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野苍茫——北朝末战争笔记小说(连载)

天涯的速度太慢了,打开此网页就要等半个小时,不夸张。最倒霉的是发了贴,要再等N久才能看发没发出去,多半是没发出去。

李昞和独孤氏的政治联姻时,两人的年龄差距已经不小了,这里讲的是他的青年时代的婚姻经历。


七十四 君若云中月

到了春日踏青时节,岐丰与阿咒结伴而游。他们骑上黄灰色的母马,沿着洮水岸边的草地向山坡骑行,山坡上的狗舌草正在疯狂地迎着日头生长。踏春的男女不少,岐丰戴白色幞头,一身鲜卑猎装,着鹿蹄皮靴,背着弓,马鞍旁立着箭囊;阿咒头戴褐色斗笠,垂下纱网遮住面目,身上穿上白下红的连裤装。两人骑于马上,自在飘然,颇有鲜卑和汉家混合之气息,惹得行人往往注目观看。

夏日天气炎热,两人极少出门。插上门扃,岐丰在院落柳树和杨树树荫下读书为乐。没有昆莫公监管,岐丰读佛经不辍,梵文也日渐长进。史书几乎都读遍了,倒是汉晋古书,自从五胡十六国中原战乱以来,飘零上陇的中原士子带来了不少,在狄道世家囤积,有数千卷之多,岐丰得以浏览检阅,受益颇多。

按礼,阿咒回娘家小住。她母亲问她:“李家少年对你如何?”阿咒不答。催促过急,就说:“他每天耽搁在读书之上,不是太多话。”

母亲不高兴了,默念菩萨说:“南无观世音菩萨,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就算做到辛尚书【1】那样的大官,说没命就没命了。这样的乱世,夫妻俩恩恩爱爱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眼看夏去秋来,西边黄河源头高原的凛冽寒风顺着河谷席卷而来。昆莫公的吼疾【2】又开始发作了,他没有儿女,就由岐丰等世侄辈轮流伺候。他虽然说话困难,但喜欢听岐丰等人高谈阔论,时而用拂尘击打胡床,以示不悦,时而又挥舞拂尘,表示嘉许。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岐丰在沙苑之战中留下的肩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阿咒想起娘家有叔公粗通医道,常常煎制各种疗病疗伤的草药,就让侍女去要。要来的是一个酒瓶大小的陶罐,拔开盖子,里面扑鼻而来一股浓烈的药酒气味。

阿咒就用这个药酒给岐丰擦肩头,每次都擦到皮肤发红发烫为止。擦了个把月,她问岐丰好点没有。岐丰不忍让她失望,就说:“只要不再中箭,就没事了。”

阿咒看着他肩头的伤疤,愈合之后与其他地方的皮肤明显不同,创口不平而且很狰狞。触摸皮肤,薄薄的一层皮下面就是被肩头射穿的骨头。

她看着伤口,叹了一口气,说道:“除非不下陇打仗,不然怎能不中箭呢?”

岐丰说:“今年看来没有战事,父亲也没有叫我下陇。”

阿咒怅然道:“今年不下陇,明年也必下陇。”岐丰无言。过了一会,阿咒站起来说:“我们陇西有一首女儿别离歌,是上远的年代传下来的,我唱与你听。”

说罢,她立起身来,将长袖卷起,两手相扶,开始唱道:

“君若云中月,
侬似水底影,
月儿出没彩云间,
影却永不离。

君若陇头水,
侬似泉石声,
水儿东去波四起,
声声不停息。

君若天上雁,
侬似翅底风,
雁儿寥廓无边际,
长风映日边。

但愿君心如侬心,
戎车万里作归期,
归啊归去来兮,
相携共白首。”

转眼之间,一年就过去了。大统六年【3】春正月,西魏以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独孤如愿治扶风右卫骑兵。独孤如愿下令征陇右军千骑下陇,又征岐丰为开府中郎,给阶从五品伏波将军、通直散骑侍郎。

使者风尘仆仆上陇去往各郡征兵,陇西素来出青羌骑兵,但自从大统二年李虎调集陇右骑兵征讨曹泥开始,此后战事频繁,潼关、弘农、沙苑、河桥各战之后,羌、氐等善骑的部落精锐一时都凋零殆尽。使者上陇,不得不下令州郡汉家豪强各姓出善骑子弟从军,狄道李氏就被指派出六十人、两百匹马。

使者所到之处,无不怨声载道,不仅人数远远少于预期,而且征来的子弟也素无骑射经验。独孤如愿不得不下令暂缓下陇,就令各州郡挑选壮丁,加强训练以备他日所需。

岐丰则终于在三月下陇去岐州赴任。春雪消融,陇上群山都露出了青黄的颜色。他与辛氏并辔而行,直到河源山谷之中。两匹马缠绕厮磨,似乎就像马上的主人一样不忍离别。

岐丰宽慰阿咒,对她说:“东西两雄经河桥一役,各自损伤,都知对手非是可以急于吞噬的。后续几年都需休养生息,今年断不会有合战。如果无事,冬雪下来之前,我必可以上陇赶回来的。”

阿咒说:“但愿如君所说,请不要忘记‘女儿歌’才是。”

她取下头上玉簪交给岐丰,岐丰则解下香囊交换。两人依依不舍而别,这个时候天上飘下来小雨雪,随风飞舞。辛氏立马坡上,目送岐丰一行策马从坡上奔下,向群山的深处而去。

【1】 辛尚书指辛雄,北魏永熙年间的尚书左仆射,阿咒祖父的哥哥。孝武帝西奔,高欢入洛,责朝臣辅君无能之罪,将辛雄与开府仪同三司叱列延庆、兼吏部尚书崔孝芬、都官尚书刘廞、兼度支尚书杨机、散骑常侍元士弼等朝廷重臣一起斩于阊阖门外。
【2】 就是哮喘。
【3】 大统六年即公元540年,李岐丰十九岁,这是他第三次下陇。距他第一次下陇后的沙苑之战三年,距他第二次下陇后的河桥之战也已经两年了。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6-24 22:50:52 +0800 CST  

七十五 长安忆旧

四月初,岐丰到达岐州,却没能见到独孤如愿。

原来在二月的时候,东魏大行台侯景率军出三鵶,谋复荆州地区。西魏丞相宇文泰命李弼、独孤如愿各领五千骑出武关驰援。独孤如愿既等不来陇西的新兵,就率军赴蓝田出武关而去。

岐丰东来,岐州早就人马去尽。公家的府库钱粮耗尽,即便民间也如遭大灾。他策马行走在平原大路之间,几乎看不见有骡马经过。田间多是老少和妇人在耕作,停马去问,有人悄悄说:“大军出关,每鲜卑骑士配马三匹,每十人配骡两匹,每骡配汉役两人。青壮人大多随军服劳役去了。”

岐丰从天水麦积崖购募了不少佛经和各种典籍,用驮马驮了,一并运回了长安。这个时候,独孤如愿和李弼已经合兵赶走了侯景。朝廷以独孤如愿为宣慰大使,驻荆州慰抚荆蛮。独孤如愿给岐丰写信,说道:“待荆州事了,不日即回长安。李中郎可在长安少待,不必远涉山水而来。”这样,岐丰就在长安住了下来。他住在须弥寺,这座寺庙正是父亲舍宅为须弥追福建造的。

这个时候已经是大统六年的五月了。

过了两天,他让刘七把这些书卷都送往东宫。自己一个人骑了一匹枣色的骝马,信马出门而行。但见街上有很多军士,穿圆领短袖不过膝的布衣,挽起袖子,挖掘街土堆填在接口当道处,似乎是在制造阻挡马匹通过的沟堑,煞是令人费解。

他本想穿城去圆觉寺看看,可一路都是堑壕阻塞,行路至为艰难,就策马回来。到了须弥寺前,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坐在门口。此人身长七尺有余,穿雪白白色的圆领齐膝袍子,扣金带挂西胡腰刀,年纪轻轻,却开始蓄起须来。见他回来,就立起身来冲着他喊道:“阿至罗,你可回来了!”

岐丰看见他,喊着他的名字道:“四郎!”连忙下马迎上了去。原来此人正是宇文四郎萨保【1】。

两人自河桥战后就未曾见面,相见都分外高兴。于是岐丰留萨保下来住一晚,又让刘七安排饮食。萨保见没有酒,食物也不过是青豆、菜叶,不觉兴味索然。他对岐丰说:“你明日到我那里去住几日,有好酒食款待你。”

夜来无事,岐丰与萨保在灯下握槊,几具下来,岐丰突然想起白天外出所见,就问萨保:“街上有军士挖沟垒堑壕,不知是何意啊?”

萨保冷笑说:“这是尚书右仆射周惠达,要把长安城做战场,防备蠕蠕进攻。”

萨保接着笑着说:“蠕蠕如果打过渭水来,长安街堑又有何用。周家小儿【2】不懂兵,且恇怯可笑。难怪王老熊【3】说他像只兔子。”

岐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防蠕蠕,我在陇西,闻听蠕蠕近来牧场西迁,东边卢龙塞、黄瓜堆各处边警都不见了蠕蠕牧骑。而蠕蠕在夏州北渐渐渡河,经营草场,大有下嵯峨山窥视关中之意。”

萨保闻听扬眉道:“想不到阿至罗也对蠕蠕情势了解不少啊,”他接着说:“只因蠕蠕势大,天子不得已和亲迎娶蠕蠕公主,将那原配皇后乙弗氏舍身入寺做了尼姑。不料那蠕蠕妇不罢休,又说什么虽已入寺为尼,却待在长安,不是想还要接回来吧?这样就把那女人赶到了秦州,又在尼寺里半死不活地吃苦。每天敲钟吃斋,以泪洗面。谁知此事不知怎么被蠕蠕主阿那瑰听到了,说什么皇帝不规矩,娶了我女儿为何还有养着原来的女人。从漠北带来牛马无数,都在夏州北面的原上住着,满山满谷都是蠕蠕。天子害怕了,就用手书把乙弗皇后赐死了。可是蠕蠕并未退走,如今又在夏州北大集马匹,有南下饮马渭水之意,殊为可恨!”

岐丰听到乙弗后的事,想起了当年一同自晋阳入关的乙弗恩,在沙苑被东人射杀,正是乙弗后唯一的亲弟弟。暗念:“伽洛若是泉下有知,不知会有多伤感。”又想起太子元钦,他本是文质之躯,经历此等丧母之痛,不知是否能够承受。

第二天,萨保果然如约派从骑来接岐丰。岐丰去住时,几日里宴席不辍,又见到贺兰祥、尉迟炯等故人。得知两人以及尉迟炯的弟弟尉迟纲均在宇文泰中军帐下。想当年绿眉泽射猎的一行九人,如今也只剩下宇文萨保、尉迟炯、尉迟纲、贺兰祥和岐丰五人尚在,而须弥【4】、宇文元宝【5】、乙弗伽洛【6】和源贺田【7】都相继战殁沙场了。

尉迟炯叹息说:“当年沼泽里看相的一番话,说须弥切记‘强寇勿追’,又说元宝骨相有‘寒簇之险’,看来都一一验证了。”

萨保反驳道:“看相的说伽洛和源贺田都是好相,为何却战死疆场了?”

贺兰盛洛道:“我等武人身冒矢石,求建战功,如若不死,他日必定富贵。其实何须看相的多说奉承话?至于什么勿追贼寇,箭簇之险,都是寻常话。他算准了我们是武人,知道我们非死即贵,故而拿那些话来讹我们罢了。”

萨保突然想起当时的一句话,就问:“他说的‘真人大家’,到底什么意思?”

众人都默然不语了。岐丰暗道:“当时的老人隐隐有所指,不似寻常话。如果只是寻常奉承话,怎敢用此大逆不道的称谓?说者如果无心,却使听者动了非分之想,岂不冤哉?如果真有天数,这‘真人大家’到底指的是谁呢?”抬头看众人,也似乎都在做类似的思索,更令人匪夷所思起来。

【1】 就是宇文护,日后关陇集团的第二代领导人。与李岐丰、贺兰祥、尉迟纲等人为童年伙伴,关系非同一般。
【2】 右仆射周惠达。
【3】 指雍州刺史王罴,也是豪雄人物。
【4】 须弥,李岐丰长兄,阵亡于灵州。
【5】 宇文元宝,阵亡于弘农。
【6】 乙弗伽洛,阵亡于沙苑。
【7】 源贺田,阵亡于洛阳西孝水。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6-26 22:39:09 +0800 CST  

七十六 岐丰献策

有一天,萨保和岐丰长夜对饮,又谈到柔然形势。都说蠕蠕以倾国百万之众牧马大河之南【1】,如若果真南寇,则恶斗必不可免。

岐丰思付:“蠕蠕所持不过马匹,如果倾国而来,必定沿着河道湖泊饮马前进,以河边牧草喂马。”他就说:“蠕蠕必沿河而来,倘若无水草喂马,则不敢南进了。”

萨保急忙抬头道:“说得是啊,可如何无有水草呢?难道,在水里放毒?”

岐丰望着他说:“那当然不可。不过,如果军马乏草,马膘都掉了,就没有脚力了。”

他灵机一动,脱口道:“不如沿河烧草,你看如何?”

“沿河烧草?能烧多宽?那蠕蠕离开河去喂马不就是了。”萨保不解地问。

岐丰用掌根撑着几案,几个手指连续交替不断敲打几面,这是昆莫公的习惯,一旦陷入思考,他就不停活动手指。岐丰边敲,边解释道:“水、草,牧马人缺一不可。如今沿河把牧草烧光,水草就分开了。你想蠕蠕要沿河南下,必定困难重重啊。而一旦马死,则有客死之险,岂不顾虑重重,不敢深入了?”

萨保点着脑袋,连连称好:“好,阿至罗,有两下子,没白读书。”

说罢就起身,呼唤从奴披衣。岐丰忙问他要干嘛,他说:“连夜找叔父【2】去,这段日子他一直寝食难安!”他推门出去,初夏的深夜仍凉意阵阵,他叫人拿了件皮裘披了,从马厩里把他那匹正在吃干草的黑脊快马牵出来,骑上就出门去了。

岐丰一个人坐着,回想烧草之计有没有先例,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朦朦胧胧中困乏之极,就和衣靠在榻上打盹。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突然门被推开了,他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萨保正在拨灯心,边拨边兴奋地笑着说:“叔父也觉得非常好,还使劲拍脑袋说:‘我怎么没想到呢?’还说蠕蠕真要冒险南来,我们就烧尽野草村舍,坚壁不战。而夏季多雨天炎,弓矢没有劲力【3】,我们用长矟斫刀,还怕这些不披甲的牧儿吗!”

他拍着岐丰的肩头赞叹说:“晋阳诸兄弟中,武人甚多,但唯你有文韬将略之才。有盛洛、婆罗做我的左右臂膀,加上你作为我的谋主,他日必能干出一番大业来!”

他所说的晋阳诸兄弟,是指当年因年岁小,同在晋阳做尔朱氏人质的那些武川子弟。其中,尤其以绿眉泽射猎的尉迟纲、贺兰祥和李岐丰为相知。

隔日饮宴,萨保又谈起晋阳山中弟兄们吃过的苦。他用拳头敲着桌子道:“他日富贵,必不忘众兄弟!”

他显然已经非常醉了,回头看没有别人,就抓起岐丰的袍袖,贴近他的耳朵说:“你还记得沙苑渭曲战前,我们泅水过河,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岐丰仔细回想后说,好像当时萨保问他对战事怎么看,是保长安,还是直接同高欢决战。

“不是这些,是说渡河决战全是宇文七宝的主意,如果不胜,就…”萨保做了一个弯弓的动作。

岐丰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看着萨保那双宇文氏的灰褐色眼珠,陷入的眼窝里,似乎隐藏了许多可怕的秘密。

萨保却毫不知觉,摇着头乐呵呵了一阵子,接着又说:“瘸子兄弟【4】当年风头好盛哩!他们说什么,叔父就听什么,打窦泰,取弘农,好像都是他们的功劳。回头又要全军渡过冰冷的渭水,同高欢在渭曲决死一战。我等的性命、前程都被他们穿鼻而走,实在可恨之极!”

萨保说的宇文奴干,就是宇文二郎宇文深。他在沙苑受伤之后,就离开中军,历任通直散骑常侍、东雍州别驾,不再参与军机大计了。

【1】 该年蠕蠕主阿那瑰率倾国之众渡河套,牧马鄂尔多斯高原。西魏委曲求全,赐死废后乙弗氏。
【2】 宇文护的叔父就是宇文泰。
【3】 天气潮湿将影响双曲复合弓的弹性势能。
【4】 指的是宇文深、宇文七宝兄弟。七宝在沙苑战场被人射杀,宇文深被射残一条腿。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6-28 12:20:49 +0800 CST  
多月确是一个气候因素,不过烧草之计,并非空穴来风,《北史》列传第八十六记载:

“阿那瑰女妻文帝者遇疾死,齐神武因遣相府功曹参军张徽纂使于阿那瑰,间说之。云文帝及周文既害孝武,又杀阿那瑰之女,妄以疏属假公主之号,嫁彼为亲。又阿那瑰度河西讨时,周文烧草,使其马饥,不得南进,此其逆诈反覆难信之状”。


而《资治通鉴》相同时段有如下记载:

“柔然至夏州而退。未几,悼后遇疾殂”

高欢派人离间柔然和西魏关系的时候,提到了蠕蠕公主莫名暴死和烧草两件事。再和《通鉴》对照,东魏使者提到的“阿那瑰度河西讨”,从时间上看,极可能与“柔然至夏州而退”是同一次军事行动。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6-30 21:04:23 +0800 CST  


作者:暴走哲别 回复日期:2007-6-29 19:44:48
宇文泰既然倾力讨好柔然,以制衡东魏,就不会北向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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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宇文泰不想讨好柔然,只是东边的高欢玩这套更厉害,何况东魏的国力摆在后面。阿那瑰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人,他曾经在洛阳生活过好多年,东西魏的差距他看的出来。从对柔然的外交上看,东魏是胜出。

当然他也不会放过东魏,多次南下入寇,掳掠人口,照样不留情。

蠕蠕的好日子要等到突厥突然崛起,才告终结。那时如丧家之犬的柔然人将遭到东西两朝同时的无情清算。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6-30 21:16:02 +0800 CST  

七十七 雪夜平稽胡

西魏大统六年(公元540年)冬天,西魏太保、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赵郡公李弼率万骑北出洛水讨伐白额稽胡。按例,需出一监军同行。宇文萨保建议以东雍州别驾宇文深为监军,他说:“亲戚之中,以二郎性情最为缜密沉稳,何况二郎和李骠骑从来没有什么交往,是合适之选。”

宇文泰则担心宇文深因腿伤致残,怕他骑马行动不变。萨保笑着说:“二郎夏天还往骊山射猎呢,他把伤腿绑在马上,骑起来别人连追都追不上。”

且说萨保在夏天献烧草之计【1】,西人就沿合水以北马岭水、泥水,以及洛川、因城以北的洛水等各处河谷纵火焚原。等蠕蠕的前驱斥候到了夏州的时候,骑马攀上白于山眺望南面天际下的洛水各支流,以及马岭水、泥水之源。所见俱是腾天的黑烟,河谷中倒塌的焦木黑森森一片,水面蒸气袅袅,似曾灼热沸腾。蠕蠕骑手没到过中原,相顾失色道:“都说南方天热,不想热到这个样子?!”蠕蠕大军在夏州不过顿军旬日就匆忙北返了。

此事之后,宇文泰更多地让萨保参预军机。此刻听萨保举荐宇文深,也觉得颇有道理。就说:“二郎在府衙调养日久,也该出去走走了。”

到了冬十一月底,李弼、宇文深从洛川营出发,逆洛水支流右手川北上夏州白于山。

由于夏季烧草,沿河谷草木都死亡殆尽,一路山川开阔荒凉,渺无人烟。大军成纵队前行,把马蹄都用牛皮等物包了,顺着河道向上攀山。极目远望,只看见前头几个白雪皑皑的山头立于天边。有人说,那就是白于山的最高峰,四季常积雪,号称白头岭。

再往前走,山地岩石层层叠叠裸露于地表。而越往上走,朔风越是强劲,到最后所有的军旗都卷起来绑在从马上,由前面的马牵着走。马队变成一条直线,或者说是弯弯曲曲的一条线,从马和从马都用绳子连起来了。风不仅大,而且极为寒冷。将士们把牛皮覆盖在马身上,用突骑帽罩头,用棉巾蒙面,把缰绳绑在手腕上,两只手揣在袍袖里面,抱在腹部,低着头策马逆风而行。

天野之间,苍茫辽远,而穿行之中的人和马,不过像是一只蜿蜒而行的蚯蚓而已。

到了十二月中,大军结营在距白头岭几十里外的巨岩下面避风。斥候回来说:“白额胡在岭东的山谷避冬,据此不过二十余里。”

李弼闻听,就召集将佐幕僚商议进战之事。这个时候,因为寒风的侵蚀,宇文深的伤腿疼痛难忍。即便坐在营帐中烤火,也往往在睡梦中突然疼醒过来。李弼见他面颊日益消瘦,于心不忍,就劝慰他说:“二郎如果实在难耐,我就派人先送你回因城去,等我破了胡人,回因城再与你会合。”

宇文深摇头说:“太保大人好意,奴干心领了。但监军职责所在,不敢轻易离开。如擅离职守,而大军进至失律,我虽万死而无用矣!想来奴干命里不该死于此处,定能活着回去【2】。”

李弼等人闻听,也叹息不止。正在这个时候,就听见帐幕顶上细细簌簌地,像是有许多的树叶飞下来打在上面似的。人们撩开帐帘一看,顿时惊呆了。只见一场鹅毛大雪,突然之间铺天盖地从天而降!

黑灰色的天地,霎时易色为一片银白。雪接连不断地下,两天两夜也没有停息的迹象。山川的面貌都被积雪掩盖了,目力所及,是炫目的白色。天上地下,前后左右,除了白色,还是白色。人们煮雪化水,水喝起来有一股涩涩的怪味。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宇文深对李弼说:“我们与虏人相聚不过数十里,若是平常天气,虏人必定早就发现我们了。如今大雪弥盖,天野晦涩,正是我与敌皆耳目不畅之时。岂不是天赐的好机会吗?不如精选千余敢死将士,乘夜直去虏营,可以一战而平。”

李弼颔首道:“我也正有此意,不想与宇文监军不谋而合了。”

随即命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东豫州刺史窦炽即刻率千余轻骑,在向导的带领下出发。对他说:“凡是掳到的男女人口,你与将士十留其三。除之务尽,不要让他们向北过山跑到夏州去了!”

厚赏之下,窦炽与将佐都勇气倍增,于是冒着大雪连夜进发。将士们策马在没膝深的雪地上穿行,飘过的雪花打在眼睛上分外生疼,走了不过数里,人和马从头到脚一片雪白,连眉毛胡子都分辨不清了。这么多人马前行,却根本感觉不到别的声音,只听到雪花顺着风势,簌簌地飘落,就像万千树叶打下来一般。就这样一路静悄悄地,一直摸到白额稽胡过冬营背后的悬崖上。

四野白茫茫,不用举火,也能够看见下面连绵的帐幕,都静悄悄地沉浸在睡梦之中。

窦炽问向导,下去的路在哪儿?向导又摆手又摇头,意思是说,根本没有路。

窦炽下马,探身仔细观察了一下。这片悬崖立在背风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星星点点的黑色岩石,点缀在白色的海洋之中。他自语说:“崖石凸在外面,又有大片雪驻留,必有坡度,而非完全陡立。”

他思咐了一会,叫从骑找来几匹从马,当头的是一匹没有生过驹的白嘴黄色母马。他命人把马鞍、马笼头、马镫、辔头都摘去了,然后放那匹母马从悬崖边上下去。那马回不了头,就小心翼翼地,顺着层层叠叠的岩石,一点一点地朝山下走去了,不一会就下到了山脚。

窦炽大喜,对将士们说:“我等武人,出入于锋镝之间千百次,也不曾畏惧。如今岂可被一个小小悬崖挡住去路?诸君可以看到,马能下去,骑马就能下去!你等是愿下山去创建不世之勋?还是愿留在这里等着军法处置?”

骑士们都连连点头,有人道:“都下去吧,有何可惧的!”

于是他们给马蹄套上牛皮,又捆上绳子增加摩擦。他们把多余的武器配饰都取下来放在地上,只穿戎服,背上背了一个箭囊,把弓斜背在肩上;斫刀横放,刀鞘紧紧捆扎在马鞍后面。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从刚才那匹马下去的地方,慢慢地从悬崖边下去。人骑在马上,悬于半空之中,随着马蹄在岩石间的每一步跳跃,都仿佛要跌倒进无边深渊,丢掉性命。朝下面望,顿时头晕目眩,冷汗迭出。即便行笔追述至此,也令人心惊骨栗。更感叹这些无畏的骑士,行于悬崖之上,将性命托付坐骑,而心中口中祷念佛号祈求护佑。其情其景,怎不令人动容。

由于下去的速度很慢,先下去的人都静静地躲在雪地里,等着更多的人下来。这样差不多已经后半夜了,下去的人马密密麻麻的,拥挤在一块,也应该有数百骑了。人们等不及了,就说,杀吧,还等什么啊。一时间,前面的人翻身上马,纵马冲入白额稽胡的营帐之中。而尚在悬崖和山上的人,只听见大雪中间夹杂着一片喊杀之声,知道打起来了,但也只能小心翼翼,一个一个地顺着悬崖继续下去。

等到窦炽下到悬崖下面的时候,厮杀声已经慢慢平息了。有骑士递上血淋淋还冒着热气的几颗人头,说是酋长和他的几个兄弟、儿子的。这些人从梦中惊醒,尚未披衣,就已作了刀下之鬼。

【1】 宇文护把烧草之计作为自己的原创献给宇文泰。
【2】 宇文深的悲愤无奈可想而知。扯远一点说,古今这种小集团内部争斗的残酷,甚至超过对敌。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6-30 21:26:51 +0800 CST  

七十八 镐京之师

自河桥战后,西魏诸军损失严重。军士十去其五,尤其自潼关、弘农、沙苑各战所获之东魏俘虏,或叛或散,几无所剩;铠甲器杖,十去其七;而所乘军马,损失最大,竟然十去其八、九。加之自大统六年蠕蠕南来,西魏烧草以应,不久之后,蠕蠕公主又莫名暴死在长安,于是更加交恶于柔然,马匹来源又大受损失。

值此情形,丞相宇文泰每年夏冬都大会诸军,练兵讲武,会猎狩射,既是防备东魏和柔然,同时也选练将士,重振军武。

行台郎中郑玄建议说:“自高欢忤逆,国家中兴于长安,七八年内,无一年不大战。诸鲜卑军将,冒矢石而捐躯,又遭马匹耗损,则国家骑射之武备,既有凋零之势。而东贼北虏,虎视耽耽。如欲保无虞,宜速扩兵源。关西羌氐戎夷混处,民风刚硬。即便汉人,也多遭风涛历练,而多有武豪之风。”

宇文泰默然点头道:“看来势必如此,不过军马一时很难配起,西边土谷浑又勾结蠕蠕,通使东边。几年之间,恐怕河西马也来不了。”

郑玄说:“关中华夷豪族,结堡垒聚族而居,世代以步战为主。可先组建步军。”

这个时候行台左丞苏绰在座,赞成道:“大统以来步军,以氐蛮和东人降卒为伍,随战不利,就四散而走,甚至叛逆反戈。河桥一役,骑兵冲突本已大有斩获,而无步军跟进,夺占河桥。结果敌骑反攻,反至蹉跌,大功垂成矣。”

他又说:“昔日秦选关中良家子弟,建镐京虎狼之师,东向而并吞六国。秦军之中,弓弩步车战绩非凡。今日天下三分,当年的山东六国,高氏独占五国;南梁占一;惟独留有旧秦之疆域于我国,岂非天意吗?”说罢拈须而笑。

宇文泰粗通历史,对秦灭六国的典故,还是有所耳闻。他又与于谨、李弼、李虎等人商议,大家都赞同说,以前只以为河桥一役,大军失利在氛气四塞不辨敌情,现在看来缺乏攻坚夺占的步军协同,没有能很好地控制东军败卒,都是由胜转败的原因啊。

随后的大统七年(541年)春,西魏朝廷下诏征兵扩军。除了大征长安、华阴等地的羌人,扶风、天水等地的氐人之外,更首次征关陇汉人良家子从军。于是杜陵韦氏,华阴杨氏,陇西辛氏,陇西李氏,安定皇甫氏,安定梁氏,武功苏氏,安定牛氏,陇西郑氏等等,都征选青年子弟,一时毕集长安。

汉人人多,即便杂配各军,仍然有数千之众。宇文泰就命开府仪同三司尉迟提婆为军司大都督,配以窦炽、杨忠等都督充当副手,统领此汉人步军。为了增强其战力,于旧鲜卑军中,选都督骑士军人配入汉军中,充作都督、别将、统军、队主等职,训练汉人作战。原达悉武、独孤如愿军中的鲜卑骑士,历经弘农、沙苑、河桥各役,损失较大,而所剩的皆是百战之余的勇士。他们中的不少被选入汉军统领军士,比如达悉震、宇文须陀、贺若敦、尉迟纲、太洛稽六度、长孙景,贺拔胜的儿子贺拔佛恩,洛阳六坊鲜卑出身的韩雄,还有李家三郎李岐丰,都各自成为统带汉人军士的队主。

岐丰手下的汉人,来自世家的就有:韦法尚【1】,韦相愿,李祖洛,皇甫光、皇甫道兄弟,牛圆照、牛圆朗兄弟,史念佛,史静,杜留良,还有从陇西狄道下来的辛庆之、谠之兄弟。而一同自狄道而来的李氏子弟李玄同、玄德等人,则被配到长孙景的手下。

从大统七年开始,他们就集于长安,期间虽随大军在华州、龙门等地射猎,但事毕都回到长安驻扎。如此一来,他们虽然是尉迟提婆的部队,但西军之中只管他们叫长安军,或者长安汉军。尉迟提婆的开府中郎梁孝纯也出自安定梁氏,他说:“周代都镐京,周天子以镐京之六军为王师,征伐天下,四夷皆服。长安军可谓镐京之师也。”长安军的将士们听说了,都说这个名字很好,有气魄。于是渐渐地,他们就把自己称作是镐京之师。

【1】韦法尚是韦法保的弟弟,韦孝宽的同族。他与歧丰年纪相仿,是同为太子器重的世家子弟。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03 09:22:52 +0800 CST  
补充一个注释:
史静是隋朝名将史万岁的父亲。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03 18:41:38 +0800 CST  

七十九 冯翊波若寺

此时正是大统七年的夏天,入六月以来,天气异常炎热。癸丑日,早上起来之后,骄阳就腾起来开始炙烤大地。到了过午的时候,冯翊波若寺的院子里面,只剩下晒得奄奄一息的桑树,无力地投下弱小的影子。

住在僧房的左银青光禄大夫、前将军、都督杨忠,一直坐在席子上看书,即便从人进来,把一个加了藏冰的盛水木桶放在屋子里,他也装做没有看见而并不抬头。

从人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他手中的书,以为他读的是佛经,退下去的时候想:“都督应该是在读观世音经,求菩萨保佑好让夫人顺产吧。”

其实杨忠读的不是佛经,而是从李岐丰处借来的史书。当时军中都在传言,说长安城找不出几本像样的书,要读书只要去找太子殿下或者李家三郎阿至罗。当然,没有几个军人去向他们借书,大都督尉迟提婆和都督窦炽这些入阵杀人不眨眼睛的万人敌,都认为读书是汉人中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博士的事情。

但杨忠不这样认为,他两次流亡南朝,对江东衣冠人物、士家风范印象极深。故而读来虽觉非常辛苦,字里行间颇有些深奥难解,但不管戎马颠沛,从马之上总是要背着一两卷书随行。

天气非常炎热,他当天穿着白色圆领的齐膝袍子,腰间用缀有丝线的锦带扎好。他把头发挽到头顶,用簪子固定发髻。杨忠皮肤黝黑,高额长颡,连鬓的络腮胡须一直延展到下巴,刚硬地向下生长,一直抵到白色的衣襟领口上面。他两膝弯曲,跪坐在席子上。腰背挺直,而上体略向前倾,一身与老虎搏斗的筋骨肌肉,都包裹在雪白色袍服之中。

申时左右,尉迟开府【1】司马柴士彦来访。他也穿着窄袖的圆领袍子,腰间配着胡人风格的尺把长的腰刀。他把靴子脱下来放在门槛边,坐在席子上与杨忠寒暄。他看见杨忠虽然持卷,还是可以看到从袖口里面伸出一条丑陋狰狞的刀疤,一直延展到手背上手指根部的地方。士彦心里暗说:“此人即便是坐在席子上拿着书卷,仍然是一只随时可以夺取人命的揜于猛兽。”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疾风从寺内的庭院吹过来,飞舞的黄沙顿时把走廊上点着的几盏昏黄色油灯打熄了。空气中一股腥腥而略带湿土气息的味道,穿过摇摇晃晃的竹帘,飞快地扑进迅速变暗的僧房。杨忠放下书站起来,把挂在门上的竹帘卷了起来。这个时候,两个人才注意到天空像是被灰色衲衣遮盖了起来,突然一下子晦暗到了极至。天空中飘舞着枯枝败叶,如乌雀乱飞。

柴士彦和杨忠站在走廊边,看着这股风的势头刚刚减弱,而清脆的雨滴就跟在风的后面,飘打着互相追逐而来。雨势骤然而大,打在院子里的桑树和槐树上面,簌簌地万叶齐响。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沙弥冒着雨,从外面的院子跑进来。他一直奔到走廊下,湿漉漉地喘着气对杨忠说道:“夫人快生了,已经请后院的寺尼助产。”

杨忠惊喜交加,一把拽着柴士彦的袖子说:“我随独孤开府【2】奔梁的时候,家属尽数弃与侯景。在南朝数年,也不曾有妻室,眼见着孤零零一个人到了长安。想不到几年间,又快有子嗣了!”

话音刚落,一阵惊雷从天而降,竟然在寺顶突然炸响。柴士彦心里一惊,但旋即恢复常态。他见杨忠神色未变,脱口说道:“风雷雨电,必有龙行于此。快不上香拜谢天神!祝祷天送贵人,平安生子。”

杨忠闻听觉得非常有道理,就叫从人焚了香,插在香炉里,摆在走廊飘不到雨的地方,必恭必敬地迎接风雨中的真龙。完了之后又想:“弥勒菩萨就在上殿,不拜不合适。”就又冒着雨奔到菩萨殿中,立地躬身默祷道:“弟子生在武川,恰逢国难,半生漂泊山东,流离江左,辗转于荆蛮,托身乎关右,直如一叶浮萍飘零在潮落水起之处,性命之虞系于一线。若得菩萨怜悯,赐以子孙延续,光大我族,弟子虽千难百死而不惧不悔。此念至为真诚,望菩萨体恤降恩!”

这个时候已经完全入夜了,外面雨势如倾,寺中各舍的灯火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就将堕入到无尽的黑暗地狱之中。柴士彦因为雨大走不了,就叫将坐骑都牵到走廊上避雨。同杨忠,还有跟随杨忠多年出生入死的从骑亲信,如长孙景、太洛稽六度等人,以及苍头仆从们,都立于廊中等待。

且说此时杨忠妻吕氏,经历生产剧痛,渐渐眩晕过去。忽然听见一阵婴儿啼哭声,好像从遥远世界里慢慢地飘过来。这个时候接生的老尼轻轻拍打她的肩头,将她唤醒。老尼笑盈盈地对她说:“恭喜夫人,已经生下来了。”

吕氏如释重负,由寺尼扶着坐起来,一边从老尼手中接过还在啼哭的孩子,一边忙问:“生男还是生女?”

“是男!”

吕氏大喜,慌忙搂住用抱裙裹住身子的婴儿,正待要仔细端详。却突然发现这个孩子额头上顶着一个大鼓包,细看他的脸,只见眼眶外突,五官宽大。再加上他正在皱眉狂哭,煞是狰狞。吕氏不觉大惊,她本来身体就虚,如此惊骇之下,顿时两手一松,一歪身子就昏晕过去了,怀中婴儿也一下子跌落到地上。

老尼慌忙俯身从地上抱起孩子。奇怪的是,刚才他还啼哭不止,此刻反而安详了下来。闭着眼睛,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

老尼连连高诵佛号,像是对男孩安慰道:“我儿勿惊,我儿勿惊!”

她对身旁的寺尼说:“赶紧去告知杨都督,生了一个男孩,母子都平安呢。”

【1】 尉迟开府指开府仪同三司尉迟提婆,长安汉军的军司大都督。
【2】 独孤开府指开府仪同三司独孤如愿。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06 09:24:27 +0800 CST  
八十 惠月老尼

......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09 23:34:39 +0800 CST  

惠月老尼

杨忠听说夫人生了男孩,非常高兴。到了孩子满百日的时候,他就在冯翊波若寺行斋僧大会。

这个时候正赶上秋高气爽,天空是令人惊异的透蓝,白金灿烂的阳光当空普照,万千树叶都在和风下轻轻摆动。空气中既无暑热,又无秋凉,呼吸之间有一种凝寂无欲的气息,让人觉得自己似乎身在那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无声无色、无忧无喜的净土世界之中一般。

三个月以来,杨忠早请僧人抄写《观世音经》一百遍,取长命百岁之意。而在斋僧之前,杨忠与夫人吕氏要虔诚诵经。只是经文太长了,寺僧就教其唱《十句观世音经》。据传这《十句观世音经》起自南朝,在太和年间传至洛阳的,经文只有十句:

“观世音、南无佛,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僧缘,常乐我净,朝念观世音,暮念观世音,念念从心起,念佛不离心。”

待粥菜茶茗供奉完毕,仆从又烧热水与诸沙门比丘洗足。等到这些都做完了,寺僧就坐定,开始为婴儿唱经祈福。

晚上斋僧完毕,杨忠上俗宴招待宾客。柴士彦来贺,送上亲手抄写的《金刚经》。这个时候,正好赶上歧丰也来朝贺,他看见士彦所写《抄金刚经序》,其中有两句是:

“一身望绝壁之淡定,四面临巨涛之从容。”

歧丰对之大为赞叹,他说:“大绝之于大望,不过一念之间,一线之隔。于绝仞巨海之前不作色、不失色,离我佛近矣!”

柴士彦早闻歧丰之名,笑着对歧丰说:“去年太子行菩萨戒,就听说李家三郎做见色心动的妙论。今日能见,正是佛家讲的有缘啊。”

两人颇为投机,歧丰说:“太子正准备延请名士论道,柴司马可有雅兴吗?”

士彦正欲回答,就见一个灰袍的寺尼,由两个小比丘簇拥,抱着满百日的婴儿走了进来。歧丰和士彦都站起来,端详孩子,准备说一些客套祝福的话。

但是,歧丰却发现孩子虽然用锦袍子裹起来,但脸上和露出的脖子上,都像是长满了疮似的,红红的一块块,中间还有干褪的白色皮质。

他非常吃惊,与士彦等人一阵张望,张口结舌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此刻就听见那寺尼,彷佛是见了大世面的,淡然笑笑,说道:“此子非同一般,造化自是惊人了。连他的亲生母亲,也连累被他吓着,只好由我来抱了。”

寺尼接着说:“说是舍了与我出家,做父母的自然不肯,但少不得要多在佛寺抚养些年月,可保平安。”

众人诺诺而应,于是继续饮宴。而奇怪的是,婴儿见了歧丰,竟然睁大双眼凝视他,又伸出右手,张大五指,像是要让他抱似的。寺尼笑着说:“此子与施主有缘,施主不妨抱抱他。”

歧丰接过孩子,毕竟没有经验,抱起来不免有点生硬别扭。而孩子张大右掌,使劲朝他脸上摸,歧丰躲也不是,显得狼狈不堪。柴士彦则在旁边大笑,他轻轻握住婴儿的右手,仔细端详了他的手掌,点头叹息了一下。

此刻大家正在听歧丰正与寺尼交谈,却没有人注意到叹息声。

歧丰问:“孩子可有佛名?”

寺尼说:“做父亲的已经为他起名叫杨坚,这佛名倒是老尼不才,为之起名叫那罗延。”

歧丰默念道:“杨坚,那罗延。”

那个叫那罗延的孩子好像要哭了,在歧丰怀里挣扎。寺尼连忙伸出手把孩子抱回去,仔细诓抚他。歧丰这才打量寺尼,发现她也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但皮肤黝黑、脸颊消瘦,眼角鱼尾纹极多,似曾经历颇多的沧桑岁月。不禁问她道:“法师从哪里来,法号如何尊称?”

寺尼笑着说:“老尼贱称惠月,自河东而来。”

“惠月?”歧丰登时想起,阿干须弥在陇西狄道崇阳浮屠与自己诀别时说过的话【1】。他一时有些激动,连忙继续问道:“法师可是武川人,俗家是步六孤氏?可认识武川李须弥?”

寺尼一怔,旋即平常道:“老尼朔方人,未曾去过武川,俗家姓氏早就忘记了。俗家认识的人更是想不起来了!”

歧丰听她如此一说,心想到:“阿干必与惠月有非常之情,此惠月若就是彼惠月,也必不愿承认。今日人多,不如先不说破,待日后有机会再说。”

于是佯装随口叹息说:“想必是认错人了,须弥是我阿干,不在尘世也已经多年了。如今他的衣冠冢就在须弥寺里面,他日我延期僧侣大会唱经追福,还要请法师辛苦来一趟,望不要推辞才是。”

歧丰边说边偷看寺尼表情,只见她脸色煞白,配上阴沉的表情,更加不可琢磨起来。

到了告辞出来的时候,柴士彦和歧丰连辔而行。士彦对歧丰说:“杨都督的儿子是非常之人,他日之富贵不可限量。刚才不便当面给杨都督说,只是其中两件,就足以令他又喜又惧了。”

“是那两件?”

“全身疮似龙之鳞甲,而手心居然还有一个“王”字,上宽下窄。你说厉害否?”

歧丰点头说:“果然非凡,但是福是祸,尚难预料吧?况且这种事情传开去,对杨都督也不好,还是你知我知就可以了。”

柴士彦抚须点头称是,两人在马上拱手别过,各自打马而去。

【1】须弥叫岐丰太平时节去武川来牟峰的一个尼寺,祭奠一个死葬那里的寺尼,而该寺尼的法号正是叫惠月。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09 23:35:23 +0800 CST  
八十一 即鹿入林

过了几日,萨保来须弥寺约岐丰去南山【1】打猎。他们进来的时候,歧丰正在给马铲草料。他从陇西带来的母马,配公马生了小马驹。由此,寺里的马厩也要拆了扩建。他拄着木杈,看着萨保和他的几个扈从,骑着马从寺门鱼贯而入。

他们着白色或者青色的戎服,背上背着弓,马鞍旁绑着用桃树皮裹的箭囊,鹿蹄皮靴登在马镫上。他们把小小的庭院挤得满满当当的,坐骑呼吸发出的股股热气,让秋阳下清寂的小寺弥漫在一种特别的马臭气息之中。这种气息岐丰似曾相识,他渐渐想起了多年以前在圆觉寺的种种经历,有崔公、韦念贤和胡闹的尉迟婆罗【2】,当须弥和尉迟炯骑着马奔进寺里来的时候,他也闻到过类似的气息。

歧丰扫了一眼萨保带来的人,没有熟悉的面孔。他想,自己与尉迟纲有过节【3】,如果他在,则没有必要去。至于贺兰祥,自己与之关系一般,有萨保在场,尚可相处。于是就说:“待我收拾一下东西就去。”

萨保着急地说:“还收拾什么,带上弓就跟我走。什么割肉刀子、酒器、烤具,该有的都有,不用你管。”

这样岐丰就把木杈放下来,进屋里取了弓,带了一个六十支箭的箭囊出来。把马厩栏杆上挂着的马鞍摘下来,放在自己那匹甘草黄的骟马上。给马带上马具之后,他翻身上马,随萨保等众骑一起出寺门穿街奔城外而去。

一连数日,他们在山间穿行,射杀野鹿、山鸡等猎物,过了一排山麓之后,他们顺着一条山中的小河逆流而上。沿着河走,一则不会迷路,二来人马饮水也非常方便。这样渐渐地进入了不知名的深山之中。山中林木茂盛,河边荒草密盖,一路荆棘层叠,行动开始困难起来。他们给马身披上兽皮,防止被枝杈棘刺划伤。

有一天午后,太阳偏西之后,光线渐渐晦暗起来,头顶树叶射下的斑驳光影慢慢模糊,一种深邃湿重的气息从幽深的林中透出来,四周寒意骤起。众人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进入人迹罕至的老林之中了。

有人说,这种林子里熊和豹子很多,都躲在暗处,视线又不开阔,放箭也来不及。不如顺着河回到山腰山谷的草场去,那里的麋鹿多。

萨保觉得很有道理,但他又想捕一只熊,用熊完整的脸和头皮做成一顶风帽。这种完整的熊皮帽不容易得到,拿去送人非常珍贵。他就说:“不妨事,我们用捕到的幼鹿作饵,逮到一只熊就回去。”

于是他们留下一个从骑在河边看守马匹辎重,然后把一只半岁左右的小麋鹿放到一个木头笼子里,提着离开水源,徒步走进林子里去。走了好几里地,他们找到一块爬满青苔的巨石。就把笼子放在离石头不远的草地上,他们背靠在巨石后面,都把弓矢攥在手上。萨保的从骑侯伏侯龙恩把两只手交叉放在嘴边,发出鹿鸣之声吸引猛兽。

这样过了很久,听见一阵轻轻传来梭梭的声音,像是一个大家伙踏着满地的树叶和乱草而来。萨保小心翼翼探出头,朝前面观望。只见一只深色皮毛的麋鹿,在树林和空地间探头探脑地张望。他心中有些失望,正在犹豫之间,那只鹿好像发觉了异样,两前腿一蹬地,往后一个缩身,扭转前半身,迅速地向林中移动。

几乎就在同时,一支猎箭飕的一声飞了出去,插进鹿的后臀。鹿负痛一个哆嗦,后腿在地上乱蹬了一阵,才稳住身子。在它还没有重新奔起来的时候,射箭的人已经立起身,朝它追了过去。

萨保一见那人正是自己的从骑边恩,不禁感叹他出箭之快。他自己也提弓跃身而起,紧随边恩向密林深处追去。

萨保在昏暗的密林中奋力披荆斩棘地前进,前头只能望见边恩乍起乍落的身影。跑了一阵子,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起来。萨保回头招呼其他人,却发现没有人能够跟上来,不禁勃然大怒,用鲜卑语骂了一句。边恩在前面听到了,也停下来,拄着弓喘气。四周密林丛生,不辨方向,就听见哗哗的不知道什么在响动。既像是风刮树叶的声音,又像是野兽在踏着满地的落叶奔跑。

受伤的麋鹿早不见了踪影,哗哗乱响的怪声从四面包围了两人,恐惧之感顿时袭上心头。

萨保为了稳住心神,就挤出笑来,一面朝边恩走过去,一面说:“那头鹿子吃了什么,带着箭还能跑那么快。你的箭也……”

话音未了,就看见边恩身后一团灰褐色的东西在飞快地朝着他移动。光线昏黑,也看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萨保一时呆在哪里,话也噎住了。边恩看着萨保奇怪的样子,心里一阵发毛,似乎觉得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靠近。他本能地摸住腰间的短刀,一边慢慢地扭头朝后面看,一边冲萨保问道:“是熊吗?”

萨保看见已经靠近到边恩身后的灰褐色东西突然立了起来,哗哗地身上发出树叶或者柳条之类的响动,那东西嘴里发出啊啊的怒吼声,一只手虎口朝上举起一把沉甸甸的斧头,分明就是一个人!

萨保想摇头,但他却首先伸左手从后背的箭囊中掏出一支箭。就在这个时候,边恩也扭头看见了背后披着毡褐的人和他手里的斧头,但他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抵挡的动作了。斧头从右到左斜着劈下来,劈断他的锁骨,切开胸颈间动脉,打裂了下面的胸骨。边恩的头带着半边还连皮带肉的脖子往旁边甩出去,鲜血划弧喷涌到了半空,劈劈啪啪像是一阵急雨打落在地上的树叶上。

萨保被眼前的惨境惊得一时呆住,但他毕竟经历过不少大小战争,心里并不慌乱。在边恩摇摇晃晃的身体刚刚倒地时,他已经搭箭勾弦,把弓拉开,对准面前那个血淋淋的人一箭射去。

由于距离很近,而那个人又没有穿任何甲胄防护,箭头当胸入贯穿而出。他沉重的身体倒下去的时候,满地的落叶扑腾起来,又落下盖在他的身上。

萨保冲上去,扫去那人脸上的落叶,看见他还没有咽气,嘴里还在流白沫和鲜血。他的胡子乱糟糟的已经快把半边脸都盖住了,头发黑白间杂,一股肮脏的臭气扑鼻而来。

“你是什么人?”萨保冲着他吼道。

“你说我是什么人?”后面有人用鲜卑语回答他。他大惊失色,正待回头,就觉得一阵风扑面上来,脸上就觉得一记沉闷的剧痛,几乎让他眩晕。随后他的头发被人用力地扯住,一股挑衅的热气吹到他的脸上。

萨保的左眼肿得睁不开,只有右眼还能迷迷糊糊的看见一点东西。他感觉除了面对面的一个人之外,旁边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对面的人一边提着他,一边冲他喊道:

“千刀万剐的西贼,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吧!”

萨保惊呆了,这下他才隐约明白了这些几乎像野人的袭击者,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1】 南山泛指秦岭山脉,这里应该是靠近长安的秦陇余脉。
【2】 尉迟纲的佛名叫婆罗。
【3】 歧丰同尉迟纲的过节,参加《山獠》一节。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12 19:02:00 +0800 CST  

八十二 萨保之难

萨保被拖到一棵大树旁,那两个人开始动手把他绑在树上。

萨保的头发已经散了下来,挡住了他的半边脸。脸上粘乎乎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他感觉前胸发凉,袍子应该被扯下来了,一把冰冷的短刀正抵在他的胸口上。那两个人在低声嘀咕,不知道商量什么。他突然想到,李岐丰和他的从骑应该就在不远处,如果喊叫的话,也许他们能听见。

但他马上意识到,一声喊叫会立刻要了他的命。如今,他只能听天由命,也许拖延时间,才能等到从骑来救。

那两个人嘀咕完了,短刀开始转动起来。萨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刀尖就在心口缓缓地转动,随时都可能刺入脆弱的胸腔。突然,刀尖停止转动,然后向着斜上方划动。就像一块冰划过皮肤,凉意和恐惧麻木了萨保,他知道他的胸膛正在流血,但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刀尖又在转弯,开始横着走,接着又变换了方向。萨保好像觉得自己头上滴下的汗水,正打在胸口的刀刃上。他知道敌人在取走他性命之前,想要对他进行残忍的羞辱。他无可奈何,反倒坦然了,心道:“人生百年,必有一死。若命中该丧于此处,也应慨然而死,魂归西国,不可失我武人气概!”于是挺立身躯,抬头默念南无阿弥陀佛,静待死期。

就在这个时候,林中的空气中响起翅膀扑腾的声音,垂下的树叶枝条随风乱摆起来。

萨保就听见旁边的人惊呼道:“从哪儿飞来的鹰!”

空中好像有一只大鸟在飞过,萨保虽然看不清楚,但他感觉翅膀都快打到自己的脸上了。他想:“难道是我留在河边的猎鹰吗?但它怎么会赶过来救我呢?”

接着听见有人发出极其可怕的惨号声,他胸前的短刀也感觉不到了。萨保心里顿时升起了生的希望,他暗道:“都说我是弥勒菩萨永保性命富贵【1】,怎么可能死于这些贼人之手呢?还有绿眉泽那个神秘的瞎子,他说的‘真人大家’,不是我还会是谁?苍天有眼,我怎么可能死在这儿!”于是不理身旁的厉嚎,继续高声念佛不止。

此时此刻,一路披荆斩棘而来的岐丰和从骑们,完全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他们看见披头散发的萨保靠在树上,胸前血淋淋的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他昂着头,声嘶力竭地高喊菩萨保佑。在萨保的旁边,一个人和一只熊抱在一起。准确的说,是人和熊互相顶在一起,人的头已经被完全吞没到熊的雪盆大口之中,而熊的后背上,可以看见有黑乎乎的矟尖穿出。人和熊相互倚靠,虽然都断了气,却屹立不倒。

人熊附近,一个披发满脸胡子的人,显然腰上受了重伤,半躺在草地上。他穿着快朽烂成布条的袍子,外披齐腰铠甲,右手用力拄着地,左手持一把蹶张弩,弩上已经没有箭。

空地上,除了一只死去的猎鹰,还有一具几乎身首分离穿着紧身戎服的尸体,倒在另外一具穿树叶的野人尸体旁。

从骑边平看见那具紧身戎服的尸体,顿时哭号起来,他认出死者正是自己的阿干【2】边恩。他奔上几步,搭箭弯弓对准那个披甲垂死的人。那个人也不反抗,用鲜卑语对他说:“活到今天才算解脱了,来吧!”

岐丰他们正在给萨保松绑,他回头看见了,刚说:“等一下,留活口!”却已经来不及了,箭射入那人的面门,他仰面向后栽倒。

几个人把萨保扶下来,靠坐在地上休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苍蝇,开始成群地分来绕着死尸飞舞。他们一边赶苍蝇,一边替萨保擦干净胸前的血。萨保苦笑着说:“我知道他们想在我胸前写一个字,写完了才杀我。写的什么?”

岐丰说:“字还没写好,只写了几笔。”其他人撕下布,开始给他包扎伤口。

岐丰接着问:“这些人是什么人?好像躲在深山里很长时间了,你看他们身上的布衣都朽烂了。”

萨保咬着牙,恨恨地说:“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听他们讲鲜卑话,还叫我‘西贼’,我就知道了。”

岐丰若有所思。萨保已经接着说道:“他们是沙苑的东人战俘!”

岐丰恍然大悟:“难怪,难怪!大统四年诸军在洛阳河桥与侯景合战不利,关中东人降卒起来作乱,这些人就是那个时候逃入深山的。这么多年了,躲在山里面,前出无门,后退无路,衣衫腐朽,以至于披毡褐遮体。”

大家都觉得此地不可久留,就赶紧起身准备回去。边平哭着说:“阿干被贼所杀,我不能让他被野兽吃了。”就把边恩的头割下来,用布包了挂在胸前,把他的弓捡起来背在背上。众人动手挖了一个深坑,把边恩的无头尸放进去埋了,又搬了几块大石头压在土上。然后岐丰、边平在前面开道,从骑侯伏侯龙恩在后面断后,由另一个从骑娄和扶了萨保,向河边方向去。

走了没多远,萨保却实在走不动了。他说:“阿至罗和边平去河边把马牵过来吧,我们在这儿等。”

等岐丰他们走了,萨保突然想起那只熊,就对侯伏侯龙恩说:“你回去把熊头割下,把我那只死鹰也带来。”

然后他靠坐在一棵树上闭目休息。过了一会,闭着眼睛,随口问娄和:“你的水袋还在吗?给我喝几口水。”

娄和诺诺答应,就解开腰间的水袋,朝萨保走去。他边走边轻轻地把腰上的胡刀往外抽,等走到萨保跟前的时候,刀已经抽出握在了手里。他离萨保不过一步之遥,左手甩掉水袋,右手持刀就向坐着的萨保当胸刺过去。

几乎就在同时,飕的一支箭飞来,射中了娄和的后背。他闷哼一声,腿一软跪倒在萨保的脚边。萨保闻声惊起,看见他在地上垂死挣扎,远处侯伏侯龙恩持弓正朝自己飞奔。他立时明白了,用脚踩住刺客握刀的右手,俯下身夺走了他的刀。他用刀尖抽打娄和的脸,难抑心中的怒火吼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今天要杀我!”

娄和痛苦地翻着白眼,并不回答。

侯伏侯龙恩也赶来了,喘着气说:“一离开大都督,我就觉得不放心,就他一个人在您身边,这从来没有过的。也是菩萨显灵,我没有多想就往回赶。”

萨保继续问地上的娄和:“我待你不薄,究竟为什么要杀我?”

娄和还是不说话,俯面张嘴在地上啃吃泥巴,十个手指死死抓住地上的烂泥,抓出一道道的痕迹。他艰难地忍受了不能速死的痛苦,自始至终不说一个字,一直到岐丰和边平牵马回来,他才逐渐不动咽了气。

【1】 萨保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弥勒菩萨永保性命富贵。
【2】 解释一下阿干,鲜卑语哥哥的意思。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16 10:19:21 +0800 CST  
唐代修史,对宇文护集团掌权描写太过轻松了,权力不可能白白送上来,而作为宇文护密友的李岐丰,在此过程中也不会没有相应的作用。
这也是我不愿意直接跳到大统九年,去写邙山那场大战的一个原因,从大统四年河桥战后,这五年之中也有一些故事要发生才是。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16 18:21:05 +0800 CST  

八十三 李老虎

出了这么多事,萨保担心遭到新的袭击,所以他急于返回。不到长安,他就与岐丰分开,带着边平和侯伏侯龙恩匆匆而去。

天快擦黑的时候,岐丰骑着自己的甘草黄骟马,牵着娄和留下来的坐骑,回到了须弥寺。他到寺门前跳下马,也不进门,冲里面高喊刘七。等到刘七急忙赶出来了的时候,他对刘七说:

“先把我的马牵进去,再给我一个皮袋子,装一袋子水,我剥了狐狸皮后洗个手。”

原来在从马的背上还有一只捕到的死狐狸没有处理,岐丰怕放在寺里不敬,就从刘七那儿要了一袋水,骑到寺后的一片荒林之中。他把狐狸倒挂在树杈上,取刀子从脚割开皮毛,一点点剥下来。

等剥到头的时候,狐狸的皮外翻垂下,露出上面白色的躯干,冒着股股腥骚的热气。

刘七赶过来,对岐丰说:“主公【1】前日派人来召公子,公子今晚最好先去一趟。”

岐丰问:“说了什么事吗?”

刘七说:“只说主公有妾生子,另外有些时日不见公子,叫公子去。”

“又生子了?”岐丰不悦,暗道:“母亲姐姐都失陷贼手【2】,他在长安纳妾注籍倒是不断,给我生了若干弟弟妹妹出来。”

刘七忙接着说:“自从二公子没了后,主公对公子好多了。公子去的时候要……”

话音未了,岐丰就打断他,说道:“这些我自然知道,也不似以前了。”又问:“还有别人来访吗?太子有派人来吗?”

刘七答道:“只有一个叫惠月的寺尼,多日前曾来寺里看过,还在须弥大公子冢前唱经追福,说是公子请她来的。”

岐丰不禁点头,暗道:“此惠月果然就是彼惠月,待他日再与她理论。”

正在说话间,有一只黑色的野狗,闻到味道急匆匆地跑过来,看见两个人回头望见它,就停下来,盯着树上的死狐狸不放。

刘七抓起地上的石头就朝野狗扔去。岐丰在这个时候把水袋里的水倒出来,慢慢洗了手,交代刘七把肉割下来,将狐狸皮带回去。自己翻身上马,趁着天色没有黑,赶紧向城东李虎的住处奔去。

在路上,岐丰细细想了一下,春季以来,军务繁忙,加之他不爱去父亲处走动,今年还一直没有跟他见过一面呢。

当他打开帘子,看见李虎把沉重臃肿的身躯靠在大榻上的时候,他很吃惊父亲体貌上的变化。只见即便衣带宽松,但李虎的肚子还是很明显地腆起,远看就像是被射中的一头熊,被半坐半躺地绑在榻上似的。歧丰想,他还是当年用甲胄把自己绑在背上,出没于乱军阵中的那个“李老虎”吗【3】?

李虎看见歧丰站在前面,就扭头朝旁边吐了一口痰,喘着粗气慢慢地对他说:“阿至罗,你总算来了,你的公务有这么忙吗?”

歧丰不敢反驳,也不愿做解释,就垂手一旁默不作声。

李虎也不让他坐,接着说:“前日夜里,你庶母给你生了个弟弟,你给起个汉名。还有,百日的时候斋僧,你过来招呼张罗一下,别老躲在外面。”

歧丰诺诺点头答应。这个时候,李虎的一个蓄妓,从旁边跑过来,冲歧丰笑笑,递给他一个小胡床。歧丰就把它支起来,坐在上面。

过了一会,歧丰想起惠月来访的事情,小心翼翼地问道:“前几日有一个法号惠月的寺尼,自称从河东来,到须弥寺为阿干做法事。这惠月与阿干究竟是何干系,您可知道吗?”

说完了,歧丰偷偷看李虎的表情。只见他本来就涨红的脸,渐渐加深显出一种油乎乎紫色的颜色。接着他喘息着发出鼓鼓的粗气,怒气冲冲地朝歧丰吼到:“你不要来问我,你自去问来富!”

歧丰见他如此,知道他不愿回答,站起来请求告退。李虎怒气未消,摆摆手叫他赶紧下去。歧丰边出来边想:“老仆来富在我家少说也有二十年,惠月之事应有所知。只是来富现在陇西阿咒身边,看来得下次上陇方可知晓了。”

【1】 指李虎。
【2】 李虎和长子、次子随尔朱天光入关作战的时候,家属都在晋阳做人质。东西分裂后,他的家属都做了东魏的俘虏。
【3】 六镇之乱的时候,李岐丰还年幼,父兄将之背负在身上打仗是常有的事。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18 15:27:33 +0800 CST  

八十四 跃马长安市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岐丰深夜仰望苍穹,见皎月当空,渐渐趋于圆形。天气微冷而不寒,呼吸间气息清肃。月光洁而无暇,柔而不亮。他立于寺中庭院,见到桑树、榆树投下斑驳的黑影,《陇西女儿别离歌》就不由自主地飞上了心头:

“君若云中月,
侬似水底影,
月儿出没彩云间,
影却永不离。
……”

这使得他倍加思念阿咒。

半年以来,岐丰给阿咒写了不少信,但都没有找人送出去。他考虑再三,决定让刘七上陇一次,一则给阿咒传书,同时带回阿咒的书信;二则探望恩师昆莫公;三则问来富关于惠月之事。

刘七一走,寺中就显得更加冷清。岐丰想:“既已任军中队主,不可没有亲随。虽不能似萨保般扈从如云,但也得培植从骑才是。”他想了想,庆之、谠之兄弟【1】是阿咒的弟弟,不便驱使,待他日自己擢升之后,再引为帐内亲信都督方才合适。手下将士之中,只有杜陵史念佛,气质最类自己,好文学史书,可做幕宾;安定皇甫光,容貌雄魁,慷慨有胆略;安定牛圆照,矫捷擅射。此二人可做左右臂。于是让史念佛、皇甫光和牛圆照搬到须弥寺中居住,随在左右。

有一天上午,才过了辰时,萨保忽然派人来相召饮宴。岐丰不认识来人,但来人手持的雀尾羽毛,却是上次南山射猎所获的,不容置疑。岐丰于是叫上皇甫光和圆照两人,执弓矢配斫刀,骑马随来人同去。穿街过里,发现不是向城东的萨保宅邸,而是朝南城方向去了。待到爬上几个浅坡,一直来到一条小河边上。岐丰见河水虽不很清澈,但在阳光下面闪耀出一片波光粼粼,明朗而安详。一座木桥跨于河水之中,对岸有一排柳林,隐隐一处宅邸藏于其间。

到了宅门口,却见一个卷毛绿眼的高大胡人站立守卫。进到院子里,见院中搭上了一排排的木头架子,上面爬满了青藤,青藤遮蔽阳光,斑驳投影下的树荫清凉怡人,几、榻、胡床横七竖八的,上面瓜果酒壶胡乱摆放。宇文萨保披一件宽大袍子,正与一美艳胡姬调笑。他看见岐丰来了,一边嚼着葡萄,一边招呼岐丰坐下来。萨保身后,边平和侯伏侯龙恩都挂着刀,叉手站着。

岐丰见在座的,除了几个涂着绿眉毛,身披薄纱的胡女之外,只有一个美髯长须的中年男子,一身汉人儒士装束,靠在一个榻上自斟自饮。

萨保看见岐丰后面站着皇甫光和牛圆照,呵呵大笑道:“阿至罗也做派头了。”

他指着那个中年儒者对岐丰说:“这是我的府掾吕思明。”岐丰和吕思明连忙互相揖手。

萨保说:“先喝酒,喝酒。波斯来的葡萄美酒,还有兑马乳的烈酒,”他回头呼唤胡人苍头:“把羊腿都支上,开始烤啊!”

股股烤肉的香味渐渐扑过来,从骑也都盘腿坐在地上吃肉。西域葡萄酒入口绵甜芳香,饮后却飘飘然起来。一两个胡姬也在岐丰跟前或躺或坐,浓烈的胭脂味道反过来更加刺激人的酒欲、食欲,过了一会,满座笑语喧腾。

胡姬抱来西域琵琶,边弹边唱。岐丰第一次听弹琵琶,就觉得弦音清脆干净,似玉珠更迭而落,而渐渐地弦声加急,又如马蹄声起。胡女唇红齿白,声音甜而不腻,胡语急缓张驰,收放且有度。众人不觉如痴如醉,连声称好。

一曲刚了,哪知弦声又起,胡姬开口再唱,却用的是华语。只听她唱道:

“柳林系青骢,垆头煮鹤觞,素手为君舞,玉口为君歌。酒落君子肠,愁随万里风。一盏解心结,二盏飘长身。与君饮,看朱红,舞罗衣,笑春风。君子此时如不醉,不醉安可归?”

众人鼓噪称好,开怀畅饮。眼见日头过午西去,萨保突然举手,身后苍头会意,拍掌数声,顿时胡姬与众苍头都迅速退下去了。萨保对岐丰说:“你我从骑也都退下,我有话说。”

于是边平、侯伏侯龙恩、皇甫光和牛圆照都跟着那个高大胡人,退到门外的柳林去了。庭院中,只有宇文萨保、李岐丰和吕思明三人在座。

萨保语速平稳,毫无醉意,他说:“今日不光是饮酒,还有要事商量。阿至罗,思明可不是寻常人呵,他的兄长是原平东将军、都官尚书、著作郎吕思礼。”

“哦!”岐丰想起沙苑战后,宇文泰命吕思礼做露布,其中少用典,自己毛遂自荐加上去两句的事情。

萨保低声说:“思礼、思明兄弟,都是博学之士,沙苑战后,我即结交为友。大统四年大军河桥一战不利,思礼西归途中,对赵侍中【2】左军不利先奔【3】颇有怨言。这都是忠直之言,不料被赵侍中、怡开府【4】反而告其擅论朝政,谤议大臣,遂被赐死。思明也坐免官,大统六年,我见此事已经淡忘,才将他招至府中。”

萨保接着说:“我们上次在林子里偶遇东人,却不料引发娄和想要暗害我。这幕后必定有人主使,买通我身边的人行凶。但我一时难以肯定是谁,只是回来之后,将身边左右逐一清查了一遍,一些不太可靠都撤走了。”他回头对思明说:“三郎不是外人,思明你接着说!”

思明这才开口道:“宇文大都督【5】升迁太快,虽贵为丞相至亲,但也不容于他人,为此不免树敌太多啊。”

岐丰点头称是。思明继续说:“我与大都督商议,幕后可能之主使人,一是宇文深【6】,二是赵贵,三是怡峰,当然还可能是别人,只是躲在更晦暗处,我们也难以得知。”

萨保点头道:“如今之计,是怎么办?阿至罗有什么办法?”

岐丰想了想说:“我闻听古有‘钓情’之计,可明了幕后之敌。”

萨保问:“什么是‘钓情’?”

岐丰解释说:“拨草而蛇动,敲山而虎奔,以人、物为饵,钓幕后之实情。昔齐王欲立王后,令大臣议之。薛公欲中王之意,献十珥于齐王,唯有一只富丽华美,异与其它。第二天薛公偷问内侍美珥之所在,遂得知齐王所宠为何人。然后劝立为后,齐王大悦,遂重薛公。此即为‘钓情’也。”

思明拊掌说:“妙哉,只是如何得以钓情?”

岐丰道:“还得萨保多与诸贵结交,方可寻机。”

“不错,”萨保点头道:“思明认为我急需结交盟友,互为犄角,方可免祸。”他低声对两人说:“我的志向,二位也应知晓一二,丞相百年之后,当为我之天下!”

思明附和道:“如今大都督身处不测之急流,不进则退,只有一鼓作气,确立军中储贰之地位,扫灭异己,否则难以保全。”

岐丰暗道:“萨保其志不小,既已对我挑明,也是要引为我心腹。但我自为陇西郡公世子,我父乃是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当今天子之重臣。对萨保,我与之为友可以,为谋可以。但不可堕入吕思明之流,出身寒门,升阶无路,只有托身幕主,日夜为之谋划驱使,行同仆役,荣损与俱。此非立身之道!”

于是他唯点头而不语。

思明继续说:“虽然敌情未明,但我为大都督谋划,李司空【7】、于开府【8】、贺拔太师【9】都可以为盟。此三人皆非丞相元从,更无平凉议主拥戴之功【10】。李弼原来是侯莫陈悦的人;而于谨自正光年间早已知名,贺拔胜更是六镇英杰,当年打破六韩拔陵守怀朔就扬名四海了,论声名威望都当为丞相的长辈。此三人与赵贵、怡峰、赫连朔周、侯莫陈崇等人相异,既无佐命之勋,或来自敌营,或声威太盛,处于丞相麾下,根基不实,每不自安,常四顾寻找可以为援之人,大都督若示意,则彼等必大喜而许之。”

岐丰连连点头,心里暗想,吕思明果然不是寻常人,诸贵情形了如指掌啊。

萨保提起酒壶来给两个人斟酒,举杯一饮而尽,对两人说道:“胡姬美酒,不过寻常事而已。我等勉励而行,他日富贵,必不相忘!”

从萨保处出来,日头已经偏西。天空清爽如碧,秋阳照在人的身上温暖而不热烈,和柔的西风吹打在脸上丝毫不觉得干硬。马蹄的碎步踏在长安的土路上,居然没有飞扬起呛鼻的尘土。过西园寺门口时,听见里面浮屠顶上风铃清脆的声音,立刻让岐丰想起了第一次下陇在麦积崖前的情形【11】。此时此刻的心情,竟然仍与那时有相似之处!

于是岐丰在马上思咐一番,拈词摘句后赋诗道:

“跃马长安市,
醉卧咸阳桥。
暇时但寻路,
白云数峰遥。”

【1】 辛庆之、辛谠之是原中散大夫辛廞之孙,辛氏阿咒是他们的姐姐。
【2】 赵贵,时任侍中。
【3】 河桥之战,赵贵、怡峰为左军,战不利先奔,详见《须陀之死》。
【4】 开府仪同三司怡峰。
【5】 宇文护年纪轻轻,勋阶已经是骠骑大将军,同时作为大都督,手中也有实际军权。
【6】 宇文二郎宇文深,沙苑被暗害致残,兄弟七宝致死,应该与萨保有深仇。
【7】 李弼,时任司空。
【8】 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太师于谨。
【9】 太师贺拔胜,名望太重,没有实权。
【10】 平凉议主,赵贵、赫连朔周等居功至伟。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22 21:27:02 +0800 CST  
最近太忙了,更新会晚几天,不好意思了。希望以后时间充裕些,会快一点。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26 17:51:24 +0800 CST  
最近太忙了,更新会晚几天,不好意思了。希望以后时间充裕些,会快一点。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26 17:52:35 +0800 CST  
test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30 18:02:52 +0800 CST  
奇怪,内容没什么问题,为啥发不出来呢。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7-30 18:11:21 +0800 CST  

楼主:贺六浑

字数:823399

发表时间:2007-05-18 06:5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2-27 11:28:46 +0800 CST

评论数:452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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