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把酒祝东风(出本精校版+已完结)

他并没带他们回广陵王府。得知他们要被处斩后,解雨臣猜他们下一步可能要对广陵王动手,早早伙同黑瞎子把王爷移居出来,住在与王府一街之隔的一间民宿里。侍女护卫一概不带,只留颖海一人在旁边伺候。


赵德芳比刚醒那会好些,只是躺了太久,筋皮骨肉都没力气,颖海每日细心用汤药调理着,早中晚扶着他走上几圈,如今自己站一会儿是没问题了,彼时他正靠在窗前听雨。院子里有人敲门,三短两长,往复三次,是商量好的暗号,颖海开了门,他们冒雨走进来。颖海帮着黑瞎子把解雨臣抬进厢房,先替他诊治。几个人匆匆换了身干的衣服,就去拜见广陵王。


赵德芳坐在椅子上,身形瘦削面颊苍白,可天生一股王侯威仪,明明坐着,却让人觉得都矮了他一个头。赵德芳说:“这阵子你们辛苦了。”


几个人没吱声,纵使尽了力,眼前这一团糟的局面他们也没脸受这么一句称赞。张起灵道:“属下辜负皇恩,请王爷恕罪。”吴邪悲哀地看了他一眼,心说我想抢先背个黑锅都没你嘴快。


赵德芳道:“我已经听说了,以前是我低估了裘德考,放任他坐大,不怪你们。”


知道他醒过来的人左不过三个,这几天解雨臣忙得连轴转,有空跟他说这些的也只有黑瞎子了。他知道的不多,起码他不知道吴三省的事,吴邪心想,只要广陵王不知道都好办……


正想着,就听赵德芳说:“裘德考身边那个谋士的身份可查明了么?”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吴邪连直视赵德芳都没勇气了,他心惊胆战地瞄了张起灵一眼,张起灵缓缓开口了:“请王爷恕罪,属下不知。”


吴邪不太敢信,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张起灵一脸坦然。赵德芳也没追问,一点头:“你们先住在这里,裘德考大概这几日就会有新动作,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办。”


吴邪巴不得赶快走,两膝一点地马上站起来,谁料赵德芳又说:“吴邪,你留下。”吴邪欲哭无泪,求助般看向张起灵。张起灵心中有愧,爱莫能助。

木门轻阖,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窗棂,有风吹进来,赵德芳慢慢地站起来,关了窗子。转身时看起来跟刚才有些不一样了,眼底含着笑,整个人都是柔和的,吴邪被他看的一瘆。


赵德芳说:“这几个月来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做得很好。”


吴邪干巴巴地说:“王爷谬赞,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是我应该的。”


赵德芳又是一笑:“这次事情一了,朝廷是要封赏你的,你想要什么,大可告诉我。”


吴邪心里一动,犹豫了半晌:“什么都可以?”


赵德芳鼓励道:“你但说无妨。”


“我想向您讨一道免死金牌。”


赵德芳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心里一滞,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不,要是他知道了就不会是这个表情,要是他知道了……大概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吧。可既然毫不知情,他又何必求这道令?


吴邪像是怕他不答应似的,急急解释道:“朝廷的风波云诡一日不休,我虽然只做了几个月的官,也是吃尽苦头。死人见多了,难免更怕死。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事,想向您讨个保命符。”


赵德芳手里是有一块免死金牌,乃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先传越王,越王死后就给了他。对于赵德芳而言,这东西就是父兄遗物,他从未想过要用它。看着吴邪脸上的表情,赵德芳心道,罢了。


“好。我答应你。但你不用如此,只要有我在,没有人会动你,这金牌你要了也是白要,派不上用场。这件不算赏赐,你再说一件吧。”


吴邪得偿所愿,再没别的要求,千恩万谢地拒绝了。赵德芳说:“你年纪不小了,这样吧,我为你指一门婚事。”吴邪“啊”了一声,连连摆手,千万别。


赵德芳说:“京中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不少,总有能配得上你的。”他说得急了,忘记吴邪只是个六品官,虽是新晋的榜眼,但跟皇族首辅们比起来不值一提。在他眼里,只有配不上吴邪的,没有他配不上的。可吴邪是真没有成亲的打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抗拒。赵德芳笑道:“是不是有心上人了?若是品貌俱佳的贤淑碧玉,也不是不可。”


吴邪真不明白他今天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睡久了脑子还糊涂了?他那皇帝侄子都要被人赶下台了,怎么还有心情管别人的事儿?家里的两个叔叔都没他这么上心!


殊不知,大梦一场后,世间之事在赵德芳眼里又有一番不同。悉心盘算好的一切,一夕便可翻覆,逝留俱不由己,能把握的唯在当下,唯在眼前。他是心软了,所以迫不及待想要补偿。


吴邪心说你四十多岁了都没娶妻生子,何必逼我呢?但说出来就是大不敬,只好含含糊糊道:“国家不宁,暂时还没有这个心思,再说感情之事,总要随缘。”


赵德芳微微一笑:“也好。若你有中意的女子,再告诉我不迟。”


这几个月来不安定的生活,已把吴邪从家乡带来的闲逸劲头消磨得干净,成家的事儿他现在是真没这个心思。而且女人嘛,说穿了就是个伴儿。养在锦绣暖房里的娇花,需要好好呵护,不能随他一起奔波劳碌浴血沙场,那就连伴儿这层作用也失去了。再者说了,现在和小哥胖子他们整天厮混在一起的日子就很好,一辈子都不烦。


“是,多谢王爷。”

为了掩人耳目,黑瞎子给找的是个极普通的民宿,一个院子三间厢房。赵德芳是要独居的。颖海与解雨臣同住,方面照顾他——解雨臣一直昏睡不醒。吴邪反而觉得这样也好,要是让他听到山洞里的话那就糟了。黑瞎子要回王府,剩下那间就给了吴邪和张起灵。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同住,都很习惯。吴邪探望完了解雨臣就跟张起灵回了屋。两个人喝着热茶驱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吴邪说:“广陵王今儿不知道怎么了,嘴特别碎,居然要给我讨个媳妇儿。”


张起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答应了?”


吴邪说:“我现在都要急疯了,哪有那个心思。”他苦笑一下:“小哥,刚才谢谢你为我隐瞒,不然我三叔肯定要完。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会怪我不明事理,可大义灭亲的事我真干不出来,我小时候也干过不少糊涂事儿,没哪次是他们丢下我不管的,总不能他们糊涂一回,我就要闹个家破人亡吧,家里总共也就这两个亲人了。”


张起灵说:“我没有怪你,但我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如果此事结束后他不离开京畿,我还是会杀了他。”


吴邪忙道:“放心,我也不敢让他继续呆这儿。”

夜色已至,天空像是被泼洒了化不开的浓墨一般,天地都是凝滞而黯淡的,唯有东厢房里还点着一盏灯,光影微闪,两个人影投在窗纱上。


张起灵面前摆着一枚鎏金虎符,正面刻的是威震诸军,背面刻着他的印玺,虎符下压了一本名册。赵德芳说:“这上头的五百人,是我十年前养的死士,如今我把他们交给你,祭天大典那日,务必要擒贼护主,以振朝纲。”


真宗灵柩下葬之日在一月之后,裘德考大概是怕其中生变,已下了禁令,紧闭城门,除了各国使臣和地方郡王,一律不得入。这五百人想要收拾扶灵并祭天的三千人没有胜算,但收拾守门的士兵,帮助外头的援军打开城门该是没有问题。


不过毕竟时日太久,保不齐有人被太平岁月养得忘记谁是自己的主君。张起灵问:“若是这五百死士里有人生了二心当何如?”


赵德芳淡淡道:“杀无赦。”


张起灵将虎符和名册放入怀中:“遵命。”


赵德芳转过身,漫不经心地问:“吴三省那里怎么样了?”光线昏暗,他看不到张起灵脸上闪过的那一丝不安,张起灵说:“回京之后,我便被关入皇城司,还未来得及打探。”


赵德芳点头:“先找齐这五百人要紧,若有时间,再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是。”


张起灵替他吹熄了蜡烛,打算回房休息,在庭院中,意外看到解雨臣,他坐在石凳上发呆,连有人走近也未发觉。


“你醒了?在这里做什么?”


解雨臣似笑非笑:“我一直没有睡。”


气氛陡然一滞。张起灵肯定他知道了什么,打算试探一二。解雨臣却不给他时间确认——他心里有了答案,就听不进去别的话了。有些事情一旦发生,解释就变得毫无意义。他现在只需要想办法去解决。


解雨臣站起来:“夜里风寒,张将军早点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张起灵动了杀心。


雨后的天空分外澄明,城里起了风,朝阳划破云霄,遍洒暖光。是个好日子。


午后,黑瞎子照例过来看看,张起灵把他叫到房里。他盘算过了,近一月的时间去找五百个人实在是悬,于是分了二百个给黑瞎子,反正广陵王也不在,那个王府没什么好守的,这件事更要紧。吴邪知道后连夸广陵王有远见,可惜他身手不行,不然也想帮忙。解雨臣腿受了伤,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但是大家在一起商量商量细节还是可以的。


这一日直说到月上中梢。他们的谈话是被院子外头的惊呼声打断的。


“走水了!”


几条街外广陵王府的位置,炙烈的火光冲上了天空,一片如血的惨红,秋风肆虐,激得火更加旺盛,空气里被火焰烧灼出的剥噬声隔了老远都能听见,还有奔走救火的人声。几个年轻人条件反射想要冲过去看看,赵德芳叫住了他们,他说不必了。


万事自有轮回,不信不行。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他一把火埋葬了许多人的过去和未来。虽有愧疚,却无后悔。但人做了亏心事,总是不安的。赵德芳看着冲天的火光,心中感慨万千,有一瞬间,他在里面看到了救赎。


看了片刻,赵德芳道:“各自回房吧。”


比起他来,守在广陵王府外的吴三省要焦躁得多。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除了刚开始时来往救火的人,就再没有旁人。如果张起灵他们还活着,绝不可能放任广陵王不管。难道是……


吴三省瞳孔兀的放大,他冲进王府里。因为着火的关系,防卫很松散,守卫也没注意到有个陌生人溜进去了。


着火的地方是广陵王的寝居,因为今晚有风,把火星子刮得到处都是,书房和旁边几间房子也被烧着了,火海一般。一群人咋咋呼呼地救火,吴三省夺过一个水盆,把里面的水兜底浇到自己身上,衣服浸透大半,他顺势冲进火场。寝居极大,因为浇了火油的关系,火势异常凶猛,屋里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在花厅与寝居的隔断间里,躺着三个人,一根着火的柱子倒在他们身上,半边身子几乎被烧化了,只看到中间那人袖子上的暗色蟒纹。


吴三省刚要上前,忽然旁边扑过来一个人,把他推到一旁,与此同时,一根着了火的柱子掉下来,正掉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刹那间与里头的火势连成一片。


“三爷!”潘子低吼道,“火太大了,咱们先出去。”

没事,我就去看一眼,你松手。”


潘子抓得更紧:“您看看这火,根本进不去人啊,小三爷不会有事的,咱们先出去……”


“给老子滚开!”吴三省低吼道,猛掀了一把,将潘子推到一边去。


屋里的烟越来越大,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潘子无奈,跟吴三省动了手,将他打晕后从窗口硬拖出去。
这场火直到下半夜才熄灭。遍地断壁残垣,烧得最严重的寝居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轻轻一推就散了一片。有人在里头找到了三具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不清。


应天府的人推测可能是守卫半夜睡着了,没留意着火,待发现时火势已经很大,他们只得先进来把广陵王带走,施救中被火柱砸到,才酿成惨剧。


至于为什么会着火,还需要仔细查验才能肯定——毕竟死者身份贵重,没把案子弄清楚他们不敢多说。裘德考让应天府放手去查——死了个王爷,官府总得给皇帝一个交代。他早就准备好了替罪羊。横竖现在庞藉无权,广陵王已死,皇帝是个空架子,应天府就算查到里头有疑点,也没人给他们做主。


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吴邪他们自然也知道了,都觉得裘德考这手玩得真叫一自作聪明,正愁没法子让他安心呢,。这件事里唯一不高兴的只有吴三省。他到现在也不敢肯定吴邪在不在火场里,要是没了他,自己就算白忙活一场。


潘子说,我觉得肯定不在,那个火场有多危险您也看到了,张起灵要在肯定头一个冲进去,以他的能耐不至于在小三爷赶到了还没把人背出来,从身手看就不会是他们。事到如今,您急也没用,咱们就等他自己出来。吴三省想想也是。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25:00 +0800 CST  
余下的日子变得很忙。张起灵每晚都不在,白天回来了,要先睡半日。赵德芳身体尚未康复,每天有大半日都得卧床静养。吴邪清晨傍晚去请个安,有时候帮着颖大夫给两个病患煎药,剩下的时间都在和解雨臣下棋聊天解闷。解雨臣棋艺很好,能把围棋下出象棋的杀气来,吴邪每每丢城弃池溃不成军,解雨臣笑着指挥他:“去,把午饭做了去。”


吴邪就去厨房洗菜,解雨臣挽起袖子一瘸一拐地给他打水,有一次遇到张起灵起床,就让他来颠勺。吴邪心惊胆战地在旁边围观,生怕他烧了厨房。没想到饭菜汤做好,味道竟意外的还不错,于是每天中午都被拉起来做饭。


之前的日子惊心动魄阴谋百出,之后的日子旧恨骤起孑然寥落,再也没有这样的安静闲逸,舒服得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但大家都知道,现在的平静是很短暂的。

真宗皇帝下葬前的五日,解雨臣偷偷回了皇宫。数月不见,赵祯瘦了许多,眼底却不见消沉。他看到解雨臣,露出一点微笑,拍了拍床榻示意他过来:“你回来了。”


解雨臣说:“臣来晚了。”


言谈里不见隔阂,一如从未分离。


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是刘娥的耳目,只有床帷中没人看着,赵祯拉上帷帐,两人盘腿而坐,赵祯说:“事情办得如何?”


解雨臣拿出一本名册:“这里是裘德考所有的党羽。其中朱笔所写的是对陛下有不满但非裘党之人,还请陛下慎重对待他们。”


赵祯翻看着名册:“说起来,还多亏了裘德考沉不住气,不然我们也没这么容易了解朝中局势。”


铲除裘德考容易,可他身后盘根错节的党羽是个大难题,要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日后朝廷还会有麻烦事。所以赵祯和解雨臣故意在众人面前闹翻,朝中官员知道解雨臣失了宠,都会有所动作。这时皇帝身边就会出现两种人,一种是忠君爱国深明大义之人,会劝说皇帝纳言宽容。另一种就是想趁机争宠的权臣,必定会在赵祯耳边聒噪不休。


双方斗法期间,那些之前依附解雨臣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会有新的动作。趋炎附势者会倒向裘德考一方,怒其不争者会斥责他不遵臣子之道。


除了这两种人之外,还有第三种人——恪尽职守,不结朋党,在乱局中尤能巍然不动的高洁人。这类人是赵祯日后要重用的。


君臣二人投石问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朝廷上下的臣子秉性摸了个清清楚楚。


“可惜了死在皇城司的忠义之臣。”赵祯叹道,“朕到现在还在想,是不是太心急了。”


“陛下不能瞻前顾后,自古没有不流血的朝廷,由着裘德考与他的朋党一路坐大,那死的人就不止这些了。”


赵祯点点头:“皇叔身体如何?”


解雨臣想到解毒的事,心里咯噔一下,他不动声色道:“王爷的毒已经解了,身体大好。”


赵祯若有所思:“这个颖海倒是个能人,待事情平定后朕要重用他。”


解雨臣笑笑:“好。”

变故出在两日后。


张起灵和黑瞎子奔波了二十多天,总算把这五百人找齐了,只要廖广带军过来,就能里应外合,控制住敌人。算算日子他们也该到了,却一点音讯都没有。吴邪说现在就怕裘德考知道这支禁军的存在,他要是派人堵在半道上做掉他们那就遭了。


解雨臣说:“两万人的部队岂是说弄死就弄死的,埋都不好埋,他要真有这个能耐敢做掉这支军队,肯定要冠冕堂皇的昭告天下,这是支乱党,顺便杀鸡儆猴,我估计是路上出了岔子。”


商量之下,他们决定让黑瞎子出城看看,迎他们一段,要是真出了事,就赶快回来说。


城门紧闭,守卫森严,该来的地方诸侯悉数已到,裘德考勒令不许再开门,黑瞎子趁守卫放水的时候偷偷出了城。走了十多里,便见昔日平坦宽阔的大道已被人凿断,这个季节常有雨水,碎石烂泥流得到处都是,大军绝过不来。黑瞎子一直走到汴梁与其他州府交界之处,这样的破坏才停止。


娘的,大意了。黑瞎子恨恨地骂道。他们还是看低了裘德考,他就没考虑过哪里可能来援军,而是不管哪里来的援军都进不了城。

酉卯之交,天光乍明。黑瞎子奔波一夜,把所见的场面告诉众人时,他们竟然没有露出沮丧的表情。


解雨臣口气古怪地问:“照你这么说,军队是绝对过不来的?”


黑瞎子说:“步军或许可以,但千里奇袭不可能靠两条腿,动作慢了会被敌人发现。”


解雨臣慢慢拿出一张字条:“这是我们夜里收到的。”


胖子临走时带走了解家一只信鸽,他们说好一旦进入京畿附近就发信联络,而这信上写着胖爷我带着降魔神将们回来啦。


字迹吴邪和张起灵确认过好几次,再加上这说话口气,绝对是胖子没错,他说回来了那就是真回来了,可他们又能从哪里回城呢?几个人拿不定主意,又担心这是裘德考的诡计。先帝灵柩明日就要下葬,他们得立刻决定要不要出手。若是胖子没能及时赶来,吴邪一摊手:那我们就跪倒任揍吧。


张起灵低头看了看那张纸条,纸张过分的软,带着一点染了水汽的粘手,像是在什么潮湿的地方呆过。他将纸条攥成一团握在掌心,尤是拿不定主意。这时,广陵王的房门忽然开了,几个人忙回身行礼。


赵德芳说:“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两万援军不能等,你们务必要在今夜混入皇宫!”


即使所有人都不说,他也猜到了这背后有吴三省的事儿。以吴家对吴邪的重视,他闯了这么大的祸,吴三省绝不会坐视不理。可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告诉他吴三省为吴邪做了什么,这就透着诡异了。有时候,隐瞒反而更容易让人猜出真相。


赵德芳不想责怪张起灵,年轻人,意气用事是难免,他反而有点骄傲,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叫他最忠诚的下属真心以待,吴邪当真不愧他先祖之名。但理解归理解,国家大事上他是一点都不能宽纵的。吴三省既然知道吴邪他们活着,肯定要早早动手,如给他所料不错,这帮人定会在宫中先行废立之事。他们得赶在这事发生前阻止!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26:00 +0800 CST  
第二十章 止乱佐天子

这一天注定是个大日子。刘娥环视铜镜中模糊的人影,镜中看不清衣服上的龙纹,她却已感觉到有王气加身。昔日在街头击鼗唱曲的日子还历历在目,转而她就已成了执掌天下的人。为了这一刻,她失去了太多,牺牲了太多,但那些和如今的收获相比都是不值一提的。


“太后,吉时到了。”


刘娥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宫人将黑底龙纹的衮衣拿过来,伺候她穿上。衮衣上的饰物比天子衮衣上的要略少几件——这是对那些知道她想穿龙袍祭祖而反对的大臣做出让步。说穿了衣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态度,今日他们能答应自己穿上这件“偷工减料”的龙袍进赵氏祖庙,明日就能答应自己由帘后走到丹墀前,只是时间问题,刘娥愿意等。


福宁宫中,赵祯双手抄在袖子里,望着窗外。或许是从小担心受怕的关系,他身上总有一股子阴戾沉默的气质,叫人有点畏惧。伺候他穿衣的宫人捧着衣饰很着急,大典就要开始了,皇帝得快些换上衣服才行。


赵祯问:“显阳殿的那位去了么?”


“回陛下,太后已在大庆殿恭迎陛下。”


赵祯一展袖子,沉声道:“好,为朕更衣。”

今日裘德考特许六品以上京官悉数到场,他站在丹墀之上,站在往日只有广陵王才能站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卷诏书——这里头藏着大宋的未来,还有他下半辈子的荣禄。天下会如何他不在意,到底是别人家的,可一旦成了“开国功臣”,功名利禄就都有了。当官当了这么多年,属今天最得意。


赵祯缓步走进殿内,一抬眼看到裘德考的表情,脸上一沉:“裘爱卿,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裘德考道:“太后命臣宣诵诏书。”


赵祯不知怎的,忽然笑了:“好,那你就念与朕同诸位爱卿听。”


裘德考高举手上的诏书,大声道:“太后亲笔诏书在此,阶下众人听旨。”下面齐刷刷跪了一片,赵祯也跪了下来。


“祭天大典乃是承国运、延瑞福之礼,非贤明之人不得主祀,陛下近来屡屡忤逆太后,实为大不孝,此罪一;为君无为,未能福泽百姓,此罪二;好大喜功,令兵将屠杀平民,坏我国本,此罪三。登基不过一年,已有大罪三则,长此以往,必致败壤国家,戕贼万民。太祖,太宗,真宗一手缔造出的天下,断不可以托付此等昏君之手,今奉应天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之诏,废黜真宗皇帝第六子赵祯之帝位,罢为郡王,封地庐州,永世不得入京。”

他说完后,大殿一阵安静。忽听有人高喊“裘德考,你这个乱臣贼子!”庞藉一摆手,止住了那人的话,他转向裘德考,质问道:“先帝只有皇上一个子嗣,你废黜了他,还有谁能执掌大宋天下?你么?”


裘德考道:“应先由太后执掌政务,再从赵氏宗亲中择一才德兼备之人即位。”


庞藉言谈中满含讽刺:“皇上本就是仁德之君,赵氏宗亲里岂有胜过他的?即便有,到那时太后肯把皇位还给赵家么?”


刘娥坐于帘后,看不清表情。赵祯异常的平静,他缓缓起身,冲着珠帘之后的人问道:“母后,您当真要废了儿臣?”


那里没有声音,此时无声已是有声。


赵祯转过身:“诸卿也意在如此么?”


群臣顿时骚动起来,庞藉首先表明态度:“陛下乃贤明之君,臣决不愿看到佞臣奸后夺赵家天下,坏大宋朝纲!”


他的话得到相当一部分人的响应,那些长久以来沉默的、摇摆不定的、甚至裘德考认定是自己这边的人都站了出来。


裘德考不害怕反对,自古政变没有不流血的,可发出这些反对声的人大多都是他意料之外的。他暗自庆幸,还好听了那谋士的话,将夺位之举安排在宫中进行。


吴三省说:“青坛远在京郊,能带的禁军有限,而且荒郊野外的,要是有敌人埋伏着收拾起来很麻烦,还是早早动手,在宫中就解决此事。”


如今,四道宫门紧锁,除了裘德考一手提拔起来的三千守卫之外,再无人能进来。废立与否,全凭他说了算。裘德考上前一步:“一派胡言!太后与本官的清誉岂是尔等可以信口雌黄的!来人,将他们押出殿外,杖责百棍。”


顿时出来百十个禁军,找到那些人就往外拖。赵祯猛然一喝:“朕还在这里,谁敢动手!”


执刑的禁军动作滞了一滞,裘德考道:“他已经不是皇帝了,这里当以太后为尊,你们要忤逆太后吗?”


“我赵家的朝堂里,何曾由外姓女子说了算!”一个声音自殿外传来。众人齐齐回头。


几个拦在门口的侍卫被人捅了几个血窟窿,扔进大殿里。众臣回过头,看到赵德芳手持金锏,逆光而立。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那双眼眸却极亮,如刀如剑,直刺人心。


赵祯微微一笑:“皇叔,朕等你许久了。”

广陵王命丧火海的事儿早就传遍了京城,现在大家看到他跟见鬼没两样,连刘娥都探出半边身子去看他,因为人多,又是大白天,倒不至于被吓住。赵德芳盯着这样那样的目光走到皇帝身边。大家忽然醒过神来,原来他根本就没死。


顿时,大殿上众人心态发生了转变。反对裘德考的找到了主心骨,支持他的阵脚大乱,开始掂量着这场博弈该如何进行。不知不觉间,局势开始倒向皇帝这边。


这里头最震惊的当属裘德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赵德芳没有死,不仅没死,反而还活过来了,宫里头所有的御医都被勒令不许给他看病,没道理会不药而愈。他又想起数月前的边关奏报,那时候大权尽握,面对颖海暴亡的事情没有太留心,现在怎么想怎么奇怪。只是他怎么能从那么大的火里逃出来……除非,他一早就找好了替身?裘德考看向赵德芳的目光又是一滞,这个众人口中的贤王,比他想象的要更有手腕。


好在赵德芳现在没有兵将,皇叔的名头挡不住自己手上的三千禁军,局势还在自己掌控中。既然已经撕破脸,那就只能做到底。裘德考双手一合,将诏书收入袖中,高声问:“你是何人?”


赵德芳扫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前日广陵王府失火,王爷不幸罹难,应天府是结了案的,尸身也已验过。你仗着与王爷有几分相似,居然想以假乱真冒充皇亲,实在罪无可恕!来人,把这厮拉出去,送往刑部,好生拷问!”


守卫们从门口围了过来,就在此时,站在朝官之末的一个人忽然站了出来,用身体抵在刀尖上,指着这些禁军大骂:“你们身为陛下的亲兵,岂能奉奸党之诏?今天你们要想抓王爷,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这人是个生面孔,也就赶上这回大场面才进得了金殿,但官再小也是官,禁军们不敢轻动,裘德考使了个眼色,命他们快点动手。庞藉眼尖,一挥手,之前反对裘德考的那帮人纷纷站了出来,站在那小官后头,形成一堵人墙。那二十多个守卫被簇拥在里头,反而显出弱势了。


裘德考不怕事大,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待刘太后当了家,这些不听话的人也是要收拾的。他悄悄看了看珠帘后的刘娥,刘娥双手交叠端坐帘后,她心很沉,也很稳,如今形势未明,她不肯轻易把事儿做死了。万一今日不成,她也好有个退路。


裘德考却把她的明哲保身当做并无异议,于是做了个手势。站在最外面的禁军得了指令,迫不及待地奔到殿外,玉磬景钟高悬在殿门之侧,那人猛地一拉铁索,顿闻钟鸣声破长空——这是约定好的暗号,一闻钟声,那三千禁军便要速速过来。


钟声响了十下,一声急过一声,可直到余音消散,裘德考仍未听到一点动静。


后殿班房里,一个指挥使模样的人顶着钟声探头看了半晌,宋宫依旧肃穆平静如常,他心有余悸地想:“还好咱们听了他们的。”默默地关了门。


大殿之上,裘德考已是满头冷汗,他不知道哪儿出了岔子,可他明白,要是没这些人这个场子是镇不住的。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话,赵德芳冷冷道:“你的人不会来了,这场闹剧,到此为止。”


裘德考脱口而出:“这不可能,这些人我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你怎么可能一下子收买得了!”


赵德芳说:“人心不是钱与权势能操控的,他们比你更知道要效忠谁。裘德考,这一次是你败了。”


人心是什么?裘德考不懂,在他眼里,人心不过是个玩意儿,是他掌握权势财富的工具。他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就是谁也不信。古语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难道要他相信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会为了诸如诺言、恩情之类的东西而把性命交给他么?这不可能。


赵德芳以前也不懂,他以为这世上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人只需要明析善恶,人情世故在大是大非面前始终是不值一提的,也就无需理会。后来,有人教会了他,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是非胜败可以操控的。


比钢铁还要坚韧,比春风还要柔软。


抵得住刀剑,化得开冰雪,这就是人心。


赵德芳前半生唯一一次的失败,也是败在这上头。他输得心服口服。


裘德考咬牙道:“这次我认栽,但是王爷,你也让我明白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从火里逃出来的?又是怎么策反我那些部下的?”


赵德芳皱了皱眉:“这重要么?”


裘德考道:“当然重要,我是个要死的人了,您就让我死个明白。”


这明显是在拖延时间,赵德芳并不想跟他纠缠,无奈自己现在纯粹是虚张声势,他的人被困在皇宫外进不来,皇宫中的三千禁军,也不算他的人,而是吴邪张起灵联手演的一出戏,暂时把人糊弄住了而已。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29:00 +0800 CST  
就在上朝之前,吴邪和张起灵悄悄出现在东殿指挥使面前,未开口就把他吓得够呛——都以为他们死了,两个人花了一点时间让他明白眼前两个都是大活人。那家伙回过神来就要喊人来抓他们,张起灵长刀一挥架上他的脖子,那人默默地把呼救声又咽了回去。


吴邪说:“我们不想杀你,你再叫保不齐我们家小哥要手抖。”


那人也很识时务,慢慢地推开架在脖子上的刀:“张将军,吴大人,我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但你不必劝了,今日一战裘大人势在必得,就算我听你们的,不掺和进来,其他三营的指挥使也能把金殿上的老老小小杀干净,看在以前的份上,我只当没看见你们,你们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别再搭到这里头去了。”


吴邪道:“广陵王还活着,其他三殿的禁军已归附他麾下,城外还有私兵两万,待会儿裘德考废帝诏书一下,就将他拿下,张将军念旧,来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枉死在这里。”


那人吓了一跳:“当真?”


吴邪接话道:“当然是真的,不然我们也不敢过来。你要是不信,大可看看待会儿其他三司的兵会不会跟你一起造反。”那人显然有点犹豫,沉思半晌。张起灵道:“死活与否,全看你自己。”


“慢着。”他忽然出声叫住要走的两人,“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张起灵转过身:“人生在世,难免行差踏错,若能及时悔改还来得及。”顿了顿,又轻声道:“念旧谊者,不止你一人。”吴邪在心里猛拍大腿:演得好!


从没听他跟谁谈过交情,猛然放这么一招出来,那个指挥使都不敢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多过触动,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他不敢轻许诺言,点了点头,权作回应。


他们又去了其他三殿,原样玩了这么一手,因为时间紧迫,这几位指挥使也没能聚在一起对对话,于是都打定主意静观后动,所以裘德考那一通钟声,一个都没能唤出来。

这些事赵德芳当然不能告诉他,道:“这世上忠贞守节的人比你想的多,他们食天家俸禄,自然是该为皇上卖命。裘德考,你犯上谋反,罪不容诛,你可知罪?”


岂料裘德考大笑起来:“罪?这世上只有失败才是罪,广陵王,刚才是我输你一招,可你以为我会不留后手么?”他将手指放在耳边:“听。”


赵德芳不由自主地向殿外走了几步,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戈矛相接,战马奔走,呼声动地, 这是……金戈之声。有大军要杀进来了。


裘德考阴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早已交代过,若一切如我所料,便在殿顶举旗为号,若是钟鸣之后未闻三千禁军的动静,常宁便会带着那两万大军杀进来。广陵王,皇上,你们说,今日之后还会有人说我有罪么?”

东华门,西华门,宣德门,丽正门外各守着三千精兵,将皇宫团团围死,常宁下了命令,若有人擅自从里面出来,一律杀无赦,他自己带了八千人,从千步廊杀了进去。宫中三千禁军知道这些人是去弑君的,心里还想着张起灵的话,打定主意先看看再说,各自闭门不出。


惨叫声此起彼伏,守卫,宫人,驻宫士兵死了一地。常宁杀红了眼般,见人就砍,昨日还是肃穆尊贵的皇宫,今日已成了屠杀无止的血狱。


大殿内老臣子们缩在一边瑟瑟发抖。赵祯倒不觉得害怕,愤怒已经把一切情绪都盖住了,他猛然转身,冲着帘子里高喊:“母后,您当真要置儿臣于死地么!”


没人看得到大帘后的刘娥是什么表情,但她自己知道,这一声泣喊让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有了些微震动。赵祯虽非她亲生,却是她一手带大的,若他们生在普通百姓家,有这样的缘分,当是母慈子孝的。可惜,帝王之位上的负担已是极其沉重,多一点儿温情都无法承受。思及此,刘娥起身离去。


她的离开等于是把一切都交给裘德考了,这一殿老少再无生机,赵德芳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沉稳到极致的冷静,他说:“别怕,臣在这里,定会拼死护陛下出去。”


赵祯有些绝望,怎么出去?京中禁军八万,有六万人一早被裘德考调到京郊,剩下两万人都是常宁带过来的心腹部队,眼前他们已无人可用。


关闭的殿门忽然飞起一扇,连带着三四个禁军守卫一起跌进来,引来一阵惊呼。黑瞎子像是幽魂一样出现在门口,他手上提着一把斩马大刀,刀尖还在滴血。几步冲到丹墀前,一手擒住裘德考。裘德考才看到人影转眼人已到眼前,哪来得及反应,只是大叫:“你是谁,你做什么?”


擒贼当擒王。黑瞎子并不搭理他,一拳揍过去,让他闭嘴老实呆着,极其粗暴地揪着他走到殿下:“王爷,请随我来。”


赵德芳说:“你带皇上先走。”


黑瞎子看了赵祯一眼:“请皇上和王爷随我来,贼军不多时就会杀到。”


有臣子壮胆问了一句:“那我们呢?”


赵祯犯难地看了看他们,又看看赵德芳,赵德芳还没说话,黑瞎子道:“我护不了这么些。各位大人自求多福吧。皇上,王爷,你们先走。”他一面说一面来到朝臣中。齐铁嘴双手抄在袖子里,闭目养神。黑瞎子也不看他:“跟我走。”众人都是一愣。


齐铁嘴睁开眼,摇摇头:“不必了。”


黑瞎子难得露出了烦躁的神情,一把扯住他:“少废话,快跟我走。”


就在此时,朝臣中忽然响起一声绝望的呼喊:“天要亡我大宋,天要亡我大宋啊!与其身死贼手,不如舍生取义。”他说完,猛地撞向殿旁的柱子,顿时鲜血淋漓,倒地不起。黑瞎子骂了一声,丢开裘德考,冲过去探了探那人的脉息,还好,只是晕了。


赵祯本来已经踏出殿外,却又因这一惨况停住了脚,他的臣子们窝在一旁低低的哭泣,满脸写着绝望无助,像是天塌了一般。他忽然恨自己的心急,要不是为了早日铲除裘党势力,又何至于闹成这样。赵德芳催促道:“皇上,快走。”


赵祯深深吸了口气,收回了脚:“朕不走了。”他拂开赵德芳:“朕就在这里等着,看看这群反贼敢把朕如何!”


赵德芳急道:“皇上切莫意气用事,先跟臣离开。”


“出去又能如何?”赵祯有些激动,“像个丧家之犬一般东奔西走,再看着这伙人为了找朕闹得满城风雨么?皇叔,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你我都是赵氏子孙,即便无法延续赵家先祖的英伟,也不能叫他们九泉之下无光。”


赵德芳道:“皇上爱惜百姓,不想多造杀孽是好的,可你知道么,一旦皇帝丧命的消息传出去,必会海内震荡。内有各路赵氏诸侯,外有西夏虎视眈眈,大宋经不起他们几下子,您现在要是死了,才真是置百姓于不顾。”


就在此时,落在臣子里的裘德考挣扎着站了起来,悄悄往门口跑,被眼尖的臣子一把揪住:“乱臣贼子!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朝笏劈头盖脸地冲着头上砸去。


这个头一开可不得了,百官们的愤怒像是开闸的水一般全冲了出去——横竖今日要死了,总也要拉个垫背。裘德考被围在中间,一群平时多走几步都要喘的老臣忽然变得龙精虎猛,捋起袖子扔了官帽,冲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裘德考惨叫声不断。


赵祯恨恨道:“打得好。”声音虽小,黑瞎子也听在耳里。于是裘党里但凡有人想上去拉架,都被他踹开了,只能看着他被人围殴。趁着他挨揍的功夫,赵德芳旧话重提:“皇上,快随我走吧,等出了皇宫,再想法子收拾乱党。”赵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黑瞎子掂量了片刻,从一群愤怒的老头子中间扒拉出人质实在是很浪费时间,而且常宁看到裘德考半死不活的样子,没准直接起了杀心——这事儿他干得出。还是直接走吧。齐铁嘴没有参与围殴,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黑瞎子一找就看见了他。


齐铁嘴说:“我当年都没走,现在也不会走。你保护好广陵王和皇上,就算是……”他顿了顿,道:“你,保重。”黑瞎子退着走了几步,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们并没有跑出太远。刚才殿内情况太乱,赵祯也没留心,出去了才听见外头分明是两军交战的厮杀之声,赵德芳惊讶道:“难道是援军来了?”黑瞎子也吃不准到底什么情况。他把叔侄二人藏进东挟殿,自去看看。


没跑几步,就看到张起灵和吴邪也朝这边奔过来,黑瞎子冲他们挥了挥手。两厢一照面,张起灵急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王爷和皇上躲在东挟殿,外头这动静怎么回事,援军来了?”


吴邪满脸焦虑:“援军没来,还是那五百兄弟,解雨臣带他们先挡一下,咱们争取时间带皇上走,出了京郊就好办了。”


乱党杀进来伊始广陵王那五百禁军就得了消息,解雨臣带着他们偷袭易攻的东华门,守城禁军只提防着里头会不会有人跑出来,没太留心外面,因此他们侥幸破开一条血路,冲了进去。因为得了常宁的命令,门口的守卫不敢擅离职守,只好命人去通传消息,横竖里头有八千禁军,还不至于被这五百人给收拾了。


五百对八千,解雨臣是不想活了才会跟他们正面杠上,他玩了一招声东击西,绕了个大圈,跑到西华门,等吴邪和张起灵把赵氏叔侄送过去,再合力突围出去。


常宁得了消息就速速赶去大庆殿,皇帝和广陵王都不见了,就剩下一殿臣子,拷问之下才知道被人带走了,他看着裘德考的尸体,忽然转忧为喜,正愁没借口弄死皇帝,真是天赐良机。他喊道:“皇上与广陵王被反贼掳走了,来人,随我前去护驾!”


他留下守兵八百,率铁骑卷尘而去。殿里的臣子们大多闹不清情况,不知道他是来造反的还是护驾的,唯有一些精明的老臣子知道,他这是打算弄死皇帝再把罪名推给所谓的“反贼”头上。


已近午时。司天监的老人曾经说过,午时其实是一天里最阴森的时候,因为砍头总选在这个时候,杀气盛鬼气也盛。解雨臣抬头看了看天空,阴云密布,要下雨了,是个流血的日子。


“我有点紧张。”吴邪看着百步之外杀气腾腾的军队,不自觉握紧了长刀。他一向觉得能好好说的事儿尽量别动手,因此在这方面没多少经验。张起灵说:“闭着眼睛往前冲,别的别管。”话音未落,就见门口守军冲了过来。


宫门紧锁,敌人又实在太多,他们被堵在门口,寸步难行,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到了最后,仅剩下二百余人。正是危急之时,西华门旁的角楼上忽然飞下一支箭矢,擦着吴邪的肩膀飞了过去,众人抬头一看,常宁站在上面,手挽强弓,脸带狞笑,逗什么玩意儿似的看着他们,左右角楼上,各站了数百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只消一声令下,就会万箭齐发。


“糟了!”解雨臣叫了一声:“后头也有追兵。”


更大的喊杀声逼近,追兵们手持盾牌,一路横冲直撞,最外头的人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张起灵大喊:“瞎子!”黑瞎子猛喝一声,将手里的斩马刀扔了出去,顷刻间砸翻了一爿。张起灵趁机带人往前冲了几步。


眼看猎物要脱逃,常宁面露狞色,再玩下去就真要让他们跑了。


角楼的另一边,潘子着急道:“三爷,他们快撑不住了。”


吴三省也很着急,可这次机会实在难得,要让赵氏叔侄死里逃生,以后就再没机会了,思量再三,道:“再等等……”


常宁高声道:“放箭!”


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了下来,惨叫声此起彼伏。张起灵一把将赵德芳和吴邪推进墙角,才要送赵祯,解雨臣已补了一手,把赵祯也送进去,他们自在前头左躲右砍地挡剑。经过一番厮杀,众人都是身心俱疲,尤其是解雨臣,他腿伤未愈,行动起来迟缓许多,一个不留神,肩头中了一箭,握紧的刀险些脱了手。


“解雨臣!”吴邪看势不对,蹿了过去。


“别去!”赵德芳急喊道,可身边的赵祯也冲了过去,他条件反射地拖住赵祯,眼睁睁看着吴邪冲进箭雨中。吴邪狠狠一拉,把解雨臣拖进去,顺势夺过他手里的刀:“滚进去。”


他一进去就被赵祯扶住了,赵祯仍记着危急之时张起灵最先护的是谁,帝王之尊在主君和兄弟情义面前到底轻了些。只有解雨臣,是时时刻刻惦记自己的,旁人的死活他管不了,唯有眼前这个,是抓住了就不会放手的。


解雨臣挣不开,冲着吴邪大骂:“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36:00 +0800 CST  
吴三省冷冷道:“你害死越王时他就想杀你了,要不是为了……”他顿了一顿,又把话给咽下去:“你岂能活到现在?托你的福,离京后他与吴家就反目成仇,他不弄死我们算是念旧情了,哪还会给我们什么,这药是我偷来的。”


陈年往事就像是一条隐秘的伤疤,不管隔多久撕开都是血淋淋的。赵德芳心里疼得一哆嗦,声音也愈发的冷:“若不是吴老狗伙同那些将军撺掇着我皇兄,他也不会想要谋反!是你们害了他!”


“放屁!”吴三省怒道,“赵光义怎么得了皇位的你比我清楚,这个天下是太祖一手打下来的,不是他赵光义的。老头子扶持越王,就是为了匡复正统,夺位归宗!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杀兄害侄,跟赵光义一路货色,百年之后,我看你怎么有脸去见太祖皇帝!”


“本王家事轮不到你来置喙!那时我念着旧情放你们一马,没想到你们竟然又回来兴风作浪!这次本王断不能轻纵!”


吴三省眼眸发红,声音陡然升高:“你放的我们?那是我大哥一家拿命换来的!想让我们安分,你又何必再把旧人牵扯出来?下诏命袁清让入京时你就该想到!”


不是没想过隐世而居,安稳日子过久了,很多时候连吴三省也觉得这样一辈子也不错。可是那一纸诏书打破了他们的美梦,原来这么多年,始终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们,如利刃悬空,芒刺在背,叫人坐立不安。


赵德芳冷冷道:“我念着旧情,本不想动吴家,要不是你们偷走皇子,我也不必出此下策,是你们吴家多事。至于袁清让,他知道本王想要的是麒麟竭,老老实实送回来也就罢了。那东西本就是我父皇所有,皇家之物,本王想要拿回来有何不可?!”


吴三省怒道:“娘的,老头子一片忠心真是喂了狗!你还想着要麒麟竭?二十多年前老头子就告诉过你,麒麟竭已经丢了!”


世传麒麟竭是长生不老的灵药,这份吸引力对帝王而言是巨大的,袁清让花了数年才将丹药炼好,不能长生不老,但可百毒不侵。只是那时越王府形势堪危,赵德芳为了劝越王安分经常闹得不欢而散,实在不便再露什么好东西。恰好吴老狗被调出京畿,袁清让就让他把这丹药带走藏好,待一切稳定下来再呈给越王。


因此赵德芳只知道这么一个东西,却不知道到底在哪。


越王死后,赵德芳追查此事,始终没有结果。只有吴家和张家知道这东西的下落,为了防止赵德芳追查下去,张家人便把刚出生不久的张起灵送到赵德芳面前,做了药人,也算是填补麒麟竭的空子。


赵德芳皱眉:“那袁家说要呈上来的祖传灵药是怎么回事?”


“西贝货罢了,装的是补药。你要是执意追查麒麟竭的下落,就用这东西骗骗你。但没想到,时隔多年你竟然要拿这个救赵光义的儿子,袁老头岂肯答应?他换上毒药,要送赵恒一命归西!”


赵德芳听得心有余悸,还好这东西当时没呈上来,否则追查下去必定要扯出当年的事。吴三省说到这里满脸阴沉:“老头子猜到他要鱼死网破,怕惹出麻烦牵扯不清,就跑到袁家劝他收手,袁清让以为他还念旧情,便迁怒于他,悄悄给他下了毒。你说,要不是你横出这么一手,老头子怎么会遭这无妄之灾?我吴家岂能善罢甘休?”


赵德芳冷冷道:“这就是你造反的理由?你就不想想吴邪么?成也罢败也罢,他若知道往事,该如何承受?”


吴三省大笑起来:“你们赵家都不拿他当个人,还指望吴家稀罕他么!”


赵德芳眼眸微动:“你就这么恨赵家?”


吴三省忽然狂怒起来:“是,这么多年了,谁他娘的不恨!太祖皇帝赏了吴家一点恩,吴家就得拼得断子绝孙去还,你们姓赵的算个什么东西!只有皇子皇孙的命是命么!”


黑瞎子听见屋里的动静,已踹门而入,正瞧见吴三省和赵德芳剑拔弩张地对视。两人沉默许久,赵德芳把字咬在牙间,拧干了一字一顿吐出来:“拿下此人!!”


吴三省岂肯折在他手上,将身边的玉佛猛然砸向黑瞎子。黑瞎子一脚踢得粉碎。须臾间吴三省已跳窗而逃,黑瞎子看看赵德芳。赵德芳面无表情道:“抓住之后,就地正法。”

吴三省从王府里偷了一匹马,城门已经关了,他不得不从南郊逃命,崎岖的山路一眼望不到尽头,狭窄处一侧就是悬崖,风在耳边疾驰,夜很静,使得身后的追逐声分外清晰。追赶声越来越近,吴三省暗骂了一声,又一次勒紧了缰绳,前面就是出京的路,如果没有意外,潘子就在那里等着,只要到了那里就好办了……


一只短箭从身后射来,直中马腿,马吃痛地嘶鸣一声,吴三省摔了下来,他滚了几圈,落在悬崖边上。


黑瞎子把短箭收起来,翻身下马,站到吴三省对面,山峦高耸,遮天蔽日一般,把他们罩在一团阴影里。黑瞎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到此为止了。”


吴三省这才明白,他一直追而不擒,就是为了把自己逼到人烟稀少的地方。


广陵王府是尊贵清净之地,沾不得血腥。


打斗之时不曾细看,如今才看清楚,吴三省上下扫了他一眼,越看越觉得熟悉,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齐家人?”隐约记得齐铁嘴以前有个孙子,打小眼睛就不能见光,齐铁嘴说这是自己泄露太多天机,报应在子孙身上了,没想到他也入了广陵王府。


黑瞎子说:“猴年马月的事了,记不住。吴三爷,客套话不多说,王爷不想见你,让我来送你一程。”


太祖皇帝的几位功臣,无论生死,子孙后代都走上了先祖的老路,不管这条路是不是他们选择的。吴三省忽然觉得真是讽刺,他大笑起来:“太祖皇帝肯定想不到,几十年后咱们几家会自相残杀,好好,这一回是我输了。”


黑瞎子晃了晃手里的弯刀:“太祖皇帝都要烂成灰了,哪儿管得了现在的事?现在的路都是咱们自己选的,谁也别怪。”


吴三省往后退了一步,几颗碎石子滑落下去,不闻落声,冷冷道:“我的命轮不着赵德芳来收。你告诉他,吴家违背誓言,认了这果报,可他赵家杀兄害侄,恶事做尽,报应也不会太晚来。”


话毕,他转身一跃,坠入万丈悬崖之中。黑瞎子上前几步,下头黑洞洞的,哪里还有吴三省的踪影。他收起刀,回去复命。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这场争斗其实并不算真正开始,但天家之争一旦沾了手,只要不赢,就会万劫不复。贰月洪再明白不过,所以看到凭空出现在自己桌上的信时,一点惊讶都没有,反而有点庆幸——这次的事吴邪虽然毫不知情,但两边心里清楚,都是为他而干的。


最利落的法子是杀了他,但广陵王不舍得。吴邪要活,就得有人死,他要收了吴邪所有的靠山,这样就算以后他知道了真相也兴不起大浪。


贰月洪觉得这样很好,以命换命,很公平。吴家当年也是这样做的。他慢慢抚过整理好的公文,这些都是这几个月来他昧着良心枉断的,他不能把这些也带进棺材里。屋里忽然多了个人,贰月洪一抬眼,看见黑背老六站在面前。


黑背老六说:“我去了广陵王府,他不肯见我。”


意料之中的事。贰月洪转身将公文锁进铁盒子里,而后道:“东西带来了么?”


黑背老六递过来一个瓷瓶,放了许多年了,瓶身上看得到细微的裂痕,贰月洪晃了晃:“都给我了你怎么办?”


黑背老六道:“我有刀。”他转过身,黑暗中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老二,这么多年了,我只有今天最高兴。”


贰月洪也笑了:“我也是。”


彼此没有说再见。因为都知道,往后的日子,他们将朝夕与共,一如昔年。


庭院内很静,莲花开得正盛,被月色映得莹白如玉,煞是好看,贰月洪依着窗户看了会儿,他记得越王喜欢莲花,现在想来,大抵是向往那份出淤泥而不染的豁达自在。


这么好的景色,怎么现在才觉出叫人恋恋不舍的美来?


贰月洪懊恼地想,他将瓷瓶中的药粉尽数倒进口中,极苦涩的味道,像是蓄了许久的眼泪,却带来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辈子终于要走到尽头,他以为自己会有不舍和担心,可到这了这关头却顿悟似的失了感觉,遗憾虽多,却无后悔。他走回床边,合衣而卧。


一个药瓶从他手中落下,“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张起灵值夜一宿,早晨才得以回家,远远看到吴邪蹲在门口,他加快了脚步。吴邪看到眼前的脚时抬起了头,双眼发红,气色也差,像是一夜没睡。吴邪猛地跳起来:“你知道我三叔去哪了么?”


他手上脸上带着血痕,猛一看跟刚杀了人似的。张起灵心里一颤:“你受伤了?”


吴邪道:“我去了义庄,我没找到我三叔,你知道他在哪么?”


张起灵扶着他的肩膀:“我已盘问过,追杀余党时没有看到他,我记得你三叔身边有个叫潘子的,他们若是一起不见,大概就是跑了。”


经他一提醒,吴邪才想起来潘子也没影了,焦急一宿的心绪才松弛了些,思量再三,道:“我回成都看看,他没地方去,肯定要回家。”


张起灵道:“现在不适合回去。这样吧,我派人去帮你找。”


因为犯事的是亲叔叔,吴邪也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不想惹人注意,万一叫人发现了就糟了:“也好,拜托了。”


张起灵点点头:“你先回去休息吧。”

送走了吴邪,张起灵转头去找黑瞎子。黑瞎子猜到他要来,但没想到他会在大白天这么不遮不掩地过来,张起灵也没跟他客气,劈头就问:“你知道吴三省的下落么?”


黑瞎子说:“你打听这个干吗?”


张起灵刚立大功,一天没休息就被派进宫里值夜,想来是有人要让他忙得顾不到别的,这人是谁他心里明白,因此有点不耐烦:“他现在人在哪里?”


话说到这份上,再装傻就没趣了,黑瞎子用软布擦着刀,慢条斯理道:“哑巴,咱们这行的规矩你清楚,上头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不要打听,问多了对你没好处。”


张起灵冷着脸:“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告诉我便好。”


黑瞎子笑笑:“你心里有数又何必问我,吴三省犯的事儿该怎么处置,你不明白?”


那一瞬间张起灵的心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既有叹息又有一丝害怕,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陌生得叫人分辨不明白,想了片刻,道:“我知道了,请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黑瞎子笑笑:“三十年之期已满,我要走了,以前的事,我只当大梦一场。”


当年为了救一个孩子,齐铁嘴许了三十年给赵德芳,没有质子赵德芳不会安心。他儿子死得早,这笔账得孙子来还。如今齐家还清了,黑瞎子该离开了。余生天高地广,恣意浪迹,他想找回失去的这三十年。


张起灵一愕,旋即,慢慢道:“也好,保重。”


黑瞎子冲着他的背影道:“哑巴,别怪我多嘴,咱们这种人,魂重命轻,活着就够累的了,不该有朋友。”


张起灵没有吱声,有些道理,不是知道就能做到的。

彼时吴邪一个人在街上晃悠。他不想回家,三叔走得太干净了,除了几个仆人丫头什么都没给留,现在越想越觉得他是跑了,这个老混蛋,惹了这么多麻烦说走就走,真他娘的叫人堵得慌。正在琢磨要不要去找胖子聊聊,就看到一辆装饰考究的漆布马车停在他面前,车帘一撩,解雨臣从里面探了出来:“太好了,我正要去找你。”


吴邪左右无事,随他回了解家。没了太后和裘德考,小皇帝算是真正扬眉吐气了,再想重用谁也不用避着藏着,于是把之前允诺的、想给的,一股脑都赐给了解雨臣。连府中守卫都是从禁军里精挑细选的,现如今解府的权势气派,也只有广陵王府可以媲美了。


吴邪心想,还是从小养出的感情深,这刚赶走一个权臣,又栽培上一个,都不带猜忌的。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41:00 +0800 CST  
第二十一章 俄沉静却浮

吴邪被安排进枢密院做了个六品的枢密都承旨,按他这年龄资历来说不算低了,但跟功劳比起来多少有点不够看,同样是功臣,张起灵就被加封明威大将军,仍提领殿前司,从一品的大员,加无可加。吴邪心里多少有点犯嘀咕,不过让他高兴的是胖子也在禁军中得了个小职位,铁三角从此算是同进退了。胖子本来是不干的,他就打算帮个忙,没想把自己卖出去。吴邪说你的铺子都没了,回去也没用,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打算重头再来啊?然后又说服张起灵把胖子安插在殿前司里,隶属小哥统领,日后照应不在话下,胖子这才勉强答应。


至于皇城司诸事,赵祯不再放心让外臣管理,他废除皇城司之职,以后皇城司内大小事务一律只归他调派管理。吴邪觉得这样很好。皇城司里秘密太多了,放在哪个臣子手里他都不会放心,倒不如自己掌控着,也省得再生变故。


可惜这些话吴邪也只能在心里说说,他现在从早到晚呆在枢密院里,不知道是不是皇上有历练之意,竟比之前还忙上许多,枢密院下辖十房之事,有八房他都沾过手,两三天回不去是常事。要是大事也就算了,还尽是鸡毛蒜皮的小麻烦,吴邪心想还没打仗呢就忙成这样,要起战事他就是会分身也不够啊。想跟解雨臣说说实在缺人手就再调几个进来。奈何压根见不着,如今这位爷真算得上名动天下了,大宋开国至今,没有谁在他这个年纪就有这般权势的,皇上对他倚重非常,军政大事,件件都要与他商量,所以这么多天,除了上朝,吴邪连个照面都没跟他打过。


偶有闲暇,还是会经常想起吴三省,这么多天没他的消息,不知道是在避风头还是怎么了,吴邪不敢多想,想多了就心口犯堵脑仁发胀。好在杂七杂八的事一忙起来,也就顾不上了。


正在忙着手里的活,就看到七八本名册忽然横到自己眼前:“弄好了明天交给我。”吴邪看了看,这是本月迁补、选补的名册,是知杂房的活儿,压根不归他管。


吴邪抬起头,面前之人一脸趾高气扬的狂气,他顿时很不痛快。


官场上有个先后有序,先入了庙堂的面对新晋官员总有那么一股子优越感,几个老油条偶尔联手调教新人的事也不少见,但吴邪和普通的新手还是不一样的。他心想老子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栓了大半年,好容易捡了条命回来还被你们这帮孙子当菜鸟使?真当我脾气好得没边儿呢!于是把那些名册往桌上一摔:“这归我管么?拿走。”


那人脸上挂不住,强硬地说:“怎么?帮一下不行?”


吴邪冷冷道:“没那功夫。”


论品阶那人也没比吴邪高,自然不能怎么样,只得把东西抱走了,旁边有人不阴不阳道:“这位可是朝廷的大功臣,你得罪了他可没好果子吃。”那人夹枪带炮道:“是是是,就让他在这等着皇上给他加官进爵吧。”


吴邪顿时觉得被刺了一下,他不在乎官位多高权力多大,但一身抱负无人赏识的失落是有点难熬,虽然他心里不想承认,但也看出来了,皇上并不怎么看重他。一股邪火蹿了上来,他搁了笔就走。

一连三日没有再来。


尚书台派人到家里追问,他推说病了。真要病了也不打紧,请个病假就得,但不提前告知尚书台就是怠职,计较起来够打三十棍了。


尚书台的人知道这个吴邪很不一般,也不敢轻易行事,于是就把此事上报到赵祯那里。赵祯看了看文书,思量片刻,又递给解雨臣:“你知道他怎么回事么?”


解雨臣只看了一眼:“不是说病了么?”


赵祯摇摇头:“朕觉得不像。”他抬头正要再说,却看到解雨臣一副冷淡的样子,眉头一皱:“你和他闹矛盾了?”


“没有。”解雨臣放下手中公文,“陛下为何这么问?”


“当初封赏时你劝朕暂时别让他升得太快,现在出了这事,也不替他说话,朕觉着有些奇怪。”


解雨臣漫不经心地说:“封赏时臣说过了,他不比张起灵,根基太浅,位置摆太高难以服众,一群老臣在前,总不能他拔了头筹。近日臣盛宠正隆,不该随意与人走得太近,所以也不常去他那里走动,毕竟人言可畏,如今


他犯错在前,臣更不敢仗着您的信任就罔顾法纪。”


赵祯说:“担心朕怀疑你结朋党?”未待回答,又笑了笑:“朕现在疑心是多了些,但用不到你身上,以前如何现在你只管照旧便是。”


解雨臣不太想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朝廷百废待兴,尚书台还有一堆的事要办,哪顾得上这个?于是随手捻起一件企图转移赵祯的注意。

再有一个多月就到冬至了,今年是大寒年,再过过舟车都会不便,所以西夏的使臣来得比往年早,至多半个月也就该到了,礼部问是否照往年的规矩办。赵祯说今年不必在行宫办了,正好凉州那边刚进贡了二百匹御马,还没机会试骑,就搞一次狩猎吧,用打来的猎物招待他们,这可比一群人窝在宫里吃喝有意思得多。


等他们来的时候就过了狩猎的季节,估计没什么猎物好打,不过解雨臣看赵祯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也不泼他冷水,暗忖回头交代礼部采买些鸟兽放入林中也就罢了。他将赵祯批阅好的奏折一一整理好,写着吴邪名字的那张被压在最下面,跟邦交冬至之类的大事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赵祯让解雨臣自己拿主意。


于是解雨臣吩咐下去,照规矩办。尚书台当日就派人去了吴家。

当这顿可打可不打的板子落到吴邪身上时,张起灵开始觉出不对劲了,他去了吴府。吴邪正躲在房里给自己上药,看到张起灵进来,忙不迭地提裤子。


张起灵猛地关了门,目光扫过他的……又把视线收回去,眼神有点不自在,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放在床边:“这是金创药。”


尚书台不敢把对付囚犯那一套用在朝廷命官身上,所以打得还算轻。伤倒是其次,主要是丢人,吴邪趴在床上,闷声问:“你说解雨臣知道这事儿么?”


他要是不知道,你这顿未必打得下来。张起灵犹豫了一下:“朝廷这阵子事多,他可能顾不上。”吴邪叹了口气,半张脸闷在枕头,良久才道:“算了。”


张起灵坐到他旁边,轻声道:“吴邪,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吴邪没明白:“离开?什么意思?”


话既出口,也无需遮掩了,张起灵索性直说:“你不是想去找你三叔么?现在朝廷已无大事,我可以为你安排离开。”


吴邪一愕:“你不是说派人找过了,他不在成都么?”


“那就是在别的地方,你四处走走看看,总能找到。或许,我也可以陪你去看看。”


吴邪听这话有点不对头:“你怎么这么想我走?”


“时机难得。”张起灵简短地说,“以后你再想走就难了。”现在局势安稳,也没什么担子要扛,想甩手不干实在合适不过。


吴邪明白,但不想走:“还是算了吧,外头肯定要说我是一顿板子给打走的,解雨臣知道了也难做,而且你们都在这呢,我能去哪?”二叔三叔不知所踪,成都的家也没了,天下虽大,也就这里还算栖身之地。


再劝下去就该起疑了,张起灵住了口。吴邪还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说起枢密院发生的事。张起灵忽然明白解雨臣想做什么了——的确是个办法。他起身,冷淡道:“我还有事,你好好休息,告辞。”

再见面是半月后。


吴邪跟其他官员一起站在后面,隔着重重人群打量解雨臣和张起灵。解雨臣站在赵祯身边,极其亲密地跟他说话。张起灵持刀护在左右,他们被许多人簇拥着,分不出半点眼风给吴邪。吴邪看久了,心里有点闷气,骑着马扭头去林子里转悠。


这次西夏派来的是野利仁荣,他常年掌控着与大宋的书信往来,算是老相识了,而且为人也通礼数,逢人就恭维行礼,比之前那位受欢迎。狩猎场上,赵祯送了匹好马给他,还让他射第一箭,野利仁荣笑着承情了,他搭弓一射,正中一只鸿雁,西夏人崇武,孩童们的歌谣都是“宁射苍鹰不射兔,宁捕猛虎不捕狐”,便是文臣也有两下子。


赵祯兴高采烈道:“今日谁打的猎物多,朕重重有赏!”


跟着来的臣子大多都不算年轻了,吟风弄月还能玩玩,跨马狩猎就太难为他们了。而且这时节也冷,站着不动冷风都直往脖子里钻,骑马狂奔还了得?一个个都在心里骂礼部尚书干得不是人事儿,放着高楼暖殿不去,把大伙儿给安排到这鬼地方来。礼部尚书收了太多的白眼,心里直叫冤枉——明明就是解大人为了哄皇上开心由着他胡来,反叫他们背黑锅。


唯有赵祯兴致高昂,这份兴致里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劲头。大多数人都在追追野鸡打打兔子,他却带人入了林子,解雨臣陪野利仁荣说句话的功夫就没了人影,侍卫说是追鹿去了。到底是遍地野畜的狩猎场,没有几十个人跟着有点不放心,他和张起灵商量了一下,点了一队禁军追过去。


赵祯骑的是大宛天马,跑起来如风如电,他玩得高兴,也没顾上侍卫没跟住,就这么追着野鹿进了一片林子,野鹿矫捷地往草垛里一钻就没了影子,赵祯恨恨地骂了一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出入被前呼后拥惯了,从来没记过路,骑着马绕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回去的路,正琢磨着是四处转转还是就在这里等的时候,他身下的马忽然不安地踢踏起来,赵祯摸了摸它的鬃毛,俯身之间,马蹄猛地一跌,他从马背上滚下来。


一个蒙面的杀手倏然而出,手提短刀朝赵祯杀过去,赵祯被吓傻了,坐在地上忘了躲闪,刀晃到眼前时,他的马忽然长嘶一声,朝那人撞去,于是本该落在赵祯身上的刀转而刺进马颈,殷红的血喷了赵祯一脸,他瞬间清醒过来。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朕?”赵祯声音颤抖。


那人扬了扬眉:“你是大宋皇帝。”异邦腔调!赵祯心里一紧,西夏?还是大辽?那人提起刀,像是在笑:“那你就该死!”寒光一闪,直冲着赵祯砍来,赵祯认命地闭上眼睛。


箭破长风,一声金属相接之音。赵祯睁开眼睛,吴邪在五丈开外的地方,手里握着弓看着他们,赵祯眼睛一亮,看清是谁后旋即暗下来,他悲哀地想,现在从死一个变成死两个了。


刺客背对着他,赵祯未能看清他眼底的情绪变化。


刺客面对吴邪,用生硬的汉话道:“滚。”


吴邪巴不得快滚,但他不能一个人走。猛地一拍马身,朝他们冲过来,电光火石间已至眼前,那人身姿一闪,躲了过去,吴邪顺势拉起跌坐在地上的赵祯,两人骑在一匹马上,狂奔而去。


赵祯回过头,看到那人猛地拉起弓箭,冲着他们比了比,不知为何,最终还是放下了。他看着吴邪的背影,疑心顿起。


两个人骑着一匹马往回走,正赶上张起灵和解雨臣带人进来找他,赵祯满脸鲜血的样子吓到不少人,因为靠得近,吴邪身上也沾了些。解雨臣和张起灵几乎同时冲过去。


“你没事吧?”同样的话,看的却是不同的人。


赵祯被他扶着,勉强笑了一下:“没事,这是马血。朕遇到一只老虎,险些被这畜生所伤,多亏了吴爱卿才得以逃生,总之回去再说吧。”


这个林子从来没有过老虎,礼部也绝不敢放这样的猛禽进来。解雨臣狐疑地看了吴邪一眼:“好,臣这就送陛下回宫。”


赵祯摆摆手:“不行,西夏使臣还在。”


他不肯在外邦使臣面前露怯,执意回去,还勒令身边人不许说出去。随侍捧来一块沾了水的手巾,解雨臣亲自替赵祯擦干净脸上的血。吴邪等在一边,想找机会跟张起灵说两句,可除了最开始那句话外,张起灵再没看他一眼,只顾安排人进林子里查看。要不是这么多人在,吴邪恨不得跟他吵起来。


野利仁荣正在跟几位大学士闲聊,见御驾归来,忙起身相迎,他的目光扫过赵祯前襟的血迹:“皇上这是?”


赵祯已经平静下来了:“没什么,遇到一头野兽,本来已重伤了它,一个没留神叫它逃了。”


野利仁荣道:“受了伤的野兽跑不远,派些人就能追回来。”


赵祯坐下,淡淡道:“一头畜生罢了,随它去吧。”他装得不错,但身边的随从都还没来得及卸下紧绷的戒备,野利仁荣扫了一眼,装没看见。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46:00 +0800 CST  
已值晌午,狩猎的文臣武将们陆续回来了。有侍者将他们迎进帐篷,众人席地而坐,桌前摆着今日大伙儿打下的野味所制成的烤肉,照西夏的风俗,先端上了苏合香酒,赵祯饮了三盏以示敬意,野利仁荣起身一拜,双手托着一个檀木盒子。


“下使来前,大王托我转交一件大礼给陛下,还请陛下笑纳。”


兔鹘、沙狐皮、犬、马这些岁礼早在入京第一日就交给了礼部,赵祯倒是听说他带了个盒子,一直不曾离身。如今百官与宗亲们都在,他选在这时候献礼,这东西怕非寻常之物。


赵祯道:“呈上来。”


侍从打开盒子,赵祯兀然一惊,躲什么似的把盒子往旁边一推,一颗圆咕隆咚的东西滚了出来。赵祯怒火中烧,站起来指着那东西高声道:“这是什么!”


野利仁荣又是一拜:“陛下息怒。这是逃到西夏的反贼侬智高的首级。”


吴邪猛然起身探看,只见那首级披头散发双目圆睁,可不就是侬智高么!他怎么……就这么死了?


杀了侬智高固然是好事,可这种惊喜法儿还是叫赵祯不舒服,尤其在遇到上午的事之后。他命人把东西收起来,勉强笑笑:“西夏替大宋除了一患,朕要好好谢谢你们国主,你携此物跋涉千里也是不易,来人,赐百金。”


野利仁荣笑道:“多谢陛下。”


这顿饭吃得叫一个没滋没味。赵祯今天受到太多惊吓,就是龙胆凤丹也难以下咽,咬了几口肉就吃不下去了。
坐在他旁边的解雨臣也食不知味,侬智高逃往西夏都几个月了,怎么这当口给杀了?难道死的是个替身?他不自觉看看吴邪,正巧对方也在看他,解雨臣迅速将视线收回去。


这一切恰好被赵祯看在眼里。

晚上回宫后,赵祯告诉了解雨臣今日遇刺之事的过程,隐去刺客见到吴邪明显放水的事不提。张起灵派去的人什么都没找到,因而也没法确认那个刺客到底是哪边派来的。冬日已近,草料匮乏和寒冷对西夏和大辽来说都是隐患,用寻衅滋事来获取好处的事儿他们以前没少干,但刺杀皇帝绝对不在此列,大宋局势动荡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除非他们想造反。


跟一直安分的大辽相比,野心勃勃的西夏似乎更有嫌疑,但野利仁荣带来的“礼物”分明是在告诉他们,西夏忠于大宋,绝无二心。


解雨臣说:“据探马回报,侬智高逃往西夏后,李元昊一直对他礼遇有加,真要动手绝对不会等到现在,我怀疑他另有目的。”


赵祯既不信野利仁荣的鬼话,也不认为李元昊有太大的胆子,道:“西夏才跟吐蕃打过一场,应该不敢在这时候挑事儿。”


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解雨臣思索片刻:“总之还是请陛下传令给凤翔府,让他们加强戒备。”


“其实西夏如何朕并不担心,邦地小国,多给些好处也就是了,到底是异族,翻不出天来,怕只怕这次刺杀朕的主使者是大宋里头的人,国恒以弱丧,从里头开始烂才是大麻烦。”赵祯深深地看了解雨臣一眼,“这种时候,我们一定要君臣一心,切不可有事隐瞒。”


解雨臣微微一笑:“这是自然,陛下放心。”


“你就没别的要和朕说么?”


解雨臣直视着他:“什么?”


赵祯转过身,淡淡道:“没什么,朕累了,你先下去吧。”


文德殿里熄了灯,黑暗而寂静,极淡的月影飘了进来,很快便被黑暗吞噬了。赵祯坐在一团暗夜里,他从未觉得这么冷,寒意从心里冒出来,涌向四肢百骸,这种感觉有点像刘娥以前带给他的,但那不过是压迫与恐惧,难熬归难熬,还不至于忍不过去——只因他从未对刘娥抱有过什么期待。


可解雨臣不同,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自己也未怀疑过他。但看到他今天面对吴邪时的躲闪,他就知道解雨臣有事情在瞒着他。他给了解雨臣解释的机会,但是解雨臣不要。


这是赵祯第一次体会到伤心。


门外有个人影在晃动,像是犹豫要不要进来,赵祯点了灯,烛火映照出他眼底的冷,他出声把那人唤进来。这是他新委任的皇城使。赵祯道:“去查清楚吴邪的底细,记住,不许让外人知道。”


那人应声后便下去了。赵祯又熄了烛火,独自坐到天明。

从林场回来后又过了好几天,朝野上下平静如常。吴邪心想那刺客八成是没抓住,不然这会儿得送到菜市口剐了。可没抓住就更不该这么平静了,行刺不同于别的,皇帝绝不会姑息,好歹自己跟那个刺客见过一面,没道理不派个人过来问问。


这时候才有不其位难谋其政的烦恼,涉及权力中心的机密大事就不是他这个级别的人能碰的,以前还有张起灵和解雨臣帮着透透口风,如今……那天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二位都在躲他。吴邪知道这里头八成有些缘故,可大风大浪都走过了,现在怎么可能有跨不过去的坎?一想就是一肚子火,就更懒得去琢磨,谁还没点儿脾气呢!


于是休浴的这几日也不主动去找解雨臣和张起灵了,在家窝了两天,看到府里下人进进出出的,一问才知道是在准备冬至的东西。去年的冬至是跟胖子在牢里度过的,两个人就着又硬又冷的馒头闲聊了一夜,现在想想居然有点怀念。


吴邪寻思着,估计是在家给憋得。他吩咐下人准备礼物,打算去探望探望贰月洪,冬至循礼要拜见长辈,自家两位叔叔是见不着了,见见祖辈的故交也是好的。

到了地方一看,整个人都傻了。匾额歪歪斜斜的,大门上了封条,门环上一层薄薄的灰,该是荒废一阵子了。吴邪四下看了看,悄悄地从封条下面钻了进去。


庭院空空,满地枯草落花,几只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走了,吴邪蹲下来,将地上散落的书本一本本捡起来,抚平书页,朝着黑洞洞的正厅走去。推开门,但见一室狼藉,黑背老六和贰月洪的牌位赫然映入眼帘,吴邪茫然无措到脑海一片空白。


齐铁嘴坐在灵台下的火盆前,手里握着一沓纸钱,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平静。吴邪声音颤抖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齐铁嘴指了指他脚下,那里有一本皱巴巴的布告,上面写着:【贰月洪玩忽职守,造下冤案无数;黑背老六掌军五千,知谋反而不救;按律当革职流放,然二人已自尽谢罪,念其旧功,既往不咎,令其家人遣其灵柩归于故土,永世不得回京。】


这便是政务堂里隐藏在无数不可为人知的案子里,关于他们的最后的记录。


解雨臣说,为了保全他们的身后名,不必下讣告,对外只说他二人已告老还乡。因此百官大多不知道此事。


吴邪做梦也没想到私下里出了这么多事,两眼发红,像是凝着泪,他咬牙道:“我不相信,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
齐铁嘴一面往火盆里放纸钱,淡淡道:“生死之事皆有命数,对我们而言,死未尝不是好事。”


“我会找解雨臣问个明白,他们不能这么死了。”吴邪固执地说。


齐铁嘴叹了口气,不再劝他。吴邪也不再多言,他从地上取了一束香,站到灵位前,撩袍一跪,膝盖尚未沾地,就被齐铁嘴稳稳架住。老爷子年纪不小,手却很有劲,托着他站了起来:“一死万孽空,他这辈子的宿业都偿了,你这一叩,来世又欠一债要还。”一面说一面取走了吴邪手中的香,替他插在香案上。


吴邪有点尴尬地站在原地,想拜又不知该不该拜,齐铁嘴道:“能来看看就够了,我替老二老六谢过。”


俨然是驱客之意。吴邪也不想多呆,他一肚子话要问解雨臣,于是干脆道:“晚辈先告辞了,请您节哀。”走到门口前,忽然想到一件事,忙快步而返:“齐大人,我想请您帮我个忙。”齐铁嘴给了他一个默许的眼神,吴邪干巴巴道:“我想找个人,一直找不到,听闻您太乙术数一绝,想请您为我卜一卦,指点方向。”他以前是从不信这些的,什么事都靠这些司天监的人,那还养着衙门做什么,可人要是难到一定地步,也只有鬼神这一个指望。


齐铁嘴知道他要找的是吴三省,暗暗在袖中起了一卦,得坤宫六世卦,上兑下乾,卦名曰夬,心中叹了口气,闭目道:“寻而不见,弃之已得。随缘有聚,强求定祸。”


吴邪目瞪口呆道:“这是什么意思?”


齐铁嘴淡淡地说:“意思是刻意寻找,必然寻而不得,还会惹祸上身,若能放下执念,缘聚时或可再见。”


吴邪有点不耐烦:“那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齐铁嘴睁开眼睛:“我已经说过了。”吴邪实在是听不懂,又心急找解雨臣问个究竟,索性不再多说,生硬道了句谢,掉头便走。


随着他的离开,齐铁嘴将手中纸钱付之一炬,倏然升腾起的火光照亮了他衰老的面容。今天是亡者的七七。生四十九日而七魄全;死四十九日而七魄散,往生者若眷恋尘世,这便是他们最后一次回来的机会,如果可以,还想再见一面。齐铁嘴苦笑了一下,世间执着者又何止一二人尔,如他这边通天晓地之人,也逃不过一个情字。


他回头看了看吴邪的背影,轻声道:“老二老六,别怪我对他苛刻,龙子龙孙的大礼,我们受不起……”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48:00 +0800 CST  
如今的解府再不是当初那个吴邪想进就进的地方了,三品以下的京官想见他都得提前两天递折子。守卫全换了人,没一个是熟面孔。因为每天都能遇到眼巴巴求见解雨臣的,因此面对吴邪也没什么好脸色,粗声粗气地说:“解大人是想见就见的么?想见面就去门房递名帖,等解大人排了空子自会传你。”


吴邪咬牙道:“你去告诉他,我叫吴邪,他今天要不见我,我就闹到皇上那去。”


看多了装孙子的,猛地看见位大爷,都有点吃不准,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派了一个进去传话,没过多久,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出来:“我家大人请吴公子入内一叙。”


解雨臣窝在书房里自己跟自己下棋,听见吴邪进来头都没抬,轻描淡写地交代管家上茶,吴邪说不必了,我不是为了喝你这口茶来的。解雨臣从棋盘前起了身,将所有下人都赶了出去。


吴邪眼里藏着火:“贰月洪和黑背老六的死是怎么回事?”


解雨臣八风不动地坐着:“畏罪自杀。”


“证据呢?”


解雨臣把一封信丢到吴邪面前:“贰月洪的认罪书,他临死前将这些日子来枉断的案子都一一写了出来,东西我已经交到刑部。至于黑背老六,出事前殿前司有个侍卫逃出去到他府上报信求救,他直接回绝了,那人现在还在殿前司就职,你可以自己去问。”


吴邪一目十行扫了遍,确实是贰月洪的字,但是他不信:“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他们不是这种人,这你是知道的……”


“眼睛是可以骗人的。”解雨臣打断了他的话,“连跟我生死与共的兄弟都骗过我,我怎么敢说了解别人?”他不加掩饰地看着吴邪。吴邪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什么意思?”解雨臣站起身,直视着吴邪:“吴三省。”


吴邪脑海里“嗡隆”一声:“你……你什么意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解雨臣冷冷道,“我从没想过,我最好的兄弟会伙同他叔叔谋反叛乱。”


“我没有!”吴邪急道,才说了几个字就被解雨臣打断,解雨臣站到他对面,几乎是厌恶的看着他:“没有什么?没有和你三叔一起谋反么?可你为了一己之私替他隐瞒!如果你肯大义灭亲,或者早点说出实情,也不会害死这么多人,我算你同罪还冤枉你了么?现在你还敢拍着胸脯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这些都是吴邪在事发后一再回避的,现在被生生撕开了,再也不能当看不到。他脸色煞白:“是,这件事我是做错了,但贰月洪和黑背老六是无辜的。”


解雨臣眉峰一凌:“我还没这么下作,为了报复谁去冤枉不相干的人,实话告诉你,没他们帮忙吴三省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得到裘德考的信任,我为他们保全身后名,已经是仁至义尽。”


吴邪看着解雨臣,忽然觉得很陌生,像是不认识似的:“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所以你才一再躲我。”


解雨臣眼眸如冰:“贰月洪他们虽然做错许多事,但起码敢做敢当,以死谢罪了。而你,发生了这么多事却当没事人似的,我顾念过往的情分,不跟你撕破脸,你要是还知道礼义廉耻,就该自己离开。”


死一般的沉默,许久后,吴邪轻声道:“好,我会离开。”


“慢着。”解雨臣叫住了他,他拿起桌上的扇子,这是吴邪中了榜眼之后亲手题给他的。他握得很紧,扇骨几乎要被折断,在吴邪转身的那一瞬间松了手:“今日我与你割袍断义,从此再无瓜葛。”


吴邪看都没看,掉头就走。不是没有不舍的,但更多的是伤心,话说到这份上,要点脸的都留不住了。一时间又想起那晚解雨臣醉眼朦胧给自己唱的曲子,这时候算是品出里头的意思了,这个世道,确实不是他混得开的。

回去之后草草写了封辞官信,又给仆人们发了两倍的月钱,打发他们离开,除了必备之物旁的一样不带,来的时候利落,走时也不能拖泥带水。京城里的朋友只剩下胖子和张起灵了,吴邪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们一声。


他先去了张起灵家。敲了一会门,他就出来了,看见吴邪也不怎么惊讶,像是早就知道似的。吴邪问:“进去聊?”张起灵点点头,让他进来。屋里还是跟以前一样空落落的,他一个人住着,怎么都能凑合。


吴邪说:“我是来跟你辞行的,我要走了。”


张起灵直直地看着他:“你要去哪里?”


“先回成都,然后再四处转转,总之不会待在这里了。”


张起灵没有惊讶太久,轻轻地点了点头:“也好,你自己多保重。”


吴邪皱眉:“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张起灵道:“你擅闯解府的事我听说了。”


以解雨臣现在的身份地位,出入都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皇帝那边不提,政敌盼着找他把柄,依附者留心他的动向好揣摩圣意,尊贵归尊贵,但再没有以前的自在了。


吴邪说:“你知道么?贰月洪和黑背老六死了。”


张起灵当然知道,就是他带人去“送”这两位的亲眷走的,对吴邪来说,吴三省这个名字是伤痛,但于他,却是把柄,张起灵说:“他们是在宫变第二天自尽而亡。”


吴邪倏然一震,音调瞬间高了八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起灵面无表情道:“他们是畏罪自杀,以你当时的立场,避尤不及,我何必告诉你让你徒增烦恼。”


“他们真的是畏罪自杀?”到了现在吴邪还是有点不信,他得听张起灵来说。


张起灵说:“是。他们都还记着当年的仇,而吴三省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又是当年又是当年!”吴邪烦躁地一挠头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广陵王虽然做了错事,但好歹让爷爷一家安然离开了,杀兄害侄之类的恩怨情仇都是老赵家自己的事,现在人家自己都无所谓了,你说他们一群外人干吗还瞎操心。”


“吴邪。”张起灵低声地叫他的名字,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我不能评价他们做得是对是错,但他们这些人,一辈子只为了一个执念而活,支撑生命的东西不是时间可以淡化的,要是没了这个,他们连人都算不上。”


吴邪冷笑一声:“什么执念,那都是魔障,要没我三叔,他们不还是跟以前一样高官厚禄安享到老,他们其实早就放下了,但是又不能接受自己已经放下的事实,所以我三叔旧事重提,他们立马答应,就是给自己图个安心而已。”


张起灵不置可否:“或许吧,但毕竟还没忘记,只要没忘,就不能卸下责任,毕竟他们允诺的是赵家,天家之事,便是万民之事。”


“娘的。”吴邪憋了很久,忽然爆出这么一句,“我现在真是一刻都不想呆了,这他娘的都是一群疯子。”


张起灵点点头,声音里竟带着一丝纵容的意味:“嗯,那就走吧。”


吴邪问:“你呢?跟不跟我走?”


张起灵说:“现在不行,日后我会去找你。”这句话说得缓慢沉重,像是许下一个誓言。

临别之时,总要醉梦一场。张起灵从后院梅树下掘出几坛子酒,一掀坛盖,便觉异香扑鼻,只是闻着便觉得要醉了。吴邪饮了一口:“雪中白?”


这是宫中御酒。每年十一月后,用竹刀取欲开白梅蕊,花口、蒂心用蜡封住,投入蜜缶中,浸泡数十日,待梅香浸透,放入当年初雪所酿的米酒之中再七七四十九日,酿成之时,酒色如雪,味道柔和清甜,盈漾了梅花的寒香。


上一次喝这酒还是在琼林宴上,眼前这几坛喝起来又有些不同,更辛烈些。


张起灵说:“这是祖父远征之时太祖皇帝赏的,他说这是家乡酒,若遇艰险,循着酒香便可回来。”


原来这里竟是张家故居。吴邪心中激起一点动荡和感慨,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亲自倒了两碗酒,举起酒碗,道:“小哥,多谢这阵子你对我多番维护,吴某先干为敬。”说罢仰头饮尽,冲张起灵晃了晃碗底。张起灵点点头,如他那般,喝干了碗中的酒。


“你是磊落之人,为了我三叔的事没少在广陵王面前替我打掩护,是我欠了你的情,他日若有机会,必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当日于公于私张起灵都该把吴三省给抖出来,可他为了让自己不难做,硬是撑着不说,吴邪不敢想万一被广陵王知道了,他该怎么办。


张起灵淡淡道:“不必了,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


吴邪笑笑,又饮了一碗,辛辣的酒气从喉头一直烧到胃里,熏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激出了许久未有的痛快淋漓:“好,今日一别,不论归期。只愿他日再相聚时,亦能如今日这般把酒言欢。”

长夜深沉,天地都在无边夜色中睡去了。寒风吹来,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半开的窗棂。烛火摇摇欲灭,桌上还残留着未喝完的酒,宴席似乎未尽,而赴宴的人已经沉沉睡去。天空飘起了雪,开始只是一星半点,慢慢地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汴京都埋葬在这团洁净的雪色里。


张起灵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外面,他轻声道:“吴邪,下雪了。”


吴邪躺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张起灵走到床边,俯下身看他,眼眸如渊,声音是一种压抑着的低沉与眷恋:“吴邪。”他又喊了一声,轻轻拂去他额前碎发:“保重。”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51:00 +0800 CST  
第二十二章 冬寒征歌扬

辞官的折子没在政事堂停多久就被传到了赵祯手里,他御笔一挥驳了回去。还说,现在国家是用人之际,需要吴爱卿这般饱学之士尽忠职守。跟折子一起回来的还有一道升迁令,委派吴邪为枢密副使。


解雨臣快气疯了。费了好大劲儿,好不容易吴邪自己要走了,临了临了横生一节。眼下走不走得了都是其次,更严重的事情摆在眼前——赵祯不是个习惯自己拿主意的人,这样的人一旦拿了主意,那就是有非做不可的原因。


解雨臣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他一面吩咐府中死士留心皇城司的动向,自己将升迁令盖了章,亲自送到御前,开门见山地问:“陛下为何要提拔吴邪做这个枢密副使?”


赵祯头也没抬:“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廷里得有朕自己的人,吴邪是个人才,你不也说过么?”


“但他已无意为官,强行留下也未必能为朝廷效力。”


赵祯不以为意地笑笑:“之前朕委任太轻,他或许有些怨言,这次派个大的给他,他应该会收起性子好好为朕办事。”赵祯抬起头,仔细地端详对面之人的脸色:“他与你私交不错,能同朝为事你不是该高兴么?还是说,你怕朕因为赏识他而薄待了你?”


解雨臣生硬地说:“陛下说笑了。”


赵祯微微一笑:“你放心,不论朕身边有多少能人,朕最仰仗的臣子都是你,只要你不背弃朕,朕亦不会负你。”


最后那句说得低沉缓慢,解雨臣看着他的眼睛,品出一股寒意,不自觉道:“臣,不会让陛下失望。”


赵祯笑笑:“但愿如此。”

为了给吴邪践行,张起灵开了个后门,放胖子一天的假,升迁令送过来时他在和吴邪聊天。吴邪整个人都是懵的,晕晕乎乎接了旨,问胖子,解雨臣到底什么意思?胖子一拍大腿:“坏了,这小子八成是觉得放你走太便宜,要留在身边慢慢弄死。”


吴邪说:“这不能够。他不是这样的人,而且真想弄死我只要把我三叔的事抖搂出去就行了,没必要这么麻烦。”胖子一琢磨,也是这个理儿。他们又去找了张起灵。没成想张起灵在宫里就知道了消息,脸色很不好,纵然京畿是龙潭虎穴,吴邪也得留下来闯一闯。


消息传到广陵王府时,赵德芳知道他在家安心静养的日子到头了,他独自在佛堂里跪了许久。人这一辈子,走错一步就完了,当年一时的心软,造就了如今的困局。如今的皇帝再不是儿时那个羸弱无助的孩子,他有手腕,也有狠心,逼着所有人把当年的错误做个了断。


可叹需要作出选择的人都揣着那点温情难以决断,被命运推出来要被选择的人还浑然不知。


或许人上了年纪之后心都会变软,赵德芳面对吴邪再难有当年的杀伐决断,他不知该如何决断。

好在还有个野利仁荣分散了赵祯的注意力。他这次是来跟大宋谈判的。野利仁荣说,今年是大寒年,牛羊冻死不少,牧民们难以维持生计,乞大宋为属国抵过这个难关。一言以蔽之,就是来要钱的。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没哪个属国的使臣是空手走的。赵祯问他要多少。野利仁荣矜持地一笑,说了个不大也不小的数。


说它不大是因为大宋不差钱,这点银子连延边四路军都不会放在眼里;说它不小是因为对西夏而言,这几乎是半年的军饷。养狼不同于养狗,太饿太饱都容易出事儿。于是赵祯以年关将至各处都要用钱为由,砍掉三分之一。


野利仁荣露了难色,他说自己位卑权轻,不敢随意更改数目,如果大宋真的不方便,就请派出一个使臣随他一起回去,向国主解释。此言一出,朝堂上发呆的、想心思的都回过神了,只听野利仁荣又和蔼道:“下使自入了京畿,受到许多照顾,深感陛下恩情,贵国遣使随我一起回去,也好让我国一尽地主之宜。”


人家都这么说了,再拒绝就显得大宋小家子气,派谁去成了大问题,没几个臣子愿意往那种天寒地冻的鬼地方跑。野利仁荣不等赵祯想明白,主动提了个人:“听说贵国有个叫吴邪的能人?”


赵祯和解雨臣对视一眼,后者也是一脸茫然,赵祯说:“他是新晋的榜眼。怎么?名气已经这么大了么?”


野利仁荣说:“陛下即位时,二王爷曾来朝拜,他说起过上元灯会那天遇到这个吴邪,与他斗文还输给了他。侬智高逃往我国后也说过此人的事,厉害的武人见得多,像他这般的文士却是少见,所以国主对他很有兴趣,不知陛下能否舍吴大人随我一同回去?”


赵祯和解雨臣对视了一眼,问:“解爱卿,你怎么看?”多问一句并不是真想让他拿主意,解雨臣渐渐有些厌烦了,只道:“一切任凭陛下做主。”


赵祯脸色带着笑,只是笑意未入眼底:“国主如此看重朕的臣子,朕真是高兴。但他是朕新提拔的枢密副使,朝中事忙,朕离不了他,这样吧,朕另派一位和谈使跟你去。”野利仁荣还想再说什么,可赵祯不让他说了,三言两语把他请下去休息,说挑好了人选再通知他。


解雨臣问:“陛下想派谁过去?”


赵祯淡淡道:“朕自有分寸。”


从前他在解雨臣面前藏主意,有点类似小孩儿藏宝的心情,吊一吊大人的胃口,然后给个更大的惊喜。现在他藏主意是真不想说,心里垒了一道坎,跨得过推不翻。再想交心,可以,但没以前那么容易了。有些事,可以原谅,但不会纵容,即便不去做,他也要解雨臣给自己一个态度。但是解雨臣连这个态度也不想给,这些日子,他是真累了。


第一次,两人不欢而散。赵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终于下了决心。


是夜。

为了应付恭贺的官员,白天忙了一天,吴邪早就累得不行,晚上回家倒头就睡,府里没有人,夜晚便异常安静。几个黑影悄悄地从院中翻了进去,他们轻车熟路地摸到吴邪房门前,其中一个取出迷香,才要往门里放,忽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有人已先他们一步而来。


寒光忽闪,杀意已至身后。另一拨人无声无息地杀了出来。两厢交了回手,在院子里各站了一边,不知是哪一方先开了口:“你们是谁?”对面的人压根不跟他们废话,其中一个直接奔吴邪房里去,剩下的与他们纠缠。这边也不傻,领头的也奔过去抢人。他们同时进了房门。下一秒,齐齐地摔了出来。


两个身影堵在门口,暗夜笼罩在他们身上,犹如杀神降临。张起灵晃了晃手中的黑金宝刀,眼眸似冰,一一扫过诸人:“谁派你们来的?”


无人应答。数柄剑锋冲着他而去,张起灵目光一凌,横刀而去,末了不忘交代身边人:“进去看着。”


吴邪只是睡着了又不是死了,外头打杀的动静这么大,哪能不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看,潘子守在床前,才要惊呼,被潘子“嘘”的手势止住了。两个人静静地等了半刻,外面的厮杀声便止住了,张起灵浑身是血地走进来,吴邪还有点晕:“什么情况?”


张起灵淡定地找了块手巾擦脸上的血——这些都是别人的,院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尸体,张起灵说:“跑了一个。”潘子问:“什么来头?”张起灵摇了摇头。他们旁若无人的状态让吴邪有点暴躁:“到底什么情况?还有,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三叔呢?”


潘子说:“小三爷,三爷让我来照看你。”


吴邪声音发颤:“把话说明白,我三叔怎么了?”


“三爷很好。”潘子低声道,“我已经把他安顿好了,他吩咐我照顾好你。小三爷,从今往后,潘子这条命就是你的了。”吴邪说不出话来。潘子也不看他,径直走到庭院里,要不了多久天就亮了,这一地的尸体得处理。


屋里没有点灯,吴邪隐没在一团暗色里。张起灵一手搭在他肩上:“吴邪。”


吴邪背对着他坐着,声音意外的平静,他说:“我没事,你让我自己待会儿。”

张起灵替他关上了门。潘子正在院子里挖坑,这些人死在吴府,怎么都摘不干净,只能先埋了再想别的。如是忙了一夜,天微微擦亮时他们才弄好,潘子一边擦汗一边看向屋里,以眼色问张起灵该怎么办?张起灵摇摇头。差不多就在这时候,门忽然开了。吴邪神色平静地从里面走出来,双眼通红,俨然一夜未眠。过了这一夜,有什么东西就开始不一样了,他们都知道。


吴邪没有再问吴三省的事,他觉得只要不问就能继续逃避,眼下他需要逃避。几个人进了屋,吴邪问:“你们检查尸体有没有发现?知道是哪派来的么?”


张起灵道:“是两拨人,一拨像是西夏人,另一拨……”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吴邪皱眉:“奇了,他们往我这里跑做什么?”


潘子冷不丁冒出一句:“可能是跟老太爷手上的一件东西有关系吧。”


“什么东西?”


潘子挠挠头:“我也就听三爷曾经提过这么一句,说是太祖皇帝驾崩前,给过吴家一样东西,吩咐他们轻易不能拿出来,不然可能会天下大乱,不过这东西在吴家迁至成都的路上就丢了。”


吴邪和张起灵相视一望,都是一脸困惑,吴邪问:“你知道是什么东西么?”


“不知道,三爷自己也没见过,他说当年知道这东西的不超过三个人,可惜都死了,也没办法问,我估计是大宋龙脉图或者藏宝图之类的吧。”


吴邪说这不可能,藏宝图就是指给你一个金矿又能怎么样?还能比大宋有钱?再说这个世道光有钱也成不了事儿,官员将领们日子过得好好的,不能因为这点银子就跟着一个无名小辈造反,所以拿下这个会惹得天下大乱纯属扯淡。大宋龙脉图倒是有些可能,帝王们都信这些,早在大宋立国之初,就有术士说晋阳王气太甚,恐危及赵宋天下。太祖便下令火焚晋阳,一日之间,宫寺民舍俱毁,又封堵汾水、晋祠水,灌入晋阳,火烧水淹之后,自此这座千年古城化作废墟。后新修街道之时,尽数筑成丁字街,以“钉”破“龙脉”,使晋阳不再出现“真龙天子”。


吴邪说:“要真是龙脉图西夏人来抢不奇怪,可那些汉人为什么要来抢?”



那群汉人的来意张起灵心里有些眉目,但他不担心,只要有他在,吴邪暂时不会有事,眼下得先把西夏杀手的来意搞明白,想了片刻,道:“现在首先要搞清楚的是那东西到底是不是龙脉图。”大家都觉得有点麻烦,隔了几十年了,现在怎么查得出?


张起灵道:“去齐府走一趟便知。”


大宋开国至今,还没哪个术士的名气能耐超过他,要有寻龙定穴的事,他必定会参与,是与不是,一问就知。张起灵决定趁着天还没亮透,先去一趟。


他走了以后就剩潘子和吴邪两个人。潘子问:“小三爷,要不要吃点东西?”吴邪摇摇头,吃不下,他问潘子消失的这阵子在干什么?潘子神情有一点抵触,淡淡道,还能做什么,休息。吴邪心里明白,需要逃避的不止他自己。


潘子说:“我看到府里的下人都没了,您是打算回去么?”


吴邪说:“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可现在出了点变故,一时半会走不了,待会儿你去帮我招几个下人来,不然中午都没法揭锅。”


潘子问:“你跟那小哥住一起?”


吴邪一愣:“没有啊?你打哪儿看出来的?”


“那他大半夜的跑你这做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吴邪才发现事有蹊跷,除非张起灵未卜先知,不然没道理会大半夜的跑过来,琢磨了一下:“等他回来我问问他。”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53:00 +0800 CST  
张起灵回来得也快,但没带回来什么有用的消息,齐铁嘴说,立朝之初的确寻过龙脉,但这种东西藏尤不及,绝不会画出来。所以这条线索就断了。吴邪说:“西夏死士一击不成,肯定会再来,到时候你留个活口,我们拷问看看,比这样瞎猜来得有用。”张起灵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只能先这么办。


府里没有下人,吃喝都得上外头去。潘子要先料理府里的事,不跟他们一起。汴梁的冬天总是苍白而迷蒙的,云雾散不尽,吴邪和张起灵并肩而行,街上人还很少,冬至在即,忙了一年的商客都歇息下来,酒楼饭馆倒还挂着灯,食物的香味并着腾腾热气扑了出来,吴邪觉得有点饿了。


两碗烩面,几块肉饼。两个人围坐在一起,安静地吃饭。张起灵夹了一块肉饼给他,吴邪放下筷子:“小哥。”


张起灵抬头,又悄悄移开了目光:“嗯?”


“昨晚你为什么忽然到我那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人要来杀我?”


原来是这个。张起灵坦然起来:“你在辞官之际被委以重任,我觉得不妥,所以过去看看。”


吴邪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这几日你都在我那儿守夜?”


张起灵点点头。吴邪心想怪不得脸色这么差,白天当值就够累的了,晚上再在外头站一宿,铁打的也撑不了,于是道:“这样吧,咱俩住一个屋,晚上你该睡觉睡觉,有动静再动手不迟。”


张起灵一点头,也好。

刺客们也懂得知难而退的道理,一直没有再来。天气越来越冷了,雪一直下个不停,赵祯索性给满朝官员放了大假。吴邪和张起灵过了一段很安逸的日子,其间胖子来过一趟,他现在是个小都统了,日子比以前好得多,可军营再好也比不上外头。潘子请的厨娘手艺不错,暖锅美酒一下肚,舒服得他都不想走了,直说再来个女人,这日子就不羡鸳鸯不羡仙了。


现在偶有闲暇,吴邪和张起灵便聚在一起对弈闲聊,后来又拾起了剑法,有好几次,潘子去后院时都看见张起灵手把手教吴邪剑法,天地苍寂,朱门绿瓦被雪掩盖了,只看到两人叠腕游走,剑风卷着开得极盛的红梅落下,欲乱人心。


吴邪对胖子说,不用女人,现在这日子好得也跟做梦似的,再没所求了。张起灵在旁边擦刀,没有表情,但整个人分明是很放松的状态,生平有这么一段不计往事纷扰与前途艰辛的日子,足够了。


可惜是梦总会醒。

冬至日一过,野利仁荣便要动身离开,今年雪下得大,走晚了怕赶不上西夏的礼佛节,礼部在宝津楼办了场送别酒宴,百官执宰、皇亲贵胄悉数到场。琼林苑门前架起了高大的牌楼,灯彩满缀,美轮美奂。待皇帝骑马过了金明池,便听见鼓炮骤响,两座牌楼上的焰火瞬间点燃,刹那间群星飞舞,直入苍穹,将这座宴宾楼映照得亮如白昼。


宝津楼对面搭了个高台,酒宴一上,对面就开演了,礼部的意思——有吃有看才叫热闹。他们从四大勾栏里请了头一号的杂剧班子,也好让宫里的老少爷们看点新鲜玩意。


绣着盛世繁华之景的彩帛拉起,乐部奏响《殿前欢》,四个威风赫赫的武官簇拥着个美人缓缓而来,歌舞双行,吹弹并举,歌喉似新莺宛转。武官们举起一面大鼓,美人儿踏鼓起舞,初时歌缓舞柔,如细柳牵风,渐渐鼓声急促,美人儿旋身而动的舞步愈发快起来。


只听仗鼓动地一响,歌舞戛然而止,彩帛随风落下,城阙生烟,美人失色。十二个身着异服的蛮夷武士持刀挥剑,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呼喝登场。迎击而上的是银甲长枪的宋军武官,熊臂虎目,背后皆插着写了“武章”二字的旗,横枪一怒,端的是贯天震地的英雄气魄。


饶是没看过的也知道这出杂剧演的是平定邕州之乱的故事。吴邪小声问坐在旁边的张起灵:“礼部怎么回事?怎么演上这出了?”这种大日子,又是当着属国使臣的面,替皇帝歌功颂德才是正事儿。张起灵脸色也不太好,余光扫了一眼广陵王,摇了摇头没说话。


倒是野利仁荣和赵祯看得很高兴,连说带笑,礼部尚书得意极了,觉得自己这差事办得很好,过去一整年皇上都没这么笑过。


上头卖力地演,下头各怀鬼胎地看。一通鼓锣声响罢,贼寇落败,山河复宁,二十来个扮作士农工商,诸行百户的戏子便上了场,口技者在街边卖艺,莺歌燕鸣、虎啸龙吟声不断,小贩们行人走路也像跳舞,三四个扎着总角的小孩儿摇着拨浪鼓在前头嘻嘻哈哈地唱着童谣:风也凶,雨也凄,长槊侵天遮日月,鼓角声悲动万里,欲求将军伐战急。风也凶,雨也凄,川蜀佳地榜眼郎,胸有沟壑运神机,未露文章世已惊。风也凶,雨也凄,神兵十万从天降,纵横驰骋无强敌,风光霁月彻天明。息风止雨翻覆间,长江南北过万里,北斗东西仅二人呐仅二人。


解雨臣和广陵王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齐齐地看向赵祯,赵祯带着笑拍了个手,道:“好!看赏。”


酒宴散场后,解雨臣把礼部尚书叫过来,问他为什么要演这个?他倒也老实,说是野利仁荣想看看红遍京畿的《定邕州》,最后那首童谣也是他亲手写的。解雨臣怒骂,人家怎么写你就怎么用,也不睁大狗眼看看那词儿怎么写的!天下唯二人,把陛下摆在哪儿了?礼部尚书这才回过神来,直骂那个王八蛋不怀好意,要是皇上因此而不高兴,那他就惨了。解雨臣懒得和他废话,交代了一句皇上要问起来就说这是你自己的主意,别提西夏半个字。礼部尚书说:“皇上已经问过啦。”


解雨臣顿时面色铁青。

皇宫内外,烛火通明。解雨臣跪在阶下,赵祯站在龙椅前:“你说,西夏这是什么意思?”解雨臣低声道:“臣不知。”


赵祯笑笑:“张吴二人回京时你教唆勾栏瓦舍吹捧他们,让裘德考不敢轻易下手,你怎会不知,话比刀锋利。”解雨臣抬头看他,赵祯冷冷道:“从今以后天下都知道他们的事,要不了多久,他们的名气得盖过朕了,他日振臂一呼,响应者不知凡几,朕的江山还坐得住么?”


解雨臣维持着最后一点冷静:“陛下说笑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


“你还要瞒着朕到什么时候!”赵祯猛喝一声,将御案上一个画轴丢了下来,磕在解雨臣的额角,顿时一道淤痕。他默声捡起画轴,这是当年宫中画师为新晋的越王妃所作,画上女子端庄温婉,眉目间看得到吴邪的影子。


赵祯咬牙切齿道:“当年越王把刚出生的小皇子托付给吴家,而同年,吴家长子也生了个儿子,皇叔告诉过我父皇,越王之子已死在大火中,多年之后,活下来的这个却酷似越王妃,你以为朕还猜不出这里头的缘故么!”


死一般的寂静,许久之后,解雨臣直起腰:“是,他就是越王之子,是你的堂兄。”


“帝王之家没有骨肉亲情!”赵祯一字一顿道,“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为了别人骗我。”这一刻,赵祯不是皇帝,解雨臣不是臣子。惶恐无助终日不安的少年长成了坐拥四海的君主,却仍旧信赖依恋一起经风历雨的朋友
——那是当初唯一的仰仗,亦是为君者唯一的初心。


不论因由,是解雨臣负了他。


得有个了结。解雨臣看着他:“臣,罪该万死。”



赵祯俯身扶他:“我不要你死,只要你为我杀了那个孽种,我便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解雨臣挣开他的手,又是一拜:“吴邪对身世一无所知,陛下要是担心,就把他贬得远远的,没必要下杀手。”


赵祯“砰”的一声将司天监的奏折丢到解雨臣面前,上面只写了八个字:客星来犯,帝位不宁。赵祯说:“他若不死,我的江山就要坐不稳了,你若还念我们之间的情分,就替我杀了他,以后你还是大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执宰,还是朕的心腹,好不好?”


几近哀求。但是解雨臣不能答应他,解雨臣俯下身:“恕臣,难以从命,还请陛下念在……念在你我君臣之谊的份上,饶吴邪不死。”


这是逼迫,也是威胁。赵祯愣了片刻,指着门,咬牙切齿道:“你……走。”话音落地赵祯愈发恨起来,自己临了连一句重话都不忍心说,他怎么就忍心往自己心口上捅刀子?都怪那个吴邪!


大雪满城,解雨臣在福宁宫外跪到半夜,赵祯透过窗户看他,浑身上下凝着雪,睫毛上也带着雪粒子,脸色比雪还白。身边的宫人小声道:“解大人都跪了好几个时辰,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冻出毛病来。”


赵祯寒意尽在眼底:“一身的风骨硬气全用在逼朕上了,呵。”那宫人没听清:“陛下说什么?”赵祯关了窗户,淡淡道:“送他回府吧。告诉他,朕答应他了。”


那宫人听得一个激灵,都当是解大人惹皇上不高兴了,合着是跟这闹脾气呢,太那个什么了,好在皇上知冷知热吃了这一套,不然都没法收场。派人送走了解雨臣,他便回去复命,赵祯说:“你去把广陵王请来。”


内侍看了看天色:“陛下,太早了吧?”赵祯道:“他要能睡得着就不必请了,去吧。”

宝阁森森。赵祯跪在大宋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香炉里烟云缭绕,他俯伏一拜,抬起头时眼底极尽哀痛。


赵祯声音发颤:“皇叔,以前你告诉朕,世事虽难,忍久了也就过去了,等朕做了皇帝之后,天下再无难办之事。如今朕做了皇帝了,可怎么觉得比之前为太子时还难熬,天下的人都看着朕,朕也得看着天下人,祖宗把
江山交到朕的手上,朕就不能负了赵家,可叹世间之大,竟无人肯为朕分担,朕真的是累了。”


赵德芳跪在他旁边,因一夜未眠,眼睛都是红的:“陛下想怎么做?”


赵祯闭上眼睛:“朕,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赵德芳来之前想了千万种可能,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声音陡然增高:“陛下!休要胡言!”


赵祯低低道:“朕知道太宗皇帝曾立越王为储君,若不是后来出了那件事,现在这皇帝也轮不到朕,现在他的后人回来了,朕就该把皇位还给他……”


赵光义即位之初,为了争取太祖旧部的支持,的确立赵德昭为太子过,但他心里是不肯将皇位给他的,所以后来才做了这么多事,企图“名正言顺”的褫夺他的太子之位。“陛下!”赵德芳低声喝道,双手箍住他的肩膀,“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个皇位到了你手上,就是你的!你是大宋皇帝,怎么能让大宋天下因为你的任性而风雨飘摇?而且,他并不知道那些事……”


赵祯蓦地流泪了:“可别人都知道了!连西夏人都知道了!在那些人心里,越王之子才是正统,才该做大宋皇帝!”


赵德芳脸色一凝:“陛下是如何得知西夏在插手此事?”


派人去暗杀的事肯定不能说,赵祯深吸了一口气:“早前朕派人查过吴邪的身世,发现他是将门之后,当年吴家的事皇城司本就没查明白,朕心中起疑,就多派了几个人在吴府周围打探,正好遇到西夏武士深夜来劫持他,朕派过去的人只有一个逃了回来,他告诉朕,在那夜听见西夏人在说什么越王之子,朕就明白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1:57:00 +0800 CST  
赵德芳皱眉:“当年的真相,西夏人怎么可能知道?除非……”他忽然猜到是谁了。


赵祯又垂了泪:“皇叔还不明白么?那些人回来复仇了。如今西夏大可以此为名举兵起事,他是正统嫡出,要回皇位名正言顺,到时战火四起,反倒害了百姓。倒不如朕把在这个皇位还给他,也好过让旁人替赵氏分了这天下!”


他知道赵德芳绝不会看着这种事发生。赵德芳沉默片刻:“陛下想让臣怎么做?”


赵祯猛地转过身,冲他一跪,泣声道:“皇叔,求你看在大宋百姓的份上,帮帮侄儿吧!”


赵德芳闭上眼睛,受了这一跪——这是太宗一脉欠他们的。许久之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像自己的:“好。”

千里之外的西夏皇宫里,李元昊与吴二白在下棋,两人看似漫不经心,起手收势都是杀气,他们旁边放着野利仁荣的书信。吴二白说:“明晚以鹰鸣为号,到时你们就从东边杀进来,我会在朗风酒里下毒,待群龙无首,大王便可长驱直入。”


李元昊上下扫了他一眼:“为何选在这种时候?”


吴二白道:“你的人办事不利,没把吴邪带回来,反而惊动了皇帝,为了保那小子一命,只能提前动手。”


李元昊道:“什么时候把那东西给我?”


吴二白淡淡道:“急什么?起码收复丰延秦熙四州再说。”


李元昊眼睛很漂亮,但始终透着看淡天下苍生的轻鄙,冷得叫人不敢多看。他慢条斯理道:“听说你们汉人有时会悬肉为饵,引猎物入套,是个聪明法子,但是太麻烦,我们西夏人讲究的是勇猛与武力,你该知道,没有这个东西,孤也能打下宋土。”


吴二白颔首:“自然。但有了这个能为你省下很多麻烦,自古出师最忌无名,宋虽骁勇不及西夏,但多宁折不屈之义士,若不能收其心,又怎能占稳其地?”


李元昊露出了笑容,他很少笑,每次笑起来都让人害怕:“你是个聪明人,只要别把那套聪明伎俩用在孤头上,孤自会如你所愿。”他将一枚炮推了过去:“你输了。”


吴二白看了一眼,没说话。


天圣二年十一月,李元昊率军突袭镇戎军在金明所筑堡垒,宋军不及防备,全军覆没。


次日,攻占镇戎军主营,镇戎军指挥使朗风宿醉不醒,六万军士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恶战打了一日一夜,宋军幸存者不足千人。


宋军尚未反应,李元昊已率十二万党项军围攻延州,城中守卫仅千人,延州告急。


随急报一并回来的还有赵祯派过去的特使——黄延平的首级。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李元昊精通汉学,深明此理,所以一动手就把事情做绝了。

赵祯撕了战报,几乎要气疯了,一颗侬智高的人头骗走了一大笔银子外加宋军的不设防,西夏这群王八蛋做事太不讲道义了!当下决定,这仗大宋打定了!


讣告下来那天,吴邪也气疯了。当初罢免黄延平永不录用的事儿可是解雨臣亲口答应的,现在背信弃义把人家召回来就算了,还给派到西夏去,现在好了,出了这种事,他对着黄家的信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这时吴邪心里认定解雨臣为了让自己滚出京畿才这么做的,以前被无视被排挤就算了,现在伤到了无辜之人,再不能不理,他打算去找他说个明白。可人还没出吴府赵祯的口谕就来了,说是有大事召他入宫详谈。


入宫一看,发现广陵王和张起灵都在,三堂会审似的。吴邪心里顿时忐忑起来。


赵祯开门见山道:“西夏造反之事两位爱卿都知道了吧?”吴邪和张起灵点点头,也不接他的话。于是赵祯自己接了起来:“我和皇叔商量过了,决定任命吴邪为三军总帅,张将军为先锋将军,不日出发,二位定要扬我国威,剿灭乱党。”


大宋开国以来,还没哪场仗是让文臣挂帅的,这比皇上嫁公主给他还要让吴邪吃惊,他正要发问,张起灵抢先说了:“保卫国家是军人职责,末将责无旁贷,可战场凶险,吴邪一介文臣怕应付不来,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另委一人为帅。”


可赵祯有他的道理:“朕听说吴爱卿在邕州之战里屡有奇策,这才能生擒侬智高,任有此等将略者为帅,我大宋何愁不胜?至于战场凶险也不要紧,他只管在帷幄里运筹谋划便是,何须亲临战场?”说完也不听张起灵的了,直接问吴邪:“吴爱卿,朕请你以大宋万民为重,此番定要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这是铁了心要让吴邪上战场了,神使鬼差的,吴邪看向广陵王,很有点求助的意思。广陵王道:“二位莫要辜负陛下的信任,这一仗,要好好打。”


他们一搭一唱的把吴邪哄进这个套里。事情发展到这份上,吴邪再看出有不对劲也晚了,横竖是福不是祸,于是坦然接受:“臣遵旨。”


赵祯命人写好文书,昭告天下,誓要立刻将生米煮成熟饭。此时内侍过来禀告,说解大人来了。赵祯眉头一皱,说朕乏了,让他改日再来。内侍急道:“解大人说了,十万火急,而且人也到门口了。”


往日解雨臣入宫跟回自己家一样方便,殿前守卫一看到是他连通传都懒得通传,要不是前几天他惹了皇上不高兴,今天这内侍也不会多嘴通传一句。赵祯心里将守卫们骂了个遍,皇宫大内,一个外臣想来就来,他当你们是死人,你们也拿自己当死人啊!回头就把你们撤了!


他一生气就乱牵拖,全然不记得当初是谁说解大人想什么时候入宫就什么时候入宫的。侍卫们不敢争辩,私下里直抹泪,怪道人家说伴君如伴虎,皇粮不好吃啊。


因为阶下的几位都在看着,赵祯只好道:“那传吧。”



话音才落,解雨臣就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了,扑通一跪,声音之大让赵祯心里一揪,顿时有点冒火。解雨臣张口便道:“臣听闻陛下要发兵讨伐西夏,请命为随军监军!”张吴二人一入宫,解雨臣便猜到赵祯的意图,没有什么地方比战场更容易杀死一个人。


赵祯冷着脸:“政事堂事情繁多,你既为执宰,当以政务为重,监军人选朕自有主张,爱卿先下去吧。”


解雨臣高声道:“此次西夏倾举国之力出兵,李元昊是势在必得,朝廷若不表明立场,边地百姓难免恐慌。正因臣是执宰,陛下派臣前去监军,才能彰显陛下死战之决心。臣愿立下军令状,此战不胜,愿以死谢罪。”


赵祯看了他许久,忽然森森一笑:“好,你都这么说了,朕怎么还能不答应。”


解雨臣又是一叩:“谢陛下成全。”说罢,也不看旁人,掉头就走。


赵祯面无表情道:“今日二位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00:00 +0800 CST  
晚上胖子闻讯而来,在府中只看到吴邪一人——张起灵自宫中与吴邪分手后就没回来。


胖子说:“军营里都炸开锅了,说什么的都有,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吴邪一摊手,他也不知道,莫名其妙的就当上这三军统帅了。胖子沉思片刻,忽然一拍大腿:“坏了,八成是皇上和广陵王知道你三叔的事儿了,这是变着法子斩草除根呢。”吴邪的脸刷地就白了,说那完了,皇上要整治我我还能有活路么?


胖子一咬牙,不然咱们就跑吧,去塞外躲几年,避避风头。吴邪摇摇头:“全天下都知道我要带兵讨伐西夏,大战在即,主帅消失了,这仗必败无疑,要走也得打完这场仗再说。”


胖子恨铁不成钢道:“那小皇帝要杀你你还替他考虑?你脑子没毛病吧?”


吴邪说:“这不是我们自己猜的嘛,万一他要没这意思可就造大孽了,再说了,就算是真的,估计他也就想看我打不好仗再治我的罪,我把这仗打赢了不就完了么,然后我们再走,这叫功成身退,现在跑了算怎么回事?”


胖子一叹气:随你随你,反正我没这么多忠君爱国的想法,现在干这个主要就是因为你们俩,你们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咱们三大金刚在一起,就没搞不定的事儿。不过有解家那小子在,最后可能不好跑,要不我们路上把他解决了?


说起这个,吴邪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觉得我可能误会解雨臣了。”


胖子问:“这话怎么说?”


吴邪挠了挠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觉得有点不对劲,我觉得他做监军不是为了保我就是为了坑我,我直觉是前者,你觉得呢?”


胖子一脸嫌弃:“今儿我也不在,连错觉都没有哪来的直觉?”


吴邪道:“我路上找机会试探试探。”


正说着话呢,张起灵回来了,两个人起身迎接,吴邪一句“小哥”刚出口,张起灵就截住了他的话头:“我先收拾东西。”吴邪听他口气有点不对,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张起灵道:“三日后就要出发,明日起我得留在军中筹划,周围已经安排好了守卫,你尽可放心。”


吴邪以为他是为出征之事烦心,也没太放在心上。他跟胖子都习惯他这样了,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胖子就自己先回去了。


张起灵这一收拾就收拾了半天,吴邪心想以前也没看你这么讲究,自己躺在床上默诵孙子兵法,背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你说皇上忽然叫我做这个元帅是什么意思?”


张起灵摇摇头,抬手熄了灯:“睡吧。”吴邪见他一副不想谈的样子,只得作罢。


雪色明亮,张起灵推开一点窗户,冷风并着冰凌子涌了进来,被房里温吞的暖气冲淡,吴邪在梦中发出一点呓语,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张起灵走过去,一掌击在颈后,不重不轻,但足以让他短时间内不会醒。

赵德芳穿着一身白色狐裘站在吴府门前,双手抄在袖中,闭目静候,周身落满了雪,冻住了一般,几乎要被融进这苍茫雪幕里。


“王爷。”张起灵行了个礼。赵德芳睁开眼睛:“他睡熟了?”张起灵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而行,像是深夜里的游魂。走到门口时,两人停住了。


赵德芳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他。”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张起灵如丰碑一般长久地守候在雪地中,他闭着眼睛,想着下午在广陵王府的事。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看到赵德芳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多年担负着的重任所带来的疲倦,一下子倾塌下来,一夜之间,他两鬓竟生出些许银丝。


赵德芳拨弄着念珠,紧闭双眼,低声道:皇上要吴邪死。


张起灵早已想到了,他心中也有了答案:“如果王爷不忍,末将愿意抗旨。”


赵德芳摇摇头:“圣命难违。”


张起灵看着他:“可是吴邪不该死。”


赵德芳说:“这世上有些人不该死,却必须得死。”他一颗一颗地数着佛珠,用力很大,硌得指腹反疼,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要肃清的不是个人生死,而是业障,赵家的业障。”


这是张家的责任。名为起灵,就是要埋葬宿业之下所有的悲剧,唯有死亡,才是一切的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赵德芳从里面头出来了,神色如常,只是眼睛有点发红,未发一语,便从张起灵身边离开,张起灵拉住了他:“王爷,现在还为时不晚。”


赵德芳摇摇头。轻而缓慢道:“之后你可以不必回来了。”


张起灵闭上眼,低声道:“好,我会给你一个了结。”

出征前,解雨臣入宫向赵祯辞行。彼时赵祯在练字,他最近迷上了佛经,桌上时时放着一卷莲华经,每有闲暇便拿来看上一看,渐渐地竟真修出佛家平和淡远的气质来。见了解雨臣,面上淡淡的,不怒不躁,还让他过来看自己写诗。


解雨臣道:“陛下,臣是来向你辞行的。”赵祯不看他,说知道了。解雨臣继续说:“这场仗打完,臣会送吴邪离开,他再不会给陛下带来麻烦。”


赵祯忍了又忍,但到底没忍住,搁下了笔:“既然知道他会给朕惹麻烦,为何要这么帮他?就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解雨臣摇了摇头:“我以前说过,没有什么比陛下坐拥四海更加重要,这一点从未变过。”


赵祯眸光忽闪,平静的语调里多了一丝起伏:“那你为何要这样?”


解雨臣说:“他始终是你的堂兄,若有一天真相大白,青史之上,陛下会成为害杀手足的残暴之君。臣说过,要帮你成为一个盛世英主,千百年后亦当异世怀恩。为了这个,吴邪不能死。”


些许的感动,可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赵祯一叹:“你该早点跟朕说明白。”他们相伴多年,分别便分外不舍,或许也是因为这个,赵祯话里带了点软意。解雨臣立刻说臣有罪,说得非常顺溜。赵祯笑笑,带了一点戏谑:“别跟朕来这套。罢了,随你吧。”


这一叹一笑,直让两人之间的隔阂都淡开了。解雨臣又要跪,赵祯一把扶住了他:“你的腿还好么?朕派个医官随你去,为你调养调养。”


解雨臣道:“多谢陛下,已经好了。”


赵祯看着他,带了一点依依惜别的不舍,一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握:“战场凶险,自己多保重。”


解雨臣点点头。他走后,赵祯独自坐了许久,忍不住一叹,手抚莲华经,提笔写道:

六万馀言七轴装,无边妙义内含藏。
溢心甘露时时润,灌项醍醐滴滴凉。
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
假饶造罪如山岳,只消妙法两三行。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02:00 +0800 CST  
第二十三章 烽烟侵胡月

出征那日排场弄得很大。大驾卤簿队骑象引路,乐坊一路鼓奏凯音随行。赵祯赐吴邪黄麾大仗,等同于代天子出行,走到城门口又亲自为吴邪牵了一回马,送他们出城。有些人没能赶上张吴二人平定邕州凯旋而归的场面,这次再不能错过,都知道他们是去打西夏人的,于是大伙儿齐齐地给他们叫好,声浪滔天,猛一看跟已经打了胜仗似的。托他们的福,胖子被提拔为张起灵的副将,也享受了一把被人簇拥送别的待遇,一路上挺着腰板装出威武的样子,可惜姑娘们都没看他,尽把眼珠子往张起灵吴邪解雨臣身上转悠。


本就是挺拔俊俏的少年郎,穿上铠甲更是英气非凡,凡他们走过的地方,都有姑娘们以手帕掩面,羞羞答答嘀嘀咕咕笑个不停。


吴邪抓紧了缰绳,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被姑娘们生吞了。

上了官道一路往西,人烟越来越少,路边开满了白底红蕊的狼毒花,这种东西根茎叶均有大毒,张起灵传令下去,严禁士兵们碰触。出了城门后,名义上的元帅还是吴邪,但实际发号施令统筹各方的已变成张起灵——全军上下除了他没人到过西夏,这一路上的危险自然得靠他来预警。


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延州,宋军就地扎营休息。晚上吴邪和张起灵一起去巡营。高原的冬天无论多冷,天上的星都是极亮的,夜如浓墨,星河璀璨,这是之前从未见过的美景。吴邪仰望着天空,口中喃喃念道:“莫道柳星云霹起,天寒风雨有严霜,又要下雪了。”


张起灵淡淡道:“以前不知道你会观星。”


吴邪笑了笑:“是我二叔教我的,现在只记得这几句了,他信这个。”吴邪一面说一面掏出个装着高粱酒的水囊,这里太冷了,他喝了几口,感觉暖和一些了,又递给张起灵,后者也喝了一些。吴邪说:“命这个东西,笃信就太没劲了,上天让我们生出来,不是为了照着这些破星星指的路过日子的。”


“知道自己要走的路总是有用的,”张起灵仰望着星空,“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和烦恼。”


“所以说你的日子过得没劲。”吴邪晃了晃手指,“你所走的路是奔着终点去的,可人这辈子终点就是个死。所以重要的是过程,是经历,往前走的时候不回头看,停下了之后有回忆的东西,到老了还能跟子孙吹吹牛皮,才这是过日子。”


张起灵停下了脚步,吴邪回头,看见他的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张起灵说:“吴邪,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吴邪叹了口气:“经过我三叔的事情后,我就在想如果我早知道这些一定会拦着他,不会让他犯下这么大的错,这个念头跟了我很久,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就想明白了,不管我再后悔再难过,过去的都不会再回来,人生没有退路,我只能往前走,只要往前走,就什么都有了。”他冲张起灵露出了一个笑:“小哥你看我这觉悟还行吧?”


张起灵看了他许久,嘴里蹦出一句话:“天真无邪。”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这辈子要做的事,这不是积极面对就能改变的,张起灵希望吴邪永远不要明白这个道理。


他掉头回帐。这不会聊天的性子跟一开始一模一样,吴邪跟在后头咬牙切齿:“就你这性子没人指婚绝找不着媳妇儿!还跟胖子学上了!”


最后那句话声音大了些,张起灵回头看了他一眼,吴邪立刻安静了。胖子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从旁边的帐里伸出头:“叫我呐?”吴邪没好气地按着他脑袋给塞回去:“睡你的觉吧。”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外头忽然闹腾起来,说是抓到个奸细,于是饭也顾不上吃了,忙叫人给带上来。出了这种事解雨臣也不能窝在帐子里了,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跟吴邪照了个面,也不见外,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


“奸细”被推推搡搡地带上来,逮住他的小兵说:“就是这个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的。”


胖子一看就笑了:“是个姑娘嘛。”亲自上去给人家把塞口布给取下来了,吴邪一看,可不就是个姑娘么,白白净净,长得很秀气,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跟小鹿似的,因为受到惊吓,看上去又气又羞:“我不是奸细,你们快把我放开!”


胖子蹲在她旁边:“不是奸细你在这儿瞎转悠?我们这军营看起来也不像庙会吧?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许说瞎话啊,看见边上那个漂亮的跟娘们似的家伙没?知道他怎么养的这一身的细皮嫩肉么?就是靠你这种小姑娘,像你这样的他一月得吃仨,我说你啊……”


小姑娘看上去快吓哭了,吴邪也快被他嘚啵嘚啵念叨晕了,在解雨臣灭了他之前,赶紧截住胖子的话头:“好了好了,你让人家自己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姑娘怯生生道:“我们这里很少有人,今天路过这看到这么大一个营地,就多看了两眼,然后就被你们的兵给抓起来了。”


张起灵一问之下还真是这样,几个人看着这个小姑娘面面相觑,不知怎么解决。解雨臣亲手给她松绑,很和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今天为什么到这里?”


小姑娘估计是把胖子的话听进去了,往旁边一躲,不敢靠解雨臣太近,声音小小的:“我叫云彩,家住延州城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里,家里只有阿妈一个人,她生病了,我就出来给她采点药。”


张起灵道:“延州被西夏围困,就算你住在周围,也不可能随意走动。”


云彩看了他几眼,不知怎么的,脸有点红,拧着衣角扭扭捏捏:“西夏兵三天前就退回去了啊。”


几个人对视一眼,这小姑娘看着确实不像奸细,不过这么放回去也不行,解雨臣做了个主:“这样吧,你先留在这里,我会派人去看看,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再派人把你送回去。”


云彩一面应声一面又看了看张起灵。张起灵视若无睹,交代人把她送下去,胖子殷勤道:“我来送她。”


吴邪喃喃道:“胖子估计是在军营里呆的,给憋坏了,见着小姑娘就把持不住……”


只听解雨臣在后面嘀咕:“李元昊好好的怎么就退了?”


全天下人都知道李元昊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攻打吐蕃时曾带着一千轻骑偷袭万人大军,连斩数十猛将尤能全身而退,要不是周围人多,连主帅都差点儿死在他手里,当时吴邪听后一阵咋舌,楚霸王转世啊这是。这种人会怕事儿?吴邪不信。

但李元昊这次确实是在认怂。大宋这次带了十五万人出征,里头有五万是从人到马都全副武装的重甲兵,冲杀起来跟带着刀的小飓风似的,所到之处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喊,除非用床弩之类的东西先冲开阵型,不然西夏骑兵压根拿他们没辙。西夏连盔甲都用的是大宋淘汰下来的,哪儿找得到床弩这种精细的东西?再加上还有张起灵这个大杀神在……


侬智高逃往西夏时,身边有个小兵曾见识过张起灵的能耐,那人说:“百步之内,无需弓箭,只用一块石头,他要谁死谁都躲不过。”


武器勇力皆不如人,李元昊只能谋定而后动,先退回去再说。而且吴二白说,等到来年春天,河水化冻后自有办法破敌。


吴邪等人到了延州后,发现真如云彩所说,西夏兵走了个干净。延州守城将军告诉他们,西夏兵听说援兵到了就离开了,现驻扎在百里之外的金明堡。胖子说:“鸡巴玩意儿,只会干敲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事儿,看见爷们来了就当缩头乌龟,欺软怕硬!”吴邪一点头,话粗理不粗,既然他们跑了,明儿就亲自上门给他们点厉害。
舟车劳顿许久,现在得好好睡个觉,张起灵吩咐将士们自去安营扎寨,胖子把吴邪拉到一边:“云彩姑娘你打算怎么安排?”


已经派人打探过了,确实是小村子里正经人家的姑娘,家里有个生病的母亲,听说女儿被他们扣住了哭天抹泪一通告饶。吴邪说咱们是来接手人家地盘,又不是来接手人家姑娘的,当然是给送回去了,不然还能怎么办?胖子说那成吧,我来送。


云彩走的依依不舍,问那个冷面的将军怎么没来?钦慕之意不在话下。胖子心里酸溜溜的,但还不至于为了个姑娘吃兄弟的醋,于是说,张起灵公务繁忙顾不了这个,胖爷亲自送你,保管把你安安全全送回去。云彩“哦”了一声,有点失落,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有时间可以来看看你们么?


胖子说行啊行啊,你要是来了就找我,这里我人缘最好。云彩喜开颜笑,连连道谢,直夸胖子是个好人。


回去之后胖子跟吴邪这么一说,吴邪就说他没戏了,女人要的不是好人是好男人,别看就差了一个字,区别大了。胖子一摆手,小女孩儿家家的懂什么,胖爷我这样的才是能过日子的,她以后会明白。

之后就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叫阵。


金明堡城楼坚固,军备充足,守军有十来万,强攻无用,他们不出来宋军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于是吴邪他们清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点兵,去金明堡叫阵。十五万人倾巢而出去叫骂的有,派一两千企图诱敌出战的也有。然而被骂的压根不当回事儿,导致骂人的也觉得没意思。两军交战成了打嘴仗,传出去太跌份儿。


胖子自己去过一次,把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了个遍,可人家愣是连表情都没变化,最后胖子没辙了,回来说估计是找了群聋子守城,不然咱们在他们面前玩点儿下流的东西试试?


解雨臣冷冷道:“正好给人家解闷。”因为吴邪和胖子都不待见他的关系,只有在有事的时候他才会从帐里出来,果然,只听他道:“从明天开始,每天只派五千人去叫阵,剩下的去修军事要塞,每隔十里一个烽火台,每百里一个关隘,绝不能像这次一样,西夏军一破金明堡就能长驱入延州。”


胖子说:“咱们把西夏灭了不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么?”


军人看重的是一场战争的胜利,可搞政治的不同,他们看重的是全局,对他们而言,胜仗不是歼灭敌人,而是付出不能比收益多,如果打胜仗的代价太大,那这个仗是不能打的。就像澶渊之盟,当时无数官员都在质问,为何不一鼓作气打下去,从没听过打了胜仗还要赔款!简直是国之大辱。可谁又知道,每年三十万的岁币还不及军费的十分之一?而这点银子靠着边境互市互贸就能赚回来。


宋辽之战打了四十多年,数十万将士埋骨他乡,为了支撑军力和巨额军费,经常要增加徭役赋税——官员们是不在意的,他们的俸禄不会少,上战场的也不是他们家儿子。


但是赵家不能不在意,这些都是大宋的子民。


这次也是一样。西夏全国兵力三十七万,这次带出来的不过是三分之一,全歼了也只是一时之胜,只要横山还在西夏人手里,他们就有能力给大宋捣乱。


吴邪和张起灵要做的是扬宋之国威,而解雨臣要的是长治久安。


这一次吴邪站在解雨臣这边,他说:“就这么办。”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04:00 +0800 CST  
吴邪曾去过一次金明堡,这才发现李元昊就是当初那个西夏使臣。城墙之上,众人之中,吴邪第一眼就看见了他,黑衣玄甲,窄袖长袍,身姿笔挺的像手上那把大夏龙雀刀。


城下骂声一片,他看着他们就跟看什么蝼蚁似的,通身透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狂傲劲儿,要不是身边有个张起灵,他真是要被震住了——这样的人要知道怕,吴邪把名字倒过来写,所以听解雨臣的,想远点儿没错。


往后的日子比之前有意思点儿。每天去叫骂就是走个过场。胖子还带着云彩去看过一次,很男人的指着上头说,爷们还在,别打老弱妇孺的主意了,敢出来弄死你们。云彩在旁边捂着嘴偷笑,她现在经常来城里找胖子——据吴邪说,主要是想通过胖子多看小哥几眼。这句话胖子只当没听见,每次云彩一来都带着人家四处转悠,两人感情好很多,使得胖子现在心情也大好,没事儿就哼起小曲儿来。


吴邪问胖子是不是真的动心了。胖子老实道,是。吴邪连连拍手,这是好事儿啊!赶紧跟姑娘挑明了说,这种事你不提难道让人姑娘先开口啊?


胖子露出了少见的踌躇:“不瞒你说,我是真喜欢这姑娘。可是……唉,我跟你说过我那孤寡命格吧?我是怕克了她。”


吴邪心想挖人家坟头的时候没看你信这个,于是道:“你要怕这个,那就让我娶了她吧。”
“啊?”


“这种水灵灵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先前看你这么上心,我就没掺和,既然你不敢,那做兄弟的替你娶了。”


“去你大爷的!”胖子破口大骂,“这事儿还带替的呢?老子身强体壮没病没灾,不用你插手,你你你你放着我来!”


吴邪笑了:“这不就结了么,命格算什么?咱们哥仨遇到难事的时候哪一件放任老天爷添乱的?不都过来了么,你和云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要你下决心对她好,谁都拦不住。”


“你说你喜欢云彩是真的假的啊?”胖子还惦记着这茬,看来是上了心了。



吴邪一拍脑门,无奈道:“真的,你信啊?你说你……平时多机灵的人,怎么一碰上这事就犯傻。咱们大军在这里呆不了多久,你抓紧跟人家说,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啊。”


“这还用你教么?”胖子眉开眼笑:“多惦记惦记自己吧,眼看哥哥我都是要拖家带口的人了,你跟小哥还是光棍,我真替你们愁。”


“没事,要是到老还找不到媳妇儿,我就跟小哥扎堆过得了,他除了不会生孩子,哪点不比女人强。”吴邪满不在乎道,门口有人高喊“张将军”,他立马闭嘴了。


张起灵进来时看见胖子也在,道:“外头有个姑娘找你。”


胖子顿时喜得有牙没眼,拔腿就走。吴邪看着他的背影,一脸哀痛:“我早看出胖子不是什么好鸟,遇到姑娘就忘记兄弟,看这架势估计以后没事是不会回娘家了,从此就剩咱哥俩相依为命了,你可不能抛下我。”


张起灵把端的饭菜放到桌上,头也不抬:“好。”


也有人跟吴邪嚼舌根,说军营重地,女人在这里转悠叫什么事儿?吴邪一摆手:“知道了,下次让人姑娘穿男装过来。”胖子一根光棍打了多少年,好容易想定下来,做兄弟的得帮忙。

一晃到了春天。不知从何时起,士兵们陆陆续续开始生病,刚开始只是风寒咳嗽,渐渐头疼眼花,到了最后竟软烂如泥,动弹不得,熬不了两天人就死了。一个帐里如果有一个病人,那要不了几日,整个帐里的人都会病倒。其实这病早在河水刚化冻的时节就出现了,但是那会儿病人不多,下级也就没往上报,只当是风寒,胡乱抓药治病,孰料疾病竟大面积蔓延起来,等吴邪知道时,已经死了两个营的人。京畿带过来的医官不够用,又把延州的医官也调集过来,一群人看了几日,说不会有错的,是瘟疫。


张起灵下令封锁营寨,将生病士兵隔离起来救治,紧急采买药材,可是生病的人一天天多了起来,渐渐地连城里也有人生病,延州城里的药被采买一空,他不得不派人冒险出城,从附近州郡调集药材,但仍是杯水车薪。


每天都有士兵死去,不能出营寨埋葬,只能趁夜偷偷烧了。收拾尸体的士兵很多也染了病,常常今夜收别人的尸,明夜就得别人收他的尸。军营上下流言四起,吴邪怕军心动摇,勒令医官们不许说出实情,可恐慌却无法抑制的蔓延开来,若不是张起灵治军严谨,好几次都要闹出哗变来。


解雨臣亲自去安抚这些士兵,告诉他们不要听信谣言,这些人只是得了风寒,医官们已经找到了治病的法子,大战在即,大家该把心思放在迎敌上,等打了胜仗,会上报朝廷,所有人官加一级,赏银百两。


但是没有人要听他的话,死亡面前高官厚禄都没了吸引力。他们现在只想活下去,恐惧像是无处不在的空气,带着锋利的棱角,一片一片凌迟着这些远离故土的战士,切断了他们求胜的心。


一连数日,吴邪忙得焦头烂额,今晚得了空,一个人蹲在营地边的小河旁发呆,成天见到有人死,他真是安慰别人都安慰的没词儿了,现在打仗都是其次,如果不先把瘟疫止住,他们都得交代在这里头。


“小吴,可算找到你了。”胖子跑过来,“快回去,有事。”


吴邪还没站稳被他一拉一拽的拖着就走,嘴里喊着“什么事儿什么事儿啊!”胖子说一句两句的说不明白,到了你听他们说。两个人路过一个草垛子时胖子忽然不动了,吴邪没反应过来直接撞到胖子身上,好一坨结实的肉垛!张口要骂,在看到胖子的手势时闭嘴了——草垛子后头有个衣角露了出来。胖子从旁边找了根木棍,做了个倒数的口型:一、二、三!


吴邪一把掀翻草料,只听有人叫了一声,胖子一棍子挥了上去,顿时有个人被打翻在地。


两人揪起来一看,竟然是自家士兵。吴邪虎着脸:“大半夜的不在自己帐子里休息,跑出来干吗?”那人看上去吓得不轻,说不明白话,就是止不住地发抖。吴邪上去要摸他的额头:“是不是也病了?”


胖子在旁边冷笑:“他没病,有病的不敢跑。”说着就是一挑,一个布包裹露了出来,银子散落一地。胖子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个逃兵。”


吴邪脸色瞬间冷峻下来,咬牙切齿地揪起他的后领:“给老子过来。”


中军大帐内聚集了三四个医官,正跟张起灵说着话。吴邪面色铁青地带着个灰头土脸的小兵走进来,所有人的声音就止住了,解雨臣一看那个露了白的布包裹就明白了,胖子把人往地上一丢,几个医官很有眼力劲儿的往旁边退了退,让几位大人先处理这桩事。


吴邪冷着脸问:“你为什么要跑?”


那人跪在地上吓得不敢抬头,胖子等了半天没回音,有点不耐烦,一脚踹上去:“问你话呐!是不是去投敌的?”


这罪名就大了,那人慌忙道:“不是不是,小的只是……想回家了。”他说着说着就哭了:“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死在这儿啊。”


胖子骂道:“你他娘的都上了战场还怕死?征兵的时候干吗去啊?”


那人泣不成声:“要死在战场上小的也认了,可现在……多少兄弟连敌人的汗毛都没摸到人就没了,死在战场上好歹还有个抚恤,病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可叫我家里的老老少少怎么活啊?!”


几个人在一旁听得不是滋味,想发作吧,又觉得人情上过不去,不发作吧,又觉得哪儿不对。解雨臣问他:“逃兵肯定不止你一个,说,还有谁?”那个小兵抹了一把脸,说了几个名字,他们约定今晚一起走的。解雨臣一点头:“很好,元帅,此人如何处置?”


吴邪心乱如麻:“先带下去看押起来。”


这就等于是放他一马了,那人哭天抹泪地道谢,解雨臣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明日午时,连同那几人一起,暂首示众。”


吴邪站起来:“你说什么?”


“城中形势堪危,如果士兵逃逸都不杀的话,那逃兵就会越来越多,自古慈不掌兵,你不要因为一点恻隐坏了整支队伍!”胖子和张起灵都没吱声,显然是同意他说的,吴邪脸上最后一抹血色也消失了,他无力的坐了回去。


一片死寂里,有个医官忽然哭了起来:“我等辛苦许久才能救回来一个人,现在说杀就杀,军纪比人命还要重么?”


哭声如刀,钻入吴邪心里,带来一阵闷痛,他忽然觉得有点站不住,踉跄了几步,坐在案下的台阶上,张起灵几步走过去,他捂着脸摆了摆手,声音沙哑:“我没事。”


可怎能没事?每天不断看着有人在面前死去,一把火,一捧土,这个人就消失了,许多人带着豪情壮志而来,却只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心里早就有什么地方在慢慢溃烂,再这么下去,他将先被自己的愧疚和无能击倒。


胖子清了清嗓子:“那什么……不是说已经找到治病的法子了么?”


吴邪猛一抬头,既惊讶又振奋。因为刚才他不在,也没听到,张起灵便让医官们再说一次。


其中一个医官告诉吴邪,这场瘟疫的源头是水。早些时候,军中用水都是从城里的水井里运来的,后来黑水河化了冻,军队为了省事就沿河扎营就地取水,李元昊便出了个损招儿,派人去距延州数十里的地方堵住了河道,源头之水流不进来,河里的水也流不出去,这段河段便成了死水。李元昊又派人丢了上百头病死的瘟猪,跟巨石捆在一起丢进麻袋里。士兵们不像吴邪他们有人伺候,凡事都得自己料理,人在河边,水不烧开就喝也是常事儿。喝这种水,不生病就见鬼了。


医官们说,不解决水源问题,吃什么药都没用。


吴邪听了这话,心里多少安稳了些,他下了命令,严禁士兵们和百姓再取河水,以后用水一律到城中水井里取,烧开才许饮用。至于水源,由他和张起灵各带一队人先去凿开水道,不然等天热起来,全城上下都得遭殃。


择日不如撞日,他们把日子定在明天。胖子和吴邪一队,张起灵自领一队,解雨臣留下来坐镇大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07:00 +0800 CST  
包围着他们的西夏兵忽然列开了,李元昊下了马,走了过来,他冷着眼打量着他们,如计划好的那般,淡淡地抛出一句:“吴将军,还跑么?”


醍醐灌顶般,吴邪一把抽出腰间的匕首,指着李元昊,顿时,所有西夏士兵齐齐将手中兵刃指向他,几乎在同时,所有活着的大宋士兵挡在了他面前。吴邪推开他们,对李元昊面对面站着,声音很冷:“想跟朝廷谈条件,抓他们没用,放他们走,我跟你们回去。”


他怒到了极致,又不得不拼命压抑,像是一只刚长出爪牙的狼崽子,张牙舞爪,卖凶吓人,李元昊忽然就想逗逗他:“吴将军,你好好看看,周围都是我西夏将士,这里该由我说了算,我大可以杀了他们,再带你回去。”


吴邪反手一抵,将匕首抵在自己颈间,他冷笑道:“活着的三军统帅比这些人的命值钱,李元昊,你可想清楚了。”


尾音一字一顿,眼眸带火,俨然是在警告自己。李元昊越发觉得有趣,他挥了挥手,一记长箭挟风而来,冲着握刃的手射过去,破过衣袖飞了出去,李元昊笑道:“我最讨厌被人威胁,把匕首放下。”


四野无声,春光寂静,高飞的芦雁破风长鸣,带来唯一的声响。吴邪握刃的手慢慢松了,几乎要垂下来,就在此时,一个瘫在地上、濒死的宋兵忽然一跃而起,冲到李元昊面前,口中骂道“我操你姥姥!”


“住手!”吴邪大叫——可是已经晚了,数把长剑从那人身体里刺了出来,李元昊临空一脚,将他踹了出去,吴邪丢了匕首,冲过去接住了他,那人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吴邪骂道:“你他娘的疯了!干吗要去……”


那人目光涣散,手仍在地上摩挲着找刀:“将军,你要逃出去……逃出去……”话音未落,搭在身上的手已重重垂下。


吴邪一闭眼,将泪狠狠地含了回去:“好,我一定会逃出去。”彻彻底底,远离这个只要他活着就有人得为他而死的世道。他慢慢把死去的士兵放下,站了起来,退去了所有表情,目光既冷且狠,透着一股豁出去的意思,他从袖中拿出一卷黄帛:“放了他们,咱们还能谈谈,不然……”他将匕首对准了黄帛,嘴角勾起一点笑,阴森森道:“你要是一箭弄不死老子,你的春秋大梦就毁了。”


李元昊脸色瞬间变了:“这是……”


吴邪笑得张狂,他用不容置喙的声音冷冷道:“放人!”


两厢对视,李元昊从他眼里看见了坚决,狼崽子长成了爪牙锋利的危险的狼,那就不能随意逗弄了,李元昊挥了挥手:“放他们走。”


吴邪低低地吼了一声:“走!”幸存的士兵还有点懵,互相依扶着簇在一起,不敢动。吴邪说:“回去之后告诉张将军,既为大宋军人,凡事当以大宋为重,你们也一样。”那些人得了这句嘱托,忽然清醒了,低声道:“属下遵命。”


吴邪又说:“城里等着用药,把药车收一收,能拉走多少就带多少。”


车轱辘又转了起来,不足百人的残兵带走了一百多车药草,急匆匆离开,自始至终,吴邪没看他们一眼,他始终盯着李元昊——两方交战,先泄气的一方先败。在这场气势的角斗里,李元昊先移开了目光,他回头看了看已经没了踪影的宋军队伍,转而对吴邪道:“吴将军,现在可以把东西给我了吧?”


吴邪说:“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日,算了算时间,那群伤兵约莫已进了城,吴邪一屁股坐下来,连连喘气,匕首也丢在一旁。李元昊的耐心到了头,几步走过去夺下黄帛,竟是空无一字。


“这是怎么回事?”


吴邪抬头笑笑:“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随身带着,弄块黄帛在身边,充个后手罢了。”


李元昊脸上顿时起了薄怒:“你好大的胆子!”


吴邪面无表情道:“你的人杀了我这么多兵,我还没有生气,你又何必动怒?”


李元昊冷笑:“少废话,你该知道,我愿意与你合作就是为了这两件东西!”


“放心,这东西早晚是你的。”吴邪起身,眺看远方,“何必急于一时。”


李元昊走近了一步,慢条斯理道:“等到什么时候?等到那些伤兵把药草带回去治好那些病旅之时?”


言语间透着一股子危险的意味。吴邪皱眉:“总要给他们一点时间逼张起灵一下,那些人迟早是要归降于你的,治好了也是你的助力。”


李元昊冷笑了一下:“几万兵而已,我还不放在眼里。我再等一日一夜,够不够他们把你的事传遍全营?明日我就要看看,你这太祖嫡孙的份量有多重,值不值我为你浪费时间。”吴邪一惊:“这么快?”


李元昊压根不看他,下巴一点,命人把他带回大营。


西夏大营中,吴二白已等在帐内,吴邪灰头土脸地走进来,直接掠过他,没好气地坐到塌上。


吴二白说:“今天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不该拿黄帛激李元昊,他跟侬智高不同。”


其实吴邪已经后悔了——李元昊太骄傲,骄傲的人是不允许被侮辱的,从他一箭烧杀数十人以报灯谜会之辱时自己就该看出了,这次真是玩儿砸了。


吴二白继续道:“明日他会绑你去叩城,如果张起灵执意不开城门,你的处境就危险了。”


吴邪垂头丧气道:“他不会开的,时间太短了,想派点人过去动摇人心都不够,二叔,你就不能再跟李元昊说说?再等几日?”


吴二白摇摇头:“李元昊是个有主意的人,他不会听我的,不过你放心,明天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保你周全。”他声音低柔,像极了小时候偶有调皮逃学时,他在吴老狗面前为自己开脱的样子。


有那么一二刻,吴邪恍惚中觉得像是回到了童年。或许是知道离别将至,他这几天分外容易动情,抛开了对二叔把自己拖进这团浑水的埋怨不提,吴邪发现自己还是很敬重这个二叔的。他轻声道:“二叔,你恨我么?”


时至今日吴二白也搞不清楚对吴邪究竟是疼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所以他选择不回答,只是狐疑地看着吴邪:“你怎么忽然问这个?”吴邪从来都是闷头主意大的人,没缘没故讲心事诉诸于外的情况很少有。


吴邪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担心万一明儿要死在那了,都等不到吴家一句谅解。”


吴二白沉默片刻:“别瞎想,不会有事,你先好好休息。”

他独自一人在营地里散步,西夏兵都认得他,倒也没人拦着,吴二白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对身后道:“出来吧。”


潘子从阴影里走出来:“二爷。”


吴三省临死之际,仿佛一切都看开了,他没叫潘子帮吴家报仇,只让他护着吴家的老老少少,这就是把吴邪也给算进吴家人里了。但吴邪那儿有张家小哥在,没他什么事儿,倒是吴二白这里遍地虎狼,于是他就来了这里,花银子打点了一下,进伙头营帮忙,暗中看护吴二白。


吴二白道:“明日将有大事,你要留心,务必要保小邪平安。”
潘子犹豫:“那您呢?”


吴二白遥望着星月满目的天际,淡淡道:“不必管我,生死,自有天命。”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21:00 +0800 CST  
第二十四回 胜败转头空

龟缩数月之久的西夏大军倾巢而出,大纛飘飘,山河震动,马蹄扬起了半人多高的尘土,乌蒙蒙的,遮天蔽日一般。军阵前竖起了高杆,李元昊一声令下,一个手脚被缚的人便被吊了上去。


对面城楼上,有人惊叫了一声:“是吴将军。”


吴邪脸上身上露出来的地方都带了伤——李元昊说做戏就要做足,没点真伤不行,这顿鞭子是他亲自动的手,本就是锱铢必较的人,遇到机会怎会留情?所以这顿打里头有多少泄愤的成分,吴邪都懒得想。木杆竖得很高,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张起灵的样子,大概是一夜没睡,眼睛有点红,神情倒是和平常一样冷静,吴邪冲他露出一个微笑,阳光毫无遮掩地倾洒到他眼中。


有那么一瞬间,张起灵被晃了眼睛,然后轻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吴邪从被缚着的腕缝里打量着头顶的天空,一览无云的澄明,心里一叹,可惜了这样的好天气。


李元昊指着吴邪喊道:“张将军,还记得那晚在吴家的事么?这就是我要找的。”声音很大,带了点嗜战民族特有的野性,被高原的风送向很远的地方。张起灵握紧了刀,眼眸发冷。吴邪听得云里雾里,李元昊什么时候去过吴家?


解雨臣站在张起灵身边,双手抄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地问:“一年前你就知道西夏在打吴邪的主意?”
自然是不知道的。若前尘早知,谁也不敢放任这段孽缘至此,可惜不知道的时候心存侥幸,知道时已经太晚。


“那时还不知,大概是吴三省死后,吴二白复仇心切,勾结上西夏。”


解雨臣一点头:“我就知道是吴家在搞鬼。话说在头里,如果李元昊当着这么多人把当年的事给抖出来,我会替皇上杀了吴邪。”


张起灵微微侧目:“你不是不想他死么?”


解雨臣道:“我想忠义两全,可世事艰难时,只能舍义取忠。”


张起灵不再理他,挑了挑眉看城楼之下,李元昊气定神闲道:“之前的交易我要改一改,如果不想他死,张起灵,我要你,以命换命。”


这真是始料未及的,吴邪惊得一个扑腾,冲下面喊道:“你搞什么鬼?不是说好让他开城投降的么?”


李元昊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现在我改主意了,万一张起灵在城里设下埋伏,我岂不是有去无回?”


怪不得这几天自己说什么他听什么,原来他一早就打的这个主意,吴邪又急又怒:“李元昊,你敢动他试试!”


李元昊嗤笑一声:“一个朋友罢了,比大宋江山和你的血海深仇还重要?”


这是个不算问题的问题,好像这大宋江山与朋友道义是相悖的东西,要这个就不能要那个似的。江山好别,前尘难忘,长进血肉里的东西,没点狼心狗肺,谁能说断就断?


吴邪怒极反笑:“国主为抑母家势力能大义灭亲,我说朋友有多重要你听得懂?总归一句话,他要是有什么事咱俩的交易就告吹!”


“那也得先看看你在他心里的份量,够不够他为你冒险的地步。”李元昊不再看吴邪,冲张起灵喊道:“半柱香的时间,你不死就是他死!”


吴邪是知道张起灵的本事的,独他一人,李元昊对付不了,可加上自己……就有点悬了。传国玉玺和诏书还在吴家手上,量李元昊也不敢来真的,大不了收拾他们的事从头再来!他把目光投向对面,一抬眼,整个人都傻了——他看到张起灵从五丈高的城墙上跳了下来。


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能毫发无损,李元昊做不到,西夏武士们也不行,知道张起灵厉害,但听别人说和亲眼见到底不一样。李元昊暗忖,看来先除掉他的决定是对的,一点下巴,派人过去缴了黑金古刀,用铁索给绑住了才带过来。李元昊把玩着黑金古刀,哂笑着打量他:“张将军果真是忠肝义胆,佩服。”


面对千军万马,张起灵眼中毫无惧色:“本想和国主在战场上一决高下,可你万不该动他。”


他眼底阴霾深沉,带着暴风骤雨的意味,李元昊心说坏了,未及反应,便听得一声低吼,尘土满天飞扬,好似平静的海面忽然迭起了一股巨浪,护在李元昊身边的人西夏武士被这股力量震得东倒西歪,尚未反应过来,便已倒了一小片,尘土中压根睁不开眼,谁也不知道张起灵怎么挣开铁索冲到李元昊面前的——有反应快的奔上去护驾,张起灵一把抓上那人的手臂,用力一拧,顿时臂骨尽碎,惨叫着被他踹了出去。摔倒在地的大多已反应过来了,张起灵顺势夺过黑金古刀,正手握紧,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弧线,冲在最前面的士兵被割断了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众人被这烁绝人间,凌厉无匹的武力骇到,一时不敢上前,张起灵趁机抓住了李元昊,仅仅五招,李元昊便被他死死扣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张起灵低声道:“放人。”


吴邪在上头一迭声地喊:“小哥干得漂亮!好好收拾他!”此话一出,等于是在李元昊面前露底了,但吴邪不在意,他过了小半辈子糊涂日子,难得现在明白过来,就该做点明白事儿,今天是为收拾李元昊、收拾西夏军而来,只要这件事成了,自己如何,他一点都不在意。


自记事以来,李元昊还没受过这等侮辱,脸色血色尽退,一半是恼怒一半是恐惧,士兵们虽不敢上前,但列阵而围,伺机而动。


李元昊指着吴邪道:“工斧手!”立刻有人持刀站在绑住吴邪的绳子前,只要李元昊动动手指头,他就会砍断绳索,让吴邪摔成肉泥。


李元昊怒道:“如果你敢乱来,太祖嫡孙就死定了!”


张起灵扣着李元昊的手从肩膀往下移了移,稍一用力,便将他的拇指齐根折断。李元昊从嗓子眼里发出吃痛的闷呼声,喉头一阵收紧,身体也抖了起来。张起灵凑近道:“听我的朋友说,国主箭术很好,如果你不想失去这只手,就马上放人。”


这是在含沙射影地计较那晚他射出的火箭。李元昊不肯就此屈服,咬牙道:“即便我放了你,你们也走不了,我身后有千千万万的军马,饶是你武艺盖世,也不能以一敌万。你放下刀,我们好好谈谈。”张起灵还未答话,李元昊忽然做了个“砍”的手势。


顿时,刀起绳断,吴邪从上面掉了下来。须臾一刻间,张起灵放开了手中这个“保命符”,飞身而上,抱住吴邪,一手拧断了捆着他的麻绳,问:“没事吧?”


吴邪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摇头道:“没事,不过我们的麻烦来了。”


李元昊已退至队伍后方,盾甲兵与弓弩手列阵挡在他面前,弓上弦刀出鞘,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万箭齐发,把他们射成筛子。李元昊捂着受伤的手,脸上满是狂怒:“好你个吴邪,孤好意帮你,你竟然恩将仇报,与宋军串通一气想要害孤!”


吴邪冷笑:“就算是结盟我也得找个人品可靠的,你这样的我敢信?李元昊,我知道从一开始你也没有完全信我,现在你也让我知道知道,我是哪儿让你看出破绽的?”


彼此都已经撕破了脸,倒也不用藏着掖着。李元昊说:“看完你写给张起灵的信后,我就信不过你。”吴邪和张起灵对视了一眼,都闹不明白那封信到底哪儿出了问题。李元昊冷冷道:“情义分两头,如果张起灵这种影人都愿意为了你们之间的情分放弃国家重任,你也未必不肯为了他放下血海深仇。”


吴邪一点头,明白了,原来有些事这家伙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以前倒是自己小看了他。


“传国玉玺和诏书还在吴家手上,你现在杀了我还早了点。”


李元昊一挑眉:“吴家养育你二十多年,你猜他们肯不肯为了保你一命而把东西交出来?”


吴邪几欲上前,被张起灵拉住了,声音里分明有一丝慌张:“你想干什么?”


李元昊冷冷道:“来人,去请吴二白。”

就在此时,对面的城楼之上,忽然涌出一大批黑压压的弓箭手,足有三百多人,解雨臣握着军旗,只要他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射向城下诸人。李元昊大笑起来,:“你看到没有,你们的监军怕我把当年的事给抖出来,要为了他的皇帝杀人灭口呐!”


吴邪回过头,解雨臣站在城楼围栏之上,往前跨一步就能摔个粉身碎骨,表情很决绝。他用口型说了两个字,离得太远,吴邪没看清说了什么,但是张起灵看见了,他握住了吴邪的手,重复了解雨臣刚说过的那两个字:“快跑。”


军旗一挥,数以千计的白羽箭从城楼上飞来——冲着西夏大军射了过去,站在第一排的弓弩兵避闪不及,纷纷倒下,盾牌兵挡得及时,阻止了第二波箭雨攻击,而此时张吴二人已跑至城门前,因为敌军太近,城中守兵不敢随意开门,怕对方趁机杀进来。李元昊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了面前的人,指着他们道:“给我冲过去!”


寒光一闪,一柄钢刀忽然架上了他的脖子,李元昊心里一惊,他的护卫队里头什么时候混进了奸细!扭头一看,讶异道:“你不是在吴二白身边么?”这人李元昊早就知道,平时蔫不唧唧的,成天在伙头房里帮工,他只当是吴二白不放心自己所以偷偷弄进来的,一直没放在心上。


吴邪也惊住了:“潘子!”


潘子没有看他,他整个人贴住李元昊,如果有人敢暗中放冷箭,那就是一箭双雕。自三爷死后,这把弯月短刀就没再使过,如今宝刀出鞘,如获新生,他阴沉沉道:“放他们走。”


李元昊大概也感觉到了身后这位是个不惜命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不敢大意,小心道:“你要是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潘子的刀抵近了一点,血珠子浸上了刀口,他压低了声音:“我的命,和国主的命能比么?”


李元昊不说话了。自己身负阖国之重,跟后面这个除了烂命一条之外什么都没有的玩意儿的确不能比,他默声做了个手势,所有人停止了动作。


吴邪停下了脚步,遥遥地看着潘子,他知道潘子这回是凶多吉少了。潘子吼道:“你他娘的停下来干什么?快跑!”


吴邪跟张起灵说:“我得过去把他换过来。”


张起灵摇摇头:“你先进去。”


吴邪说:“这不可能,我欠吴家的够多了,再加一个潘子,我还活不活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23:00 +0800 CST  
平地里忽然起了风,自天末而起,帅旗猎猎,发出闷闷的钝响,直冲北方。只听城楼上有人高喊“起风了”,张起灵脸色一变,口中道“来不及了!”他把吴邪往后一推,吴邪整个人撞上城门,早有几个人守在里头,迅速把城门拉开一条缝,把吴邪连拖带拉往里带。


城门关上的瞬间,吴邪看见千万只带着火苗的寒鸦箭自城楼而下,流火腾空,落在西夏军面前的土地上,土里不知加了什么东西,一点火星子都能燎起半尺高的火苗,巨大的火焰绵延顿起,为风势所动,誓要吞噬整个战场。


“娘的,小哥和潘子还在外面!开门!”


只听得外面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连绵不绝,时不时有热气从城门上的孔洞里涌进来——现在这门是开不了了,万一忽然变了风向,火烧到自己头上,这责任谁也担不起。


吴邪“蹬蹬”跑到城楼上,俯身一看,烟炎张天,火烈风猛,到处是浑身是火嚎啕哭喊的士兵,没沾着火的也要给吓疯了,人间炼狱不过如此。解雨臣还在指挥弓弩手不断往下放火箭,有敢往城门前无火之处躲避的西夏士兵,皆葬身箭雨下。


吴邪叫了他一声,解雨臣回过头,急促道:“怎么只有你,张起灵呢?”


吴邪这才想起来他们刚才已经到了城楼下面,解雨臣八成以为他们安全了,这才放心下死手,一个潘子绊得住吴邪,绊不住他。吴邪吼道:“小哥在城楼下面!”


解雨臣闻言伸头一看,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他怎么不上来!”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早在前一夜,城墙前方三十丈的土下面就铺了厚厚一层的竹明油,绵延十里,这东西是从油松上炼出来的,无色无味,泼了水都能烧起来。刚才吹的是北风,火借风势,烧得西夏十万大军哭爹喊娘,李元昊的帅旗倒了一地,他本人也不知所踪。黑烟缭绕,人逃马走,战场乱成了一锅粥,哪儿还寻得到张起灵的影子?


吴邪焦急道:“不成,我得去找他们!”


解雨臣扯住他的领口:“你疯啦!这么大的火进去就是送死!”


“那也比我看着他死痛快!你他娘的给我放手!”

解雨臣铁掌如钳,拖小鸡仔儿似的把吴邪一路拉下去,路上遇到的士兵都被解雨臣赶走了,连堵在城门里的守城士兵也给撵到上面去。吴邪的衣领被拉得歪七扭八,连里头的中衣都看得到,他被弄得整个人都是一种暴怒的状态,在解雨臣赶跑了最后一个人时,吴邪吼了一声,把他推到一边去了。


外头沸反盈天,独城门内一片寂静。吴邪眼里冒火:“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解雨臣表情异常严肃,他指着身后:“今天走出这个门,你就必须得死,你懂么?”


吴邪如何不懂?李元昊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要放出那些会动摇大宋国本的真相。他今儿要是死了,皇榜一张昭告天下,追封也好,殊荣也罢,赵祯尽可把场面活做足,可他要是活着,朝野内外就有大麻烦了。吴邪冷静了下来:“我知道你之前费心赶我走是为了救我,那时是我不识好歹,朋友一场,你够意思我也不会让你难做。今天走出这个门,无论生死,我都不会再回来了。你只管告诉朝廷,吴邪已经死了。”


解雨臣说:“吴家为了你断子绝孙,解家为了你背了三代骂名,赵惟和是该死了。但吴邪,得活着。”


赵惟和是当年越王为小皇子取的名字。


吴邪忽然知道解雨臣要做什么了,他才一张口,就看到一记手刀袭来,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解雨臣脱下他的外衣穿到自己身上。门外烈焰熊熊,在墙里头都能感觉到热浪,他心底无惧无畏,反而觉得倍感痛快。


解家前两代人为了保护赵家,不得不藏匿于黑暗之中,结党于钻营小人,也该有一次,正大光明地站出来,叫那些看低了解家的人看看,什么叫重情重义!

朦胧间出现一丝亮光。带着阳光折射下特有的虹彩,在眼前慢慢放大,放大——直至天地透亮。风吹了进来,从窗外飘来一片柳叶,落在颈间,有人轻轻取下,吴邪转过头,看见张起灵对他微笑:“你醒了。”


吴邪动都不敢动,怕眼前的只是梦影。胖子等久了,一巴掌招呼过来:“小哥再好看你也别跟个姑娘似的看傻眼啊!”


这一下打得很疼,吴邪坐起来,狠狠一闭眼,再睁开——潘子坐在他对面的竹床上,腿上裹了纱布,冲他点点头。吴邪看了一圈,急道:“解雨臣呢?”


“他已经回城了。”胖子道:“那天他托我把你送过来,然后去了战场寻人,也是小哥他们命大,被他找了个正着,三个人掳了马往西冲了十来里,跳进护城河里,这才捡了条命。”


吴邪跟力气被抽干似的往后一靠:“吓死老子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云彩端着托盘从外头走进来,上头放了三四个大碗,异香扑鼻,勾得人肚里的馋虫都叫了。这地方菜蔬不多,但鲶鱼是一绝,胖子去河边钓了几条大的,让云彩给烹煮一番,正好给哥几个补补。席间还拿来了西夏特有的葡萄酒,正好佐菜。


吴邪坐在桌边,云彩给他倒酒他就喝酒,胖子给他夹肉他就吃肉,整个人觉得跟做梦似的,还没回过神。


潘子跟胖子小声嘀咕:“你看小三爷这样是不是又中邪了?”他还记着玉台关那晚的事,后来他跟三爷说了一嘴,三爷也说是城里阴气重冤魂多,借着他手要止战止杀呢。


胖子说:“什么中邪,他这是日子过美了给晕的,你看我的。”说着溜到吴邪旁边,拿了把匕首往酒瓮上用力一敲,吴邪被震得脑子一蒙,一脚踹过去:“你有病啊?”


潘子也骂:“你他娘的找干呢?”


胖子一躲,嬉皮笑脸道:“你看他这不是挺好么?”


云彩在旁边嗤嗤地笑,半真半假地拍了胖子一下,让胖子别闹了。胖子顺势捏了云彩一下,笑嘻嘻地坐回去。吴邪凑到张起灵耳边:“胖子和云彩这是?”


张起灵低声道:“胖子受伤之后都是云彩在照顾。”


吴邪嘿嘿地淫笑,心里真高兴,看云彩时也是带了起哄劲儿的贼眉鼠眼。云彩脸上一臊,低声道:“几位大人慢慢吃,厨房里还有点菜,我去做出来。”


玩闹够了,吴邪放下筷子,问延州城情况如何。


胖子露出一个笑容:“这次咱们哥几个可真要名扬千古了。”

延州火攻之后,李元昊率部众仓皇逃窜,解雨臣埋伏了五千人在他逃亡之路的山头上,营中三百架床弩全带了过去,逃兵才遇火攻,又逢箭雨,登时溃不成军。


此一战,大宋歼敌七万有余,李元昊本人也受了伤,现正带着残兵龟缩在金明堡,准备整兵回师。


十年之内,西夏再没办法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了。


胖子说:“可惜啊,这本来是小哥的计谋,这么大的军功,他也不要了。”


这些东西没人在乎,吴邪急问:“我二叔呢?”


解雨臣也派人去找过,但没找到。回去带人的西夏士兵走在半路就听见前头沸反盈天的动静,几个人反应快,掉头就跑,吴二白也趁乱逃掉了。


吴邪松了一口气,这场仗打完,李元昊是断不会跟吴家合作了,他一个人估计也整不出什么名堂来。胖子在旁边道:“不过你以后也是回不去了。”


解雨臣在奏折上是这么写的:三军元帅吴邪,遇伏被擒,被敌军绑于阵前要挟大宋,为不负皇恩,不愧百姓,吴邪挟持逆贼,不幸丧于火场,尸骨无存。兹告天下,以慰忠魂在天之灵。


赵家与吴家之间的事,胖子是到现在才知道,但他无甚所谓,沾上皇亲国戚的事固然麻烦,可吴邪不还是那个吴邪么?他语重心长道:“小吴啊,从今以后你就是黑户了,日子怎么过,你想好了么?”


吴邪点点头:“想好了,小哥告诉我,邕州那边有个叫巴乃的小村子,紧挨着山峦,千峰披翠,四季常青,一年到头都是春天。白日里阳光特别好,有一条溪水穿山而过,流进村里的七个活泉里。村里只有几十户人家,民风淳朴,避世而居。那里的人会用红蓝草、黄花、枫叶、紫番藤的根叶捣烂取汁,泡在糯米中,用竹筒蒸好以后的饭是五色的,就着一点山猪肉,那味道别提有多香了。我想去那里住几年,如果住舒坦了,也许就不走了,小哥忙完了京畿的事也会去找我。”他看了张起灵一眼,对方轻轻点了点头。


巴乃的事是在西夏大营中,听之前跟在侬智高手下的一个小兵说的。那个小兵曾去过那个村子,他说村子很小,孩童去别家玩儿忘了回来,家里人站在村口喊一声,村尾的鸟都能被惊跑,从来不怕有人走丢。


这是个一朝相遇,一生无别离的地方。


胖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合着你们这是私定终身了是吧?小哥,这我可得批评你,虽说胖爷我没跟你睡过一个被窝,差点儿情分也是正常,我们小吴呢,又是个清新脱俗小郎君,出水芙蓉弱官人,确实需要多照看照看,但你们不声不响地就把后半辈子的事给想完了,好歹通知我一声,不然以后我都没地儿找你们去!”


吴邪被他念叨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截住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跟我们去?哦对,还有潘子,你怎么说?”


潘子道:“二爷现在不知所踪,以后……估计也不会回来了。三爷让我照顾你,我这条命就是你的,小三爷,你去哪我就去哪儿。”


胖子一拍大腿:“好不容易从刀山火海滚过来的,临了临了胖爷我还能抛妻弃子不成?你和潘子先去,云彩说想看看中原风光,昨儿哥几个回来云彩就催着我收拾东西,我得先带她去游历游历,等玩累了就去找你们。”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26:00 +0800 CST  
延州城中。


酉时一刻,是放饭的时候。伙头房搬出几十个木桶,里面盛着稠菜粥和抹了咸豆酱的糜饼。士兵们自发排队取食。一个伙头兵取了四碗粥六个饼放在食案上,送到监军大帐。到了之后站在门口叫了一声,丁綝掀开一点帐门,把东西接了进去。


大帐内光线昏暗,解雨臣躺在床上,睡得很沉。


丁綝喝了点粥啃了两口饼就吃不下去了,军中的食物缺油少盐,哪是被京畿珍馐美食惯坏了舌头的大官能享用的?他起身将剩下的全给倒在溺桶里。


吃完饭闷得慌,又不敢出去转转,今晚就要把解雨臣送走,他怕误了时辰。闲来无事,他便走到床边打量解雨臣,极白净的一张面皮,愈衬的眉目如画,宋玉潘安一般的人物。丁綝想起那些坊间流言,又想起他常常彻夜留宿深宫的事情——尚书台说是在商讨政务。呸,难道朝廷上下除了他就没人了?八成是背着旁人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丁綝直起身子,不过从今天开始就不一样了。解雨臣这厮,竟然敢悄悄放走乱党,这下皇上断不能饶了他。他又想到来之前的事。


垂拱殿内,一直温吞和气的小皇帝忽然换了一副面孔,他说,皇城司里查到,吴邪是西夏那边派来的奸细,朕顾念他曾有功于朝廷,不忍坏他名声,你想法子,让他死在延州。若有人阻挠,一律视为同罪。


丁綝不解,既然知道怎么还要任命他做三军总指挥使,莫不是想要借此来窥个究竟?那未免太冒险了。但瞧着赵祯的脸色,也不敢多说,只道:“陛下为何不把此事交给解大人?”


赵祯说:“他和吴邪关系匪浅,朕不想为难他。”


丁綝惴惴不安:“那到时解大人怪罪下来……”


赵祯指了指御案上的三包药茶:“只要一包,服下后便能三日不醒,你拿好,若是他有意阻拦,你就遣人把他送回朕身边。”顿了顿:“路上不可薄待。”


那日西夏来攻,他看着解雨臣把吴邪放走了。于是当晚便把药茶下在他的饮食之中。待他昏睡后,丁綝盗用了监军大印,私自调用八千士兵,去围剿吴邪等人。想到自己将要为皇上除一心腹大患,他就禁不住得意,从此之后,庙堂上再不是他姓解的独占鳌头了。


天已经黑透了,只听门外有人道:“大人,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丁綝换了一副表情:“进来吧。”


几个士兵走了进来,小心将解雨臣弄走,今夜便要送回京畿。余下的事,便由丁綝善后。丁綝信誓旦旦地让他们放心去,自己不日便可率军回师。


这一通折腾完,天也黑透了。丁綝在心里算了算时辰,正琢磨着怎么还没回来时,便听有人来报说正乾军有个小兵回城了,丁綝问:“就回来一个?”那人说是,他顿时急了,赶紧把人召进帐内。


那小兵灰头土脸的,身上还带着伤,一进来就往丁綝腿上扑,尚未说话先把人吓了一跳,丁綝赶忙问怎么回事。那小兵哭道:“咱们走到半路就遇到西夏伏兵,足有四五千人,兄弟们没提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折了近千人,现被困在飞龙谷,将军让我来传个话,请大人快些派兵过去救救兄弟们。”


丁綝差点没跳起来——擒吴邪不成,反折了几千兵,圣上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里转了几圈,忽然福至心灵——圣上不是怀疑吴邪与西夏勾结么?这可是天赐的证据啊!思及此,顿时面露喜色:“快快,点兵点兵,将所有人都派出去。”


这一次,他要亲自领兵,务必要将叛臣吴邪与那群西夏狗一网打尽!


跪在他脚边的“宋军”露出了一个阴险的笑容,转瞬即逝。

瀑布下面的浅水滩头,吴邪等人横七扭八地倒在河岸旁。跳下去之后,他们游了约莫十来里,因为怕追兵跟过来,也不敢停,岂料水越来越急,到最后几乎是被水冲着走,待发现前头有瀑布时已经刹不住了,就这么跌了下去,几个人摔晕了头,被水拍上了河岸。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黑透了。高原的夜空布满星光,这是中原看不到的美景。只是夜风太凉,吹得山峦瑟瑟发抖。吴邪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张起灵搂在怀里,脑袋枕在他肩头,两人靠坐在山洞壁上睡觉。身上的衣服不翼而飞,浑身上下只穿了件亵衣,再一看,张起灵也是这副样子,两具年轻的身体严丝合缝贴在一起,有多温暖就有多暧昧,吴邪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身上有些不该热的地方也热了。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张起灵醒了,睁开眼睛低头看他。


吴邪有一点尴尬:“小哥。”


张起灵松了手,吴邪立刻坐到一边,对方非常淡定地闭上眼睛继续休息,不打算解释的样子。


风从外头吹进来,吴邪冻得一个激灵:“操,真冷,我的衣服呢?”张起灵一指洞口,两人的衣服都铺在不远处的巨石上。高原的晚上很冷,衣服沾了水就跟黏在身上的冰块似的,不敢生火,怕把敌人引过来,只能风干再穿。吴邪“哦”了一声,抱着膀子缩了缩。


张起灵道:“冷就靠过来。”


习武之人体内有一股真气,数九寒天也能热的像火,吴邪都看得到他肩上的麒麟纹身,心想是啊,守着个人肉火盆我还矫情什么,都是男人,不拘不拘。于是靠了过去。肌肤相贴,暖意慢慢涌了上来。吴邪环顾四周:“胖子和潘子呢?”


“去给云彩处理身后事了,潘子陪着他。”


“哦。”


谁也没有说话。他们都需要时间去思考今天的事,或许是这阵子经历的生死难关太多,吴邪倒全然没有逃出生天的心悸感,他只觉得心寒。犹记沧州水患之时那个先顾百姓而后安朝堂的皇帝,那时他曾感慨遇此仁主乃是天下之幸,朝臣之幸。可现在,赵祯是那个赵祯,自己还是自己,怎么一段已经过去多年的往事破天而出,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呢?


吴邪闷声道:“看来皇上是铁了心要杀我,往后怎么办?”


张起灵沉默了片刻:“我不回京畿了,我们直接去巴乃,到了那就安全了。”


吴邪惊讶道:“你不回去了?那广陵王那?”


张起灵道:“赵家的恩恩怨怨持续了太久,也伤害了太多的人,现在张家该结束这一切了。王爷并不希望再有人为这件事牺牲,带走了你,太祖一脉再也不需要有人守护了。”吴邪问:“你打算跟我去巴乃保护我?”


“巴乃是个没有危险的地方,你不需要保护。和你一起走是因为,离开王府,你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他转过头,两人目光撞在一起。月色空濛,星光坠在他眼中,说不出的深邃。吴邪有点不知所措,却又不知道在慌什么,只感觉身上愈发的燥热起来,趁张起灵不注意,他扭过头扇了自己一巴掌,心里琢磨着,去巴乃之后是得找个女人了。


“吴邪。”张起灵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着什么,“其实……”


“小哥,你的纹身!”吴邪忽然惊讶的指着他胸前,张起灵低头一看,胸前的纹身不知何时现了出来,但也并没看出有什么。“别动。”吴邪道,他凑近哈了几口气,气息过处微微发痒,纹身的图案愈发深了起来,吴邪道:“好像是一张地图。”


张起灵看了半天,到底视线有阻,看不清全貌。吴邪道:“我去找纸笔给画下来。”他才一起身,就听到胖子和潘子大呼小叫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他们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刚才我们去云彩家牵马,看到远处来了一大波宋军!”


吴邪和张起灵“噌”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胖子急道:“这还不清楚?肯定是早上来的那波人没占着便宜,又回去搬了救兵。”


潘子怒骂道:“解雨臣这小子怎么回事?出尔反尔呢?”托吴三省的福,他对解雨臣就没什么好感。


“不会是他。”吴邪迅速道,“城里肯定出事了。赵小六是铁了心要我死,肯定在城里也安排了细作,解雨臣私纵了我,现在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娘的,真想回去看看。”


胖子一摆手:“就冲他跟小皇帝那个腻歪劲儿,他死不了,了不得就是打晕了绑回京畿!你还是先操心操心咱们吧。”


张起灵问:“来了多少人?距离多远?”


潘子急道:“天太黑看不清,但几万人总是有的,离我们最多二十里路。”


除了疫情未愈的,城里军力差不多有五万人,六千守军不能动,刨除昨天的八千人不算,弄出几万人,等于是倾巢而出。可这多人一起出动,绝不只是为了找他们这么简单。张起灵思索了片刻:“坏了,八成是中了西夏的计谋!”


几个人同时想到了出现在云彩家的那两个西夏士兵。


胖子咬牙切齿道:“一定是李元昊派来打探消息的,被云彩发现了,才被他们杀人灭口!”


其他三人对视了一眼,不打算说破真相。吴邪道:“这两个西夏兵肯定是打头窥探情况的,大部队一定在后面,早上追着咱们跑的正乾军的人,搞不好已经跟他们撞上了。”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33:00 +0800 CST  
这里地形也巧,居两山之间,入口狭小,并行不过数十人,谷腹宽阔,天然一个葫芦谷,又有高坡,退入谷中的宋军列队去伐树建栅,挡在谷口。武章军苦战了一个多时辰,全军覆没。西夏军趁胜追击,不想宋军借着地利之优给他们狠狠一个反击,先头部队吃了苦头,暂且退了回去,宋军残部得到一点缓息之机会,吴邪趁机派人多立栅自固。


鏖战之中,丁綝不慎掉落马下,磕到了头,因而昏迷过去,此时方才悠悠转醒,待看到不远处吴邪的身影,他顿时弹跳起来,指着他高声道:“快快,把叛贼吴邪拿下!”


一石惊起千层浪。休息的和忙活都站起来看他。丁綝兴奋的脸都扭曲了,高声道:“此人勾结西夏,乱我宋土,来啊,快将他拿下!”


偌大一片谷地,异常安静。来之前他们已经被告知此行目的之一就是要杀了叛将吴邪,可经过此事,所有活下来的人心里都存了一点疑惑:一个在绝境之中不顾生死,挽败局于水火的人,真的能干出里通外敌国之事么?


丁綝见没有人动,指着吴邪又道:“你们别被他一点小恩小惠骗了!他要是没有勾结西夏,怎么能活着从乱军里冲出来!”


是啊,冲散铁骑容易,冲出却难,别说他们只有三个人,就是三百个人也未必能护他全身而退。可眼下莫说是人了,连马都没受伤,众人顿时觉得有点蹊跷。丁綝趁热打铁道:“眼前此人假借天家恩宠,陷大宋于危难,尔等是天子之师,怎能不为朝廷除此祸患!来啊,都给我冲上去,擒的此人者官升三级,赏百金!”


稀稀拉拉的出列声,已有数千士兵站到了丁綝身后,与此同时,武章军剩下的那三千将士也站了出来,挡在吴邪身前。丁綝气的鼻子冒火,骂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想要造反么?”


吴邪推开人群,走到队伍前面,他表情很冷静:“是你下令出兵至此的么?”


不知怎么的,丁綝竟产生了一股子怯意,他抬高了声音:“本官是为给大宋除祸。”


胖子冷笑:“我听这意思,是打算把这些人命算在咱们头上?”


答案昭然若揭。吴邪没有说话,只给潘子使了个眼色,目光相碰的瞬间,潘子把手里的弯月短刀掷出,短刀擦着丁綝的头皮飞过去,被后面的士兵一把接住,他惨叫一声跌坐下来。


吴邪冷冷道:“我不管是谁让你这么干的,但是现在,要活命都他妈得听老子的!现在不杀你不是因为我心软,而是我不想称了李元昊的意!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能全身而退的么?因为李元昊这个狗娘养的就想看着我们自相残杀,他想看着我被自己一力护下来的自己人搞死!”他仰头看着周围苍翠的山峦,猛然吼道:“李元昊!老子说得对不对?”声音撞在山壁上,响彻山巅。震的数万宋军鸦雀无声。吴邪回看向丁綝:“这场仗打完,我就随你回京!”


说罢头也不回的去做之前没干完的活。


“大人?”郭平询问道。丁綝咬牙道:“暂且听他的,离开这里再收拾他!”


不多时,山谷中又恢复了之前焦急忙碌的场面,胖子小声道:“你小子牛逼啊,刚才那一下子把胖爷我都给镇住了!跟小哥学的?”


吴邪道:“近墨者黑嘛,能讲理就讲理,不能讲理就得耍横。”


胖子问:“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打完仗就回去,到时候怎么收场?”


吴邪头也没抬:“以前我要脸,现在我要命。打完这仗我就走,气节虚名都他妈没用,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正经。”


胖子说:“你一心从良我就放心了,就他妈怕你到时候傻不楞的还要回去。”


“别废话了,快干活。”


远处的西夏大营里,士兵将在谷外听到的动静一五一十的报告给李元昊,他听完后满目冷峻之色:“传我军令,守住谷口,准备强攻,孤要让他们全都死在这里!”

已经过去了两天。陷入死地的宋军并没有如李元昊预料那般焦躁慌乱,反而似模似样的在谷口连立七栅,皆辅以拒马角,骑兵冲不进来,谷地幽深,弓弩兵也射不到里面,西夏几次强攻,都未能再进一步。


吴邪告诉所有人,援军就在赶来的路上,现在置诸死地的勇气不是为死,而是为生,只要再坚持几天,大家就能回家了!


生的希望给宋军带来了勇气,虽然每日都有新的伤亡,但是他们的情绪却愈发高涨起来——每过去一天,就离生更近了一步。


这些李元昊是不知道的,他见宋军身处死地,除了出发前带的一点水和干粮之外,没有任何粮草补给,延州城内守军势微,不会出城援救,只当他们是困在笼中的野兽,装腔作势的挣扎也是正常。西夏军只需要围而不攻,就能困死他们,他不介意多享受一会看宋军慢慢死去的乐趣。


可就在第二日夜里,一封飞鸽传书打破了西夏大帐内的安静,驻守在三川口附近的探马写道:三川口附近有异动,疑似有人引军驰援。


李元昊看完之后脸色阴沉的可怕,将那封信攥在手里,咬牙切齿道:“张起灵!”

有了前车之鉴,此番围攻李元昊并不敢靠近阵前,一切军情都由属官通传。吴邪等人突围时,场面混乱,西夏军指挥使把潘子看错成张起灵,只当他们都被困在里面了,因此也没想过会有人会去求援。如果援军一来,宋军里应外合,局势便要逆转,必须得尽快解决宋军,然后回师西夏。


帅案下跪了十来个将军,有几人脸上身上还带着血痕,李元昊手持马鞭,森森道:“孤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明日日落前,务必攻下葫芦谷!”


“国主。”大将嵬名宁格抱拳道:“宋军现在士气高涨,无非是知道有援军要来,谷中尚有宋军两万左右,强攻于我军不利,不如我们断了他们的后路,等他们人心大乱时,再攻打也会容易许多。”


李元昊扫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嵬名宁格起身,附耳低语一阵,李元昊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他丢下马鞭:“好,就这么办。”

夜晚的山谷异常的冷谧,厮杀了一天的士兵们抱着刀剑,窝在地上沉沉的睡去。吴邪睡不着,靠着块石头坐着在那看星星,他已两日未眠,整个人看着消瘦不少,胡茬邋遢的,看着跟士兵们没什么两样。胖子悄悄摸到他旁边:“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胖子唉了口气:“想小哥了吧?我也想云彩了。”


吴邪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别扭,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胖子肯主动提云彩,还是让他很欣慰,他好奇地问:“你到底喜欢云彩哪里?”


胖子笑笑:“说不上来,但看着她就觉得高兴和踏实,这种感觉你们小年轻不懂,总想着干柴烈火啊、海枯石烂的,闹到最后不还得老老实实过日子么?开心跟踏实,有这两样就够了。”


吴邪心弦一动,喃喃道:“也是,这就够了。”


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潘子走过来道:“小三爷,西夏军好像撤军了!”


吴邪和胖子“蹭”的蹿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站在最外面的哨兵说西夏军拔营,走掉一部分。”


他们靠近围栅窥探了一番,影影绰绰看得到堵在谷口的西夏兵的身影,摸不清人数,但看着井然有序,不像是刚动过兵的样子。吴邪嘴里嘀咕:“奇了,他们这时候拔营做什么?”


潘子问:“咱们要不要趁现在突围?”


吴邪和胖子对视了一眼,胖子说:“在下诸葛肥龙觉得,可能是个诱敌之计,虚晃一招,骗咱们出去。”


吴邪想了想:“咱们也试探试探。”


夤夜时分,郭平亲自点了一队士兵试图突围,才至谷口就被乱箭射回来了,除了多了几十个伤兵一无所获,只要等天明再议。


第三日,西夏没有再派兵强攻,浴血几日的宋兵们终于得以喘息。吴邪却觉得很焦躁,大部分时候,恐惧都源于未知,看得到危险,但不知道危险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这种感觉最可怕。他在山谷里兜兜转转,时不时又去围栅那里看,胖子被他转的一个头两个大,骂道:“你能不能稍微安静的坐一会儿,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当大官儿的不能没派头!你要急了他们会更急懂么?滚过来坐好,表情放轻松。”


吴邪烦得要命:“你说李元昊到底想干嘛?”


胖子嚼着树叶子:“我又不跟他睡一个被窝,我哪儿知道?你也别太担心,反正过几天小哥就来了,到时候咱们就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只要你不把他娶回家填房,一切都没问题。”


吴邪骂道:“老子只想弄死他,没想睡他,你怎么尽想这些下流的?”


胖子道:“我就是举个例子,食色性也懂么?你以后不娶媳妇儿啊?”


吴邪道:“娶什么啊?只要我还有后,赵家这事儿就不算完。”


胖子也感慨:“亏我以前还羡慕当皇帝,现在看来这还真不是人干的事。不过好在你还有我跟小哥,哦,还有潘子,下半辈子咱哥几个凑合凑合也能过。”


吴邪看了看胖子,叹了口气。胖子骂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嫌弃胖爷呢?成成,那你跟小哥过去,反正你们两个小白脸,谁也嫌弃不了谁。”


吴邪没心思和他贫嘴,抬头看了看,山峦高耸如刀刃,将无垠的天空都包裹起来,他们在刀刃间隙里过的战战兢兢,吴邪心里默默念道:小哥,你可得快点来。

第五日清晨,宋军正在分配早饭。军队出发前每人身上都会带足够三日的口粮和水,吴邪命人把东西都收罗起来一起吃,每人每天可以吃上两顿。林地不敢生火,饼非常干硬,但饿极了的士兵们也不挑,一人捧了两块坐到一边吃的头也不抬。


忽然间,头顶传来不小的动静,有细小的沙石从上面滚了下来,只听鼓角齐鸣,吴邪抬头一看,无数西夏士兵


出现在山巅之上,阴云盖顶一般,李元昊站在最前面,看不清表情,只看到他身边人人手上都提着一个黑布包。


李元昊昂着头,傲慢的看着山谷里的众生,他挥了挥手。一个布包落了下来,没有扎口,里面滚出个圆圆的东西,分明是个头颅!


一滴血落在吴邪额上,他条件反射退了一步,头颅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白色的脑浆子流了出来,有一点溅到他脚边,他看见那颗头颅上的白玉发带,那是张起灵戴着的。


脑海一片空白,就像是魂被人抽干了一样,忘记了一切,甚至连自己也忘了。身边不断有人在喊叫,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身体近乎麻木,万事万物,好像都与他没关系了。他往前踏了一步,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上。地上的沙石硌的他很疼,疼痛从膝盖传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小三爷当心!”潘子大叫,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滚倒了一块巨石旁。吴邪忽然惊醒一般,拼命挣脱潘子要去看那到底是谁。


李元昊挥了挥手,无数头颅被抛下来,半空里下起了一阵血雨,人人都忙着躲避,只听“咚咚”的声音此起彼伏,鲜血的腥臭味在山谷中弥漫,许多人开始呕吐。


最后落下来的是一面大旗——吴邪许诺他们的三川口驻军的大旗。只听有个声音在他们上方高喊:“宋军败了,你们的人不会来了!”


回音不绝,如同轰鸣的雷电,将宋军将士才积聚起来的信心和勇气击的粉碎。


“啊!我不要死,我要回家!”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往谷口冲出去,恐惧的士兵们冲破了自己一手搭建起来的围栅,朝外面一股脑的冲去,正好撞上早早守在那里的西夏士兵,他们如同地狱来的恶鬼一般,手持利刃,送每一个试图冲出死地的人下地狱。


战鼓雷动,喊杀之声不绝于耳,七道栅门都被冲开,无数西夏军涌了进来,鲜血飞溅,马匹嘶鸣,刀剑被反射成无数错杂交融的锐光,与血色交融在一起。延州城外那场大火一直在他们心里燃烧着,唯有宋人的血才能浇灭。士气大败的宋军岂是这些复仇之师的对手?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山巅之上,李元昊冷冷的看着这一幕。


胖子一面砍人一面扭头骂道:“你他娘的快回神,别跟死了老婆似的,那个不一定是小哥!”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40:00 +0800 CST  
胖子那句“不一定是小哥”让吴邪彻底清醒过来,那颗头颅已经被狂奔的人们踩得稀烂,无从辨认,可不管怎么说,现在都不是伤心的时候,得赶快让这些吓破胆的士兵镇定下来,吴邪冲过去捡地上的号角,吹了几声,声音都是发颤的。他反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气沉丹田,复而吹起,山谷里响起凌厉高昂的号角声,像是倏然出现的劈开阴霾的白光,试图给黑暗里的人们指一条明路。


李元昊冷冷看着吴邪:“拿孤的震天弓来!”


两个士兵抬着一柄长弓半跪在他面前,李元昊单手拿起。昔年薛仁贵奉命率军与突厥人决战,持此弓射击,三箭连发,杀了突厥军三员猛将,顿时,突厥军吓得乱作一团,纷纷投降,由此便得来“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的美名。今日,他也要用这把弓诛杀大宋的气焰,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威难犯!


他捻起一只尖头带钩的三棱箭,慢慢的搭在弦上,三指扣弦,目若鹰隼,只听得尾羽破空的哨声,万钧之力直冲而下,朝吴邪射去。


潘子听见声音,扭头看去,顿时吓得心胆俱裂,口中喊道:“小三爷小心!”转身将弯月短刀朝飞箭扔了过去——可为时已晚,刀箭相错,短刀只碰到箭尾的白羽。


吴邪回过头,只见到一道白光,一箭入心,号角落在地上,他捂着胸口,向后倒下,眼前一片黑暗,世界失去了声音。


胖子大怒,连着砍死了面前的几个敌兵,口中大叫:“天真!”


潘子已经冲了过去,他捡起短刀,将露在身体外的箭身一刀斩去,现在止血不便,箭头暂时不能取,好在他刚才那一刀让箭稍稍改变了轨迹,只擦着心口过去,但受此重创已然昏迷不醒,他抱起吴邪,大叫:“死胖子!”


胖子杀掉眼前最后一个敌人,也冲了过来:“天真怎么样?”


“暂时死不了,但也撑不了太久,得赶快突围出去!”


“这些宋军怎么办?”


“乱成这样,救不了了,而且小三爷的命才要紧,我掩护你,你快带他走!”


形式刻不容缓。潘子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把斩马大刀,大吼一声,几乎是闭着眼睛往外冲,大刀如梭,砍向所有挡在他前面的人,他就像一股辛辣的烈风,在西夏军的团团围困中冲开一爿空隙。胖子夺来两匹马,他用腰带将吴邪绑在自己后背,一跃而上,潘子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的反抗激起了西夏士兵的怒火,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怎么杀也杀不完。胖子一手扶着身后的吴邪,从腰间的掏出了一个铁蔟藜火球和一个火折子,用牙齿叼开竹盖帽,猛地一吹,火光如星点微现,他托起铁蔟藜火球凑到火折子面前,马颠的厉害,对了几次都没对准,他骂了一句粗口,几乎将火折子贴在导线上,只听一声滋滋声,轻烟飘起,胖子口中骂道:“狗日的,胖爷叫你们尝尝厉害!”


铁蔟藜火球轰然爆炸,无数铁片从里面飞出来,顿时倒了一片,胖子靠的近,身上也被戳了几个洞,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了。战马受了惊,四蹄飞腾,踩着一地的伤兵冲出了包围圈。


风很大,嗖嗖如哨,像是随时都会袭来的冷箭。他们一路打一路杀,脸上身上全是血,跟从地狱里出来的没两样。


“就快到路口了!”胖子大吼。


倏然间,眼前的狭窄之地出现了十来条长绳,齐腰高,三指粗,挡在出口。胖子心里大叫不好,猛然勒紧缰绳,用力太大,战马吃了疼,狂性大发,直冲了过去,被绊马索一挡,前蹄顿折,跪了下去,还好胖子反应快,摔下去的同时一手扶住了地,右手被震的一麻,几乎握不住刀,吴邪被这么一颠,略略清醒了些,咳嗽了几声,吐出一点血沫子。


潘子手起刀落,将长绳一一砍断,用尽全力拉绳子的士兵们手上劲一松,惯性的向后摔去。潘子跳下马,几乎是揪着胖子摔到马上,胖子似乎愣了一下,俨然知道他想做什么。可他不给胖子任何犹豫的时间,狠狠一拍:“走!”


吴邪艰难的回过头,声音极其微弱:“潘子……”


潘子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轻轻道:“小三爷,保重!”


步兵们挡不住骑马的胖子,只能围堵在潘子周围,围成了一个铜墙铁壁,有更多的士兵从远方赶过来,停下来只有三个人一起死,胖子咬紧牙关,闭着眼睛冲出了这片死地。


喊杀声不止,并着粗犷的歌声传来:“小三爷你大胆地往前走啊!莫回头啊莫回头!”


更大的痛苦从胸中蔓延开,吴邪想要回头,可身体没有半分力气,他把脸贴在胖子后背上,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官道之上,两万三川口驻军疾驰而行,几十张大纛随风鼓噪,朝东边而去。远远看见一匹马朝他们奔来,马上似乎驮着两个人,看不清面貌,持缰的不住挥手高喊,张起灵脸色一变,猛地拍马冲了过去。


胖子几乎是滚下马的,腰带一松,吴邪也从他身上跌下来,只见他胸前被血色晕染,面容苍白如死。


“小哥!”胖子按着他肩头:“我们中了套,快,快派兵过去救。”


张起灵恍若不闻,只是看着地上那个生死不知的人,愣住了。这一刻,天与地都是苍白而凝固的,连心跳也一并停了。他半跪下来,试鼻息的手微微颤抖,气若游丝,但终究是活着的。


可能是日光晃了眼,他忽然想要流泪。

他们在第二日赶到了决战的谷地,战争已然结束。


落日熔血,朝霞合璧,浓稠的血色染上了流云,被晚风吹满天地。


山谷中尸横遍野,血流满地,血腥味浓的散不去。谷口处有一个人,没有穿宋军的戎服,脚下躺了几十具西夏死尸,一把长枪从他后背穿了出来,枪头还在不住的滴血,他一手扶着被插在地上的斩马大刀,双目圆睁,倚刀以军礼半跪,宛若远方屹立的山峦。


胖子走过去,轻轻阖上他的双眼:“兄弟,回家了。”

远方忽然飞起一只惊鸟,嘶鸣着,朝东而行——那里是汴京。



楼主 西霖_  发布于 2016-01-06 12:40:00 +0800 CST  

楼主:西霖_

字数:460590

发表时间:2015-12-06 23:1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3 09:30: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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