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地主家的傻儿子(民国 兄弟)

我口不择言,为了逞一时之快。但我并没料到芸官会真的离开武汉。我想起从前腻上大烟的时候,那般狼狈惨相,有些胆小的丫鬟都不敢正眼瞧我,芸官却一直不离不弃。我总是不肯相信,这么久的感情,怎可能突然就散了。

然而芸官坐着那年最后的一趟航船离开了武汉,前往上海。我带着季年一起去江汉关送他。

我特别讨厌航船离岸时的那一阵呜鸣,因为总让想起三宝,再一想到这三两年间,所有的人竟都离我而去了......我举目眺望,看见天上挂着月亮,寒冷的江水,泛起粼粼波光。我想起了那句揪心的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芸官穿着一身酒红色的粗呢风衣,他站在甲板上,遥遥地望着我。

航船越行越远,他的身姿也隐没于江水夜色。

我感到脖颈忽然一阵冰凉,蒙蒙伸出小手,惊叫道:“呀,下雪了!”

他激动极了,四下挥舞着胳膊,想将纷落的雪片抓在手里,却发现是徒劳无功。他索性仰起脑袋,用舌头去尝那一粒粒的雪籽。我将他拉到怀里,训斥道:“不能吃雪,脏。”

蒙蒙坐在我膝盖上,咯咯地笑:“我尝到啦!雪是甜的!又冰又甜!”

我说:“扯淡,雪有什么味道。”

蒙蒙说:“真的是甜的!不信你尝尝......”

他说着就要来亲我的嘴,我笑着把他抱了起来,一边扭头说:“别闹。”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05 10:38:00 +0800 CST  
芸官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缓过精神,我一头扎进书里,变得沉默寡言,早晨一觉睡醒了,盯着天花板都能无端发呆,一直要等到季年肚子饿了,我才会懒懒地下床拾掇早饭。

我和季年是住在两个不同的单间里,他那边我还偶尔收拾一下,我这边就完全乱的无处落脚,程姨每见到我就要数落,声音一次比一次尖:“侬看看,侬是要死了,侬奈能介邋遢啦,尽日像个偎灶猫样!哎呀,快去洗洗,侬一身衣服都要臭啦!”

我起先还嗯一下算是答应,后来就完全充耳不闻了。程姨被我闹的没办法,趁一天天晴,把我房里的一件件衣服全拎出来洗了。我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程姨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水,对我说:“过来!”

我过去了,她一把拽住我耳朵:“这次帮你洗啦,再有下次,你就给我搬到底下住去!”

她都没再说上海话,所以我知道她此刻也并不大生气,就耍滑般地笑了一下。程姨一直待我特别好,几乎就像儿子一样,我们都被战争闹得家不成家了,所以只能相互取暖。程姨曾经是上海孔家的三姨太太,因为丈夫待她不好,仗一打来,她就偷偷跑掉了。她说:“一路上都是冯先生替我安排的,冯先生在大学里教书,他可是个好人呀。”程姨一提起冯先生,总是容光焕发,我不禁狭隘怀疑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来,只不敢问。

到了大概四五月份,程姨有天偷偷塞给我一张报纸,央我念给她听。

自从日军控制了武汉三镇,我就鲜少再见到什么新闻报纸了,我看了眼黑字标题,诧异地问道:“这是从哪弄来的?”

“侬莫管,快念呀。”

我念道:“鄂西会战大捷。敌第39师团主力及第34师团之一部,几被我军全数消灭,由偏岩窜占木桥之敌,亦被我消灭大半。委员长亲自批示......”我翻到反面,一张黑白照片赫然引入眼帘,那是秋生的面孔。他神采飞扬,胸前佩了勋章,戎装笔挺,腰间是荷枪实弹。

我指尖一阵发抖,反倒说不出话了,可见程姨在旁边急得都快掉泪,我只得抹了抹眼睛,对她说:“不要担心,是好事,是我们的军队打了胜仗。”

程姨却连连摇头,追问道:“你看看,有没有写参战的是第几军?”

我找了找说:“写了,主要是国军第六战区部队,第18军,第32军,和第44军......”

程姨一听就呜呜哭了起来:“我的儿呀,说好了托人进的后备军的,怎么还是给送上战场去了......”

我一时傻了眼,就连高兴也不敢表露了,只好劝慰程姨:“不要自己吓自己了,您这样心善,老天爷是会多多照顾的。”

可很快我就被打脸了,老天爷心狠手辣,他对谁都不曾眷顾。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05 23:45:00 +0800 CST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报纸递给蒙蒙,咽了口菜说:“看看,这就是你爸。”

他鼓着腮,嘴巴上是油津津的,眼睛紧盯着报纸上的大幅照片,眨巴了半天却没吭声。一直到睡觉前他才问我:“小叔,爸爸喜欢我吗?”

那时我正在给蒙蒙换衣服,我把他的小毛衣从头顶上拽了下来,又捋了捋他的头发,随口说道:“喜欢你。”

蒙蒙钻进被窝里,又问:“那妈妈喜欢我吗?”

我说:“妈妈也喜欢你。”

我给他掖好了被角,蒙蒙露出一颗小头在外面,咯咯地又笑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07 04:38:00 +0800 CST  
公历1943,同时也是农历癸未羊年,满洲国康德十年,日本昭和十八年,民国三十二年。我将这些各不相同的纪年法一一陈列出来,除了炫耀历史知识,还有另外的原因:因为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鄂西会战结束以后,人们被这次来之不易的大捷所鼓舞,反日情绪分外高涨。我有回在校食堂外的那片草坪上碰到了一群女学生,她们一共六人,其中两个来自延安,有三个是武汉本地的,领头的女生则来自广东。她们在排练一次街头义演,要唱的曲目是《风云儿女》里的「义勇军进行曲」。那时候能凑到的乐器就只有一柄笛子,两把二胡和一把小提琴。她们当中没人会吹笛子,我小时候觉得好玩,跟家里的一个老长工学过一些。那天攀谈了几句之后,我就答应扮一个吹笛子的角色,开始与她们一起排演。

半个月相处下来,那个广东来的女学生给我印象最深。她剪着和小嫂一样的短发,又常常微笑,态度温和,令我想起鲁迅笔下的刘和珍来。有一次空闲,我就问她:“广东那么大,你是广东哪里人呢?”

她笑笑说:“嘿,我和许秋生少将是同乡呢,我祖籍在广东东莞。”

我没想到话题一下就岔到秋生了,不由笑问道:“你们这些女学生,是不是都特崇拜他?”

“崇拜谁?”

“许秋生,你刚刚提到的。”

“啊,那当然,”她提高声调,语气也显得兴奋多了:“他是国民党陆军将领的王牌,被派到前线也没多久,就打了这么大的胜仗。他可算是立有战功的民族英雄,比那些光说不做的空头司令强多了。”

到了六月份,江淮准静止锋如期而至,武汉开始被绵绵不断的阴雨笼罩,这使我痛不欲生。我左腿上有旧伤,今年患痛得越发厉害,只要外面一下雨,我膝盖骨便疼得似要被人碾碎一般。我身体渐渐吃不消了,便不能再与她们一起排练。出演之前的傍晚,广东的那个女生特意来教工宿舍探望我。

我说:“真抱歉,明天不能和你们一起演出。”

她仍是笑着说:“不必抱歉,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啦。”又问:“你和我差不多年纪,腿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病根?”

我应付道:“小时候淘气,就出了点意外。”我想起被关进牢狱时日本士兵的那些残忍行径,心中仍是一寒,我忍不住对那个女生说:“如今世道太乱了,你们即使是义演,也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和日本人起争执,他们都是有枪的。”

那女生“扑哧”一声便笑了:“唉,你这几句话,真是像从我妈妈嘴里说来的一样。”

我被她笑得挺不好意思,只得闭嘴了。

第二天天阴,倒没下雨,我窝在床上痛得满头大汗,程姨一边拿热毛巾帮我敷着膝盖,一边叹气说:“瞧你这模样,年纪轻轻的,倒成个药罐子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那个女生始终没再来找过我,我心里变得七上八下,不由自主地焦急起来。

到了第六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拄了根拐杖决定出去看看,程姨又在楼梯口喊:“哎呀,身体都这样了,还要四处乱跑!”

我远远地对她说:“是要事,不得不去,我今天要是回来得晚了,烦您给季年准备晚饭......”

程姨张口又要骂我,我连忙给她鞠一躬说:“谢谢程姨!”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奔走了。

我走到主干道上,发现人们都在三五成群地小声议论,目光还时不时往西边瞟。我奋力挤进一小撮去,引来几声抱怨,我急切地问道:“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男人掩嘴告诉我:“那边天桥底下,日本人正要枪毙几个女学生。”

我脖子里一阵阵冒冷气,我问:“一共要枪毙几个?”

另一人答:“六个。”

我身子一晃,差点就站不住了,我转上就要往西边去,那一群人都拦住我:“别去,别去,去了也没用,还要一起挨枪子儿!”

我捂住嘴巴,眼睛一阵阵地发热,这时远处传来极大的喇叭声,先念了那六个女生的名字,然后说道:“该犯人系抵抗圣战,阻扰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兹判决死刑,立刻执行枪决!”

这下人群开始骚动了,紧接着就听“砰”一声枪响,我眼前一黑,松开拐杖,慢慢蹲了下去,慢慢坐到了地上。后面跟着又响了五下,总共是六枪,六条人命。

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咬着手背,眼泪刷刷地往下淌。没过多久,又见两列日本兵持枪清路,把围在街上的百姓都驱赶开了,一辆敞篷吉普从远处缓缓地开来,后座里正叠放着那六具尸体,每一个胸口都浸着大片血渍,未干涸的,甚至还在湿湿嗒嗒往下流。

我红了眼,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这些畜生。”

天上开始下雨了,硕大的雨珠,一粒粒地砸进尘土。一声令下,日本兵收起枪上的刺刀,集体转身,步伐一致地向司令部小跑。人群也渐渐散了,各自挡着雨往家跑。黑云笼罩,雨珠很快变成了雨幕,又疾又猛,哗哗地从天上倾泼下来。我全身尽湿了,衣衫都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07 05:27:00 +0800 CST  
我恐怕自己这样子要吓到季年,不敢回去,就拄着拐杖在雨里慢慢地走,深一脚,浅一脚,我回到最初遇见这六个女孩子的草坪上。

天幕忽明忽暗,一道道闪电如同僵直的恶蟒,伸出爪牙扑向人间。我早该想到的,我早应该料到这种情况,我早该劝阻她们......我知道眼泪最无用处,可就是停不下来,越想忍住,反而越哭越凶。这时候我真想秋生能在身边。即使我还不能完全原谅他,但只要他在,我就仍能做个孩子,天塌下来也有人顶住,下再大的雨,也会有人撑着伞来接我回家。我垂下头,跪倒在地上,抓断了一把杂草,指甲深深陷进泥里。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钢琴声,它被如注的暴雨强占去了大半风头,但我仍然听见了。它踏着夜色缓缓而来,那是如同春风流水般的行板。

我听见歌声: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天赐恩典,如此甘甜)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我等罪人,竟蒙赦免)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am found
(昔我迷失,今归正途)
T'was blind but now I see
(曾经盲目,重又得见)
T'was Grace that taught my heart to fear
(如此恩典,令心敬畏)
And Grace, my fears relieved
(如此恩典,免我忧惧)

Through many dangers, toils and snares
(冲决网罗,历经磨难)
We have already come.
(风尘之中,我在归来)
T'was grace that brought us safe thus far
(恩典眷顾,一路搀扶)
And grace will lead us home
(靠它指引,重返家园)
And grace will lead us home....”

歌声结束了,钢琴声也结束了,只剩下瓢泼大雨。雨中出现了一个撑伞的身影,她穿着一身黑裙,缓缓地走过来,像缪斯。她用伞遮住我的头顶,在我身前蹲下了。我虽然同她看过电影,饮过酒,但那都算逢场作戏,我与她并不相熟。

我第一次这样近的凝望她。她是一张鹅蛋脸,薄薄的嘴唇,双眼皮亦生得浅,古典美人。

雨柱打在伞面上,我与她缩身于这一小方天地中。我已然平静下来,不再哭了,只有湿漉漉的发梢仍往下滴水。我失神地对她说:“我叫春熙,我爹给我取这名字,因为《道德经》里有句话,是「众人熙熙,如登春台」。这话的意思是说,所有人高高兴兴的,就像春天站在高台上,一起眺望远方的美景。”

她静静看着我,眼中蒙了一层亮亮的水壳,不敢眨动,怕它破。她耐心地听我自述:“我爹特别中意他取的这个名字,说是旺主人,又有好兆头......大概三年前,我被日本人抓到牢里,当时关在一起的有一屋子人,只有我活了下来......今天也是,就我一个人没去演出,然后又只剩我活下来......”

她露出不忍,终于将眼闭上,两行泪滑落下来。

我抱住了头,边哭边笑:“这是好事,我命大,你怎么还哭呢......”

她哑着嗓子说:“对不起......我叫青木文子,我是个日本人......对不起......”

我抬起眼睛,大脑中一阵空白,我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她垂头看着地上,低声说:“我出生在长崎,去年才和弟弟来到中国。我是日本人。”

我腾地站起来,伞也倒了,暴雨再一次浇下来,浇得人睁不开眼睛。我转身就走了,她一直蹲在原处,也没打伞,不晓得是在干什么。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07 14:08:00 +0800 CST  
那天过后我感冒了,程姨一边照顾我,嘴里又是无穷的抱怨。蒙蒙在旁边听得多了,竟将老上海那些骂人的话全学了过来,再逢吃饭时叫他多吃青菜,他小嘴一撅,就开始劈劈啪啪地骂人了。

我病了大概有一个星期,因为也买不到药,就那样拖着。有天傍晚,那个女生,就是文子,她提着一篮水果来看我,篮子里还搁了一盒美国产的阿司匹林。我于情于理都不该再见她了,可是她垂着眼,将薄红的下唇都咬出了一排细细的牙印。她说:“我不会再来了,但我有一句话,一定要说出来。”

我说:“请讲。”

“我的叔叔曾经是大藏大臣,因为拒绝为战争敛财,他被人暗杀了......我和弟弟被流放到这里,我弟弟今年刚满十六,他上个月死在鄂西会战......”她红着眼眶望向我,摇了摇头:“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想要打仗的......我说完了......”

她然后捂着嘴就跑出去了。我这才注意到她蓬着的鬈发,和那一身轻绡的白裙子。我将她留下的果篮拉到身边,那里面插着一张浅蓝色的卡片,卡片上用钢笔写着:

「早日康复。」

那字应该是着意练过的,“康”写得格外好,“复”的最后一捺稍微迟疑了,所以拖成了一个朝内的长点。

文子那次离开以后,就真的再没有出现。我仍然能在傍晚听见琴声,但我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循着音背着手,信步找过去了。我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笔头上,平时零零碎碎地会写一些文章。有的情形总是刻在脑海里,忘不掉,我将它们一五一十地写下来,心里才能好受些。我同时还依赖上了抽烟,不过这次不是鸦片,仅仅是香烟。因为手头不宽裕,我抽的大都是街头散卖的卷纸烟,那种烟抽多了坏嗓子,但我胜在年轻。程姨每次买菜都会多拣几个梨子,是买来给我清肺用的。

这样过了一两年,我再见到文子的时候,就是美国向广岛和长崎投原子弹了。她的母亲和两个姊姊都在长崎,消息传来以后,她趴在钢琴上哭,哭得腰都直不起来。我背靠着墙站在走廊上,也不敢进去。

我没有足够的立场去安慰她。八年抗战,中国无辜死去的百姓也够多了。

到了这时候,抗战的结果基本上已成定局,人们都摩拳擦掌,咬牙期待着日本人真正卷铺盖滚蛋的那一天。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向同盟国无条件投降,同年9月9日,中国战区的受降仪式在南京市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大礼堂举行。秋生原来上学的时候,那个地方是他们每周一次集会,举行升旗和讲话用的。

日本人投降了,文子也该走了,她临行前来向我辞行,站在教工宿舍下面,犹犹豫豫地,却又不敢进来。我下去帮她拎起了一个牛皮箱子,说:“一起走吧,我送你到校门口。”

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到了校门口以后,她垂着头,用手将碎发卡去耳后。

一辆奥斯汀小轿车开过来,停在她身旁,她让了一让,司机下来将她的行李一一装进后备箱,然后又打开了后座车门。

她这时不得不说话了:“我要走了。”

“嗯,一路平安。”

她的脸变红了,忽然走到我面前,踮起脚跟,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飞快地钻进车里。

车门“砰”地关上,奥斯汀也开走了,留下一股难闻的尾气。我被她吻了地方还在发烧,我站在那,有些恍恍惚惚。

日本的军队一批批撤出武汉,国军风风光光地进城,收复失地。每家每户争相扯掉粘在窗子上的太阳旗,一把火烧了,灰烬落在地上,还要狠狠地碾上几脚,再狠狠吐一口唾沫。商行门前都摆着半人高的蒋介石像,街上每天有人敲锣打鼓,从早上一直闹到晚,但是根本没人嫌烦。程姨开始四处打听她儿子的下落,所以总是不见她人影。我开始盘算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秋生,我一想到这件事,心就开始咚咚乱跳。我比季年还紧张。季年五岁了,他也知道马上就能见到爸爸了,每天一睁眼睛就开始傻乐。

我再次见到秋生的时候是在冬天,这与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整整隔了五年,而且只差一点,就是生离死别。

我是在武汉行营的铁门外碰上他的。国军开的同样也是吉普车,车轮压着马路上的碎石子,缓缓停在我面前。一个军官从车里出来,我抬起头,我没想到运气这样好,一碰就碰上了秋生。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08 13:26:00 +0800 CST  
终于找回了iCloud密码
终于找回了原来存的哥哥的几张照片
妈呀真的太美了
笑起来真好看真好看真好看
觉得第一张特别有春熙的感觉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0 12:11:00 +0800 CST  
秋生缓步走来我面前,摘下了右手上的皮手套,一双眼深深凝望着我。我嘴里叼着一根还没点着的烟,手在兜中摸索着找火柴,刚摸到柴盒的边,秋生开口了:“小熙......”

我指尖一滑,全是汗,就连那柴盒也抓不住了。秋生与我相隔一两步的距离,他低下头说:“小熙,对不起......”

我知道这烟是抽不下去了,索性站起来,不再背靠着墙。我把原本叼着的烟拿在手里,过了好半天,我对秋生说:“算了,我不怪你。”

秋生抬起头,他的模样倒没怎么变,还是那样一身笔挺的军装。我看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好把目光移开。我把烟卷又送回了嘴里,自顾自说:“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如今抗战都已经胜利了。让我受伤的是日本人,毕竟不是你。说不准再过个五年十年,我们就连日本人都原谅了。”

秋生默了一会,缓缓问道:“过的还好吗?”

我说:“还好。有不好的时候,但也都过去了。”

又一阵空白,我开口说:“你接下来有空吗?有空的话,去看看你儿子吧。”

秋生神色微动,继而点头说:“好,好......坐我的车吧。”

我望向一直停在不远处的吉普,秋生似乎伸手想要扶我,但很快他又把手放下了。我笑说:“我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秋生又点点头说:“好。”

他走在我后面,但还是伸手替我打开了车门。

我与他并排坐着。

这五年我经历了不少,再难想通的事也该想通了。那时候在牢里秋生只能将计就计,倘若真让日本人知道我是他弟弟,为逼他就范,我只怕到死之前都还要经受更多的折磨。我相信秋生绝不会为了保命而对我开枪,我恨不起他了,也不怎么怨他。我只是觉得以往那种亲密无间,到现在都变得生疏了,就像你伸出双臂却也拦不住风一样,所谓往事如烟,皆不可谏。

车开的很慢,道旁的商铺隔着车窗缓缓退去,如同那些杳然逃遁的时光。

秋生向我解释了这些年的周折,他说民国三十年的时候,他在鄂西打仗,小嫂的父亲想把她送去美国,可是小嫂不肯。她无法回到武汉,就一个人偷偷去了上海,直到后来抗战胜利。上海又成立了新政府,秋生被委派过去,小嫂这才与他重逢。

我望着车窗出了会神,说:“你如今在上海任职?”

秋生“嗯”了一声,我回过头说:“那来武汉又是做什么呢?”

秋生十指交叉着,声音更沉了些:“我听说你在武汉。”

秋生的局促让我觉得挺辛酸的,我就把嘴边的讥讽又咽了回去。我知道秋生再也摆不出兄长的架子了,他就是这样的一类人,我越说原谅他,他反而越不能原谅自己。

到了武大的西门,我对司机说:“就停在这吧,里面的路车不好走。”

吉普车缓缓停下,我这才从后视镜中看到了那司机的面容。他也是个年轻人,衣领和袖口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却毫无表情。他首先下车了,从外面打开我这边的车门,这时秋生也从另一侧出来了。他对司机说:“你先开车回行营去吧。”

那司机将膝盖微微一碰:“将军,请问属下什么时候再来接您?”

他的那句“将军”把我听得一震,但是秋生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说:“不用来接了,我今晚就住在这儿。”

那司机似乎还有话要说,但秋生直接打断了他:“回去吧。”

那司机只得轻轻而有力地道:“是。”

我和秋生步行了十几分钟,来到教工宿舍。我的行动不方便,上下楼则更不容易,但秋生总是落下一步,比我走得还要慢些。整个二楼鸦雀无声,我感觉有些奇怪,因为平时走到这里都能听见蒙蒙的吵闹声了。我抢了几步走回宿舍,这才看见他点着脚跟,正对着镜子在整理领口。他在镜中看到了我,笑格格地转头:“小叔......”

他接着就看到了秋生。

蒙蒙歪着脑袋,将秋生仔细打量了好一会。他认出了那身军装,却没认出秋生的面孔,他将右手举到耳侧,同时左手一拍裤缝,十分严肃地说:“敬礼!”

秋生有些愣住了,蒙蒙却又忽然眉开眼笑。他仰着头问秋生:“你是个军人吗?我爸爸也是个军人。小叔说军人保家卫国,你们都是大英雄呀!”

我看到秋生的眼眶忽然就红了。他一向吝惜显露表情,我从未见他有过这般动容的样子。他亦抬手,向季年回敬了一个极标准的军礼,然后缓缓蹲在他面前。我转过脸望着镜子,听见秋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颤抖而温和:“季年,我就是你爸爸。”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1 21:08:00 +0800 CST  
季年在这之前总嚷嚷着要见爸爸,如今真见到了,他却反而害羞起来。秋生问他一句,他便回答一句,秋生若不说话了,他也决计不肯主动开口,只顾蹭在床边,悄悄转着乌黑的眼珠子,余光不停地往秋生那儿瞟,还自以为遮掩得天衣无缝。

秋生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季年远远看见爸爸在笑,自己也扭着腰,羞得捂起眼睛。

我摇摇头出去了。这就是我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小侄儿,水性杨花,真没良心。秋生在这里又住了几天,季年就和他完全熟络了。先时那个年轻的司机每天都会送饭菜来,季年吃饭的时候总要坐在秋生腿上,两只脚在空中荡来荡去,就连青菜也吃得比以往多多了。

晚上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在外面,隔壁程姨鲜见的露面了。她告诉我已打听到了儿子所在的部队,恰好就驻在武汉边上,她所以要连夜出城,赶去与儿子见上一面。我听了也高兴,笑着说:“这真是好事。”程姨原本急匆匆的准备下楼,听见这话就又站住了脚。我住的房间里零零星星传出笑语,程姨看了眼那亮堂的灯光,也笑着拍拍我肩膀:“咱们都是苦尽甘来啦!这几年我也算想明白了,只要我那儿子还好好的,我就什么也不求了......哎,不说了,不说了,我这就走了,再晚怕要来不及......”她笃笃地踩着鞋跟下楼了,耳垂上的两个坠子像打秋千一样。我望着那楼梯口发起呆。

打仗的时候,人人都是一副面孔得过且过,可现在却大不相同了。现在抗战已经胜利,学生忙着庆祝,商行忙着重新开业,所有人都洗心革面地向前奔去,我却仿佛没了方向,也没了劲头。我望着淡淡的月光,随口哼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睇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一闭上眼,芸官款款的身姿又浮上脑海......是他托起折扇,缓缓露出半面脸颊,或者轻翘兰指,理鬓,整襟,顾盼之间隐隐的风情......再深想去,与他一别竟也有三年了。

那些回忆早在我心底埋成了一根细细的情丝,寻常时刻,只消一阵小风就能将它簌簌牵动,却扯得人心神不宁,辗转反侧。

所以当秋生说希望我与他一起去上海的时候,我想了想就答应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2 23:14:00 +0800 CST  
秋生在上海的住所,前身是晚清一位官老爷用私款所建的公馆,大门开在衖堂尽头,两侧砌的是水门汀的墙面,墙壁上又嵌着成对的玻璃罩灯。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衖堂里的灯光将人影拉得又细又长。到了这样一个新地方,蒙蒙显得有些怯生,他的五根小指头把我攥得紧紧的,一刻也不肯松。

一个男佣打开了院门,里面的洋楼灯火通明,小嫂和另外一些下人都等在大门的门檐下。小嫂双手交叠着,显得拘谨,望向我时目光则更加闪烁了,嘴唇轻轻地抿了起来,又垂下眼。这时早有下人接过行李,秋生笑了一笑,说:“两个孩子,值得你们全等在外面?进去吧,菜都该凉了。”

所有人都准备往里走,但我知道此刻若不开口,等进屋了只会更难。所以我对小嫂微微鞠了一躬,说:“小嫂。”接着我又把蒙蒙从身侧领到了身前,推了推他说:“叫妈妈。”

蒙蒙背贴在我腿上,仰起头,有些生怯又有些茫然:“妈妈。”

小嫂一听到这话更加不能自已了,只低下头,眼泪便扑簌地落了下来。

蒙蒙不安地回头望我,小声道:“小叔......”

我望向秋生,秋生上前揽过小嫂的肩,这才扶着她往里走了,一边劝慰道:“别哭了,这是喜事,如今两个人不都好端端地回来了......”

我后来听一个佣人细说起当年的事情,说小嫂生下蒙蒙以后,她爹自觉得秋生不能指望,就一直算盘着想将闺女另嫁给一个熟人的外甥。新妇嫁人,小儿就成了累赘,她爹便扯了个谎骗走小嫂,将蒙蒙一个人弃在医院。小嫂一觉醒来,早已不知身在何处。她爹又将她软禁了起来,直到后来将要出嫁的时候,觉得尘埃已定了,才渐渐放松看管。小嫂趁这个空当逃了出去,只身一人也无处落脚,最后是靠当家庭老师勉强过活。她因月子里落下了病根,这四五年下来,身体也格外弱了。

我听了这番起讫,知道更加不该归罪于小嫂,可当年的事总像层纱一样糊在心头,每一想起,到底令人不痛快。

小嫂费了很多心思与蒙蒙亲近,可蒙蒙却远不如在武大时那般大方了。他白天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玩积木,晚上抱着枕头,一定要和我睡在一起。就连秋生叫他,他也不再兴冲冲地扑过去了。

于是有天晚上,我悄声问他:“蒙蒙喜欢这里吗?”

“喜欢。”

“喜欢爸爸妈妈吗?”

“也喜欢。”

“那白天的时候,蒙蒙为什么总要躲着他们呢?”

蒙蒙埋着头,又往我怀里钻了钻,过了一会才说:“可是蒙蒙最喜欢小叔。小叔自从搬到这里,就不如以前开心了。”

我一时间失语了,在心里琢磨了半天方才领会过来。蒙蒙他年纪虽小,却已经会悄悄地察言观色了,他见我与小嫂不亲近,所以自己也下意识地不肯与母亲说笑玩闹。蒙蒙蜷在我怀里,没过一会就睡着了,我心里却五味杂陈,一时间没了睡意。

我披了件套衫在身上,走去廊外点了根烟,抹黑时踢到了一盆花,弄的“咣啷”一响。

秋生也还没睡下,他听见声音,就也跟了出来。

我们并肩站着,秋生说:“几时倒学会抽烟了。”

过了少顷又问:“住的还习惯吗?”

我说:“还行。”

秋生说:“要是住不习惯,也可以去外面给你租一间公寓住。不要委屈自己。”

我想了想说:“不必了。我可以搬出去,我也可以不认小嫂,但季年总不能不认妈妈。”

四下黑漆漆的,只剩月光,安静得不行。我听见秋生笑了一声,我也不禁跟着笑了。

一种久违的感情终于浮了出来。

秋生抬手在我脑袋上敲了一记:“谁说的你可以不认小湄,嗯?”

我吃痛,不乐意地啧了一声,立刻后悔刚才那样对他笑了。我又被烟呛了一口,弯腰一阵咳嗽,秋生帮我捶了捶背,问:“你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我说:“有几年了。”

他从我手中的盒子里抽出一根烟,凑过来,我便用残余的烟头将他的也点燃了。

秋生缓缓吐了口气,对我说:“一个月时间,你先给我把烟戒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4 11:26:00 +0800 CST  
但要我戒烟是不可能的,我顶多从正大光明地抽改成了偷偷摸摸地抽,这已是对秋生莫大的尊重了。

我们在上海住了近有两年,期间过的富足无忧,不予赘述。

我有空了还是爱抄抄写写,晚春的时候,隔着窗子可以看见一两株夹竹桃花。衖堂里总是有猫狗吠叫,还有三五成群的小孩,边拍边唱,单着脚在青砖地上跳房子。楼下客厅偶尔传来清脆的洗牌声,则是小嫂在与另三位太太喝茶小聚,这里就有了一个契机:小嫂的三位女伴中,姚太太的丈夫恰是当时《申报》的部门编辑,有次姚先生上门来接太太回家,我与他在客厅攀谈了几句,十分投机。我于是借这个门路,慢慢开始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慢慢开始小有名气。几家知名报社都很乐意请我去写专栏,但实际上我并没受过多高的教育,我连央大的招考都没考过。即便如此,我仍可以在新闻界占上一席之地,这只能说明当时的文风普遍浮夸,并且我哥哥在党内的职位十分不凡。

至于有多不凡,我倒也说不上来,秋生还是和原来一样从不把公事带回家,鬼知道他在外面是负责杀人还是放火。我唯一记得的是一年除夕,他携小嫂一起去赴国宴。小嫂里面穿着淡藕色短袖旗袍,外面又套了一件青狐大衣,两人一起走出了衖堂,仍旧依依挽手。我看着他们成双的斜影,就在寒风中凌乱了。

一年多过去,我依然没打听到芸官的下落。或许是他重起了名字,或许是他已去了别的城市,上海经历战乱,人口变动更加频繁,不过三年五载,关于一个人的音讯就足以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有一次我从报社里出来,看见街对面支着一个写信的摊子,便走了过去。

摊主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褂,看得出常年抽烟,几根指头都被熏的又黑又黄。他抬了抬眼镜框,一边舔尖毛笔一边问我:“先生要写什么呢?”

我与那摊主人素不相识,又毫无交集,所以才敢把心里的话全盘倾诉。我仔细想了想,低声念道:“小芸,时光如梭,自从江汉关一别,于今已有三年五月。我与家兄重逢,现住在上海,我......我身体很好,亦不用惦念......”

摊主人将信纸封在信封里,又换了钢笔,问我:“先生的信是写给谁的?”

我说:“唔......朋友,一位旧友。”

“那准备寄去哪儿呀?”

我答不上来,掏出一块大洋递给了摊主人,取过信就走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人活着其实是很孤独的。天地之大,我可能再也找不到芸官了,更难说他或许早已结婚,早已将与我的相识抛诸脑后,不再提起。我慢慢走到家门口,心里又冒着一股邪火,把信封悄悄地撕了,扔弃在街角。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6 10:56:00 +0800 CST  
真稀奇
三次元满世界安利北平无战事都安利不出去
这个帖子里居然有这么多剧友
北平全剧最喜欢孙朝忠王蒲忱曾可达梁经纶崔中石马汉山哈哈你们看我可没救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6 23:02:00 +0800 CST  
这样又过了小半年,秋生被委任为北平市警察局局长,全家人就从上海又搬去了北平。

蒙蒙因为舍不得衖堂里那些玩伴,搬家的时候还闹了脾气,住在对街的阿婆就送了只小狗崽安慰他。蒙蒙宝贝的不得了,给小狗取名叫青青,一路都抱在怀里。

我们坐火车来到北平,前来接站的司机我也认识,就是在武汉行营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人,名叫王正卿。他这次开的不是吉普,而是一辆黑色的别克车,他将行李都搬进了后备箱,盖上车盖,然后走去对秋生说:“局长,上面给您特意安排了住所。现在北平城里不安定,属下先送您回住处。”

1947年的北平,街道上还是以黄包车为主,偶尔开过几辆卡车或者吉普,像我们坐的这种小轿车则基本是找不到的。我透过帘布往外看,街边百姓投来的那种稀罕目光,让我无端想到逃离南京时,闭眼坐在车里的唐生智。

别克车又拐过两条街,缓缓停下了。王正卿车开得极稳,一路上没按过喇叭,就连此刻刹车也踩得悄无声响。

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远处聚着一大群年轻人,将路堵得水泄不通。王正卿对秋生说:“那些是北大的学生,还堵在警局门口。属下可以从东边绕路过去。”

秋生想了一想,却打开车门下去了。

“局长。”王正卿愣了片刻,也追下去,我透过车窗探出脑袋,只听秋生说:“我去局里看一眼,你先把他们送回家。”

我忙下车:“哥,哥,我和你一起去!”

秋生看了眼我的腿就说:“你添什么乱,回家去。”

我待要往前走,秋生即远远地皱起眉:“来北平之前怎么说的?需要我再给你打一遍招呼?”

我欲言又止,原本的新奇也顿时没了,只觉得憋屈又扫兴。

秋生在来之前就跟我三令五申,不许上街游行,不许参加集会,不许接触共产党。我当然不能接受他这样赤裸裸的剥削,我站在凳子上说:“我不听,我偏要上街游行,偏要参加集会,偏要接触共产党。”然后秋生就罚我在凳子上站了一下午。

我的左腿已经废掉了,站完这一下午,我的右腿也将要废掉。我不敢再顶嘴,只能恨恨对秋生说:“你已经沉迷于权力了!”秋生笑了笑,伸手抚摸我的额发,轻蔑而亲切说:“是么,那你以后更要听话一些。”

对于秋生这类敌人,以卵击石的做法是不可取的,所以我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又回到了车里,重重带上车门。

秋生他不让我跟去,但我是谁啊,想要知道北大学生为什么围堵在警局门口,我有的是办法。

第二天一早,我穿到整齐,拿着上海《申报》姚先生所写的推荐信,来到《北平日报》的报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7 08:57:00 +0800 CST  
我甫一走进去,就看见一个矮胖男人背对着我,插着腰在那大骂:“他妈的,现在那些学生,有事没事就要上街,那可都是祖宗啊,你们还真是什么都敢往上写!总统昨天才去接见了司徒雷登大使,你们他妈的,还、还敢在这给我报道沈崇案!都他妈是群猪脑子!”

室内鸦雀无声,其他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我心里好奇,不由从地上捡起一张废报纸来。我将它在掌心压平,依稀辨得那纸上写着:

「本市讯:某大学某姓女生,年十九岁,于前日晚九时,赴平安影戏院看最后一场《民族至上》影片。散场时,忽见身后有美兵二人尾随,迄行至东单操场,即对该女施以非礼。该女一人难敌四手,大呼救命,适有某行路人闻之,急至内七分区一段报告,由警士闻德俊电知中美警察宪兵联络处,派员赴肇事地点查看。美军已逃去其一,当即将另一美兵带走,某女生被奸后,送往警察医院检验后,转送警局办理......」

那矮胖男人走了过来,一手夺去报纸,又劈头盖脸地甩在我身上:“看看看!还他妈的看!都他妈给我干活去!”

其余人立刻都作鸟兽散了,我无法置信地说:“两个美军强暴了一名中国女学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报道吗?”

那男人一脸横肉都皱了起来,指着我说:“嘿我说你这个王八蛋小子,听不懂话是怎么着,你他妈的——”

我打断他:“你骂谁呢?”

“骂谁?老子他妈的就是骂你!小逼崽子不干活,和老子顶嘴倒是来劲......”

我听得火一下就上了,左手握住他指我的那根食指,用力往后一扳,那男人立刻疼得嗷嗷直叫,半个身子都跟着扭了过去。那男人气得不轻,等缓过劲了,扑过来就要打我,我自知道腿上又劣势,打不赢的话肯定跑不掉,所以更加奋力,一拳打在他鼻梁上。

虽然他流了一脸的血,但其实也并没有多严重,更何况我打他,我是代表正义的,我心里也很害怕,我的手也很疼啊。

可奈何秋生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7 21:57:00 +0800 CST  
秋生对我说:“你管不住手是不是?”

我看着他桌上又宽又重的戒尺,当然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我低着头说:“我管得住。”

“管得住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是他先骂我的。”

“他先骂你你就不会骂回去吗?”

我抬头望向秋生,秋生顿了一顿,才又改口了:“即使他先骂你,你也不应该动手打人。”

我说:“哥,你别小题大做了,你明明也觉得我没什么错,别打我了行吗?”

“不行。”

“......”

我没办法,只好磨磨蹭蹭地把双手都伸出去。秋生拿着戒尺在我掌心比划了一下,我瑟瑟地一缩,嘀咕道:“手还留着要写字呢......”话没说完秋生就在我手心上重重抽了一板,我疼得直吸气,立刻把两只手都缩了回来。

秋生说:“伸出来。”

我不理他,只管把手背在身后搓来搓去,秋生说:“你不要拱我的火,手伸出来。”

我再次将手摊平的时候,手上已浮起一道红肿的楞子。手心实在太不经打了,且秋生又十分用力,我只挨了四五下,心尖都疼得发痒,忍不住就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秋生肯定要发火,可我实在怕疼,在原地急得有点要哭,边躲边说:“哥,你别打我,别打我......”

秋生不待见我这个样子,也不再等了,直接把我右手拽了过去。戒尺一板接一板地抽打下来,先是痛,后来就麻了,我垂着头眼泪直流,又在心里骂他和我共同的祖宗,等秋生终于停手的时候,我已经骂到我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太爷爷了。我右手心肿得老高,连个拳头也握不起来,秋生又拿着戒尺拍了拍我左边肩膀,淡淡地说:“左手。”

我简直哭得要岔气了,我叫道:“我左腿都坏掉了,你还要打我左手!你个法西斯!法西斯!”

秋生扬起戒尺要打我的嘴,被我缩着脖子躲开了,秋生这才恶狠狠地说:“左手该挨的板子先记着,你要再在外面给我惹事——”

“不会了,绝对不会了......”我必须打断秋生的话,因他向来言出必行。可惜秋生并没有被我糊弄住,他清了清嗓子说:“站住。过来。”

我只得慢慢地又挪步回去,秋生说:“你听好了,再要在外面惹事生非,你可别指望挨一顿手板就能糊弄过去。”

我脸涨的通红,要知道我那时都已经二十六了......我不能像个旧社会的小媳妇一样任他打骂,我亟需独立。

———————
感觉一不留神
这居然被我写成了一篇甜文....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8 10:08:00 +0800 CST  
我在心里一盘算,白天被我揪打的那个矮胖男人,恰巧是《北平日报》的主任编辑,那家报馆我肯定是去不了了,更何况它一味逢迎着国府的口风,我也很瞧不上眼。我紧跟着又想到昨天围堵在警局门口的那些学生,也不知他们现在是怎样的境况。我想去问问秋生,就扔下了手上的书,起身往书房去。

秋生的书房在二楼,此刻那房门半掩着,王正卿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外。

我推门就要进去,却被王正卿拦住了:“局长在通电话,请您稍候。”

我本来就有点奇怪,心想这人怎么还出现在我家里,我更没想到他还会拦着不让我进去。我对他说:“你没搞错吧,这是我家,门里面的是我哥哥,他通个电话我还要避嫌?”

王正卿说:“是。”

我气噎,直接伸手想把他推开,结果想起右边手心还是肿的,就有些讪讪。我高声咳嗽一下,说:“那我不进去,我就站在这儿,总不犯你们的纪律吧!”

王正卿说:“不犯。”

我觉得他这人看着像斯斯文文的,通身也很有一种沉郁的气派,谁知真正相处起来,却无趣得像个木头桩子。我刻意想要气他,就把耳朵紧紧贴到了门缝上,不时皱眉,又不时点头,但实际上除了秋生的“是......是......是......属下明白”之外,电话那头究竟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况且王正卿由始至终也并不看我一眼,我正有些索然无味的时候,门却突然被拉开了。

我重心不稳,一下扑到了秋生身上。秋生提着领子把我拎起来。

旁边王正卿双膝一碰,目光立刻收紧了:“局长。”

我赶着想要问秋生,北大女学生的那个案子到底怎样了,秋生却先叹了口气,阂着眼对我说:“闭嘴。”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才又睁开眼,转而对王正卿道:“你回去吧,按原计划执行。”

王正卿毫不迟疑地答:“是。”

我忙问秋生:“什么原计划?原计划是什么?”

秋生转身就回了书房,我一路跟到他的那张桌子前面,我问:“哥,北大沈崇案,最后的结果到底是怎样?”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8 12:52:00 +0800 CST  
秋生说:“两个涉案的美军都抓到了,后续会交由美国驻华军事法庭开庭审理。”

我有些气愤地说:“受害者是我们中国人,涉案地点也是在中国,凭什么要交给美国人去审?”

秋生没有回答,我想了想,这却也不是他能决断的事情。自从抗战结束以后,国统区的经济就迟迟没有恢复,法币疯狂贬值,物价飞涨,连粮食也不够吃了。国府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在剿灭共党上,又不发展经济,一心依赖着美国援助,所以即便这事在北平闹得多么满城风雨,那些真正掌权的高官也肯定不敢与美国人翻脸。

我于是转而又问:“那么警局外的那些学生呢?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秋生十指交叉着放在膝上,抬头看向我:“你希望我给他们一个怎样的交代?”

我突然一下倒也答不上来,就说:“至少应该好好安抚。”

秋生说:“怎样算好好安抚?若是你的同学被人侵犯了,我明知无法判以公正,还要前来劝和,你会把我所说的话当作安抚?”

我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皱起眉说:“那你们的原计划是什么?难道要用暴力镇压游行吗?”

秋生又不回答我的话了,我心里发紧,一下就想起了抗战的时候,死在日本人枪下的那六个女学生。我抓起秋生袖子说:“哥,你不能这么做,你应该同情那些学生啊,哥......”

秋生将一张纸递到我面前,纸上用钢笔正楷写着:「命令压制各地学生对北平沈崇事件之抗议运动......此事为该犯美兵私人行为......至中美两国友谊,自不应因此而受损害。」

秋生说:“南京传下的指令,我必须执行。”

我也顾不上右手的疼,狠狠就将那张纸揉了起来,秋生叹了口气,握着手腕把我拉到面前。他取出了我紧攥的纸团,又从背后的柜格里拿来一小盒药膏。我的右手心还高高肿着,秋生仔细给我抹上了药,又说:“我严令了不准带枪,不准与学生起正面冲突,尽量通过沟通解决。”

我不吭声,默默把右手收了回来。

我总以为秋生是一个能挺身而出的英雄,但老实说,这次的沈崇案令我对他有些失望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8 13:39:00 +0800 CST  
我太没骨气了
又码了一段
等着吧我迟早用最残忍的卡拍惩罚你们

———————
经此事件之后,学生对国府的成见也更深了,反美的浪潮与日高涨,走到北大燕大那边,随处都能看见「反美援」「反内战」的长幅标语。有时候还会碰到学生给我发宣传单,邀请我去参加校园集会,我一般都是不敢接的,除非发给我传单的是那种特别漂亮的女学生。但即使接了我也不会去,因为我怕回家又要挨秋生的打。

我家就在东交民巷使馆区的背后,时光倒退28年,在五四运动中被烧毁的那个「赵家楼」就建在我家隔壁的隔壁的对面。沈崇事件以后,我都不敢再跟外人提起我哥哥是警察局长了,这种感觉其实挺憋屈的,就像家里有人做了贼一样。

我仍然在试着找工作。

我腿脚不方便,除了偶尔写一点不痛不痒的文章,也没什么别的本事。我于是来到燕大的图书馆想碰碰运气,但奈何别人也并不缺管理员。我坐在门口的那张长椅上生闷气,然后就碰到了秦简。

是秦简先看到我的,他猛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吓了好大一跳。

“嗳——春熙?怎么是你!”

我抬起头:“秦简?嘿,你怎么在这?你什么时候来北平了?”

“我都来好久了,有三四年了吧,你呢?”

“上个月才到的。”

我们又叙了通旧,我知道了秦简原来在武大读书,因赶上战乱也没毕业,如今仍在燕大里上学。秦简又听说我在图书馆没找到工作,摸着下巴想了一会,一拍脑袋说:“我愿不愿去我舅舅那儿?我舅舅现在也被调来燕大教书了,我就是跟着他来北平的,他如今手下正缺一个助教。”

我半信半疑地问:“你舅舅是......?”

“沈复山啊,沈教授,你原来在武大还蹭过他的课呢,不记得啦?”

我一愕:“沈先生是你舅舅?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啊......”

秦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哦,那可能是我成绩太差了,我舅舅总不许我在学校里提这层关系。”

我听到这个消息简直高兴的不行,原来在武大的时候,沈复山沈先生就被我高奉在神坛里的那一类教授,不仅有过膝风衣,还有巴宝莉围巾,不仅穿黑色皮鞋,而且戴圆框眼镜,不仅精于学术,而且深明大义......沈先生身上的优点,就是说上一天一夜也不完,我激动了半天,又想到一个问题:“可沈先生怎么可能找不到助教呢?”

秦简说:“他给的工资是法币,现在没人肯收法币了......”

我说:“那太好了!我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法币和美元。”

秦简:“......”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19 12:52:00 +0800 CST  
我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又在浴室里对着镜子拾掇半天,还让小嫂帮我打了个领带。我紧张兮兮地去燕大见沈先生,手心里都起了层汗。我想他是个读书人,应当不会嫌弃我的腿脚,但那时的学生教授普遍都对警局抱有成见,我特别担心他会介怀秋生是警察局长。

我忐忑地找到了他办公室,他当时穿着一件毛衣外套,正在写桌前写教案。沈先生为人十分随和,第一次见面,他还亲自给我泡了一杯雨花茶。

我抱着那茶杯说:“我叫许春熙,是秦简介绍我来的,我和他在武大是同学,不对,不是同学,我并没有考上武大,但是我蹭过您的许多课,也、也不是蹭,就是旁听......”

我说完这番话,脸都红了,可能是因为那茶杯太烫的缘故。沈先生只笑了笑说:“我读过你在「申报」所写的专栏,亦听说过你。”

这人嘛,一时总有一时崇拜的对象,我以前是很崇拜秋生的,但遇到了沈先生以后,我就觉得秋生处处不如沈先生了。譬如沈先生很有情致,窗台上挂着吊兰,书架上摆着文房四宝,还很爱听程派的京戏。他也不像秋生那样成天过的紧紧凑凑,忙时上课,闲时读书,处处都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文气。

我在家吃饭的时候总提起沈先生,连小嫂也认识他:“沈先生在历史系是很有名望的,我原来在央大都听说过他。”

我笑说:“是吧,先生人很好,对我也特别好。”

这时秋生就不乐意了,他说:“本来身子也不利索,还成天非要往外跑。”

我说:“你知道什么。我写的那些东西,你不放在眼里,但总有人是知道赏识的,沈先生就是。你就会编排我,你有本事也编排沈先生一句!”

秋生冷哼了一声,埋头吃了口面条,又在嘴里说:“什么沈先生......”

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反感,我忍不住撂下筷子,正要开口的时候小嫂冲我摇了摇头,我默默瞪了秋生一眼,这才擦了擦嘴出门去了。

秋生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都是进步学生了,要去燕大就自己去,不准坐我的车。”

我转身就要进去和他理论,小嫂又从屋子里出来了。她偷偷递给我几张美元,说:“自己坐黄包车去吧。”

我犹是不服,小嫂揽着我的肩说:“好啦,快去吧,你再顶撞,他又要连门都不让你出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21 23:42:00 +0800 CST  
我气不打一处来,拿了钱就走了。那天晚饭我是在沈先生家吃的,等我迟迟往回走的时,天气已经特别冷了。

我裹了大衣,靠坐在黄包车里,外面脚夫一圈圈地蹬着踏板,车身摇摇晃晃。我刚起了一点睡意,黄包车却骤然停住,我身子跟着一倾,后脑勺“咚”一下就磕在了椅背上。车夫的声音从外边传来:“您眼睛没毛病吧,这走路您也得瞅着点啊!”

我一手揉着脑袋,又掀帘子问:“怎么回事?”

车夫转过头来,正要向我解释,我一看见前面那个拦车的妇人,却觉得分外眼熟。我忍不住探出身去,迟疑地问:“程姨——是、是你吗?”

那妇人有些惊愕地抬起头,也愣愣地望向我。我惊叫起来:“程姨!是我,我是春熙啊!”

我一骨碌下了车,拉着她的手臂仔细端详。程姨从前爱穿旗袍,刘海处烫着弯弯的卷,耳垂上还总戴着两个碧玉坠子......可她如今却是一身荆钗布裙,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装饰,就连那面容也苍老了许多。我与她分别才不到两年呢,我忍不住说:“程姨,你这是怎么了?”

程姨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话,眼泪却先滚了下来。我转身又多给了那车夫一些钱,叫他稍等一会,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将程姨扶去路边:“程姨,您慢慢说,您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程姨伸手抹了眼泪,一直低着头,我见她衣衫单薄得不行,就将风衣脱下来,给她披在了肩上。程姨告诉我说,她儿子在抗战时叫大炮炸坏了耳朵,她舍不得儿子再在部队里吃苦,就想办法花钱把他弄了出来。他们孤儿寡母,又不敢再回上海孔家,本来想要投奔原来那个冯先生,谁知一路寻到北平,冯先生却早没音信了。程姨用她最后的积蓄给儿子在一个仓库里买了个门卫当,结果安稳日子没过上几天,他儿子又因为耳背误事了。仓库的人要赶她儿子走,程姨走投无路,又听说那仓库原是归属警察局的,这才想到要来拦秋生的车。偏偏阴差阳错,却碰上我了。

我心想,得亏是碰上了我。秋生最是沽名钓誉,譬如走后门这类事,在他身上根本想都不必想。我见程姨如今这个样子,又是不忍又是可怜,我把兜里剩下的钱都掏出来给了她,她先是不要,我坚持说:“拿着吧,就冲您早先给季年做的那些衣服,都不止这些钱了。”

程姨手里捏钱,又犹豫地说:“我儿子的事......”

我说:“天冷了,您先回去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因为离家也不远了,我就让那个车夫好生地送程姨回去,自己慢慢地往回走。我点了根烟,又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绕开秋生帮程姨一把,一时到家了也没留神。

小嫂抬头看见了我,就问:“嗳,你的风衣呢,早上才穿出去了,这会儿怎么不见?”

我一愣,支支吾吾地说:“啊......是落在沈先生家里了......”

小嫂走过来,解下我脖子上的围巾,不由又皱着眉说:“又抽烟了?”

我掩嘴一阵咳嗽,小嫂摇着头说:“你再这个样子,仔细我告诉你哥哥打你!去,洗手去。”

我殷勤地应了一声,又往四周一望,问道:“哥哥还没回来?”

“他今晚住在警局,不回来了。”

“为什么不回来?”

“唔......听说是上面有政策,要接一些东北的学生到北平来,他们警察局可有的忙......”

水龙头里“哗哗”地流着水,我灵机一动,忽然就有了主意。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2-25 18:25:00 +0800 CST  

楼主:又一个傻波依

字数:118169

发表时间:2016-10-27 07: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2-15 10:08:01 +0800 CST

评论数:304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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