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文革纪实《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白土地》 卷四 腥风血雨 第七章 “小会帮助”
三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比母亲更有忍耐力的女人？
早晨醒来，母亲的脸色特别不好，她说自己腰疼的毛病犯了，要晚一点去劳动改造，让姐姐做点饭给我们吃。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免母亲伤心难过，因为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打发姐姐妹妹上学之后，母亲从炕上坐起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以一惯逆来顺受的冷静说：
“艾平，事到如今，你还是去一趟学校吧。”
“干啥？”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对了，脸上顿时烧红了一片，呐呐道。
“送假条，校革委会要和你谈谈。”
“妈，你放心……我去。”
“这就对了，听妈的话，你必须接受现实。千万不要和人家顶嘴……见机行事，和他们生气没用，有事回来再说。”
我扫视母亲肩膀上的黑紫色，那是一个月都不会消褪的，心痛不已，觉得说什么也得改改自己的强脾气了。一件事情明明能够两头说，何不看形势权衡轻重选出一条可行之路，尽量减少母亲的痛楚……我恨自己过去太胡涂了。我走了几步，犹豫着停一下，又迈开脚步，母亲喊住我。我强打精神问：
“还有什么？”
“态度要诚恳，也许事情就过去了……就这些，你明白吗？”
我的脸更红了，沉重地点点头。
“你也可怜可怜妈，那就这样去说吧……”母亲戚然小声道。
我不能不去了，毕竟生活要继续……我心神不安地走进学校，接待我的是白脸狼。他坐在一张办公桌前，脸板得如同石头，郑重地对我宣布了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勒令：
第一．明天公开向全班同学及老师道歉，交出一份书面检查，深刻反省破坏复课闹革命的错误。
第二．彻底和家庭划清界限，揭发父母的反党罪行。
第三．立即把孙志刚的走狗牵来，接受革命小将审判。
我扬起脸看着墙上的横幅：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那年月阶级斗争无限扩大化，造反派一切都从阶级斗争的观点出发，看谁不顺眼就认定他是阶级敌人，使人动辄得咎，可谓空前绝后。有一次，我见过家属大院里来个收破烂的人，一个喝醉的造反派有意找碴儿撵他出去，收破烂的不肯走。醉鬼硬说他偷厂里的废铜烂铁，破坏生产，扰乱了社会秩序，是自发的资本主义温床，把人打个半死。我当时就在旁边，愤愤不平却敢怒不敢言。这叫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简直瞎胡闹！我有嘴有舌头却不能讲话，是个会说话的哑巴，人简直要憋死了。白脸狼说的前两条我都没有在意，事到如今我可以向同学和老师们赔礼道歉。至于揭发父母仍然是桩很难做到的事情，得好好想想，起码和母亲商量商量怎么办？要审虎子我心里打鼓，怎么审判？开个批斗大会或“小会帮助”一只真正的走狗？人说的那套专政理论它能听懂么，那才叫对牛弹琴呢！虎子不老实就意味着要被活活打死。我想说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母亲不许我说话，只得把话硬硬咽回去。
我沉默得像一条鱼，不想延长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白脸狼看了我好一阵子，见我毫无争执之意，站起身来表示谈话结束了。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口，迎面碰上红卫兵总部的迟司令，我知道他是学校的头号打手，这时候我想躲都躲不及了。他喊住我：
“于艾平，你很傲，是不是？听说你公然跳出来为你狗爸鸣冤叫屈，胆大包天！”
我鼓着腮帮子，就是死鱼不开口。
“你还敢放恶狗咬造反派？太岁头上动土。你去把狗带来，晚上我们有肉下酒了。”
我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拔腿就跑。
“你等着，厂长的公子，一会儿打狗队就到，看我们不砸烂它的狗头！”
他们心狠手毒，准会置虎子于死地，拿我家别的东西都行，可是动虎子一根毫毛我都不干。我慌慌张张跑回家，虎子一见到我就摇头晃脑地亲热起来，我推开它：“你这家伙，他们要来打你了，死到临头还高兴呢！”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满院子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情况肯定越来越糟，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说什么保住虎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也许躲几天他们的怒气就消了。我头脑一热拿出书包，带上３个大饼子，一盒火柴，取出春节留下的甩线。又将钥匙从院墙缝中塞给吕大姨，托她转告上班的母亲说我和彬子他们蹲宿儿去了。
“你怎么没上学？”吕大姨问。
“我有点头疼……”
“好像有心思……出什么事啦？”
“没事……吕大姨，有人来问，你别说我去哪儿了。”
“你啥时候回来？我得跟你妈说呀。”
“两三天吧，没准，让她别担心。”
我这个人是一旦拿定主意绝不改初衷，我决定带领虎子去朝鲜屯水泵站，因为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不管怎么样都先去那里躲两天再说。可是我刚刚拐过房头就看到手持棍棒的打狗队朝我家赶来，又差点没迎头撞上迟司令！我掉头往房子的另一面跑，催促虎子跟上，偏偏它冲着来人吼叫起来。我跑到大院铁丝网前扒开个缝子钻了过去，回头一看，糟糕，迟司令正用扎抢刺虎子，虎子一跳躲开了，仍旧忠于职责守在门口。眼看打狗队三面包围着逼近，一秒钟也耽误不得，虎子还不知道大祸临头。我急了，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打出响亮的口哨，虎子这才有所醒悟，退进院子跳上猪圈顶，奋力凌空一跃窜出院墙，吓得鸡飞猪叫，之后一溜烟朝我跑来。打狗队跟在后面呐喊着追来，虎子腰身一猫灵巧地钻过铁丝网，大人们统统被铁丝网挡在院里，气得捶胸顿足也没办法。
我的虎子化险为夷，安然脱身了。
三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比母亲更有忍耐力的女人？
早晨醒来，母亲的脸色特别不好，她说自己腰疼的毛病犯了，要晚一点去劳动改造，让姐姐做点饭给我们吃。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免母亲伤心难过，因为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打发姐姐妹妹上学之后，母亲从炕上坐起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以一惯逆来顺受的冷静说：
“艾平，事到如今，你还是去一趟学校吧。”
“干啥？”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对了，脸上顿时烧红了一片，呐呐道。
“送假条，校革委会要和你谈谈。”
“妈，你放心……我去。”
“这就对了，听妈的话，你必须接受现实。千万不要和人家顶嘴……见机行事，和他们生气没用，有事回来再说。”
我扫视母亲肩膀上的黑紫色，那是一个月都不会消褪的，心痛不已，觉得说什么也得改改自己的强脾气了。一件事情明明能够两头说，何不看形势权衡轻重选出一条可行之路，尽量减少母亲的痛楚……我恨自己过去太胡涂了。我走了几步，犹豫着停一下，又迈开脚步，母亲喊住我。我强打精神问：
“还有什么？”
“态度要诚恳，也许事情就过去了……就这些，你明白吗？”
我的脸更红了，沉重地点点头。
“你也可怜可怜妈，那就这样去说吧……”母亲戚然小声道。
我不能不去了，毕竟生活要继续……我心神不安地走进学校，接待我的是白脸狼。他坐在一张办公桌前，脸板得如同石头，郑重地对我宣布了校革委会和红卫兵总部的勒令：
第一．明天公开向全班同学及老师道歉，交出一份书面检查，深刻反省破坏复课闹革命的错误。
第二．彻底和家庭划清界限，揭发父母的反党罪行。
第三．立即把孙志刚的走狗牵来，接受革命小将审判。
我扬起脸看着墙上的横幅：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那年月阶级斗争无限扩大化，造反派一切都从阶级斗争的观点出发，看谁不顺眼就认定他是阶级敌人，使人动辄得咎，可谓空前绝后。有一次，我见过家属大院里来个收破烂的人，一个喝醉的造反派有意找碴儿撵他出去，收破烂的不肯走。醉鬼硬说他偷厂里的废铜烂铁，破坏生产，扰乱了社会秩序，是自发的资本主义温床，把人打个半死。我当时就在旁边，愤愤不平却敢怒不敢言。这叫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简直瞎胡闹！我有嘴有舌头却不能讲话，是个会说话的哑巴，人简直要憋死了。白脸狼说的前两条我都没有在意，事到如今我可以向同学和老师们赔礼道歉。至于揭发父母仍然是桩很难做到的事情，得好好想想，起码和母亲商量商量怎么办？要审虎子我心里打鼓，怎么审判？开个批斗大会或“小会帮助”一只真正的走狗？人说的那套专政理论它能听懂么，那才叫对牛弹琴呢！虎子不老实就意味着要被活活打死。我想说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母亲不许我说话，只得把话硬硬咽回去。
我沉默得像一条鱼，不想延长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白脸狼看了我好一阵子，见我毫无争执之意，站起身来表示谈话结束了。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口，迎面碰上红卫兵总部的迟司令，我知道他是学校的头号打手，这时候我想躲都躲不及了。他喊住我：
“于艾平，你很傲，是不是？听说你公然跳出来为你狗爸鸣冤叫屈，胆大包天！”
我鼓着腮帮子，就是死鱼不开口。
“你还敢放恶狗咬造反派？太岁头上动土。你去把狗带来，晚上我们有肉下酒了。”
我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拔腿就跑。
“你等着，厂长的公子，一会儿打狗队就到，看我们不砸烂它的狗头！”
他们心狠手毒，准会置虎子于死地，拿我家别的东西都行，可是动虎子一根毫毛我都不干。我慌慌张张跑回家，虎子一见到我就摇头晃脑地亲热起来，我推开它：“你这家伙，他们要来打你了，死到临头还高兴呢！”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满院子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情况肯定越来越糟，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说什么保住虎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也许躲几天他们的怒气就消了。我头脑一热拿出书包，带上３个大饼子，一盒火柴，取出春节留下的甩线。又将钥匙从院墙缝中塞给吕大姨，托她转告上班的母亲说我和彬子他们蹲宿儿去了。
“你怎么没上学？”吕大姨问。
“我有点头疼……”
“好像有心思……出什么事啦？”
“没事……吕大姨，有人来问，你别说我去哪儿了。”
“你啥时候回来？我得跟你妈说呀。”
“两三天吧，没准，让她别担心。”
我这个人是一旦拿定主意绝不改初衷，我决定带领虎子去朝鲜屯水泵站，因为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不管怎么样都先去那里躲两天再说。可是我刚刚拐过房头就看到手持棍棒的打狗队朝我家赶来，又差点没迎头撞上迟司令！我掉头往房子的另一面跑，催促虎子跟上，偏偏它冲着来人吼叫起来。我跑到大院铁丝网前扒开个缝子钻了过去，回头一看，糟糕，迟司令正用扎抢刺虎子，虎子一跳躲开了，仍旧忠于职责守在门口。眼看打狗队三面包围着逼近，一秒钟也耽误不得，虎子还不知道大祸临头。我急了，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打出响亮的口哨，虎子这才有所醒悟，退进院子跳上猪圈顶，奋力凌空一跃窜出院墙，吓得鸡飞猪叫，之后一溜烟朝我跑来。打狗队跟在后面呐喊着追来，虎子腰身一猫灵巧地钻过铁丝网，大人们统统被铁丝网挡在院里，气得捶胸顿足也没办法。
我的虎子化险为夷，安然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