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文革纪实《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白土地》又溅文革斑斑血泪 作家于艾平销声五年再推力作



“文革”距离今天并不遥远,但“文革”中发生的一切,正渐行渐远,对于后来人,也许有一天,它会成为一个“故事”,甚至一个“笑话”。这是“文革”亲历者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于是,以《死亡行军》《原谅,但不能忘记》《在特殊监狱里》《大荒原》等十余部长篇巨作蜚声文坛的于艾平强忍撕疤切齿之痛,和血蘸泪,呕心五年,奉献上《白土地》这部四十余万字的力作。 这是一部自传体纪实文学作品,真实记录了十年文革期间,作者及其家人所经历的非人磨难,今天回忆起来,依然“满目都是赤祼的血腥,满耳都是恶毒的斥骂,满心都是屈辱和悲愤”,致使几次提笔几次放下。然社会之责任历史之使命,重锤响鼓,鞭辟入里,欲罢不能,终为“文革”竖立起一根历史的耻辱柱。
《白土地》同其它涉及“文革”的作品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的“真实”,甚至真实到残酷,真实到令人发指。作品中的人物全部真姓真名,此举就是为了真实地记录历史,于艾平认为作为一个中国人,谁也没有权力隐瞒历史,伪造历史,扭曲历史。所以,他力图把已经歪曲的历史抻直,再抻直。这是为中国的明天负责,为历史和后代负责,更是为人类的文明负责。 对“文革”的记录与反思,于艾平的创作计划为三部曲《原谅,但不能忘记》共120万字,《白土地》为其第一部。后两部作品《车前草》、《大荒原》也将面世,有兴趣的出版社和出版人,可与作者直接联系洽谈。QQ 1052242964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1 13:52:00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母亲,

以及帮助我活过来的善良的人们。

—— 题记



目 录


第一章 晴天霹雳

第二章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三章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四章 腥风血雨

第五章 画地为牢

第六章 在特殊监狱里

后 记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1 14:01:49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第一章  晴天霹雳





1966年7月,我还不满13岁,刚刚参加过小学毕业考试,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们家的劫难也降临了。

我所在的齐齐哈尔糖厂子弟学校还很平静,一般说来,北京发起什么运动,波及到遥远的黑龙江边陲小城尚须一个月时间,暂时还能得到一点宁静。我的母亲孙志刚时任糖厂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她对我的期望值非常高,希望我能争气考上齐齐哈尔市实验中学。考试那一天早晨是艳阳天,朝阳把稀疏的云朵映得通红,仿佛燃起了大火。我进考场没多久刮起湿漉漉的风,晴转多云,室内变得幽暗闷热,我很快就汗水涔涔了。监考老师打亮所有的电灯,我烦躁不安地答着试题,心里犯起嘀咕,今天的天气可能预示什么……好在试题都在复习范围之内,我胸有成竹地答完考卷,第一个离开严肃的考场。天空下起牛毛细雨,母亲正打着雨伞守在教室门外。她一边为我遮雨一边掏出手帕擦我脖颈上的汗水,温和地责怪:

“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还有一半时间……再仔细检查一遍试题也不迟嘛。”

我嫌母亲磨叨,市里出的统一考题我都会,核对过一遍没发现错误还在里面耗什么时间。站在母亲身旁的算术老师董振清不放心,询问起考题内容,我如数家珍,对答如流。董老师长长舒了口气转向母亲说:

“孙书记,于艾平确实考得不错,我保他准能考上实验中学。”

母亲心里高兴,脸上依然绷着说:

“那也不能翘尾巴!”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强中自有强中手,母亲总叮咛我不要飘飘然,翘尾巴。我就是要翘尾巴,凭我的小聪明自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考上实验中学当然手拿把掐。不是吗?学校从小就给了我骄傲和自信。我跟父亲从哈尔滨流放到喇嘛甸上小学一年级,没念几天老师就教不了啦,我净在下面扮鬼脸、出洋相影响其他小朋友们上课。因为我在省直机关幼儿园已经学过大部分一年级的课程,老师怎么能让我多费脑细胞呢。校长找来我的母亲说:“于艾平不用上一年级了,我们建议他直接跳到二年级……”我可不是吹大牛,无论在喇嘛甸小学还是糖厂子弟小学我都是年级的尖子,并有充足的精力担任少先队大队长。我那时满脑子都是伟大理想,总是拿新的计划替换老计划,每个计划来的时候,总是很认真。一阵子想学苏联的加加林叔叔当个科学家,驾驶宇宙飞船登上月球。一阵子想学米丘林爷爷当个园艺家,实验出的苹果比西瓜大。没过几天想法又变了,还是学高玉宝叔叔当作家吧,写出篇“半夜鸡叫”的故事折腾折腾老地主玩……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1 14:03:15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我一直对语文课有特殊的兴趣。

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学校搞征文,出的题目是:“同学之间要团结”。我应征的一篇寓言叫“笤帚和拖把的故事”。大意是每当教室打扫卫生时,拖把见笤帚总在它前面出头露面很不服气,非要抢在笤帚前面风光一回。结果灰尘和纸屑都湿淋淋的粘到地板上,笤帚怎么扫都扫不干净。从此拖把再不闹情绪了,与笤帚一起配合得恰到好处……由此我得出结论,同学之间要像笤帚和拖把那样团结才能达到共同进步的目的……文章写得有点牵强,也不算优秀,可能评奖的老师觉得寓意不错,矬子里面拔大个儿,让我侥幸荣获全校征文第一名。学校初中语文教师侯字典不相信这篇文章出自10岁孩子之手,来我家家访了。他一进门,就文质彬彬地用手指撮撮鼻梁上的眼镜,将腋下夹的《新华字典》放在写字台上,里面还带着一些小纸条条。莫名其妙的父亲以为他来切磋学问,竟有些惶惶然了。侯字典清清嗓子,婉转地恭维父亲养个有“才气”的孩子之后,流露出对这篇作文的不安,若是家长出的构思将不利于学生的独立思考和发展……我的父亲于渭生是齐齐哈尔糖长副厂长,侯字典给他面子不好明说。父亲弄明白这个戴深度近视镜小伙子的来意,笑了一笑。他指着书架上的文学书籍对侯字典说:

“你就是那个经常在报上发表文章的侯字典……哦,小侯老师。多虑了,多虑了,厂里的工作忙,我整天不着家,哪有时间帮他构思作文……”

“于厂长,您过去不也写作么?”侯字典问。他说话很有分寸,每个字都经过推敲,而且从容不迫。

“那是业余爱好,只是喜欢……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小侯老师,艾平早就读过大部分中国古典名著。我怕他看坏眼睛,才撵他多出去玩玩,你有时间可以考考他《水浒》的内容……”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1 14:41:15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是的,父亲说得不错,我从小就酷喜读书。他书架上那几本中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水浒》、《封神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我翻得滚瓜烂熟,并时常给小朋友们讲读过的故事。我不喜欢父亲,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张驴脸,大眼梢子上的眉毛一挑很凶,仿佛我生来就欠他八百吊钱似的,一脸严峻,不苟言笑。他管教儿子的方式非常严厉,我动辄得咎挨他痛打。我看父亲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净拣好听的话对侯字典说,才不会撵我出去玩呢。他说人要脸,树要皮,字写的好不好是关系到一个人“门面”的大事,规定我每天必须写5页毛笔楷书。为让我练好“门面”几乎不近人情,完不成“作业”可就要倒大霉了……父亲自己写一手遒劲的毛笔字,逢年过节四处帮邻居写春联、对子,赚回一片廉价的赞美声。凭什么非逼我和你一样呢?我可不想哗众取宠。好在父亲很少待在家里,经常出差不能每崐天检查作业,平常不出差也是很晚才下班,我的日子才算勉强过得下去。有一次放寒假他去广东出差,我脱缰野马般玩疯了,10多天没练一个大字,母亲突然谈起父亲明天回来,问我完成任务没有?我一听差点没晕过去,天哪,我就是浑身是手也补不上那60多页的正楷字!不过我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对付父亲的“高招儿”,拿出毛笔和大楷字帖一页写上一个大字,好歹填满那个60多页的练习本,内容如下:

“爸爸你不公平,怎么能叫儿子心服口服呢。为什么你不要求我姐姐和妹妹也练5页字?你教育我不能打别人,你为什么动不动打我?你的儿子于艾平。”

我准备挨揍了,一听见父亲走进家门的脚步声就躲得老远,绝对是老鼠见了猫,唯恐避之不及。吃饭时我借口不舒服,拿个馒头躲进里屋躺在被窝里吃,耳朵却留心着外面的动静。父亲喝着母亲温好的茅台酒,兴致勃勃地讲起广东见闻,一点都没留意我在不在他的身边。使我感兴趣的是他带回来个小小的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南京无线电厂产的,不用接电线就能收听到广播节目,神奇极了!一家人忙着轮番欣赏半导体收音机,谁也顾不上屋里的我。母亲一个劲儿不许妹妹乱动父亲带回的宝贝,搞得我心痒难挠,真怕自己也忍不住出去摆弄摆弄那玩意儿……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1 15:50:50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父亲不抽烟,酷喜喝酒,兴致盎然时也逗我喝一盅,见酒辣得我直吐舌头咧开大嘴哈哈傻笑。我最烦父亲喝多横挑鼻子竖挑眼,看我什么都别扭,有一百个该打的理由。我要敢还嘴他就一巴掌打过来,说我活脱脱一个我爷爷,天生的犟种!你说冤枉不冤枉,我没出生前祖父就去世了,我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像他老人家?倒是祖母在世时经常做我的保护神,她是个慈祥的农村老太太,有她在,我惹祸也不用害怕父亲。因为他一想教训儿子,祖母就搂着我不让打,惹极她还会脱下鞋底给父亲两下子。往往这个时候父亲便老实了,他不但怒气全消,还得像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一样陪着笑脸……母亲告诉过我,父亲喝酒的历史始自抗日战争,那年月打胜仗免不了要喝酒,到东北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心情好的时候喝,心情不好的时候更要喝,母亲哪里管得住父亲,反正不管怎么说他都有喝酒的理由。我多次见父亲酒醉说胡话、呕吐,一吐一地臭气熏天,酩酊大醉必定犯下巴颏脱节的毛病,说话呜呜噜噜谁也听不清楚讲的是什么。害得母亲每次哄父亲睡下,还得帮他把下巴颏重新推上去……我唯一喜欢父亲喝酒时就是他的老战友们来我家欢聚一堂,趁机听听他们回忆战争。听到令人激动的地方,我的血流得飞快,仿佛那场战争就是我自己打的,尽管我还不太明白他们讲的内容,那些故事具体发生在什么情况下……父亲亢奋时滔滔不绝,情不自禁地大手一挥,指挥大伙一起唱起战歌,母亲也打着拍子跟着小声合唱起来。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们又变成战士,重新回到年轻的时代: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日子来到了,

抗战的日子来到了。

前边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边有全国的老百姓……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1 16:43:55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我瞧不起父亲当兵的经历,他当年干的是土八路、游击队,手中举着长矛大刀红缨枪,半夜三更放两响土炮骚扰一下日本人的据点,敌人追出来跑得比兔子还快,解放战争中才加入正规军。看人家理琨叔叔多威风,一参军就加入正规部队敢跟敌人刺刀见红,一仗能歼灭鬼子一个大队!父亲一喝多就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有一次,游击队截击鬼子征粮小队,缴获一挺歪把子机枪,跑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把酒相庆。那时候土八路缴获一挺机枪无疑是场伟大的胜利,高兴的心情可想而知。小小的部队打个“大大的胜仗”,且游击队长又是父亲的叔伯哥哥,队员都是他的同族兄弟,自然不会亏待手下的弟兄们,这回非要一醉方休庆贺鸟枪换炮不可。浓烈的地瓜干烧酒刚过三巡,大部分绿林好汉都醉眼迷离了,村头响起密集的枪声。队长让我的父亲看看出了什么鸟事情,父亲回来报告说:

“大哥,不好了,鬼子大部队打过来啦!”

“怕什么,不是有机枪嘛,”队长只管往嘴里灌酒,醉醺醺大喝。“揍他个狗日的!”

“不行啊,顶不住,鬼子有掷弹筒。”

父亲话音未落,一颗炮弹落在院子里,把队长手里的酒碗都震掉了。炮声使队长清醒过来,他撕开衣襟大吼:“把机枪给我,撤。”可是已经晚了,鬼子冲进村里团团包围住他们。队长抱着机枪带头冲开鬼子的包围圈,自己却身负重伤倒在地上,直至牺牲前还叮嘱父亲,说什么也要保住机枪,它可是咱们的命根子……父亲一讲起来就遗憾:“我对不起他呀,没把他背出来……要是我们队长活着该多好,喝茅台也请得起!”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2 02:20:59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父亲过来看我了,吓得我把脸转向里面,装作沉沉熟睡的样子一动不动,心怦怦乱跳。

他摸摸我的额头,掖掖被角走了出去。一连几天我都忐忑不安,父亲照例早出晚归,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凭我一厢情愿的幻想,好像事情过去了。现在想来,以一个孩子的心理揣度大人的动向何等幼稚可笑,父亲出差回来家里家外需要处理多少事情,哪有时间顾得上一个孩子。星期六晚上,父亲坐在写字台前翻阅参考消息,决定收拾我了。母亲在厨房忙碌着炒菜做饭,我在里屋装着写作业,看上去非常认真。父亲喊我了,他紧绷着脸,不露一丝表情:

“艾平,你过来。”

“爸爸,我写作业呢。”我语气含糊地搪塞道。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我叫你哪,听见没有?”

我慢慢腾腾走出里屋,向他走去,两肩垂下,笨拙地掩饰内心的慌乱,离他老远就收住脚步。

“你小子学会应付差事啦!”父亲从写字台抽屉拿出那本大字,把两只胳膊肘放在桌面上,翻阅着,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拉长吓人的驴脸,神情骤变。“我对你不公平,就是不公平,没出息,和你姐姐妹妹比什么劲儿,我要你和那些写字好的孩子比。”

“能认出来就行呗。”我壮着胆子向前迈了一步,站在屋子当中,低低顶了一句。

“你顶嘴。”

“我没。”

“你站过来。”

我一点点往前挪动,眼睛转向窗户,恨不能躲他越远越好。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2 10:39:48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给我重写,”他把本子扔给我,“一个字都不能偷懒。”

“我要开学了……”

“我不管。”他加重语气。

我又一点点向后挪动脚步,随时准备举起肘子,以防他的巴掌落下来:

“我写不完。”

“你敢?”

直到那一刹那,我的犟劲儿也冲上来:

“就是写不完。”

他一巴掌打过来,我“哇”地一声大哭,为的是惊动厨房里的母亲,让她劝阻父亲。我转身就往外跑,父亲早已察觉起身挡住门口,顺手插上屋门让母亲也进不来了。他抓住脖领将我摔倒在地,用脚踢起我的屁 股,母亲在门外使劲儿敲门道:

“渭生,开门……孩子他爸,不能这样……开门。”

“让你顶嘴,大人说话不老老实实听着……”父亲一脚不罢一脚地踢着我,“我打死这个犟眼子!”

“妈呀,疼死我了!”我满地翻滚哭叫,“妈呀,你快来呀!”

“于渭生,别打啦,求求你……”母亲喊道,“于渭声,你听见没有……再不开门我就撞啦。”

父亲对我拳脚并用了。母亲真地撞起门板,“咚咚”直响:

“小艾平,往床底下钻。”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2 11:23:47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母亲一句话提醒了我,我爬起来一头撞向父亲,他显然没料到我敢反抗,趁他惊愕之际一个鱼跃钻进双人床底下。父亲反应过来,伸手抓我的双脚想拖出我,我奋力一登踢开他爬进最里面的墙角。真得感谢这张加宽的铁双人床,四面带铁棱的床底特别低,父亲高大的身躯钻不进来,每每成为我的保护伞。父亲气急败坏地找把笤帚往床底乱捅,他捅东边,我躲向西边,他捅西边,我躲向东边。我小小的身躯像老鼠钻进地洞里一样游刃有余,笤帚头怎么都差一点点捅不到我。父亲狂怒地拉开屋门插销跑到走廊里拿拖把,企图用它捅我。

母亲抓住拖把与父亲争夺起来,火了:

“于渭生,你干什么……冷静点!”

“你放手……让我治治他的毛病。”父亲气呼呼道。

“教育教育就行了,你真跟孩子治气吗?”

母亲夺下拖把,将父亲推进屋里坐在床上,我看到两双脚各踩在床头的一边。

“我一打他,你就护着。”父亲说,“还怎么教育孩子?下次我不管了……你来管。”

“我不是不让你管,你手太重。”母亲气得直掉眼泪。

“不打掉他的犟脾气,这孩子将来准吃大亏。”

“那也得一点点来,他还太小……打也不是教育的好办法。”

出去玩的姐姐妹妹回来了,姐姐一进门就说:

“妈,吃饭吧,我饿了。”

响起放桌子、摆碗筷的声音。

妹妹问父亲:“爸,我哥呢?”

母亲说:“让他出来吧。”

父亲一直保持着严肃的态度,默许了,母亲俯下 身子叫我:

“艾平,出来吧,向你爸爸认个错,吃饭。”

“不。”我嗓子哭哑了,舔着从嘴角上流下的泪水抽泣道。“妈,我渴……”

我不出来,怕余怒未消的父亲看我哪儿不顺眼,又得生气。我躺在床下哭着,用肮脏的手擦着眼睛,弄得脸上乱七八糟。母亲叹了口气,倒满一杯温开水放在床下,拿出一块凉席塞进来,她的声音仍然带着那种亲切的温柔:“铺在身下,儿子,水泥地凉。”我喝过水,听着饭桌旁的说话声迷迷糊糊睡过去,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干。母亲又要和父亲忙活着搬被褥,掀床板,把睡成死狗的我抱进里屋……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2 12:22:05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考完实验中学,我彻底放松了。
为准备考试,母亲督促我用功都快把耳朵磨出老茧了,一放学就不准离开家门一步突击复习算术,足足关了我一个月。我记得很清楚,算术一直是我的弱项,天知道董老师从哪儿找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算术题,即使我对那些阿拉伯数字毫无兴趣,也得耐着性子吃他加的“小灶”。人无压力轻飘飘,井无压力不喷油。那一个月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用我自己的话讲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核对过考题,我有底了,一股脑儿将讨厌的阿拉伯数字还给创造它的上帝,跑出家门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期间母亲要去黑龙江省党校学习,她也想让我考完试后放松放松,临走前叮嘱我不要离开糖厂大院玩耍,听爸爸的话别找挨揍,再没说别的。

我的小小天地里充满无限的乐趣,童年的光阴流水般匆匆而过,多么无忧无虑,充满幻想。我那时认为糖厂大院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不知不觉间在这里度过两年,其乐无穷,其乐融融。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2 13:57:52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齐齐哈尔糖厂,坐落在城市最南边的黄沙滩,距火车站20里,嫩江3里之遥。厂区大约方圆五六里地,两条铁道专用线横贯大院。它的北边是造纸厂,东面是木器家具厂,西面是菜社和一条长长的水泡子,大片大片的菜地那边便是嫩江和无边无际的大草甸子了。我不明白黑龙江的地名为什么如此绕口,越往北走就越蹊跷。什么昂昂溪、呼伦贝尔、额尔古纳、陈巴尔虎……叫你很难一下子记住。以后我才知道,齐齐哈尔属冻土地带大陆性季风气候,一年四季均刮大风,地名源于满语“刮大风的地方”。明末的时候这里是屯兵戍边的兵站,叫卜奎城,到了清朝就变成犯人的流放地。当地人常说:“风刮卜奎,狗咬奉天,火烧船场”。我没查过地方志,只知道齐齐哈尔一度为黑龙江省会,是中国最北边的一座工业重镇,有全中国最大的机械厂和军工厂,号称八大厂。

文化大革命前,齐齐哈尔远没有省会哈尔滨那样高楼林立,繁华热闹。当地人戏称齐齐哈尔是个“大屯子”。它由市内的龙沙、铁锋、建华3个区以及市外的碾子山和富拉尔基区组成,据说有一百多万人口。偶尔,母亲带我们去城里逛逛,市内只有一个公园,两条繁华的大街,两路无轨电车,两座大百货商店,两个副食品市场。其他的街面一律都是小平房,这都是我小时候留下的印象,怨不得说它是大屯子呢!我最感兴趣的是去第一百货商店旁的新华书店,那是一座日式的两层建筑物,里面的书籍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我的那套儿童读物《十万个为什么》,就是母亲作为我的生日礼物在那里买的。我童年印象深刻的是联营商店对面的百花园副食品市场,那各式各样的小吃使我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父亲带我去吃过一次“吊炉饼”,做饼的师傅把面团擀得比纸还薄,涂上一层油卷在一起,抡在脑门前耍魔术般甩来转去,“啪”地一下拍在案上压成圆圆的形状,然后放在平底锅上烙成金灿灿的饼。你拿在手上随便一抖,准会散成一绺绺的饼丝,咬上一口外酥里软,别提有多么香脆可口,再要上一碗豆腐脑喝就更美了!我一次吃两个吊炉饼还觉不够,父亲怕我撑坏胃,又买了一个给我带走,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百花园市场。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2 19:02:38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我们住的糖厂大院,是典型的“托拉斯”式企业。

齐齐哈尔糖厂是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工业建设项目,由前苏联援建的一座大型的现代化企业,年加工甜菜量40万吨,砂糖总产量5万吨左右。厂区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社会,2千多人的工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巨大的制糖车间与石灰锻烧窑、锅炉车间的厂房连在一起,孤零零地建在火车专用线边,与家属区拉开两三里远的距离,车间周围全是光秃秃的甜菜储存场。冬天,灰黏土的地面上铺满石灰,堆着一垛又一垛盖着草帘的甜菜。夏天,若成垛的砂糖能及时运往全国各地,家属服务站便把储存场地利用起来种上蔬菜卖给职工。整个大院内有一座二层楼是办公室,一座三层楼做单身宿舍,其余的建筑全是小平房。食堂、俱乐部、家属宿舍、子弟学校、运动场统统混杂在一起。孩子们除制糖车间不能进外,任何地方都可以随便出入。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3 12:12:37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制糖工业是生产白色砂糖的甜蜜事业,一切相应的配套设施都跟着建成白色。白色的厂房,白色的办公楼,白色的单身宿舍,连土地也是白色的,如同大医院那样一片肃穆洁白。石灰是制糖工艺必不可少的原料之一,说通俗点,就是要把红糊糊的糖稀漂白加工成洁白的颗粒。石灰锻烧窑旁堆满小山似的石灰石,一刮大风石灰就四下飘散,再加上甜菜储存场冬天铺满石灰消毒,到了夏天地面也残留一层薄薄淡淡的白色。不熟悉糖厂环境的人,一踏上生产区的白土地,准有一种身临银色世界的感觉。只是那绿树红花点缀其间才叫你似有所悟,自己此刻并非身处大雪铺地的冬天!所以,一般院外的人都说糖厂人是“白土地的”,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我们自己也说自己是“白土地的”,就和现在说你是天津或北京人一样自然而然。糖厂大院内能玩的花样繁多,我们地处市郊,是城市和农村的交接点、结合部,玩的方式也和城里的孩子不一样。城里的孩子放假多半参加少年宫的活动,学学文艺表演搞搞体育运动。企业的孩子没那么洋气,玩起来却别有洞天。扇“啪唧”、捉迷藏、弹玻璃球、扔口袋、踢毽子……弹玻璃球我不灵,人家潇洒地将球夹在食指尖和拇指节之间,一米远近弹无虚发,我只能将球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挤屁 眼子”,近在咫尺命不中目标。踢毽子也没戏,别人把那毽子踢出花来,我踢第二下子它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扔口袋玩有点女孩子气,真正的男子汉是不屑一顾的。

我尤其喜欢扇“啪唧”。

我至今也没有在词典里找出这两个字,所谓的“啪唧”,就是关内孩子玩的那种圆纸壳上贴着帝王将相头像的画片。男孩子用力摔下去鼓翻另一张纸板,那张纸板就属于你赢的了。我想“啪唧”很可能源于纸板扇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孩子们就用谐音给这种玩具起个形象的名字。我扇“啪唧”的小伙伴常常是刘文彬、郭春节、张铁南、李朋久、杨明利,大家相互叫着对方的绰号,干什么都在一块。我那时个头很矮,一双眼睛瞪得小小的,鼻头朝上翘翘,身材瘦成个细细的麻杆,极喜欢和高年级的孩子玩。伙伴们都比我年龄大,叫我于瘦子。我的铁哥们儿是高我一届的刘文彬,大眼睛,黄眼珠,卷头发,人长得像混血儿,对一切事情都极为好奇,大家都叫他彬子。他可是我们这些小伙伴中最强壮、最勇敢和最漂亮的一个,但愿我也能成为这样的孩子!糖厂孩子玩的“啪唧”不是纸板,我们买不起画片,大都用捡来的烟盒叠成三角形状扇着玩的。我收集的烟盒档次较低,常见的有“握手”、“蝶花”、“向阳”、“迎春”、“哈尔滨”牌香烟。偶尔得到一两个“中华”牌如获至宝,那是舍不得扇的,必定用作王牌和小伙伴们相互交换,一张王牌能换回10张普通的牌子。我扇“啪唧”很内行,先把它的三个边用牙齿咬得细细的窝崐凸形,选一处有细沙的地方放下,踩上两脚后再等彬子来扇。彬子比我个头大,他常常大力摔下掀翻我的“啪唧”,而我则靠巧劲钻他的“啪唧”。我们总是大战数个回合才能见出分晓,往往等我赢得彬子两手空空,他才摇晃着脑袋,一脸沮丧地再去寻找新的烟盒……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3 15:52:56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那些日子,父亲总是坐立不安,闷闷不乐,下班后给我们做好饭菜就独自喝酒,一个人守在家中听那台德国造的收音机,整整一晚上都不说话。

东北人管收音机叫电匣子,父亲的那台德国造电匣子今天看来绝对是古董,那时候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令我的同学都羡慕至极。他们一放学就找个借口到我家来转转,无非想央求我打开收音机听听音乐。因为糖厂职工绝大部分都买不起收音机,外界的消息一般都通过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传进大院。孩子们若想收听广播电台播放的长篇小说,得赶快吃上几口午饭聚集在喇叭底下抢占有利位置,一站就是仰脸朝上待半个钟点,等听完小说连播节目再回家填饱肚子……我这里特别强调一下糖厂俱乐部——那座像大仓库一样的一层建筑物,它是白土地人的娱乐中心,是“大道小道”消息的传播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历史舞台。日后我一家人与众多走资派的悲剧以及造反派的丑剧、闹剧、荒诞剧,无不曾在这里一幕又一幕轮番上演过,既令人惨不忍睹又啼笑皆非。父亲的额头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眉宇聚成深深的“川”字,困惑不解地听着晚间新闻。广播里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什么“工作组进驻清华大学校园……彻底批判‘三家村’……我的第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是何等好哇!”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都是一场大政治运动即将爆发的信号,宣传的目的意在制造革命舆论,让每个人的头顶都悬着一种看不见的威胁。我希望听点别的新闻节目,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劲儿极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忧心忡忡,北京发生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的反常使人奇怪,连督促我练字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我哪里知道,全国范围内已涌起一场新的阶级斗争的狂风暴雨,小小糖厂绝非世外桃源,无一例外的难已幸免。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3 16:27:23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父亲心事重重,脸上的神情惴惴不安,好像预感到某种威胁正逼近身边,却又不知如何保护自己。他对我“撒手放鹰掌”了,这对他的儿子反倒最好不过,我受宠若惊,心花怒放,母亲在家是决不会允许我整天在外面疯玩的。

糖厂是季节性生产的企业,夏天甜菜无法储存,入冬才能开机,化冻时节就停机检修设备了,所以一到夏天大部分厂区人影稀疏。那年6月间厂里发生一件怪事——锅炉车间经过检修试炉串水串气时,大烟囱里冒出来的竟是白色烟雾!那烟雾化作白茫茫的粉尘飘落下来,初雪一样覆盖大地,之后便再不融化了。一夜之间,无论生产区还是家属区都变成白土地,一片耀眼的洁白纯净,人们走出家门跟踩在大雪地上似的,一步一个黑白相间的脚印。说也邪了,那烟雾落下的地方全是厂区,一墙之隔却泾渭分明——院里的厂区是白土地,院外的菜社依旧是黑土地。于是,迷信的老辈子暗地里议论纷纷:“三伏天见雪是极为不详的预兆,恐怕要有祸事了……”好在接连下了几场大暴雨,将地面上的白霜冲洗得干干净净,白土地又变回为黑土地,这件怪事才告一段落……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3 18:03:11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我们玩耍的花样翻新了。

从造纸厂到糖厂的铁道专用线分岔处,即白土地人称作道北的地方,有一段路基下积满雨水,形成一个两亩地大小的泡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长满密集的芦苇和菖蒲,里面漂着几根被大水冲倒的电线杆。我那时的身高顶多一米四,水深刚好没及胸 脯,这里就成为糖厂大院孩子们的探险乐园了。

我邻居家的郭春节,一个瘦得像一副骨头架子的男孩,首先发现了那个乐园,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兴奋。还有更让人感到无比刺激的是,孩子们可以像铁道游击队那样扒火车去泡子玩。在糖厂大院的铁道专用线南面,有一个江岸造纸厂的原料堆置场,经常有火车通过糖厂的专用线运送造纸的稻草和破衣烂鞋等原料。一般货车驶进院内都喷出一团团蒸汽减速慢行,驶出大院才吐出浓浓的烟柱提起车速。我们全都埋伏在路基下齐腰高的狗尾巴草里,猫腰屏息地躲避着司机锐利的眼睛,准备伺机扒上货车的车厢。你可千万别露头让司机看见你的身影,否则就搭不成车了,遇上脾气暴躁的司机说不定会为安全起见停下车头,逮住我们之中的一两个淘气鬼,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下路基……孩子们专等火车头带着一股钢铁和焦煤的气味缓缓开来,拖着一串长长的车厢一节节驶过,一声口哨争先恐后冲出草丛,像铁道游击队员那么身手敏捷地抓住货车厢上的铁梯,一个拉着一个地挂在梯子上。等司机发现我们时,滚滚的车轮早已快驶到道北了。司机无奈,怕我们摔伤只得减速,我们便“扑通扑通”跳进碧波粼粼的泡子里,尽情地朝司机挥手喊叫: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3 19:18:09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谢谢司机叔叔,请我们免费乘车!”
我们把裤衩背心扔到岸边上,任衣服滑落水里也无所谓,赤条条地开始戏水玩耍。那正是黑龙江最热的时候,赤日炎炎,骄阳似火,反正等我们玩够穿在身上,没等走到家门口湿衣服早就干透了。我虽然喝下不少泡子里的浑水,但总算能用“狗刨”的姿势凫水了。最有意思的是我和彬子、春节一伙骑在漂浮的电线杆上划水前进,击起水花和其他孩子打水仗。我们想象着电线杆是一艘威武的战舰,每一个孩子都如同电影《甲午海战》中的英雄邓世昌那样在弹尽的情况下,悲壮地冒着炮弹撞向敌人的旗舰。孩子们在心里发挥着这个新念头,越来越兴高采烈。你看吧,一 丝 不 挂的“战士们”混战在一起,击起一阵阵水浪猛击敌人的“军舰”。炮火连天中有人大声喊道:“同志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冲啊——冲啊——”,双方都双手拼命划水进行最后的决战,闭紧眼睛撞向对方。结果不亦乐乎,2根或3根原木上的孩子们撞在一起,无不撅着白花花的屁 股滚下水去……我几乎变成母亲心目中的野孩子!

暑假天堂般的生活结束得非常突然。
一天下午,我照例和孩子们扒上过路的火车去戏水,司机没发现我们扒车,火车行至道北也没减速。彬子和春节跳下去踉跄几步站住了,我奋力向前跳去,惯性太大没有稳住身子。我本能地用胳膊护住脸颊,一下仆倒在地,脑子“轰”的一声,天晕地转。我懵懵懂懂爬起来,发现这一跤摔得不轻,一个胳膊肘蹭去一大块皮,火辣辣疼痛。

“哎呀,于瘦子……你的腿!”彬子看着我惊叫。

“怎么啦?”我揉着胳膊肘说。

“流血了!”

“没事。”我故意满不在乎地说,以免他们说我是厂长的公子,娇生惯养。

春节跑过来吓坏了:“不行,于瘦子,快去卫生所。”

我为他的惊吓而惊吓,试图弄清他惊吓的原因,往下一看也有点害怕——膝盖上磕开一个两指长的大口子,皮肉朝两边翻着,露出白生生的骨头,血喷泉般流淌。我试了试还能走动,赶紧脱下背心包住伤口。彬子和春节架起我就跑向卫生所,一路上我只觉得腿部有些麻木,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卫生所长董大夫是个笑口常开的叔叔,他解开浸透鲜血的背心,检查过伤口后,决定给我做一次简单的缝合手术。我尽量在伙伴们面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没打麻药就缝了3针。董大夫拍拍我的崐袋说:“这小子,一滴眼泪没掉,够‘尿性’!”其实我早已疼得大汗淋漓,要是母亲在身边准会瘫倒……此刻担心的倒是父亲知道了可怎么办,他会不会又收拾我一顿?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3 21:30:06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我“光荣负伤”了,第一天晚上没敢暴露伤口,趁父亲下班之前洗了洗背心,怎么也洗不净上面的血迹,干脆藏到床底下得过且过。父亲回来后我推说头疼,强挺着在他面前走上几步,没吃晚饭就上 床歇息了。夜里,膝盖疼得钻心刺骨,想哭又不敢出声,整整一晚上我都憋气加窝火,翻来复去睡不着觉。天愈来愈热,风声愈来愈紧。父亲照例喝闷酒,听电匣子,听完中央听地方的节目,忧国忧民地关注着文化大革命的进展情况。电匣子里的革命歌曲如急风暴雨,现场直播“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实况录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闲来无事,我发现父亲常常一个人凭窗眺望,他久久地站在那儿,两眼望着外面沉思着,一动不动。他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仿佛不知道怎样才好。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这里面总有点什么地方不对头……糖厂党委书记冯燕川到我家来串门了,屋子一下子变得又小又挤,冯叔叔长得心宽体胖,人高马大,说话粗声粗气,行动大大咧咧,是和父亲当年一列火车北上支援东北建设的山东人。两个老搭档添酒回灯重开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断断续续听到外屋传进来的声音。这是一场奇怪的不可理解的谈话,中间穿插着长时间的沉默,还说了一些没有说完的有时是听不明白的话。

“老冯,这次运动是怎么搞的,”父亲惶惑地问,“连清华大学党委都靠边站了,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老于,我也摸不透精神,《十六条》上不是这么说的!”

“我的思想觉悟不高,认识水平也提不上去,有些事都把我弄糊涂了。国家 刘少奇都不对了……你我撵走化工学校来煽风点火的学生,是不是也错了?”

“我们能让几个毛孩子牵着鼻子走!”冯叔叔的大嗓门震得屋顶轰轰响,他以一种领导者的腔调坚决地说道。“照市委的指示办,厂党委领导运动没错。”

“你没听省里的新闻,省委书记和省长都揪出来了……”

“还能糟到哪儿去,怕什么,天塌下来有地顶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党干,咱们经历的还少么。”

“‘四清’运动还没搞完,文化大革命又接上了。”父亲激动地低声说,“我真不理解……毛 他怎么了,今天打倒这个,明天又揪出那个,就不能让老百姓过几天安生日子……下一步厂里的运动怎么搞?”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不是什么事都清楚的,恐怕连市委书记也不知道,目前谁也吃不准……”冯叔叔回答说,看样子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但不管怎么样,我可不那么容易被吓倒!”

沉默片刻,父亲又说:“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看来大家都得承受同样的命运了!”

两个人重重地叹口气,又谈起厂里别的工作。父亲问锅炉车间冒白烟灰的原因找到没有?冯叔叔说技术科正在组织力量搞会战,市里的专家也来人帮忙了……遗憾的是,当他们聊天的时候,一举一动都保持着一种尊严,完全不知道灾难不久就会猛地落在头上,自己也将不可避免地被打倒,失去一切权威。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4 12:42:10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我的膝盖摔坏了,躺在床上盼着母亲快点从省党校回来。

粗心的父亲终于发现我的伤口了。

我没想到,头一天晚上我还能挺住下床撒尿,第二天早晨膝盖却肿得像个小馒头,疼得我把头埋在两只手里,大声号叫起来。姐姐发现了我的秘密,吓得够呛,她一溜烟跑到办公室叫回父亲。我满头大汗地强忍住疼痛,忍受着父亲严厉的审视。

“怎么搞的?”父亲掀开被子问。

“和同学赛跑,”我撒谎道,“不小心,摔倒在一块石头上了。”

“男孩子,擦破点皮,哼哼什么!”

“缝了3针……”

“在哪儿缝的?”

“卫生所。”

父亲再没问什么,转身走出家门。我松了一口气,一边“妈呀妈呀”喊着疼痛,一边埋怨姐姐不该打小报告告密。父亲很快返了回来,满脸乌云地背起我向外走去。我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原来他去卫生所了,董大夫建议去市第一医院拍张X光片子,看孩子伤没伤着骨头?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1-24 13:25:44 +0800 CST  

楼主:于艾平

字数:230793

发表时间:2011-01-21 21:5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7-01 17:53:4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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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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