驱利,若官府逼得他们无利可图,张大人试想,他们还肯继续营生么?到时候头疼的就是你们了。”


真是个麻烦的对手。强令恐吓行不通——人家根本不吃这一套,小心伺候慢慢忽悠也对付不了——对方要的自己没有,自己有的人家不稀罕。事情到了这一步,吴邪的算盘基本上落空了,心中长叹一口气,罢了,回去再说吧,他起身道:“打扰了。”


黄功全道:“吴大人心事未解,就要走了?”


吴邪打量了他一番,犹豫地问:“黄老先生的意思是?”


黄功全道:“话说在头里,朝廷要和籴的法子是万万行不通的,但是我有别的法子,可以帮大人渡过难关。”


吴邪和张起灵齐声道:“还请赐教。”


黄功全道:“我有一桩心事,如果吴大人能帮我这个忙,我也会帮你一个忙。”


“什么心事?”


“请吴大人写信给御史台的解大人,请他务必罢黜犬子侍御史一职,令他回乡。”


“为什么!”吴邪惊讶极了。自古父母皆是望子成龙,没有这样拆儿子前路的,高官厚禄不比在家做个土财主要强上万倍么?


黄功全道:“这是我的家事,不便相告。你若应了,我自会鼎力相助。”


吴邪犹豫再三:“这个,请容我们商量商量。”


黄功全点头:“好。”


出门时看到黄德昌站在门外,吴邪才要和他说话,只见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引他们往外走,走了老远,吴邪问:“刚才你不是在偷听吧?”


黄德昌道:“吴大人说笑了。在自己家中有什么好偷听的。”


换句话说,我就是光明正大站那听你又能拿我怎么样?一家子人都是绵里藏针的笑面虎。吴邪恼怒极了,难得祖上积德出了位实在人,却要想方设法给召回来!


张起灵忽然问:“来府上许久,不知大公子在何处?”


他一说吴邪也想起来,黄德昌生有三子,按理该是长子操持家业,怎么忙里忙外的都是这个二儿子?


黄德昌沉默了片刻,冷淡道:“长兄早故。”


张起灵淡淡道:“哦。”


黄德昌抿紧了唇,没有多谈。就这样一路送他们到门口,方才开口道:“今日家父之请,还望吴大人与张大人鼎力相助。”


“你也希望他回来?”黄延平不回来,那黄德昌百年后,家业便归他一人承继,回来了,就多个跟他争家产的人。


黄德昌道:“是。”


“为何?”


“三弟秉性刚正,可自古刚则易折,这个世道,不是一个两个怀揣正气拼劲的人就能改变的,他在外面我们不放心。”


吴邪想起那夜挑灯看到的文案,行行笔墨间,仿佛看得到一个意气风发才气斐然的年轻人,手持玉笏,站在殿前,慷慨激昂涤浊肃清的样子。解雨臣末尾写道:此人才高志坚,日后必定前途无量。高官厚禄,你尽可许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容我三思。”


黄德昌深深一拜:“多谢大人。”


回去的路上,吴邪都是没精打采的,斜倚着车壁打量外头的天空,张起灵道:“既然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为何刚才不说?”


吴邪瞥了他一眼:“我一句话就断了别人的将来,心里不踏实,想拖一时是一时。”


“以一人之得失换得千万人之平安,很值得。”


吴邪沉默许久:“道理我懂,但物伤其类,要是以后我也遇到这样的事儿,肯定也难过。


张起灵道:“有我在,有王爷在,不会让你遇到。”


吴邪叹了口气,往后头一靠:“那我就更愧疚了。”


“不必多想。”张起灵看着他,“你是朝廷命官,只要上对得起皇上,下不负黎民便是尽责了。”


吴邪苦笑了一下:“你倒是想得开。罢了。”

当晚,吴邪带着盖了安抚使大印与私章的信函再次入了黄府,当着黄功全的面把信和符牌给了他:“请黄老先生差人送往驿站。”


黄功全被儿子搀扶着,起身一拜:“多谢大人。”


吴邪扶起他,诚恳道:“我既答应了,便一定会帮到底,只是灾情不能等,还请老先生即刻赐教。”


黄功全道:“吴大人如今所虑者有二,一是缺银,二是缺粮。老夫说得对么?”吴邪连连点头,黄功全继续道:“前者好办,黄家愿捐钱二十万,以救燃眉之急。只是请吴大人务必上报朝廷,减免三年赋税。”


“大宋以仁立国,朝廷不会雪上加霜,这是应该的。”


“第二点也不太难,请吴大人沿路、府、州、军、监张贴公文,广布天下,许人增价粜之,官府不抑粮价,有余粮者尽可以想卖多少卖多少,想卖多高的价钱就卖多高的价钱。”


吴邪吓了一跳:“老先生,您不是在说笑吧?这样不就乱套了么。”


黄功全笑道:“之前官府强令抑制粮价,米商无利可图,牙侩暗暗增价收购本地之米,转往他州贩卖,反于灾情无利,实乃俗吏所为。如今官府许他们厚利,各地米商必定纷纷驱利而至。大凡物多则贱,少则贵,官府不求贱而求多,米既辐凑,价亦随之而减。这第二桩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吴邪心中大喜,深深一拜:“多谢黄老先生赐教。”

沧州忙得热火朝天,朝廷里风谲云诡的权力争斗之火却渐渐熄了。庞藉多年前一个纰漏被人捅了出来,皇帝念他是无心之失,且事过境迁,本不打算如何追究,只罚俸一年便罢。


但裘德考再三逼迫,这宰辅之位到底还是没法好好坐下去。政事堂被迫重组,掌政之事由包括庞藉在内的五位官员共同执掌,其中有三位是裘德考的人,他们在政事堂装孙子装了很多年,庞藉从没留意过,要不是裘德考得势,只怕这般伏低做小的姿态还要一直演下去。接着是门生故吏轮番被撤职左迁,朝廷中人畏惧裘德考的权势,深怕被当成“庞党”给收拾了,对庞藉避之不及,他处境分外艰难。刘太后趁机临朝听政,自摄国事。


自此,政事堂也落入裘德考的掌控。

前番解雨臣一直告病不朝,裘德考便假借体恤之名,建议迁他入翰林院,修史编书,费心劳力的事儿就先放放吧。解雨臣答应得很痛快,只是临下台前,用了点手段把他手下一个从六品的侍御史给打发回家了。翰林院里藏书万卷,他本就是爱读书的人,呆在里面倒也不无聊,且新皇登基,循例还得修史,于是整日在里面忙活着,有时好几日都不回去。


从御史中丞到翰林院编修,连跌了数级,也没见他怎么沮丧。考虑到裘德考如今权势浩大,连皇帝都无可奈何,旁人都说,估计是认命了。


一直负责给广陵王诊治的颍海也在这时候被调离京畿,裘德考杀鸡儆猴,自此之后,医官局里再无人敢为广陵王效命。


原本张起灵和吴邪都是裘德考的眼中钉,他一直押着庞藉筹备的粮草不运,就是要让他们举步维艰,自己再以赈灾不利为名,将这二人弹劾下台,再派自己的人接手。可后来派人去打探,回报的人说沧州那边局面很好,不过月余的光景,各地米商纷纷蜂拥而至,到了以后才发现这里挤满了同行,价高了卖不出去,往回运又要赊本,到头来全便宜了百姓,安抚使趁机低价采购了大量存粮,广设粮仓,又下令倚阁、蠲免,许多流离在外的百姓闻讯归来,官府派兵帮他们春耕,已将灾情稳定下来。


他府中谋士建言:如今是积累民望的好时机,不必为了这两人得罪百姓,不如助他们速速了结此事,召回京畿再收拾。再者,张起灵虽然不能收服,但那个吴邪未必不能收为己用,他入朝时间尚短,正是需要人提携的时候,先卖点人情给他,日后生杀如何,全在大人手上。


裘德考觉得有道理,之前准备好的钱粮药帛,如今都算做自己的政绩,一并派人运了出去。


这也算是糟糕的政局里仅有的安慰之处了。

黄延平是跟着押送的队伍一起回来的。黄家人自然喜出望外,黄功全备下厚礼,邀请吴邪入府答谢。借着这个机会,吴邪少不得要再请教一二。


黄功全说,沧州百姓喜竞渡、花卉,不如官府出资多办龙舟赛、庙会,也好叫百姓有事干,有钱赚。吴邪说主意很好,但这钱官府就不出了,这种办好了就有利可图的事情,交给商会更合适。黄功全说,吴大人真会给皇上省钱。


吴邪笑笑:“以后要用银子的地方还多,不敢挥霍。”


黄功全也笑了,这个年轻人,真是不好糊弄啊。但这点银子比起幺子的身家得全来说,实在不值一提,黄功全应了下来,权当还个人情。


出来的时候撞见了黄延平,吴邪以前也见过他一两回,端方严肃的年轻人,很有几分“谏诤讽议,匡助人君”的言官威仪。也正因如此,吴邪看见他更觉得有愧,黄延平大大方方地拱了拱手。吴邪赶忙回礼。


黄延平道:“父亲已向我说起忽然被免职的因由。”


吴邪觉得喉头有点发涩,沉默了几秒:“抱歉。”


黄延平摇摇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只要对得起天子便足够了,我不会记恨你。”
这话张起灵也说过,但比不上当事人来说更能安慰人,吴邪点点头:“朝中情况如何?”他写给解雨臣的信都有去无回,难免担心。


黄延平道:“临行前解大人嘱咐我一句话,若你问起,便告之与你。”


“什么话?”


“百姓未宁,请君勿归。”


吴邪一点头:“他敢这么说,心里肯定有数。”复而抬头看了看他,犹豫道:“待水患平息后,或许我可以向解雨臣说说情,召你回来。”


黄延平打断他:“多谢吴大人挂心。君子贵而有信,你既与我父有诺在先,不要污了自己信誉,日后造化如何,且看天意吧。”说罢又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吴邪在原地站了半晌,又是敬佩又是无奈,心里嘀咕:知子莫若父,还是黄老先生看得明白,这性子留在朝廷里,有后台都未必护得住。

黄府走这一趟让吴邪得了启发,又派了人去周围寺庙酒楼,游说他们,饥岁工价至贱,可趁机兴役。许多人觉得有道理,于是大兴土木,雇佣了许多饥贫之人做工,衙门也趁机大举兴建新敖仓吏舍,日役千夫。这样一来,每日仰食于公私的服力之人足有数万,百姓不再流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


这些主意虽然很有用,但与皇帝“罢徭役,禁作乐”的明令不符,河北路监司一了解情况,便弹劾吴邪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及公私兴造,伤耗民力。


裘德考记着他府中那位谋士的建言,也没借题发挥,派人去走走过场调查一番,知道他发得是有余之财,略叮嘱几句也就罢了,他现在的心思都在沈博庆身上。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3:54:00 +0800 CST  
按说沈博庆贪了这么些年,家底应该颇为丰厚,前番时候大理寺过去拿人抄家,字画古董倒是找出来不少,但白银只有千余两——当然,这也不算少了,他一个从五品的知州,每月俸禄不过百贯,不吃不喝也攒不下这么多钱来。


可裘德考不信。前年这小子回来述职时,光是孝敬他的就有万两。贰月洪也不信,钱虽然没找到,但是贪污的实证却是比比皆是,这点儿银子也就是他身家的九牛一毛。其余的钱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那就开审吧,直接略过询问的环节进行拷问。大理寺是依法办事的地方,可一群酷吏“黑”起来,比之皇城司也不遑多让,奈何经过贰月洪的调教筛选,嘴巴都很严,裘德考旁敲侧击地打探数月也不知道审出什么结果,这会儿正想方设法打算把人调过来自己审。

与此同时,他府中那位谋士借着月色悄悄入了贰月洪的府邸。贰月洪坐在书桌前看着眼前的宗卷发呆,没留意屋里多了个人,待身边人忽然出声,愕然一吓,皱皱眉:“说了多少次,别从窗户进来。


吴三省往他旁边的椅子上一坐,懒洋洋道:“我身份特殊,不得不小心点儿。”依旧戴着人皮面具,但在裘德考府中精明恭谦的样子已全然不存,换回了慵懒散漫的姿态。


“裘德考如今很是信你?他在朝堂上有些动作像是你的手笔。”


吴三省唇边涌起一点讥讽的笑:“那个蠢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枢密使的。”他设计进入裘府,裘德考的事件件上心之至,总有些真知灼见帮他排解烦恼,裘德考日渐倚仗他,眼下还要在朝廷里为他谋一个官位抬举抬举他呢。


贰月洪道:“裘德考手底下贪心的太多,狼多肉少,一点事都有人盯着,连庞藉都着了他的道,你不可大意。”


吴三省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心里有数。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贰月洪把手里的宗卷扔给他:“看看吧。”


吴三省一目十行地扫过,惊愕得眉头锁在一起:“沈博庆亲自写的?”


贰月洪冷哼一声:“当我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岂会干屈打成招的勾当!”


吴三省叹道:“难怪他死也不肯说实话了。”


上面写的是他与广源州知州侬智高勾结的详请。


说起这个侬智高,也是大宋的一块心病。侬家本是广源州四大家族之首,宋初归附,太祖皇帝封了检校司空、御史大夫、上柱国给侬家,使其势力进一步壮大。到了侬智高的父亲侬全福这一辈,任邕州卫职之衔,他借着自身威望,招诱中国及诸洞民,人数甚众,私自开发金矿,由是富强。如今是要兵有兵,要钱有钱,奈何天高皇帝远,大宋虽然不放心,但到底还是本国子民,也不愿生事,对他一些逾越之举,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博庆本就是广源郡人,受过侬家不少恩情,勾结起来也不费劲。宋代刑法宽和,治水不利罔顾百姓生死至多是流放,可勾结地方藩镇势力就是大罪了。沈博庆虽是个小人,但也顾惜家人安危,这才死咬着不松口,要不是贰月洪找到了一些证据,只怕他还能再扛一阵子。


“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主事的又是裘德考这种眼光短浅之人,要是办不好,很可能就此逼反侬智高,我找你来,想听听你怎么看?”


吴三省又看了看信,忽而大喜:“真是好机会!”他兴奋地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盘算着,这样一来,或许老二也不用冒险……


贰月洪看得云里雾里,不高兴地敲敲桌子:“什么机会?”


吴三省四下看了看,方才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了一番话。贰月洪沉思良久,长叹一口气:“主意是好,只是这样难免累及百姓。”


吴三省不满道:“大人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心便软了。当年你们陪着太祖皇帝征战四方时,也没听老头子说你们还有这种菩萨心肠。”


“乱世讲武,只为止戈。太平年月征战,大多是贪心所致,岂可同日而语。”


“好了好了。”吴三省不耐烦道,“这些大道理我不想听,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了咱们都要后悔。”


贰月洪默了一默:“只做必须要做的事便好,切莫再生事端。”


吴三省点点头,飞身跃上窗前,悄然离去。

第二日,贰月洪上呈沈博庆大罪十三条,首一便是勾结之重罪!裘德考既怒且恨,下令将沈博庆处以凌迟,满门百余口人,十岁以上男子尽数抄斩,十岁以下并女子一同发配边地,永不叙用。驳回侬智高内附、互市之情,遣使声斥,若再敢有不轨之举,必定讨伐,绝不宽恕。


使臣人选是吴三省帮他定的,膏粱子弟,自幼纨绔自大,不通世故,实在是个招恨的好帮手。但家世显赫,裘德考为了进一步拉帮结派,便顺便抬举抬举,心里想着不过是个送信的差事,应该不会办砸吧。


同时,吴三省悄悄派人去广源郡,四处散播沈博庆的死讯,还说朝廷要追查到底,所有跟他有关的人都要拿下问罪。消息自然传进侬智高的耳朵里。他原本满心欢喜地等待大宋使臣的到来,现下变得忐忑不定。这当口,大宋使臣也到了,那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样子彻底惹恼了他——内附、互市不成,还引来一堆骂声。臣服个屁,反他娘的!


大宋使臣血溅当场。大战一触即发!

这些事吴邪都是不知道的。六月雨期已至,他一心都扑在河道上头。


前几日刮了一场大风,风势极劲,所到之处一片萧瑟,幼小的树木被连根拔起,临时搭建的房屋也被吹翻,倾盆大雨连下数日,雷声殷殷不息,河水暴涨,要不是数万将士一力填堵,洪流几乎要破城而入。城里有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张起灵及时调了一万人过来,帮吴邪把他们疏散到坚固的房子里了,暂无人罹难。


张起灵和胖子去了河边,吴邪负责安置料理城中的琐事,忙得焦头烂额,眼睛熬得跟兔子似的。城里的事一了,又急吼吼地要去堤坝看看那里情况。衙门里人都劝他,外头风大雨大不安全,何况还有张将军坐镇,出不了事儿,您就别去了。


吴邪自顾自把蓑衣披好:“怕危险的留下,我认得路。”


由着安抚使自己上路,他出了事大家一起完蛋。跟在身边万一碰上个意外,好歹还能博个名头。于是衙门里只得点阅了十来个人,护送他去了堤坝边。


河边风刮得人站不住脚,视线被雨水挡住,一片模糊,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河上石桥被水冲断了,巨石随流漂没片刻,旋即沉了。张起灵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指挥着来往士兵不断用装满沙土的麻袋往堤口运过去,胖子也在其中帮着张罗。


吴邪遥遥喊了一声,声音被狂风骤雨吹散了,他让身边人留在安全的地方,自己过去找他,张起灵发现时脸色不太好:“你怎么来了?”


吴邪抹了一把雨水,大声道:“不放心你这里,情况如何?”


“撑得住,城里呢?”


“都安置好了。”


两个人同时沉默一会儿,忽然齐齐出声。


“雨太大,你先回去吧。”


“休息一下,我来替你。”


吴邪摇摇头:“回去我也坐不住,在这里安心些。”张起灵正要多说,就瞧见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像是有什么急事,吴邪和张起灵赶忙下去迎他。


“小吴,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来看看,别说我了,你有事儿?”


胖子一手一个,拉着他们往河边走:“你们快跟我来看看。”

水势浩大,装满沙土用来堵洪的麻布袋落进水里一下去就被冲走了,士兵们忙了大半日,只堆砌起一点。胖子说:“这河道太宽了,人力填堵是杯水车薪,而且这些沙土掉在水里,必使河床一再增高,跟剜肉补疮没两样。黄河下游善徙,就是因为历代都用这法子,河里泥沙流不出去,雨季里一斗水里也有六分沙,尺寸之水都在沙面之上,水势当然高而猛。”


吴邪和张起灵一思量,还真是这么个理,就问:“你有没有法子?”


胖子说:“粗粗想了个法子,不知道可行不可行。”他蹲下来,抚平一片泥地,中间刨空,造出了一个宽而长的“河道”,只留下很小的出口,然后摘下头盔,几步跑到河边,舀了满满一盔水,又拿了一把小石子丢进去,满盔的水倾盆而下,石子打了几个旋儿,堵在“入海口”的地方,再也冲不出去了,水没有出口,只得来回涌荡。


“这是咱们现在的情况。”


他又在旁边如法炮制造出一条“河道”来,比刚才窄了一半,张起灵替他舀了一盔水,他把石子摆在刚才的地方,抬头对他们笑笑:“哥几个看好了。”盔中水如刚才一般奔腾而下,瞬间将石子冲得无影无踪。


吴邪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喃喃道:“水急沙便随水而流,水缓便水漫沙停,所以要拢堤束水,以水攻沙。”


张起灵略思索了片刻,高声道:“召集所有匠人,一刻后去往中军大帐!”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3:57:00 +0800 CST  
帐里,吴邪已提笔将胖子的法子画了幅草图出来。张起灵叫匠人们都凑近来看,一群人拿着图纸看了许久,都好似醍醐灌顶,连连称赞这法子好。胖子站在旁边笑得很低调,吴邪偷偷道:“你小子行啊,怎么想出来的?”


胖子说:“墓穴里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没有,胖爷我能活到现在,全靠脑子好使,你们这些小年轻还得学着点儿。”


吴邪笑了:“你就吹吧。”


胖子说:“这哪儿算吹啊,我跟你说,这是没时间,不然我拣几个惊险的说给你听,保管你给胖爷我写个服字。”


吴邪的好奇心被勾起来:“真这么有趣?以后你找机会带我跟小哥下去转转成么?”


胖子笑道:“成啊,以后一定找机会带你们去见识见识。”


只听张起灵道:“堤坝不能照之前那么修,诸位有什么好主意?”


众人道:“可建三堤,壁垒重重,阻挡水势,建堤必须要用实土,不可掺浮沙,使沙刷水深,大辟海口。”
吴邪算了下此举的费用,存银还够,对张起灵点点头,张起灵问匠人们:“画好图纸需几日?”


“两三日足够。”


“时间紧迫,我只给你们两日时间,请诸位务必尽力。”


“是。”
张起灵又下了第二道命令:“传令三军,设两班次,开挖地基,以筑堤坝。”

余下的时间几乎是在争分夺秒中度过,吴邪也挽起袖子加入了掘土的队伍里,忙归忙,每天总能睡上一会,倒还撑得住,倒是张起灵,这些日子没见他合过眼,就靠闲暇时眯一眯,这样下去就是个铁人也要倒了。


吴邪说,要不给他下点儿蒙汗药?胖子不同意——就小哥那种百毒不侵的体质,什么蒙汗药搁得倒?还不如一棒子打晕快些。吴邪翻了个白眼,他那身手,还没碰到人呢咱们得先被他踹翻。如是嘀咕了几回,还是没法子,只得作罢。


谁成想没搁倒人家,吴邪自己倒先病了。


晌午起,他就觉得昏沉沉的,以为是累的,也没当回事儿。傍晚张起灵过来巡视,看他脸色不对,问他怎么了。吴邪脑子懵懵的,没反应过来。张起灵索性自己去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到底是富庶人家养出来的公子,比不得这些大老粗。连日来淋雨加疲劳,全靠一口气死撑,现在是真撑不住了。


张起灵说:“你回我大帐休息,我找军医给你看看。”


吴邪要面子,不肯走:“小风寒而已,明儿就好了,咱们别人为地给军医们添麻烦了。”军中只有十来名军医,全军上下有磕着碰着的都得他们帮忙照顾,加上夏季到了,每天还要熬制预防瘟疫的草药,分发派送,更忙得不可开交。


张起灵懒得跟他啰嗦,不由分说地直接给带回了中军大帐。吴邪推脱不过,只好就随他,张起灵派人去取了副配好的风寒药,在帐内自己煎药。


入夜了。帐内充盈着暖暖的药香,吴邪还在床上睡着,张起灵端着煎好的药走到他身边。


“吴邪?”没有回音,大概是真累了。张起灵凑近了些,温热的鼻息几乎碰到他的耳边:“吴邪,起来吃药。”


吴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小哥。”他试图坐起来,但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劲都没有,忙时不觉得,一放松下来整个人都跟散了架似的:“操。”他低低地骂了一句,恼怒自己不争气。


张起灵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唇边:“喝吧。”他喂完了药,让吴邪躺下,给他盖好被子。


帐外,雨下个不停。张起灵担心堤坝的事,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想要不要出去,吴邪的咳嗽声从背后传来。


张起灵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放心,他放下门帐,走回床边。吴邪缩在里头睡得昏沉,张起灵吹灭了蜡烛,合衣躺在他身边。


四下黑暗,药香味儿未散尽,落在空气中,催人入梦,两人相依而卧,一夜安眠。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3:57:00 +0800 CST  
第十五回 金戈响南方

千里之外的翰林院中,解雨臣蹲在书林苑里收拾旧书——大半都是太祖太宗皇帝的起居往事,被闲置多年,这一回翰林院重修史,他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用得着的。柜子最下角放着一本破旧的册子,封面一片灰蒙,他用三指抚过,只见上面写着:建隆旧事。


太祖皇帝称帝之时,改国号建隆。这里记录的便是当年的事。


解雨臣轻轻翻开一页,因被岁月侵蚀久了,纸变得极薄,发出了细微的脆响,像是随时会碎掉。书上记录的都是一些饮食游乐之事,唯有最后一页,是用小篆朱笔临时写就。

九月,帝秋游,布衣隐名,随行数十人,行至襄阳,时大雨,偶见古刹,隐于柏檀叠秀之间,建于幽岩峭壁之上。古刹内唯百岁老僧一人,迎众人入寺。


帝问吉。老僧曰:日角龙颜,天日之表,贵不可言矣,然命有一死劫,当避六亲,或可免。帝笑而不从。老僧入室捧得一物,曰:此乃上古麒麟血竭,可延寿数,避毒害。


帝谢之,宿于此。翌日,但见草木幽深,四下无人,众人皆卧于草丛间,古刹僧者皆无影踪,唯余锦盒一件。

解雨臣哭笑不得,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儿,别说史官不信,换做是他也不会摘录。麒麟血竭?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会有这种奇效么?他又低头看了看,一个念头跃然而出,万一是真的呢?


当年赵光义杀兄夺位,非毒非病,有这东西也没用。太祖皇帝把东西放在哪里无人可知,但肯定没被赵光义找到,不然他也不会在箭伤后毒发而死,那这东西到底去了哪里?最大的可能是被张大佛爷他们偷偷拿走,给了赵德昭,只是不知那场大火后,东西还在不在。解雨臣想起真宗皇帝重病之际,广陵王进言寻访天下名医仙药,以求天子延年之事。虽然四面八方搜罗来的宝贝不少,个个都吹得天花乱坠,但还是没能挽救真宗皇帝的性命。


当时自己还纳闷,他明知道真宗皇帝猜忌他,老老实实过日子都是难事了,还去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指望天家领情不成?现在看来……莫非是在找这东西?


难道,当年逃出去的人不止吴家,而这东西也是他们离开时被悄悄带走了的?


解雨臣沉思良久,将这一页撕下,随意夹在一本书里,踏着暮鼓声离开了皇宫,又踏着月色,走进了广陵王府。

广陵王府如今的萧条更甚往昔,朝野上下都知道裘德考巴不得广陵王早登极乐,太医们疏于照料,百官们也很少来探望,免叫裘德考误会他们在站队,也怕他因此更忌惮广陵王。出于这种考虑,解雨臣进来时也没走正门。


入得墙内,便觉得身旁有人悄然而至,银光微闪,解雨臣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刀剑相接,发出金属撞击的脆响,彼此在寒光里照了个对面,各自收了手。


黑瞎子审视他片刻,慢慢露出笑容:“小九爷?别来无恙。”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有十来年。江湖上真正的奇人异士不好找,为了让解雨臣学那些功夫,广陵王便把黑瞎子调过去。黑瞎子不过长他几岁,但本事可比他大的多。他们在一起待了近两年,算起来还有半师之谊。在解雨臣学成之日,黑瞎子就消失了。


解雨臣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也笑了:“你是广陵王府的人?怪不得。”


“这半夜三更的,小九爷跑来做什么?”


“找东西。”


“找什么?”


“太祖皇帝留下的麒麟竭。”


黑瞎子还挂着笑,但神色已带了点提防的冷意:“麒麟竭?没听过。”


解雨臣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要是没把握也不会贸贸然闯过来,你没必要提防我,除了王爷,裘德考头一个想弄死的就是我,你还怕我和他勾结不成?”


黑瞎子思索片刻,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解雨臣心里一颤,还真有这东西。他不动声色道:“我整理太祖皇帝年事册时看到的,我想要是有的话,八成还在广陵王府。”


“东西是有过,但早已失踪。小九爷也不想想,要是还在府上,王爷怎么会一直躺到现在?”


“数月前,王爷进言派人寻访名医好药,就是为了找这件东西吧?”


“王爷的心思我哪里猜得出,小九爷,你听我一句劝,这东西当年惹出不少麻烦来,好容易时过境迁,你最好别再蹚这浑水。”


解雨臣扫了他一眼:“你知道不少事情?”


黑瞎子也不否认:“好歹在王府待了这么些年,多少还是知道的。”他话锋一转:“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清楚比清楚好,你比我们走运,莫要辜负了,还是赶紧回去吧,王爷的事情不用担心,等张起灵回来都会解决。”


解家小九爷素来心高气傲,日子该怎么过从来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于是开门见山道:“裘德考不会让王爷等到张起灵回来,实话告诉你,他已经联合了门下与御史台的三十名官员,准备弹劾王爷,皇上那里没指望,再不想法子救醒王爷就来不及了。如果王爷有事,皇上的帝位也难保住,大家合作还有点希望,不然就一起等死。”


周围很安静,黑瞎子沉思良久:“你想怎么合作?”


“咱们找到麒麟竭,先替王爷解毒。”


黑瞎子叹了口气:“我说过,这东西已经丢了很多年了。”


解雨臣不信:“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跟哑巴不一样,我是拿钱办事。这东西关系重大,就算要找,也轮不到我去。”


张起灵远在河北,当然没法子问他,解雨臣想了想:“这东西传来传去,总会有书信手札之类的物件,你带我去广陵王书房看看,或许那里头会有点线索。”


黑瞎子摇摇头:“书房常用来待客,有也不会放在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


“那还有什么地方是王爷常去的?”


黑瞎子想了想:“佛堂吧。”


解雨臣一拱手:“有劳带我去看看。”

夜色幽静,水池中睡莲开得正盛,广陵王素爱莲,这些都是花匠们巧手栽培的,能一直开至深秋不败,如雪的花色被月辉蒙上了淡柔的暖黄,一如佛堂里悄然点起的青灯。


佛堂空旷,除了必备的礼器之外,并无其他东西。解雨臣一一环顾,最后目光落在佛堂正中挂着的太祖皇帝画像上,画上的赵匡胤,鲜衣怒马,威风赫赫,解雨臣撩袍一跪,恭敬叩了三叩,起身时眼里多了一份坚定,他掀开了那张画像。


他在墙壁上摸到一块松动的墙砖,用刀轻轻撬了半晌,一个小小的暗层出现在眼前。里面躺着一个扁小的盒子,不知享了多少年的香火,打开时一股淡淡的佛香气。


黑瞎子也凑了过来:“咦,这是什么?”


里面装着几十封信。笔迹不一,日期不一,最上面那封是二十三年前,署名是张启山,往下还有吴老狗,贰月洪,解九,最后那封,是颖楚天的。解雨臣拆开信封,只见上头写道:

吴兄如晤:
愚弟受先帝之命,以麒麟血竭制药,尔来数载未果,惭愧之至。今蒙天泽,方成。此药延年益寿,百毒不侵。望君妥善收好,寻机献与主公。


这该是颖楚天写给吴老狗的了,那么这药,是在吴家手上?解雨臣将盒子盖好,对黑瞎子道:“这东西我借去看看。”


到了这份上,天大的事也没必要藏着了。黑瞎子终是答应了。解雨臣道了一句谢,抱着盒子,悄然而去。

这天夜里,政事堂得到八百里加急奏报。


侬智高以三万人起兵谋反,现已攻占邕州,守将张新等战死。侬智高自立为“仁惠皇帝”,国号“大南”,年号启历。增兵五万,意欲东征,虎视中原。

自澶渊之盟后,大宋已过了数十年的太平日子,久不闻战事,乍听金戈声起,惊怒更甚往昔。第二日朝会,文臣武将悉数都到了,刘太后垂帘于后,一起商量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赵祯是不肯轻易交兵的——数十万人劳师远征,耗费钱粮不知几许,若只是花些银子也就罢了,自古沙场百战死,十万大军上了战场,不知道又有多少回得来。再者说了,这场仗之所以打起来,归根到底得怪裘德考办事不利,现在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于是赵祯说:“先帝在时,侬智高早已权倾一地,南面为王。先前他多番请求内附、互市,以为大宋镇守边土,互通有无,所求不多,我大宋也不曾答应。朕听闻交趾国主趁机派使者入广源州,赐智高郡王印,拜太保,智高仍旧不肯接受,愿每岁贡金千两,唯乞大宋刺史,乞赐袍笏。以国王、郡王、太保,与刺史比,尊卑贵贱,相去甚远,智高舍尊贵,而求卑贱,归顺之心恳切之至。不过是上为仰慕大宋之仁德,下为安抚治下之百姓,足可见此人不是狼子野心大奸大恶之辈,”他看了裘德考一眼:“然……朕一时不查,疏忽了他,想来智高也是万般无奈,这才起兵造反。依朕看,不如派一能言善辩之人前去游说,赐补田州刺史,许汉僮百姓互市,必定能说服他退兵。”


要是千里之外的侬智高听见赵祯这番话,能匍匐在地,大呼天家圣明。交趾的世仇他都能忍,怎会为了一己私心跟无冤无仇的大宋交兵,不是真被逼急眼了,谁肯干这种一不留神就被千刀万剐的事儿啊。


裘德考本来就看不上这些边民,赵祯话里有话的态度更让他不痛快。不过这些都是小事,犯不着多上心,他所虑的还在朝堂里。数月前,他急于夺权,没留神放张起灵吴邪带着上四军走了,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是皇帝在留后手,可后悔也晚了。现在正好有机会可以拔出这根眼中钉——侬智高造反,他正好借刀杀人。


上前一步:“微臣以为不可。侬智高不过是蛮夷之主,以尺寸之地都敢犯大国天威,我大宋还有何颜面可谈?再者,他要没有野心,又何必勾结下臣,私吞赃银?不外乎为了养兵罢了。内附与互市都是他的借口,只待兵精将足之日,便要大兴战事,侵袭大宋。依臣之见,此人不仅野心昭昭,还城府深远,这样的乱臣贼子都不讨伐,以后要是别的藩地属臣有样学样,大宋岂有安稳之日?”


几句话把自己的责任撇了个干净,说来说去就是一个字“打”。主子放了话,手下那些爪牙纷纷附和,顿时,朝堂上满是义愤填膺的征伐之言,那些附议皇帝的官员们的话被裘党们汹涌的声音湮没了,最后垂帘拱门之中的刘太后一锤定音,附议了裘德考的上奏!


讨伐之事,就此定下。

赵祯现在横竖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做不了主。殿下群臣还在议论纷纷,他如泥塑木雕一般僵坐着,双手抄在袖管里,不自觉盯着解雨臣曾经站着的位置发呆——解雨臣现在是翰林的微末小官,非皇帝传召不得登殿。


恍惚间想起,他们已经有百余日未见,心里的烦闷愈发难捱。


只听裘德考又上前奏道:“殿前司指挥使张起灵深明兵法韬略,手下又有上四军十万之众,若此人领兵征讨,定可旗开得胜,扬我国威,不负陛下圣恩!”


赵祯回过神来,目光和裘德考撞在一处,已然明白了他心里打得什么算盘。正是一子定胜败之时。也罢,朕就陪你们赌上这最后一把!


“准!”


贰月洪出列问:“陛下,监军何人?”


赵祯看了裘德考一眼:“爱卿心中可有人选?”


裘德考记着昨晚府里谋士的建言,道:“不如让安抚使同去!”


这是要一网打尽了。赵祯心里冷笑:“准。”


掌仪侍中高声道:“陛下有旨,擢升张起灵为讨逆将军,吴邪为随军监军。
旨到起行,征讨叛党,不胜不归!”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00:00 +0800 CST  
福宁宫中,赵祯兀自坐在窗前发呆,掌仪官高昂明亮的声音还在耳旁回荡,勾起骨子里的懦弱温良,把刚才意气风发的豪气慢慢逼退了。他开始思索自己做得对不对,若是不对,又当如何转圜?


身旁打扇的宫人温声细语地说:“陛下,您要是心中烦闷,不如请解大人为您开解开解?”皇帝很少有这种心烦意乱的时候,但要是遇到了,把解雨臣找来准没错。


赵祯慢慢转过头,打量了他片刻,才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回陛下,这个时辰解大人还在翰林院修史,不过朝堂上闹腾的动静大,解大人应该也是知道的。”


赵祯闷了半晌,道:“他不自己过来,还等着朕去请他?”只听那宫人又道:“陛下,这些年来解大人深得您器重,忽然遭逢左迁,难免心中烦闷,陛下切莫动怒,待缓一阵子,解大人自能体会陛下的难处。”


赵祯冷冷地哼了一声,也没多说话。那宫人眼珠子一转,道:“陛下,大宋人才济济,若是解大人不称您的心意,不如召见别的大人,定可为您排忧解难。”


赵祯道:“哦,你倒是说说,还有谁能帮朕排忧解难?”那宫人旋即说了几个名字,赵祯一一记下,复而道:“朝堂上的事你知道得倒清楚。”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那宫人扑通一跪,嗫嚅着:“奴婢哪懂那些事啊,不过是偶尔出宫时,听外头百姓夸过那些大人几嗓子罢了,实在是心疼陛下,这才口不择言胡说几句,还请陛下恕罪。”


赵祯淡淡道:“朕又没怪你,你起来吧。”那宫人战战兢兢地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他,赵祯打了个哈欠:“乏了。”


那宫人慌忙过来搀扶他:“参梅安神汤早就备好了,奴婢这就叫人端进来,陛下喝完了便去躺一会,今儿天热,奴婢这就去叫御膳房备几个爽口的菜,陛下醒来正好用膳……”


胆小的人,心虚起来话就变多。赵祯微微一笑:“到底跟了朕十几年,还是你最心疼朕,你先下去吧。”

那宫人这才安心下来,小步地退开了。赵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上四军尚在,裘德考就敢收买他身边的人了,要是上四军死在外头,指不定自己睡觉时就被人害死了。


圣旨已拟好,待过两府公章便会发下去,张起灵必定会全力应战,这正中裘德考下怀。邕州那个地方赵祯是知道的,穷山恶水之地,猛兽瘴气到处都是,当地士兵多拐几个弯就够把人绕晕,打起来就是硬仗。


不成,得想法子告诉他们,不必硬拼,只适耀国威,辅以招降即可。只是,要怎么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他们呢?现在宫内宫外不知道有多少是裘德考的人。赵祯犯了难。


入夜时分,医官局送来一壶当归酒,说是陛下近日心绪不宁,难以安眠,特送此酒,以助补气静心之用。赵祯抿了一口,酒香微醺,是熟悉的味道,他看着壶身上烟雾缭绕的山峦图,笔锋如勾,落画轻缓,俨然解雨臣所作。又看了看跪在眼前低眉顺目的医官,道:“你抬起头。”


手捧酒壶的宫人依言抬起头,极普通的一张脸,怎么看都不是那个人。赵祯有些失望,片刻后,又道:“这当归酒仿佛不是朕从前所饮的那味道,更加醇香些。”


“回陛下,是医官局新来的宫人所酿。”


“那人何在?”


“犯了旧疾,已告病回家。”


“知道了。退下吧。”


伺候的宫人一并遣退了,赵祯把玩着酒壶,看了许久,福至心灵间,他猛然打开酒壶盖,果然在盖上看到几个蝇头小楷:九隆图已送去,勿忧。


赵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慢慢饮下,微苦的酒气尽了,余下淡淡的甜香,他长舒了口气,这一日焦躁不安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当归酒……”


雁腾汴水秋声近,不知归人何时还。

虽然早两天就上了路,但怕被人发现,解雨臣派去的人走的是小路,故而九隆图比圣旨晚了半日才到。彼时裘德考派了自己的亲信来顶替吴邪已近收尾的活儿。不在其位难谋其政,于是吴邪张起灵连带胖子一起,都被人家赶了回来。


胖子路上就在骂:“这孙子做事儿忒缺德,之前要什么不给什么,由着咱哥仨累死累活忙活了好几个月,眼看差不多了,他张张嘴就把功劳给要走了,还把我们赶到那种不毛之地跟蛮子打架,忒欺负人!”


张起灵是没所谓的,胖子就嘀咕:不求名不求利的,真不懂他来这是非之地混个什么劲儿。吴邪也没太大反应——现在裘德考声势大惹不起,皇帝比他们几个尊贵多了吧?还不是被欺负得不敢吱声,做臣子的委屈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


中午三个人找了间酒楼大吃了一顿,席间吴邪问张起灵:“这个侬智高你了解么?”


张起灵摇摇头:“邕州多年来都很安分,不曾留意。”


听他这么说,吴邪就犯难了:“小哥你是名声在外,他们稍微查查就知道你的事儿,咱们可倒好,两眼一抹黑,啥也不清楚。”又问胖子:“你去的地方多,到过邕州没有?”


胖子说:“那地方值钱的就是铜矿,这东西朝廷管着,平头百姓捞不着,我去那儿干吗啊。要我说,你别担心,咱们小哥的实力你还不知道么,带着正规军队里头的精英分子,对付一群不开化的蛮子,拿着刀都算欺负人家了,能有多大问题,放心,没事儿。”


吴邪道:“哪儿有这么简单,你知道从古到今栽在这地方的有多少军队么?强汉盛唐轻易都不愿啃这块硬骨头……”说着说着觉得不对,赶忙改口:“我倒不是说小哥不行,我是说咱们不能轻敌,骄兵必败懂吧。”


张起灵道:“邕州地势复杂,又有瘴气毒物,我们盛夏前往,首先要提防的便是瘟疫。”


吴邪立刻接口:“我这就命人采买药草,以备不测。”


胖子道:“胖爷我回去也没事儿,就跟你们一起去吧。”


张起灵和吴邪对视了一眼,前者思索了一下:“我正要挑选三千乾宁军将士,编戎入上四军,你要是愿意,就先入这支队伍吧,只是刚开始无法提拔太高。”


胖子笑道:“如今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同你们一起闯天下就行,捞钱也不在这上头。”

吃饱喝足,他们回到衙门。门房说有客来访,衣着打扮非比寻常,衙役们不敢怠慢,已请进后堂。三个人一路走一路猜,都想不到是谁。后堂门开着,有个人背对他们坐在那里,听见脚步声,回过头,露出一点客气的笑容。


“吴大人,张大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显得过分柔和。


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或者说,小女孩儿。非常的年轻,皮肤白皙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眉眼精致清纯,还带着一点少女独有的媚意,使故意粘上的那两撇小胡子都有一分俏皮的意味,实在叫人不忍移目,胖子和吴邪看得目不转睛,都忘了问这姑娘的身份,好在张起灵是认识的,他拱了拱手:“霍小姐。”


来人正是霍家千金,霍秀秀。霍家世代经商,太祖皇帝打天下时曾资军银钱数十万两,捐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爵位来,不过霍家人不谙官场之事,多年来还是干着经商的老本行,家业日渐壮大,但在朝中却默默无闻,也就是户部每岁发下俸禄时才想得起来这么一家子。霍家和解家关系甚为亲厚,解雨臣入宫前那几年,每有闲暇,多半是陪着这个小妹妹,算起来也是青梅竹马了。


霍秀秀沮丧地揪下胡子:“我装得这么不像?”


胖子嘿嘿嘿地笑:“看你那胸我就知道是姑娘。”吴邪窘得一扭脸,心说人家姑娘要是打死你我绝不拦着。


霍秀秀冲胖子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好了不逗你们了,我是有正事的,雨臣哥哥托我给你们带件东西。”她指着桌上一个画卷:“哝。”


这幅画足有四尺见方,极长的一卷,吴邪和胖子一人一边,将画平摊开来。


铺天盖地的磅礴气势跃然而出。画分三层,首层乃是天地日月君长城府,次则画神龙,龙生夷及牛马驼羊。后画部主吏,乘马幡盖,巡行安恤。又画夷牵牛负酒赍金宝诣之之象。在这画卷之上,天际无边,大地雄伟,龙游凤鸣,狮奔象啸,走马行人,俨然一副大汉遗风的壮阔神韵。


吴邪歪着脖子看了半天,觉得这画面有些眼熟,像是哪本书里提到过,一时想不起来。


张起灵倒先一步认出来了:“九隆图?”


霍秀秀咯咯地笑了:“张将军真厉害,雨臣哥哥还说吴邪肯定先看明白,你比他还快。”


“这幅画是解大人给的,还是陛下赐的?”


“送画是雨臣哥哥的主意,但他说了,皇上也是这个意思,你们照办就好。”


张起灵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霍秀秀笑嘻嘻道:“好啦,东西已经送到了,我要回去了,我这次是偷偷跑出来的,不能多呆。”


吴邪忙道:“我派人送你回去,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不安全。”


霍秀秀向后跳了一小步:“不用啦,你派人送我回去,不就被那些人知道了么,你放心吧,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弱不禁风。再会啦。”说着就一阵风似的跑没影了。


胖子盯着人家的背影看了会儿,嘀咕着:“漂亮是漂亮,就是小了点儿。”


吴邪说:“再大也没你的事儿,没听这丫头一口一个雨臣哥哥雨臣哥哥的,我看她早就芳心暗许啦。”


胖子叹了口气,转看向张起灵:“小哥,这画看够了没?我跟小吴都拿了半天了。这画什么来头,没见过啊。”


吴邪这会儿已经认出来了:“九隆图。诸葛武侯定南中后为结盟好所作的图,五胡乱华时就失传了,这是摹本,不知道原图在哪里……”


“原图在宫中。”张起灵接替吴邪卷起画卷,“我曾见过一次,后来陛下赐给解雨臣了。”


胖子“哦”了一声:“他送这个来做什么?要让咱们也学诸葛亮,七擒七纵侬智高?”


张起灵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陛下是希望我兴兵不为镇压,而为招抚,柔烈相举,不可只靠杀戮止战。”


吴邪心弦一动,此时此刻,他与张起灵心情是一样的。他们讨厌杀伐,即便有些事不得不去做,也希望能尽可能多的救赎战场上那些本不该死去的人们,那些原本会是大宋百姓的人们。


“小哥,那三千乾宁军可有军号?”


“还没有。”


“叫武章军如何?”


张起灵看着吴邪的眼神变了几变,最后化作唇边慢慢浮起的微笑:“好。”

止戈为武,乐竟为章。
唯愿乱象终结,重启四海笙歌。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02:00 +0800 CST  
书佐按照功劳簿的记录,从乾宁军里选出了三千人,编入禁军之中,番号武章。戎服是早就备好的,清一色黑漆濒水山泉甲,铁甲叶锃亮,被阳光一浸,幽冷的玄铁反射出夺目的光明,可与日争辉。


按说乾宁军中,功劳最大的当属廖广,要没他统筹调派,配合上四军和役民,这事儿也不能这么顺利,他上榜,是众望所归的事儿。


可张起灵没答应,他亲手勾掉了廖广的名字。粗粗的一条黑墨,有恃无恐地横在功劳簿第一行的名字上,看得叫人生气。本子送到廖广手里,他的副将先发了一通脾气,自作主张把自己的名字也勾掉了,另择一人补上,廖广拉都没拉住,对着他好一顿痛骂:“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白来的肥缺送到嘴边又给吐了!”


“姓张的处事不公,记恨将军当初挤兑他的事,我不替他卖命!”


廖广没奈何道:“没有的事儿,别他娘的听风就是雨。”


他的副将愁眉苦脸:“将军,我是替您抱不平,您这么大的本事,窝在这个小地方……”廖广由着他絮叨,只是不理,自顾自在名册上加盖大印。


没有人知道,早在秀秀来的那一晚,张起灵就偷偷和廖广谋定了一事,现在他只消静候时机,旁的话,就烂在肚子里好了。


靠着吴邪和张起灵的关系,胖子轻松地入了禁军,自家兄弟,又有倾家资助的义举在,张起灵特别照顾,让他做了吴邪这个监军的护卫使,所辖五十余众,大小也是个官儿了。

上四军离城那日,沧州几乎倾城而出,百姓们夹道相送,连被吴邪连蒙带哄骗了好几回的商会也去了几个人。百姓随着大军出城,往前又送了十余里,看架势还要再送。吴邪感动归感动,也不肯让他们继续跟着——不然怕是能送到邕州去,脑子里才动了这念头,却见张起灵已勒令停军,他对着所有人深深一揖,吴邪惊讶了一下,旋即下马,站到张起灵身旁,与他一起,拜谢百姓。


胖子感慨道:“这样的场面胖爷我这辈子就见过一回,还是在澶渊大胜后领军将军进城时。”


吴邪也笑了,又回头看看:“是有那么点凯旋而归的意思,好兆头,是吧,小哥?”


张起灵点点头。

一路向南。


天气越来越热了,日光亮得晃眼,戌时夜幕还未完全落下。将士们穿着二三十斤的盔甲,烈日下跋涉,不多时人就跟水里捞出来似的,多亏了军医早晚分发祛热消暑的汤药,勉强撑得住。


趁着赶路的这些日子,吴邪找了几本邕州的地方志来看。胖子之前说“对付这种蛮子,拿刀都算欺负他们了”,还真是这情况。那里的百姓们生活很艰苦,起居用品大半要靠与汉人交换维持,遇到汉商欺压也不太敢反击,朴实狠了就近乎愚昧,向往着好日子,被侬智高许下的承诺吸引,随他一同造起反来。


这样的一类人,战力不可以常情估量。吴邪回头看了看热得无精打采的将士们,心里不禁犯愁。但更多的还是对朝廷的担忧——自古用兵多忌劳师远征,镇压这群闹事的百姓,大可从临近的滨州,雷州等地调兵,哪里需要上四军亲自出马?摆明了有鬼嘛。


趁着休息的空当,吴邪跟胖子他们说了自己的想法。胖子像是早就知道一般,没半分惊讶:“裘德考那老东西可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人,要不是为了对付咱们,不定肯管邕州这档子事儿呢。”


吴邪原本就往“借刀杀人”这个方向琢磨,被胖子一言戳破,直拍大腿:“这王八蛋,排斥异己也不看看时候,要不是皇命在身,老子真不想管这事儿,就让侬智高带兵北上,看这老东西怎么应对!”


胖子就笑:“一群蛮子,哪有这战力,你太抬举他们了。”


吴邪说:“横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侬智高可是豁出去拼得一身剐来造反,短短一个多月,连胜三场,没点儿真本事可不行,再加上还有裘德考,不知道他要怎么给咱们添乱,小心点儿好。”


张起灵坐在他们旁边听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闲扯,眼睛盯着前方树林——过了这片林子,他们便进入邕州地界了,只是林深树密,怕会不安全,所以先派探子过去看看情况,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五个探子已然回来复命:“禀告将军,前头有些不对劲。我等入林四下探看时,一只飞鸟都没看到。”


林深无鸟,必有伏兵。胖子和吴邪同时止住了话头。张起灵道:“吩咐下去,再休息一个时辰。”


林子很大,多是百年老树,枝叶互相交错在一起,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的。纵是阳光强烈的白日里,也比别的地方阴暗,偶尔不知从哪儿窜过来一点风,全然没有暑气。宋军在离树林约莫三里地远的地方坐着休息。张起灵将四军指挥使聚集于后军,一起商量如何用兵。


吴邪亲自执笔,将探马所描述的树林地形图画了出来,无山无水的地方,除了树多些,路绕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胖子是吴邪的护卫使,沾光也一起来围观这场军事会议。不过术业有专攻,吴邪头一回面对这种一句话就能定下无数人生死的事儿,还是有点怵,于是拉了胖子坐到一边,安静地听他们商量。


凡欲设伏,皆需借助地利,可据高山,可藏涧谷,万箭齐发或滚石掷木,甚至放火围堵都是极方便的,伏兵也不需太多。若是敌军势大,伏击不成,总归可以安安稳稳地撤退。但要失了这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利,除非兵力倍于敌,否则打硬仗未必能讨到好处。


“这样的林子能藏匿的兵力不会多于万数,又没个遮挡的,侬智高真是草包,居然选择在这里打伏击。”


“我军人数众多,若是一拥而上,会施展不开,不如选两万将士入林厮杀,必能将敌人一网打尽。”


他们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通,张起灵却始终不发一言,眼睛盯着地图,看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这不是伏击,而是试探。”


在这种密林里,弩机火器用不了,人太多又施展不开,反而讨不到好处。有经验的将领只会选择精锐将士对敌。但论战力,这群蛮人是比不得宋军的,只是这中间悬殊多大,还犹未可知。侬智高在此设伏兵,一来是为了了解大宋禁军的战力,再有就是借助地形尽可能多的消灭禁军精锐部众。


“侬智高多半会在周围什么地方窥看局势,我们需得示弱一番,方能引他率所辖众部来战。”


有人不太乐意这种打法,道:“张将军,一群蛮夷罢了,哪用得着这样费神,倒叫他们觉得大宋怕了他,恁的叫人耻笑。”


将帅不和是大忌,张起灵一改往日里的寡言少语,耐心地命人取出邕州地图,指给他们看:“邕州以西全是侬智高的地盘,多高山急湍,多瘴气,易守难攻,若侬智高畏惧大宋天威,不予出战,我等也奈何不得。再者过几个月便到冬天了,邕州冬日严寒,将士们未必熬得住,长此以往,战力大减,侬智高再趁势出击,焉能不败?还请诸位将军忍下一口气,日后尽可从侬智高身上讨回来。”


众人商量了一番,决定依言而行。


张起灵道:“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军各选两千五百将士,切记,各部精锐前锋军一律不可出战,入林后与敌军交战可败不可胜,败逃后奔赴回此地,切莫往前逃窜。”


“是。”


“诸位将军不必亲去了,可由诸部副指挥使代劳。半个时辰后在此列兵。


“是。”

四部指挥使依言离开了,胖子眼巴巴地等了半晌,终于捞到说话的机会,迫不及待道:“小哥,待会儿带我去见识见识?”


张起灵道:“这一仗不安全,你还是留下吧,我自己去就行。”


吴邪惊讶:“四部指挥使都没去,你怎么去了?”


张起灵轻抬了一下下颌,示意他看微微飘拂着的军旗,上面“张”字无比醒目:“侬智高不会不知道这次带兵的将军是谁,我不去,他不会上当。”


“随便找个人替你便是,他又不会认出来。”


张起灵摇摇头:“侬智高见过我,换人怕唬不住他,而且我也得去看看敌军的实力。”


吴邪更惊讶了:“他见过你?什么时候?哎不对,你不是说你没来过邕州么?”


张起灵道:“几年前,他来汴京参加科举,那时我负责知贡院的安全。”


胖子咂咂嘴:“他还参加过科举?考得怎么样?”


“落第。”顿了顿,“两次皆是。”


想参加科举,起码得是举子出身,这么些年广西这边还没有几个考得上举人的,不管会试如何,能有资格走进知贡院里,已经极难得了。


胖子说:“这种穷山恶水里还能养出读书人?有点意思啊,这小子是个人物,胖子我更得去看看。”不待张起灵拒绝,又道:“当兵的就靠打仗升官发财,你要是不让我去,就是挡着兄弟的前程。”


这话一说,张起灵哪能拦住,只好道:“随你,待会儿多加小心。”


胖子摩拳擦掌道:“你们就等着看胖爷我大显神威吧。”


吴邪道:“别尽顾着出风头,小哥可说了,可败不可胜。”


“知道知道,我心里有数。”胖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那我去准备一下啊。”

胖子一走,就剩下张起灵和吴邪两个了。虽然知道他们此去不是拼命的,但吴邪还是有点不放心——刀剑无眼,两拨人动得可都是真家伙啊。心里不大想让张起灵去,旋即又觉得自己这想法挺他娘的操蛋,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合该那些小兵小卒去拼命么?


想了半天,吴邪憋出一句:“你多小心。”


张起灵点头:“你回营去吧。”

这场仗直打到日落西陲,墨色微染长空,阳光留下的最后的火红与墨色纠缠在一起,像是一团将灭未灭的火。
士兵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很多人受了伤,或一瘸一拐,或相互搀扶,或……浑身是血,被抬了回来。


打仗么,有死伤是难免的……吴邪这样告诉自己。这份自我安慰带来的从容冷静,在见到张起灵的那一瞬间土崩瓦解。


张起灵受了很重的伤,血色从肩膀一路蔓延到腰腹,脸色惨惨的,双眼紧闭,看着很吓人。胖子紧跟在旁边,他衣服上也带着血,不知道是受伤了还是沾上的,不过看着气色尚好,应该没有大问题。


吴邪当场愣住了。心不受控制地揪起来,一阵阵地疼,冷静与理智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冷意蔓延到全身,几乎要将他吞没。吴邪几步跑上前去。抬担架的几个士兵见到是他,都站住了。他握住张起灵的手,感觉自己比他抖得还厉害,掌心下血管微弱地跳动,心越发慌乱:“小哥,小哥!”


张起灵睁开眼睛,声音很微弱:“我没事。”


吴邪急道:“你伤哪儿了?”


胖子道:“肩头中了一箭,不是致命伤,你赶紧闪开,不然血流多了保不齐真死了。”


吴邪赶紧放开手让路,三四个军医早就候在帐内,一个年纪稍长的把刀子在火上烧了烧,小心割开了被血黏住的衣襟,露出带着玄色寒光的箭头。几位军医仔细检查半晌,连连说真是走运,这箭再偏一寸就伤着筋脉了。


吴邪不放心地问:“也就是说没什么大碍?”


“没有没有,张将军底子好,把箭头取出,用些金创药,好生休息一阵子,必定恢复如初。”一面说一面命人端来麻沸散。剖肉取矢疼痛异常,不用些麻药怕他撑不住。


张起灵推开了药碗,声音很疲惫:“不必了。”


胖子看得直瞪眼:“小哥,咱能别这么吓人么?自己身上动刀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张起灵只是摇摇头,也不多解释。医官们只好由着他。


是药三分毒,既是药人,那么这东西也是没用的。吴邪看不下去,要了一瓶金创药拉着胖子坐到一边帮他料理伤口。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06:00 +0800 CST  
自然说起下午这场仗。
进林后,行不多时,铺天盖地涌出来无数蛮兵,粗粗算来总有二三千人,披甲带刀,气势澎湃。宋军对这里的地势不熟,军阵在林地又难以施展,面对神出鬼没的敌人实在难以应付,刚开始手忙脚乱,吃了不少亏。好在张起灵身先士卒,立在大军之前,一连斩杀二十余人,使他们一时不敢上前,这才让宋军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等缓过劲儿来,平日训练有素的军力逐渐彰显,开始反击,越战越勇,杀出了瘾头,几乎要忘了可败不可胜的军令。


蛮兵们渐渐吃不住力,有想要退走之意——可真要让他们铩羽而归,这场仗就白打了。


还不等他想法子,就看到远方飞过来一排箭矢,如风如电,直直朝着厮杀于最前方的张起灵冲来。张起灵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反手挥刀,直将八支箭矢凌空斩断。就在这此时,一只冷箭穿风而过,直射向他胸前,张起灵一侧身,并未完全躲过去,结果中了一箭,他捂着肩膀踉跄几下,以刀撑地,堪堪站住。


主帅受伤,士气一落千丈,最后狼狈地逃窜比预设的还要真实。

“就这么就受伤了?”吴邪有点不敢相信,“小哥的身手你是知道的,咱们在那个密室里面对摧山弩阵时,成百上千支箭,他被咱哥俩拖着都能全身而退呢。”


胖子也有点摸不清头脑:“我也没看清楚,反正发现的时候他就是捂着肩膀,血顺着盔甲往下流,吓我一跳。”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着被医官们围住的张起灵,正好有个人离开去拿绷带,露出一角空隙,在白皙的皮肤上,肩头的血色愈发触目惊心,隐约看得到半张侧脸,下颌线坚毅而宁静。


心陡然一紧。吴邪转过脸,脸色有点发白:“娘的,我们还是出去吧,我看着都觉得疼。”


胖子一拍大腿,我早他娘的想出去了,怕你舍不得。


两人在帐门口站了一会儿,医官们这边就收拾妥当了,张起灵吩咐道:“待会儿有人问起,就说我身体不适,需要休养一些时日。”


“是。”


“先下去吧。”

吴邪和胖子等他们离开后才进去,张起灵气色比之前略好一些,吴邪帮他掖了掖被,问他怎么样。张起灵淡淡道:“已无大碍,伤亡如何?”


自打张起灵被抬回来,吴邪就一直没敢走远,自然顾不上去问,只好道:“暂时还不知道,待会儿我让书吏去誊写名册看看。”


张起灵点点头。吴邪问:“你这次伤得不轻,那伙蛮兵挺厉害?”


张起灵沉思了片刻:“不是普通乌合之众,但如果在平原交锋,还是远不如上四军,只是他们占足了地利之优,也不容易对付,力敌伤亡太大,只宜智取。”


胖子冷不丁冒出一句:“小哥,你这身伤不是为了智取吧?”


吴邪心里为胖子叫了个好,巴巴地看着张起灵。张起灵眼神破天荒地躲闪了一下,轻声道:“是。”


吴邪和胖子同时露出了“我操果然是这样”的表情。


“虽说你们是奔着逃命去的,但也用不着这么较真吧。”吴邪先发难。


“是啊,好歹你也提前打声招呼,乖乖,一回头就看到你一身血,吓得我尿都要出来了。”


张起灵看上去不胜其扰,但是走不了,只好道:“侬智高在看着,不这样唬不住他。”


“你看到他了?”吴邪好奇,他没料到侬智高居然会在彼此试探的首战里露面,若是如此,那么论胆魄,他几乎可与张起灵不相伯仲。


“他藏在远处密林里,最后那支冷箭也是他射的。”


胖子一拍手:“你是想引他出来么?”


张起灵说:“听说他养有三百死士,如果我是他,就会趁此时潜入军营,刺杀我。”


吴邪道:“我这就去点兵,安排几个身手好的在中军大帐周围,刺客要敢来,一准能拿下。”


胖子连声道:“小吴,待会儿算我一个。”


吴邪点头,又对张起灵道:“那……你先休息着,我跟胖子先去忙。”


“等等,”张起灵注视他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吴邪,命人再送一张床榻过来,今日起,我们同住。”吴邪和
胖子一起“啊”了一声。


张起灵说:“擒贼擒王,你也是目标。”


这中军大帐里住着两个最大的官,一个重伤,一个文气。侬智高肯定想要一举歼灭,使这十万禁军群龙无首,势必大乱,到时再趁机攻打,就如虎豹驱犬羊一般容易。


吴邪一拍手:“好,咱哥几个就来一回瓮中捉鳖。”

大军被迫后撤五十里,驻扎于邱水一带,临江远山之地,想偷袭只能夜半蹚水过来——那样过不了江心就能被发现。四军指挥使点了三千人去营地周围扎据鹿角,大军远来疲乏,今夜得好好休整。


夜色已深,繁星明月交相辉映,照亮一地寂静。


大帐内,张起灵手里秉着一盏烛台,借着光仔细看地图,逐一审视此处往南沿途关隘,直到……


“昆仑关。”他轻轻念了一声,手指碰了碰这小小的关隘。


门外传来脚步声,张起灵回过头,正看到吴邪掀帐进来——瞧见张起灵站着,挑了挑眉:“这么快就下床了?”


张起灵淡淡道:“无妨。”


吴邪知道他是在盘算之后的仗要怎么打,于是走过去,替他拿住烛台照明:“想好了么?”


“差不多吧。那些伤兵情况如何?”


这一仗下来,伤兵有一百二十七人,绝大部分是轻伤,阵亡者十余人,张起灵下令备双倍抚恤送返故乡,回来之前吴邪去伤兵营看了一下:“军医照顾得不错,胖子正陪他们吹牛呢,那热闹劲儿,都快把帐顶掀翻了。”想起刚才那一幕,吴邪笑着摇摇头,有点没奈何。这群人刚在鬼门关里走一圈,身上还挂着彩,心倒是宽,不知道怕似的。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就问出来了。


张起灵道:“他们中有许多人十六七岁就上过战场了。”


上了战场便是入了修罗炼狱,在这里,任何律法道德都将被摒弃,无畏地战斗,抑或屈辱地死亡。不能明白的人用生命教会幸存者教训,唯有坚韧无畏之人,才能在战火中生存下来。这些活下来的人都是一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的,自然知道怎么给自己找乐子。


“我十六七岁时还在成都混日子呢。”吴邪有点沮丧,坐在床沿边。

他不喜欢战争,但男人骨子里的好斗还是令他无比兴奋。跟那时比,少了一分忐忑,多了一分豪气;看着这些不忧生死、不畏艰难的斗士,像是被人点燃了心里的一团火,那么明亮,激得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小哥,你十六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张起灵心不在焉道:“没什么特别的。”


吴邪也就是感慨一下,并非真在意答案:“我小时候要一直习武,说不定今儿也能跟他们一样浴血征战,戎马沙场,哪用得着做这劳什子的监军。”扯了扯身上细纹织锦的衣服,有点遗憾。


“习武?”没有起伏的音调,却分明有一点好奇的意味。


“是啊,我爷爷以前教过我不少,那时候嫌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资质也一般,后来他也就不教了,让我早早改道,弃武从文。以前不觉得,今儿看你们走这一遭,觉得以前的日子真叫一白活了。”


张起灵难得的安慰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也可为国效力。”


上一次被人拿这话哄着还是小时候,吴邪笑笑:“这哪能一样呢。”


冷不丁的有个东西掉到怀里,低头一看,是把青龙剑,吴邪不解:“这是?”张起灵提起自己的黑金古刀,端走他手上的烛台,放在一边:“我教你一套剑法,傍身之用。”


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吴邪再乐意没有,心里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更添一分感激,但目光落在他肩头:“可你这手……”


“无妨。”

微弱的灯火照不亮一室的昏暗。天与地都是寂静的,如霜如雪的刀锋划出了这个夜晚最明亮的一道光,似天空的银月,带着出离尘世的清冷意味。动时刚劲如火,疾处宛若风弛,游龙闲鹤一般的神姿,带得剑风朔朔,帐门微拂,月光悄悄透了进来,倏的便不见了。


回过神来,只见张起灵已收了势,神色肃默。他看着吴邪:“可看明白了?”


吴邪目瞪口呆:“这哪是一遍就能学会的!算了,我先试试。”


张起灵无奈地看着他举着剑瞎比划,良久:“罢了,你先休息吧。”


吴邪急道:“你别这么没耐心啊,总得给我点儿时间适应,你看我这招走得如何?”


姿势倒学了个六成像,只是步伐凌乱,劲儿也没使对地方,张起灵忍无可忍,上前一步,站在他身后,未受伤的那只手叠在他握剑的手上,言传身教地带他走。


两个人离得很近,张起灵的呼吸喷在吴邪耳后,带来一点轻微的痒,此时的动作亲密得近乎暧昧,像是拥抱一般。不知怎么的,吴邪心里涌起一点奇怪的感觉,手上的招式也慢了。张起灵很不满意他的出神,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环着的腰,吴邪得了提醒,方才打起精神。


一套剑法两人足足走了四五遍才作罢,末了,张起灵说:“招式身法你已会了,加以苦练,一般情况下,自保无虞。”吴邪坐在床边喘着粗气,冲他拱了拱手,谢他指点。张起灵指了指帐内一角:“那里有水。”这是他一早命人打来的。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11:00 +0800 CST  
邕州盛夏炎热异常,倒比成都还要热些,这一天下来浑身都被汗透了,不擦一把非得捂出痱子来。不过军中一切从简,吴邪看到张起灵也如平常士兵一般吃住,就不好意思提要求。没想到这闷油瓶子倒是懂事儿,吴邪大喜,几下脱了上衣,打了盆水擦了擦,顿觉爽利不少,扭头问:“你要不要也擦一把?”张起灵摇摇头。


吴邪“哦”了一声:“是了,你带着伤呢,是不大方便。”


擦洗完后,吴邪换了身干净的中衣,爬到自己的床上:“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第一晚的戒备是最严的,侬智高总不会这时候派刺客过来……”


“嘘。”张起灵忽然捂住他的嘴,“有人来了。”

吴邪精神一绷,竖耳听来,却只听见风动虫鸣,间杂着士兵们巡逻时盔甲摩擦出的金戈之声,他刚想问“你是不是听错了?”就被张起灵直接按在床上,然后他也躺了过来。两个人靠得很紧,人在紧张时总会不自觉寻求依偎,吴邪扯了扯张起灵的袖子,想提醒他刀还没拿过来,不想被他反手握紧了,只得按下不动。


忽然听见门口有一个声音传来:“药煎好了,徐军医命我给将军送来。”


吴邪用腿顶了下张起灵,表示“是这个?”张起灵没说话,只是松开了吴邪的手,两人掌心皆是一团热汗。张起灵起身下床:“进来吧。”吴邪也顺势捞过床头的外衣穿上了。


是个年轻的小兵,左不过二十岁,粗布短打装扮,应该是学徒。手里捧着个托盘,粗瓷碗里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对着两人扑通跪下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将药捧到张起灵跟前:“这是刚为您熬的药,请将军趁热服下。”


张起灵漫不经心道:“以前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低垂着头,恭恭敬敬道:“小的是徐军医的徒弟,学艺不久,还没在眼前伺候过,随师傅姓,大家都叫我小五儿。”


张起灵没说什么,将药接过。吴邪冷不丁冒出一句:“慢着!”


自称徐五的那人悄悄绷紧身子,掌心攥住了,脸上是不明就里的样子。吴邪摸了摸碗边:“这么烫怎么喝,先搁着凉凉。”


“师傅说要趁热才好……”


吴邪一摆手,挥开弱弱的分辨声:“张将军自己吹会儿,不用操心,你过来给我推推肩膀,晚上搬东西时扭着了下,疼得要命。”


徐五将袖子卷起来:“是。”


他的手法很熟练,轻重缓急掌握得也恰到好处,吴邪坐在桌前,半眯着眼:“你学了多久了,按得挺不错啊。”


徐五偷偷瞟了一眼张起灵——对方轻轻地吹着碗里的药,然后闻了闻,大约是太苦,眉头皱了皱,表情有些嫌恶,端起碗又喝了一口,这一次足足喝了一半。徐五露出一点笑,收回目光:“学了很久。”


“哦?多久?”


“这种手头功夫,打小就练了。”


吴邪听着他语气起了变化,刚要转头,只听见床边一声脆响,张起灵手里的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捂着肚子,嘴角溢出鲜血,吴邪大惊,冲过去扶他:“小哥!”


张起灵整个人靠在吴邪身上,几乎站不稳,声音微弱极了:“药里有毒……”


徐五一脸冷笑:“张将军,咱们僮人的毒滋味如何?”他一边说一边从袖管里祭出一把短刀,银光一闪,直朝吴邪刺过来,吴邪搂着张起灵,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眼神极静,徐五心说不好,下一刻便动弹不得,刀尖在距离吴邪一寸的地方生生停住了。


徐五看着忽然生龙活虎的张起灵,一脸惊讶:“你……你不是……”


吴邪趁机飞起一脚,徐五被踹飞出去,顺势想从帐门口逃走。张起灵比他更快得追了上去,他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制住了人,等埋伏在外头的胖子带人冲进来时,就看到徐五软绵绵地躺在地上。


胖子竖了个拇指:“小哥一出手真不是盖的。”


那人不死心地追问:“你喝了毒药,怎么没事?”


胖子踢了那人一脚:“毛都没长全呢,就想学荆轲。实话告诉你,咱们小哥是神人下凡,百毒不侵,打小就拿砒霜当汤喝的主儿,你这点东西真喝了也没事。”吴邪听他越吹越夸张,忍不下去,咳嗽了一声,意思是“差不多得了啊。”


胖子这才抬头,猛然看到张起灵一嘴的血,吓了一跳:“什么情况?真中毒了?”


吴邪拿手指在他嘴角蘸了一点凑近一闻:“梅子酪,我说刚才怎么闻着一股酸味儿。”


这是厨子送来给他们解暑的,没想到还派上用场了,夜里光线差,猛一看挺能唬人。

那人恨恨地看着他们:“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吴邪笑道:“张将军早吩咐过不许人来打扰,你好好地冒出来,能不招人怀疑么。再说了,你端着托盘扑通一跪,满满的汤药都没撒出一点儿,这么稳的上盘功夫,不像你这模样的人能有的。结果稍微一试探,你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徐五满脸通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恨的,半晌:“卑鄙的宋人,你们杀了我好了!”


胖子气乐了:“你小子是贼喊捉贼啊。”


张起灵平静地说:“我不杀你,你就留在这里吧,侬智高归顺之日,我自会放你回去。”


那人愣了一下:“你不杀我?”张起灵点点头,徐五忽然又硬了起来:“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投降,我们陛下一定会带着大南国军队杀了你们!”


“就你这样的二愣子,追着我投降我也不敢收啊。”吴邪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押下去关着,别太亏待。”


那人被士兵押着,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胖子摸着下巴饶有兴致道:“小哥今儿真是菩萨心肠啊,这种死士,剐了祭旗都不为过。”


“别开口闭口就喊打喊杀的,咱们是来跟这些夷民搞好关系的,”吴邪朝着边上一指,九隆图被悬挂在左侧最显眼的地方,离床榻很近,睁眼闭眼都能瞧见,像是要时刻提醒着他们此行的目的:“揍趴了不算牛,得让他们心服口服才叫厉害。”


胖子道:“那也得先让他们知道厉害,我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胖子朝门口的方向一颔首:“这人来了总得回去吧?”


“将计就计!”吴邪立刻脱口而出。胖子比了个大拇哥:“聪明。”敌人敢乔装混进来搞刺杀,他们也能乔装回去复命,这样便能兵不血刃地近得侬智高身边。


“那就只能让小哥……”吴邪看了一眼张起灵,“不行不行,他还带着伤呢。”


“无妨。”张起灵从柜子里翻出一个行囊,当着吴邪他们的面打开,胖子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来了,脱口而出:“人皮面具?”张起灵点点头:“原本就是为这种情况预备的。”


吴邪看出他的意图,急道:“从四军之中挑一个身形相仿、身手又好的去吧,咱们手底下这么些人,犯不着自己犯险。”


张起灵摇摇头:“这件事我非得亲自出马,才有把握骗他主动决战。”


“决战?”吴邪和胖子对视了一眼,怎么才到这里就要决战,“在哪儿决战?”


张起灵指向地图上用朱笔圈出来的地方:昆仑关。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14:00 +0800 CST  
第十六回 功名在一朝

子时一刻,张起灵从大帐里出来,此时他已完全成了徐五的样子,胖子和吴邪送他到军营口。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无能?怎么什么危险的都得他来啊。”吴邪看着张起灵的背影问胖子。


胖子摸摸下巴:“早说过,小哥不是普通人,咱们比不了,我一般不想这种让自己不痛快的事儿。”


吴邪叹了口气:“我觉得有点伤自尊。”


胖子搂着他:“嗨,我以为是心疼呢,自尊这玩意没事,伤着伤着就习惯了。”

大南宫中。


这座宫殿是侬智高攻陷邕州后修筑起来的,建于玉台关之上,可俯瞰数百里之势。说是宫殿,更像一个瞭望楼。扼关隘要地,切断大宋与广西路的联系,断了后顾之忧。三面濒河,城墙高逾五丈,易守难攻,城中存粮百万石,若起事不成,退守此处,起码两年内无虞。


已是深夜,宫中各处都熄了灯,唯有王灵殿还灯火通明。


侬智高站在地图前,盯着昆仑关的地标,浓眉紧锁。这是广西路官道的西出口,宋军的粮食援军都得从这个关隘里过,要是打下这个地方,能生生折杀宋军一半的实力。大南家底薄,由着他们源源不断增兵,最终还是要败。


之前也打过一回,但一来准备不足,二来守城的宋军一直顽强抵抗,强攻了二十余日,皆未果。如今张起灵率大军而来,想要攻取,只怕是难上加难。一个人影悄然行至他身后,以军礼半跪于殿内。侬智高回过头,看到略显狼狈的部下,眉头更深了些,他问:“成功了么?”


那人低着头,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受了重伤:“属下无能,未能将张起灵的人头带回来,但已重伤于他,剑入心三分,要不了几日必死无疑。”


侬智高眼睛一亮:“你干得好。”主帅重伤,士气大衰,正是动手的好时候,绝不能等宋军缓过劲儿来。“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后日随朕一起抢占昆仑关。”


恭敬地跪在他面前的部下露出一抹微笑,转瞬即逝:“遵命。”

他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行至无人看到的地方,撕开人皮面具,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浑身的骨骼舒展开来,须臾间,便恢复到最初的样子。张起灵冷冷地瞧了大南宫一眼,转身飞奔离去。


走到昨日交战的那片林子时,张起灵明显感到前面有人,他悄悄把手放到腰间——那里别着一把短刃,他不动声色悄然走近,却见吴邪靠在树上,不时四处张望,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过来,落在他的脸颊上。张起灵移开了手,步伐也重了些。


吴邪循声望去,惊喜道:“小哥。”


“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啊。”


“为何不在营中等?”


吴邪挠挠头:“这不是近点么,万一你有个什么事,我好接应啊。”


张起灵心弦一动,看了吴邪片刻,忽然伸出手。吴邪条件反射一闪:“干吗?”


张起灵轻轻拂了拂他肩头的落叶,声音很温柔:“回去吧,下次不要擅自离营。”


“知道了知道了。”


晨光微曦,在天边若隐若现,拨开白蒙蒙的薄雾,不时有飞鸟掠过,偶尔鸣叫一声,钻进云里,惊散了最后一抹夜辉。张起灵把那身夜行衣脱了,穿着平常衣服,跟吴邪从胖子偷偷留下的空当处溜进大营,吴邪刚扭头跟张起灵说“过不了多会儿士兵们都要开始训练了,咱们得小心儿点”,再一转头,猛地看到一张大圆脸,差点没叫出来:“你怎么在这儿?”


“昨晚回去我就不踏实,半夜偷偷跑你那一看,果然没人影了。”胖子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他,“你小子行啊,说走就走,外头探子这么多,回头再把你抓了去,啧,弄丢监军,小哥这仗都没法打。”


吴邪昨晚也是心血来潮,没顾上多想,出去之后才觉得自己这事儿干得有点冒险,好在脑子清楚,知道探子们查看军情都选僻静小路,于是反其道而行,只走官道,一路上倒也顺利。一拍腰间:“我带着刀呢,没事儿,有旁人发现么?”


“没旁人发现,小哥昨天受了重伤,大伙儿都是知道的,就是睡一天也没人起疑心。”


张起灵一点头:“先回去,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走到大帐门口,两个士兵还在尽职尽责地站岗,胖子使了个眼色,叫吴邪同张起灵躲到一边,然后过去打招呼。这两人认得胖子,知道这是个关系户,跟两位大人关系极好,不敢怠慢。胖子说:“待会儿两位大人起来得吃点东西,劳你们大驾,去伙头营端点粥啊馒头的过来。”


昨晚的事闹得很大,胖子不敢让不认识的过手入口的东西也情有可原,这两人不敢马虎,忙着就去了,吴邪和张起灵趁机悄悄溜进去,胖子四下看了看,一掀帐子,也进去了。


吴邪坐在桌边喝茶,顺手替张起灵倒了一杯。 张起灵已经穿回戎装,坐到他们对面:“明日侬智高会率众攻伐昆仑关,届时老巢空虚,我将带兵奇袭玉台关,绝了他的后路。”


胖子和吴邪扭头去看地图,盯了半晌,吴邪道:“会不会太悬了点儿?从这到玉台关只有一条路,还不是官道,中间要经过落马岭,这地方道路狭窄,大军过不去,遇到敌人也施展不开。人家都不用跟咱们真刀真枪的动手,埋伏个三五千人在上头,大石乱矢一招呼,躲都没处躲。”


“侬智高此番倾巢而出,城中守兵多不过三千人,自保尚且勉力,绝不敢出城围攻。”


“所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三千守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想要啃下来起码得带三万人强攻,但只要他们不是太弱,死守严防够挡一个月的,那时侬智高怎么都能得到消息了,此刻大军回师,与城中守军成内外夹击之势,形势便会逆转。”


“强攻自然不行。”张起灵淡淡道,他起身走到一个木箱前,摸了一会儿,取出一件戎服,递给胖子,“可还认得?”


胖子眼睛一亮:“这不是那些蛮兵们穿的么?打哪儿弄来的?”


“事后收拾战场时找到的。”


吴邪有点忌讳:“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


“你躲什么啊?”胖子看他这样,乐了,挥了挥手里衣服,“我跟你说,死人比活人干净。”


吴邪一琢磨好像还真是这样,这一路走来还没哪个死人忽然跳起来下黑手的,反倒是活人难对付,这么一想心里舒服了些:“你是打算打扮成侬智高的军队,混进城?”


“匠人已在赶工,大约三四日的功夫便可做出两万件同样的衣服。禁军会奔赴昆仑关,尽量和侬智高交一回手,这一次不必手下留情,得让他吃点亏,也好放出他战败的风声,到时我会埋伏在邕州大道周围,消息一到,便装作战败之兵混入城。”


吴邪托着下巴沉思:“倒是个釜底抽薪的好法子,就是时间和分寸很难把握,咱们来好好分析,不然容易出现变数。小哥,你说说你的打算,咱们来讨论讨论。”

张起灵早就想好了,他要兵分四路。


此役,侬智高所辖兵马近六万人,而昆仑守将只有四千人,抵抗起来难免伤亡惨重,守关将领肯定也明白。自侬智高谋反以来,势如破竹,连下横、贵、浔、藤、梧等州,以至于到最后,各州官员望风授首,要是昆仑关也出这么些个软骨头,那就糟了。今日便要先遣三万人进驻昆仑关,以安民心,只是大军前往需要万分小心,不可叫蛮兵察觉,否则侬智高大失所望之下可能会撤军。


不过侬智高已经知道禁军来了,要总是按兵不动,也会起疑。所以张起灵调集左右翼军两万人为第二路军。这里到昆仑关要比侬智高大军快些,此路大军需得晚一日出发,刚好差不多碰上。这回不必保留实力,蛮兵们战斗力不如禁军,占不到便宜,只是敌我力量悬殊,禁军只能胜一时,不可久敌。侬智高吃了小亏,肯定要报复回来,战局就变成胶着的势头。


这个消息往玉台关一传,张起灵领着打扮成蛮人模样的“败军”入城,便是理所当然的事儿,等他们发现事有不对,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要么乖乖投降,要么全捆起来等着跟侬智高一并处置了。


吴邪今儿算是开了眼了,以前一直都知道张起灵厉害,但那只是单纯崇拜他的武力——是能耐,但不是大能耐。这么说吧,弄一打霹雳火球来,吴邪都有信心能设计出个连环阵来炸死他,可见脑筋灵活更重要。没想到啊,这小子看上去蔫不唧唧的,坑起人来也挺有一套。胖子听得也有点咋舌,嘀咕着真没看出来啊……


“第四路大军呢?”吴邪问。


张起灵道:“侬智高起于广源郡,这里虽比不上邕州,但终归是个去处,我要绝了他的后路,让他无处容身,只能求我们和谈。”


胖子道:“我昨晚说什么来着?能者多劳,服不服?”


吴邪点头:“服了。”别的不提,这份滴水不漏的狠心可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磨砺出的,普通人比不了的,不过计谋再好也得人来办:“小哥,这几路领军的你想好了么?”


奇袭玉台关的这一路大军自然归张起灵麾下,入城安定军心的活儿吴邪自可胜任,剩余的两路大军就得从四军指挥使中选了。这种杀敌建功的好机会,是个军人都不肯错过,可两个名额四个人选,实在是很难办,这点张起灵也没好法子。


胖子道:“说起来,天武军那位常将军跟龙卫军的樊将军好像不大对付。”他跟这几位也打过几回交道。军人们从来都是直来直往,胖子又是人精,看这两人一照面就冷口冷面的,心里哪能不明白?


下属的私事儿张起灵向来不关心,不过这两人的恩怨他是知道的。说是恩怨,也就是些争风吃醋的风流账。
常平看上个姑娘,可巧樊邵也看上了,这姑娘倒是无所谓,给了银子就是爷,接完旧客迎新人,但时间久了哪有不撞上的道理?有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风月场里讨真情,可不只能伤了自己个儿么。这二位平常也是明白人,偏就这事儿看不开,闹到最后连人家场子都给砸了,一时间京畿引为笑谈,连先帝也知道这事儿——两人连降三级,兹以为鉴。


这梁子就此结下。


“要我说,就让这两位独领一路,他们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哪见得了对方独占鳌头,肯定玩了命的杀敌,剩下两位,一位跟着小哥去夺城,一位随吴邪镇守城关,各有所用。”


张起灵点头:“你与吴邪一同入城罢,无论如何,守住昆仑关最是重要。”胖子一口答应下来。

晚风骤起,三万大军在黄昏起行,冰凉的风钻进盔甲里,来回涌荡。吴邪一身戎装,立于马旁,像个年轻的小将军。张起灵把青龙剑递给他——是那晚他教他时用的:“你忘了拿。”吴邪接过来别在腰间。


两人眼中皆有不舍,更多的是年少轻狂的豪情。


“保重。”
“保重。”


吴邪翻身上马,遥望着远处叠嶂的山峦,愈发觉得胸膛里的心火热得要跳出来似的。

昆仑关。


他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朝着身后数万将士挥了挥手。


“出征!”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17:00 +0800 CST  

昆仑关内。


余靖站在城墙边上,浓眉紧锁瞭望远方——没有援军,也没有乱党,平静得叫人坐立不安,就像是头顶上悬了把剑,晃晃悠悠的,时刻把危险露给人看,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


距离上次一战已经过了一个月,偶尔想想,那份心惊胆寒的劲儿都像是在昨天。那时昆仑关收到朝廷的文牒,知道援兵已从沧州出发,不日便来汇合。钤辖陈曙有心在新来的指挥使面前露露能耐,擅自率步兵三万攻打叛军,不成想侬智高早早得了消息,调集弓兵骑兵两万,迎击陈曙,一开始就连斩宋军两员大将,士气渐衰,有将败之势,陈曙见势不妙,与袁用等人一起逃了,宋军群龙无首,一败涂地,只有一两千人侥幸逃回来。


侬智高顺势攻打昆仑关。大概是没想到这仗打得这么顺利,攻城器具都没带出来,再加上余靖当机立断把所有士兵都调集起来,侬智高打了半个月,没捞到什么便宜,只好先撤兵回师。但是谁都知道,更大的阵仗还在后头。


昆仑关目前能喘气的都算上,左不过四千人,粮食也只能维持十日左右。要是援军再不来……余靖眉间沟壑愈发深了些,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远远看到一匹飞奔的马,马上的人高举令牌,好叫守关的士兵放心,余靖认出这是派出去的察子,忙道:“开城门!”


不多时,察子进了城,一溜小跑地上了城楼:“大人,援兵到了!”


余靖一把抓住他:“来了多少人?”


“没看清楚,但怎么也有三四万人。最多三个时辰便到。”


余靖一愕:“朝廷的文牒上说派来援军十万,怎么才来了三四万人?”


“领军的吴将军说怕大人等急了,先带一拨人过来,大部队还在后头。”


“吴将军?”余靖更诧异了,“领兵的是禁军殿前司指挥使张起灵!”


“大人,朝廷派来的监军姓吴,就是新科的榜眼。”跟在身边的书佐小心提醒道。


这次的科举闹的风波不小,举凡有读书人的地方,都多多少少听了些,余靖与旁的武夫不同,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却很敬佩文人士子,因此这样的大事儿也听了几耳朵,沉思片刻,问那个小兵:“那个吴将军长什么样?”


“二十多岁,斯斯文文的,说话很和气。”


难道来的真是那位榜眼郎?余靖想了想,手一摆:“去,请罗先生,带上他认认人,别叫姓侬的蒙了咱们,弄一群蛮兵充宋人。”这位罗先生是他小儿子的西席,今科三甲第五十六名,因没等到朝廷派下来合适的官职,又得余靖厚礼相邀,这才暂居广西,三甲御马游街那日,他是见过的。


“派二十个兵贴身保护着,先远远瞧瞧,要是有问题,务必先把罗先生送回来。”


“是。”


这一去就去了一个时辰,余靖在城楼上来回踱步,坐立不安,恨不能冲出去也看看,要是那位榜眼郎,那就皆大欢喜,要不是,正好一刀砍了他娘的。书佐低声劝他要不要去歇歇,再不济去准备准备也好,人家大老远过来总要接接风的。


余靖摆手:“准备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呢,再说了,仗还没打呢吃什么饭。”那书佐碰了一鼻子灰,只好作罢。又过了半个时辰,那二十个精兵护送罗先生回来了,余靖远远瞧见他们的表情,松了口气。


不多时,吴邪带着三万人进了城。自然是要客套一番。现在张起灵不在,昆仑关里最大的官儿就是吴邪,关内事务自然就交接到他手上。说是交接,其实也没什么好交的,不过是几千残兵,几百石口粮,外加多听一句都觉得忧心的战况。


“陈曙袁用等人呢?”


余靖一拍手,怒骂:“早他娘的跑了。”说完就觉得字句粗鄙,怕这位文气的榜眼郎听不顺耳。


吴邪不以为意:“这两个王八蛋!派人找了么?”


“去他家里看过一回,没找着,后来人手紧缺,能用的兵全都用来守城了,也就顾不上了。”


“立刻派人去找,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来,打了败仗就逃跑,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是!”


“叫你的兵先歇歇,这阵子辛苦了,缺医缺药的只管跟我要,莫要薄待了。”


“好,”余靖又问,“对了,张将军何时来援?”


“他晚些时候到,这几日就先由我替他镇守城关,余将军放心,我带的人虽不多,但收拾一群蛮兵绰绰有余。”


余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听说你们在乌林吃了一回败仗,可别再托大了。行军打仗光有胆量还不够,还得靠手腕。”


这话要旁人听了,羞也要羞死了,但吴邪知道这场败仗里头的名堂,一点儿也不心虚,顺手把身旁的人推出来:“我虽然没打过仗,但我身边这位杨将军是身经百战,你信不过我也就罢了,总不会信不过他吧?”


随他一起入关的正是已故杨令公之孙,杨文广。杨家是戎马世家,自太祖时期就随主南征北战。杨文广的父亲杨延昭更是威名赫赫,神勇无匹,辽军畏惧他,都说他是将星下凡。杨文广自幼随父栖身行伍,识字都是从《孙子兵法》学起,年纪轻轻功勋卓著,不到三十岁就被提拔为捧日军指挥使。坐在一旁的杨文广起身,一拱手,语气很淡,字里行间透着无法更易的决心:“余将军放心,关在人在,关亡人亡。”


余靖是认识他的,脸上那副兵油子的表情已被尊敬取代:“杨将军言重了。我曾追随杨老将军一场,虎父无犬子,我必与将军一起死守昆仑关!”


吴邪这会儿才知道张起灵让他随自己入关的深意——借着杨家威名,振他吴邪的威信。

晚上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好在月色尚好,清清冷冷的光蒙在散不去的热气上,平添了一分安抚人心的冷谧。都说广西是蛮荒之地,可见识过汴梁的锦绣热闹后,这里的静谧恬然却让人愈感安心。吴邪睡不着,自己坐在窗户前头下象棋,才摆上棋盘,胖子就进来了,轻车熟路地往他对面一坐:“哟,大半夜搁这搞情调呢?”


吴邪说:“你怎么也没睡?”


胖子拈起一枚棋子,正是个卒,随手往前推了一步:“起来放水,看到你这里灯亮着,过来看看。”


吴邪跳了个马:“我今晚眼皮一直在跳,感觉不太好。”


胖子抬起半拉眼皮扫了他一眼:“你还信这个?读书人不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么?”


吴邪闷了半晌:“我预感有时候挺准。”


胖子捏着棋子琢磨半晌,才走了下一步:“好的不灵坏的灵,自古皆如此,别给自己太大心理压力,真要轮到咱们倒霉也没辙。”


吴邪拿起棋子,又放下,踟蹰道:“我倒不担心自己,实在打不过就躲城里不出去,侬智高也不能飞进来。可小哥那儿……我跟你说,这事儿我琢磨一天了,越想越提心吊胆,他这主意忒悬,万一侬智高要是没按时出兵,又或者战报到得不及时,都没法收场。”


胖子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对小哥有信心点儿。”


吴邪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保不齐小哥看走了眼。”


胖子乐了:“你这是怕他有事儿还是盼他有事儿?没你这么咒人的啊。”瞧见吴邪心烦意乱的样子,又道:“打仗不就这么回事儿么,哪有十全无虞之策,你太平日子过久了,上了战场难免不习惯,但这才是战争。”


吴邪沉默良久,狠狠地将棋子一推:“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生事,等老子抓了侬智高,非弄死他。”
胖子一拍手:“谁说不是呢,这鬼地方,真是不想呆!不说了,提起这茬就生气,来来,将军!”


吴邪信手一挡,躲开他的杀招。这一路下下来,两人都有不少疏忽稚嫩的招数:“唉,两个臭棋篓子……”一时间又想到那日琼林宴上张起灵技压夏使的场面,不知不觉有了点信心:“还是信小哥的吧。”

数条街外,几十名士兵鱼贯涌入陈曙家中,将门拍得震天响,门房迎得不及,大兵们直接踹开了门,男女老少都被赶到院子里,一时间娘们叫孩儿哭,场面非常混乱。领头的拿枪指着他们,恶声恶语地问:“陈曙人呢?”


瘫坐在地上的女人们哭天抢地的抹泪:“那个杀千刀压根没回来过,我们哪儿知道啊!”


领头的兵油子不听她这一套,只管凶神恶煞地唬人:“少他娘的废话,今天不把人交出来,你们就跟我回大牢。”


哭声旋即高了几度:“天呐,我们妇道人家哪里懂男人们的事儿,你们这些挨千刀的,放着蛮人不杀,倒要来害我们这些百姓,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的……”这婆娘俨然是知道如何撒泼耍横的,直管将那些撒泼的词儿翻来覆去念着,声音又尖又厉,刺得人脑子疼。


当兵的忍无可忍,将枪狠狠一掼,石砖登时被磕坏半边:“他娘的,哭什么哭!”


这场喧闹被寂静的黑夜放大,不少街坊都听到了。街角卖水引饼的老李头竖着耳朵,在窗户前听了半晌,唾了一口:“老天爷可算开眼了!”

声音自然传到陈府后院中的地窖里。那里亮着灯,灯光很暗,依稀可见堆得到处都是的珠宝——这是这些年借官敛财所得,除了陈曙的正房夫人,没有人知道这个藏宝室。陈曙舍不得半辈子攒下来的富贵,悄悄回来了,他的夫人每两日来送一次饭,再跟他说些关内的事,也好叫他伺机而动。


陈曙双拳紧握,死死地盯着出口的方向,袁用警惕地盯着他,怕他一时意气用事冲出去,那他们都死定了。他的担心没持续太久,很快的,陈曙坐回他身边,拎起手边的一坛酒,一仰头,灌了半坛子,放下酒坛时眼底充血,像是要杀人。


袁用小心翼翼地说:“援兵现在到了,余靖更腾得出手收拾咱们,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出去。”


陈曙仿佛没听到似的,恶狠狠道:“娘的,既然你们逼得老子没活路,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袁用没吱声,现在他们是丧家之犬,自保尚且不能,何谈别的。陈曙走到简陋的小桌前,寻了一小张纸,匆匆写了几笔。袁用看着好奇:“你写什么?”


“援军进了城,侬智高再想攻下昆仑关是难上加难,我写信给他,只要他能保我不死,我就愿做他的内应,替他开城门。”


袁用吓了一跳:“你疯了,咱们怎么能与蛮人串通一气?这可是通敌!”


陈曙唾了他一口:“只要能活命,辽狗都是我亲爷爷!你要是害怕就给我滚,鬼门关就在前头,没人拉着你!”袁用立马闭嘴了。


之后又过了两天。

辰时三刻才过,士兵就陆陆续续从校场回来了。日头很大,倏然照出营帐旁的矮草里金芒一闪,竟比阳光还要刺眼。一个小兵悄悄蹲下身,探手一捞,不动声色地捏住了一片冰凉凉的东西,心中大喜,正要往怀里藏,却被后头跟过来的人瞧见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嬉皮笑脸:“你小子藏什么呢?”


那小兵急了,手上的力气略大了些,用力一甩:“什么也没有,一边呆着去!”那人被推了个踉跄,觉得失了面子,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反击了几句,到最后弄急眼了,两个人打了起来。动静太大,免不了闹到上头。上四军治军严明,严禁军中斗殴,更何况大战在即,这场架打得更加不是时候,营长先赏了这两人一人一顿板子,再拉进来问话。


初时那小兵还想隐瞒,结果被另一人抢白说“看见他在捡东西”,这才涨红着脸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


那是一片叶子金。正面右半四角各有一处阴文“霸北街西”,中央则写着“韩四郎十分金”,背面无字,唯有印痕。营长脸色大变,几步走下来,拎小鸡仔儿似的揪住那小兵,厉声问:“这东西是哪儿找到的?”


那小兵吓得瑟瑟发抖,答非所问:“这个……本来是要交给头的……”


“谁问你这个了,我问的是你从哪儿捡到的?”


那小兵哭丧着脸:“就在我营帐门口……小的是斥候军七营的……”


营长丢下他,厉声下令道:“去叫他们营中其余八人来。”


不消片刻,几个人就被叫过来了。营长扫了一眼:“怎么只有七个?”


“剩下那个叫于四贲,今日轮值。”


“坏了!”营长赶紧去往上头报告:“把那俩小子一起带过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2 14:21:00 +0800 CST  

楼主:西霖_

字数:460590

发表时间:2015-12-06 23:1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3 09:30:00 +0800 CST

评论数:277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