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文革纪实《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谢谢!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5 00:38:37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誓死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父亲又敲起那面铜锣,走几步喊一声:
“我是走资派于渭生,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该万死!”
我手中的酒瓶子落在地上摔碎了。
造反派没有工夫再理睬两个孩子。
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父亲的眼神和他敲锣的姿势,这种遭遇对我无疑是强烈的打击与震撼。我看不见街道,看不见树木,也看不见游行的人们,他们就像一群魔鬼一样在我的周围来来去去,或是一串模糊的事物,一个个相互融混……我使起性子,发疯般跟着队伍后面走了几步,姐姐哭着求我听话,拼命拉我一同回家。
母亲听了姐姐的哭诉,低下脑袋捂住脸颊,木雕泥塑般久久不语。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5 13:29:21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黄昏,父亲挂着牌子,满身灰尘,步履踉跄地走进家门。他摘下牌子就一头栽倒在炕上。母亲赶快用毛巾给他擦洗脸上的墨汁,父亲的身子弯曲起来,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他的脸色不是苍白,而是青灰如土,一副痛苦不堪的神色。母亲端出一碗鸡蛋汤,父亲摇了摇头,看得出来他连喝水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母亲乞求道:
“渭生,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父亲推开汤碗,微微睁开眼睛,迷茫的目光使人吃惊。
“说什么也得喝口汤。”母亲舀起一勺汤送到他唇边。“让孩子们吃吧,”父亲伸直双腿哼了几声,“我咽不下去……”
“也不光是你,省长怎么样,市长怎么样,不都被揪出来游街示众了么?”
“那也得讲道理……我怎么突然什么都不是了?他们这么干,怎么能不叫人齿寒心冷,起码我还是个人吧……士可杀,不可辱!”父亲的情绪异常激动,眼里蹿出怒火。“大不了一死,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你领着孩子过吧!”
“熊蛋包,”母亲激动了,她知道丈夫尽管胆大包天,又非常脆弱。“死算啥本事,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当年我们是怎么斗地主老财的,他们怎么都活下来了!”
“报应啊报应……”父亲的脸颊扭向墙壁,用一种痛感绝望的低沉声音说。“那时我们太年轻!”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5 17:49:28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群众运动,轮到你就受不了啦?”
“自做自受啊,我以前不相信什么命运……”
“起来,于渭生,还是个男子汉呢。”母亲用痛苦的目光盯着他,厉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人受得了,你也受得了……把汤给我喝下去!”
父亲被镇住了,乖乖坐起来,接过碗一点点喝下去。
母亲把头发往后掠了一下,去厨房换盆水,回来后忙着给父亲擦身子、洗脚。她想让父亲多休息一会儿,打发我们早早睡觉,自己在厨房里忙活一家人第二天的早饭。我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皮,刚睡不大一会儿就被惊醒。母亲叫醒姐姐,说她要和父亲去参加会议,叮嘱姐姐看住我不许出门,说完就匆匆走了。我看看闹钟,刚好晚上10点整,爬起来扒着后窗户望去,朦胧的月光下,有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正押着父母朝俱乐部走去,街上时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话语。我和姐姐都睡不着了,坐在炕上发呆,谁都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噩运。夜深了,月亮躲进云朵里,窗外传来西下洼的阵阵蛙鼓。我抱着被子靠墙坐着,想等姐姐睡着出去看看。姐姐也打着哈欠靠墙坐着,忠实地执行着职责,看情况我不睡她也不会睡的。屋里闷热难耐,闹钟在滴滴答答地响着,灯光射出无数支尖刺刺痛我的眼睛。我关死电灯,打开后窗躺下,姐姐也跟着躺在枕头上。我家的后窗户斜对着不远处的俱乐部,大喇叭隐隐传来批斗大会的实况,每当外面传来喊声,房间里就充满恐怖,一阵阵口号声搞得我坐立不安。既然父母都在那里,说什么也得去看个究竟……心里想着翻了个身,姐姐也翻个身,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我摸索起衣服穿在身上,提上鞋子,蹑手蹑脚走向门口,开门声还是惊醒了姐姐: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6 13:14:27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弟,你到哪去?”
我灵机一动:“撒尿。”
“等等。”
“等什么,撒尿也不行么?”
我跑出门口,站在小白菜地里撒了泡尿,见姐姐没出来,撒腿就往俱乐部方向跑。俱乐部门前的大灯泡老远就把我的眼睛晃花了,身后响起脚步声,我回过头去发现坏了,姐姐妹妹都追出门来。女孩小时候比男孩长得高大,我也没有姐姐跑得快,她三步并作两步就追了上来,抓住我的手说:
“弟弟,不能出去。”
“哥,听妈……的话。”妹妹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帮腔,“不许……出去。”
“我要去看看。”
“去哪儿?”姐姐问。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6 16:51:03 +0800 CST  
感谢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7 03:04:27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俱乐部。”
“求求你了,不能啊……弟弟。”
“放开我!”我火了。
姐姐死死拽住我的胳膊不放,妹妹也扯起我的衣襟拖我回家。我挥拳打向姐姐,转身甩开妹妹的纠缠。这一拳实实在在打在姐姐的脸上,她下意识地把两手放在胸前,接着捂着脸颊哭了,我趁机跑进黑暗深处,躲在操场旁的一棵大树后面。
“弟——”
“哥——”
“你在哪里……听妈的话,回来!”
姐姐妹妹徒劳地喊着,我猫在大树后面无动于衷,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我知道她们胆小不敢到黑暗的地方来找我。一直等她们白喊过一大阵子,无可奈何地返回家去,我才得意洋洋地跑向俱乐部……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7 13:37:52 +0800 CST  
可能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8 09:56:22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一个哭丧着脸的人从观众席上走出来,看上去他紧张得差不多要崩溃了,浑身上下抖得厉害。会场又响起雷鸣般的口号,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想看得更清楚些。我惊讶地发现那个“小爬虫”也举起弯曲的胳膊,跟随大伙响亮地喊起打倒他自己的口号(我猜想他顶多是个科长级的小人物)。大概因为表现不错,造反派才没给他戴高帽、挂牌子,只是往他脸上泼些墨水,命令他撅在走资派队列的最边上。那一瞬间我还替他感到委屈,为什么造反派不让他享受平等的待遇,连顶高帽都没捞着!原来挨整的人也论资排辈,无论鬼队还是神队级别低的干部都必须自动对位,根本就没有平等可言。只不过厂级干部头顶的高帽高些,胸前的牌子大些,中层干部的相对小些。麦克风前那个人转向我的父亲,是斜眼:
“我再问你一遍,反党分子于渭生,工资组是谁撵走的?”
“我说过了。”父亲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眼睛始终朝下低低道。
“抬起你的狗头,大声回答。”
我看到父亲了,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上,脑袋涨大了许多。他跪在党委书记冯燕川旁边,身旁空个位置。有人扯着父亲的后衣领揪起他的脑袋。父亲提高嗓音:
“这事儿是王厂长主管的……后来我不清楚。”
一个激怒的嗓音从台下喊道: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8 17:59:50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王朋,你站起来,老实交代。”
王厂长慢慢从 台座位上站起来,腮帮颤动着说:“同志们,是于渭生把工资组撵走的。我本想给大家普调一级工资,可就是这个走资派于渭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气走了人家!”共产主义兴起初期,曾响亮地提出口号:“打土豪,分田地”。毋庸置疑,这种平均主义的意识非常具有煽动性,也许为了发动民众,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顶上的三座大山,在新民主义革命时期是正确的。进入社会主义阶段,决策人依然捧着这个法宝不放,就变成潜在的巨大破坏力。我们的目的,是团结大家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而不是什么“越穷越革命”。共 产 党人掌握政权后,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个矛盾,“均贫富”的思想扎在工人农民心里,根深蒂固。物极必反,所以我的父亲以及各级干部理应自食恶果,成为“替罪羊”。工人的工资低,本来就有怨气,再加上挑动,积攒多少年的怨气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如决堤之水。台下群情激奋了,七嘴八舌咬牙切齿骂道:
“我 操 你祖宗,于渭生!”
“你他妈拿着高工资,吃香喝辣,让我们工人做牛做马!”
“谁不给我们长工资,就要他的命……”
台上的一男一女从舞台一边的幕布旁走出来,高举拳头喊起口号:
“毛 万岁!”
“打倒顽固不化的走资派于渭生!”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9 12:37:19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台下齐刷刷地举起手臂,愤怒的口号震耳欲聋,我禁不住捂住耳朵。口号平息了,斜眼手持话筒从台上跳下来走到父亲面前,叉开两腿收紧双肩,做出一付挑战的姿态质问:
“于渭生,你为啥如此心狠手毒,不给我们工人长工资?”
父亲低头不语。
“张开你的狗嘴。”
父亲不抬头。
“回答呀。”
父亲鱼一样的沉默着。
“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们,是可忍,孰不可忍。”斜眼喊道,“于渭生不老实怎么办?”
“砸烂他!”
座位上一片应和声,父亲依然是同样的沉默。人们从椅子上跳起来,喊叫着,挥着手臂。有一个人跑到台前,抽出硌在父亲腿下的板凳腿,把他的胳膊扭上脊背,抡起板凳腿朝脑袋打去。接着又有五六个人一拥而上,挥拳乱打。父亲被从桌子上打了下来,抱着脑袋满地翻滚,一团团白沫流出嘴角。他任凭人痛打也绝不哭叫,绝不讨饶,绝不哀求。
我吓得闭上眼睛。
“别打了……我说……同志们,别打了……我说。”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9 13:17:27 +0800 CST  
真的!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09 23:33:13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我听到母亲凄厉的喊声,在暴风雨般的狂吼之中声若游丝,急忙又睁开眼睛。见母亲被两个女造反派从侧门押出来,她低着头,沿着舞台边焦急地跑向父亲。原来母亲上厕所了,父亲身旁的位置是留给她的。
“大家静一静,于渭生的臭老婆要揭发他啦……”斜眼望着骚动的人群,高兴地笑了笑,举起话筒对准母亲大声说,压倒了所有其他的声音。“后面的,安静……革命的同志们,造反派战友们,安静,安静,于渭生的臭老婆要揭发他啦!”
会场上渐渐安静下来,喧哗声传到后排,也归于沉寂。
“事情是这样的,”母亲迟疑了几秒钟,重又抬起头来,她的山东口音在麦克风里分外浓重。“我们在哈尔滨工作的时候,于渭生在省劳动局干计划处长,工资组组长是他过去的同事……于渭生去省里开会,听说此事专门做过老同事的工作,所以省劳动局才把工资改革的试点选在糖厂……”
“谁让你为狗丈夫歌功颂德了,” 台上有人叫,“简明扼要。”
“简单地说,于渭生要为低工资的大多数人长工资,王厂长要为高工资的少数人长工资。工资组倾向头一种方案,征求厂里的意见……他,王厂长,在厂党委会上固执已见,人家才换了试点。”
“孙志刚,你闭嘴……我不许你胡说八道,你是个党员,还有没有一点组织原则的观念……”王厂长忽地站起身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跺着脚叫道。“再说,你也不是厂党委委员,怎么能知道党委会上的事?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10 12:58:17 +0800 CST  
我经历文化大革命时13岁。,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10 17:12:49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我不是,于渭生是……他亲口告诉过我,当时你还和于渭生在会上将了起来……你说,王厂长,这是不是事实?”
王厂长一时语塞。其他人也开始对他提出问题,他似乎很不乐意回答,说得特别简短,并对许多事情都回答不知道,甚至越来越不耐烦。台底下的青年工人火冒三丈,不少人举起拳头怒吼起来:
“打倒王朋!”
“他妈的,他怎么还能在上面指手划脚?”
“把王朋揪下来!”
几个年轻人跳上 台,七手八脚将王厂长揪下台来:“低头……王朋,低下你的狗头!”我没看清他们是从哪儿拿的高帽,转眼之间便扣在王厂长的脑袋上,高帽太大,直接滑落在他的肩膀上,整个脸颊都被套进高帽里头了。几个人将王厂长架上前排的桌子跪下,有人给他画大花脸,有人给他挂牌子,有人往牌子上写道:漏网走资派王朋,打上大红叉叉。我踮起脚尖想看看父亲怎么样了,他还没有起来……我盼着他爬起来,又怕他再次挨打,只有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这样的等待叫人心焦,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头在发烧,耳朵眼嗡嗡响个不停。
有个维持秩序的人撵我出去了:
“小孩子来干什么?喂,说你哪……出去出去。”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11 11:54:29 +0800 CST  
是的,不忘历史,就是防止再一次发生。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11 15:40:50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我想赖在里面,他一把拽起胳膊将我推出门口。一离开热烘烘的室内,夜晚的寒气吹透衣衫,冷得我打起哆嗦。那人为防止我再溜进去守在门口,可我不甘心,又围着俱乐部绕了半圈溜进侧门……批斗会在继续,人们正在集中火力批判王厂长,逐渐达到高 潮,又揪出一大串他的徒子徒孙,台前大约撅着40多名牛鬼蛇神了。由于会场上的喧闹,后来上台揭发批判的人说些什么,我都听不清楚了。父亲经过短暂的昏厥醒来,嘴角流出鲜血,母亲扶起父亲艰难地向厕所方向走来。侧门也挤满了人,有两个造反派分开众人,让两顶高帽摇摇晃晃接近侧门。我不想让父母发现,赶紧躲在大人的身后,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押他们的人留在门口不走了,示意我的父母自己通过长长的走廊里上厕所去。在走廊深处,两人停了下来,母亲为父亲擦去嘴角的鲜血,要他倚在墙壁上休息一下。等到周围安静下来,我听见母亲低声说:
“于渭生,又犯傻劲儿了,人家都把你推到刀刃上,为啥不说话!”
“何苦,经历这么些运动……狗咬狗,一嘴毛。”父亲那高大的身躯几乎直不起来了,他把脊背靠在墙上,一个奇怪的苦笑扭歪了嘴唇。“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你还要怎么样,我说什么!”
“那就自己担着,能扛住么。”
父亲摇头,高帽跟着微微摆动。
“打伤了么,没事吧……”母亲伸出一只手为父亲搓 揉起胸口,“学学我,挺不住就要求上厕所,多蹲一会儿,歇歇。”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11 18:07:09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寒心哪,真叫人把心都寒透了……没想到为革命出生入死一辈子,落到这般地步,还不如当初不出来干呢!”父亲双手捂着脸,弯下 身子,声音里流露着一种悲怆和听天由命的意味。“你不要管我了,我不想连累你……”
“别,别这么说……”母亲忽然浑身颤抖,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肩膀,她的声音哽咽了,央求。“你知不知道……还有孩子,他们还小……”
押送他们的人回过头来,厉声呵斥:
“磨磨蹭蹭,快点!”
“你冷静一点,于渭生。”母亲流着泪水扶起父亲,“求你,坚持住……我求求你,千万冷静……”
“士可杀,不可辱!”父亲放下手,直起腰,一种视死如归的肃穆溢于眉宇之间——在他愤怒或下决心的刹那间,这道眼光叫人很是害怕,好像眼睛里燃烧着火炭。“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
母亲靠在墙边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12 01:10:54 +0800 CST  
感谢顺天应时先生的看望!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12 12:56:55 +0800 CST  
感谢小小木84支持!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2-12 13:47:04 +0800 CST  

楼主:于艾平

字数:230793

发表时间:2011-01-21 21:5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7-01 17:53:45 +0800 CST

评论数:88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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