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野苍茫——北朝末战争笔记小说(连载)


后记 过往多少事,一鞭残照里

我总觉得,人一生基础在少年时已奠定,剩下的时间就是去实现少年的梦。不必说很多卓有成就的名人,在其传记中常能发现,一生伟业紧紧围绕着少年时的梦想。就是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凡夫俗子,活在现实的平淡和生活的艰辛当中,有时仍会想起自己少年的梦想。虽然,那可能永远都是一个梦想而已。

《天野苍茫》,就是我少年时代开始的一个梦。

我从小在痴迷历史而读本匮乏的环境中成长,家里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父母长辈也没有足够的积淀可以给我指点迷津。好在从广播评书、连环画小人书,还有为数不多的订阅杂志中,也能找到一些养分,去滋养一颗对历史充满好奇的心灵。八十年代的中国,睁眼看世界,读书是不分年龄和学历的全民爱好。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居然肯花几块钱的价格,去书店买下了一本《南北朝史话》。这本书还在用阶级斗争分析历史,但为我们打开了认识南北朝的一扇窗,简直就是无比珍贵的养分。我对南北朝的浓厚兴趣,就是从这本书开始的。

我和这个同学,在每天的放学路上,杜撰出了一部“架空”的历史。把全班同学分饰角色,安置于其中。我借来一本大词典,把附录的《历代帝王世系表》全部抄下来,设计了“架空”的各代王朝帝王表。我们还买来空白本子,试图一人写一章,把这部历史写下来。当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初中毕业后,这同学子承父业,去技校学习汽车驾驶技术了。而我则在理科至上的社会风气下,读高中上大学,成为工程师。然后娶妻生子、买房置业,成为新时代大潮中一个小小的白色泡沫,随波逐流,直至今天。

历史则成了我永远的业余爱好。

这部书最早的一些情节,应该是在上大学时候就开始勾勒了。我最开始是想写《北朝风云》,背景是宏大的六镇起义(深受阶级斗争史观影响)。很奇怪,讨伐深山部落的这些情节,在此时已有了雏形。李歧丰的名字,在96年左右就已经有了。但他的历史身份,却并没有确定。大概在97-98年左右时,我突然意识到,唐高祖的父亲几乎是一个历史空白。而他所在的历史年代,恰恰就是北朝末年历史大转型的关键时期。唐帝国并非凭空而起,做为关陇集团的核心成员,家族的世代积累,从高祖的祖父就已开始。这中间承上启下的关键一环,就是唐世祖李昞了。由此,小说角色的李歧丰才找到了自己的历史身份。

有了李歧丰这个角色定位,所有的历史背景围绕他展开。所以东西魏及周齐争霸,并非一开始就想写,而是基于李歧丰一生的历史背景,将自然成为小说的背景板。

《黑发骑士》这个名字,大概在2000年左右形成。黑发是一个寓意,代表一个融合与汉化的进程。小说也定了一个代号,就叫BHK(black hair knights)。不过最后种种原因,连载前,我还是放弃了《黑发骑士》。在刚开始连载的时候,鬼使神差使用了《铁衣骑士》这个名字,其实不太贴题。好在连载起来以后,有读者建议起名《天野苍茫》,才算为这个北朝大背景做了一个较为贴切的注解。

2001-2002年,我忙于写个人自传体回忆录《冷嚎》,以展现所谓“一种有知识的颓废”的大学生活和价值观。BHK还处于积累资料的阶段,而且我也没有真正梦想,能够完完整整把它写出来(我只在《冷嚎》里提到过,要写一部真正的历史小说)。我意识到战争的描写,是这部著作成败的关键,但对此完全没有驾驭的感觉。我此时的文风,为了写《冷嚎》,还在刻意模仿王朔和美国“垮掉一代”作家群,尤其是塞林格。

2003年职业生涯开始稳定,于是动了试一试的念头。为了补军事地理方面的知识,买了饶胜文的《布局天下》,算是中国古代军事地理方面较好的普及著作。当然,大师级的大部头《读史方與纪要》是必备的,还有谭其骧先生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历史资料方面,《资治通鉴》的《梁纪》,《陈纪》早已翻烂。还需要《北史》、《北齐书》、《周书》甚至《隋书》、《唐书》相互印证参考。

另外,还有南北朝专业著作,如陈寅恪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周一良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论集》,以及中国古代尤其是南北朝的文化、宗教、文学、服饰、军事等等方面的书籍无数。正值实体书店最后辉煌的几年,图书城是我常光顾的地方。光顾的主要目的,就是围绕一个小说念头,去不断收集相关书籍。

当然,网上各种资料的搜集也是必不可少的。当时google地图还能用,google卫星地图用作地理尤其是地形研究很有用。比如邙山、邙山和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河桥之战所在地),就可以形成整体清晰的概念。在没有条件面面俱到实地考察情况下,如上方法可以起到很好的辅助效果。

由于多年在头脑中的反复模拟,很多情节都已成形。而结合主人公历史大背景这五十年(521-572年),相关历史事件,自然可以串联出一个大体的进程脉络。对我而言最妙的是,唐公李昞的事迹在史料上近乎空白,可以自由发挥,并将之融入历史大背景。

大约2004年的年初,这部小说的主体大纲就已经成形。此后虽然有不断的调整和修正(主要还是在精简,原来的构想太宏大了),但主体脉络一直遵循于此,小说虽然历经十几年才完笔,但结构上一直按照既定的大纲在写(大结局在2004年就已敲定),故而没有出现散乱的情况。

小说的立意,或者说要传达的主旨,也逐渐清晰起来。首先,隋唐两代帝国都出自关陇集团,而关陇集团的源头在六镇。高欢、宇文泰、杨忠、李虎,以及北朝东西两边的中上层军事世家,几无例外都来自北魏六镇。六镇元素融入了隋唐两代基因,并在与关东和关西本土人物和文化交融当中,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盛世气象,对东亚文明的影响极为深远。小说试图追溯这段历程的形成,并力图重现一个在猎猎武风中成长的伟大文明的拂晓。而这种武人之精神的展现,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小说所缺失的。小说的价值,也在于此。

对我而言,真正最难的,是找到写作的文风和语感。前面提到过,我年轻时候过度模仿一个路数的作家,文风既不合适,也难以驾驭一部长篇历史小说的需要。2003年夏,我开始初试文笔,写了一段高欢在怀朔的早期经历(前面说过,一开始的大纲设计更宏大)。文风是《百年孤独》式的,因为那段时间我深受马尔克斯作品的影响。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一条死胡同,哪怕我删减掉高欢的章节,直接跳到李歧丰幼年(也在六镇)去写,也完全走不下去。

文章的开篇时间一步步后移,最终定在了公元531年,地点移到了关中的绿眉泽,李歧丰已经十岁了(相当于这部小说的时间跨度定格在了四十年)。但当我写完这一章,仍没有找到写作的感觉。于是停了下来,这一停就是一年多。我决定博览群书。

2005年注定将有所转折,年初我刚读完《修辞学发凡》,完成了2004年全年的读书计划——各种西方流派小说文学著作泛读,还有文学理论的涉猎。从海明威到菲茨杰拉德,从卡夫卡到卡尔维诺。现实主义、表现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各大门派,以及意识流的几部大作,甚至还有法国新小说,包括在中国极为冷门的阿兰罗伯格里耶和他的那些晦涩作品。

当我完成了西方小说流派跑马观花般的速成之后,却不无讽刺地发现,要写的小说,还是找不到流畅的语感和对应的文风。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2005年上半年,我已经忘了怎么知道日本军记物语这种题材,以及怎么想到要去看《平家物语》这部古老的著作。总之,它使我眼前一亮,并且迅速找到了将小说写下去的办法。第一,确定了第三人称视角(但并非全知全能,而且总要留下一些悬案);第二,模仿物语体的文风和谋篇;第三,最重要的,找到了通过细节的刻画(人、景物、战斗)来表达内容的方法。

彼时的感觉,就是豁然开朗,下笔如一江东去,全无阻滞。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写完了沙苑之战,并将所有完成归集到第一卷《即鹿无虞》。所以读者能从第一卷中,感觉到浓重的物语气息。那还不是我个人成熟的文笔和语感,但向我指引了一条逐步形成自我风格的道路。

我个人觉得,河桥之战的相关章节,是迈向个人成熟写作风格的关键点。而且其中战争细节的刻画,也逐渐形成了自我文风。不能说已经脱离了物语之所限,但仍有非常可喜的进步。河桥之战的谋篇布局和战斗细节,也一直是我较为自我陶醉的部分。这部分成书于2006年夏。写完河桥之战,重点谋篇是邙山之战了,而中间有6年的历史空白要填补,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非常难处理,又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思路了。

几乎过了一年,我都没有再动笔。由于进入管理岗位,工作变得更加繁忙,写作就一拖再拖。人往往有这种感觉,停下来很久没写,越是很难再将之重新捡起来。这部著作一直在蒙尘,使我有种要放弃的感觉。毕竟放弃很容易,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秘密。

于是我想到了把已经写完部分先连载出去,第一看看反响,获得一些正向的激励(对此我也完全没底);第二也是对自己的一个鞭策,一旦公之于众,外界的压力可能转换为动力,迫使自己前进。

正式连载是在2007年,先以《铁衣骑士》之名连载了第一卷,随后征集到了《天野苍茫》的名称,并重新发帖连载。连载很快就见底了,读者反响非常正面,对我来说只有一条路——继续写下去。从2007年到2018年,十一个寒暑,中途停笔无数次。由于工作和家庭事务,每天精疲力尽的我几乎不可能有整段时间来构思和写作。写小说不同于随笔,碎片化时间很难写出高质量内容。夜深人静,我自己也已经人困马乏;周末?则更不敢想。我尝试早到公司去写作,晚走写作,很多章节实际上是在地下车库里完成的。产出的周期越拉越长,有时候需要几个月才能够发一篇。幸运地是,从《邙山》的繁,到《明夷》的细,再到《云中苍鹄》的朴,最后是《天野苍茫》的收,虽然内容和结局不能尽善尽美,但一路坚持并没有放弃。

中途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也曾这么宽心自己:“等到事业有成了,万事无忧了,再来写也不迟,或许还能写更多的作品”。但生活的艰辛与现实的残酷,使我渐渐意识到,对于任何人,不存在一切都好了,然后再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根本不存在这个时间点!人生的烦恼和困境是无穷尽的,抓住当下的时间,是我们唯一可以做到的。很多人一生的成就,往往出在多路烦恼叠加的时期。真等到老了,甚至功成名就了,想拿起笔来,却发现自己就像那个传说丢失了神笔的江淹,再也找不到当年下笔如神的感觉了。所以禅讲当下是有道理的,一切梦想,不如就结合在当下,痛并快乐去做。事实上,当我们回首过去,觉得当年很美好的一段时光,往往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的。没有涟漪的绝对平静与快乐,只会是诗人与战士的坟墓。

大约在2008年冬,在连载帖中,我回复了一句话:“终将完成此书,不使蒙尘!”一晃整十年就将过去,多少物是和人非。小说也谈不上完美,很多的遗憾留在其中。但我足感慰籍的是,这一句话终于没有变成空话。

人们讲苏子的“也无风雨也无晴”是禅意最浓的词中名句,其实这里面道出了我们个体(乃至集体)记忆的一个秘密,就是忘却苦难。痛觉的记忆在当下最强烈,一旦成为历史,我们的大脑只会选择性记忆那些更美好的,更“有意义”的,和更“高级”的感受。所以我们回过头来,总会感恩过往的艰难,却并不有助于面对新困难。通过这个写作历程,我比较明确地认识到,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对我来说太累了。《天野苍茫》从写《绿眉泽》到《后记》,历经十三年。人生还能有几个十三年?今后我还将继续写作,但更多会是以随笔的形式出现了。

写到这儿,终于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候了。我想起王实甫的《西厢记》,化尽唐宋名篇,文采卓绝,可称元曲最高成就代表。可惜过去认为它过于“阴柔”,带着这种误解一直没有认真读过。《西厢记》写莺莺送张生赶考,离别的场景是“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古人送别,多配合夕阳斜照,虽利于渲染离别之伤感,却不利远行之人趁早赶路。不过,反过来想,可能人往往是要到了夕阳西下,才会着急,才发出“人生苦短”、“只争朝夕”的感慨吧。

既如此,西风吹古道、快鞭下斜阳,岂不正符人生最后进取之景?十三年苦乐疏狂,再回首,晴雨皆忘。那四围山色中,早望不见过往之事。路还没走完,趁这一鞭残照,赶路,继续赶路。

2018年秋于北京。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18-09-28 23:50:12 +0800 CST  
各位朋友,本人微博“天野苍茫贺六浑”,多年不维护被严重盗号滥发广告,最近上去清理了一下;微信公号“贺六浑”也是本人,准备在上面整理旧文。另外今后新写杂文什么的也会在这些平台,包括老阵地天涯上同步发。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19-07-16 21:10:51 +0800 CST  
@韦叔裕 2019-08-04 09:22:58
上周专门去了岐丰安身在位于咸阳的兴宁陵,只剩神道上的几对石兽和一块墓碑,很是凄凉。正是人生如枝上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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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无酒锄作田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19-08-07 21:13:34 +0800 CST  

楼主:贺六浑

字数:823399

发表时间:2007-05-18 06:5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2-27 11:28:46 +0800 CST

评论数:452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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