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觉得握住我下巴的手微微颤抖，手指逐渐在收紧。
“朕问你，你是谁？！”
低沉的声音冷冰冰的，像冰剑刺在我心上。
我一咬牙，转头挣脱开他的手，跪伏在地上，极力压制住颤抖，说道:“奴婢张如夕叩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他沉默不语，短短的几秒像过了几年一样漫长。我只希望他根本没看清我的脸容，责罚我也好，拂袖而去也罢，只是不要让我毫无准备地面对他，这样的重逢，让我手足无措。

“皇上——”
高无庸提着灯笼急匆匆地奔来，跪倒在地上:“皇上，奴才来迟了，奴才该死！”
我的额头几乎要贴在地上，目光只盯着眼前的雪，膝盖因为冰冷而隐隐痛起来。然而，感觉到头顶上两束高高在上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我。
良久。
“起来吧！”
灯笼昏黄的光渐渐远了，我依然一动不动地跪伏着，直到全身冰冷，侍候的小宫女映月小声地唤了一声:“夫人……”
我慢慢直起身来，方才觉得腰身已经僵硬，明月不知何时挣脱了遮挡，柔柔地俯瞰着世间一切。
“等等！”
我在心里大喊一声，拔腿向着他离去的方向追去，没跑出几步，一个踉跄摔倒在雪地里。

“如夕，你怎么在这里？映月，你是怎么照顾夫人的？为何让她倒伏在雪地上！”
十三冷声斥责着，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道:“不是她的错。”
借着他和映月的臂力站起来，膝盖像僵了一样难以伸直，身子一歪又险些摔倒。十三连忙伸手接住，赶紧让映月找人抬平安椅来。
腿上传来一下下钻心的痛，反倒让心痛稍微轻了些，我紧握着十三的手臂，想起刚才一幕，仿佛做梦一般。
“皇兄来过了？”
我抬头望向他，方才缓过神，泪水猛然夺眶而出，点了点头。
十三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这又何苦来哉？”
我用手擦去泪痕，说道:“十三爷，若曦是不该出现在人前的，倘若不死，她此刻应该在庵堂里戴罪修行。我是如夕，只能是如夕！”
“若曦，今后你该如何是好？难道就这样悄悄地老死他方吗？”
我对着他展颜一笑，故作轻松地道：“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就走得远远的，静悄悄地老死那可是一种福气呢。”
“你呀，前一刻还悲悲切切地，这一刻反倒笑起来。别只想着躲起来，你多少为……”
映月带着两名太监抬着椅子急急地跑来，十三连忙住了口。我对着他做了个OK的手势，示意他不必为了我的事操心。

第二日，胤禛下了一道圣旨：因日月合璧，五星连珠，为亘古难逢之大瑞，即派遣宏历率百官告祭景陵。
十三笑道：“皇兄实在是颇费苦心，今儿个已经在铺路了。”
我心中明白，有心不去理会，可身在政治风暴中心，有些事情想不听都难。

许大兴派人送来账册，想不到我不在的一两个月内，他把茶馆经营得有声有色。馆里新近请了个说书的先生，短短一个月营业额便涨了一倍。
“这许大兴倒是个人才。”
正把账册放到柜子里，忽听得屋外传来一阵嬉闹的笑声，映月的声音说道：“映碧姐姐，传给我，传给我呀！”
我走出房门，原来是几名小宫女在踢毽子。映月接过映碧传过来的毽子，力度没掌握好，一下子把毽子蹬得老高，落下来时正好打在映碧额头上，疼得她哇哇大叫，追着映月要打。映月连忙躲到映雪身后，一时间三个小丫头笑闹在一起。
当年在八爷府时，无忧无虑地踢毽子的情景划过脑际，不禁唏嘘起来，一晃就二十年了，如今别说踢毽子，天气不好的时候连走路都困难。
映月发现了我，拉着我的手臂道：“夫人，你也来吧，可好玩儿呢。”
我笑道：“这都是你们小姑娘的玩意儿，可别折腾我。”

正说笑着，十三身边的小太监金柱匆匆走来，打了个千说道：“夫人，王爷请夫人到交辉园一聚。”
交辉园位于圆明园中，而此时胤禛正在园中。
“你去回王爷的话，如夕腿疾未愈，不便走动，王爷若有兴致，他日如夕再备好酒菜好好谢罪。”
金柱一愣，想是料不到我竟敢拒绝堂堂怡亲王的邀请，苦着一张脸跪在地上，讷讷地道:“可是，可是王爷那边……”
我道:“只管照回便可，王爷若要怪罪，就说是我自个的主意，与你无干。”
金柱无奈，只得起身，磨磨蹭蹭地边走边回头。我大声说道:“还不赶快，迟了让王爷久等你的罪才重呢！”金柱一听，赶紧拔腿就跑。我看着他狼狈的背影，不禁掩嘴失笑。

刚用完晚膳，十三从外面大步而来，人未到，声音已传入耳中:“好你个如夕，连本王的邀请你也敢驳，不要命了不是？”
我站起身，让映月赶紧去煮水备茶，一面看着他走到面前，侧着头道:“我既非王爷家中福晋，亦非王爷侍妾，好端端地干嘛要请我去陪吃陪喝？再说了，如夕本就客居王爷家中，王爷有何吩咐，只需派人来传个话，如夕备着就是，这什么没有？饮酒吃肉何必往外跑。”
十三指着我，半气半怒道:“你这丫头，怎地就不知长进？脑子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
映月把茶具端上来，我净了手，放上茶叶。知他素来喜爱浓茶，便用了刚煮好的水，盛好了茶汤，认认真真地端到他面前。
十三看着我手上的杯子，又看看我，摇了摇头，接过杯子轻嘬了一口，微闭双目，说道:“有多久时日了？”
我知他想起往日情事，自我被罚后已经好久没喝过我泡的茶了，一时心中暖流涌动，差点滴下泪来，说道:“王爷若喜欢，如夕随时给你泡。”
十三放下杯子，挥手让下人们退下，说道:“今日皇兄也在交辉园中，金柱来回话时，皇兄听了之后居然抿嘴一笑。自你离开之后，皇兄一直没有笑过，今日竟是从未有过的开怀。”
我往杯中重新倒上茶汤，说道:“王爷不必与我说这些。”
十三默了一会，起身道:“我得走了。承欢或许近日会来，你得做些准备。”
我起身行礼，想着他说过的话，有些失神，听到就要见到承欢，又有些期待。

进入三月，天气渐渐暖和了些，敷了何敬堂配的药膏，膝盖的疼痛也缓解了些。许是春困的缘故，许久没真正午睡过的我，居然难得地睡了大半个时辰，起来顿觉神清气爽，便让映月向管事的太监要了颜料，站在桌前作画。画了一半，窗外一个脆生生的孩童声音说道:“她在哪儿呢？姨娘说，阿玛在怡情轩里养了个奇怪的女人，今儿个我倒要看看，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我抬起头，一个嫩绿色的娇俏小身影已经冲了进来，与我一照面，惊得“啊”地大叫一声，跌跌撞撞中几乎摔倒。
“小心！”
我扔掉手里的笔，还没迈开腿，承欢已经便追过来的巧慧接住。
“格格，您吓死奴婢了！”
承欢用力把巧慧往门外推，叫道:“巧慧姑姑快走！”
巧慧被她推得踉踉跄跄，猛地一抬头见到我，也是惊得“啊”了一声。
我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对着承欢行礼道:“格格别慌！如夕是人，不是鬼。”
承欢躲在巧慧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我，说道:“你不是若曦姑姑？”
我在心底一叹，柔声道:“不是，奴婢叫如夕，之前也曾有人说我长得像她，可奴婢真的不是。”
承欢从巧慧身后走到我面前，仰头凝视着我，半是疑惑半是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身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眼中隐隐地闪着泪光。
我心中痛得缩成一团，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抱她。正要出言相慰，她却忽地抬头望着我，说道:“他们都骗我，我是知道的。”
我喉头有些哽咽道:“格格……”

巧慧抢着道:“格格饿了吧？打从早上就没吃过东西，这会都快到晚膳了，不如奴婢去给格格备些点心吧？”
承欢却望着我，我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走在路上，巧慧见四下无人，拉着我的手道:“小姐，你怎么到了这儿？”
我道:“此事说来话长，十三爷是为了我好，才让我住在这儿的。倒是承欢，才不到十岁的孩子，府里宫里供着的，可为何如此瘦弱？”
巧慧叹了口气，说道:“虽说宫里府里看在皇上和王爷的面子上，每个人对格格都是极好，但真正疼惜格格的，却没几个。别看她平日嘻嘻哈哈颇得人喜爱，可格格懂得的一点不比大人少，常常私下里拿着小姐送的玉佩偷偷落泪。近日来更是吃得少了，再过几天，便是你……那位二小姐的忌日，格格这几天都格外地低落。今日来见小姐，实是王爷暗中安排的。”

我心里酸楚疼痛不已，用胡萝卜和白萝卜做陷做了一碟水晶馃子，捏成兔子模样，又放入薏米粉熬了点小米粥，做好后让巧慧端上来。
承欢趴在桌子上，眼睛瞪着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的兔子馃子看了又看，高兴地说：“好可爱的小兔子，还有眼睛呢。”
我把馃子放在碗里，吹凉了要喂给她。承欢却忽然收了笑容，侧着头看我，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滴出泪来。我赶紧放下碗筷，把她拥在怀里，低声道：“怎么啦？怎么啦？”
承欢伏在我肩头，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道：“姑姑，我知道了，我都懂的！姑姑……”
我的泪终是滚滚而下，巧慧在一旁早已掩脸低泣起来。

“皇上驾到！”
门外一声高呼，我赶紧把自己和承欢脸上的泪痕擦干，跪伏在地上请安。
屋子里忽地一暗，胤禛高大的身躯自门外而入。
“都起来吧。承欢，你阿玛说你在怡情轩，皇伯伯回紫禁城正好路过此地，特地过来看看你，过来。”
承欢依偎在他怀里，欢喜地唤道：“皇伯伯！”
胤禛摸了摸她的头，道：“才两三月不见，长高了，只是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皇上恕罪！”
侍候承欢的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纷纷磕头请罪。
我偷偷向承欢眨了眨眼，承欢搂着胤禛脖子道：“皇伯伯，不干这些个奴才的事，是承欢想念皇伯伯，不好好吃饭才这样的。”
胤禛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奴才，道：“既然如此，朕就暂且不降罪你等，不过，日后可得当心点！”
说着站起身来，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我脸上一掠而过。我心尖一跳，赶紧低下头来。

承欢在怡情轩里腻了半日，直到十三派人来寻，才磨磨蹭蹭地回府，尽管如此，在人前依然不敢与我过于亲密，只是要我陪着玩耍，却是一整天都笑脸如花。

三月底，胤禛与八爷的关系彻底恶化，以“朕与允禩之关系形如水火，势如帝国”，夺去八爷在朝中所有职权。我知道，一切因果已经不远了。

承欢吵着要到圆明园玩乐，命人到怡情轩接我。我虽心中忐忑，但也不好拂了她的兴致，而她只是贴心地带了几名贴身的奴才。逛了半天，用过午膳后，小丫头已经累得倒头便睡。

除了圣祖爷在世时随圣驾临幸过圆明园几次，我从未独自来过，那时还只是个普通的园子。胤禛登基后，对园子进行了整体设计和规划，兴建了一些流传后世的建筑，让这个后来的“万园之园”初具了宏大的规模。

园子里的玉兰花开得正盛，承欢睡下后，我拿了篮子，打算摘些玉兰花瓣。玉兰花的香气过于浓烈，闻得久了会熏得人眩晕，但花瓣却是极好的冲泡香茶的材料。
很快摘了大半篮，我提着篮子挑偏僻的小道往回走，快到交辉园时，忽地闻得一股熟悉的清香，那是木兰花的香气，抬眼寻找，果然在一个角落里，栽着一株木兰，树上朵朵水泽木兰，洁白如雪，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身姿，沁出淡淡的香气。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弯着，拉过枝条，轻嗅花香，自言自语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就知道是你。”
忽地发现树后露出一角明黄的颜色，心尖大力地跳动起来，盯着那一抹耀眼的颜色。他就这样从花树之后转出，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忘了手上的动作，只定定地凝视着他。他似乎有些愕然，却并不意外，也只是凝视着我，目光就这样奇异地胶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视线模糊起来，心中既喜悦又委屈，正要行礼。他伸出手，托着了我的手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缓缓而行。我如中魔咒，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目光不曾离开过他的背影半分。他的头发花白了些，身子清减了些，但腰身依然挺拔，步履依然坚定。

他，还是我的四爷吗？还可以是吗？

这是一个需要跨越心理伤痕的过程啊，伤害还在呢！

（九）
怡情轩平日都有侍卫把守和巡视，这些侍卫都是听命于十三的，我若想出门，还需得经他同意。我知他的忧虑，但长此以往，又终日无所事事，虽不时有承欢来热闹一下，大多时间我都是自个待着，时间久了总想着找些事情来打发无聊。何敬堂托人带了一个用蜡密封着的小木箱子来，我打开一看，惊喜万分，原来竟是他从传教士手中好不容易得来的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和《鲁滨逊沉思录》，虽只是手抄本，但对于我来说，无疑如获至宝！
胤禛对国外传教士并不友好，这个年代里，人们对于这些完全不懂的文字畏如猛虎。我不禁感激于何敬堂的细致。每日用过早膳后，我便把自己关在房里，徜徉在18世纪启蒙主义小说的奇妙海洋里。映字辈三丫头不知缘故，又怕我出了什么事情不好担待，终是找人通知了十三。

十三拿起茶杯，一口气喝去大半，放下杯子，望着我说道：“气色倒是不错。说吧，最近都在折腾些什么？”
我云淡风轻地道：“就是看看书，发发呆。”
十三气笑：“发呆？你一发呆就发一整天，连午膳都不用？”
我瞟了映月一眼，那小丫头吐了吐舌头，赶紧溜了出去。
“不就是无聊嘛。今儿个是怎么回事？日理万机的怡亲王不用处理朝中大事，跑这儿来审奴婢。”
他把杯子的茶喝完，放下杯子，淡淡道：“年羹尧被夺了陕西总督及抚远大将军之职，增补为杭州将军。许是年贵妃听到传话，今儿个早朝时体力不支在宫中晕倒，皇兄到她宫中去查看探视……军机处的事儿都得皇兄亲自来定夺，这不就偷得浮生半日闲。”
说完看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淡淡定定地往他的杯里添了茶，说道：“高到不能再高，自然就得下来了，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可王爷的神情，也不见得高兴。”

十三苦笑几声，站起身踱到窗前，背着的手握成了拳，半晌才道：“今早有人在朝上参了八哥一本，说是各地有人私替八哥建庙立碑，使民众参拜，皇兄当即气得让人传了八哥到堂前，把折子扔到八哥脸上，骂他狼子野心。九哥自然护着八哥，指着皇兄大骂，被皇兄轰下堂去，将他禁于府中，对八哥的惩戒自然也好不到那里去。”
我定定地站着，眼睛盯着地面，手脚凉透——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明白，有些事情是无法控制的，这都不是谁的错，有因必有果，当年参与到那场斗争中，就应该做好了作为失败者的准备。八哥也好，十四弟也罢，倘若能坦然接受固然心里好过一些，不能接受也只能被迫接受，这就是政治。”
我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他说道：“十三爷，若曦想求您件事，请您务必要答应！”
他看着我许久，叹了口气道：“即便你不求我，我也会做的。”
我对着他深深一礼道：“谢十三爷！”

回到屋里，心中烦闷至极，再无心看书，只坐在榻上发呆，目光不经意扫了一眼书桌，上面竟放了一封信。拆开信封，里面却一张纸也没有，只有一只用狗尾巴草编成的狐狸。脑子里即时想起毙鹰事件后的一次塞外行围，我在草原上用狗尾巴草编了只狐狸送给十四，说他们都像它，百般算计，也只为了农夫的鸡。
我吓得连忙把它丢在桌上，这个园子里全部都是十三的人，为何还能有人替十四送信？我用双手抱紧双臂，感觉从未有过的害怕:在这个时时算计、步步心机的漩涡里，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终是央十三准了我到庙里给姐姐上香，只是派了几名侍卫和映月跟着。
寺庙离怡情轩不远，小半个时辰便到了。跪在佛堂里，抬首望着高高在上微笑俯瞰着芸芸众生的佛像，对于人世间的疾苦，你看了多少？度了多少？为何还有那么多的人为了一己私利执迷不悟？一切若终是因果报应，无因则无果，无贪则无恶，无爱则无恨，无望则无悔！所有人都在各自打算，那还不如都各自活着罢。我终是无法接受这个动辄要人性命的社会，我的身心已是疲惫不堪，想要真的把自己藏起来了。可是，我可以吗？

捐了香油，敲着木鱼念着姐姐生前总在念的经文，不知光阴过了几许。
“若曦……”
十四低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有些惊，有些喜。我睁开眼睛，慢慢看向他，一年多未见，当初意气风发、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已是憔悴了几分，落魄了几分。
我慢慢站起来，对着他默默地行礼。他一时激动，一伸手把我拥进了怀里，在我耳边哽咽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未死！”
我轻拍着他的背，这才发现，当日让十三传话要他待我出宫，是多么自私，我竟从未想过他可能要面对的后果！
“十四爷，对不起！”
他扶着我的肩头，仔细地看我，忽然哼了一声放了我，冷声道:“枉我不惜以皇阿玛的遗旨带你出宫，而你倒好，明明活着却连个信儿也不给，让我为你伤心内疚了许久，看来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我绕到他跟前，深深地鞠躬，真心说道:“十四爷对若曦的好，奴婢一刻不曾忘记，只是这其中牵扯到太多事情，何况……何况我本是不想再回来的。我如今的身份，已经不是马尔泰若曦了，也不能是她。”

十四低头沉思一会，点了点头，说道:“不怪你了。我只问你，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
我转过头，道:“不想！”
“那，可还愿意跟我离开？”
我望着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累了，不想再掺和到你们兄弟之间。”
他定定地看了我许久，才道:“那好吧，还是不勉强你。不过若曦，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你若需要，当日的承诺还是可以兑现的。”
我躬身道:“多谢！”
一时双方无话，十四看了看门外，说道:“侍卫和宫女被我支开了，此刻只怕就要回来，我得走了。我希望你能记得今日说过的话:无论我们兄弟之间有怎样的纷争，你都不要掺和进来，也不要偏帮谁，那对你、对大家都好。”
“记住了。十四爷保重！”
他点了点头，最后又看了看我，一甩袍子大步离去。

自与十四见过面之后，我再也无法像之前一般可以装作逍遥自在。
七月，皇帝对于允禟的骄横和挑衅终于忍无可忍，下令革去其贝子爵、嗣后。同月底，正式实行摊丁入亩政策。而宏时也正式被胤禛所弃。

转眼已是酷夏，因宫中酷热，胤禛早时曾中暑，因而极惧怕炎热及大太阳，于是便搬到圆明园避暑，并告诫臣子们:朕在圆明园一切与宫中无异，该办之事，照办无误。

怡情轩虽小，但格局及布置都是延伸圆明园的，树木繁多，池子也多，住着倒也不怎么热。承欢与众皇子、皇后和几个嫔妃被胤禛传召到圆明园同住，倒给了小丫头方便，时常跑到怡情轩来，赖着不肯走，而他是最清楚明白之人，倒是由了她。

承欢被专门允了，可用了晚膳再回园。一顿普通的晚膳，小丫头吃得津津有味，直呼宫里的膳食都不如姑姑做的。
“朕的御膳房果不如你姑姑的手艺？”
胤禛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微笑着看着我们，吓得众人纷纷跪在地上请罪。
“都起来吧，是朕不让通传的。”
说着拉起承欢，说道:“朕今儿个倒要好好尝一尝。”
宫女太监们连忙侍候着净手，高无庸正要给他挽袖子，他却坐着不动。
我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走过去，给他挽袖子净手，再把毛巾拧干，递给他，他却依然屹立不动。
我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声，双目一张看着他，那人却依然视而不见，最后只得恭恭敬敬地给他擦脸。目光随着毛巾划过他的脸，让我得以敢如此近地细看他，脸庞瘦削了些，眼尾多了几道皱纹，眉宇间依然是紧的，最近有很多烦心的事情吧？

用完晚膳，承欢已是哈欠连天，巧慧与嬷嬷带着她赶紧启程回园，以免误了给皇后请安的时间。
屋里收拾停当，那位却没有要动身的意识，我看向高无庸，他却转过脸去，装作没看见。
这些个人精！我又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哼，装傻谁不会？
我像根木头似的立着，眼观鼻，鼻观心，那个人衣服上特有的熏香却直往鼻子里钻，让人想忽略他都难。那位倒是闭上眼睛正襟危坐，高无庸看了他一眼，竟然弯腰退了出去。我使劲对着他摇头，本来闭着眼睛的人却忽然睁开眼，于是便看到了脸部扭曲的我。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我尴尬地笑了笑，正想要行礼退下。
“高无庸，摆驾！”
高无庸高声应道:“啧！皇上摆驾——”
我跪在地上:“恭送皇上！”
他在我跟前停了一下，他的手恰好就在我眼前，我清楚地看到，那只紧紧握着的手，白了指关节。
人已走出好远，我盯着门口看了好一会，才确认又剩下我自个了。

进入九月，天气逐渐转凉，暑气也消退不少，皇后带领着众妃嫔及皇子先行回宫，胤禛却依然住在圆明园里。
怡情轩后花园里有一株大榕树，常年绿叶成荫，我让人搬了桌椅及茶具放在树下，手里拿着书卷。凉风习习下，品茶看书，好不惬意。正有些困意，想要合上眼睛休息一下，高无庸小跑而来，打千行礼道:“夫人，皇上有请。”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道:“皇上？他请我……”猛然发现言语失当，连忙住了口。
高无庸道:“夫人请——”
我迟疑了半天，终是不敢抗命，只得收拾起满心的不安，随高无庸来到园子门口，早已有马车等着。

马车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停下来，高无庸挑起帘子，说道:“夫人，到了。”
我只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眼前竟是一大片荷花，一望无际的碧绿，以及偶尔擎出碧绿的数朵粉红花苞，衬着远处的亭台楼阁，美得让人惊叹。远远地见着胤禛站在岸边亭子里，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否人在画中。
高无庸把我带到亭子里，自己便远远地站着。

“陪朕走走吧。”
他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疲惫，我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走向荷叶中央的小道。
古代夏日的景色真的很美，广阔的天地下色彩雅致的自然美景，走在路上，时而吹来一阵清风，带着暗香流动，让人走着走着，就会忘记身在何处。
胤禛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起初还有些不自在，慢慢地也就变得悠然自得起来，完全被圆明园的美景所吸引。
不知不觉来到荷花深处，他站在栏边，背着一只手，静静地望着黄昏下好像望不到边的绿。我也站定，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无法移开，慢慢地竟然鼻子发酸，又连忙把目光移向别处。

“相逢对面不相识，你还要继续这样吗？”
我口硬道:“奴婢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他转过身来，我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双手紧紧地捏着帕子，低着目光。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我不敢不从，慢慢地抬起眼帘，对上他的目光，心尖一下子痛得颤抖，赶紧咬牙忍住了泪。
“为什么？”
我别过头，道:“因为奴婢不值得！”
“为什么你甘愿那样离开朕，也不愿意为了朕、为你自个妥协半分？”
我终是无法忍住泪，说道:“因为伤痕已在，即便伤口愈合了，但谁也无法忘记曾经的痛，那种痛就像一把刀，横在你我之间，时刻提醒着发生过的事情。奴婢不认为那是一种错，而它却真真实实地伤了你，这就是问题所在！放不下的人不是奴婢，而是皇上。那些人、那些情，奴婢不提，是因为早已放下。倘若问题还在，皇上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到从前吗？”
他的目光冷若冰霜，说道:“你如今还认为与老八的过往是理所当然的？！”
我摇了摇头，悲伤地望着他，泪水如珠般落下，说道:“你果真那样认为吗？当一个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想要’二字时，他已握住了开我心门的钥匙；当他扔掉伞陪我在雨中挨着、受着、痛着时，我已彻底向他打开了门；当他护住我，用自己的背朝向箭时，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之后是是非非，不过是越陷越深而已。 话至此处，你还要问起八爷吗？自别后，怨、恨、嗔、痴，皆化为缕缕相思。因为若曦心中，没有皇帝，没有四阿哥，只有夺去我魂魄的胤禛一人。那个晚上，你明明知道的，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话至此处，你还要怪我、恨我吗？ ”

“若曦……”
他的眼中积满了泪水，哽咽着唤我，抬手要替我拭去泪水。我后退一步，说道:“奴婢告退了！”
说着转身跑了起来，任由泪水一串串地飞散在风中。

高无庸自远处跑过来，与我擦肩而过，在他原来站着的地方立着另一名太监。
“皇上，年贵妃……年贵妃病重了！”

正视问题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这是爱人之间能够长久下去的关键呀。原著里虽然有将近二十年的感情，但其实两人从未真正地相处过，这就是“相爱容易相处难”吧，但当他们的问题激化时，原著就是选择了离开来逃避，所以才造成天人永隔的结局。两个相爱的人之间如果有了猜忌和隔阂，是无法相处下去的。所以这是在给他们的相认和未来的日子做铺垫。so，亲爱的们不需要难过啦

（十）
年贵妃病笃，皇帝下令:全太医院全力医治，并加封“皇贵妃”，对年羹尧的处置压后，期间除下了两道谕旨，向来勤政的雍正皇帝一切朝事无心处理。
消息传来，我正在屋里作画，康熙素来爱菊，时常画菊，各个品种、各个形态甚至各个季节的都画得惟妙惟肖，我在御前侍候时，看得多了，自然懂得一点巧妙。前一半倒是满意的，到了后面，心烦意乱起来，只得把纸一卷，扔在一边，重新研了墨，铺好纸。“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多久没写了？就是因为怕被人认出字迹、怕睹物思人，所以一直不写。可如今，我怕什么呢？
看着字在笔端一笔一划地勾勒出来，拿着笔端详了许久，算了吧，我又何必管他神似还是形似呢！一遍又一遍，只管写着，不一会，地上已经铺了几十张，心绪总算平静下来。
放下笔，推开窗户，屋外黑漆漆的没有半颗星。
“下雪了！下雪了！”
映月和映雪冲到院子里，伸出手接住徐徐飘下的雪花，稚气未脱的脸上笑得如花般灿烂。
我伸手接住一朵雪花，看着它很快在手掌上消失无踪，脑子里想起我到古代已经有二十个年头了，回想起来所经历的一切，心里竟都是凄伤与无奈！

“夫人，宫里的公公送来了一个包裹，说是要给夫人的。”
映碧把包裹交到我手上，行过礼看了我一眼，见我没什么反应，便也走到院子里与映月、映雪一同玩乐了。我摇了摇头，这几个丫头都是十三从宫里带出来的，想必都经过挑选和特别嘱托，开始时倒还记着宫里的规矩，与我处久了知道了彼此的本性，便松散下来，时常有些十几岁孩子该有的天真和烂漫。我深知她们的不易，有时便随了她们，能快乐一刻便是一刻。

回屋里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长条形红绸布包着的物件和一个长方形木盒、一个鼻烟壶。我颤抖着手打开红绸布和木盒子，一样一样拿起白羽箭、木兰玉簪、耳坠子和鼻烟壶，被摸挲了无数遍的物件，在烛火下闪着柔和的光。自我落水后，他也曾在这样的夜晚拿着它们想起我吗？可曾透过它们感知着我的心？三只小白狗，一只芳魂永逝，一只随夫软禁，还有一只在这静待花开花落。我们每个人，都在循着各自的人生轨迹在活着，而心，早已随着岁月苍老了些许，寂寞了些许，也放下了些许。

雍正三年十一月，天上飞着鹅毛大雪，自入雍王藩邸以来，盛宠一生的年氏皇贵妃娘娘病重薨逝，皇帝悲痛欲绝，辍朝五日，封谥号“敦肃皇贵妃”，所有臣子一律不见，朝中大小事务交由怡亲王代为处理。

一滴泪划过我的脸颊，滴落在雪地里，只留下透骨的冰冷，就连心也是冷的。
原来你一直在骗自己，说是无情，却是多情，而我，才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那一个！

再次见到胤禛时，已经是十一月底，听十三说，他打算在圆明园常住。
因为丧礼，我已有两三月未见过承欢，她一到圆明园，十三便命人来接我。我心里明白，暗中安排的却另有其人。
他看上去又廋了些，脸上有些疲惫，但眼中却是闪着光的，已经看不出来悲伤。我对着他静静地行完礼，低着头默默地立着。他凝视了我许久，轻轻地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地把我拥在怀里。
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心却还是冷的，一如脚下彻骨的冰雪，只是垂着手，任由他拥着。
静静地拥了会，他放开我，柔声道:“膝盖可还疼？”
我道:“比往年好些。谢皇上的赏赐，暖手袋、护膝和手炉都很适用。”
他又看了我一会，问道:“不高兴了吗？”
“不敢。”
他的声音已有些冷:“她人已不在了，你还要如此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心如死灰地说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一直以来最不该的是奴婢才对。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出现在皇上面前，不该撩拨皇上的心，不该用自己的心来束缚皇上的真心，甚至不该……不该爱皇上！皇上与皇贵妃娘娘本是夫妻，你为她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应当的，而我……奴婢自始至终只是一个最不该出现的强盗……所以皇上，求您放了我吧！”

他冷冷地盯视着我，双拳紧握，咬牙道:“你是朕的女人，朕绝不会轻易放手！”
我冷笑道:“奴婢再不济，也可以自取性命。”
他双目一睁，道:“你敢？你就不怕朕加罪于你的父亲弟弟，甚至整个马尔泰家族？！”
我嘴角扯出一丝笑，冷冷地看着他道:“当日我抗旨不尊，圣祖皇帝也只是罚我到浣衣局洗衣服而已，罪不及我的家人，今日难道皇上会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马尔泰若曦，而无故降罪于她的家人吗？”
“你……”
他愤怒地瞪着我，我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他的拳头却慢慢地松开了，越过我身边欲要离去，却又停住，说道:“你心里难受，又何苦作这个姿态来唬我和骗自己？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绝不会再失去第二次，永远不会！”
他的脚步已经远去，我双腿一软，跌坐在雪地里，抬头望着白得惨烈的天空，我想大哭，却是怎么也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