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地主家的傻儿子(民国 兄弟)

秋生自投身了党国之后,身上军人的气质更加浓重,他十分见不得我抹眼泪,倘若还像小时候那样边哭边躲,只会更令他恼火。

这四五年下来,我也学乖了,再碰上挨打,基本上都是一声不吭地硬扛。

秋生一开始力气倒不大,打了二十来下之后,他才从床边站起来。我知道后面必然更加难捱,微微喘了口气,就听见尺子兜着风声抽了下来。那是一把测绘的钢尺,若真用了力气,实实在在很令人承受不住。我又挨了三四下,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了。

秋生停顿了一会,说:“不要乱动。”

我只得小心翼翼地摆正身子,秋生也没有犹豫,扬起钢尺又抽打下来。身后本来巴掌大点的地方,哪经得起这样反复捶楚,我虽然不敢哭出声,但脸下压着的被单早就湿了一片。二三十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肩膀不住地起伏,又咬着手背,吃吃地哽咽起来。

秋生这才停了手,他对我说:“你看看外面,如今是怎样的世道,北平、天津、济南、上海......还有南京,咱们的城市,一座接着一座,都沦陷在了日本人手里。像你这样的年纪,多少人都已经摸过枪打过仗,且不说真叫你去上阵杀敌,但整日这样游手好闲的,你觉得应不应该?”

我连连摇头:“不应该。”

秋生又说:“你也不是个孩子了,说话做事之前都要过过脑子。”

我知道他这话指的是我想回南京找三宝,所以沉默了好半天,方才点头:“我记住了。”说完又一阵咳嗽,我听见秋生叹了口气,他一准是心疼了。

我于是更加奋力地咳了几声,连唾沫星子都呛到嗓子里,脸上满是泪水。秋生只得去拧了条热毛巾来,替我擦了把脸,才又低声地说:“不早了,睡吧。”

我点点头,裹了被子在身上,听见房门响了一声后,才又把被子一脚踹开。

我身后疼得慌,若还盖着被子,就更不得了了。我悄悄站起来,拧开壁灯,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见屁股上肿成一片,一道道的尺印子更是骇人。我简直又要哭了。走去摸了摸秋生拿进来的那条毛巾,偏生又还是滚热的,我也没有办法,就用手背贴上去降了降温。囫囵一会,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小熙?”

我一听是小嫂的声音,立刻唬了一跳,我又没穿裤子,只好急匆匆把被子拽过来盖着。

小嫂从门外走进来,说:“你醒啦,饿不饿?”

这时候秋生已经出门去了,小嫂专门给我煮了一碗鸡蛋羹,我趴在床边,一边吃着,忽然又有点想哭。我说:“小嫂,你对我真好,简直就像我娘一样。”

小嫂气得拍了下我后脑勺,说:“喂,我还年轻着呢!”

吃完蛋羹,我就软绵绵地趴在床上。昨晚秋生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我告诫自己,往后一定要做一个精诚报国之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不过到了下午的时候,我就又有些耐不住了。我想,这顿打怎么也是因为昨儿夜里送了芸官,回家晚了的缘故才挨的,不去他面前显摆一下,那可挨得太亏了。

我于是捡了条宽松的裤子穿上,准备下楼去戏园子逛逛。出发之前,我又暗暗对自己说:这是归于正道前的最后一次放纵。等伤一好,我就要开始精诚报国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7 10:05:00 +0800 CST  
芸官看见我来,眼中不掩喜色:“外头冷,进去说话吧。”他正要引我进去,我却拉住他的手,只是站在原地。

芸官皱眉道:“你怎么了?”

我道:“走慢些,我身后面......疼得厉害。”

芸官微微惊疑,又问我原委,我先是含糊了几句,将他逗得着急了,方才说:“还能因为什么,昨天送你回去,我自己回家就晚了,路上差点被警察抓去,这还没完,回去又让我哥给揍了一顿。”

芸官听完,挑着眉轻轻笑了一下,眼睛看着远处,嘴里只说:“我并没有叫你送我。”

我走上前一步,握起他的手,在他耳边悄声说:“是我乐意送你,挨了打也乐意。”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8 14:11:00 +0800 CST  
我看着他那样不动声色的笑意,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在心头细噬。

此间乐,不思蜀也。

在这之后又小半个月,我总想着和芸官腻在一处。报国的大志向早被抛掷脑后了,每天早上一等秋生离开,我撒腿往戏园子跑。为了不使小嫂起疑,我还总在胳膊下面夹两本书,出门的时候就糊弄着喊一句:“我去省图书馆自习了!”

芸官也不再出台唱戏,即便有人出再高的价,专程从武昌坐了轮渡来,他也只敷衍着说:“嗓子坏了,今儿唱不了。”

跑堂的一听这话,可就急了:“今儿来的都是贵客,您这推脱了两三回了,这次怎么也该赏个面子......”

芸官才不管着这些,他只就着日光细细地研胭脂,连眼也不抬:“管他是那路子贵客,就算蒋总统来了,我也只这一句话。”

我脸上罩了本书,正躺在长榻上睡大觉,听到了这番话,笑着说:“你可仔细着,再这样一味地推辞,小心你那个师娘哪天把你撵出去。”

没想到芸官却淡淡地说:“轮不到她来撵我,我早有这个打算啦。”

我吃了一惊,不由从榻上坐起来。

这长春路的戏园子本是由一位姓赵的老板开起来的,早先组了一个赵家班,如今那位赵老板已经亡故,只剩下赵老板的媳妇,也就是芸官的师娘在经营着科班和园子。芸官出科以后,就是被他师娘一路捧火的,我抬手揉了揉眼睛,惊奇地问:“你不在戏园子里做了?你想要单干?”

芸官点点头:“如果单干,时间上就自由多了,我只接自己喜欢的戏,挣的钱也绝不会比现在少。”

我想了想,还是劝阻道:“如今世道这么乱,现放着有这么一棵遮荫的树,你还别冒那个险啦。”

芸官却打定了主意,他说:“我怕什么,就算离了这园子真接不到活,我还有你呢。”他俯身贴近我的面孔,问道:“你会不会帮我?”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9 07:00:00 +0800 CST  
后来想想,我那个时候完全就应该回绝他,我本身也不过是个吃饭还要靠着我哥的穷学生,自己都顾不了,还能怎样帮他呢。但我那时候可拉不下脸面,一看见芸官炯炯的目光,就不由拍胸脯地保证:“我肯定帮你!”

芸官满意了,旋即眉开眼笑。他告诉我说,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积蓄足够在长庆街租一套很好的公寓,长庆街就在长春路的对面,我们约定好了,等后日他辞了师娘,就一起去长庆街选房子。

那天离开园子的时候,芸官还殷殷地嘱咐:“后天中午,就在长春路东边的那个交口,可别忘了来!”

我挥挥手臂,满口答应:“放心吧,忘了什么也忘不了这事。”

我和芸官没什么涉世经验,都把自立门户这件事想的太过简单了。

我们根本没有料到,原来那个跑堂的人耳朵尖,早早就将芸官的盘算给听去了。听去了还不算,又偷偷嚼舌告诉了芸官的师娘。师娘一听说自己一路提携的小徒弟如今想要单干,立刻火冒三丈,“嘭”地将桌板一拍,再一逼问,就又从跑堂的人口中知道了我和芸官的事。

说起来也是好笑,那师娘为了留住人,自想了个计策,也不去闹芸官,也不来闹我,反而直接去堵我哥哥。

那天下午秋生回家,走到单元楼底下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穿着绿裙红袄的女人,搬了把太师椅坐在门闸外面,后面还跟了两三个肥头大耳的壮汉。芸官师娘那一张嘴,就像敞了麻袋倒豆子一样,喋喋不休,把我和芸官的一点事全告诉了秋生。

这也就罢了,那女人大字是不识几个,编排起谎话来可连草稿都不打,她对秋生说:“你瞧一瞧你那个弟弟呀,我都听说,还是个念过书的,怎么行起事来丝毫不检点!我们园子里的人都说开了,说他和我们小五儿,整天在后院子里撅草根儿抽长短,又是抹嘴又是亲屁股,你听听,你听听,这叫我这老脸还往哪搁!”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9 08:06:00 +0800 CST  
秋生为人正派,哪听得进这样的龌蹉话,早已经生了大气,偏偏一回家,又还没看见我的人影。

那天是农历的小年,小嫂出去采办年货,我离开戏园子,又在街上溜达了好一圈才回家。一推开门,就看见秋生铁青着一张脸。

我从来也没见他发过那样大的火,小时候没有,长大读书了以后更没有。

秋生问我:“你去哪里了?”

我握了握早上带出去的两本书,咬着嘴唇说:“去图书馆自习了......”

秋生扬手就打了我一耳光,我整个人往右一歪,手上的书“哗啦”全掉在了地上。

秋生又问:“你去哪了?”

我完全不知道芸官的师娘又还在当中横插了一脚,更加不敢说话了,只是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对面有一个叫芸官的戏子,你认不认识?”

我整个左脸烫得像火烧一样,一听见还提起芸官,眼泪跟着就淌了下来。

秋生深吸一口,冷笑着说:“你趁早把眼泪收了,如今还早着呢。”

他去卧房里拿来一根武装带,我看着那个架势,完全和平日里不是一个样子。我不由挪着步子往后退,秋生也不再说什么,劈头盖脸就往下打,背上,胳膊上,腿上,只要挨到的地方,立马就是的一道通红的肿痕。我双手抱着头,一下摔坐在了沙发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不止。秋生拿武装带指着我的脸,轻轻地道:“衣服脱了。”

我缩着脖子说:“哥......你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我以后......”

秋生扬手就是一下,居然抽在我脸颊上,“你给我想清楚了再开口,做出这样的事情,还有脸面求饶?”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9 08:37:00 +0800 CST  
我当即捂着右脸弯下了腰,又疼又恨。

我的确起了歪心,的确谎借学习去结交了戏子,秋生合该生气,但他没有资格以此为耻。我脑子里气血翻涌,沉默了半天,只是不敢反抗。

我咬着嘴唇脱了外套,又伸手去解开裤带,刚撑墙站好,秋生就抡着武装带抽打了下来。

“啪!啪!”那声音又沉又重,从臀一直打到大腿,往复循环。

我两只手攥成了拳头,狠狠抵在墙上。秋生从没下过这么重的手,我只挨了十几下,就再忍不住了,随着身后的抽打越哭越凶。

秋生站在一旁,看着我肿起的侧脸,冷声道:“站直了。”

我疼得话连都说不出来,只觉得两条腿像要断了一样,不由我控制地瑟瑟发抖,哪里还能直起身子。秋生不耐烦,拽起我的领子,直接将我按在了沙发上,又卷起右手的一截袖口,我随即哭求道:“哥......别打,我知道错了......”

我早说过,秋生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他如今连这个品质也丢掉了。他完全无视我的话,抬手比划了一下,武装带就又划破空气抽打下来。我埋下头,哭得几乎都要噎住了:“我不去......我不去戏园子,我再也不去见芸官,再、再也不去了,哥,你饶了我吧......疼,疼......”

秋生冷笑了一声,说:“你就这么点出息。”

他按下我的腰,下手反而更狠,足足又打了三四十下,方才停住。那武装带结实而韧劲,我的皮肤早已经又红又肿,印痕交错的地方,甚至都生出紫痧。我嗓子也哑了,连衣服都没有拿,跌跌撞撞地走回卧室,反手就将房门一锁。顺着那门板瘫跪了下去,埋着头不住的哭。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0 15:03:00 +0800 CST  
后来小嫂回来了,她先是轻轻地敲门,然后又听见了我的哭声,就隔着门板蹲了下来。她在外面说:“小熙,把门打开,让我进去瞧瞧你。”

我没有吭声,只是仰头望着墙上的西洋挂钟,上面的指针“咔嚓、咔嚓”,一格接一格地机械地移动着。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身后有伤,我走路都十分困难,更遑论出门去见芸官。等到了我们约定的那一日,我从阳台上望下去,才不过早上十点,他就已经等在长春路的西口了。

芸官穿着一身青玉色的斗篷,袖间又捧了个手炉,静静地站在街灯下,映着白雪,就如一幅画卷。

街上偶尔有三两个女学生,结伴从他面前走过去,顾盼间瞄上一眼,都羞得脸颊通红。

而芸官只是浑然不觉,目不转睛地望着街道尽头。

我收回目光,用力将帘子一拉,整块玻璃,连同外面的风景都一并被遮住了。房间里乍然暗下来,我垂着头窝回床上睡大觉。

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我再掀开窗帘的一角朝外看去,芸官依旧等在那里。

我趿着鞋子走去厨房,煎了一个鸡蛋,切了半块面包,又泡了一杯红茶。我将这些全都慢慢地吃完了,回到房间再一看,芸官还是没走。

这时外面又开始下雪了,我看着他落了雪片的背影,忽然悲从中来。

晚上五六点钟,街灯就亮了起来。因为禁夜的缘故,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摊贩各自回家,整条长春路变得空荡而冷清。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淡黄色的街灯将它们照得清晰而飘摇,东一片,西一片,如同春天的柳絮。

天彻底黑了。

芸官将手炉搁在地上,来回轻轻地跺脚,口中吐出白雾。

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吟唱起一段戏词: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我再也忍不住了,攥着窗帘跌坐在地上,不能自已地失声痛哭。我痛恨秋生的专横,更痛恨自己的软弱怯懦,那一天,芸官就站在街角上,冒着风雪等了我整整十多个小时,这样的辜负,我怕是一辈子也偿还不起。

最后芸官终于走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戏园子,所有的师兄师弟都冲着他哄笑。他师娘替他掸尽了身上的雪,又将一个炭盆拉去面前,一边给他剥了个橘子,一边说:“你瞧瞧,师娘说的什么,那些个公子爷们,那都是偷腥的猫,打小的时候就浪荡惯了,随口和你玩笑几句,你还就当真了。”

芸官木然地听着,淡淡叹息:“是呀,我怎么就当真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1 10:10:00 +0800 CST  
这件事以后,我无法原谅秋生,更无法原谅自己。对街的戏园子成了我的禁地。年一过完,我就搬出了长春路的家,坐轮渡来到武昌,独自开始谋求生活。

正如我儿时离开了爹娘,逃难时离开了三宝,如今也离开了秋生。战争年代的颠沛使我知晓了一个道理,人这一生,独来独往,无论离开了谁,日子还是要照常的过下去。

我在国立武汉大学的图书馆找到了一份打杂的工作,每到月底给我发钱的祖宗姓王,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夫子,长得古板而刻薄,穿长衫,好抽烟斗,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拄着一个细而长的拐杖。第一眼见到这个王老,我即想起了《圣诞颂歌》里的吝啬鬼斯克掳奇。

因为战乱,南京的许多藏书被分运至武汉和重庆,运来武汉的这一波里,小部分被省图书馆收录,大部分则由武汉大学的图书馆暂存。我的任务就是将这些书分门别类,遇到破损的地方,则用钢笔将原著手抄下来,用以后续的存档。也因为战乱,许多人不愿意出来做事,负责这项繁浩工程的就只有我一个人。管我的王老为了省钱,一到夜晚就会停掉图书馆的暖气,依照规定我又不能生火,常常手脚都会冻得毫无知觉。倘若一滴墨汁落在了纸上,整整一页就又要重抄,我因此夜不能寐,困了就直接裹件大衣蜷缩在地上。

而王老又因为上了年纪,记性不好,起先几次在夜里遇上,总把我当作偷书的小贼,挥着拐杖就是一阵乱打。我则跳起来哇啦乱叫:“是我!是我!您老看清楚了!我不是贼!我是被你十块大洋贱买来的倒霉孙子!”

王老眯着眼将我一瞅,旋即摇头:“胡言乱语!我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接着又是一顿拐杖。

我好几次被他弄的鼻青脸肿,结果第二天睡一觉起来,这老东西又不认账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1 16:27:00 +0800 CST  
时光倒退几年,我原以为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总会是一个文质彬彬的进步青年,谁能料到却是终日扎在书堆里,裹着一身又厚又沉的军大衣,上面沾满了笔屑和碎纸。我那时候又瘦又穷,最大的梦想就是有天能像武大的教授一样,每个月拿三百大洋的薪水,穿风衣和皮鞋,还可以毫不费力地买下巴宝莉最新款围巾。

一晃眼就到了春天。

我工作了两三个月,依旧一贫如洗。这期间只给小嫂写过几封信,主要问及她的安好,并把她上一次寄来的钱原封不动返还回去。

我有一点点想念秋生,但更加割舍不下的还是芸官,又因为近乡情怯,我一直不敢回去看望他们。

到了五月份,武汉也进入戒备状态,武大许多教授都停课回家了,沈复山沈先生是为数不多还在授课的讲师。我常常抽空去蹭他的讲座,在讲座上,又有幸结识了一位下三滥的挚友,名叫秦简。

秦简是独苗,家里又有亲戚在为政府工作,他的一些小道消息极为灵通。有天他偷偷对我说:“春熙,你猜怎么着,我昨天晚上听我爹说,蒋总统和他的夫人来武汉了!就住在珞珈山上的听松庐里。”

我嘴里叼着根笔,还在埋头抄注疏,所以并没有理他。秦简锲而不舍,又凑过来推了推我:“诶,你想不想去看看?”

“看什么?”

“看总统和夫人呀!”

我根本没兴趣,但秦简突然将我嘴里和手里的笔统统一抽,拉着我就往外走:“你再坐下去就要发霉了,我从来也没见过哪个年轻小伙子,是像你这样没精打采的......”

我被他从重重书架后面拖拽出去,一直到了图书馆门外才得以站稳。我下意识用手挡住光线,原本以为都已经晚上了,没想到外面的天还是敞亮着的。空气里还有一阵阵花香,让我觉得像在做梦,秦简深深吸了口气,又拉着我往远处跑。

“走呀,春熙!”

我挣脱不开,只得跟着。

我们来到珞珈山的半山腰上,往南可以看见东湖的一角,往西则是武大的群楼,听松庐就坐落在这里。我和秦简按着路标找了过去,只见眼前一条小径蜿蜒而上,不远之外还设着哨岗。我们无法再往里走了,双双蛰伏在一簇花叶后面。

我脸被树枝扎得直痒,只等了少顷,就没有耐心了。

我问:“总统真的来武汉了?”

“真的,错不了!”

我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去,叹道:“蒋总统专程到武汉来,只怕又是有恶仗要打吧。”

“嗨呀,打仗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秦简仍扒着枝叶,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小径,突然又急促地拍我肩膀:“来了来了来了,春熙,你快来看!”

我正要站起来,谁料秦简却脚下一滑,“呲溜”顺着土坡摔了下去,连带着还将我往下一掼。

远处哨兵十分警觉,“咔嚓”扣了扳机,端着枪把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

“谁在那里?立刻出来!”

秦简吓得大叫,双手抱着头走出去:“别开枪......别开枪......我、我们就是武大的学生......”

这时一个军官从哨岗里走出来,抬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哨兵看清了我和秦简的脸,方才放下戒心,收起枪支,转身行礼将双膝一碰:“报告长官,只是两个学生。”

那个被称作“长官”的人慢慢走近了,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想要逃走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下意识地撇过脑袋。

秋生这时也看见了我,和我那一身穿了七八天都没换过的窘迫行头。秋生扬一扬脸,那个哨兵就转身回去了,他又细细将我端详了一会,有些不悦地说:“脸转过来。”

我便将脸转了回去。也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

我有一瞬间觉得剑拔弩张,但过了好半晌,秋生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淡淡地说:“瘦了许多。”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2 14:10:00 +0800 CST  
秦简在旁边像个丈二和尚:“你们认识?”

我只得向他解释:“这是我哥哥。”

秦简挠了挠头发,震惊道:“这是你哥哥?你跟我说你父母早亡,从没提起过还有个哥哥呀......”

秋生听了这话微微皱起眉头,我转过身夸赞秦简:“你真会聊天。”

我们三人一起走下珞珈山,秦简自回家去了,秋生对我说:“也到饭点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我不假思索:“想吃法餐。”

秋生打量着我:“穿成这样?”

我低头拽了拽自己松松垮垮的短袖,说:“怎么了?你嫌我丢人?”

秋生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我们一起坐电车到中华路码头,又买了两张轮渡的票往江汉关去。沿着花楼街走到尽头,就是英法的租界,自从1861年汉口开埠以后,这里也渐渐繁华。秋生当真带我去了家法式餐厅,等头道菜的时候,我问他:“哥,你究竟在做什么工作?”

秋生随口说:“你猜猜。”

“能随随便便吃的起法餐,肯定薪水不低,今天那个哨兵又叫你长官,职称应该也不低。咱们家在政府可没有关系,哥又还年轻,想必是受到破格提拔......但我从没有见过哥你坐公车,也从没有过同事到家里来,说明工作内容可能需要保密......你今天是从听松庐里出来的......”我笑了笑,凑近秋生的耳朵:“哥,你难道在侍从室工作?侍卫长?处长?还是军机参事?”

秋生眼底毫无波澜,反而笑了笑,说:“你脑子也不笨,怎么才不过两个月,就混得这样落魄。”

秋生也不是一个会聊天的人。

吃过晚餐,我们沿着江边散步。落日余晖,更让人有了倦鸟归林的懒怠,我看着江水被桨轮徐徐地划开,身心无限地放松了,又问秋生:“日本人会打到武汉来吗?”

他这次没有矢口否认。

“徐州守不住了......”秋生说完这一句话后,又停顿了许久:“如果武汉失守,或许可以去重庆,到了重庆也会有人照应。”

船机呜鸣,天色向晚,两岸的明灯映在水中,如同揉碎了的星子。我小声说道:“武汉是我的家乡,我不想再走了。”

我本以为秋生会说我意气用事,没想到他只是和我一样,久久凝望着江水。

“那么一定要机灵些,如果留在武汉,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秋生将声音压得很淡,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上次在南京,我独自走了,也没有顾及到你和小湄......哥哥向你道歉。”

我眼眶一热,摇了摇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脑中忽然想起孙先生的一段话。我背诵道:“「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我握起秋生的手说:“哥,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用向我道歉的。”

秋生很欣慰地一笑,望着夜色:“小湄很想你,和我回家去吧。”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3 10:19:00 +0800 CST  
那一年,武汉的夏天尤其闷热,白天街上除了车夫和扁担,基本都没什么行人,只有到了晚上,才会三五一堆地出来乘凉。男人大多赤裸着上身,只在脖子里挂条毛巾擦汗,妇女在旁边轻摇蒲扇,赶蚊子,小孩子和猫一并睡在凉席上,月亮攀上树梢。

人们都在盼着暑热早日散去,可真当秋天降临的时候,武汉也再度沦陷。那时的局势就像一场冗长的噩梦,生在那个年代,仿佛谁也无法幸免于难。

秋生再一次不告而别了,我不得不为日后谋算。特意回了一趟乡下的老宅,给大门配了把新锁,又雇了两个长工,把里面的房间都简单打扫了一遍。我那时候想的是,假如武汉也像南京一样惨遭凌虐,我就和小嫂一起搬到乡下去避难。

而光有住的地方还不够,避难还需要粮食。那时候日军刚刚占领汉口,尚没有引起全城百姓的争相恐慌,我就从几个不同的米行分别购置了大米、面粉、和一些盐巴,将它们也分次运回老宅。办完这些事以后,天色已晚,我请跑腿的车夫在小摊上喝了碗凉茶,顺道也歇歇脚。

车夫是个老汉,皮肤枯褐,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他端起茶碗,眯着眼冲我笑笑,说:“看少爷年纪不大,办起事来却真是周到!”

我微微惊讶了一下,因为已经很多年都没人再叫我“少爷”了。我恍然想起十几年前,那时候日军侵华还像个遥不可及的笑话,我又想起三宝,小的时候,他就是在这和我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时光啊,真是经不起推敲,只一眨眼,前程往事都已经不见了。

我正怅然若失的时候,突然被街上一阵喧闹惊扰。

刺耳的鸣笛划破空气,一排敞篷的车队,将街道弄的尘土飞扬。车开得很慢,却像宣示主权般地耀武扬威。

起头的一辆插着太阳旗,招摇过市,紧随其后的分载了十几个日本兵,最后是一辆敞篷吉普,车上除司机以外,只另坐着一个人。那人漫不经心地靠着椅背,状似假寐,一条围巾掩住口鼻,面孔如同哑谜。

虽然只露着一双眼睛,我还是立刻认出了他。

我倏地叫了出来:“芸官?”甚至来不及思考,三步并两步就追赶上去。

司机猛踩了刹车,芸官睁开眼睛。他的瞳孔骤然一缩,惊恐之色从脸颊上一晃而过。

我紧紧拽起他手腕,觉得不可思议:“你在给日本人唱戏?”

芸官挣脱不得,干脆任由我拽着,只是冷笑道:“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我气得扯下他围巾,见那脸颊上施着香粉,唇间点着胭脂,端的是一副娇美的淡妆,只待锣鼓一敲,就要赶将着粉墨登场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扬手欲掴他一掌,却被一旁的司机拦住了。司机冲我唧唧歪歪一阵叫嚷,我也听不懂他的话,这时前面车上下来两个日本士兵,手持长枪走过来。

司机指着我,用蹩脚的中文问芸官:“他......是谁?”

芸官看了我一眼,冷冷地闭上眼睛:“我不认识。”

司机怒气冲冲地说了句日语,那两个日本兵立刻将我双手往背后一扭,反架到一旁,其中一个扣了扳机,街上其他的百姓都随之一阵尖叫。另一个却将他的抢杆按下了,只是一脚踹在我身上。我猛地栽倒在地,手掌被碎石蹭出血迹,我气得回身破口大骂,那两个日本兵倒转了抢杆,使足了力气往我身上一阵乱捅,又拳打脚踢。我痛得眼前一阵发黑,手都要抓进土里......他们见我无力反抗了,方才嬉笑着离去。

发动机轰鸣,敞篷吉普缓缓开走了。我咬牙在地上翻了个身,声嘶力竭地喊:“芸官......芸官......”却只呛了满口的灰尘。

原先那车夫忙赶过来,紧紧捂住我的嘴,哀声道:“傻小子,你怎么还敢叫呀......”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3 14:33:00 +0800 CST  
我闷声推开那个车夫,挣扎着站起来,却不防左腿一软,差点又往前栽了个跟头。

周围人一阵哄笑,我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小嫂从厨房里出来,一见我的样子,可吓坏了,她捧着我的脸说:“这是怎么了?”

我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哭了几声,又拼命憋回去。我对小嫂说:“我们离开这儿吧。”

搬回老宅的那一天,是在十月下旬,国府的军事委员会已经集体撤出武汉,在离开之前,他们还放火焚毁了大片的公共设施。放眼可见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空气里满是硝烟和焦糊令人窒息,唯一庆幸的,是我和小嫂都还平安,一路上也没有碰见南京那样的暴乱。

武汉的秋天很短,我们回到老宅没多久,天气就寒冷下来。在一个清晨,我猛然发现田野里的庄稼都打上霜了,又一个战火纷飞的冬天。

而就在这个冬天,小嫂怀孕了。

她起先是不怎么爱吃东西,我还以为她是不适应这儿的气候,请了个乡下大夫来一看,才知道是怀孕了。

小嫂又惊又喜,脸颊也渐渐圆润起来,更有了一种初为人母的温和丰腴。她常常穿着一身绒衣,坐在院子的天井里,给腹中的小孩子念书听。小嫂最喜欢的是《An Attic Philosopher in Paris》,这位睿智的哲人,安贫乐道,又赋有简单而冷静的头脑。这本书在逃离南京的时候其实差点弄丢了,是三宝拼了命才捡回来。而三宝却是个文盲,他是不识一丁的。

十二月份,武汉下了第一场雪,有天晚上,我窝在被子里睡不着觉,却听见隔壁隐隐地有哭声。我捧了盏烛灯走过去,小心翼翼敲开小嫂的房门。

她坐在床上暗自垂泪,一见我进来,立马用手抹了干眼睛,勉强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自语道:“都是要当妈妈的人了,反倒越像个孩子......”

我问:“怎么了?”

小嫂说:“我梦见你哥哥了。”

我心里重重地沉了一下,见她这样憔悴的光景,也知道那必是一场可怕的梦魇。我宽慰她说:“梦都是反的。”

小嫂也收了眼泪,轻轻地点头:“我没事,你快去睡吧。”

我便收拾着回去了,没想到小嫂自那之后就发起了低烧,整个身子都变得浮肿起来。

乡下的大夫都看不出所以然,这种不温不火的病,在农村一向都是不当回事的。我因此更加心焦,苦于无计可施,只得进城去替小嫂买些退烧的药。

这个时节是弄不到任何车轿的,我只能靠走路,所以早早就出发了。这条进城的路我来回过无数遍,却从来没想到,真靠双脚走上一趟会这么辛苦。

我到城里已经是中午,眼前的武汉完全大变样了。长春路以北都被划为难民区,日军在这里铺设了长长的铁栅栏,每个街区都有哨岗,百姓进进出出都要接受搜身检查。我看见有哨兵借检查的由头,涎着笑在妇女身上一阵乱摸,有的女孩子吓得直抖,却只是默默地流泪,丝毫不敢反抗。我心里恨得发痒,可一看到哨兵肩上的枪,我就也怯懦了。我实实在在愧为一个男人。我总是想,如果秋生也在这里,他肯定会比我勇敢许多。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5 09:03:00 +0800 CST  
整条队伍一直鸦雀无声,轮到我过岗的时候,那个哨兵拿着通行证看了许久,眼色却忽然变了。他极凶恶地对我吼了句话,可能是叫我不要乱动,然后转身跑进了后面的一排平房里。

我心慌得厉害,也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觉得大难临头。

那哨兵过不一会就出来了,身后又多了一个裹着黄色军大衣的人,看起来像他的长官。

待他们又走近几步,我立刻就认出来了,穿军大衣的人正是上回接送芸官的那个司机。我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那军官跟着就掏出手枪,一边扣动扳机,一边冲着我大喊。我转身躲进一条小巷,枪声立马响了,不过没有打中我,只是射在了对面的墙壁上。我双腿直发软,拼了命地往前跑,但最终也没能逃掉。街上开始鸣笛,更多的士兵被派遣出来,前后围堵将我困在了墙角。

他们上前将我反扭住了,那个裹着大衣的军官扬手打了我一巴掌,我身子猛地一栽,顿时感觉头昏眼花。接着两个士兵蒙了我的眼睛,又一路推推搡搡,再能看清楚东西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幽暗的牢室里。

我粗声喘气,看见一张桌子,一个穿着正装皮靴的日本军人背对着我,在抽烟。他说的是中文,但并不十分流利:“先关起来。”

“你们抓错人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哑的,但当身后的士兵要将我弄去别处的时候,我挣扎着尖叫起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抓我,为什么要抓我!”

不由分说,我被押进另一个房间,与刚才不同是,这里的光线极其刺眼,几乎让人抬不起眼皮。我被强行按坐在一把椅子里,他们将我的手吊了起来,然后把我的双腿分开,分别绑在椅子的两侧。又有一个人按下旋钮,千瓦的聚光灯则慢慢转向我的额头。

我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能奋力去扭动四肢,然后听见“嘭”一声响,那两个押送我的士兵也出去了。

“干什么?你们放开我!”

这样徒劳无功的挣扎,很快就使我筋疲力竭,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可那聚光灯实在太过强烈。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来,我变得干渴,虚脱,渐渐又恶心起来,便连神志也要涣散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5 11:49:00 +0800 CST  
我一开始疑心是因为芸官,后来又想到了秋生,心里纠得像一团乱麻,眼前的眩晕也越来越重。当再一次有人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耳鸣了,他们将我的手脚都解开,但我完全没有一丝一毫逃跑的力气,像一架傀儡一样任他们摆弄。

我身上的汗将几层衣衫都湿透了,我被拖到了一个很冷的地方,又暗又冷。不断有抽打声和尖叫声钻进我耳中,有人在挣扎,还有人在大笑。他们为什么要笑呢......我瘫坐在地上,直到那些笑声变得越来尖厉,至于声嘶力竭,我才突然意识到,那些人可能是在哭吧......那根本都不是笑声。

我惊慌地把自己蜷缩起来,独自窝在一个墙角。这里应该是专门用来刑讯的地方,每一间小房子的墙壁上都挂着各式刑具,有的人嘶哑着嗓子在挑衅,有的人尖叫着求饶,还有的,只是反复发出忍痛的闷响。我感觉意识稍稍回脑了,但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将我浸没,我手脚并用地爬到门边,用手握住栏杆,无力地摇晃。

并没有人理会我。

我低着头,不争气地哭了。

我完完全全是被吓哭的,独自嗫嚅道:“为什么要抓我......我不是兵......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一直到了晚上,抽打声才渐渐止歇,日本士兵将每一间刑室都用铁链子锁好,这里剩下的,全是受了刑却还没有死掉的可怜鬼。

他们一开始还在翻来覆去地嚎叫,但也没过多久,声音就渐渐小了下来,只是在哼哼,就像夏天夜里的蚊子一样。

再过一会,彻底鸦雀无声了。

所有人都睡着了,这里很冷,四面皆是漆黑的。我独自麻木地坐在地上,累得毫无力气。

我一度都有些怀疑,觉得这可能只是我陷入的一场梦魇。睡一觉吧,我想......也许再一睁眼,我就又在家里的床上了,小嫂会坐在我身边,一边抚摸我的额头,一边松快地说:“终于醒啦,你吓了我好大一跳......”

我禁不住捂起眼睛,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到了第二天,关在隔壁的几个犯人全都死掉了。日本兵打开门锁,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抬了出去。我腹胃紧缩,一下子就吐了。我再没见过比这更加可怖的场面。这么一屋子人,除我以外,居然全都死了。

这时终于也有人朝我这走来,同样打开了我门上的铁锁。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进来,仿佛就是昨天下令关我的那个。

他长得和中国人没什么区别,只是眼睛更小一些,他微笑着对我说:“不要害怕。”

我却更觉得恶心,哆嗦着瑟瑟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那个军官从怀里拿出手帕,替我擦试了脸颊。

“你还是个学生吧。”他慢慢地问道。

我点点头,他脸上的笑纹更深了:“日本军人是不杀学生的。只要你配合,我们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6 04:25:00 +0800 CST  
这一天下来,我虽然没有挨打,但已经完全吓得说不出话了。我哆嗦着点头,只想早点被放出去。他们先将我领去最开始的那个房间,桌上摆了一份简餐,那个日本军官说:“先吃点东西。”

我并不愿意下口,手里攥着筷子,忍不住又想吐了。一个随行的士兵不满我的态度,将桌子拍得“嘭”一声响。那个军官却将他拦下,只是笑眯眯地对我说:“吃不了就放下吧,先去做正事。”

铁门打开,我又被押进另一间更大的囚室。囚室的尽处摆着一把椅子,椅子里的人微微垂头,一声不吭。

士兵突然将灯拉开了,我不由将眼眯了一下,但见椅子上坐着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我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那个士兵将我推搡过去,我一看清那个人的侧脸,就觉得眼前一黑。

军官站在一旁,和蔼地问:“认识他吗?”

秋生仿佛被他的这声问话搅扰,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是一脸的倦容,看不出伤痕,但整张面孔都毫无血色。只有一双幽深的眼眸,仿佛寒冬里久冻的潭水,乃至看见了我,也没有拂动一丝波澜。

“认识他吗?”军官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我惊惶地摇头。

军官看着士兵递上的通行证,笑了一声:“许......春熙,我没念错吧。”

他又抬手指向秋生:“中国国民党党员,总统侍从室第六组组长,许秋生。他是你的......兄长,你不认识?”

我顿觉浑身彻寒,哑了半天,然后开口:“我不认识。”

“胡说八道!”

那个军官“啪”地甩下一耳光,我站立不稳,直接扑在了地上。一抹嘴角发现满手的血,不由又瑟缩着哭起来:“通行证......那个通行证是我捡的......我不是城里的人,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他,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那军官骂了一声,终于目露凶光,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一手拽起我的头发:“你不是许春熙?”

“不是的,不是的......我老家在南京,我是逃难到武汉来的......”

那军官紧盯着我看了许久,目光像两把刀子。他霍然站起来,狠狠一脚踢在我肚子上,我一声闷哼,整个人都蜷成了一团。想要翻身,右肩却又猛地被人踩了下去。我感觉骨头都要碎掉了,再也无法动弹,然后就听见鞭子的声音,抽打得又急又快,如狂风骤雨一般落在了我身上。

我像一只溺水的鱼,嗓子里不断发出一些断续的哀叫。此刻我倒不觉得冷了,汗流不止,只有痛是清晰的。

漫无边际的痛,撕扯着每一寸筋骨。

身后湿了一片,全都是血,我几乎要将手硬生生抓进那水泥地里,痛得难以喘气。

最后那军官终于停手了,将鞭子扔在地上,又拿出手帕,仔细擦净自己手上沾着的血。

我仍旧蜷缩在地上,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那军官又恢复了平静的语调,问秋生:“这是不是你弟弟?”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6 13:25:00 +0800 CST  
秋生一声未吭,眼睛只望着远方,仿佛置身一片草莽的荒原。

日本军官被他的淡漠激怒了,从腰间掏出手枪,向我的腿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我身旁,飞溅的弹壳划破了我的额头。我尖叫了一声,缩在地上失声痛哭。我实在太害怕了,神经全都拧成了一根紧绷的弦,只消再轻轻一碰,所有的坚守就都要土崩瓦解。

而秋生仍然是一脸沉静。

日本军官冷笑了一声,干脆蹲下来,用手枪的枪口抵上了我的膝盖骨。

“我再问最后一遍,这个人,是不是你弟弟?”

秋生的眼底终于有了些变化,他微皱着眉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不认识他。”

那军官旋即又扣了扳机,我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终于忍不住了,失声叫道:“哥......哥......”

我呜咽着流下泪水,磕磕绊绊地爬向秋生,攥起他的裤脚说:“哥,我害怕......你救救我,救救我......”

日本军官终于眉开眼笑了,他满意地站了起来,在我耳边说:“这就对了,好好劝劝你哥哥。侍从室的第六组已经被全员俘获,只要他交代出第五战区十二月份的军资部署,我保证,你们兄弟两个,都能活生生地从这里走出去。”

我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秋生身上,也不顾额角不断渗出的鲜血,嘴唇不住发抖,紧紧望着他。

秋生也看着我。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那神情并非是不忍,反而更像一种困惑。过了半晌,他又说了一遍:“我不认识他。”

那军官的笑容僵在脸上,渐渐被一种强烈的挫败所代替。他狂怒起来,连连点头:“好,好。”

我再次听见“嘭”一声响,感觉左边耳鸣了半天,左腿一阵发麻,跟着就失去了知觉。我转过头去,又觉得膝盖以下凉飕飕的,裤子上好大一块都被染成了黑色。我仍然不敢相信那是我在流血,直到一股剧痛骤然钻上心头,弹壳轻飘飘地飞落在地上。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6 17:24:00 +0800 CST  
我彻底无法思考了,疼得浑身痉挛,忽然间觉得好笑,就真的笑了出来:“你不认识我......”我赤红了眼望向秋生:“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什么孙先生,蒋先生,我又不相信你们那些主义,我好端端的一个学生,为什么要被你连累?我只想要活着......这有错吗......这有错吗?”

秋生的面容终于产生了变化,他根本不敢看我,似乎想要说话,一直皱着眉头,但到最后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缓缓抬起头,额上的青筋都变得分明,他对那个日本军官说:“我......”才一开口,嗓子却突兀地哑掉了。

秋生闭上了眼睛,半晌之后,继续说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要连累无辜的百姓。”

那军官也失色了,脸上的表情由震怒转为难以置信,目光死死地盯着秋生,仿佛想要直接破开他的颅骨,好看清楚那里面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他缓缓踱着步子,军用皮靴被踏得“笃笃”作响,他用日语下了一道命令,门外一个候立的士兵立刻离开了,过不多时返还,恭恭敬敬地将一个公文袋递到军官手里。军官亲自解开了秋生的左手,将自己的配枪放在他面前:“既然你们并不认识,请你开枪杀了他。”

秋生抬起头,周围的士兵纷纷端起了枪杆,有的指着我,更多的则指向秋生。

秋生轻声道:“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同胞。”

军官解开手中的公文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稿纸,递去秋生眼前:“长谷川敏三,陆军中将,是昭和天皇的表亲,在随枣会战中被国军第十三军俘获。你是一个优秀的战士,我们的刑讯无法对你产生预期效果,这是昨天刚收到的上峰指令。如果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你的兄弟,我将会将你转交南京,到那个时候,你有很大的机会成为交换战俘,从而回到你们的阵营。这是你唯一可能活下去的机会。”

鲜红的日军章印映入眼帘,我看见秋生的缓缓拿起了枪,无声凝望着我。

他五指显得瘦而无力,反复了好几下,才勉强扣动扳机。

周围的士兵都更加笔挺了,丝毫不敢懈怠地举枪对准秋生。秋生将枪口移向了我。他用抢杆抵起了我的下巴,声音虚弱而苍凉,他对我说:“对不起。”

眼泪如流不尽一般,不过这一次,我已经失了声音了。

眼前的这个人,做了我十几年的兄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如今为了自保,他却要杀我。

他要杀了我。

大彻大悟。

我睁开眼睛,直视着秋生。我想如果我死了,我会永远记着这张脸,他的目光啊,那样的凄惨,甚至连他抵住我下颌的枪口,都在微微发抖。

我反而平静下来,只是有些想告诉秋生,我其实很喜欢他。我很喜欢他做我的兄长,从相见的第一面起,就无比地喜欢。

可不及我开口,“嘭”的一声,枪已经响了。一股强劲的冲力打向我的下巴,我直挺挺向后栽了下去。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7 00:12:00 +0800 CST  
却轮到了空枪。

我被生生吓去半条命,下颌骨亦震得发麻,那军官骂了一声,转身将我的通行证劈头摔在一个士兵的脸上,骂骂咧咧地走了。秋生就像被人抽了筋骨,瘫坐在椅子里,无声地垂下了头,左手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我最后是被人拖走的,鞋尖扫在地上,拉出一条殷红的血迹。他们将我扔在了外面民宅的一个胡同口,又冷又黑的夜晚,仿佛人尽安眠了。

一个粗声的汉子问:“老哥,这次又是谁?怎么看上去还像个娃娃?”

“咳,别问啦,就是个冤大头,捡了不该捡的东西,现在只好替人去死了。”

四周安静了一会,隐约听见上膛的声音,接着就又是“嘭”的一声。我不知道自己是哪儿中了弹,意识已经很浅了,更没什么知觉,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我知道,我终于要死了。

脚步声走近了,一个人俯身下来,仿佛在探我的鼻息。我用尽了最后一丝神志,屏住呼吸,那人窸窸窣窣了一会,方才站起来:“死啦,回去吧。”

脚步声又渐渐远了。我模模糊糊地睡了一阵,忽然感觉脸上一阵冰凉,就又睁开眼皮。天上居然下雪了。黑色的天,白色的雪。我觉得身上又冷又湿,刚开始落下的雪花慢慢地化了,没过多久,就又积上厚厚的一层,将所有污浊不堪的尘物一一掩埋。

没有战争,没有流血,一切都是原始的样子。

如一个干净的轮回。

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到了后半夜,一个小孩子偷偷溜出来解手,撒尿化开了一片雪,才看见我的双脚,尖叫着逃了回去。那一家好心的大人将我从雪里刨了出来,却无计可施,摸了摸鼻子又还有气,于是夫妻二人商量着:“送去给芸二爷瞧瞧吧,二爷一向是最好心的。”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7 23:12:00 +0800 CST  
在昏迷的期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和秋生都还年幼,爹和娘也都还健在。秋生不小心打碎了茶盏,娘就揪着这一点小错,喋喋不休地训斥他。家里的长工都躲在角落里看笑话,秋生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我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堂屋,对我娘说:“娘,我饿啦!”

我娘这才放过秋生,满面笑容地走来问我:“熙儿饿啦,想吃什么?娘叫他们去给你做......”

我吃过了午饭,却没看见秋生,走到外面的田埂上一看,才发现他在和佃户家的小孩子们一起投石子。我于是又把手背在腰后,大摇大摆的往田埂走去。

我的这个动作是和我爹学的,那些小孩子一见了我,都纷纷站起来,垂着手说:“小少爷。”

我再学我爹那样点一点头,他们就都作鸟兽散了。

秋生闷闷地站起来,也不看我,抬腿就往远处走。我在后面跟了几步,却没他走得快,心里就急了,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冲他砸过去。秋生捂着后脑勺转过头,气愤地问:“你做什么?”

我得意洋洋:“你活该!谁叫你不等我!”

秋生看着我不说话,我本以为他就要服软了,谁知他却撇下我,仍旧一个人往前走。我在原地站了一会,气呼呼地小跑追上他,我想去拉他的手,可秋生一下就将我甩开了。

我跌在地上,感觉屁股都摔开了花,瘪着嘴又要哭,秋生冷冷地说:“你娘可不在这儿,哭给谁看。”

我冲他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你就是不喜欢我!你讨厌我!”

秋生站了一会,淡淡地说:“我不讨厌你。”

我哭得更凶了:“骗子!大骗子!你就是讨厌我,你根本不和我玩,你从来没把我当弟弟!”

“你也没叫过我哥哥。”

“谁说我没叫过!我现在就叫了!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我太激动了,声音听起来就像母鸡下蛋一样。秋生眼望向远处,忽然背着我耸起了肩膀,他在笑话我!我气急败坏,窜起来想要打他,谁知秋生却越笑越厉害,甚至连腰都直不起来了。我一个没忍住,也“噗嗤”跟着他笑起来。

最后我们两个都笑得肚子疼,筋疲力尽,就枕着胳膊躺在田埂上。

一望无际的田野,还有清澈的池塘,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真美呀......我看见水面上点起一圈圈的涟漪——“啪嗒”,“啪嗒”......

“哎呀,下雨了!”我从地上跳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水,就去扯秋生:“快走吧,回家去,外面开始下雨了!”

可秋生不知为什么,闭着眼一动也不动,我于是又推了推他:“哥,起来,回家啦!”

秋生默默地坐了起来,眼中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怎么了?”我不明就里,却恍然见他从怀中掏出把枪,直指向我的额头。我双腿一下就软了,身体也开始不住地发抖,我惊惶地说:“你做什么......我们,我们不是好兄弟吗......”而秋生只是冷冷地发笑。

我尖叫起来,转身往回跑,拼了命一样地想要逃掉。可身后不断传来枪响,是秋生想要杀掉我。忽然之间,天地都黑沉了,乌云笼罩万物,一丝微薄的光也透不进来。我跑回家想要找娘,可是娘不在,爹也不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宅院,像一个无人生还的雪洞。我吓得瘫坐在地上,无助地喊:“娘......娘......你在哪啊......”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秋生追了过来。他仍举着手枪,目光冰冷而残忍。我哆嗦着往后挪,想要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只是一声声地喊:“哥,哥......”

我看见秋生的食指一点一点地向后挪,最后“嘭”的一声,枪口冒出一缕烟,子弹飞旋着朝我射来——仿佛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我提不起呼吸,身子重重地往后一栽,地上却破出一个大洞。我跌进一个无底的深渊,身体极速地坠落下去,一切都失控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恐惧......我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地喘气,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眼前,沉默无言地注视着我。

“芸......芸......”我有心想要叫他,空气在我嗓子眼打着旋儿,却发不出声。

“醒了。”芸官慢慢推开我的手,面无表情:“你发烧了,嗓子里有炎症,可能过几天才能说话。身上基本都是皮肉伤,但腿上挨的子弹打中了骨头。”

我一听这话,下意识去活动左腿,却发现整条左腿毫无感觉,完全不受大脑的控制。我心里一阵发紧,想要坐起来,可稍一挪动,全身上下都钻心剜骨地刺痛。芸官按下了我的肩膀,淡淡地说:“不要乱动。”沉默了一会,又说:“都会好的。”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8 09:10:00 +0800 CST  
我轻轻摇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些都不是梦,所有的不幸都已经发生了......它们早在我记忆里刻下一道道狰狞的疤痕......再也不会好了,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我激动起来,嗓子里发出嘶哑的怪音,我感到又干又疼,甚至忍不住扼起自己的脖颈。芸官扶我坐起来,将一杯淡盐水递到我唇边。我也渴极了,咕咚咕咚地咽下去,方才喘顺了气息。

我一想到秋生,气血就开始往脑上翻涌,我不知他是否还活着,一时又记起病中的小嫂,更加五味杂陈。

我指了指嘴巴,芸官问:“你有话要说?”

我点头,他便起身去拿来了纸笔。

我飞快地写了,告诉他小嫂尚在病中,盼他能替我回趟老宅照看一眼。芸官盯着纸看了许久,只是说:“江北在打仗,这个时候出城,太不安全了。”

我担心小嫂,所以急切地摇起他的袖子,芸官却无动于衷,慢慢将手中的纸折了起来:“你刚醒,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对我说?”

我怔了一怔,因小嫂尚在孕中,又还是孤身一人,我实实在在放心不下,所以忍不住地催促。芸官笑了笑,却说道:“少爷到底是少爷。旁人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应该循着你的性子。旁人付出再多都是应该的,反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今日喜欢了就凑在一处,明日厌烦了,就又丢开。”他淡淡凝视着我:“少爷一直这样想,是不是?”

我皱起眉,重重咳嗽了两声,无力地想要握住他手腕,勉强做出口型:“小芸......”

芸官却掀开了我的手,语含薄怒:“不要这样叫我。”

我一下瘫撞在床板上,身后如同火燎。这时一个下人走了进来,微弯着腰对芸官说:“二爷,伙计刚把药都买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上月的账目,二爷可要——”

“出去。”

“......是,是。”那人噎了一下,轻悄悄地就退了出去。

芸官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眉眼仍是俊美的,目光却不如从前那样娇媚,更多了一种不容亲近的疏离。我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眶兀自热起来,我打量着四周,这才发现并不像是从前和他常在的那件屋子。眼前只见装饰精巧华丽,贵不可言。我沉默地望着芸官,攥起了床单,终于唇间翕动:“二爷。”

他扬着嘴角微微一哂,伸手抚上我的脸颊:“能识时务,这才是好的。”

———————
对的,攻受就这样逆转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18 21:24:00 +0800 CST  

楼主:又一个傻波依

字数:118169

发表时间:2016-10-27 07: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2-15 10:08:01 +0800 CST

评论数:304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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