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文革纪实《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那时候市里的2路无轨电车只通到造纸厂,从家属区到糖厂东大门有两里地,而从东大门到造纸厂车站也有两里地,父亲要背着我走4里地才能搭上电车。我趴在他宽大的脊背上一摇一晃地走着,周围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我变得高大无比,感觉视野那么宽阔,身边的景物都随之矮小。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喜欢我的妹妹于爱华,女孩子听话,乖巧,会搂着父亲的脖子撒娇……父亲要求男孩子就不一样了,总是要我跌倒自己爬起来,我和别的孩子打架,他知道后不管有没有道理准先揍我一顿……父亲闲暇时背妹妹出去遛遛倒是常有的事,在我的记忆中从没背过我玩。母亲说父亲背过我,那是她生我妹妹的时候,母亲躺在产房里,透过屋门玻璃看到父亲背着我高高兴兴走来,一边对我说:“咱们看弟弟来喽!”一个护士在走廊碰着父亲说:“恭喜你,于处长,又添个千金。”父亲闻声脸色一沉,连产房屋门都没进就背着我转身回去了。气得母亲哭了一场,说父亲是重男轻女的“大男子主义”!我才不信他们这一套呢,父亲若真的重男轻女干吗喜欢妹妹,看我什么都不顺眼?

我趴在父亲的脊背上,从我记事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背着我向2路电车站走去。父爱的感觉那么真切,永远铭刻在我童年时代的记忆里。我双手搂着父亲的脖子,腿搭拉在他的腰间,脑袋伏在他的肩头上,胳膊肘碰到他脸颊的络腮胡茬痒酥酥的。火辣辣的太阳晒蔫周围杨树的叶子,新铺的柏油马路变得软绵绵的,偶尔留下一个不清晰的脚印。看上去父亲为尽量减低摇晃的程度脚步放得很轻,以免颠疼我的膝盖,没走出多远我就感觉到他的脊背汗津津的了。尽管我的膝盖摇晃得隐隐疼痛,还是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父亲把我往上顿了顿,轻轻地问:

“疼么?”

当他的面,疼,我也不能说。

“疼,你就哼哼两声,忍着干什么。”

我不吭气。路过糖厂二楼办公室,有人看到父亲赶快跑过来问长问短,甚至要背我一段送到电车站,均被父亲婉言谢绝。

“于厂长,干吗这么认真,”一位阿姨追着我们说,“从厂里要辆车送到医院不就得啦!”

“这是私事,”父亲淡淡一笑,“我怎么能带头违犯制度。”

走出糖厂东大门,父亲为分散我的疼痛,又讲起战争时期的故事:

“还记得爸爸常讲的夺机枪的故事吗?”

“都快背下来了。”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4 17:11:16 +0800 CST  
谢谢,我快没信心了。为了历史,大家都做!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4 23:28:46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那时候情况危急,我们队长在掩护队伍冲出包围圈时被炸断一条腿,我用他的裤子包扎一下就背着他往外跑。鬼子追得紧,救人要紧,我无法连枪带人一起背出来,只得将机枪藏在一个草垛里。我钻进高粱地,上气不接下气跑了一段甩掉鬼子,放下队长喘口气,他流血过多人快不行了,我想给他找点水喝。队长醒了,说:‘他妈的,我的腿没啦!’我说:‘没关系,大哥,我背着你走。’队长想起什么:‘机枪呢?’‘我没带出来。’‘操 你姥姥的……你给我回去……把它扛来。’我刚要解释,庄稼地里传来狗吠声,鬼子循着哩哩啦啦的血迹搜过来。我准备背起他接着撤退,没料到队长一把推我个跟头,拔出盒子炮吼叫:‘保住你的脑袋,快把机枪找回来……它比我的命重要!’鬼子的狼狗已离我们不远,我怎么能丢下队长不管。我火蹿三丈,说什么也得把人救走,等我再弯下 身子要背队长逃跑时,他却掉过枪口给了自己胸口一枪……我对不起他呀,没把他背出来!”

父亲和我一阵沉默。

“机枪找到没?”我问。

“找到了。”

“爸……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爸爸是不是对你过于严厉?”

“有点。”

“你还不懂事,男孩子,我要对你不严格要求,将来怎么安身立命。”

“什么叫安身立命?”

“坚强地生存下去……有一天我不在了,”父亲颇为伤感地回过头,微笑中闪出一种严酷的神情。“你也要保住自己的脑袋!”

这是一次男人对男人的谈话,我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皱着眉头仔细听着,觉得非常吃力,竭力想理解其中的意义,让自己的脑子全部记住。尽管我还不懂得其中的奥秘,却能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让我回味终生。我是在父亲遇难之后才明白这番良苦用心的含义的,以他当时的处境,这是唯一能靠自己的努力为儿子做的事。我不知道冥冥中是否有神灵启示,还是人之将死先有预感。我的父亲一个月后蒙冤遇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5 08:45:23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拍过X光片子,医生告诉父亲放心,孩子没伤着骨头。他给我打了一针止疼药,又开些消炎药带给父亲,说等拆过线孩子就没事了。

神州大地黑云压城,恶浪翻滚,形势愈加扑朔迷离。

糖厂大院表面上保持着平静,但也风声紧,雨意浓了。省里模仿首都上行下效,教育战线的领导统统被揪出来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像土改斗争土豪劣绅一样戴上高帽满哈尔滨游街。北京的红卫兵浩浩荡荡北上齐齐哈尔革命大串联,发动当地的同学冲击市委。越来越多的人戴上红袖章,“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标语铺天盖地,口号声甚嚣尘上。东北重机学院、齐齐哈尔师范学院的学生纷纷行动起来,大字报一夜之间贴满校园内外,到处都是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父亲的不安和忧虑与日俱增,他下班回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给我做饭洗衣换药端屎端尿,酒也不怎么喝了,家里笼罩着一种沉重的气氛。我不能动弹,唯一的乐趣是读书。父亲用他的借书证从厂图书室借来大量小说,我每日躺在床上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我看不懂外国小说,那里面的故事离一个孩子太遥远,只喜欢看中国战斗的小说。这期间我走马观花地读遍到手的小说,《红岩》、《林海雪原》、《苦菜花》、《平原枪声》、《红旗谱》、《青春之歌》等作品对我的印象尤其之深。我恨不能早生几十年,也像书中的英雄人物那样叱咤风云,活的轰轰烈烈,死的英勇悲壮,不枉来人世走过一遭……父亲年轻时曾经是文学爱好者,也有几篇“豆腐块”见诸报刊。我见过他发表的几首小诗,那是他从报纸上剪下来珍藏在写字台中文件夹里的,由于时间的久远纸张变得又黄又脆。我那时还难以读懂诗中的含义,它对一个孩子未免过于朦胧抽象,只记得其中有一首诗歌的名字,叫《红红的山楂树》:

再见你竟如此憔悴
依然静静微笑
莫不是历经风霜雨雪
才发现爱你的人
再远也看得到……


我原想永远掩埋分手的悲伤
它却不断生长
默默地枝繁叶茂
又落叶般的无可奈何
在透明的秋天飘摇


那么就允许我爱
直至占据你心中每一个角落
像那沉甸甸的果实
与其在枝头烂掉
不如在风中燃烧……


父亲在日记中记载了打麻雀的日子里,自己去医院开张病假条躲在家里写长篇小说的情景。他要写出游击队长的英雄事迹,了却一点心意。大热天,开着窗户通风,城里城外漫山遍野撵麻雀的锣声、盆声,“呜呜嗷嗷”喊叫声震耳欲聋。父亲索性关死窗扇,脖子上搭条凉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挥笔疾书,闷头苦干了3个月才写出初稿。母亲怕父亲惹麻烦,趁他出差时将小说手稿做了点炉子的引火纸,说他是记“生死簿子”,净没事找事瞎扯淡。父亲回来后痛心疾首,但泼出的水收不回来,母亲已经即成事实,他也只能大醉一场不了了之。反右运动开展之后,父亲反倒感谢母亲的英明决断,说多亏老婆有先见之明,他要是再把小说抛出去,那还不知道要多流放几年呢,后悔都来不及!我为母亲烧毁父亲的手稿扼腕惋惜,留在家里没准现在真能出版……转念一想或许母亲做得不错,“文革”期间我家多次被抄,不销毁手稿也不会幸存的。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5 09:30:26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母亲归心似箭,来信说她就要结业了。这些日子里,我除读书无所事事,连拉屎撒尿都得等父亲侍候。盼星星盼月亮,我盼望着母亲能赶快归来,无聊透顶时研究起父亲刮胡子……父亲出去时总是保持着军人的作风,脸刮得青虚虚光溜溜的一根毛都不剩。他往脖子上围起一条小孩布兜兜似的手巾,在胡子上抹一层肥皂沫儿,然后龇牙咧嘴地对着镜子刮起嘴巴,时而鼓起腮帮,抬起一根手指一点点甩掉上面的肥皂沫儿,那神态显得非常滑稽。我偷偷模仿他的样子用剃须刀刮过一次脸,一点都不好玩,一不留神儿将下巴拉开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痛。倒是那薄薄的刀片异常锋利,削起铅笔不费吹灰之力。我开始收集他淘汰的刀片玩了,父亲察觉后不准我用它削铅笔,还将废刀片全都扔进垃圾堆里。说小孩子玩什么不好,偏偏玩这东西,割破手指可不是好玩的事!

一个星期之后,我膝盖上的伤口拆线了,走起路来还是不大方便,膝盖一打弯就疼痛,要是有副双拐支撑着出去散散心就好了。我想个办法,双手扶着个凳子当作拐杖走来走去,这样既不用膝盖打弯,累了还能坐在上面休息。我竟为自己的“发明创造”有些得意洋洋,整天拖着凳子到处乱走。

母亲神色严峻地从哈尔滨赶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和父亲嘀咕:

“渭生,这次运动来势不同寻常,形势比五七年反右那阵子还厉害……哈尔滨闹得挺凶,齐齐哈尔怎么样?”

“也闹起来了。”父亲的脸色变得焦虑而阴沉,“也是从教育口开始的。”

“我们学校有动静么?”

“有人给你贴大字报了。”

“谁?”

“我怎么好去看,反正不少……”

说到这里他们不作声了,沉默片刻,母亲头也不抬地说:

“看样子我得经受考验了……不过你放心,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父亲的忧虑不无道理,身为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的母亲,首当来势凶猛的运动其冲。母亲刚刚上班,大字报就贴满教室走廊,说她是旧十七年教育路线的代理人,一贯执行刘少奇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引导学生走“白专道路”。市里派来“文革”工作组进驻糖厂,要母亲停职反省交代罪行。一时间学生、教师、工人、干部都争先恐后的大揭发、大批判,办公楼走廊里贴满针对母亲的大字报。工作组的目的很明显,发动群众集中火力进攻母亲寻找突破口,进而揪出我的父亲,扳倒以厂党委书记冯燕川为首的领导班子。

“渭生,你可得沉住气,看苗头工作组是冲着党委来的。”母亲看过大字报回家说。

“我百思不解,你怎么能反党反社会主义,成了人民的敌人?”父亲愤懑地涨红了脸,眼窝深陷,眼皮沉重,背着手在写字台前走来走去,从屋里的这头走到那头。他猛地收住脚步,转过身子一只手按在写字台上。“荒唐啊……你是地道的苦出身么!”

“群众运动,我们应该正确理解。”

“那也得实事求是,不能随便往人身上泼污水。”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是执行过旧十七年教育路线,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硬要当作把柄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准备承受吧。” 又是一阵沉默,母亲绝望地继续说。“要紧的是管住嘴巴,不管他们怎样激怒咱们,于渭生,你可千万别跳出来引火烧身。”

父亲一屁 股坐在椅子上,老大不情愿地“哼哈”答应着,朝窗外望了望,脸色愈发阴沉。最后也只好安于这个事实,以不变应万变……可怜的是他们虽已预感到危险即将到来,却鸵鸟一样把头藏进翅膀里,似乎认为自己不愿看到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这也是当时中国人应付政治运动最无奈的办法。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5 13:45:44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母亲停职反省了,整天憋在家里写检查。她看上去也为我的淘气摔坏腿而后怕,但什么都没说。我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把自己的错误看得那么严重,她坐在写字台前苦思冥想,朝前俯着身子,低着头,神情委屈茫然。写满一张纸,手托腮帮歪着脑袋仔细研究一阵子,一会儿这改一个字,一会儿那加一句话,又撕掉放在手心里揉成一团扔掉了,扔得满地都是小纸团团。似乎要写出令革命群众满意的检查,是一件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的事情!显而易见,她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自己又究竟错在哪里?

办公楼里贴不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字报了,从一楼到二楼的走廊都贴得满满当当。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写大字报,好像谁写得越多就表明他革命的热情就越大似的。工作组在俱乐部门前的篮球场上搭起一座一层半楼高的帆布大棚,拉起一道道铁丝专供挂大字报用。我趁母亲写检查之际,扶着凳子一瘸一拐地溜出家门去看热闹。大棚里挂满一溜溜大字报,犹如纸张的甬道,形形色色的大字报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我发现这里不仅有批判母亲的大字报,还有批判副校长赵关键以及他们的黑后台厂党委书记冯燕川的……其中的一张大字报倒挺有意思,那上面说我们家5口人住两间大房,而工人一家三代10口人只能住一间半房,你孙志刚要是真革命就拿出实际行动滚出大房子,让我们工人阶级住进去……我可真心支持这张大字报的观点,希望能搬到一间半的房子里去住。因为现在我住的是里间,父亲住外间,我要出去玩时必须经过外间,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皮,没准他一不高兴就会问你到哪去,或者干脆就不准你出去……我企盼父亲能看到这张大字报,换到一间半的房子里去住。那样一来外屋小间放不下父亲的那张大写字台,他只能住里屋大间,我和姐姐住外屋小间。我要再出去玩就自由多了,起码不必经过父亲的审视,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都不敢喘!

渐渐地,我看出些门道,所有大字报的结尾一律无限上纲上线,不管被批判的对象是谁,归根到底都是自上到下一条黑线上的人。而糖厂党委最大的总后台一定是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赫鲁晓夫是何许人我不得而知,刘少奇我可熟悉,凡重要的场所都有他和毛 肩并肩挂着的巨幅画像,我举手宣誓加入少先队时就面对着他们两个伟人……不过我迷惑不解的是,既然刘少奇是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隐藏在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颗定时炸 弹?那么公安局过去怎么没能发现?为什么伟大领袖毛 也一点都没有察觉?真是不可思议!

我挪动着凳子,一张张往下看。

突然,我发现了一张父亲写的大字报。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5 18:20:21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父亲的这张致使他陷入灭顶之灾的大字报,堂而皇之地贴在大棚中间,3张粘在一起的大块白纸从棚顶一直拖到地面。他的落名于渭生3个大字写得分外潇洒,我是那么的熟悉。大字报好像刚刚挂在铁丝上的,我注意到糨糊还没有干。大棚里静悄悄的,还没到午休时间,很少有闲人来看大字报,只有看棚的叔叔守在门口,他的目光时而向我投来,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又转向别处。
父亲的大字报题目是:“孙志刚同志苦大仇深,是个好党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想父亲起这个题目时一定煞费苦心,46岁的人,虽饱经沧桑,遇到事情却孩子一般六神无主。他急来抱佛脚,竟相信“苦大仇深”也是一把镀金的保护伞,能帮助妻子遮风挡雨渡过难关。
我理解他们那代人的心情,上级党组织一律被冲垮砸烂,还有什么主心骨可依靠。长年的宣传、教育、熏陶,使他们像避雷针把雷电引入地下一样,导入俯首听命的深渊,坚信不疑党就是组织,组织就是党。党可以指挥枪,就可以指挥政策、法律、工作和生活,况且他们也无不认为自己就是党的儿女。连一个小学生做作文都明白“党”这个字的重要性,不管写什么题材一定要在结尾写上:“听毛 的话,永远跟共 产 党走。”语文老师准给你打高分。党高于一切,是大脑,神经中枢,你是她的四肢她的手臂和腿脚的延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必劳神动脑执行就是了,否则为什么要求人人都“狠斗灵魂中的私字一闪念”。设想一个人心灵中连私字的闪念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悲可叹的是,人的脑袋明明长在自己肩膀上,却从没有独立思想过。即使许多像我父亲那样能以血肉之躯反抗那场浩劫的老战士,临死之前还留下血书发誓自己绝没有过半点私心……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5 19:52:50 +0800 CST  
感谢支持。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5 22:39:27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母亲向来谨小慎微,守口如瓶,不该说的从不多说一句,不像父亲酒喝多后,七百年的谷八百年的糠都抖搂出来。她常常和父亲总结经验:“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历次政治运动挨整的,都是些直来直去的炮筒子。言多语失……你把话憋在肚子里烂掉,实在憋不住就放个屁,别人还能扒开你的心看看是红还是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父亲不以为然地反驳母亲:“都像你这样,人不就憋死啦!”
父亲的大字报大意是:孙志刚是从小讨饭长大的贫雇农女儿,我和她从战火中走过来,一起出生入死,患难与共,作为丈夫我最了解她。20年来孙志刚一贯忠于党和人民,我相信她是好同志。如果她执行了错误的教育路线,请大家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孙志刚理应诚恳接受。奉劝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不要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上纲上线,甚至进行人身攻击。我们可以通过同志式的批评帮助给她个机会改正错误,以便她更好地为人民服务。父亲的观点有理有节,一个人有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自由,父亲也有阐明自己观点的权利。但是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没人理解,也根本不想理解他的心声。父亲无异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他的大字报一下子变成引爆群众积怨的导火索,直接造成他的死因。
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先是为父亲喝彩,他真是个敢仗义直言的丈夫,使人感动,讲得痛快淋漓。我认为母亲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凭什么污蔑她是坏蛋。尽管她曾是个战士,可平常连鸡都不愿杀,遇到要饭的人总是留下他来吃一顿饱饭,吃过饭再给人家带上点东西……接着我又想起母亲劝过父亲,千万不要跳出来引火烧身,父亲却公开出面为母亲辩解了。我本能地预感到他这张大字报要出问题,心里迅速闪过个主意,要把大字报带回家去向母亲报功……大棚里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贼溜溜地扫视周围一眼,想趁机撕下大字报。看棚人似乎注意我了,我挪动凳子朝里面走去,隐藏在两排大字报中间,扒开道缝隙窥探看棚人的举动,盼望着他能离开一会儿好有机会下手。午休时间就要到了,我急得汗流满面,还是耐着性子一动不动。外面有人喊看棚人,他到门口去和熟人聊天了。我搬着凳子凑到父亲那张大字报前刚要动手,外面又进来一个女人,我缩回手,内心里沮丧得要命。那女人只顾专心致志看大字报,根本没注意一个孩子干什么。外面刮起大风,风钻进大棚里吹得大字报“哗啦哗啦”响。我用凳腿压住大字报的一角一蹭,“哧啦”一声头顶上的纸张撕裂开来,整条铁丝的大字报都跟着摇摆晃动。大字报如愿落在脚下,遗憾的是还有一块纸头留在上面。我摆出无意间刮掉大字报的假相,捡起揉作一团揣进怀里,肚子鼓鼓胀胀的像个小小的孕妇。我抱起凳子顶着肚皮朝外走去,迎面碰上看棚人,他擦肩而过时颇为疑惑地看我一眼。我做贼心虚地加快脚步,见看棚人走进棚内撒腿就跑,没想到膝盖疼痛起来,只得又扶着凳子一点点挪动着离去。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6 12:00:09 +0800 CST  
是的,感谢支持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6 17:01:14 +0800 CST  
感谢指教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7 10:46:01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小孩,站住。”
看棚人大踏步地追出门口,扒开我的衣襟,展开揉成一团的大字报,抬起眼睛狠狠地盯着我。一个孩子玩的小把戏怎么能瞒过成人的眼睛,他看到父亲的大字报被偷后,立即断定是我干的,厉声问道:
“偷大字报干啥?”
我被钉住一样,脸上露出很不自然的表情,图穷匕见了。
“说。”
“玩……”长这么大头一次偷东西,我羞愧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吭吭哧哧地说。“好……玩呗……”
“不对吧?”我的解释不能让他满意,“捣什么乱,你说实话。”
“想卖废纸……”
“那也不能撕大字报呀,”第二个借口有点谱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不习惯撒谎,脱口而出:
“于渭生家的。”
他恍然大悟地举起拳头,再不仅仅是严厉,几乎是怒气冲冲吓唬我道:
“好啊,小兔崽子,我告你爸去!”
我如遇大赦,落荒而逃……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7 11:26:58 +0800 CST  
问好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7 13:59:26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一个孩子闯了祸,唯一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装病。
我弄巧成拙,一回到家里就像个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躲进里屋装起病来。母亲以为我不舒服,摸摸额头不热也没在意,她整天心事重重地写检查,已顾不上我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但我知道看棚人会告父亲的。那个年代是一个告密的年代,人人都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立场而去告发他人,我偷大字报的行为比淘气闯下大祸还厉害。我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之中,同时又感到束手无策,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事件的爆发。第一天晚上没有动静,父亲下班回来只字没提他贴大字报的事,只对母亲说,那批被他们撵走的化工学校实习生又杀了回来,看情况要掀起运动新高 潮……他和后勤科谈过主动换房的事,准备从前院搬到后院的一间半房住,腾出大房子给人口多的工人家。母亲说父亲做得对,只要一家人安安生生,房子大点小点算不了什么。第二天一整天我都躲在里不敢出去,空气里弥漫着危机和隐密的冲突。母亲下午去办公室交检讨书,回来时神色大变,连晚上做饭时手都有点颤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紧张,但感到发生不幸了。父亲铁青着脸走进家门,气氛很沉重,母亲默默地在厨房里炖上菜,到小卖店为父亲打酒去了。父亲没鼻子没脸地冲里屋喊道:
“艾平,你过来。”
我一听他叫腿都软了,慢腾腾地走到外屋,装傻卖呆:
“爸,干什么?”
“你把脊背转过来,你干的好事……
“我咋的啦?”
我垂下眼睛,又抬起头来,一面应付他,一面准备往床底下钻。父亲勃然大怒,一把将我夹在他胳肢窝里大头冲下摁住,没命地抡起巴掌打我的屁 股。我在他铁钳子般的臂膀中动弹不得,大声哭叫:
“你凭什么打人?”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7 16:29:49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你……给我丢人!”
父亲从没有过这么震怒,这么不要命地打我,那股子狠劲儿,好像不把我打死就不肯罢休。我现在还记得,他分明是在发泄某种情绪。我被打急了,小狼一样张开牙齿咬住他小腿肚子,死死不松口。父亲狂怒地把我一脚踢到床边,我就势往床底爬去,但动作还是稍稍慢了一步,他抢上前来抬脚踩住我的腿部,拳头雨点般落在儿子身上。姐姐妹妹吓傻了,从里屋跑出来抱住爸爸的腿哀求:
“爸爸,别打啦!”
父亲甩开女儿,没头没脑地继续痛打我。姐姐把住父亲的胳膊大喊:
“妹,快去喊妈回来。”
妹妹哭着跑出去找母亲,父亲竟失去理智地回手给了女儿两巴掌。我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顿胖打,这是他打我最狠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直到死我都不原谅他。母亲气喘吁吁地冲进家门,放下酒瓶一把推开父亲:
“你疯了……下这么重的手……艾平怎么啦?”
“你别管……他惹了祸,还装病……气死我了。”父亲仍不住手,“打死他……也不能留下个犟种!”
母亲抬起胳膊护住我,父亲的拳头重重地落在她的手臂上。
“疼死啦……于渭生!”母亲素以善于克制为荣,是爱与慈悲的化身,极少发火,这下按捺不住喊叫起来。“你打吧……打吧……于渭生,你打死他好了,我走。”
“你说什么?”父亲一下被镇住了,有点不知所措。
“你再打……咱们就不过了,”母亲坚决地说,“我领儿子走。”
“你这是为什么……去哪儿?”。
“你管不着……这日子还有法儿过吗?”
父亲一下子抱住脑袋,坐在床上,半晌才哼哼唧唧说:
“你不能走,我是教育孩子……”
“那好,我不走可以。”母亲揉着胳膊上被打疼的地方,压制住激动缓和道。“我问你,为什么打他……净拿孩子出气?”
“他偷……”
“大字报是不是?”母亲平静地接上话头,“我在二楼的大字报上看到了……孩子是好心,你委屈他了!”
“妈,我不是偷……”我爬起来,扑在母亲的怀里抽泣。“爸不听你的话……”
一石击起千层浪,母亲为父亲的担忧不幸言中,我们的生活上空笼罩起阴云,一场杀身之祸已暗暗逼近父亲。造反派意在引蛇出洞,请君入瓮,父亲一时感情冲动,自投罗网。他那张保老婆的大字报终于招来横祸,两天之内办公楼里又换上一批矛头直指父亲的大字报,说他保臭老婆抵制文化大革命,指使儿子偷大字报破坏群众运动。工作组立即勒令父亲停职反省,数不清的眼睛都在暗中窥探,大家都等着看一出好戏,这就使他处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父亲心里不痛快,回家进行“窝里斗”,拿儿子撒气……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谁也没有吃好饭。父亲把我打得半死,把母亲的胳膊打青一大块,我也咬破他的小腿肚子……父亲喝掉整整一瓶60度的老白干,母亲也没和往常那样劝他少喝酒,而是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给他斟酒,有意让他借酒消愁。父亲酩酊大醉,吐了一桌一地,他的下巴颏又一次脱落了。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7 19:44:27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我不小了,对家里的冷暖更迭已有感受,也想分担点家务减轻母亲的压力。糖厂的人家都没有自来水,吃水需要到100米之外的公共水房子去挑,家家户户都备下一口大缸储存日常用水。我能挑动少半桶水了,但扁担钩长,我个子矮,若想挑起两个桶必须卷起扁担钩,让水桶底将就着不蹭地面。扁担压得我肩膀生疼,走起道来趔趔趄趄,摇摇晃晃地洒一路水才能把水挑回家。母亲说我是长身体的时候,怕压坏了身子骨,不让我挑,可我就是要显示男子汉的能力,只要父亲不在家时一定抢着去挑水。经过“大字报事件”之后,父亲很少露出笑容,嘴唇总是闭得紧紧的,肩膀也不那么挺直了,仿佛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折磨着他的内心。我一直躲着父亲不和他说话。母亲等父亲酒醒后狠狠地数落他一番,要他赔个不是缓和父子关系。我知道母亲说也白说,父亲可以向母亲说不该失手打她,但决不会向儿子道歉,那无疑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我也决不会轻易向他认错,那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我不原谅他,恨他不是个好爸爸,以前从来没这样恨过他。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将来长得比他高大 比他还有力气,也能像他逼我那样命令他每天练5页毛笔字,让他动辄得咎,看不顺眼就痛打他一顿狠狠教育教育他!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8 15:34:24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糖厂职工的生活很清贫,有自行车、手表、缝纫机3大件就算富裕户了。一般厂领导区别于工人的标志是除3大件之外还有台收音机,而工人区别于领导的标志是有能力捡碎砖块盖一座小仓房。我们的新家把一趟房的东头,没有仓房,门前有一个木板障子围起的大院,院墙旁垂着几十棵沉甸甸的向日葵头,前面搬走的人家没舍得割,母亲给他们点钱,把向日葵和院墙都留了下来。母亲说,等有时间在院里开块菜地,种上点小白菜和大葱,秋天就不用买秋菜了。大院前有条3米宽的胡同,对面是与我们隔窗相望的平房,再往前走一直下坡儿,就是一片长满芦苇和菖蒲的西下洼了。西下洼里有一种傻傻的“老头鱼”,大肚子,黑色的细鳞,光溜溜的脑袋比胖头鱼还大,孩子们能轻易钓上这种鱼来。母亲说老头鱼身上有血吸虫,从不吃这种鱼。其实她是偏见,我吃过彬子家做的老头鱼,肉质雪白细腻,味道异常鲜美……安顿好新家,母亲买回一脸盆鲫鱼“温锅”,有红烧鱼、糖醋鱼片、奶白鱼汤、干炸鱼。父亲也拿出一瓶茅台酒祝贺乔迁之喜,他给母亲倒上一盅酒后,对我们3个孩子说:
“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还有两个哥哥。”
“他们在哪儿?”姐姐惊奇地问。
“一个在沈阳,一个在北京,都在上大学。”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怎么突然冒出来两个大学生哥哥,母亲从来没跟我说过?我问母亲是真的么?
母亲默默地点头。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8 18:42:21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他们是我前妻生的,”父亲有些尴尬地补充道,好像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你们是亲兄弟。”
“前妻是什么意思?”妹妹问。
“小孩子不要多嘴多舌,”母亲替父亲圆场道,“以后人家要问,你们就说有两个哥哥,好吗?”
“好。”我欣然接受了。
“你们要好好向哥哥学习,将来也能考上大学……妈就是把裤子当了,也要让你们完成学业。”
我向往有哥哥,梦想有哥哥,羡慕人家有哥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哥哥就不孤单了,省得再穿姐姐换下的衣服,和她们玩跳皮筋儿,跳方格,过家家……姐姐总像跟腚虫一样跟着我,一看我和男孩玩就怕打架喊我回家。妹妹更讨厌,动不动向父亲告状我又淘气了……同学们都笑我像个丫头片子。况且哥哥本身就是一种威慑力,打起架来哥俩儿一起上,肯定没有大孩子敢再欺负我。有两个上大学的哥哥就更美了!
父亲离过一次婚,留下老家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
当年的老干部有不少都这样过来的。土八路进城了,家里的老婆土气了,城里的女人令他们眼花缭乱,心猿意马,于是便离婚娶个洋气的姑娘。父亲的好多战友进城后又重新组成家庭,结果前一窝后一窝麻烦不断。我的父亲没有找城里女人,而是找了他的战友——我年轻美丽的土八路母亲孙志刚。我的二哥于成奉那时谈起来仍旧耿耿于怀,说父亲进城后生活变质,喜新厌旧,我的母亲是第三者插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怪他当年从北京石油学院专程跑到齐齐哈尔糖厂批判父亲……接下去父亲和母亲不再理睬我们,两人又谈起厂里运动的形势。办公楼和大棚里贴满揪出父亲的大字报,除了文化大革命中常见的大帽子之外,罪状由保老婆升级为叛徒、特务,说他是一只混进革命队伍里披着羊皮的狼!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8 22:30:40 +0800 CST  
是的。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9 12:38:16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污蔑父亲是叛徒、特务,是因为他在上海做过地下工作。
那时候部队急需军火和药品。为打破日本人的封锁,党利用一位上海进步资本家的关系购进大批军火和药品,并打着青岛丝绸公司的旗号贿赂海关,秘密装船运出上海,半途再转向山东的抗日根据地卸载。父亲曾在大连的商行学过徒,有做买卖的经验,所以上级派他潜入上海执行这项特殊的任务,公开身份是青岛丝绸公司驻沪分公司二掌柜。一次,日军巡逻艇在海上截获公司偷运军火的船只,船老大架不住严刑拷打叛变了,日本宪兵立即根据叛徒提供的情况包围父亲的公司,将大部分员工都逮进监狱杀害了。我的大哥和二哥当时正和他们的母亲去上海看望父亲,只匆匆见到父亲一面就失掉联系。公司仅有几个人死里逃生,其中之一就有父亲。
那天夜晚,警笛声惊醒正在宿舍睡觉的父亲,他扒着窗口往楼下一看,见日本宪兵的警车已封锁住公司大门口。父亲顿觉形势不妙,当机立断将床单、被套撕成长条连在一起抛出后窗,迅速滑到楼下,借着夜幕掩护溜出包围圈……党千辛万苦建立起的秘密机构被破坏了,一时又查不出谁是叛徒,父亲只身逃出虎口,辗转十几天才逃回解放区,自然受到组织上的审查。上级不再安排父亲在后方工作,派他上前线去经受战火的考验。父亲凭白无故蒙怨,浑身是嘴说不清,且人家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别人都已牺牲为什么单单他能活着回来?又有谁证明他没有问题?父亲的心情非常苦闷,打起仗来没死没活不管不顾,说好听点叫勇敢,说不好听的是莽撞。其实,他是想以战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父亲的入党介绍人苏一萍伯伯时任行署专员,听说过父亲的情况拍案而起:“我相信于渭生,你们不要他,我要!”一直到查出叛徒水落石出,父亲再也没离开苏伯伯一步,始终跟着他转战山东各地……1954年,华东局派出大批转业干部支援东北,“背靠沙发”建设祖国重工业基地(“沙发”,是前苏联援建我们的代名词)。父亲那一代人热血沸腾,纷纷报名奔赴东北参加轰轰烈烈的生产建设。父亲的一个同事说:“于渭生,咱们不都梦想建立苏联式的大工业么,再不报名,过这村就没那店啦!”父亲这才告别苏伯伯北上来到黑龙江省……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9 14:35:46 +0800 CST  

楼主:于艾平

字数:230793

发表时间:2011-01-21 21:5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7-01 17:53:4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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