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把酒祝东风(出本精校版+已完结)

吴邪点点头,对这位和颜悦色的老者有种莫名的好感,便一五一十地道来。


大约是六天前,我来京畿赴考,刚到京畿没多久就丢了银袋。在成都时,我交过一个朋友是汴梁人,我就去找他帮忙,他就把我安置到一处宅子里先住下。大概是刚来这里有点水土不服,半夜闹肚子,我起床如厕时,听见隔壁的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左右无事,就听了两句。


说话的有两个人,一个说话尖声尖气的,乍一听像个娘们。另一个则是低沉沙哑,大约是生了风寒。


尖声尖气的那个道:“我早说过,有张起灵在,你们行刺的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今晚连龙榻都没能靠近就被发现了,你口中那个大辽勇士,跟他拼了十来招就被他一剑刺入后心,倒进护城河里葬身鱼腹。”


沙哑嗓子的那个狠狠道:“张起灵那厮太可恶,先前已坏我几回好事,我迟早结果了他。”


“算了吧,谁不知道陛下信任他?他身子最近见好,不日就能康复,你动不了张起灵的。”


沙哑嗓子的那个骂道:“少他娘的说风凉话,你跟我是一条船上的,我倒霉你也得陪葬。”


听到这里,我知道是遇见大事了,慌忙提了裤子,从院子里搬了个梯子放在墙头,轻手轻脚地爬上去偷看。院子里那两个人,一个没有胡子,穿着公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徐放。另一个披着黑色的斗篷,风帽把大半边脸给挡住了,看不真切。


徐放冷哼道:“这还用你说?告诉你,我早就有主意了。”说着从药箱中拿出一张纸晃了晃:“这是陛下最近吃的药,若以青梅酒辅之,不出一年必死!”


“还要一年?你不能给下点狠的?”


徐放剜了他一眼:“你当太医院都是废物呢?药方药渣都得备案,出了事一查就能查出来,只有这暖身的青梅酒不会有人想到去查,虽然时间长了点,但稳妥!”


沙哑嗓子粗声粗气道:“行了行了,药方给我,我再找人看看。”


徐放把手一背,皮笑肉不笑道:“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偷出来的东西,你这样就想拿走?”


“那你想怎么样?”


徐放尖着嗓子一笑:“嘿嘿,不多,一千两金子。”


那个沙哑嗓子的看上去吓了一跳:“你疯了?上次才给过你一千两,做人别太贪心。”


“一千两你就想买皇帝的命?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你一个阉人要这么多钱干吗?”


徐放被戳到了痛脚,声音抬高八度:“少废话,要么给钱,要么滚!”


沙哑嗓子说:“不如这样,我替你去杀了安平郡王,也算给你报仇了,怎么样?”


徐放冷冷道:“用不着你帮忙,等到老皇帝行将就木,我主动告诉皇帝这药方里的玄妙,再栽到太医局尚药奉御颍海身上——他是多年前赵德芳保举进来的,皇帝本来就看赵德芳那个王八蛋不痛快,要知道自己药里可能被他动了手脚,那个狗东西还能有命么?”说到这,徐放有点不耐烦:“这些事与你无关,我把话挑明了说,你要是没钱,休想我帮忙。”


沙哑嗓子的阴森森一笑:“我既得了法子,只要花少许银子买通伺候皇帝的内官便行了,何必在你这里花冤枉钱。”


徐放往后退了一步:“你想过河拆桥?”


沙哑嗓子的一口唾到他脸上,抽出右侧腰间的钢刀,徐放一看,吓得掉头就跑,那人将刀换到左手,对着他的后背砍了几刀,因为不趁手,刀法拙劣,看不出武功章法,也正是如此,才让徐放夺门而逃。


我看得心惊胆颤,趁他们你追我赶的当口,下了梯子,想去开封府报官,出门没走多久就被那人撞上了,他离我差不多有三四十步,我想着这时候开城的衙役该出来了,就掉头往城门跑,那人见一时追不上,飞起一颗石子,正中我后脑的玉枕穴,把我给打晕了。等我醒来,就发现自己和那个徐放躺在一起,我才站了一会,就被抓起来了。

大殿中寂静得只闻呼吸声。皇帝听到最后时,已然气得浑身发抖。


庞藉先一步道:“陛下,前日竟然被人行刺?为何此事没有通知政事堂?”


皇帝掩饰般咳嗽了一下,张起灵替答道:“刺客中剑后倒在护城河中,一时没有找到尸体,陛下想等找到人后从尸体找找线索,再做计较。”


皇帝忙附和道:“对,就是如此。”


贰月洪又问吴邪:“那人形貌你可是半分都没看清楚?”


吴邪仔细想了下,迟疑道:“看身型有些胖,嘴角边好像长了颗痦子,哦对,他腰间佩了块金牌,看不清纹饰,但大小和那位大人很像。”他遥遥地指着站在皇帝身边的张起灵。


张起灵佩戴的是殿前都指挥使的腰牌,规格形制与步军都指挥使、马军都指挥使如出一辙,为三帅特有,比旁的侍卫统领的要大上一圈。


贰月洪冷笑了一下:“天底下刀剑客佩刀都是放在左边,唯有大内是佩于右侧,而有能耐飞石四十步击中穴道的,宫中不过数十人,去掉体型不符和没资格佩戴此等腰牌的,哦对,还有嘴角边那颗痦子……”


太子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父皇,儿臣记得那晚本该步军都指挥使刘阿贵当差,但他因风寒告假,这才让张起灵顶了他。不如传他上殿问问吧。”


皇帝冷笑一声:“传刘阿贵。”

假构陷没成功,反扯出一桩真阴谋来,皇帝的心情可想而知,整个大殿都噤若寒蝉,直到门外传来一声:步军都指挥使到。大殿才恢复了生机。皇帝沉了沉脸,道:“宣。”


裘德考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个提议。”


这时候谁说话都会惹来皇帝不快,因此他口吻很冷:“说。”


“不如命刘阿贵并九名守卫一同身穿披风,头戴风帽,立于殿门口,让这人犯远远瞧上一眼,若他能从这十人中分辨出谁是刘阿贵,说明他眼力不错,那么之前的话尚且能信上三分。如果他认错了,说明此人没有眼力,之前的话不过是狡辩之词,该当庭杖毙!”


“唔……”皇帝思考片刻,“准。”


跪在下头的吴邪心里一咯噔:坏了。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先请解雨臣去买通司天监说话有分量的人,早朝时,鼓说东方将起战事,皇帝一下子就能想到大宋以东的辽国上去。


司天监最有份量的是齐铁嘴,可他多年来深居简出,脾气很古怪,解雨臣猜测吃闭门羹的可能性很大。但以他的能耐威望,如果肯开这个口,必定事半功倍。解雨臣考虑再三,打算以实相告,好歹他是太祖皇帝的旧臣,总不会坐视太祖皇帝最后这点血脉也断了吧。


为了避嫌,解雨臣夜半摸黑翻入齐府,却见齐铁嘴早早遣走下人,燃一盏青灯孤坐在书房里,看到解雨臣也不见意外,晃了晃手中的龟壳,摇出一卦,淡淡道:“我知道你的来意,回去吧,我答应了。”


于是今日,便有了齐铁嘴岁算国运之言。


吴邪自己要做的便是在金殿上翻供,编出那些套话,将徐放的死和步军都指挥使这个皇后的重臣绑在一起。皇帝听了自己的话,必定会去找他问罪,但这时解雨臣已偷偷将他打晕,运出京畿了,皇帝找不到人,会以为这厮是畏罪潜逃,等于坐实了吴邪的证词。


但只是这样还不够,他们还需要一个物证。


胖子在京畿熟络,连夜派人去找一具新亡的尸体,再给尸体纹上代表身份的刺青,穿上那夜刺客的衣服,扔进护城河,小哥会命人在那个区域里打捞,人一找到,立刻被送往御前。


最后,让太子从旁周旋,这黑锅,辽国是背定了!


如此一来,自己和安平郡王都能无罪开释,化险为夷。皇后失了步军都指挥使这枚棋子,等于自折一臂,也算给太子出了口恶气。皇帝一腔谋划付诸流水,满肚子的火非烧到陈阿四这个皇城使头上去,罢官免职是跑不掉了,小哥就会顺顺当当接领皇城使一职。


这事就算圆满解决了。


可解雨臣觉得这样还不是万全之策,皇后暗地里是吃了亏,但权势不见弱,皇帝要不留下制衡她的手段,以后还是麻烦,有些事得挑到台面上说才好。


吴邪挠了挠头:“你们要能找到会易容和口技的就好办了,让他乔装成那个刘阿贵的样子,想说什么还不由着咱们么?”


解雨臣和张起灵不自觉地交换了个眼风,解雨臣笑笑:“好主意。”


吴邪一脸的难以置信:“不是吧,这样的人你都有?”


解雨臣把弄着手中的折扇:“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到了金殿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等等。”张起灵忽然道,他从腰间取了个纸包,握住吴邪的手,又折断解雨臣的扇子,用竹篾尖蘸着里头的朱砂,点破一点皮,刺进他手背里。吴邪疼得一缩手,张起灵道:“明日皇后会入殿对峙,到时你要想办法让她看到。”


吴邪翻来覆去看了看:“给她看这干吗啊?”


解雨臣瞥了一眼,对张起灵说:“难为你想得到。”复而又看向吴邪:“这是你的保命符,收好了。”他弯腰捡起断成两截的扇子,叹息道:“柳公权亲提的字,可惜了。”


张起灵是不会道歉的,吴邪有点尴尬,解雨臣对他露出一个笑:“待日后吴公子金科提名之时,可得重写一幅赔我。”


千万句冠冕堂皇的保证都比不得这样淡语相惜,吴邪郑重点点头。张起灵临走前嘱咐道:“到时要是生了什么变故,看我眼神行事。”


结果还真给张起灵说中了——半路杀出个裘德考。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4 16:56:00 +0800 CST  
他这主意太绝了。吴邪压根没见过那位都指挥使,身形容貌是听说的,哪里找出本尊,心里暗暗着急。只听掌仪侍中又道,十名侍卫着装已毕,侧身立于殿门口候着。


皇帝传他们入殿,对吴邪道:“你回头看看,哪个是他?”


十个身形相似的人站在殿外,嘴角边都做了假痦子,吴邪面色顿时青白,汗珠子也落了下来。裘德考在后头道:“那夜天色不明你尚且看得到许多细节,现在可没道理认不出,说吧,是哪个?”


太子开口说:“父皇,那晚他毕竟只是见过片刻,一时认不出也是有的,不如叫他们每人说句话,听声辨人。”


这个请求很合理,皇帝自然答应,于是那十个人序次说了一句话,全部说完后,皇帝不耐烦地问:“听出来了么?”


吴邪擦了擦汗,转过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裘德考眼神更是狠毒的要命,其实这时候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做法,但他与刘阿贵结交不易,要是这步军都指挥使的位置易主,再想拉拢,又得从头做起,所以无论如何,都得保上一保。


吴邪深吸了口气:“应该是……第二个。”


十名侍卫解下身上的披风,全部转过身。皇帝抿着唇,上下打量着,这种异样的沉寂使吴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还得竭力保持一副镇定的样子,心说对不对,你倒是说句话啊。


片刻后,皇帝冷冷道:“你们退下吧。”


吴邪松了口气。除了刘阿贵之外的其余九名侍卫便行礼告退了。庞藉看了裘德考一眼:“裘大人,这回你该没有异议了吧?”


裘德考冷冷道:“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

这位刘指挥使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人,身材壮硕,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他依礼跪拜,口呼万岁,神情自若,看不出任何异样。经过刚才的辨人,皇帝对吴邪的话已信了大半,看着刘阿贵时眼眸如隼,他厉声问道:“六日前的那晚,你去了何处?”


“臣偶感风寒,在家休息,很早就睡下了。”


“彻夜未出?”


“是,臣那晚并未出府。”


皇帝冷笑:“是么?有人却看到你和徐放在民宿中碰面,还听到你们的密谋。”


刘阿贵脸色一白:“臣确实没有出过府门,想必是那人认错了。”


“刘阿贵!”庞籍一声怒喝,“身形可以认错,四十步外飞石打穴的功夫还有你都指挥使的腰牌也能认错么?当着陛下的面,你竟敢口出虚言,你眼里还有没有天子了?”


刘阿贵沉默半晌,忽然猛地一叩,额头撞在汉白玉地砖上,发出很大的响声:“臣冤枉啊,那晚臣真的没出去过,陛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将臣的侍妾带来,一问便知。”


庞藉冷笑道:“自古便是夫为妻隐,妻为夫隐,亲亲得相首匿,你的侍妾岂能不向着你说话?”


他转头道:“陛下,还请陛下下一道手谕,说刘阿贵罪犯欺君,按律连坐,将他的侍妾先行拿下,若有内情,她自然不敢隐瞒。”


刘阿贵咬紧了牙根子,面白如纸,犹豫心虚全写在脸上,叫每个人看在眼底,他是个粗人,场面话哪比得上这些朝中大员们,哆哆嗦嗦道:“臣……臣……”


裘德考又一次站了出来:“陛下圣明,臣以为此举不妥,刘指挥使的女眷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见了许多官兵,岂能不怕?这时候别人引着她说什么,她都会跟着说什么。”


庞藉冷冷道:“今日裘大人好生奇怪,怎么尽向着他说话?你莫要忘了,咱们要效忠的是陛下,自然该以他的安危为重。”


裘德考上前一步,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庞藉脸上:“刘指挥使为陛下尽忠十余载,劳苦功高,我等都是看在眼里的,他有什么理由暗害陛下?若是陛下听信谗言,错怪了他,才会损圣德。为人臣子,自当规劝。”


“为了陛下安危,连安平郡王这样的皇亲国戚都肯吃委屈,他一个小小的都指挥使算得了什么?陛下圣明,自然分得清忠奸善恶,你这时候出头装好人,到底什么居心?”


“庞藉,你休要血口喷人!诬陷刘大人不够,还来诬陷我。难道你想整垮了我独霸朝政不成?!”


若是平日,这些话赵恒并不会当真听——这两个人互看不爽多年,斗嘴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如今自己身子越发不济,他们攻击对方的话落在耳中就变得无比刺耳,他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太子——赵祯皱着眉头,显然有点不知所措。


还是个孩子啊,这样稚嫩,如何担负大宋万里山河?日后定然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能让军权相权归于皇权,辅佐他的人要是能尽心尽力还好,万一有人起了歹心,他该怎么办?赵恒叹了口气,眼角余光落在旁边已被人遗忘的赵德芳身上,他安安静静地站着,不争不斗,一派贤良之态。贰月洪和黑背老六拱卫般站在他旁边,满眼嫌恶地看着争吵不休的两人。


就在此时,门外有侍卫匆匆跑进来,说在护城河内发现了一具身穿黑衣的尸体。庞藉和裘德考的争吵声停下了,皇帝目光一凌:“带进来!”


尸体被泡了好久,肿胀变形,散发出一股恶臭,昨晚听胖子说,这是买了几十斤死鱼泡出来的味儿,果然熏得殿上众人齐齐捂了鼻子。皇帝对张起灵道:“张卿,你去看看,是不是那夜的刺客。”


张起灵过去翻看了一下:“回禀陛下,看刀伤,是那夜的刺客。”大概是味道太大,熏得人受不了,皇帝以袖遮鼻:“好了好了拖去让开封府查验吧。”


“咦。”张起灵忽然蹲下,用佩刀挑开那人被泡成烂布的衣襟,在胸口的地方,赫然出现一个狼头刺青。


作为文官之首,庞藉深知辽国的风俗规矩,他一眼就看出蹊跷:“陛下,辽人恃勇,以善斗剽悍的战狼为图腾,这种刺青辽国男人都有。”


皇帝一脸惊怒:“竟然是辽国?他们好大胆子,竟敢派人暗害朕,真是岂有此理!怪不得齐爱卿说北方将起战事,他们这是打算暗害了朕,再趁大宋动荡之时发兵入主中原呐!”


贰月洪道:“陛下息怒,刚才听庞大人说,辽国男人都有此等刺青,不如先请刘指挥使脱下上衣查看一下。”


刘阿贵猛然抬头,目光刹那间变得异常凶狠,抬手就去摸腰间的佩刀,张起灵“啧”了一声,飞起一脚,踢翻他手中的凶器,两人扭打在一起,斗得天昏地暗。吴邪被黑背老六一把拉起,带到旁边躲避着。

两人互拆了十余招,到底还是张起灵技高一筹,刀锋一凌,划开了他前襟的衣服,那里果然藏着一只青郁威武的狼头刺青,皇帝怒道:“外面那群废物还站着干吗,赶紧把他擒下!”


于是又出现了十来名大内侍卫,这回刘阿贵再逃不了,当场被拿住了,铁锁一拷,按跪皇帝面前,他怒视着天子,面容狰狞不已。


“好你个刘阿贵,原来你是辽人,说,你潜入朕的皇宫到底意欲何为!”


刘阿贵呸了一口:“狗皇帝,自然是为了杀你!”


“胡说!”皇帝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他骂道:“你在朕宫里潜伏多年,要想杀朕早就能动手了,何至于今日?必定是有别的目的!”


“多年前澶州之战,我大辽元气大伤,不得已与你签订了澶渊之盟,这才让你苟活数年,如今我辽国兵马充足,已可再战,当然留不得你!”


“狼心狗肺的东西!枉朕多年来这样信任你,你竟然背叛朕,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杖毙!”


刘阿贵哈哈大笑:“你以为杀了我就万事大吉了么?实话告诉你,就算没有我,你们大宋也没几天好蹦跶的了。”他眼风一转,冲裘德考道:“是不是?裘大人?”


裘德考见事态逆转,早就悔不当初,现在见他将话往自己身上扯,脸色比皇帝还难看:“你这奸人,休要污蔑老夫。陛下,臣对他的事并不知情,您千万别被他骗了!”


“哈哈,裘大人好大的忘性,几年前你求我帮皇后找她失散多年的亲子,至今未曾放弃,你莫不是忘了?”


裘德考又惊又怒:“胡说八道,你、你有何凭据?!”


刘阿贵笑道:“这些年皇后也没少往蜀地派人,稍微一查就能查出来,我也懒怠多言,黄泉之下,我等着你们,哈哈哈哈……”


“狂徒,你竟敢出言污蔑我母后!”龙椅旁的太子忽而发怒,大步下了丹墀,狠狠一脚踹在刘阿贵的腹部。


他力气很大,刘阿贵被踹得连连咳嗽,他看着太子,脸上嘲讽:“真是个孝顺儿子,只不知你那母后找到自己的亲生儿子,还会不会再拿你当回事了!”


“住口!”皇帝吼道,脸涨得通红,“来人,带皇后,去把那女人给朕带来!”

前朝这番动静闹得实在太大,皇后在后宫之中都听见了风声。一时听说陛下要杀了安平郡王,一时又听说宫中出了辽国刺客。她晨起时分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听到这些更觉得心惊胆颤,像是有什么要应验了。果然没过多久,就传来口谕,让皇后速速去殿前面君。


按照祖制,中宫除了祭祀与节庆,轻易是不能上朝的。而且刚出了这些事,想也知道,皇帝此刻唤她必定来者不善。刘娥遣人去打探,都只说垂拱殿大门紧闭,所有侍奉的宫人都被撵了出来,不知里面的情况,就听到里面吵个不休,还说什么“蜀地”“派人”之类的。


皇后又问:“最后一个进去的是谁?”


“步军都指挥使刘大人。”


皇后心里重重一沉,身旁伺候她的宫女看她神色不对,忙问她可是哪里不舒服?刘后摆摆手:“替我更衣。”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4 16:58:00 +0800 CST  
当年刘娥入赵恒府时,就已经告诉他自己之前曾嫁过人——因为即使不说赵恒也会发现自己非完璧,床笫之事是瞒不住人的。他们毕竟相识在后,赵恒也不能说什么,表示只要刘娥日后一心侍奉自己,这事也就既往不咎了。至于她的丈夫龚美,改姓刘,编入军中,做了赵恒的亲信。知道虽是知道,但这种事好说不好听,被当殿这样一宣扬,皇帝的脸面很是挂不住。而且最让他在意的是,皇后竟然想寻回亲子,她打算怎么安置?不对,不管怎么安置,这都会是太子的一个大患。


皇帝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年争储夺嫡的日子。


太宗皇帝生有九子,战功最多的是长子赵元佐,最宠爱的是他二哥赵元僖,也是当年的太子,而自己,只是不上不下的皇三子,生母也非皇后,要不是大哥被逼疯,二哥暴卒,他也难为太子。虽侥幸登上储君之位,但因为势力微弱,遭到过不少算计。太宗才一驾崩,太监王继恩和太后就共同谋划出一场宫廷政变,若非左丞相吕端及时相救,他根本不可能登基。


当年一个妇人连同太监起事,都能威胁到一个储君,要是让勾结了枢密使与禁军将领的皇后生乱,将会酿成多大的祸事!赵恒一想起来就觉得心惊胆战,他忽然很恨刘娥,这个女人是跟了自己一辈子的,也亲眼见过自己当年的险境,怎么敢仗着自己的宠信挑战这个底线,简直是……可恶至极!


可他能拿她怎么办?废黜后位?迁居冷宫?然后将贵妃扶正?不,这是把太子拉出虎口,又送入狼窝。他绝不能让太子再遭遇和自己一样的困境。赵恒沉思许久,忽然想了一个主意。


此时,掌仪侍中在外面高喊:“皇后驾到。”


皇后年过五旬,保养得极好,皮肤还很细腻,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但是脸色很苍白,像是没有休息好。她穿着一身暗纹素衣,不施粉黛,不饰金银,只戴了二十年前皇帝送给她定情的一只鸡血玉手镯。虽然昂着头,仪态尊贵无比,但神情却是谦顺而恭谨的,这副样子看了许多年,现在落在皇帝眼里却虚伪无比。


“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正施施行礼的皇后动作僵住了,而后更决然地跪下,叩倒在御前:“臣妾知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满腔责骂都被哽在了嗓子眼里,他原本以为刘娥会矢口否认:“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刘娥抬起头,泪流满面:“臣妾有幸得到陛下眷顾,立为皇后,极尽荣华富贵,不免思念自己当年走失的孩儿,担心他在外面过得不好。如今臣妾年岁渐长,很怕这辈子也见不到他,可既身处深宫,也无计可想。直到前些年,裘大人的夫人曾在命妇入宫朝见时偶遇臣妾在佛前垂泪许愿,同为母亲,她很能体会臣妾的思子之痛,为了安慰臣妾,她答应去求他们家老爷,也就是裘大人,帮臣妾寻找儿子。裘大人感怀臣妾爱子之心,知道刘指挥使原本也是出生蜀地,就求他帮忙。臣妾别无他想,只希望在有生之年,再见他一眼……再见一眼便心满意足了。”


说到这儿,她已是泣不成声,以袖角擦拭着泪水,伏伏拜道:“臣妾虽是出自一片爱子之心,但到底还是违背了宫中规矩,请陛下降罪。”


原本是勾结朝臣私通禁军的重罪,被她这样一说,竟成了一个母亲思念儿子,寻找儿子,不慎坏了规矩而已。
侍奉她的宫女在旁边哭道:“皇后这几天日日长跪佛堂为陛下祈福,每日只肯喝米汤充饥,还说只要陛下身体痊
愈,自己愿减寿十年。求陛下看在皇后一片诚心的份上,原谅她吧。”


皇后以手帕遮脸,满眼泪痕,看起来可怜极了。


赵恒指着她怒道:“糊涂!你若有此心,只管告诉朕,朕岂会不答应?私下让朝臣为你办事,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以为?人家会说,朕的皇后,欲效吕武,将要乱我朝纲!你这样做,置朕于何地?置太子于何地?还有何面目提领后宫,约束宫人?”


这番话骂得极重,可细细听来却是有为刘娥脱罪之意,仿佛在告诉大臣们,皇后并无逆反之心,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


皇后哭道:“臣妾知罪,请陛下赐死臣妾,以安后宫。”


吴邪也看出来了,皇帝气归气,但为大局计,并不愿意就此废黜皇后。心里直后怕,还好自己当初没听解雨臣的,不然今天可要倒大霉了。


太子忽然跪倒在皇帝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父皇,儿臣相信母后,若无她多年的养育之恩,哪里有儿臣的今日,求父皇饶恕她的一时糊涂吧!”


明明恨她恨得要命,装起孝子来倒是比谁都像,吴邪心中窃笑,这家子人凑在一起,够一台大戏的。皇帝骂够了,太子这声求情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于是勒令皇后退到一边,先收拾台下的这群人。刘阿贵刚才挨了太子一脚,大发狂性,又说了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太子便建议先把他收监。但皇帝不打算这么拖着,他下令去刘府抄家,至于刘阿贵本人,收入刑部大牢,三日后问斩。


至于其他人,先一个要问罪的是陈阿四。监察不严,办事不利,污蔑皇亲,滥用私刑,都是重罪,但皇帝怕他狗急跳墙,当庭说出设计暗害之事,于是金口一开,先将他收入皇城司大牢,再作处置。


陈阿四忍不住去看庞藉,可庞藉经过刚才的事,不敢惹麻烦上身,索性闭口不语,陈阿四知道要是现在攀咬,庞藉未必有事,自己却必死无疑,不如在牢里等着,要是庞藉敢不来救自己,再将一些事抖出去。因此也没有激烈挣扎,很安静地跟着押送他的侍卫走了。


皇城司由殿前都指挥使张起灵暂代。赐安平郡王百金,以示安抚。


裘德考虽违背宫规,但总算没酿成大错,罚俸一年。庞藉提领百官,未能及时察觉今日种种,一并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余者,严禁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否则,杀无赦。


剩下最难办的便是吴邪。按说他既没杀人,也就脱了罪,本该当殿开释。可他一介平民,目睹了这么多皇家丑闻,皇帝心里是不愿意放他走的,这殿上别的人他杀不得,但处置一个小老百姓,可太容易了。


吴邪一看皇帝在看自己,心道不好,猛然想起手上这道“保命符”,忙跪回殿中,叩在御前:“陛下,小民因那位陈大人的逼迫污蔑了安平郡王,求陛下宽恕。”


他右衣袖被黑背老六拽破了,破布松松垮垮地垂着,吴邪大概觉得很难看,直接将破掉的布全扯了下来,手背上那颗“红痣”无比清晰。皇后忽然“呀”了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吴邪手上那颗痣,捂着嘴,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贰月洪道:“陛下,此人不过是一介士子,不幸遭此祸事,非他所愿,还请陛下饶恕。”


庞藉瞥了太子一眼,见他眼中似有赞许之意,便没有开口,只静观其变。裘德考却道:“陛下,臣却以为此子不能饶,凡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要是受点委屈就随意攀咬皇亲,还得了?”


皇上点点头,转向赵祯:“太子,你以为呢?”


“父皇母后都在,哪里有儿子说话的份,依儿子看,不如问问母后吧,这名士子是母后的同乡,让她处置,再合适不过。”


皇帝有些惊讶,但太子既然这样说,他也不好抹了他的面子,只好道:“皇后,你的意思呢?”


皇后柔柔地行了一礼:“臣妾愚钝,本不该妄议朝政,可年关将至,不便见血,不如先将他收监,年后再行处置。”


庞藉立刻附言:“皇后所言极是,还望陛下应允。”


皇帝显然有些不甘心,但众口一致,他也难再说什么:“那就先这样吧,退朝。”


他站了起来,只觉得头晕眼花,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晃了晃身体,忽然倒了下去。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4 17:02:00 +0800 CST  

第八回 改朝换代日

“参汤来了!参汤来了!”


侍候的宫人脚步飞快地将一直煨在火上的参汤端过来,有人扶皇帝坐起来,太医用小银勺一点点地喂着,只进了半盅,就再也灌不下去了。


“我父皇怎么样了?”太子抓着刚给皇帝号完脉的医官焦急地问。


那位医官面露难色,叹了口气,低声道:“陛下原本就病着,需要静养,早朝时发了这么大的火,更加催动肝气上涌,他要是一直怒着也就罢了,偏偏到最后一口气又松下来了……”


太子怒道:“背什么医书!我只问你,父皇他能不能平安无事!”


“太子。”皇后按住盛怒的赵祯:“陛下吉人天相,定然无事,太子莫要失了储君的风度。”
离开了皇帝,刘娥整个人都是一种端正持重的威严,不见慌乱,赵祯心中的恨意浓得直冲上脑海,他狠掐了自己一下,将所有的不甘都藏了回去:“母后教训得是,儿子失仪了。”

这些事情赵恒是不知道的,他病得昏天黑地,整个人陷入了疲倦难醒的梦里。


金殿空无一人,昏暗之至,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他的臣子、皇后、儿子,一个个神情冷漠,步伐匆匆,任凭他再三呼唤,也没有停留,最后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那把龙椅,在黑暗中散发着耀眼的金光。


赵恒心中的惶恐消失了——即使他现在一无所有又如何?只要他坐上去,就有了一切。于是他拼命朝龙椅跑去,可就在他要靠近时,忽然看到太祖皇帝立马横枪在前,宛若天神般威赫神武,叫人不敢直视。太祖皇帝将一件圆咕隆咚的布包扔了下来,赵恒浑身颤抖,半跪下,捧起布包时,摸到一手的血,他颤抖着打开了,竟看到他父亲——太宗皇帝的头颅横在面前,死不瞑目的双眼里写满了惊恐。


赵恒吓得大叫,用力一扔,那人头一下子滚出老远,他连滚带爬地想往外逃,却怎么也跑不出这座金殿。
太祖皇帝执枪站到他面前,怒视着他,赵恒双腿不住发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混帐,你也想学你父亲那样,害杀朕的儿子么?”太祖皇帝一枪刺在他面前的地砖上,枪头没入玉石中。赵恒吓得涕泪横飞,连连哀嚎着求他饶了自己。太祖皇帝不为所动,复而提起坚枪,对准他狠刺下去。


忽然有一只手将他拉开,然后狠狠往外一推,赵恒好似从云霄中坠下,猛然惊醒了。

醒来时浑身汗透,心悸不止,整个人没有半点力气,脑海空白无识,直到听见皇后和太子不住呼喊的声音,才被唤回魂来。几位尚药奉御忙围了过去,有的号脉,有的行针,一时又吩咐着关闭所有门窗,切不可再受寒,被褥也给再加了一层,忙得应接不暇。


太子坐在他旁边,握住他枯瘦的手:“父皇,您可感觉好些了?”


赵恒闭了闭眼,长吁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太医:“朕身体如何了?”几个医官相视看了一眼,露出恭维的表情:“只要精心调养,总能好起来。”


赵恒冷哼一声:“说实话!”


几个太医吓得扑通全跪下了:“臣等……说的就是实话。”


“大胆!”赵恒靠着太子撑住身子,一手指着他们,虎目怒视:“你们想欺君不成?”他因为发怒,一时又动了肝气,大喘不止。


医官们磕头苦求道:“陛下切不可再动怒了,龙体要紧!”


赵恒瞪着他们:“朕的身体到底如何?若敢欺君……朕要你们脑袋!”


太子忙劝道:“父皇休恼,您乃是万金之躯,身系天下,父皇之疾,就是社稷之疾,情非小事,太医们自然是不敢乱言的。您好好静养,必能康复。”


赵恒虚弱地笑了,对于这个儿子,他是没奈何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连你也来骗朕……罢了,朕心里有数了。”


“儿臣……”


“罢了,”赵恒摆摆手,止住了他安慰的话,“安平郡王走了么?”


“还没,在门口候着。”


赵恒发出低沉的一叹:“你们都下去吧,让他进来。”太医们砰砰磕了几个头,抹了抹冷汗,按序退出宫门。“你们也出去吧。”他对太子和一直沉默着的皇后道。


“可是……”赵祯显然不放心,皇帝疲倦地闭上眼睛:“出去吧。”赵祯只得用三四个软枕将他身后垫得牢靠些,又将他的被角掖好,这才与皇后一同行礼告退。


寝宫里有了片刻的安宁,赵恒盯着墙上挂着的雕弓,那是太宗皇帝的旧物,虽然放了许多年,弓身仍旧油亮如墨,玉角润泽,仿佛轻轻一碰,就能听见金戈铁马之声。可惜,这声音唤不起垂暮的老人半分澎湃的热肠,只带来了壮志未酬的悲慨。


当年初登九五时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如今已是垂暮之年。时间怎过得这样快,快得……可恨!

殿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赵德芳已经进来了,他的步伐稳健缓慢,带着虔诚与忐忑,跪倒在龙榻之前。



赵恒对他挥挥手:“来,坐到朕身边来。”


皇帝难得的和颜悦色叫他有些不安,保持着跪着的姿势不变:“臣不敢,臣跪听圣谕。”


赵恒也不勉强,含义不明地笑了笑:“你是在怪朕么?”


赵德芳似有不解:“陛下何出此言?”


“怪朕今日在朝堂上错怪了你,险些害了你。”


赵德芳跪直了身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即便陛下真杀了臣,臣也绝不会因此事生愤忿之心。”


“哦?为何?”


“因为,陛下是天子。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赵恒面无表情道:“朕刚才梦见太祖皇帝了,他提枪怒斥,要杀了朕。”他探着身子,一把抓住了赵德芳的手,那双手和他一样冰冷:“他恨太宗皇帝,逼死了越王,也恨朕险些害死了你,你呢,你不恨么?”


越王是安平郡王的长兄,赵德昭,太祖皇帝第二子。


当年因被指正谋反,惨死皇城司,死后越王府遭遇大火,连同前去吊唁的数名将军一起葬身火海,满门尽灭,再无法查证,这事也就不清不楚地结了。直到赵恒即位后,为了安抚旧臣,才替他平冤昭雪,重入祖庙。


“陛下多虑了。父皇要恨,也该恨臣。”赵德芳声音低沉,“当年检举越王的,是臣。”


“什么?”赵恒一下子坐直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德芳。


当年这桩案子办得匆忙,一结案就销毁了所有宗卷,太宗皇帝也从来不提,赵恒猜到里面有隐情,却未曾想竟是这样。赵德芳作为太祖皇帝的遗腹子,出生后是在越王府养大的,赵德昭极宠爱这个幼弟,似像兄弟又像父子,感情极好。


赵恒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德芳神情平静:“臣十五岁那年,王兄随太宗皇帝从征幽州,太宗皇帝也将臣一并带去了,战场危险,臣整日呆在营帐中。那场仗打了整整六个月,臣被困在大帐里六个月。有天晚上,臣偷偷跑了出去。塞外旷野间星空万里,风云开阖,这样壮阔的天地不是宫中见得到的,臣心中高兴,走得远了些……臣怎么会想到,竟然会跑到他们决战之地。”


赵德芳闭上眼睛,脑海中涌出了那晚的场景:高坡之上,无数着了火的箭划破长空,像一条火龙,吞吐烈焰,烧得坡下一片血红,无数士兵身上着了火,在地上滚来滚去,惨叫声络绎不绝,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赵德芳说:“那一仗,大宋死了十五万人,我有时候做梦还能看到那十五万人葬身火海的情景。从那时起,在臣心中,就只有‘天下太平’四字。为了这份安宁,臣没有什么舍不出去!


王兄当年遭太宗皇帝斥责,心生不满,他素有军功,有些将军就在他面前鼓吹谋逆之言,王兄并未表态,那些人一连来了三日,臣劝了三日,到最后,王兄被他们说动。臣深知大宋根基未稳,武将谋反则天下大乱,为了大宋的万年基业,才去太宗皇帝面前密告此事。”


“那场大火也是你放的?”


“是。王兄死在皇城司,将军们心生不满,名为吊唁,其实也只是想游说臣接替兄长,反了太宗皇帝,若不将他们格杀,天下必乱。”

长久的沉默。赵恒看着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心中的杀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沁骨的冷:“退下吧。唤太子进来。”


赵德芳起了两回,方才站稳:“遵旨。”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儿臣已经进来了。”


两人齐齐朝门口看过去。赵祯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面沉如水,看不透情绪,他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问:“父皇唤儿臣何事?”


赵恒对赵德芳挥了挥手:“你先退下。”


赵德芳迎着赵祯走了过去,那个面容稚嫩的孩子对他点点头,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在赵祯身上看到太宗皇帝的影子。


“你都听见了?”赵恒问。


“是。”


“你好像并不惊讶。”


赵祯笑了笑,眼里却无笑意:“他是臣子。”


既为臣子,为主除敌,为主揽过,都是本分,他既不会惊讶,也不会感激。那是臣子的本分,即便他除去的那人,是与自己同宗一脉的血缘至亲。


赵恒松了口气:“如此我便放心了。有一件事我要问你,今日,你母后的事,是否与你有关?”


赵祯抬起眼看了看他,一时没有说话。赵恒笑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能感觉到掌下那只手的颤抖:“别怕,你是太子,也是未来的皇帝,你想要谁死都是可以的。”


赵祯摇了摇头:“父皇,此事与儿臣无关,儿臣怎么会想害母后?”


赵恒握紧了他的小臂,冰冷干枯的手掌硌得他骨头发疼,浑浊的眼珠子里满是担忧,他沉甸甸地说:“不管日后想要杀谁,羽翼未丰前,你都得忍耐。”


“是,儿臣,谨记。”


“明日将宗亲们都叫过来,朕要下诏。”


“是。”


交代完这些,赵恒喘了口气,微微一笑:“累了。”


“那儿臣扶父皇躺下,您睡一会。”


赵恒点点头,暂且将一切抛诸脑后,让疲倦的身体沉入梦中。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4 17:04:00 +0800 CST  
前番皇帝一倒下,整个大殿里便乱作一团,内侍官员们全围了过去。一团慌乱里,吴邪看到皇后投来一点目光,仿佛想要朝他这里走。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起灵已经下令将吴邪押回皇城司。吴邪和他对视了一瞬,不可明说之语皆了然于心。


出去时天空中飘起了冰粒子,整座皇宫都被笼罩在一团迷离的雪色里,风声凛凛,寒意钻着骨头缝的冷。吴邪回头看了看高高的玉阶,那里直通着朱门琉瓦的垂拱殿,愈发庄严沉郁。


白澄澄的光落在殿门口,可殿门却悄然关闭了,纯净明亮的光被幽深的暗阻绝,风一吹,就散了,无处可寻。
皇城司还是那个皇城司,但吴邪踏上那冷冰冰的岩砖长廊时,再没有阴森清冷的感觉了。这一场戏唱得顺,出去指日可待,如今也就只把这儿当成提供免费食宿的地方了。长廊走到头再拐个弯,便是一排排内牢房,吴邪大老远就听到胖子的声音:“我说哥们,这馒头也太硬了,老子的牙都他娘的给崩个豁儿,好歹你给我个榔头,我敲着吃。”


送饭的狱吏正要开骂,就看到有身穿禁军戎服的人押着吴邪走过来,他对狱吏耳语几句,那狱吏便心领神会,把骂声吞下,绷着脸将吴邪关进去。


胖子一看吴邪进来了,二话不说就把馒头扔了,砸在墙上发出闷响声。吴邪说:“你这是干吗?看我回来了吓得手抖呢?”


胖子嘿嘿一笑,搓着手:“瞧你这样儿我就知道没事,我他娘的啃这石头干吗?待会儿出去了胖爷请你吃好的。快,给我说说今儿的场面,那皇帝长什么样?”


吴邪警惕地左右看看,又将胖子往牢中最深的角落里一拉,这才说起来。当说到刚入殿的状况时,胖子脸上露出不解之色:“其他人什么反应?”


“没怎么注意。”吴邪想了想,“不过有几位年纪大的老臣看我的眼神也有点怪,哦对,后来打起来时,其中一个还把我拉过去了。不过我当时太紧张了,没留神看。”


胖子憋了半晌,才道:“我有个想法,不太好听,你别往心里去啊。这皇帝可能是曾经在外面搞过民女,留下个龙种,儿子长得又随娘,看着你就想起他以前的风流韵事了。”


要搁旁人,吴邪非得上去揍他了,但一来跟胖子这种人较不得真,二来他又对那个一面都没见过的母亲没什么感情,因此也没太生气,呸了一口:“放屁,解雨臣那小子什么能耐?我要有这种威胁到他们家太子的身份,一踏进京畿就得被他灭了。”


胖子咂咂嘴:“也是,得,你继续说。”


吴邪又继续说下去。往后的事儿是他们几个事先商量好的,没出岔子,胖子听得很入神,没有打断,吴邪说到那具尸体时自己停下了:“那人身上的刺青怎么跟我交代让你们在《云州府志》里找的图不一样啊?”


云州是辽人的世居之地,《云州府制》是唐人所著。上溯夏禹,下迄隋唐,记载了许多政治、经济、军事、天文、地理等多方面的事,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描写辽人的风俗,吴邪怕他们随便画的狼头被人瞧出破绽,这才让他们照着书上的图样去画。


胖子得意道:“你说的那书都什么年代的了,哪比得上亲眼见到的实在。胖爷我十几年前侥幸见过宋辽决战,虽然那会儿宋兵打得熊,但辽人也有死伤。见过几个辽兵的尸体,他们胸口的狼头刺青上,都滚了一道暗金边。”


“你好好的看人家胸口干吗?”


胖子一本正经道:“我是想把那些辽狗从咱们大宋抢来的东西给拿回来。”


吴邪听得心里直后怕,还好这事儿他找了胖子,不然今日在朝堂上,保不齐被熟悉辽国之事的庞藉给看出来:“那你昨晚上也不跟我说一下?”


“我要跟你讲了,你嘴上不说,心里也得担心真假,毕竟头一回欺君,要是紧张可就坏事了,我这是为你好。”
这带着辽国刺青的尸体一出,往下的事儿就容易多了,吴邪将打斗的场面略略一提,最后道:“陈阿四也被关进来了,皇城司目前是小哥管着,咱哥俩放心吧。”


胖子去拉他的手,看着他手背上的红点,直咂嘴:“还好小哥细心,给你点了个朱砂痣,不然你今天就得交代了。”


吴邪道:“这事儿我也正琢磨呢,那皇后一看到这个,眼神立刻就变了。我想了很久,觉得要么是小哥找到过她儿子,看到他手上有这个,要么是小哥知道她寻子的线索。可那也不对啊。你说皇后年轻时丢的儿子,算到现在起码也得四十岁了吧,她怎么也不能错认成我啊。”


胖子笑了笑:“话是这样说,但她见到你手背上有朱砂痣,又听说你是从蜀地过来的,心思就先乱了,而且你这几日弄得灰头土脸胡子拉碴的,远远瞧一眼,也看不真切,她思子心切,当然得先保住你再去验明真伪了。小哥就是赌她这一时的犹豫。”


吴邪一琢磨:“坏了,那回头还得应付她。”


“那倒是其次。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今天你知道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皇帝头一个不放过你。当着众人的面,皇后开了口,他不好动你,夜半无人的时候,很有可能派个杀手过来弄死咱们。哦对,还有那陈阿四,估计他也活不了。”


吴邪满不在乎道:“现下小哥提领皇城司,什么杀手进得来?你就别操心了,我看那皇帝是病得不轻了,料理自己的身后事还忙不完呢,一时想不到咱们。只管等着好了,待小哥晚上过来,咱们再与他商量。”


胖子咬着稻草,看着铁栅外面:“我倒希望他别来。”吴邪不明白,胖子就解释说:“皇帝要是病重,他这种手握兵权之人,必定得在皇宫里安定大局,防止有人趁机生变。他如果来了,说明皇帝的病情稳定下来了,这才能腾出空来看咱们。咱们想活,不能指望这位皇帝,得看太子的,他要不能快点登基,咱们俩的小命,还是悬。


吴邪想着皇帝最后衰弱的样子,心道,他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冬日天黑得早,才过酉时,天便黑透了,一架马车,借着夜色从刑部悄悄驶出,朝着太子东宫而去。车上坐着的,正是今日被定罪的前步军都指挥使,刘阿贵。


现在该叫解雨臣了。他刚脱下刘阿贵的人皮面具,脸色很苍白,靠在车上休息。行了半个时辰,只听车夫低低道:“小九爷,已经到了。”


解雨臣睁开眼睛,一跃跳下马车,迎面看到太子站在寒风里,手中提着一盏灯,眉目间是淡淡的忧色。


解雨臣露出一个笑容,跪在太子面前:“幸不辱命。”


赵祯不让他跪,一把搀起他:“今日我可有踢伤你?”


那一脚正踢在气海上,还好赵祯不是习武之人,否则解雨臣这罪就受大了:“无妨。刘阿贵已送入刑部,出来前我震碎了他的脊梁骨,日后就算有人想翻案,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赵祯点点头:“甚好,你换身衣服,立刻随我入宫。宫中刚传来口谕,父皇病危。”


解雨臣愣了片刻,接过他手中的灯笼:“殿下,由我来为你引路吧。”


白日下了雪,到了夜里地上已铺上一片银白,举宫上下灯火通明,无数车驾停在宫门前,身穿朝服的官员们被提着灯笼的宫人们引着,行色匆匆地往福宁宫赶。皇帝榻前已跪满了人。太子跪在最里头,握住皇帝的手,哭得泣不成声。皇后跪在他身后,以绢掩面,遮盖着恸色。安平郡王和百官们跪在下面,都低着头,垂泣声不时从人群里发出。


皇帝仰着头,眼睛已失去了焦点,嘴巴半张着,整个人衰弱得像是一团浮草,他扯了扯太子的手,赵祯立刻凑了过去:“父皇。”


“朕交代你的事……记住了么?”


“儿臣记住了,记住了。”


皇帝偏偏头,想要在浑浊的光里看到独子的身影,终究什么都看不清,微弱而苍凉的声音从嗓子眼里发出来:“庞卿,朕的遗诏在此,日后,由你宣示百官。”


庞藉也跪近一步,恭敬地接过那一卷黄帛:“臣遵旨。”


皇帝气息越来越弱,目光一一扫过床下跪的那些人,只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吩咐,可叹时间太少,遗憾太多,唯有将不甘交托后人,由他们替自己完成。


“父皇!”像是看出了皇帝将要大去,太子惶恐地一把攥紧他的手,眼泪滴落在床榻上。


皇帝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太子附耳过去,只听见他轻轻地说到:“忍耐。”


太子咬紧牙关,点点头,将他的话记在心中。皇帝黑色的瞳孔渐渐扩散了,他对太子露出了一个笑容:“朕好像看到太祖皇帝了,还好……你不用害怕他……”


尾音落入空气里时,那个笑容便凝固住了,寒风吹过,始终不散。


霎那间,悲伤的恸哭声此起彼伏,死亡的丧音传遍了整座皇宫。彼时张起灵正在巡逻,听见六宫哀钟声响起,他握紧了手中的刀,以军礼跪下,朝着福宁宫的方向,恭敬叩首,静静地送别一个时代。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4 17:13:00 +0800 CST  
乾兴元年,赵恒驾崩,上尊谥曰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庙号真宗。灵柩安置于会庆殿内,嗣皇帝赵祯协同百官守灵七日,并动用民夫万余人,大兴土木修建永定陵,只待陵寝建成,便迎真宗灵柩入皇陵。


太子虽尚未登基,但已具皇帝之实,新年号选定为“天圣”,公门印章早早便备下,表文也已撰写完毕,只待礼部筹措事了,便可举行登基大典,昭告天下,恩泽四方。


整座宋宫都在为礼节繁琐的大丧忙碌着,悲伤反而被冲淡了。


彼时赵祯已入主了福宁宫,几日来他瘦了一圈,脸色愈显苍白,精神倒还好,刚吃完一碗清粥,此刻正与解雨臣商量国事,他指着桌子上的奏折道:“这是礼部呈上来的晋封名单,我刚将你的名字加进去,你看看吧。”


新皇即位,照例是要晋赏旧臣的,封赏排位中,首为宗亲皇族,次为三司九寺,次为正一品,次为从一品,次为正二品以下。这些人里大部分是真宗皇帝的旧臣,其中赵德芳排在第一,按照真宗遗命,擢升他为广陵王,列众亲王之首。


解雨臣排在一百位左右,从无品无阶的侍读,一跃数级领从三品的御史中丞,可算是开了本朝先例。


“此次虽提携了一些新晋的年轻官吏,但手握军政大权的还是裘德考与庞藉二人,庞藉也就罢了,这裘德考不得不防。”


赵祯看了看门外,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这几日太后宫中平静异常,不由让我想到先帝当年登基时的后宫政变。”


“当年王太后欲扶周王上位,才行谋逆之事,咱们这位刘太后并无子嗣,不会阻碍陛下登基,至多想要垂帘听政。”


赵祯眉心一跳:“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制,她胆敢坏了祖宗规矩?”


“陛下毕竟年轻,资历尚浅,是最好控制的时候。裘德考既与她勾结一处,岂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由着殿下坐大。虽然不知道他们会使什么手段,但我估计您登基那日,八成要有大事。”


“你可有什么主意?”


解雨臣盯着那份晋封的名单:“先帝向来视王爷为眼中钉,驾崩之际,他却忽然提拔起他来,陛下不觉得奇怪么?”


赵祯皱了皱眉:“这一点我也很不解,本想召皇叔入宫问问,可我三番两次派人去请,他都借病推脱不来,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解雨臣思量片刻,笑了笑:“这样我反而放心了,王爷那里应该是有了主意,他不来,是怕打草惊蛇。”


赵祯点点头,略安心点些。他们正说着话,忽然听内侍说张起灵求见。两人对望一眼,解雨臣道:“想必是广陵王派来的。”


早些时候,赵祯曾偶遇张起灵出入安平郡王府,那时他便怀疑张起灵是赵德芳派到先帝身边的眼线,也旁敲侧击地问过,赵德芳的态度很含糊,从未正面承认过,他也不好多说。直到出了这次的事,他才敢肯定,张起灵确实是他皇叔的人。


赵祯道:“传。”


张起灵进来后,行了一礼,将手中的食盒呈上去,解雨臣打开一看,是一碗莲子羹,他捧到赵祯面前。
怜子怜子,知子心中苦,必予怜护之。


张起灵道:“王爷有一句口信,万事自有他在,请陛下勿忧。”


赵祯眉峰一松,眼底的阴霾慢慢淡了:“你去吧,替朕谢过皇叔。”


“是。”


他离开后,解雨臣道:“王爷既说了这话,必定是胸有成竹了,咱们不用担心,不过看到张起灵,我倒想起另一个人来。”


“谁?”


“吴邪。”


赵祯解决了一桩心事,人轻松许多:“你是想问我打算拿他怎么办么?”


“是。庭审之事先帝不许外泄,因此大理寺也没给他定罪,目前只做普通的小毛贼关押着。待陛下即位后大赦天下时就能放出来,但不知陛下是否打算将他收为己用?”


其实赵祯有点不喜欢吴邪。之前那件事里,他们都拿吴邪当棋子,闹到最后,他却越过先帝,越过自己,越过安平郡王,成了布局者。这一招玩得高明。各家都当自己坐庄坐定了,原来他才是最终横生的变数,险中谋全,算计各路,叫该受益的受了益,该吃亏的吃了亏,搅得几家自斗不休,他自己悄无声息地从这个网里逃了出去。的确聪明,但聪明得让人不放心。赵祯隐隐觉得,这个吴邪,并不是个能轻易控制住的人。


“之前朝上闹出这样大的乱子,他是始作俑者,我太过抬举他反而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暂且不必安置,月余后便是科举考,先看看他考的如何吧。”


解雨臣一点头:“也好。”


赵祯看着桌上的莲子羹,忽然问道:“你说张起灵此人才干如何?”


解雨臣不假思索地说:“谨慎持重,武艺超群,更熟知兵法韬略,乃是社稷之才。”


“社稷之才?”赵祯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句,“这样的人却不能归于我,可惜。”


赵祯脸上并无表情,但解雨臣忽然感觉到,眼前这个温和的少年,已经渐渐生出了帝王那颗难以靠近的冰冷的心。

三日后,礼部尚书奏请嗣皇帝即位,赵祯应允。隔日卯时,先遣赵德芳祭告天地宗社,新皇身穿孝服告灵筵。
辰时,赵祯身穿云龙纹绛色纱袍的衮服,腰束金玉带,前系蔽膝,旁系佩绶,白袜黑舄。率百官去皇城南郊圜丘祭天,午时方回。入大庆殿降舆,文武百官按照品阶列队于殿中。百官就位后,午门鸣起钟鼓。


礼部尚书再次站了出来:“请殿下正位。”百官们齐声应和,响彻天宇:“请殿下正位。”


赵祯面容平静,一步步踏上丹墀,坐上龙椅,解雨臣站在下面,仰视着他的主君高居九五,傲视群臣,从此携乘鸾御凤之威,掌天下之权,成为大宋英主。

尚书令请出先帝诏书,礼部尚书捧诏书至阶下,高声诵念。

朕自承继大统以来,未尝不以富国强民,恩泽四海为首务。虽不敢自谓上拟三代明圣之君,致海宇升平,百姓安康,但终是夙夜不遑,勤劬一世,未尝少懈。数年间殚心竭力,唯恐有负苍生。岂料时不我待,忽发重病。凡帝王自有天命,朕获奉宗庙二十余年,享国久长,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之至。


太子赵祯,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勉修令德,惟贤惟德,能服於人。汝父德薄,勿效之,当更求闻达。


丧礼遵旧制,以日易月,三十日释服,祭用素馐,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亲,列侯为重,不可擅离封域。各处守将不可擅去职守,闻丧之日,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并土官俱免进香。郊社等礼及朕祔葬祀享,各稽祖宗旧典,斟酌改正。


尚体至怀,用钦未命,诏告天下,咸使闻之。

诏书念完,大礼便结束了。本是举国欢腾之刻,却见裘德考出列道:“陛下年幼,恐一时难当大任。刘太后贤明干练,先帝在世时也常常称赞她才干超群,当垂帘听政,从旁辅佐陛下,以安天下。”


赵祯心中一沉,解雨臣也眼含戾光,正要说话,贰月洪已经站了出来:“不可!自古后宫干政,皆会天下大乱,陛下虽然年幼,但聪敏仁厚,群臣尽心辅佐,朝野何愁不定?”


裘德考冷笑道:“古来强臣欺弱主之事屡见不鲜,若无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助陛下左右全局,万一遇到这种情况,尔等谁担当得了?”


“即便陛下需要人辅佐,难道朝野上下找不出一个能持重守节之人么?裘大人,你也是两朝元老了,先帝尸骨未寒,你不思雄略酬新主,反将大任寄于一个妇人身上,岂不是辜负了先帝和陛下对你的厚望?”


“本官虽僭为枢密使,可自知德行浅薄,只怕难当大任。刘太后是陛下的生母,辅佐起来必定全心全力,我举荐她,正是一心为陛下着想。你要是不满意,大可说出一个比她更合适的人选来。”


贰月洪找不出。满朝上下,文以庞藉为首,武以裘德考为尊,这二人互相不服对方,统筹之人自然不能从他们中选,余者品阶皆在他们之下,更加不可。这个人选,很不好找。

忽然听殿外掌仪侍中高喊:“广陵王到。”


只见赵德芳身穿朝服大步走了进来,一手擎着一根金锏,一手握着一卷黄帛,越过众人,来到御前,口中高声道:“臣替陛下去太庙祭告先祖,故而迟归,请陛下恕罪。”其实他是故意来迟的,想看看会不会有人借此机会夺权,果不其然。


赵祯定了定神:“皇叔请起。”


赵德芳站了起来,他本是挺拔英伟之人,之前因为先帝的猜忌,不得不隐去锋芒,如今重拾起皇亲贵胄的气度,愈显出威慑力:“臣有先帝密诏,请陛下御览。”


尚书令忙接了过去,递呈御前,赵祯略略一看,心便安下了,他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手势:“念。”


尚书令清了清嗓子,明亮的声音响彻大殿:“广陵王赵德芳,德才兼备,数年来深得朕心,可当大任。特赐金锏,许其上殿不参、下殿不辞,上打昏君、下打谗臣,望卿竭诚辅佐太子,稽查百官,共典国事。”


回音还在大殿内响彻,满殿寂静,赵德芳平静如水,执金锏在怀中,像个看客,但人人都知道他如今的份量,没人再敢拿他当看客对待。


赵祯环顾四下:“众卿可有异议?”


无人敢有。连裘德考也不声不响地退了回去。


赵德芳率先一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像是得到了号令,齐齐跪下,共呼万岁,恭贺一朝拉开帷幕。


赵祯安静地看着他们,沉声道:“众卿,平身。”

赵祯登基三日后,大赦的公文便发了下去,除了“重罪十条”“吏犯赃罪”令赦不叙外,余者量罪减免刑罚。旨意下达到皇城司时,胖子和吴邪正在睡觉,狱吏用刀柄把铁栅敲得铛铛作响,告诉他们,这里不提供免费食宿了,让他们赶紧滚蛋。


他们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吴邪下意识问了一句:“张起灵呢?”如今这里是张起灵的地盘,他以为他会亲自来赦免他们。


此刻早朝才结束,张起灵还在宫里。那狱吏眼睛一瞪:“这是你们能打听的事儿么?赶紧给老子滚。”一边说一边把他们撵到皇城司门外。


出了大牢,两人商量着先去胖子那换身衣服,这一身脏臭的,实在不雅。皇城司离胖子的店有些远,本想雇辆马车回去,但一时找不到,正发愁呢,远远看见一架漆布辎軿车奔来,马车到他们身边就停下了,车中人掀开厚帘:“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让我送送你们如何?”


来人是解雨臣。此番得见天日,吴邪知道他帮了不少忙,便欣然答应了。


马车里很大,软褥火盆一应俱全,外面寒风刺骨,里面却暖意融融,只是三个大男人坐进去略显拥挤,胖子舒服地伸了懒腰,打量着解雨臣一身曲领大袖的公服,道:“解公子真是一回一个样,上次是逃狱的小贼,现在已经是高官了,下次还不得是领军作战的将军啊?”


吴邪听得一头雾水,看着他们:“怎么回事?”


解雨臣笑笑:“那天你让我和张起灵去找胖子帮忙,张起灵虽然一口答应,但说实话,我是不敢轻信的。我平生观人之法有七,其中一条是告之危难而观其勇略。于是便易容成你的样子去见他,说自己刚从大牢里逃出来,后面有官兵在搜查,他果然没让人失望,二话不说就把我藏起来了,我偷偷看他与我派去的官兵周旋对答,也极高明。正在想该如何和他说明自己的身份,谁知他回来之后没聊两句,却和我打起来了,身手也算不错,更难得的是看穿了我的伪装。”说着对胖子拱拱手:“那日如有得罪,还请见谅。不过我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看穿的?”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19:30:00 +0800 CST  
胖子面有得意之色:“为官之道,瞒上不瞒下,你们皇城司丢了人,看守的衙役藏消息都来不及,怎么敢大张旗鼓地挨家搜寻?所以再见你时试探了几句只有我跟小吴才知道的事,你答的驴头不对马嘴,胖爷我年轻时走南闯北,奇人异士见过不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易容的招数,再一试探你的身手,果然不是他。”
解雨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吴邪猛然想起一出:“那天面君的刘阿贵也是你乔装的吧?”


解雨臣点点头:“是。你那时认出第二个才是刘阿贵时,我还惊讶了一下,以为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叫你看出来了。”


吴邪摆摆手:“哪儿啊,多亏了张起灵,所有人都在看我的时候,他悄悄对我比了手势,我这才侥幸过关。”


解雨臣把弄着手里的扇子:“他自己就是易容高手,能看出来不稀奇。”


吴邪觉得好奇,正要多问,马车已驶到胖子的店门口,解雨臣道:“陛下对先前的事也心存感激,他不便亲自前来,我已在苏台阁备下了酒席,权当为二位洗尘,可愿赏个光?”


胖子嘿嘿一笑:“甚好甚好,胖爷我这几天馋肉馋得肠子都痒了,你先去,我跟吴邪先换身衣服,不然到了门口,也得被人当叫花子撵出来。”


“好,恭候大驾。”

车驾走远了,胖子和吴邪进了店。胖子一走好几天,回来的时候满身潦倒气,走路也不是很利索,但他的伙计好像很习惯似的,眼皮子都没多抬一下就将两人带到店后院的房间里,吴邪随身带着的包裹胖子已经派人拿来了,因为店中没有准备浴盆,两个人各自换了身干净衣服,略略擦了把脸,准备先去吃饭,这时伙计说来了位大主顾,刁钻得很,他们吃不住劲,非得老板亲自去应付。吴邪怕他为难,忙道:“时辰还早,你去看看吧。”


胖子说:“行,那你等我一会儿。”


左右无事,吴邪便打量起这屋中布局。胖子身在古董行当里,起居布置少不得要走文雅路子。墙上挂着一幅钟繇的《宣示表》,点画遒劲朴茂,多有异趣,细品时更觉幽深无际,怪不得张怀瓘称他是“秦、汉以来,一人而已。”


他看得出神,没留意窗户什么时候开了,他觉得有点冷,回头一看,正迎上一记手刀,他猝不及防,被打晕了。


来人下手并不重,约莫半个时辰,吴邪也就缓过来了,将醒未醒的时候,就听见耳边有人在怒道:“只叫你悄悄把人请回来,你怎么把他打晕了?”


“属下知罪,可他一路上都有同伴,实在是不好下手。”


“你记住,此人不可薄待。”


“属下谨记。”


“自己下去领三十军棍吧。”


“……是。”

听见脚步声渐远,吴邪悄悄睁开一点眼缝,想看看是谁,但只看到一道背影,心叹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大白天就遇到劫人的,这京畿的治安怎么还比不上成都?悄悄动了动,手脚并没被绑着,略安心些,打算等下找准机会就跑。


只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既然醒了,就别躺着了。”



被人戳穿了也不好继续装,吴邪掩饰般咳嗽一声,睁开眼睛,看到贰月洪站在面前,眼中尽是和煦的慈意,他温言道:“老夫治下无方,原本只想悄悄请你过府聊聊,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不懂事,吴公子受惊了。”


吴邪对贰月洪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日朝堂上威严刚正,纵横博辩的印象里,心里既敬重,又有晚辈对长辈天生的畏惧感,心想是他就好办了,杀人灭口他肯定不会做,于是开门见山道:“不知道大人找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找你来是有些话想要问你,关于你的家世,先请坐。”他自己也坐回主座上去,又着人给吴邪看茶,十分的客气。


吴邪忽然发现,他旁边还坐着一个老者,整个人阴郁而深沉,吴邪认出来了,这正是那日在乱斗中将他拉开的黑背老六。吴邪忽然起了防备之心,以为这两位老大人对那日的事起了疑心,这才来盘查他,口气不免有些生硬:“我的家世如何,那天案卷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不知大人想问些什么?”


那日下朝后,贰月洪便派人去调查吴邪的家世背景,但不知道吴三省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将往事抹得干干净净,吴老狗便是这些往事中的一桩,他本是离群索居之人,知道他的少之又少,不难瞒住,因此贰月洪到底也没能查个明白,但有些事,又不得不确认一下,这才将吴邪找过来。


贰月洪捻须沉吟了一下:“你爷爷叫什么?”


吴邪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迟疑了一下,道:“我爷爷叫吴老狗。”


贰月洪又问:“他可是丁巳年,正月,甲戌日生的,家中有三子?”


“是。”


“那你父亲是?”


“先父吴一穷,已过世了。”


“他可有别的孙儿?”


“没有,只我一个。”


贰月洪竭力保持声音中的平静,但尾音中还是不自觉带了颤抖:“你爷爷现在何处?”


吴邪神色一黯,片刻后,低声道:“两个月前,他病故了。”


黑背老六和贰月洪眼底同时出现了惊愕和悲恸之色,黑背老六鼻翼微颤:“死了?这个老东西,居然死了?”


吴邪心里不悦,腹诽道你当着孙子骂爷爷,你是真不怕我抽你!才要说什么,就见贰月洪扯了黑背老六一把,阻止他要说的话,自己闭上眼睛,像是在忍耐什么。


吴邪跟个看客似的被遗忘在旁边,现在一头雾水,不过可以肯定,爷爷和这两人是认识的,而且交情不浅。看他们的样子,分明是为爷爷的过世而难过,可言谈中,又有几分恨意在,实在叫人看不明白。他忽然想起爷爷身上的刀疤和月夜下舞刀的场景,隐约感觉到,他的过去中,藏着一个大秘密。


“恕我无礼,你们是不是认识我爷爷?”


黑背老六刚要说话,贰月洪瞪了他一眼,自己也收起了哀容:“是,我们是故交。”


“但我爷爷说过,他从未来过京畿。”


贰月洪和黑背老六对视了一眼,前者道:“我们并非结识于此地,而是早些年游历江湖时认识的,你爷爷,”他顿了顿:“是个很豪爽磊落的人,我们一见如故,彼此结伴出游,踏破山河,看遍风雨,现在想想,当真是畅快淋漓之事。”


吴邪沉默片刻:“没听爷爷提过这些。”


贰月洪说:“当年我们因为一些事误会了他,他大约是寒了心。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到现在为止,就光顾着给他们解惑了,自己想知道的是一点没问出来,吴邪心里不痛快,决定等找到了二叔三叔,自去问他们。


贰月洪又道:“你爷爷得的是什么病,临终前可曾交代过什么?”


“中风。”这次吴邪留了个心眼,“什么都没说。”


贰月洪皱了皱眉,小声嘀咕了一句:“也是中风。”吴邪没听清,又问了一次。贰月洪道:“没什么,我是在感慨没能去见你爷爷最后一面。”


他不过是感慨一句,吴邪也不知道要怎么回,下意识地拨动着腕上戴的金刚菩提子手串,若不是上面有烧灼的痕迹,手串被阳光一照,几乎跟宝石似的。


黑背老六愣住了,贰月洪也是一副见了鬼的神色,他看了看吴邪,又盯着那串手串:“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吴邪有点不耐烦:“祖传的,我爷爷说了,这东西驱邪避害,不过大概是被火烧过,不大灵,我这阵子就没安泰过。”说到这儿他停下了,因为他发现对面坐着的两人竟都热泪盈眶,不由大惊失色,口气也软了下来:“两位大人,这是怎么了?”


贰月洪抬袖拭了拭泪,露出了无比慈爱的神色:“没什么,睹物思人罢了。你是故人之后,以后不用这样客气,有事尽管开口。”


吴邪皱皱眉,心说这才多大会功夫啊?这么亲切叫人挺不安心:“多谢大人的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我不敢平白受您的照顾。”


贰月洪被拒绝了也不恼,反而很欣赏:“好,有骨气。”顿了顿:“很像你父亲。”


吴邪有点惊讶:“您还认识我父亲?”


贰月洪笑道:“你模样还是像你母亲多些,但这性子,怕是要更像你父亲。”说着看了看身旁的黑背老六,像是询问似的。


黑背老六眼底带了点亲切:“是,很像。”


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些,吴老狗不说,二叔三叔也不愿意多说,吴邪很想跟他们多聊几句。贰月洪却摆摆手:“老夫还有些琐事,不便多陪,这就遣人送你回去,今日之事还请你保密,日后得空,常来坐坐。”吴邪只好作罢,不情不愿地先应下了。贰月洪又道:“你这手串暂且别戴了,老夫曾听说过一个法子,若是金刚菩提遇火烧灼,只要和白晶黑曜放在匣内两年,自会褪去灼痕,恢复如初。”


吴邪也算见多识广了,却从未听说过这个法子,不大相信,贰月洪像是看出他的怀疑,说:“这法子是你爷爷所授,老夫也一直不信,还曾与他打过赌,可惜后来……所以灵验与否,由你这孙儿来试试再好不过,左右不过两年罢了。”


吴邪想,也是,戴与不戴,这两年都是会过去的,不如试试好了。他起身和他们拜别,临走前问:“我朋友店里那个刁钻的客人也是你们派去的么?”贰月洪笑着点点头,眼底一片赞许。吴邪有点无语,心想现在的老人家心思也忒多,一面上了马车。


贰月洪和黑背老六目送着马车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贰月洪一叹,轻声道:“天可怜见,他竟然还活着。”


黑背老六一拳狠狠击在红木大门上,震出一声闷响,咬牙道:“我早说过,我们不该怀疑五哥。”


贰月洪沉默了,脑海中想的是当年几个人一起月下比武的场面,灯前对酌时的豪情,沙场上不离不弃的义气。那历久经年不能忘怀的情义,即便在当年惊闻背叛时也抹不掉。


只是如今,已变成了不可挽回的遗憾与悔恨。


“逝者难追。现在,我们只要好好护着他,便是告慰老五的在天之灵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19:32:00 +0800 CST  

第九回 日色深迷雾

陈阿四经营朝野多年,被他搬倒的不少,有把柄握被他抓住的也不少,恨之畏之者众,敬之者寡。虽收过几个弟子,但都是冲他的权势去的。树倒猢狲散,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替他出头。这次他倒台,朝野上下无不拍手称快,以至于赵祯登基后,收到的第一份奏折便是几十位大臣联名的弹劾表,上言陈阿四当处以大辟。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庞藉也保不住他,毕竟裘德考和赵德芳都虎视眈眈地看着。高手过招,要的是以静制动,没必要为了条丧家之犬去招惹事端。皇帝和百官们都想陈阿四死,他就顺水推舟好了。


在多方难容的情况下,这案子很快就拍板了:陈阿四出言犯上,污蔑先帝托孤重臣,有辱宗室,乃是大不敬之罪。按律本当弃市,新皇仁慈,念其多年辛劳,特赐自裁,家产充公,亲眷流放岭南,旨到即行,不可延缓。诏书要经门下省,枢密院“两府”方能生效,变故就是出在盖章过审的这期间。


陈阿四听到风声,设计打晕了狱吏,偷偷溜了出去,狱吏们发现人不见已是半个时辰后。此时,陈阿四已经挟着吴邪逃走了。


多年苦心一朝丧,这个仇,他非得从这小子身上讨回来。


解雨臣和胖子找了一通都没找到张起灵,胖子猜他可能是回皇城司了,问解雨臣要不要去那看看?


解雨臣摇摇头:“陈阿四要跑根本不会留下线索的,张起灵不会费这个劲,不过前几日陛下让他去查陈阿四的朋党和别的老巢,现在过了好几天,或许找到了什么。


胖子略一沉思:“皇城司里的人你调得动么?”


解雨臣点点头,他有皇帝钦赐的金牌令箭,虽然比不上张起灵这个正牌的皇城使,但在隶属赵祯直辖的皇城司还是说得上话的:“你跟我一起去,陈阿四这会儿肯定知道你和吴邪是一伙儿的,贸然回去可能会有危险。”


胖子唾了一口:“我怕他不来呢。你不必管我,带个闲人去皇城司总要多费口舌,太耽误事了。我回去等着,你问出那厮的老巢后记得遣人来跟我说一声。”形势刻不容缓,解雨臣也不跟他客套了,道了声“好。”两人便分道扬镳。

彼时皇城司亲事官冯习带着手下的察子在看京畿城域图,商量可能的地方,正忙得焦头烂额,就听守卫司吏匆匆来报,御史中丞解大人闯进来了。顿时惊到一屋子人。满朝都知道解雨臣是皇帝的心腹。无事不登三宝殿,好好地他不会来,肯定是走漏了风声——重犯出逃是大罪,他要是捅到御前,皇城司上下都担当不起。


思及此,冯习不敢怠慢,忙说快请。尾音未落,解雨臣已不请自入地出现在门口,冯习一面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手势,让人撤了地图,一面整了整朱色公服,摆出笑脸,拱手道:“解大人,有失远迎,不知到此有何贵干?”


解雨臣道:“冯大人,客套话先放一边吧,我是有事要你帮忙。”


他强硬的口吻让冯习有点尴尬:“解大人请讲。”


“前几天陛下让你们张大人去查陈阿四的老巢,皇城司查得如何了?”


冯习心中咯噔一下,却还死撑着:“解大人这话问得就僭越了吧,您该知道,皇城司的消息从来只会呈报给陛下,旁人无权干涉。”


解雨臣冷冷一笑:“冯大人,你现在不说,我只好去御前让陛下亲自来问,皇城司关押不利,丢了朝廷重犯,该当何罪!”


冯习全身一个激灵,脸色也变了:“解大人,兹事体大,你是在哪里听到的流言?不可乱说。”


解雨臣道:“你们派出去的察子去传话时,我正与张起灵喝酒。”冯习憋红了脸,想怒又不敢怒,瞪着解雨臣,刚要说话,解雨臣又道:“你不必这么大敌意,我要有心问你们的罪,此时已站在御前,何必来找你们。”


冯习立刻换了副表情,上前一步,低声道:“请解大人明示。”


“张起灵已经先一步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你速将查出来的地方告诉我。抓住了人,这事就算了了。”
冯习看着这个俊面玉颜气度卓然的年轻人,沉思了片刻,显然是在掂量“擅自透露皇城司内部消息给朝臣与走失重犯”哪个罪名更大些。解雨臣也不催促,冷傲地站在一旁,自顾自地把弄着手中那把空白扇面的折扇,一派势在必得的样子。


“好!就依解大人之言。”片刻后,冯习终于下定了决心。两害相权取其轻,此事既然已经被他知道,也没必要遮遮掩掩,至于其他的,暂且顾不得了:“来人,去把京畿城域图拿来。”


两个司吏一人执一边,将四尺长的绢布地图慢慢打开,此图以散点透视构图之法,细细描绘了京畿之地所有街、路、巷、道、城、桥、坊、市的景貌,极尽细致。冯习指着地图道:“解大人请看,这几处便是咱们查到的陈阿四的老巢。”他指着用朱笔点出的三个地方:“城南乐坊,城中老宅,城东当铺,我们已派人去了,眼下还没有消息。”


解雨臣仔细看过,道:“他不会在这么招眼的地方呆的。问过城门守卫了么?可曾看到他?”眼下最怕的就是陈阿四已经逃出汴梁。


冯习很自信地说:“问过了,没有他的踪影,我又多派了四百察子去四门周围乔装寻找,他要是敢出现,便会立刻被拿下。”


解雨臣暗忖,皇城司每日要派千余人在京畿中转悠,以察民情政要,热闹的地方是必去的,陈阿四不敢躲,破败的地方,以他傲慢的性子,未必肯呆,究竟哪里是既安全,又让他看得上眼的呢?


“冯习,京畿里有没有什么地方是皇城司够不着的?”


冯习想了想:“太庙吧。那地方平时也没什么人,只有三十五名守卫。”他忽然瞪大眼睛,拍掌道:“我想起来了,太庙里有个守卫曾做过陈阿四的徒弟,不知道后来怎么闹翻了,这才给打发到那。昨日我们将这件事一起呈报给了张大人,他没说什么,这才大意放过了。”


解雨臣手腕一甩,扇子发出破空的闷响:“好,我这就去。”



“那我们呢?”


“此事不宜宣扬,闹大了会传到御前,就留在皇城司待命吧。”

太庙位于城郊以南,依山势而造,围绕回峰,宫殿、园囿和亭阁间插于内。重檐庑殿顶,三重汉白玉须弥座式台基,四周围石护栏,气势浑成,巍峨森森,内设七庙供奉祖先,太祖庙位居正中,左为三昭,右为三穆,配享功臣数人。每岁以四孟月及冬至受五享,朔望荐食,荐新,三年一袷,以孟冬(十月),五年一褅,以孟夏(四月)。


除了这些时候,太庙常年都是清冷深幽的,阳光穿不透葱翠的繁木,只能从荫凉的间隙中挤出一点亮光,那些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随着英雄们的落幕,一起被埋进时光里。


解雨臣仰望着巍峨森森的太庙,阳光直直地落入他眼里,带来一阵不堪重负的酸痛,他以袖遮盖片刻,方才进去,守卫才要拦他,便被金灿灿的令牌晃晕了眼,忙跪迎他进去了。

一瓢冷水迎面泼下,吴邪猛然惊醒,正对上陈阿四那张满含恨意的脸,几日不见,他老了许多,眼角额头的皱纹如蛛网般密布,脸颊消瘦得凹陷下去,头发全白了,扎成一个凌乱的发髻,丧家狗一般。吴邪欲哭无泪,恨不得再晕过去。


“怎么,被我的样子吓到了?”陈阿四揪着吴邪的头发拉他坐起来,吴邪疼得一呲牙,脱口而出的话也不怎么客气:“你那是自作自受。”


陈阿四脸上阴霾笼罩:“你以为你投靠张起灵就能好过?还记得那颗药么,那是七虫七花丹,张起灵纵有通天本领,也救不了你。”


七虫七花丹,以毒虫七种、毒花七种,捣烂煎熬而成,服下之后百日内发作,先感内脏麻痒,如七虫咬噬,然后眼前现斑斓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飞散。配方依人而异,南北不同,大凡最具神效者,共四十九种配法,变化异方复六十三种,只有施毒者才能调出解药。


吴邪心里一沉。自那日服下毒药后,他实实在在担心了好几天,可身体并无半分异样,渐渐也就忘了此事,今天被他一提,顿时紧张起来,强定心神道:“你想怎么样?”


陈阿四揪住他的衣襟:“我要你随我去御前,说出张起灵指使你陷害老夫的真相!”


“陈大人,你这是病急乱投医呢?不说现在你到不到得了御前,就算去了又如何?满朝文武都听见你污蔑安平郡王了,一条大不敬之罪,就足以要你的命,陛下怎么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真相去责怪张起灵?”


陈阿四冷冷道:“事到如今,你以为老夫还妄想着官复原职么?但就算是死,老夫也得拉一个垫背的,废话少说,眼下你的命在我手上,去是不去?”


吴邪沉默了片刻:“我是不会去的。你既然逃出来了,何必再招惹事端?悄悄出城,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享晚年不是更好,一把年纪了,还能争几年?”


陈阿四要能出去,也不是非要拼个鱼死网破,可满城都是皇城司的察子,这些人是他亲手调教的,个个能耐不俗。他乔装过一次,险些被发现,这才无奈折回,打算破釜沉舟,与张起灵同归于尽。


“看来是该给你点厉害了。”陈阿四阴狠道,他猛然扣住吴邪后背督脉上的中枢穴,以内力催动他体内的毒药。吴邪只觉得一股厉风冲入体内,带来些微酸痛的感觉。…”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19:39:00 +0800 CST  
但,再无异样。


陈阿四看着神色如常的吴邪一愣,又加大力道,依旧没有从吴邪脸上得到他想要的表情,陈阿四一把掐住他的手腕,号了半晌脉,脸色一变,他来来回回打量着吴邪:“谁帮你解的毒?”


吴邪今天才被放出来,还未来得及就医,也是不明就里。陈阿四沉思良久,忽然站起来,冲外面喊道:“阿力。”一个黑面的魁梧汉子走了进来,他就是陈阿四的徒弟,当年陈阿四为了给自己留后路,故意在众人面前责备他,然后贬他到这里守陵,私下里又给他很多好处,以收买其心。


“师傅,有什么吩咐?”


“去取鹤顶红来。”


“是。”


这老东西拿毒酒肯定不是自己喝的,吴邪很想跑,才要站起来,就被一枚小小的铁蛋打在膝盖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击碎骨头,吴邪疼得浑身发抖,怒骂了一声。陈阿四没理他。不一会儿阿力就把酒拿了过来,陈阿四端起那壶毒酒,冷冷道:“按住他。”


吴邪虽然被绑得很严实,但到底也是个大男人,没法彻底按住,陈阿四捏住他的下颌,灌进去的酒有一半都撒了出来,他只喝进去三分之一。


这些酒像是一团滚烫的炭球,落入腹中时带来强烈的痛感,吴邪脸上是异样的赤红色,俯身干呕了半饷,脑海昏昏沉沉,看不到东西,身上时冷时热,呼吸也渐渐困难起来。似有人在和他说话,但耳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陈阿四盯着吴邪痛苦的样子,眉头紧锁,忽然间,他看到吴邪自腕线上浮出一块块红斑,陈阿四眼睛一亮,将他的袖子推上去,果然看到这些红斑一路蔓延往上,鲜红欲滴,像是要燃烧起来的火。这“火”烧了一刻,颜色渐渐淡了,从手腕上开始消退,颜色淡去一点,吴邪脸上的痛苦神情便消退一分,待到完全消退时,吴邪因中毒而赤红的面色便成了大病初愈时的苍白,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已无大碍。


“师傅,你看他……”阿力惊讶地指着吴邪。鹤顶红是世上第一烈毒,从没见过有人喝下去之后还能活的。


陈阿四脸上是一种喜极欲狂的癫疯神色,他一把揪起昏昏沉沉的吴邪:“孽障,你当真命大,当年居然没死。好极,好极!老夫后半辈子生死荣辱,全看你了!”


吴邪脑子原本嗡嗡的,条件反射地问:“什么意思?你认识我?”


陈阿四逼近吴邪,脸上每条皱纹里都藏着浓浓的厌恶:“吴老狗呢?那老东西在哪里?”


吴邪彻底醒了,这一日遇到的事情给他带来的震动到了此刻跌宕出无以复加的程度:“你先回答我!”


陈阿四一指抵在他头顶的百会穴上,猛一发力,吴邪只觉得好似有万根牛毫针在脑海里乱窜,疼得两眼一团黑,就听陈阿四在耳边恶狠狠地问道:“吴老狗到底在哪里?”


吴邪发泄似的喊了出来:“他过世了,他早就过世了!”


疼痛感消失了。陈阿四退开一点站着,森森道:“原来如此!啧,真是人心不足。当年冒着灭门之危把你带走,安居一世也就罢了,非要把你送回来,他以为过了二十年那人就能安心了么?他这一脉,是要断在这老东西手上了!”


吴邪被他弄出了一肚子火气:“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陈阿四冷笑了一下:“这话你留到地府时亲自问吴老狗吧。”说罢也不看他:“阿力!取笔墨来,待会儿替我去广陵王府送封信。”


“是,师傅。”那个叫阿力的汉子原本看到吴邪没事,还怕陈阿四会怪罪他,后来见他不怒反笑,这才放下心。在旁边听了半晌,也是不明就里,但隐约觉得其中藏着大事。他跟陈阿四不足十年,很多前尘旧情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做陈阿四的徒弟,往往是一朝富贵、一朝丧命,只有利益,没有情分,危险的事,他半点不愿沾。


陈阿四转过身来看着吴邪,嫌恶地唾了一口,才要说什么,忽然看到阿力倒退着又回来了,不耐烦道:“怎么了?”


阿力扭过头,满脸惊惧,指着门外道:“师傅……他……他…


不用他提醒,陈阿四也看到了。张起灵手持古刀,宛若鬼魅一般悄然出现,墨眉寒眸,衣袂如风,像是待出鞘的利刃,周身涌动着不详的杀气:“你有什么要对王爷说的,不妨告诉我。”


吴邪看到他眼睛一亮,口中叫到“小哥”,一面想要站起来,陈阿四飞起一脚又把他踹坐回去,张起灵目光一凌,抿紧了唇。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陈阿四恨的要命,面上还是在冷笑:“张起灵,皇城使这个位置你做得如何?”
张起灵淡淡道:“圣上恩德,自当消受。”


陈阿四被他噎得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你休要嚣张,老夫告诉你,这小子一身系大宋安危,你要是敢拦着我,便是对陛下,对大宋不忠!”


“这等大事,你本该面圣呈明,为何要惹上广陵王?”


陈阿四隐晦一笑:“自然是因为,广陵王最关心大宋天下。”


张起灵眉峰一蹙,偏身看了看吴邪,吴邪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了,他打心眼里就不信这些鬼话,口中怒骂道:“放屁,扯这些危言耸听的也没用,我说了不会帮你就不会帮你,到了广陵王府也一样!”


陈阿四不理他, 只对张起灵说:“小子,我所言是真是假,到了广陵王府便见分晓,你敢不敢带我去?”


张起灵抬起手臂,剑锋指着他:“去也可以,你先放人。”


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陈阿四无可奈何,他转身将吴邪抓起来,一手扣住他的肩胛骨。陈阿四个子不高,吴邪挡在前面,就把他护得严严实实,虽然年过半百,力气却奇大,那双手像是铁钳子似的卡在骨缝上,吴邪怎么也挣不开。


陈阿四说:“这是老夫下半辈子的仰仗,怎能轻易给你?”


话音未落,他便携着吴邪朝后殿奔去,张起灵才要追,陈阿四一把铁珠子打了过来,其中一枚正中阿力后心,当场死亡。张起灵一番格挡,方才有机会追过去,可陈阿四已趁着这当口溜了出去。

夕阳西下,侍卫们还没来得及点起夜灯,整座太庙陷入一片幽冷黑暗中。后殿一出去便是玉带廊,左拐入供奉
真宗的熙文殿,右拐入供奉太祖的昭烈殿,陈阿四带着吴邪不知躲到哪里。张起灵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地上有个东西,捡起来一看,是枚菩提珠子,他眼睛一亮,跟着这线索往前走。


最后一颗落在昭烈殿门前。


里面的灯已被点燃,发出安静而昏黄的光,照见楹柱上那幅苍劲浑厚的字联:威仪恭明曰昭,有功安民曰烈。
此情此景,让人不由想起来数十年前那位雄才伟略的帝王一手缔造的伟业,光明之至,盛久不衰,令人异世感怀。张起灵恭敬地跪下,拜了三拜,方才撩袍而入。


前殿面阔九间,进深六丈,左右两边配享了四位功臣。而大殿正中,是陈阿四挟持着吴邪的身影。在他的对面,解雨臣手持长剑堵住了他的去路,让他进不得,退亦不得。


解雨臣道:“你别再垂死挣扎了,赶紧放开他,跟我回去领罪,我还可以向陛下求情,留你个全尸。”


陈阿四呸了一口:“老夫死都不放在眼里,何况身后事。”他勒着吴邪往后一带,时至今日,他才认真正视吴邪:“小子,你入京才几日,就能让这几位对你如此看重,这般笼络人心的手段,当真有乃祖父当年之风范,我还以为吴老狗撺掇着你来,只能是送死的,倒是我小看了你。”


几个厉害的都来了,吴邪安心许多,一手捏着菩提手串的断线处,防止更多珠子掉下来,一面试图规劝:“你现在是穷途末路,我是尊老爱幼才多奉劝一句,赶紧束手就擒吧。”


陈阿四捏着一片薄薄的刀刃抵在他脖子上:“小子,我跟你做笔交易如何?”


到了这份上还不肯放弃,吴邪都有点佩服他了:“什么交易?”


“你想不想知道你身世的真相?我可以告诉你,其中的内情没人比我知道得多。”


吴邪心弦一动,满腔的疑问犹如堵塞的堤坝,如今好容易寻到一个出口,他没法控制想要决堤而出的急切。但有人比他更急,能让陈阿四觉得足够成为下半辈子依仗的秘密到底有多大,解雨臣不知道,但他隐隐觉得,和解家、和皇帝都有关系。


“拜错庙了吧,想活命你得求我。”


陈阿四扫了他一眼:“怎么?解大人也有兴趣?也是,这里头本就有你解家的事,你不是一直在查解连环的下落么?”


只见解雨臣手指一动,一枚流星镖就打了出去,陈阿四携着吴邪闪身一躲,那流星镖便钉在他身侧的金丝楠木柱上:“你要敢拿这件事说笑,别怪我手下无情。”


陈阿四敛了笑容:“太宗皇帝这样忌惮太祖,甚至连他的起居日常的史料都要篡改,却独独对太祖的重臣之子,你父亲解连环如此器重,你可知为什么?”


“太宗皇帝也不止器重家父一人,贰月洪黑背老六齐铁嘴这些人,一样受到重用,这能说明什么?”


陈阿四道:“不一样不一样,解连环失踪之后,朝廷便当他已死,太宗皇帝垂危之际,点名让他做了配享的十二功臣之一,论品阶论资历,他哪里配得上这样的抬举?还有,好歹你也是解九的孙子,贰月洪这些人与他同袍多年,却不待见你,你就不奇怪么?我也可以告诉你,这里面的事,我也知道。你若是想听,就放了我,不然我就带着这些秘密一起走,你们再想查,就下黄泉问那些死人吧!”


解雨臣尤是保持着冷静,可看得出已经有了犹豫。这些事的真相他寻找多年,始终只摸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每当靠近一点,便有更大的阻力挡着他——有人不希望自己知道这段往事。而这股力量,是目前的他越不过去的。所以拼命效忠天子,跻身朝堂,不仅是为了全忠义和抱负,也是为了更接近真相。如今真相近在咫尺,他想握住。


这时,在旁边安静看了许久的张起灵忽然晃了晃手中的刀,陈阿四扫了他一眼:“至于你……”张起灵打断他:“你知道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陈阿四吃了个闭门羹,悻悻地止住要说的话,他看向解雨臣:“你怎么说?”


解雨臣和吴邪齐刷刷看向张起灵,眼神里都有点不可言说的决绝意味。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19:41:00 +0800 CST  
张起灵审视的看着他们,脸色有点凝重,眼前他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三个人的命运,但那之后呢,或许会给王爷带来新的危机。从来都是杀伐决断的人,眼下却犹豫不决起来,这种感觉很陌生。他在经年累月的磨砺和孤独中忘记了温暖,信念与目标是他活下去的意义和支持。至于情分,不是不懂,不是没感觉,只是不确定,这东西到底有多重要。


他还在犹豫,忽然间陈阿四步伐一踉跄,握刀的手也抖了起来,吴邪抓住这个机会,用胳膊肘往他前心用力一顶,与此同时,张起灵也一个飞身,踹开了陈阿四,反手一劈,直朝吴邪而来。


吴邪一抬头就看到银色刀光扑面而来,吓了一跳,好在下一秒绳子就被砍断了,他连连拍着胸口,心说,这闷油瓶子动手也不知道说一声,吓得老子差点尿裤子。在他身旁,解雨臣忽然噗通一声半跪下来,以剑撑地,脸色很差。好在张起灵神色无异,这当口已将陈阿四制服。


吴邪赶紧过去扶他:“你这是怎么了?”


只听到旁边的偏殿传来一个悠闲的声音:“这就完了?胖爷我还没玩够呢。”


“胖子。”吴邪惊喜地叫道,旋即有个小布囊丢了过来,他一手接住了。


“解毒的,闻闻。”


吴邪自己先闻了下,被那股骚腥的味道熏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这什么玩意儿啊!”解雨臣接过去一嗅,脸上露出舒缓的神色,他松开吴邪,慢慢站了起来。


胖子走到陈阿四面前,手里攥着一截烧剩的香,蹲下道:“这是我从大理淘来的迷魂香,就这一支了,今儿用在你这个老家伙身上,你也算栽得不亏。”


陈阿四怒目以对:“你是何时进来的?”


“有一会儿了,胖爷运气好,一下子就摸进了主殿撞到你们,小吴在你手上,我不能硬来,于是跑到旁边偏殿,悄悄爬进离你最近的功臣享堂,把迷魂香点了,这东西无色无味,是当地人用来捕象的,怎么样,滋味如何?。”胖子拍拍他的肩膀:“老家伙,你那点伎俩已经过时了,不适合在这江湖上混,我看你还是趁早投胎,下辈子再好好修炼修炼,胖爷我等着你来找我报仇。”


吴邪将他挤到旁边,揪起陈阿四:“刚才你要告诉我的秘密是什么?”


陈阿四环顾四周:“好好好,都是青年才俊,老夫栽在你们手里,倒也不冤。”声音猛然抬高:“可你们抓了我又如何?我不说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解雨臣冷冷道:“陈大人掌控皇城司数十年,审问犯人无数,自己去尝尝那些刑具的滋味,也许就如他们一样也肯招了。”


陈阿四哈哈一笑:“老夫已年过半百,大不了一死,你们还年轻,弄死我,你们以后几十年都得在谜团里过日子。”几个人面面相觑,知道这是遇到老牌滚刀肉了,不怕死不怕疼,来硬的没用。


良久,解雨臣冷声道:“你想怎么样?”


陈阿四脸上浮起一丝得意之色,他勉强站起来,几个人都稍稍退远了点:“想要我说出真相也不难,只要你们……”尾音噎在喉头,陈阿四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殿外,颈间一支利箭,穿喉而没,止住了他所有的话。吴邪扑上去揪住他:“你别死,你把话说完!”

可是他再没能说出一个字。


吴三省站在殿门口,石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照出眼底的阴戾。潘子持弓面无表情地站在他旁边,像一面铁壁般忠诚护卫着,手中的弓弦还在轻微的颤鸣。


“三叔!”吴邪讶然道。虽然他心里猜到吴三省没死,但看到他出现在眼前,震动还是不小的,一时间忘记了陈阿四的事。


吴三省抬头看了看“昭烈殿”的匾额,方才阴沉着脸走了进来,潘子背起弓箭,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胖子看了看吴邪,又看了看吴三省。他知道吴邪不是寻常只会动嘴皮子的懦气书生,但那份学识雅度,总也是书香门第培养出来的,怎么看都和眼前这个阴森匪气的家伙不像一家人,凑近了小声问:“他真是你三叔?”


吴邪点点头,没有心思多说,胖子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在吴三省没看他,目光直接落到张起灵脸上,有惊愕一晃而过,他盯着张起灵的脸来回看了许久,还不自觉扫了一眼旁边配享的牌位。张起灵面如寒玉,迎着他的目光,也不见躲闪。吴三省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话,但吴邪已经蹿到他身边,一把拽着他胳膊:“三叔,你没事啊?二叔呢?”


当着人吴三省不想多说,不耐烦地把手一摆:“没事。他也没事。”


张起灵将右手的古刀换到左手:“我的探子说你们已经死了,吴家在成都的产业也乱作一团,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话已是带了审问的意味,吴三省不以为意,指着吴邪:“我这大侄子,心性一派的敦厚纯良,入了汴梁这是非场,少不得被人算计,要是有人拿着我和老二作要挟,他必定会乖乖照办,我这是未雨绸缪,绝了他的后患。”

当初吴邪离家出走,等于是把生米煮成熟饭,吴二白再多的顾虑都成了白想,只能重新打算。那些前尘往事,吴邪一概不知,但吴家这两位心里清楚得很——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又如何敌得过猛虎?善后的事,还得做长辈的帮衬,于是两人商量了几日,决定放弃吴家在成都数十年的经营,彻底断了吴邪的后顾之忧。


吴邪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事儿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之前还以为三叔听到了什么风声才出此下策,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样深的用心在,如此看来,二叔三叔大约一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甚至爷爷让自己撒去骨灰,也是为自己,这后头藏了什么,吴邪不敢想。


但更奇怪的是,三叔这老狐狸惯的是虚实不定,居然对才见过一次的张起灵毫无保留地直言相待,实在有点诡异。刚要开口问,但吴三省显然不想当着众人把话说得很明白,冲着吴邪一颔首:“潘子在城里赁了宅子,先随我回去吧。”


“且慢。”解雨臣拨开他们,站了出来。陈阿四死的瞬间,他脑海一片空白,追寻多年的答案就在眼前,却生生被人夺走。他发疯般蹲在地上去搜陈阿四的身,妄图找到什么线索,可什么都没有。


吴三省看到他,微微皱了皱眉:“你是谁?”


吴邪赶忙道:“三叔,他是我朋友,叫解雨臣,他帮了我不少忙,要不是他,我这会儿还在大狱里蹲着呢。”


谁知吴三省一听此言就动了火,满脸厌恶之色:“你爹叫解连环?”


解雨臣眼睛一亮:“是。”


吴三省拉过吴邪,厉声道:“我告诉你,以后别跟这小子来往!你马上跟我回去。”


吴邪急了,不知道三叔怎么忽然这么大火气:“三叔,你这是怎么了?你把话说清楚。”


“回去再说!”


“站住!”解雨臣手持利剑反向一挥,划出一道剑芒,直指吴三省,眼底淬着冷意,“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都不能走。”


吴三省的声音比他还冷:“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解雨臣目光一凌,身形微动,潘子已经一跃而出,护卫在吴三省身前,同时抽出腰间佩刀,虎视眈眈地对上解雨臣,只要他敢上前一步,这把刀就会砍杀过去。解雨臣又是条汉子,愣是眼睛都不眨就冲过去了。


“潘子住手!”


“哎,解雨臣!”


吴邪和胖子的声音同时响起,比他们更快的是张起灵的动作,一番格挡下,张起灵已立在这二人中间,解雨臣和潘子都没有说话,但仇恨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对方身上。


胖子忙赶过来拉架:“哥几个这是干吗呢?快把刀剑收收,都是自己人,别招外人笑话了,有事咱好好说。”
解雨臣冷冷道:“我这边问的好好的,吴三爷一箭断了我的线索,不给交代就想走?”


吴邪去夺潘子的刀,没夺过来,只得退而求其次,按下他的手,转身对吴三省道:“三叔,解雨臣可是救我出大牢的恩人,也是患难相交的朋友。你可别让我难做。他就是想追查当年的事,我也想知道,如果你清楚真相,就告诉我们吧。”


他给了台阶解雨臣也不能不下,反手把剑一掼,剑身没入地砖缝隙中,稳稳地立住了,一拱手:“适才晚辈鲁莽了。我看得出当年的事你是心里有数的,还请告之晚辈真相,如果是我解家的错,我自当赔罪,绝不推脱。”


吴三省沉着脸,现在必须得告诉吴邪一些事儿了,不然以他的性子,不知会因为好奇闹出多大的风波来,但当着这么多人说……


张起灵忽然道:“阁下可是吴老狗的后人?”


吴三省扫了他一眼,脸色缓和下来:“不错。”


胖子忽然“呀”了一声,指着旁边的一个享堂道:“上面那人也叫吴老狗。”


吴邪忙跑到旁边的享堂,只见在那金丝楠木的牌位上,赫然写着“吴老狗”三个字,吴邪揉了揉眼睛,果然不是眼花,扭头问:“三叔……”


吴三省点点头:“那就是你爷爷的牌位。在朝廷眼里,他早就死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19:44:00 +0800 CST  
这里供奉的是太祖皇帝四位已故的从龙元勋,他们陪着赵匡胤纵横沙场,征战天下,才换来宋室一统江山,曾经纵马长歌千军破尽的豪情和经历已不可得见,可那同袍兄弟般死生与共的情义却长久地留在这里,被时光见证着。


吴邪忽然想起了吴老狗身上那些刀疤,想起了他在寒风中哼起的汴梁小调,想起了月夜下肆情舞刀的孤寂身影,想起了临终时那殷切的渴望和不可言说的遗恨。吴邪忽然发现,朝夕相对的爷爷居然是那么陌生的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一个曾经威赫八方的大将甘愿蜗居在蜀地,沉隐半生,郁郁而终?


“三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份上,也瞒不住了,吴三省道:“你爷爷是太祖皇帝手下的荡寇将军,战功赫赫,人也忠心,很得太祖器重,所以当年太祖杯酒释兵权,手下的将领要么被褫夺兵权,要么被外派驻军,只有张启山,解九和你爷爷留了下来。张启山领殿前都指挥使,你爷爷领武德司,也就是现在的皇城司,唯有这个解九,给调到户部司去了”


吴邪道:“我从没听民间流传过张启山和爷爷的故事,倒是解九的传闻听过不少。”


张起灵面无表情道:“悠悠青史,尽在笔下。”


古来史官无数,状太史公者又有几人?太宗不明大通之道,诸多革讳太祖皇帝,史官们也没那个胆子捋逆鳞,除了功绩抹不掉,其余能不写的一概不写。他手底下的将军们,自然也是寥寥带过,民间不得闻。


吴三省哂笑一声:“解九一人独大,自然是因为他投靠了太宗皇帝。”


解雨臣脸上涌起薄怒:“证据呢?”


“明摆着的事,还要什么证据?当年张大佛爷和我们家老头子被留下后都去领了兵,唯有解九,给派了个文职,户部司虽是清闲美差,但到底是文人的地盘,军伍出身的人到了那儿说不上话,看着优待,内里心酸他自己知道。这里头的原因你想不明白?还有,赵光义一登基,就提拔了你爹,你爹出事后,连你这个小王八蛋都格外照顾,他赵光义是什么人?他是个杀兄害侄的刽子手!能无缘无故地对太祖的旧臣之后这么好?还不是因为你们解家做了他手里的刀!”


解雨臣咬牙道:“你把话说明白,别阴一句阳一句的。”


吴三省冷笑一声:“好,我就再给你说清楚点。你爷爷,还有你爹,是帮着赵光义害杀太祖皇帝,逼死张启山,逼走我们家老头子的人!”


回音在大殿内涌荡,一片死寂。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寂静中滋生。解雨臣的额发挡住了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小时候很喜欢听母亲说起祖父的辉煌往事,那些金戈铁马群雄逐鹿的岁月,他未曾赶上,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想象先辈们的英伟。直到有一次入宫朝贺,遇到了贰月洪和黑背老六,他知道这两人是祖父的故交,但从没到家里来过,本着礼貌和尊重,主动去行礼,可贰月洪看着他直皱眉,黑背老六直接掉头就走,他看到贰月洪追过去,嘴里说着:“罪不及亲友,到底不是他的错。”从那一日起,他才察觉,有些事可能不是他听到的那样。也是从那一日起,他开始极力寻找真相。


吴三省说的他不是没想过,但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一门忠勇成了彻头彻尾的谎言,这一巴掌打的就太重了。


胖子插话道:“这昭烈殿里头最大的闲杂人等就是胖爷我,论理我不该插话,但事儿都说到这份上了,您总该给说明白些,光骂人哪行呢,总得让人家吃明白这骂怎么来的不是?”


吴邪也帮腔:“是啊三叔,您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些事憋在吴三省心中几十年,是要说个痛快:“当年赵光义随太祖南征北战,表面装老实人,背后就去挖太祖墙角,他看到解九因为屡立战功,却不得提拔,心有不满,于是私下拉拢,许以重利,解九这厮竟答应了!随后数年,一直干着两面三刀的勾当。太祖皇帝后来有所察觉,但念及旧日情分,不予计较,褫夺了他的兵权,留任他于户部司,也算是仁至义尽。可他居然还不知收敛,私下里仍跟赵光义往来密谋。太祖皇帝不得已,只得杀之。”


吴邪说:“这个解九不是中风病死的么?”


吴三省冷冷一笑:“天下初定开始杀功臣,别的功臣就要慌了,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想要他中风有什么难的,下个毒不就完了么。”


吴老狗也是死于中风,吴邪忽然想到那日洒骨灰时指缝里的黑色,当时潘子说是木炭灰,他也没多想,如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太祖虽然杀了解九,却还继续任用他的儿子解连环做步军都指挥使,也算是弥补对他父亲的愧疚,谁知道这厮更不是个东西,居然学他老子跟赵光义勾结,趁着太祖年事已高,久病卧床,带兵将皇宫包围起来,张启山虽然得了消息,但皇宫被解连环团团围住,他的一万禁军进不来。赵光义这才有恃无恐地斥退宫人,独自进了太祖寝宫。”


当夜,太祖皇帝暴卒。


赵光义忌惮张启山在军中的威望,在太祖死后第二天,就作矫诏,让解连环带兵去他府上,逼他自尽。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即便知道这里头有天大的阴谋,张启山也默默受了。


临死前,派他的独子过来给你爷爷送信,告诉他千万别轻举妄动,一切以越王和广陵王的安危为重,势必要护住太祖皇帝仅存的这点血脉,你爷爷再怎么愤怒,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意气用事,只得眼睁睁看着张大佛爷殉死。


赵光义登基后,封了你爷爷一个六品文官,没什么实权,总算还留在京畿。”


吴邪偷偷看了张起灵一眼,看他没什么反应,只好自己问:“那送信的人呢?”送信的那人,该是小哥的父亲。


吴三省道:“我们家老头子偷偷把他送到了越王府,越王厚道,一力保全了他的性命,另找了个年龄体貌相仿的尸体,伪装成他,蒙混了过去。”吴三省脸上浮起一抹冷笑:“之后又过了十几年,辽国入侵,大概是赵光义恶事做绝,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高梁河一役,宋军被辽狗打得大败,他大腿连中两箭,因箭上有毒,又疏于救治,就成了旧疾,年年都要发作,有一年发作得分外厉害,他自知命不久矣,正巧遇到有人密奏越王有谋反之举,这才伙同陈阿四将越王殿下害杀在皇城司里。”


吴邪讶异道:“杀越王不是陈阿四自己的主意么?”


吴三省冷哼一声:“陈阿四不过是个微末小吏,没有密诏,哪有胆子敢害杀皇族!”


胖子呸了一声:“之前我还在嘀咕,咱们这先帝为了陷害广陵王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合着是一脉相承的混蛋呢,老子就不是个东西。”


在场的忠君爱国之辈不少,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呵责他,就连吴邪也觉得,太宗皇帝这家人太不厚道了,他又问:“后来呢?”


吴三省说:“老头子当时正在外头办事,不知道消息,现在一琢磨,大概是赵光义故意调他出去的。后来越王府遭遇大火,举家百余人,无一生还。哦,只有广陵王因入宫给太后祝寿,逃过一劫。老头子后来又遇到一些事,到底是心灰意冷了,于是带着我们一家人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之后一直待在蜀地,不敢再出来。”

这些事他说得很平静,可所有人都想象得到当年是怎样惊心动魄的场景,好在已经过去很久,再大的风浪,现在也拍不到他们身上。


吴邪忽然道:“可是陈阿四说我小时候他见过我,说我曾经死里逃生,还有什么一身系天下安危,这是怎么回事?”


吴三省有点迟疑,他吃不准陈阿四跟吴邪说了多少,但这小子疑心既起,少不得给他收一收:“大概跟太祖临终前交给你爷爷的一样东西有关,解连环想得到这东西,曾经私下把你偷走,逼你爷爷做交换,好在你爷爷潜入解府,把你偷了出来,然后咱们一家就连夜逃了,你的小命才保住。”


胖子眼睛晶亮:“皇帝给的呀?肯定是好东西,快说说,是什么宝贝?”


吴三省皱了皱眉:“这个我不清楚,我们家老头子路上发现东西被掉包了,当时火的要命,还要回去找,是老二拼死拦住了他,这才没叫他干蠢事。”


吴邪沉思道:“这事儿谁干的?”


吴三省很不耐烦:“这谁知道,咱们要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搞的鬼,早他娘的杀上门去了。”


沉默许久的解雨臣开口道:“如果内情就这些,你没必要杀陈阿四,肯定是他知道一些你不想告诉我们的事,才会被你灭口。”


这小子的观察力太敏锐了。吴三省本来就对他没什么好感,现在是更烦他了,冷笑道:“那狗东西胆敢劫持我大侄子,还伤了他,老子岂能饶过?你最好给我闭嘴,吴家的事姓解的不配掺合,我看你年轻懒得和你计较,要换做你爹,老子连他一起做了!”


解雨臣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你不知道我爹在哪儿?”


“他失踪了这么些年,八成早就死了。人在做天在看,别以为这世上没报应。”


“三叔!”吴邪扯了他一下,怎么一开口就捅人家心窝子呢!


吴三省冷哼了一声:“你少帮他说话,前车之鉴没看到啊?没准人家有一天为了那点权势富贵,再坑你一场!”


解雨臣看了吴邪一眼,闷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吴三省视若无睹,道:“行了,说了大半夜了,赶紧跟我回家。”


吴邪冷着脸:“住处留下,你自己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吴三省眼一瞪:“你还想出什么幺蛾子?好了伤疤忘了疼,再出事可没人搭理你!”


吴邪不耐烦:“我能出什么事,我兄弟都在这儿呢。”说着指着后面那两位。胖子乐呵呵地跟他挥了挥手,吴三省没理他,倒是张起灵沉稳持重的做派很得他的心。


说起来,太祖皇帝的旧部里,吴老狗和张启山关系最好。他也曾见过那位震响骇八荒的“张大佛爷”,当真是豪气干云的大丈夫,而张起灵的模样气度,与当年的张启山几乎如出一辙,于是曾经的敬佩和遗憾都转嫁到他身上了,尤是更加看重。


吴邪把话搁下,就急匆匆跑去追解雨臣了。胖子对吴三省道:“年轻人的事儿您老人家就别跟着掺和了,这事儿不说明白谁也睡不安稳。您就放心吧,咱哥几个看着呢,出不了大事。我也不跟您多说了,得赶紧跟过去,姓解的那小子是文人做派,心思重,内里伤心烂肺透了都打不出一个响屁来,回头要是想不开抹脖子了,小吴又得吃官司,我在旁边给做个见证,好歹这人不是他给弄死的。”


不待他回答,也追了出去。张起灵冲吴三省示意般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也跟了出去。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19:49:00 +0800 CST  
外面飘起了大雪,初时如细碎的柳絮一般,渐渐地便有千峰云动之势,皑色千里,满目霜华,像是有一块巨大的白幡覆盖了天地,置身在这白雾皎光里,整个人都平静了。


吴邪循着雪地中的脚印找到了后殿,解雨臣站在一株梅树下,背对着他,负手独立。吴邪低头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击中解雨臣头上的树枝,刹那间雪落满肩。解雨臣回头看了看,又转了回去。


吴邪慢慢踱步过去:“那什么,我三叔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见对方没搭理他,只好再进一步:“这么点儿小事你就放不下了,还是不是男人?心眼忒小。”


举凡男人听到对自己性别的质疑都无法保持沉默,果然,解雨臣道:“吴三省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和我道什么歉,是我们解家对不起吴家。”


吴邪挠挠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隔了这么多年旧话重提,跟听人说故事没两样。我爷爷虽然被迫呆在蜀地,但总算身家得全,安泰度日。朝堂险恶,留下了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这么一想,我真没法恨解家,更没法怪你,你那会儿才多大。”


解雨臣转过身:“你不怕也被我出卖了?”


吴邪笑笑:“你会么?”


解雨臣沉默了一下:“起码我能保证,不会为了权势地位出卖朋友。”


吴邪道:“我也不会干出危害大宋,让你觉得不得不除之的事儿。”


昔日萧何月下追韩信,成就了淮阴侯千古美名。今日吴邪雪夜追解雨臣,不求流芳千古,只交一颗真心。


解雨臣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君不负天下,我必不负君。


吴邪清清楚楚地给了回应:我心怀抱负,必不做犯上之辈。


相视一笑,一时间好似又有了那日酒楼纵论古今的感动。

不远处,胖子抱着两坛子酒走出来,封口处各盖着两个海碗:“供奉皇帝的御酒,哥几个尝尝。”他意思是,男人嘛,喝着酒吹吹牛,只要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基本上都能说和到一起去。


吴邪道:“你从哪儿偷的?”


胖子小声道:“供品。你别看我,这东西死人也喝不了,最后白白倒了多浪费。我这是替他们积德。”说着走到旁边的小亭里:“别他娘的磨叽了,赶紧的啊。”


盛情难却,解雨臣和吴邪也不拘束了,况且他们确实需要纵情狂饮一番。胖子又隔空喊:“小哥,你也出来吧,咱哥几个一醉方休。”


张起灵从阴影里走出来,径直坐到了吴邪身边,胖子给大家斟酒,每一杯都倒得极满,席间,吴邪问张起灵:“刚才我三叔说的张启山的事,你好像不太惊讶。”


张起灵淡淡道:“那些事早就知道了。”


从他记事起,就已经身在炼狱场,有人告诉他,张家存在的目的,便是要保护一个人,为此,他不得不经历各种各样的磨砺和痛苦,直到他习惯担负和忍受为止。浴血而生后,那人便如刻在骨中的信念,割舍不去。那个人就是赵德芳。


他们要保住戎马一生的英雄皇帝,最后一点血脉,即便为此要葬送几代人的幸福。太祖一肩担起天下太平,识拔张启山,恩深如海,他们张家要世世代代效忠他。


这是张家人的责任和宿命。


吴邪喝了口酒,心说怪不得刚才面对陈阿四那么淡定。


只听张起灵问:“你还走么?”


胖子和解雨臣都看着吴邪,吴邪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醇厚甘冽的液体辣得喉头生疼,却是从未有过的痛快:“二叔三叔为了让我上进,抛家弃业,我哪能辜负他们。再说了,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男儿本就该志在四方。我不走了。”


胖子哈哈一笑:“好好,就等你这句话。成都太远了,我都这把岁数了,十年见你一回,咱们能聚几次?胖爷我这辈子估计是不会讨媳妇儿了,跟你们白头到老也成。”


吴邪笑道:“那不成,我可是要娶媳妇儿的,回头我要是金榜题名,没准儿皇帝嫁个公主给我,哪能跟你这凑合,小哥和解子也是,你瞧这两位一表人才的,不知道多少姑娘巴望着嫁给他们呢。”


胖子很郁闷:“合着我还是要孤独终老呢。”


解雨臣笑笑:“霜雪落满头,也算是白首。何必在意日后之事?”他端起酒碗:“诸位尽饮此盏。”


四个碗碰到了一起,几个年轻人的真情实意都融在觥筹交错里。


这一腔豪气,互许了半生。即便日后世事变迁,岁月更替,被命运逼着到绝境时,他们也没有改变过这份初心。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19:52:00 +0800 CST  
第十回 春开乾坤新

这一晚直喝到三更天。解雨臣喝得最多,散场时步伐略显不稳。他天明后还得进宫,新皇刚登基,事务冗杂,前朝又少有赵祯的亲信,因此许多事,他都得和解雨臣商量,是故群臣只需五日一朝,而他却得日日入宫议政。


陈阿四的尸体张起灵已吩咐皇城司里偷偷跟来的人送回去,对外头只说他是畏罪自杀,验明正身后,这事儿也就了了。


胖子要回铺子里,又问吴邪:“小吴,你怎么说?”


吴三省既然已赁了房子,总算也是个家了,吴邪自然是要回家去。从后殿穿过去时,又路过昭烈殿,吴邪很想进去拜祭一下吴老狗的灵位,但又考虑到解雨臣此时的心情,也就罢了,遥遥看了一眼巍峨森森的大殿,心里百味陈杂。


走出太庙大门,冷风迎面一吹,吴邪冻得一个哆嗦,只觉得寒气四涌,背心透凉。好在潘子从旁边迎了过来,手里拿着件厚厚的貂裘大氅:“三爷已先走一步了,吩咐我在这儿等小三爷,这是他留下来的衣服。”


胖子调侃道:“小吴还真是出水芙蓉弱官人啊,刚喝了这么些个酒,咱哥几个浑身上下跟烧着火似的,你还怕冷?”


吴邪没奈何道:“没法子,儿时落下的病根了。”


胖子道:“什么病?请个郎中好好瞧瞧,年纪轻轻的就有病根子可不成,京畿有不少好大夫,回头我给你找个。”


“这个还真不知道,听说小时候更见不得冷风,不然就会高热不退。后来我爷爷离开家好几日,回来时带了一帖药方,吃了月余后渐渐也好了,如今只是有些畏寒,没什么大碍。”


胖子也就没多说什么,手里提着一盏灯,在前面引路。解雨臣满腹心事,没有闲情聊天,一路无话。


到了山下,解雨臣提前备好了两辆马车等在那里。他要先回解府,胖子的店铺正好在他回去的路上,于是他们坐一辆先走了,临走前吴邪与他们约定,过几日再叙。


解雨臣笑笑,领了他这份不避不躲的情,拱手拜别。

他们走后,张起灵才道:“可否借一步说话?”潘子耳尖听到了,识趣地驾着马车走远了些,吴邪问:“什么事?”


“王爷想见你。”


吴邪惊讶了一下:“见我作甚?”


张起灵摇摇头。往日里,广陵王想见谁,他便负责把那人带来,目的是不会多问的。这次轮到吴邪,总算还顾忌一下情分,先来问问他的意思,虽然不管他答不答应自己都会把他带去。


吴邪想,张起灵肯定已经跟广陵王说了朝堂上那场戏是谁主导的,这广陵王素有爱才之名,自己帮他脱了困,想见见自己倒也合情合理,于是爽快地答应了,问他什么时候去?


张起灵再着急也得让吴邪先回去换身衣服,于是潘子驾车,两人先回了吴家。路上吴邪酒劲儿上来了,晕晕乎乎,自己倚在车里睡着了。张起灵悄悄地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


天色如墨,居民住宅的青瓦上覆了一层白白的雪,整座城市都在幽静中。吴家的宅子赁在城西,比成都的家小许多,看上去很普通,门前挂了两盏红灯,照亮地上的积雪,潘子把车停在门口,对里头说了声:“小三爷,到了。”然后自己先去叫门。


吴邪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件衣服,再一看,张起灵抱手坐在旁边,道了声谢,把衣服还给他:“我睡了多久了?”


“现在是五更。”


吴邪点点头,先下了车,仆人打开门,吴邪招呼张起灵进去喝杯热茶,张起灵倒也不客套,跟在他后面进了门。里头灯火通明,吴三省坐在大堂里,不知道是醒得早还是没有睡,见到吴邪身后跟的张起灵,原本凝重的脸色缓和了些。


吴邪说:“三叔,你先陪小哥坐会儿,我去洗把脸,换身衣服。”


吴三省点点头客客气气地请他坐下,招呼下人看茶。吴邪怕他三叔多问,手脚很快,进去一趟便出来了,换了身锦白色领口镶毛边的长衫,头戴青色葛巾,收拾得很精神,一面拿了件披风:“三叔,我们还有点事儿,先走了。小哥,咱们走吧。”


吴三省面有不悦:“什么事儿?”


虽然皇帝早已知道张起灵是广陵王的人,但朝中百官还未知晓,此事不宜宣扬,哪怕是自家三叔,也不好随便说,于是他含糊道:“没什么大事儿,我晌午就回来,等我吃饭啊。”


张起灵起身拱手,客气道:“打搅了。”


吴三省正要说什么,潘子忽然过来,手里攥着一封信,对吴三省耳语几声,吴三省起身道:“那我也不多留了,日后得空常来坐坐。”边说边将两人送出了门。大门一关,他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疾步走向书房。

马车一路驶向广陵王府。宅子还是那座宅子,但院落屋宇门栏窗扇都新布置了一番,宽阔雅致,里里外外都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新气象,和当年门前落叶空自留的萧条不可同日而语。


张起灵因为身份的关系,不便正大光明地走进去,就坐在车里,看着吴邪被门房带入府中,才悄悄离开。


仆人引着吴邪穿过游廊,绕过假山中间以石子堆砌的羊肠小道,来到赵德芳的书房前,如今新皇登基,他也不用在小佛堂里装不问世事的闲散贵人了,常日在书房读书议事。吴邪敲了敲门,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


推开鎏金雕花门,吴邪便看到手持毛笔的赵德芳站在桌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玉弁素袍,气质如雪,眉目间全是疏冷的贵气,不敢逼视。桌前还点着一盏明灯,蜡烛烧了大半,像是一夜未歇的样子。


那日朝堂上远远一睹,也没瞧见真容,如今一看,果真是卓然不凡,算起来跟家里那俩叔叔也差不多大,可怎么就看不出年纪呢,他想起坊间传言,广陵王出生之际,天生异象,太宗皇帝请司天监测算此事,齐铁嘴说,赵德芳是仙人下凡,以助我朝国运昌隆的,太宗皇帝这才转忧为喜。如今看来,或许是真的也说不定。

“草民参见王爷。”吴邪跪拜道。


赵德芳点点头,搁下笔,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了主座上。落座后也不急说话,先将吴邪看了个遍。这种目光先前在贰月洪的府邸上也感受过,吴邪很不自在。赵德芳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尴尬,开口道:“你今年多大了?”


吴邪老老实实道:“回王爷,草民今年二十二岁。”


已经二十二年过去了啊,赵德芳有片刻的晃神:“先前的事,本王已听张起灵说过了,你这样的青年俊才,本王甚为喜爱,找你来也只是想闲话家常,你不必拘谨。”


跟皇亲国戚打交道,不拘谨是不可能的,但赵德芳亲切的态度让吴邪多少放松下来,拱手道:“是,多谢王爷抬爱。”说话间,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早就饿了。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里却分外响亮,吴邪顿时觉得尴尬极了,咕哝了一句:“失礼了,我早起还没吃饭。”


赵德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吩咐下去,在前厅摆早膳,吴邪刚要摆手说“不用不用”,赵德芳已经从主座下来:“本王也未用膳,你随我一起去吧。”吴邪只得跟过去了。


饭桌上,赵德芳亲自盛了一碗粥递给他,吴邪当真感到惶恐,连说“多谢王爷,我自己来,自己来。”荣宠太过,他一个小老百姓担待不起。


侍女给赵德芳布食,赵德芳笑道:“不必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吴邪心一横,罢了,还能怕下毒不成,何况也确实饿了,于是捏着勺子,只将一碗粥吃了个精光。赵德芳使了个眼色,马上有侍女给他盛了第二碗,亲手给他夹了个水晶虾饺。这顿饭吴邪吃得很痛快,赵德芳舀着碗里的粥看他吃,眼底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怅然。


一顿饭后,吴邪方才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赵德芳面前几乎没动的粥。赵德芳问:“你吃饱了么?”吴邪点点头,他便命人把桌子撤了。


肚子填饱了,胆量也大了些,吴邪试探地问:“王爷找我来,不会只是让我陪你吃顿饭吧?”


赵德芳颔首道:“找你来,是有点事要问你。”


自从吴邪知道吴老狗的事后,对之前贰月洪等人的事心里也有点数了,以为赵德芳和他们一样,便开门见山道:“王爷可是想问我爷爷的事?”


不是他没耐心玩些虚与委蛇的手段,而是他知道,张起灵就是赵德芳的耳目,既然昨晚共同经历了那些,张起灵也会告诉赵德芳自己知道什么,现在装得一无所知也是无益,徒增尴尬,不如开诚布公的好。


惊讶一晃而过。赵德芳皱了皱眉:“你知道?”


吴邪便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但是隐去解家的事不谈。赵德芳静静地听完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问:“你爷爷现身在何处?”


“两个月前已经过世。”


“死前可曾说过什么?”


这一次吴邪迟疑了片刻,方道:“爷爷让我入京赶考,他朝跻身朝堂,为天子效命。”


“你呢,你想么?”


“什么?”吴邪没闹明白。


赵德芳轻轻道:“你愿意做国之栋梁么?”


吴邪笑了起来,年轻的脸上神采飞扬:“当然,不图这个我干吗读书啊。”


赵德芳也笑了。已经二十二年了。他却始终无法忘怀那些过往。虽然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大概也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可这狠心带来的寂寥和痛处,被深深藏在心底,无法与人言说。那是再多高官厚禄都弥补不了的悔恨,再长时间都愈合不了的创伤。


如今,这段夙夜忧叹的回忆,好像有了可以报偿的机会。


他欣慰道:“甚好。科举在即,你若愿意,可以留在我府中,专心读书。”


吴邪忙起身道:“多谢王爷厚爱,但我已在城中赁了宅子,我在家看书就好。”


赵德芳也不多勉强,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留你了,日后若有困难,可来找我。”想了想,又从怀里拿出一枚玉牌:“拿着这个,我府里便没有人敢拦你。”


吴邪推了几次,没推掉,只得接受了,恭恭敬敬地和他道别。赵德芳点点头,命人送他离开。

吴邪坐着来时的马车回家,路上无事,掀开车帘子撑在窗上看热闹。此时街道上人流熙攘,吴邪远远看到了贰月洪的身影——他在街上随意闲逛,想是年关将至,来视察民情的。贰月洪也看到了他,朝吴邪挥了挥手,这就不能装作不认识躲过去了,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的。吴邪叫停了马车,去和他打招呼。


贰月洪和吴邪寒暄了一番,嘱咐他科考在即,复习之余也别太紧张,俨然是长辈的姿态。吴邪顺势道,正准备回家看书去。原本两人正要告别,忽然,贰月洪眼尖地看到了他腰间别着的玉佩,语调一变:“你刚才是见了广陵王?”


吴邪看他脸色不太好,迟疑道:“是啊。”


贰月洪忙抓起他的手腕,发现那手串已去掉了,心里松了口气:“他跟你说了什么?”


“额,也没什么,就是嘱咐我专心准备科举考试。”


贰月洪点点头:“你先回家吧。这阵子别乱跑了。”


“……哦。”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19:57:00 +0800 CST  

目送着吴邪的马车离开,贰月洪转身去了广陵王府。赵德芳刚送走吴邪,正在书房里处理杂事,听见下人说贰月洪来了,有些惊讶。这些年来,贰月洪护他,却又不是真敬他,所以很少亲自过来。


“传。”


贰月洪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见到赵德芳便跪下了,把头磕得咚咚响。赵德芳皱了皱眉,让奉茶的仆人先下去,方道:“你这是做什么?”


贰月洪抬起头,掷地有声道:“我此来,是求王爷放过他。”


“放过谁?”


“吴邪。”


赵德芳淡淡道:“本王才和他见过,你就知道了?”


贰月洪忙道:“我在街上撞见了他,看到他腰间别着的玉佩,这才知道。王爷请勿多心。”


赵德芳抿了口茶,什么话都没说。


“当年之事,吴老狗纵然有过错,可也是一心为了越王,为了您,太祖皇帝征战一世,怎么能……”


“住口!”赵德芳忽然喝道,脸色带了一层薄薄的怒气,“这些大逆不道之言,你们还要再在本王耳边聒噪么?”


贰月洪深吸了口气:“臣自知有罪。但事情已过了这么多年,还请王爷看在吴老狗曾经为国尽忠的份上,放过他唯一的孙儿。”


赵德芳冷笑了一声:“唯一的孙儿?你以为本王不知道他是谁么?”


贰月洪满脸惊愕,手指微微颤抖着,刚要说什么,赵德芳做了个住口的手势:“吴老狗既然带着他走了,如今又叫他回来,难保他没有私下里教唆他做什么。”


贰月洪苦笑了一下:“老五若生二心,岂有不在事竟前遮掩隐藏之理。可他虽然避世而居,却连名字也没有改,您说他是不怕您找到他,还是怕您找不到他?”


当年带着那样的伤害和不甘离开,忍受着不被宽恕的残酷和朋友的猜忌,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年,却还是不敢放下心中的信念和责任。


他没有舍弃名字,是因为放不下过去,不愿舍弃已将他舍弃的主君。


赵德芳沉默许久,淡淡道:“罢了,过去的事,本王不想追究,若你们不生事端,本王比你们更希望看到他出人头地。”


贰月洪忙道:“臣等绝不会如此。”


赵德芳点点头,有些疲倦:“下去吧。”

回到吴家时已是晌午,吴邪给车夫封了一点谢银。刚要敲门,正看见张起灵从不远处走来,旁边还跟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那人背着个药箱子。


张起灵昨日去找吴邪,不仅是替赵德芳传话,还要替他解毒。身边这位老大夫是翰林院医官局首席尚药奉御颍海,一早就请好了的,今早跟吴邪分开后,他就径直入宫把人带了出来。


吴邪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张起灵:“小哥,你这是?”


张起灵已来到他面前,指着身边的人跟吴邪介绍了一番,又道:“解毒之事宜早不宜迟,若不便在你家,可去颍大人府上。”他了解吴邪报喜不报忧的倔强性子,中毒这样的事,必定不愿让吴三省知道。


吴邪被他一提醒,又想起鹤顶红之事,心里直犯嘀咕,小时候爷爷究竟给他用的什么药草洗澡,居然连鹤顶红也奈何不得?正好这事也可以问问这位大夫,于是便道:“那就找间酒楼吧,这都中午了,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我做东,咱们边吃边聊。”


张起灵忽然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与此同时,门忽然开了,潘子陪着吴三省从里头走了出来。吴家到了京畿,防卫也不比成都弱,远了不敢说,五丈内的动静里头都会留意着。


“大侄子,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哦,张大人也在,快请一起进来吧。”


吴邪有点被戳破的尴尬:“不用了,他们就是路过,是吧小哥?”


吴三省没搭理他:“怎么还带着位大夫,这是要给谁看病呢?”


张起灵面不改色道:“吴邪说他有畏寒的病根,这位是我相熟的医官,医术精湛,特请他来替吴邪看看。”


“张大人有心了,不过这倒不必,我大侄子正是年轻力壮的岁数,能有多大毛病?多穿两件衣服也就是了,真要诊脉,那就劳烦老先生给我看看,这几天湿冷,我这腿可疼着呢。”这种痞气十足的话连吴邪都听不下去,悄悄扯了吴三省一把,让他注意点礼节。吴三省八风不动,脸上挂着笑,但眼底没有暖意,拒客之意很明显。


在宫里伺候皇上娘娘的医官哪会连这点脾气都受不了?老大夫呵呵一笑:“若是阁下有恙,老朽自然也是可以为你诊治的,只是公子的事也耽误不得,须知大病皆从小疾中来,老朽行医多年,见多了讳疾忌医遭致后祸的。听我一声劝,这世上什么都拖得,唯有治病是万万拖不得。”


许是这片医者父母心的慈意触动了吴三省,他看了看吴邪,奔波了一上午,这小子脸上也不见红润暖色,犹豫了片刻,一拱手:“好吧,那便有劳了。”

一行人进了前厅,落座看茶后,这位老医官便开始为吴邪把脉,吴三省站在一旁,浓眉紧锁,张起灵站在他后面。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颖大夫抚须道:“吴公子的脉象有些奇怪啊。”


吴三省忙道:“什么意思?很严重?”


“这倒不是。吴公子身体康健,无须担心。只是这脉象,初诊时分明是迟紧细微的寒脉,细细探来,却又有一股浑厚中气藏于肌理之中,似药物催得,吴公子小时候是否服过什么灵草奇药?”


吴三省面不改色:“不过是照着家乡的规矩,百日时用长生汤给他洗浴罢了,乡里人的土方子,图个吉利。”


长生汤是用蜀地特有的十味中药熬煮成药汤,相传是成都大疫时,一位老大夫传下来的,救了不少人。蜀人感激他的恩德,便以此药汤给婴儿洗浴,取意长命百岁,至于这功效如何,一直没有定论。


颖海继续道:“这股浑厚的中气原本有强身健体之用,可惜吴公子幼年不足,虚不受补,这精气便无用武之地,反而与体内寒气相杂,最是损伤人体,多则不过七八岁,便有夭折之危。大概是后来得名医诊治,调养了一番,现在也算不错了。”


吴邪说:“我七八岁那会是吃过一些药,后来确实不像以前那样经常生病了。”


颖海抚须道:“何人诊治的?药方何在?”


吴三省抢着道:“是我们家老头子的一位旧友给开的方子,那人早年就过世了,这方子也找不到了。”


颖海一叹:“真是可惜。能在最危难之时救吴公子一命,这方子开得必然高明。只是不知为何,这病根还留着。”


吴三省听着这话不对:“您的意思是,这病根原本可以拔除的?”


颖海一面打开药箱,取出纸笔,一面道:“是啊,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可能是开方子的人疏忽了。也不是大事,就是小公子多吃些苦罢了。老朽再开一贴药,进补一下,将这病根拔了,日后只会更好。”


“有劳了。”


“等等。”一直沉默的张起灵忽然出声,“除了这个就没别的问题了?”


颖海笑道:“没有了。”


吴邪暗示般地对他挤了下眼,张起灵就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


趁着颖海开方子的功夫,吴邪凑了过去:“颖大人,你知不知道什么东西吃了或者用了,能解鹤顶红之毒?”


颖海停了笔:“鹤顶红乃是天下第一烈毒,三杯下肚,神仙难救。吴公子何出此问?”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昨日在太庙,陈阿四灌他喝下的岂止三杯,可自己却奇迹般的安然无恙,真叫人费解。


颖海将开好了方子递到下人手中,吴三省闭口不提自己的老寒腿,着人封了一把金锞子,客客气气地奉上。颖海笑着推却了,他指着张起灵:“张大人曾救过老朽一回,我一直铭记于心。这么多年,他从未跟老朽开过口,此番有求于我,自然得尽心尽力,你们要谢就谢他吧。”


吴三省客气道:“自然是要谢的,但老先生辛苦跑一趟,也不能让您空手回去,先前招呼不周,您别见怪,这谢礼一定要收。”颖海再三推脱,说是为还旧恩,不便收这黄白之物,若是有心,就把这银子分给城中破庙里无家可归之人,冬日到了,他们的日子最是难熬。吴三省只得答应了。


临走前,颖海忽然道:“我有一位师兄,医术绝佳,更兼精于毒术。若是他施救,或许可解鹤顶红之毒。”


不知怎么的,吴邪想到了袁清让,这也是位药毒双精的高人,嘴上问:“比您还厉害?”要知道面前这位可是医官局头一号的圣手,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


颖海朗声笑道:“人人赞老朽是华佗在世,殊不知我的资质能耐比起他来,实在是逊之远矣。早些年,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多亏他在身边,才能次次化险为夷。”


“那这位老先生现在何处?”


颖海面色一黯,叹了口气,仿佛在怅怀过往:“已故去多年,要是活到今日,我师兄的医术更不知精进到怎样的地步。可惜了。”说着摇摇头,踏出吴家大门。


张起灵道:“我还要送颖大人回府,告辞了。”


吴邪虽然很想留他吃个便饭再走,但也知道轻重缓急,于是相约日后再聚,便撇下吴三省,把他送上马车。张起灵问:“你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


吴邪自己也闹不明白,但为了让他放心,就骗他道:“那日在太庙,我糊弄陈阿四,骗得了解药。你不必担心。”


张起灵却没法放心:“太后既然疑心你的身份,必定会派人来探个究竟。我安排了二十名皇城司的察子潜伏在你家附近,你自己也要留心。”


吴邪满不在乎道:“假的真不了,倒不如就让她知道老子是个西贝货,断了她的心思。”


张起灵道:“躲得一时是一时,你根基浅,现在切莫多树敌。”


“恩,我知道。总之今日多谢了。”


张起灵摇摇头,将一个布囊递给吴邪,里头装着在太庙那天,吴邪散落在地上用来引路的珠子:“不知少没少,你自己数一下。”吴邪连连道谢,还在低头看的时候,他便上了马车里。车夫挥起马鞭,吆喝一声,马车在地上拉出两道深深浅浅的车辙印,不一会儿便走远了,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烟尘,悄然无声地散尽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00:00 +0800 CST  
吴邪回去时,潘子张罗着让人上饭菜,耽搁半晌,厨房里热了好几回了。吴三省沉默地坐在一旁,盯着门口,见吴邪抄着手从外头回来,对潘子一点头,潘子心领神会,招呼着仆人们把菜摆摆好,带着他们下去了,让他们叔侄二人说会儿话。


吴邪看着一桌子的菜,乐呵呵地提箸,夹了只白灼大虾,厨子心细,连虾都是剥了壳才送上来,蘸了点酱油送到嘴里:“果然是临水之地才有的鲜美滋味,就是蒸得老了些。三叔,你也来尝尝。”


吴三省冷不丁道:“大侄子,早上你去哪儿了?”


吴邪咀嚼的动作僵了一下,面色有些不自在,才出门那会儿,张起灵说有人跟着他们,那些就是吴三省的人,于是张起灵亲自驾车,方才甩了这些人,没让吴三省知道他们去了广陵王府:“哦,也没什么,就是约了胖子,去他店里替他看东西。”


吴三省冷笑一下:“你和那小哥可是从两个方向过来的,怎么看也不是一路。”



吴邪很有些急智,顺口就说:“我们看完就各自回家了,出门遇冷风,我又咳嗽起来,小哥就说他在医官院有相熟的人,待会儿带到家里替我看看。你看我来京畿也不算短了,一直也没找到机会闲逛,今儿得空,多逛了会,这才和他差不多时候到。”


吴三省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看着吴邪殷勤地给他斟酒,忽然又是一句:“那昨儿去贰月洪那呢?”


自吴邪一出监狱,吴三省就派了人跟着他,昨日他被贰月洪的人带走,那些眼线是知道的,但吴三省只说让他们盯梢,不许他们轻举妄动,免叫吴邪察觉,也就不敢主动施救,派一人在贰月洪府邸门口盯着,另一人回去请示该怎么办,吴三省听到贰月洪的名字,不怎么担心,让他们看着就成了,好在吴邪离府时并无异状,他们也没多生事端。


吴邪重重地一搁筷子:“三叔,你派人跟踪我?”


吴三省喝了口酒,辛辣绵长,比蜀地的甜酒够劲多了:“是啊。你做事这么不省心,我不派人跟着,回头你再闯祸怎么办?”


“那陈阿四劫走我的时候,你的人怎么没拦着?”


说起这事吴三省就生气,那些酒囊饭袋们见早起小三爷被劫,他不怎么上心,就当这次也不是大事,后来看到张起灵和解雨臣等人都奔赴太庙,才觉得事情严重了,忙回来告诉他。陈阿四这种朝廷要犯和贰月洪能比么?得亏他去得及时,不然叫那狗东西说出当年之事,可就糟了。


“他们办事不利,三叔替你责罚他们。但一码归一码,昨儿你到贰月洪家干吗去了?”


吴邪夹了一筷子松仁玉米,边吃边道:“不止是他,还有位大人也在,叫黑背老六的。也没说什么,就是一个劲儿问我爷爷的事,他说他们年轻时是好友。”


吴三省急得把他筷子按下:“等会再吃,你给我细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吃饭皇帝大。吴邪被夺了筷子很不高兴,但拗不过吴三省,便将昨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问:“三叔,他们说的是真的么?这两位大人跟我爷爷都是好朋友?”


吴三省点点头:“是,他们当年都是太祖麾下的将领,可谓同袍兄弟,生死之交。”


吴邪拨弄着碗里的菜:“是么?可爷爷被逼离开京畿,他们却还是高官厚禄,这么多年,也不见他们寻访爷爷的下落。这兄弟情义也太不值钱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10:00 +0800 CST  
“当时情况复杂,赵光义对外污蔑你爷爷犯上作乱,已被处死。他们自然无从寻访,留在这也不是眷恋官位,大概是不想太祖皇帝打下来的江山,败在赵光义这样的人手里。”


吴邪没吱声,但心里是不认同这做法的。既结了兄弟情义,就该同担当,共患难。谨记过往之情,不忘初识之心,方称得上生死之交。想到这,又惦记起一桩事:“三叔,你真不知道解雨臣他爹在哪儿么?”


吴三省眼一瞪:“我昨晚的话你没听是怎么的?解家跟咱们吴家可是有家仇的,你不想着报仇也就算了,怎么还这么关心他?我是不知道解连环那个王八蛋在哪儿,我要知道,早他娘杀了他了。我告诉你,你以后少跟解家那小子来往。”


吴邪挥挥手:“得得,当我没问,那小哥呢,你对他们家的事儿知道多少?”


“不清楚,张大佛爷和你爷爷是君子之交,关系虽深也没经常来往,当年张家上下都被逼着自尽了,要不是张起灵气度模样实在像极了佛爷,我真以为他绝了后。”


吴邪想到张起灵对赵德芳的尊敬,心里猜测,或许当年是赵德芳一力保下了张家这条血脉,可谓再生父母,张起灵这才对他如此感恩戴德。


“这些事也不该你打听,科举在即,你就老实呆在家里看书吧。”


吴邪点点头:“哦对,我二叔怎么样了?”


吴三省脸色缓了缓:“摔了一下,没大事,我留给他的都是亲信,会好好照顾他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把年纪了,多养几日,回头养好了伤,会来和我们汇合。”


“哦。”


“好了,吃饭吧。”


“哦。”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11:00 +0800 CST  
是夜,满目黑沉,贰月洪府门前的灯摇摇晃晃,烛光微弱,照不透夜的深渊,天空中飘着薄雪,被寒冷的风一吹,飘向远方。贰月洪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迎风绽放的几株梅树。这是太祖皇帝喜欢的花,他赞此花高洁,凌视寒雪冰霜,兀自雅姿清气。


故人已远,余香犹在。那短暂的岁月给予他的一切,终他一生,也无法忘怀。


清冷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点声音,贰月洪猛然站起来,警觉地看着黑沉沉的夜色:“谁?”


吴三省从夜色里走了出来,右手擎着一个檀木盒:“大人好雅兴。”


贰月洪提灯一照:“哦,是你。”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21:00 +0800 CST  
贰月洪沉默许久:“他怎么说?”


吴三省脸色一黯:“唉,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呢,我没敢说,他心眼实在,现在说了也不会答应,所以只有咱们推着他,逼着他一步步走上去。日后他会明白咱们的苦心。”


答应就是一句话的事,这之后的事却比登天更难,皇帝虽然年幼,却有广陵王护着。这位王爷心思之深,连他也揣摩不透。说他心善,可却能在十几岁时,有着害杀同宗一脉的兄弟的狠绝。说他心狠,多年来尽心尽力为国为民,他们都是看在眼底的。


一个人,对别人狠不算什么,若能对自己也一样狠,当真是可怕。他不禁想起了吴邪,聪颖狡黠,骨子里却是一眼望穿的良善,入了这处处杀机的名利场,哪里会是赵德芳的对手?


“不管你肯不肯帮忙,这件事吴家都不会放手,而且我刚才已经去找过黑背老六了,他可是一口答应下来呢。”
贰月洪心里一惊,满眼凌厉:“你这是在逼我?”


“不敢。”吴三省抬高了声音,“我不过是倾尽全力罢了。贰大人,你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当真要和我们家老头子一样,带着遗憾,了此残生?”


一片沉寂。冬风吹来,将灯中的烛火吹灭了。风又掠过枝头,吹落枝头若雪的花瓣,有几朵飘到石桌上,静静地散发幽香。他们在黑暗中驻足久立,霜雪落满身,寒冷驱不走心中的沸腾的火。


吴三省问:“你意下如何?”


一时间又回到当年。枯草凄凄,日月无光,十里荒野,枯骨无葬。年轻的赵匡胤掀开帘子,看着前面褴褛瘦弱的几个少年,盈盈一笑,眼底带着驱散死亡与黑暗的沉静。他伸出手,那双手很大,很瘦,长着厚厚的茧,是长年握剑的手。


“你们可愿随我走?”


风霜中起了大雾,却遮不住晨曦的光。少年们跪在他面前,重重一叩,这一世的生死荣辱,尽皆全付于他手。
当年他说过:誓死追随,永志不悔。


现在也是一样。


“好,我答应你。”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21:00 +0800 CST  
第二日,解雨臣去了吴家。名帖递进来时,惹得吴三省老大不痛快,当即叫潘子出去把人撵走,潘子去而复返,说那姓解的小子说了,不是来找咱们家小三爷,而是来找三爷您的,您要是不敢见他,他这就回去。


吴三省冷哼一声:“胆还挺肥,你去把他叫进来,老子倒要听听他要放什么狗屁。”


彼时吴邪正在书房看书,解雨臣跟着潘子走进厅堂,人才一进来,就见一盏茶杯摔在眼前,吴三省态度恶劣道:“是哪个不长眼的,这样涩口的次等茶叶也敢端上来?给我换了!”


这是在给他下马威呢。解雨臣淡淡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世伯心气浮躁,已坏了品茶的规矩,须知有闲得逸时方可品其真味,涸者哪懂这其中妙趣?”


吴三省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涸者再难熬,也不会饮鸩止渴。”


解雨臣朗声笑了笑,把玩着空白的扇子:“都说西域苜蓿酒也是鸩酒一般的颜色,你怎知摆在眼前的是美酒还是毒药?”


吴三省冷哼一声:“龙生龙,凤生凤,一条背信忘义的财狼能养出白兔来?”


解雨臣收了笑意:“说实话,你那晚的话我没全信。当年的事我是查不出,但也不能听什么就是什么,何况你敢说你知道的都是真的么?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真的,你能怎么样?如今我就在这里,你若还是恨解家入骨,大可杀了我。”


有那么一瞬间,吴三省是真想杀了他,拳头攥了松,松了攥,到底还是放弃了这念头,这小子,真他娘是个人精。一方面提点自己,做人当识时务,吴家没有根基,己身未立一如涸者,而他解家却如日中天,何必为了说不明白的事死硬到底?他对吴邪没有恶意,甚至有心相扶,怎样抉择只看吴家。一方面又把当年的事挑明白,给吴三省一个看似是了断的机会。


可心里比谁都明白,吴三省,不会杀他。


呵,好小子。吴三省眼底浮上一丝冷谧,他聪明自己也不傻,既然如此,那便以退为进好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之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以后你们要来往也随你们,但你要敢学你老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解雨臣笑笑:“说句您不爱听的,吴邪有几斤几两,值得小爷卖他一场?”他正色道:“放心好,他不是越王,乱不得朝纲,我也没这么无能,得靠出卖朋友才能平步青云。”


短暂的沉默。吴三省已经恢复了素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端着下人新送上来的茶,啜了一口:“小邪在书房看书,你若有事,自己去吧。”


解雨臣笑了笑:“不必了,这些日子他也够累的,既得清闲,我也不去打扰了,小侄告辞。”
吴三省不冷不热地让人送他出了门,之后解雨臣虽没再来,但解家与吴家的恩怨,总算也有个短暂的句点。

又过了一月,冬雪徐徐洒满世间,像是明亮的幕布,关上了这一年最后的景致。朝堂上、市集中的纷纷扰扰,像是一场虚幻空寂的梦,被寒冷冻结。


汴梁冬日里最冷的日子来了。


吴邪一手托着脸,嘴里叼着笔坐在书桌前看书,窗户开着,一树红梅开得正艳。他已有一个月多月没出过家门了,胖子张起灵这些人跟约好似的,一个都没来找他,每日看看书练练字,日子过得很快,只是偶尔想起月余前的事,会觉得现在的平静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珍贵是珍贵,却不免有些乏味,好在过了年便是省试了,他也没心思想太多别的。


除夕很快就到了。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外间鼓乐喧闹,爆竹山呼,人们穿着新衣,手持红灯笼,互相作揖恭贺,满城都是喜气洋洋的春意。吴家因为孝期未到,放不得烟花,鸣不得丝竹,显得很冷清。吴邪写了一副桃符,命人挂在外头,添点喜气。


吴二白几天前又来了封信,说腿伤未愈,今年就不来了,吴邪既已拿了主意,就做出点成绩来,别给老吴家丢脸。末了嘱咐吴三省:北方天寒,小邪少有病根,叫他多多注意。其实吴邪吃了颖大夫的药,病已经大好了,现在即便不穿厚裘衣也耐得住。张起灵是不在,不然吴三省都得亲自谢谢他。

桌上摆了二十来个热菜冷拼,吴邪和吴三省挨在一起坐着,他们爷俩想要清净,就给下人们放了回假,只留潘子伺候着。炉上温着屠苏酒,往日里,为长者尊,饮酒需从长者起,但到了年关,少者得岁,故先贺之;老者失岁,故次罚之,这规矩便要倒过来。


潘子端起来先给吴邪倒了一杯,刹那间酒中桂香四溢。吴邪一饮而尽,连赞酒香甘冽,实在是佳酿,三叔这手艺,都能开酒馆了。今年这屠苏酒是吴三省自己酿制的,吴三省尝了一口:“还是不够劲。”


潘子笑道:“三爷,这是新酒,时间尚短,还没陈出醇厚来。”


吴三省也没多说什么,转头问吴邪,功课准备得怎么样了?吴邪让他不用担心,这不是临阵抱佛脚就成的,功夫全在平时,该看的他早已看完了。


往下便是些家长里短的话,吴三省有意无意地提起贰月洪等人,不动声色地试探起吴邪对他们的态度。吴邪没想太多,直言道:“那位贰月洪大人,倒是刚直不阿的人。黑背老六跟爷爷有点像,就是有点阴沉,不大好亲近。”


吴三省道:“你别看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年轻的时候都是独当一面的大才,就说这贰月洪吧,当年太祖皇帝出征在外,一直是他坐镇于后,要兵调兵,缺粮送粮,你要知道,打仗首要便是拼后勤,自从有他在,太祖皇帝就没为这种事担心过,赵光义要有这样的人在,哪至于吃这么多回败仗,还有黑背老六,论武艺,算不得最好,可那份不怕死不惜命的狂劲儿,啧啧。”吴三省喝了口酒:“咱们家既和他们有渊源,也是你的福气,你得跟他们多学学。”


吴邪听出弦外之音:“怎么学?”


吴三省轻描淡写道:“过几日你去府上拜个年罢。”贰月洪告诉他赵德芳已知吴邪身世,他护着吴邪,是情理之中,要是处处避嫌,反显得心里有鬼了,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来往,赵德芳看得到,也不会往深了想。


说穿了,也是拿吴邪当挡箭牌。其中真相吴邪不知道,但也不大愿意往那跑:“咱家跟他们几十年没来往了,这样殷勤不大好吧,科举在即,叫人看到了日后传闲话。”


吴三省就跟他急:“之前不走动是因为不能走动,现在你来了,咱们不能短了礼数,就这么定了,回头我叫潘子备好礼,你就去吧。”


“哎我说……”吴邪还有话要说,潘子怕这对犟精再拧巴上,忙道:“三爷说得是,我待会儿就办,回头咱也给王老板备上一份,他今天遣人来送了年礼,我们该回礼,小三爷正好一起去了。”


吴邪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王老板是胖子,忙问:“怎么,胖子来过了?”


“那倒没有,他只遣手下人来送了东西,说是年下要陪他们店里那群单身的伙计热闹热闹,就不来打搅了,改日再来。”


“可还有别人来?”


潘子摇摇头:“没有了。”


吴邪“哦”了一声,不知怎么的,有点失落。


吴三省道:“年关宫中事多,等过了年,该来的都会来。”


那天的事吴邪不知道,因而警惕地说了一句:“解雨臣要是来了你可别把他打出去。”


吴三省道:“他要真心和你结交就罢了。”


吴邪放下酒杯,认真地说:“三叔,我知道你担心他跟解连环一样,可你不想想,咱们家也不是什么朱门大户,又跟他家有仇,他害我帮不了他,结交我,也未必有好处,既然如此,还肯诚心以待,说明并非奸恶之人,所以不管你怎么想,这个朋友,我是认定了。”


吴三省心说认识才几天啊,说起话来一个强调。“那小子就随你吧,只是你若得空,和张起灵多走动走动,我看他是个踏实可靠的人。”


吴邪说:“可靠是可靠,就是太闷了,总闹不明白他想什么。”又转念一想:“闷点也好,回头我就找胖子跟他一起玩樗蒲,看老子不让他输得当裤子。”


这些游戏都是吴三省教给他的,偏吴邪聪明,越玩越好,输了几回大的之后,吴三省渐渐也就不跟他玩了,听他这样一说,摇了摇头,叹息着,朝中权力倾轧险恶,他却还是没放下这点孩子心性,真叫人放心不下。

转天吴邪便去了贰月洪府邸,名帖递进去没多久,就有仆人把吴邪请了进了正堂花厅,与此同时,几个畏手畏脚的家伙灰溜溜地从里头走出来,其中有个目光不善地看了吴邪一眼,恨恨地走了。吴邪进去行了拜礼,闲聊中,不免要问问那些人是谁。


贰月洪不悦道:“一群竖子小人罢了。”打着办公为名,行贿赂之事,这种没眼色的人,每年都有几个。目光转向吴邪,又换了一副脸色,细细询问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起居如何,又问他读了哪些书,又考问吴邪做诗论赋,吴邪对答还算顺畅。贰月洪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稍稍提点了几点,又嘱咐他,诗赋定要按韵书去写,一旦出韵,文章再好也是枉然。


吴邪谦逊道,记下了。贰月洪又道:“省试日期已在十日后,届时要到开宝寺内贡院应考,过不了几日,礼部的通牒就该送到你家了。”


“这么快?”往年省试都是在开春后,今年足足提前了小半月。


“这是皇上的意思,他初登大宝,急于开辟一番新气象,何况开春后政务繁多,还要应付远邦道贺的使臣。选拔人才是大事,陛下怕疏忽慢待,这才提前半月。”


“原来如此,难为皇上这样为士子着想。”


贰月洪摇摇头,声音不大:“他也只能做这些主了。”


吴邪耳尖听到了。心中暗忖,如今朝野之上三方争斗,小皇帝无兵无人,举步维艰,苦处自不必多说,难得他还能在这样逼仄的环境下,用那一点点的权力去为自己开路铺道,当真是有胸怀有手段的潜龙,怪不得解雨臣对他这样忠心。


“你中午若无事,就留下来吃顿饭罢。”


“多谢大人好意,只是我还约了人,实在不敢打扰。”


贰月洪微微一笑,慈爱地看着吴邪,陪着他慢慢往门外走:“这几日是京畿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入夜后市坊里处处灯华,亮如白昼,宝津楼还有诸军百戏,你们年轻人好热闹,若有闲暇,不妨去看看。”


吴邪果然很感兴趣,多问了几句,最后遗憾道:“可惜开考在即,我三叔怕是不会让我彻夜不归,明年再说吧。”


贰月洪看着吴邪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中一叹,明朝花月不知又能与谁同。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24:00 +0800 CST  
到了胖子的店前,吴邪就让马车先回去了,可谁知才一进去就被伙计告之王老板出门办事,再快也得三五日后才能回来,吴邪只得怏怏地把礼物搁下,自己回家了。耽搁了这么会功夫,马车早就走远了,这当口也赁不到马车,他只得自己先往前走走。


好在今日天气尚佳,街上也热闹非常,许多年庆才有的船载杂卖遍布市坊,走走看看的倒也不觉得无聊。这样一路走到了龙津桥,往南皆是书肆墨轩,比之繁华喧闹的朱雀大街,这里冷清得多,来往的游人里多是手持书卷的儒雅文士。


吴邪信步走到一家名叫“东观兰台”的书肆中。里头整整齐齐地搁了二十多个书架子,满满当当堆砌着浩繁书卷,吴邪随手翻了翻,店老板便从后堂迎了过来,是个高高大大的男子,他拱手施礼道:“这位公子想要什么书?本店有不少孤本善本,在下可以帮你找找。”


吴邪环顾了下四周:“可有《五典》?”


对方抚须道:“这是失传已久的古书。”


吴家在成都经营古董多年,收入拓本古籍无数,也没能找到这部书,因此也没抱多大希望,摆摆手:“没有就算了,我再看看。”


“原简是没有了,不过拓本嘛……”这老板露出了一个隐晦的笑容。


“真有?”吴邪惊讶道。


“也是凑巧了,这拓本是月余前收得的,一直珍藏在后堂,今日公子提起,也算是有缘,那就请入内一叙吧。”


吴邪一时高兴,没有想太多,跟着他往里走,书肆后面是个大院子,那人站定了,忽然转过身,换上另外一副冷峻的表情,与此同时,身后的门一关,吴邪就是再迟钝也知道遇上事儿了,他不动声色地笑道:“怎么,要在这儿看?”


忽而从四面八方跑出来五六个劲装的男人,个个看着都是训练有素的样子。乔装成老板的那人显然是这伙人的头儿,他走到吴邪前面,生硬地说:“吴公子,有位贵人想要见你,还请你跟我们走吧。”


吴邪来京畿后除了陈阿四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就是陈阿四的同党,也早就被张起灵一网打尽了,因此实在摸不清楚对方的底细,自己单枪匹马的,硬碰硬肯定要吃亏,悄悄地打量周围有什么地方能逃跑,嘴上道:“什么贵人?藏头缩脚地不敢说啊?”


那些人看出了他的企图,立马有两个人想过来架走他,吴邪一看不好,立刻掉头往回跑,没跑几步,忽然有几十枚流星镖直朝着那些人的面门飞了过去,他们立刻拔剑阻挡,须臾一刻,有个人忽然出现,他一把掰过吴邪的肩膀,因为蒙着面,看不到样子,那双眼睛却熟悉得很,他带着吴邪一路飞奔到院墙根下,眼见着后面的人要追过来,他又抛出一枚雷火弹,刹那间烟雾缭绕,还伴随着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将那些人阻隔开来。


清风如许掠身而过,眨眼间,两人便翻到墙外,那人拉着吴邪的手一路奔到了朱雀大街街口,吴邪累得气喘吁吁,扶着墙休息:“那些人应该不敢追过来了,咱们先缓缓。”


那个人取下面罩,竟是张起灵,他抿紧了唇,警惕地看了看身后。吴邪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是见过张起灵的身形套路的,了然于心,刚才一个照面就猜到是他,但是对他从天而降的举动还是很疑惑:“小哥,你怎么知道我在里头出了事的?”


张起灵淡淡道:“路过,听见你的声音。”


吴邪倒是相信张起灵有这份耳力,只是觉得这事儿未免太巧了点,一时间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听张起灵又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哦,我就是随便逛逛,谁成想那店主把我骗到后院去,说是有位贵人要见我,你说什么贵人能干劫人的勾当?我看他们就是一群土匪!”


张起灵摇摇头:“他们是宫里的人。”


吴邪眼睛一亮,立刻想到了:“是太后!”


刘娥既怀疑吴邪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自然想派人带到宫中查看,奈何吴邪被放出来之后就一直呆在家里,本来有吴三省在,吴家就不是想进就进的,再加上张起灵也派了人保护着,他们不敢硬闯,只得守株待兔,等了好些日子了,总算等到吴邪一个人出来。


“我不过是临时起意,他们怎么知道我要进那家书肆?”


“恐怕这一路都有人跟着你,看到你要进去,自有人提前从后院潜入引你入套。即使你不进这家店,到了好下手的地方,他们还会出现。”


吴邪心里一阵后怕,此番他要是被劫进宫去,那刘娥发现自己是个西贝货,定会杀了自己以泄愤,可躲过这次,保不齐下回在哪里栽跟头。想到这,吴邪就觉得很忧愁。


张起灵道:“你不必太过在意,这些日子只管在家,待到开考后,皇上朱笔御批勾了你的名字,到时太后就算发现你非她亲子,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你下手。”


吴邪知道张起灵是在安慰他,眼下除了拖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而且自己当初也算帮当今天子出了口恶气,不能这场戏演完了,只有他一个人惹了一身腥:“也只好如此了。”


张起灵又看了看身后,确定那些人没有跟过来,才问:“你可还有事?”


“没了,怎么?”


“我先护送你回去。”


要早些时候遇到他,吴邪定会邀他一起去逛夜坊,可经过这一番,也兴趣缺缺,客套道:“有你在我自然安心,只是不会耽误你的事么?这几日宫里忙得够呛吧。”


张起灵言简意赅道:“还好。”


“不如咱们找个酒楼先吃饭吧。”已是晌午,他也早饿了。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在外面不安全。”正月宫中正是忙碌的时候,诸国使臣纷纷前来朝拜,殿前司忙得不可开交,张起灵有数日没回过府,今日一听见手下说吴邪出府的事,就急忙赶过来了,虽然宫中诸事也已安排妥当,但这样消失总归欠妥当,如今看到吴邪平安,心就放下了,但也没有多余的闲情去吃饭。


话里是委婉的拒绝之意,吴邪也不勉强,点点头。两人沿着汴河并肩前行,身边波击风鸣,

水声清越,水波宛如银镜上的浮花,煞是好看,鼓乐喧天之声在坊巷间起伏,人人身着新衣,铺天盖地的喜气涌动着,有手拿炮竹的童子嬉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撞到了人,做了个顽皮的鬼脸,笑嘻嘻地跑开了。
看着此情此景,吴邪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张起灵偏头看了看他:“可是天冷?”


吴邪摇摇头:“你请来的医官医术甚好,病根已被拔除了大半,前几日他又来复诊,说再吃上一月就好清了,说起来还要多谢你。”


张起灵神色柔和了些:“无妨。”


“小哥,你说齐铁嘴的话是为了配合咱们设的局,还是真有此事?”


那日朝堂上,齐铁嘴声声言道:东方将有战事,需早作准备。吴邪看着眼前这暖意融融的安泰场面,心中无论如何也不愿其被战火破坏掉。


张起灵一怔,那日各自散了场,考虑的都是如何善后的问题,竟没有人想起齐铁嘴那番卜测的真假,自然也没人过去问,沉默了片刻:“不必担忧,有广陵王在。”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广陵王为大宋所做的努力,如果说刚开始的护着他是因为张启山的遗命,那么陪伴他十几载后,张起灵也由祖训变为了真心折服。广陵王要护着天下,那他便护着他。


为了赵德芳的安泰,没有什么不能抛弃的。


吴邪回想起广陵王谪仙似的淡远神姿,心里叹了口气,总觉得那人身在九门高墙内,人间烟火与他无关:“罢了,你信他,我便信你就是。”


他们再没有说过话,张起灵站在吴家门口,嘱咐道:“开考那日,我护送你去贡院。”


吴邪慌忙摆摆手:“哪用这样麻烦,到时候潘子和我三叔陪我去就行了。”


张起灵摇摇头,自行离开了。吴邪嘴里嘀咕着,这闷油瓶子今天怪怪的,以前也没见他这样细致,难道宫里还有别的情况?下次得问问。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5-12-29 20:27:00 +0800 CST  

楼主:西霖_

字数:460590

发表时间:2015-12-06 23:1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3 09:30: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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