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和八喜在花园里寻到我时，我仍像失了魂似地站在雪地里，手脚早已冰冷得不能动。
“夫人，您的手为何如此冰冷？可千万别出事了才好！”她把带着的毛氅裹在我身上，又把原本裹着的手炉塞到我手里，转头对着八喜道:“八喜公公，我们夫人怕是冻僵了，烦你赶紧喊些人来帮忙。”
我连忙道:“不要！映月，我暖一暖就好，我能走。八喜公公，劳烦你安排马车，我想回怡情轩。”
八喜笑道:“夫人怕是还不知道？皇上已经命人把夫人的物件搬到了勤政殿的暖阁里，往后夫人就住在园子里了。”
我心里一惊，他为何还是那样，只管按着自个的心意来做？说道:“怡亲王呢？王爷可知道？”
“知道的，地方还是王爷给安置的呢。”
我心中暗气，这个十三又在帮些什么忙？可仔细想想，他即便知道我还不愿意面对胤禛，但胤禛毕竟是皇帝，他作为臣子总该要听的。

一步一挪地在映月搀扶下走出花园，却有两名太监抬着椅子走来，行了礼后让我坐在椅子上，直接抬到了勤政殿的西暖阁里。望着屋里的陈设，又不禁鼻子发酸，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复制养心殿西暖阁的。他又一次想把我藏起来，只是这一次，他更多的是随了自己的心意，在我还不愿意的时候，却是与禁锢无二。
映碧、映雪早在暖阁里侯着，看我苍白如纸的脸色，都吓了一跳。映月说道:“赶紧备好浴汤，要热一点的。”二人赶紧应了声各自去准备沐浴的物品。

把身体泡在热水中，总算慢慢暖和了些，捏着脖子上的木兰玉坠，想着方才在花园里的争吵，鼻子一阵发酸，连忙仰起头，硬生生地把泪逼了回去，可还是无法抑止地难受，只得闭了气，全身埋入水中，直至快要窒息才把头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气，心里的郁闷才稍稍去了一些。
用过晚膳，映雪从屋外进来，后面跟着一名年约六十的老嬷嬷，行礼后说道：“夫人，这位是玉嬷嬷，勤政殿里的管事嬷嬷。”
玉嬷嬷对着我略略一礼，只见她面容极其慈祥和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目光却闪着敏锐的光芒，从容中有着洞悉一切的世故。
“夫人，老身来看看夫人可还缺些什么，若需要添置东西或有什么吩咐，尽管让丫头们来说便可，老身都会安排的。”
我见她谈吐大方，并不如其他老宫人自称“奴婢”，知她身份定然不同，便也起身回礼道：“多谢嬷嬷费心，暂时都够了。”
玉嬷嬷忽地抬起头，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仍旧微笑着说：“那老身便告退了，夫人也请早些安歇。”
映月送了她到门外回来，说道：“这玉嬷嬷倒是个和善的人，只是有时透着些奇怪。”
我冷声道：“映月，园子里虽不是宫里，但规矩也是决不能少的，往后凡事不可妄自猜测，不该说的话也决不能说，记住了吗？”
映月吓得脸色发白，低头道：“是，奴婢记住了。”

一连几天，胤禛却毫无动静，倒让我安心下来，夜深人静时，还是忍不住想着他是否有进膳？是否还在处理朝政？是否已经就寝？
从暖阁往外望去，大殿里总是灯火通明，十三、张廷玉等肱骨大臣进进出出。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他们如此焦虑？八爷！我吓了一跳，可仔细想想，八爷约莫就是雍正四年出事，现在是三年末，应该不是他吧？抚了抚胸口，强自镇定下来，想着要找十三打听，却根本捞不着他的人影。连续两天，躺在床上反复推敲着，折腾几回之后竟然了无睡意，直到天快四更了才慢慢入睡，睡不了两个时辰便又从噩梦中惊醒。当年在养心殿里的惊惧，竟又如影随形般地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夫人是何时入睡的？”
朦胧中似听到胤禛的声音。
“回皇上，快四更天的时候。”
“退下吧。”
我依然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耳中听得他渐渐走近床前，心脏嘭嘭狂跳，手在被子下紧紧地捏着床单。感觉到他在床前站了一会，轻轻地拉了拉被子盖着我的肩头，只听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原想着留你在身边，可到底是该还是不该？”
听着他离去，我依然闭着双目，害怕一睁眼，方才的一切便变成了梦境，心里对他的所有怨气及委屈，一下子全都化为柔情，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我。

接近年关，早上又下了一场雪，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窟里，冷得人都躲在了屋子里。我坐在炭炉子旁边，看着三映丫头在翻夹袄，玉嬷嬷让人拿了棉花和锦缎来，吩咐她们好准备些过冬的用品，映月照着之前八喜送到怡情轩的护膝模子，给我又做了一对来替换。
“夫人可在？”
高无庸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
“在呢。”
“皇上有请。”
三映丫头互看一眼，赶紧站起来替我换装梳头，我道:“稍稍收拾一下便可，不宜隆重。”

高无庸把我带到偏殿便退到门外，顺手关上了门。
胤禛站在窗前，一只手习惯地背在身后，握着辫稍。我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许他如何高大和强势，在偌大的殿宇里此刻只显得更为孤寂。难怪他会感叹“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春风作契交。”

“皇上吉祥！”
他并未转过身来，只是望着窗外的天空，缓缓说道:“朕早年曾游历过名山大川，也曾向往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生活，可身为皇子，要肩负的东西太多，慢慢地都被磨灭了，剩下的只有使命和无奈。朕这圆明园再美再好，终究是比不过外面天地之广袤壮阔、自由自在。”
我脱口而出道:“若无太平盛世，何来的自由自在？若得太平盛世，终归要有人来做出牺牲才行。”
他转过身来，微眯了眼睛望着我，许久，说道:“你果真如此认为？”

我避开他的目光，只是低了头。他默看了我一会，又转过身去望着窗外说道:“那天你落水之后，所有人都回来禀报说你已凶多吉少，我偏不信，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去寻找。可是找了许多天却毫无所获，我的希望在一点一点地被现实磨灭。不久前还在跟我怄气呢，才不过一转身就天人永隔，教我如何能接受？十三弟拿着你的遗物来见我，在那一刻，我只觉得天地之大，心却被挖空了，看着眼前人来人往，我却是如此的孤单。我即便拥有天下，却永远无法把自己心爱之人留在身边。”
其实我心里何曾真正脑他，说到底是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再次面对他和留在他身边的日子罢了。对于年贵妃，与其说嫉妒，不如说在乎他对年氏的态度多一些。如今听他所说，句句皆是真情，心中早已软化，却还是说道:“宫中不是众多年轻貌美的妃嫔，你又何必如此？”
他看着我，缓缓说道:“年氏本性良淑，自年幼入侍藩邸，一直恪守本分，为我生儿育女，也是真心待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去了之后，我悲伤难过也是难免。若曦，我知你不喜欢宫里的生活，可我真的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至少能陪我说说话。我要天下所有人都怕我，畏我，可这其中不应有你。”

明明是多情，可为何伤得最深的总是用情最深的一个？难道女人就只能这样吗？
满腹思绪依然挥不去。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尽管心中还有些许不甘，可还是不得不向自己的心低头，抬头迎向他的目光，说道:“我想出园子一趟。”
他一怔，道:“你还是不愿意留下？”
我道:“接近年关了，茶馆里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一下，事情一了就回来。”
“那好，让十三弟安排一下。”
我行礼道:“谢皇上！”
他看着我，道:“心里还是不痛快。看来我这个皇帝，真的不懂如何哄人。”

我转过身走到案边，端起桌上的茶盏道:“茶凉了，奴婢去给皇上换一换。”
说着便急急逃离他的视线，身后两束似笑非笑的目光，一直如钉子般落在心上。

茶馆里的生意红红火火，账目也理得很好，许大兴颇有生意头脑，只要经营得当，今后定不愁吃穿，但我必须要做出决定。
“许大哥，明儿个就在店里贴个告示，把茶馆转让出去，你拿了钱，带着阿多和雨儿回老家去，以你的能力，日子定然也不会难过。回去之后，忘了京城的一切，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我相识一场，也是上天给的缘分，只需记在心里便可。”
许大兴有些愕然，但他向来信任我，也只是顿了一下，说道:“知道了，夫人。”

从茶馆出来，直接去了何敬堂的医馆。
“看来是决定了。”
何敬堂一边在纸上奋笔疾书，一边道。
“算是吧。”
“既然决定了，便不要犹豫，你自个的心自个最清楚，人生匆匆数十年，你也很清楚期限。横竖都是活，何不让自己舒心一些？”
说着递给我刚写好的方子，道:“宫中虽有太医，但你的身份尴尬，他们也未必就真的上心了。这个方子你拿着，务必要按着上面的叮嘱来做。”
我把方子折叠好，说道:“我自个的身子，自个明白，不过，我答应你便是。”
何敬堂看着我，缓缓说道:“只是，有一点我本不该说，但作为医师，却又不得不说。”
“说吧，你一个现代人，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
“你的身体不适合怀孕。你之前数次晕倒，与你早年长期积虑成疾、已经造成心脏损伤有关，若然怀孕，到分娩那一刻，很可能便是丧命的一刻。”
我脸上一热，涩涩道:“这个你大可不必多虑，两年前我曾经小产过，当年太医已经断定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何敬堂“哦”了一声，也就不再多说。
我对着他深深一礼，说道:“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以及照顾，如夕这里一并记着了。”
何敬堂连忙用手托住我的手肘，见我礼已行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好好珍重！”

走出医馆直接上了马车，没走多远，忽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轻轻挑开帘子，竟是一队兵马。赶车的侍卫连忙把车赶到路边，还没停稳，又有一队兵马紧追过来。保护我的几名侍卫实际上是胤禛的近卫亲兵，说白了就是传说中武艺高强的特务——血滴子。只听其中一人惊道:“不好，那是年羹尧的亲兵，皇上昨日下令年羹尧自尽而亡，这些人怕是要造反了！”

拧着眉头写完这一章，心里很别扭，有些不满意，权当交差吧

（十一）

雍正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妃薨月满，上即以九十二项罪款，赐年羹尧自尽！二十四日，年羹尧亲兵与皇城内将领私通，开西边城门，亲兵自西门而入，逼近皇城。

我在马车内听得侍卫谈话，吓了一跳，挑开帘子想看个究竟，只听“咻”的一声，一支响箭直冲云霄，啪地一声爆裂，闪耀出几丝火花。
领头的侍卫在马上回过头来，问道:“夫人可会骑马？”
我暗暗庆幸出来的时候穿的是汉服，方便骑马，于是道:“会骑！”
那侍卫拔出佩剑，一下削断了套着马车的绳子，大声说道:“夫人快上马！皇城西门想已被年匪亲兵攻破，不能再走，夫人赶紧赶到东边，从东门入宫，不宜再回圆明园了。”
我一惊，难道兵变了？不好，昨日正好是皇贵妃一月忌辰，胤禛此时正在宫中。容不得细想，连忙跳上马背，一挥马鞭，身下马儿受痛，长嘶一声便箭一般朝着城东飞奔而去。那侍卫头领却独自调转马头，向着刚刚走过的那两队兵马追去。

两名侍卫把我夹在中间，很快三骑快马已接近皇城东门，远远地只见门口已有重兵把守，走在前面的侍卫举着令牌大声道:“我们是皇上的人，赶紧打开城门！”城墙上的将领认得令牌，赶紧下令开门。一路上倒是畅通无阻，并未见到禁卫军巡逻，看来叛军这次闹事乃仓促决定，根本等不及年羹尧远在西北的年家军接应。接近紫禁城，守卫开始戒严，侍卫手持的令牌也不能轻易通过，被告知宫城所有城门已经关闭，没有皇上口谕任何人不得进入。

原来竟是曾夜探何府的刺客！
十三惊道:“郁贵，你想干什么？快放开她！”
那名叫郁贵的副将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道：“老天爷瞎了眼，让雍正那狗皇帝逃过此劫。老子今日就算死，也要拉着他最心爱的女人下黄泉！哈哈哈……”
笑声震得我耳鼓发痛，猛然想起十三送我的匕首，其实是一把五寸来长的妆刀，方便随身携带，在丢弃马车之前被我藏在袖子里以防万一，此时能否派上用场，就看我自个的运气了。

我暗暗向十三递了个眼色，十三怒目圆睁，大声喝道：“郁贵，你可想清楚了，你这一刀子下去，死的可不是你一人，而是诛九族！”
郁贵冷声道：“横竖都是死，可以拉上雍正的女人垫背也是值得了！”
我的心怦怦狂跳，见他分心说话，机不可失，手里反握着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向身后刺去。郁贵惨叫一声，手臂上的力量一松，我瞬即身子一矮，可脚才迈出半步，咻咻地两支利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插入他的身体里。我本能地回头去看，只见郁贵圆睁着两眼，犹自伸出一只手要抓我，两支利箭几乎要穿透他的胸膛，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衫，不一会，便栽倒在地上。
我从未离血腥与杀戮如此近过，呆呆地把手举到眼前，手上和袖子上殷红的鲜血像一只只魔爪，张牙舞爪地扑向我，接着眼前一黑，就此坠入噩梦当中。

身体像烈火焚烧一般烫，脑子像被巨石压迫似的难受，噩梦一个接一个地撕扯着我的身体，梦里的残酷和血肉模糊惊得我不停地颤抖。
“不要，我不要这样……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
梦里一直重复着这样一句话，可是，没有人回答我，没有人答应我，我无助地在黑暗中转了又转，始终原地踏步。

“如夕，你醒醒……我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
终于，有人回答我了，是十三！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十三握着我一只手，坐在床边，双目血丝满布，疼痛内疚地看着我。
“十三爷……”
我想喊他，可只听到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声响，发不出声来。
十三拍了拍我的手背，喜道：“醒了，总算是醒了。映月，赶紧唤太医过来！”
我看着他，眼泪只是一串串地往下掉。十三轻声道：“皇兄听得你遇袭，心急如焚，可苦于无法脱身来看你。你这一昏迷就睡了三天三夜，他也苦熬了三天三夜。”
我听了，心中又惊又喜又痛，用尽力气说道：“他……可好？”
十三道：“一切安好，你只需照顾好自己便可。”
说着映月带着太医进来，十三起身坐到椅子上，挥手道：“无需行礼，给夫人好好诊视要紧。”
太医反复把了脉，又翻了翻眼皮，让映月掀开衣领查看了一下脖子上的伤口，转身对着十三躬身道：“回王爷，夫人热度已退，身体已无大碍，脖子上的伤口不深，结痂后只需每日涂抹特殊调配的膏脂，相信不会留下疤痕。”
十三点头道：“如此甚好，退下吧。”
说完站起身，对映月、映碧、映雪交待一声，便匆匆离去。

待身子完全好转，已经是半月后。经此一劫，我的心反而坚定了许多。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而我的光阴，还剩下几许？十三说，郁贵是老九的人，而老九一直与八爷同仇敌忾，他如此一闹，八爷更是有口难辩，更何况他根本不想辩解。如此看来，结局已是难以挽回了。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还有两天便是元宵了，因参与配合年羹尧叛兵攻城，虽相关人等不是被杀就是自杀了，死无对证，但胤禛岂会就此罢休？下旨将允禩、允禟削籍离宗，若有人再以亲王、郡王称呼者，杀无赦。不久后，允禟被监禁。

我依旧住在勤政殿暖阁里。如今的圆明园很大，各殿之间有一定距离，且湖泊楼阁众多，树木及花草茂盛，殿宇之间有时还需坐马车才方便到达，我已习惯了在一片小天地里怡然自得，倒也并不担心会遇见住在圆明园里的嫔妃。勤政殿里的人都是胤禛最信任的人，我的身份特殊，既非嫔妃，亦非宫女，玉嬷嬷待我却不薄，其他太监宫女自然也就不敢怠慢，更不敢随意透露或议论勤政殿里的事情。

叛兵事件后，胤禛一直住在宫里，期间只让高无庸从宫里带来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赐名“福寿”。我一见毛绒绒的小家伙便欢喜不已，想起他曾把我比作打架的小白狗，不禁心中莞尔。如此漂亮可爱的小狗居然起了个如此“俗气”的名字，又不禁好笑。不过古人都喜欢图个吉祥如意，他自个儿子的名字不也叫“福惠”吗？难不成他把这只小狗也当成了儿子？
自从“福寿”来了之后，我的日子便变得忙碌起来，心境也随之开朗了许多，但对他的思念却不曾少了半分，反如野草般疯长。

元宵已过，但寒气依然未减。我裹着披风，坐在亭子里看映雪、映碧和“福寿”在雪地上打滚。映月本在殿里当值，我看着她急匆匆地走进亭子，微喘着气道:“夫人，皇上……皇上来了，此刻正在万方安和殿里……”
我霍地站起身，不等映月把话说完，拔腿就往万方安和跑去。被劫持时的惊慌恐惧、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后怕、以及连日来对他的思念，快要把我折磨成疯，我想见他，拥着他，我有千言万语要跟他说。不，那怕什么也不说，得他一个会心的微笑也是好的。
我在前面跑，映月在后面跟着，急声道:“夫人，您等等奴婢呀！”

我的脚才刚踏进万方安和台阶，两名侍卫即时拦在我面前。我这才看清楚，殿门前围了十几名侍卫，我一抬脚，他们便如临大敌般把手中刀鞘挡在胸前。
我就这样被拦在殿外，远远地望着殿内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和围绕在他两边的嫔妃们谈笑风生。
站在皇后身后的玉嬷嬷发现了我，对着我微微摇了摇头。胤禛正与皇后说话，不经意地抬了抬头，目光也只是往我这边一扫而过。
原来，无论是马尔泰·若曦，还是张如夕，终究什么都不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便是如此。
我默默地往后退，默默地转身离去，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亭子里，映雪映碧和“福寿”都已经不在，雪地上空留了一堆凌乱的脚印。我裹紧披风，依然觉得入心的冷。映月小心地说道:“夫人，这儿风大，回去吧。”我点了点头，任由她扶着我回到暖阁里。

晚膳时只吃了几口便无法下咽，让三映丫头撤了，抱着“福寿”坐在廊下栏杆上发呆，不经意抬头，只见夜空里挂着一轮明月，繁星有如洒在黑色圆盘里的夜明珠，点点闪着光辉。福寿忽然“嘤嘤”了两声，挣脱我的怀抱往我身后跑去。
“连你也不待见我了吗？”
我闷闷地站起身去寻它，一转身，却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身后，福寿正亲昵地围着他的脚打转。
我别扭地扭过头，心里既委屈又无奈:人如此，连狗也是如此。

高无庸赶紧过来把福寿抱走。
我固执地只是望着院子里的雪，忘了行礼请安。
“陪我走走吧。”
他的声音带着些疲惫，先行走向雪地里。我纵使心中有最多怨气，此刻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步子迈得有些大，我想起在茶馆后面山坡上曾经因为中毒而产生的幻觉，与此时此刻的我与他重叠在一起，一时间竟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只知道一步一步地踩在他的脚印上，跟着他走。也许是走得太专心踏实了，竟没留意到他已停下来，一下子便撞在他的背上，发出“哎呀”一声痛呼，又连忙后退两步，低头站着不敢说话。
他居然笑起来，声音低低的略有些沙哑。我呆住了，他有多久没笑过了？久得我甚至怀疑他是否曾经笑过。

他抬起手，卟的一声敲在我额头上，说道:“又在发什么呆？”
我用手抚着额头，泪水霎时涌上眼眶，只是望着他，哽咽道:“敲那么用力，很疼的。”
他凝视着我，眼中柔情涌动，我分明看到了点点光亮。
这一刻，仿如隔世！
我们彼此凝视着，目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不需说，我懂了，他应该也是懂的。此时彼时，我们的心似乎从未如此近过。

“若曦……”
他低声唤我。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搂着他，前所未有地痛哭出声，直哭得肝肠寸断，所有的恐惧、无奈、思念、委屈和恋慕，此刻全都化作了泪，在他面前倾泻出来。
他只是拥紧我，越来越用力，任由我肆意地哭，不时用唇轻触我的脸，用手抚着我的背。
我哭够了，依然趴在他肩头，抽噎着道:“我为何要爱你？为何要爱上这样的你？你给不了我承诺，给不了我家庭，给不了我安定，甚至给不了完整的爱……可我为何还要飞蛾扑火，唯独爱你？”
他用脸紧贴着我的脸，哑着声依旧低唤我:“若曦……”

我们静静地拥着彼此，许久，许久。我偎在他胸前，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只听得到花草丛林里的虫鸣，与他有力的心跳，仿佛幻觉一般不真实，但他又确确实实在这里，让我慵懒起来，不愿意离开半寸。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若曦，如今你我再不用相隔千里了，没有我的允许，可不许再离开了！”
我低声道：“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你怀里。”
他一惊，轻轻推开我，说道：“我在此，便不许你说死。”
我心中酸涩疼痛，无法告诉他何太医曾经说过的三年期限已在眼前，虽然何敬堂说过，连现代医学都无法准确判断一个人的期限，何况古代中医？只要我遵照医嘱来做，便能活得好好的，可因为有他我又不得不在乎。如今他在这里，我在这里，我们拥有彼此，这就足够了，好好珍惜便是，何必再去在乎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于是故意歪着头，说道：“你是皇帝，理应活得比我长久。”
他苦笑一声，道：“若曦，别忘了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有时候我也会软弱，也会偶尔需要安慰，撑不下去之时，心如枯槁的日子比死更难受。”
我又伏在他胸前，说道：“不会的，有我呢。”

回到大殿，胤禛捏了捏我的手，轻声道：“我先去处理折子，今儿个就在寝宫里歇息吧，我只想与你说说话。”
我脸上一热，耳朵和脸颊火辣辣的，挣脱他的手道：“奴婢先退下了。”
回到西暖阁，脸上身上还是热的，解下披风，一个劲地用手扇着风。三映丫头全都诧异地看着我，我一愣，讪讪地笑着，说道：“突然觉得好热……”
映月道：“方才玉嬷嬷让人来通传，吩咐给夫人备好浴汤，夫人是现在沐浴吗？”
我刚喝下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闻言噗的一声全都喷了出来，刚退下去的红晕又再度爬上脸颊。映月拼命忍住笑，憋得小脸通红，映碧和映雪干脆噗呲一声捂着嘴笑起来。

躺在铺满花瓣的浴盆里，依然想一会，羞一会，连自个也觉着自个奇怪起来，脸一直烫着，心底处有些许期待，又有些许害怕，更多的是羞涩。
“夫人，玉嬷嬷来了。”
映雪在门外通传。映月整理着我身上的小衣和长衫，再裹上厚披风，说道：“夫人的衣服都太素净了些。”我淡淡道：“素净也没什么不好。”

玉嬷嬷把我领到寝宫，便领着当值的太监宫女们下去了。胤禛正倚在床上看书，我心里暗气：他素知我向来脸皮薄，若不先让玉嬷嬷安排，很可能就让我糊弄过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我只觉得局促不安，手在披风下紧握着，低着头立在屋子中一动不动。他在床上默看了一会，放下书走到我跟前，用手指挑起我的下巴。
我抬起头，直看进他柔和的眸子里，分明带着笑意，痴了一般相互胶着目光。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忽然低下头来在我额头上印下一吻，欲要往下吻我的唇，我连忙伸出手掩住，说道：“说好了只是说说话的。”他嘶嘶地低笑起来，道：“你当真以为只是说说话？”我扬起头，认真道：“当真！”他一把把我抱起来，说道：“那就到床上陪朕说话……”我不禁大羞，叫道：“喂，君子一言……”

他是皇帝，论智商和计谋，我终究玩不过他……

（十二）
一夜睡得香甜，朦胧中似乎听见门外声响。
“皇上——”
是高无庸的声音。
我转头看向枕边，胤禛仍在熟睡，轻轻动了一下，这才发现手一直被他握着，心尖不禁涌动着丝丝甜意。
“皇上——”
高无庸提高了音量。
我轻轻推了推胤禛的手臂，说道:“该起来了。”
他的眼皮动了一下，忽然翻过身，拥着我，说道:“我这是在做梦吗？你果然在我身边？”
我心里暖暖的，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不是梦，我在这里呢。”
“你可知道，我有许久不曾如此安睡过了？有多少次，我从梦中惊醒，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候连我自个都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仿佛你还睡在身边，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却不知在何方。若曦，再不许弃我而去了，我虽拥有天下，可我却是如此孤独。”
我心里酸楚疼痛，只能拥紧他，让他知道我在。过了一会，轻轻地推开他，说道:“该起了，高无庸喊过几回啦。”
他依然赖着不动，我眼波流转，闭起眼睛，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他轻笑一声，像个刚刚得到奖励的孩子，放开我，高声道:“高无庸，更衣！”

胤禛住圆明园时都是在正大光明殿上朝及处理政事。他走后，映月进来侍候我漱洗更衣。我的心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让她把物品放下便可，我自个来。褪去身上衣物，才发现胸前一片浅浅的青紫，脸颊和脖子霎时热得发烫，不敢再看，赶紧收拾好了。
映月仔细地整理好旗头上的绢花和发簪，望着镜子说道：“夫人真美，连眼睛都是笑的。”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曾几何时，玉檀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一时间竟不觉痴了。

用过早膳后，正与“福寿”在屋子里玩乐，映碧进来通传:“夫人，高公公带着太医在外求见。”
我一愣，道:“好端端的为何请太医？”
映碧道:“奴婢也不知晓。”
既然是高无庸带来的，自然就是胤禛的意思了。我看开了，他倒还是在意的，便道:“请吧。”

高无庸带着一名老者进来，竟是何太医。双方见过礼，何太医明显大吃一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拿出枕子开始诊脉，反复几次。诊完脉，沉吟半晌不说话。
我道:“太医有话请直说无妨。”
何太医看了高无庸一眼，说道:“夫人早年可曾长期处于寒冷之中？”
我道：“有过一段时日。”
何太医点了点头，继续道：“夫人身子一直较弱，如今寒症虽已大好，但心脉已然受损，肺脉亦较弱，总的来说日常并无大碍。不知夫人可有一直吃药调理？”
我道:“一直吃着呢。”
何太医道:“那就是了，夫人只需继续按医嘱服药即可，下官这里，已是无药可用。”
高无庸惊道:“何太医此话怎讲？”
何太医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下官当年曾给一位姑姑诊治，病症大体与夫人无二，下官当时曾说过若一切遵照医嘱来做，可保十年无虞。但后来那位姑姑小产，加之忧虑伤心过甚，性命也就三两年间之事。夫人病症与那位有相同亦有不同，一切如何，全在夫人一念之间，若是好好调理，三五年也是可以的。若硬要下官用药，下官则无能为力。”
我笑了笑，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倒也不在意，说道:“有劳太医了。既然如此，也不必全与皇上说去，无谓要皇上为我担心，却并无用处。”
二人皆不做声，高无庸打了个千道：“夫人这便歇着，皇上那边正等着呢。”
我起身道：“有劳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