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霜天晓角

当夜,厉朝霰本就不过闭眼假寐,感到有人轻轻走到他榻边时,亦不觉得意外。

肖充容的晋位本就是个幌子,知道她顺理成章地召幸了肖蔷,他便猜到,她夜里大概会来自己这里,只是他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来,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要怎么面对她,就像他知道她也不确定怎么面对自己一样。

他感觉到她抬手,停顿片刻,才轻轻抚上他犹带泪痕的脸颊:“我知道你醒着。”

厉朝霰眼睫轻轻颤了颤,但并未睁开眼睛,洪熙帝轻笑一声,拇指指腹轻轻拂过他睫毛的尖梢,仍不见厉朝霰有回应,笑声的尾音难免微微苦涩了,下一瞬,厉朝霰只觉得自己被紧紧抱在了怀中,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朕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怕朕。”洪熙帝说着,将厉朝霰抱得越发紧,下颌用力抵在厉朝霰的肩上,“总算知道,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朕赐死你,为何不论朕怎么用心待你好,你总是只以为幻梦,仿佛今日受了,明日便会散了,不论朕怎么想让你放下心来,你都始终不肯。”

厉朝霰凝顿片刻,缓缓伸手抱住洪熙帝。

十六岁那年,他本是满心轻盈,总算走到了自己心上人的身边,发觉她中药,他便再无挣扎,然而一切就如幻梦,本就几无甜蜜,醒来,又唯有疼痛无比真实。甚至,他曾以为他此生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她面前。

他曾从她口中听到过自己,那个在先帝丧期便自荐枕席的,不知廉耻之人。

这是他生长在黑暗中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他必须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不让她发现。他曾不止一次地陷入梦魇,梦见她认出自己,想起自己,就像她当年所说的那样,赐他三尺白绫,一寸青锋,或是一杯毒酒。

可是,她又怎知他心的沉重与恐惧的万一。

厉朝霰紧紧闭上眼睛,清泪自他面颊滑下,他的手指慢慢用力,紧紧抓住洪熙帝的衣衫,话出口,被泣声裁得破碎:“陛下…臣侍以为,陛下知道,就会赐死臣侍。臣侍知道,那…事,臣侍罪该万死,只是陛下说,陛下对臣侍有心,臣侍便昏了头了,只想着能在陛下身边一天,就是一天。陛下…真的不会赐死臣侍么?”

“不会。朝霰,不会。”洪熙帝说着,手上力道有些失稳地,抚摸着厉朝霰的长发,“朝霰…是朕对不住你。朕是真心想和你…朝霰……”

她没有明说,可是厉朝霰知道,她是在说,厉朝霰是被她亲口下旨灌下大寒汤,此生再不能生育的。只要稍微想起这个,他的心便痛得几乎不能承受。不论后来,她看着他的目光中是否有几分与他人不同的温度,这个事实都使得他始终冰雪一般清醒——他是他爱的人所鄙夷的,所厌恶的,所抛弃的。

他此生做父亲的指望,是她亲手剥夺。在凶险的后宫之中,他的路,更比旁人难上万重。

可这清醒也使得他足够耐心,足够聪明,他终是在她的心里有了些许特殊,有了一个位置,而真相揭露的现在,他不仅没有被她赐死,反而得到了她的愧疚。

如果他利用得足够好,她的愧疚可以为他做到很多事。

他轻轻推开她些,让她看到他的泪流满面,他在她眼中看到心疼时,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他颤抖着舒出一口气,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微笑,说出来的话却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一句:“臣侍真心希望,陛下能永远留臣侍在身边……”

“朝霰……”洪熙帝说着,垂首吻住了他。“朕怎么会让你离开?朕永远不会放开你,永远不会。”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17 20:04:00 +0800 CST  
自得悉大寒汤一事后,洪熙帝便着穆医使常常来为厉朝霰诊脉,其实厉朝霰前些日子心思沉郁,身子也跟着有些不好,略有些晕眩虚弱之症,穆医使除给他开了些食疗的小方之外,便是建议他放松心情,尽量不要思虑太多,因此他也就被言攸和凉儿哄着劝着,好好歇息几日。

这日朝霰午睡刚起,便听得外头洪熙帝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捉迷藏的笑语连连,言攸见他醒了,扶他起身,含笑道:“陛下来了有一会儿了,就在屋里守着小主看奏折,两位小主子睡醒,小主还睡着,陛下就吩咐别吵小主,亲自带两位小主子出去玩了。”

厉朝霰轻轻点头,接过言攸递来的茶水饮用,低头间,见枕边随意搁着一方梅花丝帕,猜是自己沉睡时洪熙帝为他拭汗所用,不自觉伸手握在掌心,心中生些暖意,言攸察言观色,笑道:“奴才这就去禀告陛下,小主醒了。”

不一会儿,见洪熙帝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孩子进来,言攸带着两个孩子在一旁喝水,洪熙帝就坐到厉朝霰榻边,从厉朝霰手中拿过他用了一半的茶水就用,厉朝霰要拦,洪熙帝却是一躲,向着厉朝霰眨眨眼,将茶水一饮而尽。

“陛下…”厉朝霰耳根微红,洪熙帝却只故作无辜地看着他,两个孩子都在,他也只得作罢。

正这时,见凉儿进来,脸色有些为难,报话给言攸,言攸也是一顿,厉朝霰便问道:“是什么事?”

言攸略一犹豫,道:“夏充容带了皇长子来跟两位小主子玩耍。奴才瞧着今儿天气好,不如奴才带着两位小主子,拿着蹴鞠毽子,去水波亭那边玩去。”

洪熙帝微微皱眉,厉朝霰却伸手握住她的手,向言攸道:“请进来罢。”

洪熙帝侧目看他,厉朝霰只垂眼露出一点温柔神色,道:“为父之心,臣侍很能理解。”

洪熙帝轻叹一声,不一会儿,看见夏充容和皇长子进来,夏充容自己精心打扮,也将皇长子打扮得精致,两人穿一样水蓝银丝茉莉纱裙、髻簪宝晶蝴蝶,洪熙帝整整脸色,极力露出温和的神情,道:“安顺,到母皇这里来。”

先前皇长子只有一个小字阿萝,前些年他满了三岁,洪熙帝终于在礼部选送上来的封号中择了“安顺”二字,他便得了安顺公主的敬称,然而洪熙帝唤他安顺,他只是怯怯地躲在夏充容身后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洪熙帝叫言攸拿来玩具,又试了几次仍然无果,也只得讪讪罢了,夏充容亦是十分尴尬,厉朝霰伸手接过洪熙帝手中的玩具,浅浅笑道:“珍儿和祺儿都玩累了,臣侍之前吩咐御膳房备了牛乳南瓜甜羹,给孩子们做小食,想必也够安顺公主的份,充容小主和公主稍坐,吃了再走罢。”

皇长子像他父亲向来怯弱,不敢亲近人,对洪熙帝也是时常畏惧,只独亲近甘太后和厉朝霰,那孩子不爱说话,最多只露出一点羞涩的笑意,厉朝霰便也无从得知他对自己的好感来自哪里,大约是每次他来含辉轩,厉朝霰都会让梓珍和宛祺大方些,把玩具和零食分给他,即便夏充容过于警惕,往往只是转头就扔了。

今日洪熙帝在,夏充容也就顺从坐下,等言攸拿了甜羹来。

呈上来,是鹅黄色的裂冰纹釉碗里头盛着色泽鲜亮、细腻香甜的橙黄甜羹,其中一碗点缀几颗鲜红枸杞子,是专意为梓珍所添,梓珍一看见就苦了小脸,向厉朝霰撒娇道:“充容,枸杞有一股药味,我不喜欢吃。”

“是御医给你看诊的时候说你血气弱要你吃的,珍儿是乖孩子,该吃的自会吃的,是不是?”厉朝霰轻声哄着,舀起一勺递到梓珍唇边,梓珍却皱着眉躲开了。

宛祺杏眼含笑,跑到厉朝霰身边,抱住厉朝霰的手臂:“祺儿也要充容喂。”

厉朝霰正为难,却听见夏充容一声惊呼,抬眼只见皇长子脸色煞白,扑倒在地,洪熙帝反应比厉朝霰要快,一把打翻了厉朝霰手中的南瓜羹,奔到皇长子身边,抱起皇长子,取她批改奏折用的御笔抵进皇长子的喉咙,逼着皇长子将刚用下去的甜羹尽数吐出来。

——有人下毒。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18 17:44:00 +0800 CST  
御医来探,果然是羹中有毒,好在洪熙帝处置及时,皇长子吐出了大部分的毒药,又被洪熙帝喂下了她身上常备着的辟毒丹,这才捡回一条命来,只是仍然昏睡不醒,洪熙帝龙颜大怒,皇长子不便挪动,便是安置在含辉轩,由御前金刀卫团团围住,敕令即刻严查。

下药之人怕是早就动了手,并没料到洪熙帝驾临,闹成了御前现毒的局面,然而其人意在将皇次女宛祺和皇次子梓珍一同毒杀之心,昭然若揭,夏皇后亦是怒不可遏,将御膳房流程从头到尾清查。

那晚,厉朝霰在梓珍和宛祺的床边坐了很久,手指紧捏成拳,攥得发白。

做出这事的,是夏顺仪么?倘若是夏顺仪,那他也有错,是他将夏顺仪逼到了墙角,逼得他困兽反扑。在和夏顺仪谈话的时候,他故意少说了一点,那就是要让夏皇后倒台,自然也必须除去他膝下的皇女,又或者说,只要除去了宛祺,夏皇后就如同没有了爪牙的老虎。若是夏顺仪动的手,那就代表他已经明白,厉朝霰不是完全站在他那一边的。若是如此,他又当如何自处?

若不是夏顺仪,那这宫中竟还有人能将手伸到坤极殿中,如此暗箭难防,只怕还要更险。

言攸走进来的时候,蜡烛的红泪已淹没了铜鸾烛台,他犹豫片刻,轻轻走上前,向厉朝霰行了一礼:“小主。”

“不论是谁,他都不该动我的孩子。”厉朝霰缓缓伸出手,抚过宛祺额角的碎发,又抚过梓珍的脸颊,他的声音颤抖,仿佛是初春河面挤压碎裂的冰层,“言攸,他不该动我的孩子。”

言攸没有说话,只是担忧地望着厉朝霰清冷又决绝的侧影。

“我容不下他。”厉朝霰轻轻地说道,轻柔如同纷落的一片花瓣,“哪怕我身陷地狱永不超生,我也容不下他。”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19 18:35:00 +0800 CST  
皇长子醒来是在第二日,他虽捡回一条命来,却口不能言,成了哑人。

彻查之后,到底不过几个御膳房宫人因看管食材不善畏罪自杀,下毒之人到底是谁还是疑云,即便洪熙帝心中有所怀疑,也无法从她面上看出,她只是让夏皇后全力查案,并且更经常地来坤极殿看望三个孩子。

夏皇后的查案与其说是查案,不如说是想法子把这事栽到夏顺仪头上,偏偏他这样做,洪熙帝便多了几分不信,厉朝霰只得力劝皇后暂缓,一时便是僵持着。

夏充容当时在场,岂会不清楚梓珍和宛祺的千钧一发,宫中夏顺仪与夏皇后针锋相对之势路人皆知,他似乎笃定,下毒之人就是夏顺仪。厉朝霰见过他在皇长子被御医断定此生难以再出一言后痛哭失声,也看到他恨得通红的双眼,可是他并无力为他的孩子伸冤,即便他去求了所有肯听他说话的人,且不说没有实证,即便有,面对身怀夏氏皇嗣的宠君,也没有人愿意且能够为他的孩子报仇。

或许是不得伸张正义的悲愤,或者是对自己懦弱无能的痛苦,夏充容上吊自杀了,留下一封绝望的遗书,字字以血写成,怨斥是夏顺仪害了他的孩子。

发现了父亲尸首的皇长子只能发出嘶哑的叫声,即便洪熙帝中断了政事赶来,皇长子也是踢打着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只有厉朝霰冲上前强行将皇长子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头发,用温和坚定的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阿萝,阿萝,不要怕,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皇长子才终于安静下来,珍珠般的眼泪断线似的落下。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0 19:17:00 +0800 CST  
夏充容自杀,便无人能够抚养皇长子,夏皇后以长兄和嫡父的身份,将皇长子也留在坤极殿教养,而洪熙帝见皇长子自夏充容死后一直紧紧抱着厉朝霰不松手,便也点头同意了。

夜里,厉朝霰轻轻拍着皇长子哄睡了,言攸帮着他把孩子放下,低低问道:“夏充容把自己的命赌上,是否就能扳倒夏顺仪?”

厉朝霰轻轻冷笑,道:“便是夏充容再懦弱,我也毫不怀疑夏充容会用自己的命来保护他的孩子,可是他的孩子还活着,他怎么会舍得将孩子丢下,让他无人保护?不错,他的确是想为他的孩子复仇,但他的命,恐怕是别人帮他赌上的。”

“是皇后?”言攸问道。

“是皇后。”厉朝霰低下头,却是眉头紧皱,“他眼下斗红了眼睛,许多事也不与我商议了。自弑母后,更是狠绝到了极处,只怕杀掉这个他不喜欢的兄弟时,眼也不曾一眨。但这事却让我觉得有些蹊跷。从夏顺仪孕中多次遇险以致皇后失去圣心起,我便觉得有些不对,从那时起,宫中流言常常不向着皇后,也总三番四次有些意料之外的麻烦。夏顺仪也是个聪明人,不该落得这般嫌疑缠身,无法洗脱。恐怕这局中,另有他人的手脚。只怕必得冒险一问。”

“小主的意思是…?”言攸微微睁大了眼睛,“万万不可。若真是夏顺仪所做,那他便知道小主早已背叛了他,小主此时再入瑶华殿,便如同闯入龙潭虎穴,九死一生。小主和皇后本有龃龉,若真是夏顺仪所为,他便有机会将此事栽赃到小主头上,到时小主又要如何脱身?更何况,即便不是他所为,他眼下也必得找法子洗清嫌疑,小主便是现成的替罪羊。”

厉朝霰侧脸紧绷,只扭过脸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言攸跪道:“小主!”

这时节恰听黄羽轻轻敲一敲门,进来后垂首恭谨,压着嗓音低低道:“小主让奴婢去檀仁殿找位大师给夏充容诵经超度,奴婢去问了,大师说檀仁殿每年这时候都要给皇长女做七七四十九天的祭祷,夏充容自戕,到底是罪人,大师不敢这时候为他做法事,怕有所冲撞。”

言攸叹道:“佛家说人人平等,到了宫中,竟也如此势利。”

厉朝霰却忽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1 19:13:00 +0800 CST  
繁华夏日之中,坤极殿复又如多年前一般门庭若市,为的是洪熙帝终于下定决心,在一众朝臣的支持下择选夏行阳继任其先母夏济寒的太尉一职,除少数仍支持夏舞雩的朝臣,一时之间,夏行阳可谓权倾朝野。

为此,夏顺仪那头便不得不谨小慎微,然而他有孕在身,这般底牌在手,他怎可能甘心低头认输。

厉朝霰穿着宫侍衣衫、深夜悄悄潜进瑶华殿时,夏顺仪乃是一副闲适模样,穿一件柔软舒适的樱桃红纱衣,手中持着调羹搅着一碗西湖牛肉羹,可惜衣衫明艳、烟雾蒸腾,也只是显得他脸色表面的红润之下有难以支持的疲惫和病色。先前魏顺仪下手狠毒,他虽勉强保住了皇嗣,到底伤了元气。他见到厉朝霰来,微微一笑,道:“自有了身孕,总是容易饿,让你见笑了。”

厉朝霰微微垂首,道:“顺仪主子孕中辛苦,有何可笑。”

夏顺仪轻笑一声,依旧是他那天真甜美的笑容,只是却厌然无力——想来他虽是为了要斗而来的,此时此刻也难免斗得倦烦了,可偏偏现在,最是千钧一发:“有何可笑。只怕现在六宫都等着看我的笑话。支持我在宫中的风光的母亲走得不光彩,和长兄如今是宫中位分最高、最炙手可热,却是兄弟阋墙。陛下宠爱,身怀皇嗣,然而这孩子要我赌上命才能勉强保住。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好似抬手摸天,却是最岌岌可危,即刻就将摔得粉身碎骨。”

说罢却是云淡风轻一比对面:“坐。”

厉朝霰落座,沉默片刻之后,道:“顺仪主子以为,自己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改立中宫?”

夏顺仪并不回答,只是轻轻抚摸着腹部,厉朝霰垂下眼帘,道:“顺仪主子想要改立中宫,需要达成三个条件,一则皇后犯下必废的罪过,二则前朝无人能够力保皇后,三则陛下圣心决断,绝情断义。第一样倒是不难,第三样也有法子可用,只这第二样,顺仪主子现在恐怕有些为难。如今夏行阳承太尉之职,夏舞雩大人难免吃力,即便揭发夏皇后罪行,若夏行阳大人在前朝力保,只怕顺仪主子反而会落入更糟的处境。”

夏顺仪搁下汤匙,厉朝霰能从他坚定的神色中看出,他明白他必须先对付夏行阳。然而他旋即便是嫣然一笑,道:“你倒是不怀疑,下毒的事是我做的。”

厉朝霰淡淡看向窗外夜色,夏固然已到了它最繁盛的时刻,可是正因如此,秋的金声已逼到眼前。他握一握袖口,道:“因为皇后的罪名,臣侍已经为顺仪主子准备好了。只是要扳倒夏行阳,臣侍便无能为力了。不知夏舞雩大人是否真有把握,能够助顺仪主子一臂之力。”

把柄自然是有的,那是厉朝霰让宫玶亲手递到夏舞雩手里的,只是那是一把滚烫的双刃剑,也许来不及伤人,便会伤己。可是如今形势,夏顺仪已是退无可退,如果不能更进一步,就是死局,一如即将渴死的人,又在乎什么饮鸩止渴呢。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2 20:07:00 +0800 CST  
甘太后驾临时,洪熙帝和夏皇后正沉默地各自坐在那两个最高的位置上,洪熙帝穿石青颜色墨梅曲裾衣衫,夏皇后穿明红牡丹晓月宫装,两人各自看向一边,身姿僵硬,已是明面上的妻夫离心,夏皇后的姿态更有些强自镇定的意味,相较之下,跪在下头的曹修华倒是十分平静。

他似乎已经知道这一天的到来,虽然只是一袭檀色如意宝相长衣,可是他难得一见地戴起鎏金金棕晶石宝冠,那是他在潜邸诞下皇长女、晋封侧君之时所得,长发一丝不苟地梳起,面上薄施妆粉,描眉入鬓,虽看不出什么特别,却比往常看来年轻了数岁,厉朝霰猜得出,他今日必定是比往常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妆镜前。

甘太后看他一眼,又看过一遍跪礼在地的宫君,最后将目光落定在夏顺仪身上:“是你说,下毒之事为曹修华所做?”

夏顺仪身子沉重,由两个宫侍扶着起了身, 垂首恭谨道:“臣侍心知,皇长子中毒一事臣侍嫌疑难脱,所以不得不用心追查,眼下将所得证据呈现御前,恭待陛下圣裁。”

甘太后微微点头,道:“都起来罢。”而后走到上座,伸手轻轻一攥洪熙帝的手,“你问,哀家听着。”

洪熙帝点头应下,顿了顿,方道:“璃秋。朕问你,是你做的吗?”

曹修华浅浅笑笑,道:“是。”

他这般轻易便认下这般大罪,使得满座哗然,是甘太后轻轻一磕拐杖才复又安静无声,曹修华叩一叩头,扬起脸,平静的神情微微颤抖,即将碎裂:“太后主子对臣侍恩深似海,是臣侍辜负了。只是臣侍既然做了,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没有什么可不认的。只不过,臣侍想告诉陛下,臣侍为什么要这样做。”

夏皇后袖中手紧紧攥拳,定定道:“既已认罪,陛下不必听他狡辩。”

魏顺仪虽是坐山观虎斗,与夏顺仪也有龃龉,然而夏皇后终究有正宫皇后之名,只要夏皇后在一日,他就不可能更进一步,因此在这件事上,两人倒是达成了一致的默契,只见他轻笑一声,抬起眼来,他双眉作远山,额心青钿益发于华贵中显出冷艳来:“曹修华伺候陛下资历深久,总有些情分在,何况他素来一心向佛,不会轻易做出这等事,陛下不如听他说说也好。皇后主子不愿听,是有什么别的顾虑么?”

夏皇后拧眉,艳容亦是凌厉:“魏顺仪,说话要注意分寸。”

却只是色厉内荏。他自己也清楚,他已经不能阻止曹修华在御前说出真相了,他唯一的指望就是他的姐姐夏行阳在前朝能够撑住,洪熙帝对他的情意能够撑住,他还能够东山再起,继续高高在上。

洪熙帝没有说话,只听曹修华惨笑道:“因为臣侍要死了。”

“臣侍自问一生没有做过恶事,上天赐给臣侍祳儿,臣侍就感恩戴德,祳儿身体不好,臣侍就谨小慎微,从来没有生出过半点僭越之心。”曹修华跪直身体,一双眼泪沾了妆粉滚落,洗去他妆容,“甚至连祳儿没了,臣侍都没有想要立即作恶,臣侍每日礼佛问道,想要平息自己心中的业火,可是那火不肯熄灭,在臣侍心中烧啊烧啊,臣侍就这样,得了不治之症。臣侍原本只想要等到作恶之人得到报应,可是臣侍等啊等啊,臣侍都要死了,他的报应还没有来,所以,臣侍决定要在死去之前,亲手替祳儿报仇。”

他说着,猛地抬起手,直直戳向夏皇后:“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女儿,所以我也要杀死你的孩子,让你知道,我这些年是多么痛苦!”

夏皇后长眉竖起,刚要发作,却听甘太后长叹一声,道:“阿弥陀佛,当年你丧女可怜,哀家素知你安分守己,才让你随哀家礼佛多年,可惜最终还是不能阻止你走上歧途。”

曹修华早已泣不成声,用力叩头道:“太后重恩,臣侍无以为报。”

随即又看向洪熙帝,他泪洗一张初老的面容,双眼通红,似乎疲惫不堪地软跪在地上:“臣侍死不足惜,但求陛下为祳儿主持公道。”

洪熙帝沉默许久,方道:“皇后。你既牵涉此事,那么在查明之前,你便不要离开坤极殿了。厉充容,珍儿祺儿一直是你帮着皇后照料,眼下改由旁人抚养怕是也不惯,你带着他们,暂且先住到别的地方去。”

夏皇后想要开口,却被洪熙帝一眼看住,怔怔不曾开口。

厉朝霰心中轻轻一顿,片刻却还是恭谨行礼:“是。”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3 20:09:00 +0800 CST  
回去的路上,凉儿担忧道:“小主…”

“曹修华认下的是谋害皇女皇子的大罪,不论有什么原因,都是无可恕的死罪。”厉朝霰轻轻说道,“不论父亲做了什么,孩子都是无辜的,他受了丧子之痛,便要让他人也跟着一同痛苦,虽不是不能理解,却是不可饶恕。”

“可是我瞧,陛下颇是动容的样子,未必会赐曹修华死罪。”凉儿追道。

“她未必全不动容,可谋害皇嗣这等大事,她不能宽宥,否则层出不穷,皆是此事。”厉朝霰说着,看向飞雨馆的方向,“上回她赦肖充容,只不过是为了将夏氏推向盛极则衰,有上回的例外,眼下才更必须要做出例子来。”

然而厉朝霰很清楚,即刻赐死是不会的,毕竟曹修华指证夏皇后之事,还要查证。曹修华不过是二品修华,又多年无宠,更无家族依靠,所凭不过是甘太后给的一二倚仗,想要将手伸进坤极殿,只怕自皇长女去世起便无一日停止策划,想来他每日吃斋念佛,却无一刻摆脱丧女之痛,许多年来,也是可悲可怜。然而从前不能放下,如今他的丧女之痛便更不会消弥,但凡给他机会,他必定还会再对梓珍和宛祺痛下杀手,为此,厉朝霰与他已是死仇。只是丧女之痛何等惨烈,化为厉鬼也不奇怪,恐恨之余,亦难免心生同情。

若是易地而处…厉朝霰紧了紧肩上的披风,攥住了袖口。

他的孩子们…不。他们并不是他的孩子,只是皇后的孩子,他不过是照管照管罢了。但愿他们来日都能有好去处。

厉朝霰逼着自己吐出一口浊气,然而想到此处,难免还是生些泪意。

他目光触及前方,不自觉步履一停,正看见宫玶站在前面,她轻施一礼,道:“陛下命奴婢来问小主,小主想搬到哪儿住?”

乍然看到宫玶,厉朝霰不免攥住了袖角,一时并未回答,片刻问道:“阿抚…阿抚可还好?”

宫玶微微垂首,道:“他原是等着这一天的。他只是知道,这东西托付在他手中,却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如今知道了,他本也不愿意沉默下去的。只是…只是小主说,他若只说自己是受人所托,怕不能服众,所以要他冒名顶替,他心中到底不安。”

“没有什么好不安的,他肯做这事,便已将自己性命赌上,事成后,他便将这个身份用下去罢,只当作是……亡者的谢礼。”厉朝霰说罢抬起头,看了看秋日湛蓝的长天,天边有几只秋雁,排作人字,向南而去,也许明年还会回来,也许就一去不回头。

良久,他长叹一声,道:“请宫大人替我回话谢恩,我与三个孩子便搬到扶玉殿罢。”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4 17:59:00 +0800 CST  
一不做,二不休。

夏顺仪同他的异父兄姐一样,下得了最最狠毒的决心,洪熙帝方对夏皇后发作,夏舞雩便怀了壮士断腕的决心,自夏氏内部查得证据,将往年夏行阳赈灾时的贪墨之举告到了御前。

夏舞雩原只是想使夏行阳夺职流放,谁料却一发不可收拾,多年来一直关押在宫正司幽室的宁辽将军养子竟手持宁辽将军留下的血书密信,于大殿上告发夏济寒与夏行阳当年的大罪,一举揭出夏氏掩藏多年的大案,许多人这时才知,原来这事夏家是做惯了的,银钱出库,便要被她狠狠吃掉一口,再同地方州府瓜分,凡不同流合污者,便把贪污的帽子扣过去,灾民暴动,便动用军队镇压,再狠狠吃些军饷上的利。固然因当年的禹州水利案发生在先帝年间,证据也只这真假不知的密信一封,洪熙帝暂时还未做处置,其余案件却已是无可辩驳了。

眼看着前朝后宫,夏行阳和夏皇后都被逼到了绝处,偏偏就在这生死关头,夏顺仪早产了。

他那孩子本就是勉力保下,这几日操劳下来,终是不支早产。寅夜时分,消息传遍全宫,他生下了梦寐以求的皇女,却产后血崩,不幸殒命,洪熙帝十分悲痛,追封夏顺仪为宜慧顺仪,暂且将三皇女安置在慈宁宫,不过她亦有意按照宫中位分,将三皇女交给魏顺仪抚养。

他的意外去世,对于夏舞雩一派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夏舞雩根基本浅,一时之间没有可以献入宫中为三皇女养父之人,而三皇女一旦交给魏顺仪抚养,便同魏氏皇女无异,这对于夏舞雩一派来说,便相当于断了指望,于是少不得树倒猢狲散。

更要紧的是,对于夏氏一族来说,夏行阳即将被问大罪,夏舞雩一派也出头无望,许多人更亲身牵涉在贪墨一案中,已是穷途末路。

大约正因此,夏行阳揭竿而起的时候,竟颇有些应者如云的盛况。

只不过这本来应当轰轰烈烈的谋逆最终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只因夏行阳虽是当朝太尉,然而太尉一职本就虚设,只因夏济寒独揽大权才拿得虎符在手中,夏行阳封太尉,手中并未增添实权。跟随她的,只她的府兵、军中亲信和牵涉赈灾贪贿案甚深之人罢了。

更何况,她匆匆行事,最终只来得及于夏府中将夏舞雩等人斩杀,待与众叛军合流杀向宫中,却见洪熙帝立于宫城之上,轻抚瑶琴,而她身后的将军潘崇则将长刀架上了她的颈。

也正是此时,她才明白,从前她以为自己让潘崇假意倒戈夏舞雩是她自己做得聪明,谁知道那看起来皮肤黝黑五大三粗、只懂得蛮力又忠心不二的潘崇从始至终都是洪熙帝的卧底。

洪熙帝,这个她从来没有看在眼里的对手,原来一直都棋高一着。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5 17:11:00 +0800 CST  
谋逆事败,前朝本是政事最忙的时候,是夜大雪,洪熙帝却召了厉朝霰去含章殿,宫玶亲自来请,却是着意添了一句“陛下秘密召见,春恩司没有侍寝的旨意”。言攸有些担忧,但厉朝霰只是轻声说“无事”,让言攸取了件极是素朴不显眼的云青色缕银昙花覆纱宫装,披厚厚的珠松青缎灰鼠裘,长发只用青缎带一结,只淡扫蛾眉,便点头让宫玶引路。

厉朝霰轻出一口气,踏入含章殿,只见洪熙帝歪在锦榻上,手中拿着的是刑部供上来的审录,厉朝霰进去,便远远跪在下头,他虽极轻,洪熙帝却想必是等他已久,将手中审录一挪,清亮凤眼看向厉朝霰,道:“离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厉朝霰微微犹豫,洪熙帝便指了指自己足边:“喜欢跪是吧?来,跪这。”

厉朝霰捏了捏袖角,依言上前跪着,洪熙帝探手抬起厉朝霰的脸,她的目光透彻,仿佛能看穿厉朝霰心底所想,朱唇勾起有些锋锐的弧度:“夏家即将覆灭,你有没有话要对朕讲?”

厉朝霰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低低道:“臣侍从前为人鹰犬,身负罪孽,望陛下恕罪。”

“现在知道让朕恕罪,不嚷嚷着让朕赐死你,不错,算你进步。”洪熙帝轻笑一声,垂首翻过一页审案,“夏家覆灭,你出力怕是不少。即便你从前有罪过,也算你是个卧底,更何况,从前皇后在后宫说一不二,受他胁迫为他做事的人不在一二,追究了你,搞得他们人心惶惶,反而动荡,反之若是不追究你,他们便懂得,朕连你都没有追究,就更不会追究他们。朕总算亲政,眼下还是安定些来得好。”

厉朝霰犹豫片刻,叩拜道:“臣侍谢陛下隆恩。”

洪熙帝挑眉:“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厉朝霰道:“没有。”

“真没有?”

“没有。”

“好好好,没话说,那你下去罢。”洪熙帝无意趣地摆了摆手,厉朝霰微微垂首,依言告退。

临出殿门,却又听见洪熙帝唤了一声“朝霰”,厉朝霰回眸,只见洪熙帝淡淡看着他,一双凤眸无波,似水银镜面:“所有的事,都有朕。明白么?”

厉朝霰回正身来,举袖下拜。

却终是,未发一言。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6 11:28:00 +0800 CST  
华姩来的时候,厉朝霰正和言攸、凉儿及皇长子阿萝在扶玉殿的窗下挑花样,因已是休息时间,他只穿一件色泽柔和、质地轻盈的春绿缎纱寝衣,青丝亦只以缎带松束,温暖昏黄的烛光中,他衣上的银丝霜花半明半昧,闪烁如星辰,他垂首对阿萝轻声说话,面容平和皎洁,宛若清冷却温柔的月神。

厉朝霰抬眸看见黄羽引着华姩进来,笑容微微淡了,旋即让凉儿带着阿萝下去,又令言攸取了祁门红来,示意华姩坐于对面,亲自给华姩沏了,淡淡道:“陛下酷爱梅花,连茶水都喜用梅花茶,你知道我的,我这儿便是绿茶多,还是前些日子封充容,乱七八糟地收了许多礼,里头才有这个——我知道你喜欢喝这个。”

华姩微微笑笑,笑容隔着白雾,显得有些苍白,但她开口,却好似只是来聊一聊家常:“外头传来消息,说滢儿有身子了。阿霰,我要做姑母了。”

厉朝霰浅浅笑笑,道:“恭喜。”

他说完,他们却沉默了,终究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喜事,她的弟弟是无可奈何之下,怀了根本不喜欢的女人的孩子,即将面对的是累积了无数男子白骨的鬼门关。华姩低下头,摆弄了一会儿厉朝霰递给她的茶杯,终是说道:“阿霰…皇后知道败势已无法挽回,我想,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你背叛了他。我猜,到时候,他会让我杀了你。”

厉朝霰抬起眼,清澈的眸子望向华姩:“那么,你要杀了我么?”

华姩惨笑一声,道:“我是宫女,宫女么,算不上人,但这是我自己选的,就是为了滢儿能好好活下去,可就连这个,她们都骗了我。我恨她们。可是如果没有她们,我和滢儿十几年前就死了。现在滢儿又有了身子,我是姐姐,娘爹没的时候,我发誓要护他一辈子,所以我必须做到底。”

她仰一仰脸,道:“可是你是阿霰啊…皇后从来不拿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当人看,饿的时候,是你想法子给大家弄东西吃,病的时候,是你想法子给大家讨药,伤的时候,是你分担活计,上药包扎。宫女不如人,但我看得出来,你从来不这样想。我总是看着你,看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大起来,想着……除了我,不会有人发现你的美,你的好,我和你能扶一扶,把日子过下去。”

“却没想到,你会成了陛下的宠君。”她苦笑一声,道,“起码这样,我倒是能安慰自己,你不是因为不愿意,才没有和我对食。可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骗自己,你对我,从来没有用过那样的心。”

她说起往事,厉朝霰不由得微微笑得自嘲。宫中奴才,日子何等难过,更不必说,是伺候夏皇后这样的主子,厉朝霰甚至常常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有时自己也会想,倘若他不是要做成原本这么无望的一件事,他是否真会想尽办法施恩于遇到的所有人。华姩眼中的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他,他原不是那般温柔无私的人。所有这些,都不过是利用前的虚假蜜糖。

厉朝霰垂首,轻轻顺着袖角的梅纹道:“你待我好,我尽数记得。若不是你为我隐瞒,我只怕早就没有命在。只是还不了你了。”

华姩笑笑,道:“陛下待你,总还是有几分不同。那日她不便杀我,又不便信我,我便将我对你的心意告诉她,我说我虽为皇后做事,可这一桩,为了你,我至死不会说。她倒也没有信我,给我吃了历代皇帝掌握在手中的毒药,须得每半月服解药,才算留我一条命。这倒不算什么,可那往后,她便多关注我许多,动不动就要与我比个长短,或是给我找些小麻烦。我便知道,她心里有你。”

厉朝霰心中暖意一突,指尖止不住地打颤,然而他只目视前方,强自按捺下去,片刻,道:“她待我如何,我待她如何,我自己清楚就好。”

茶水已凉,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心思用,最终,华姩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道:“我去求过成尚宫,这些年我为皇后做过所有的事,我都写在里面,签字画押。我也知道,到这时候,对你来说只是聊胜于无,但若能帮到你……”

厉朝霰轻轻接过那信,折起装在袖中,道:“谢谢。”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7 19:26:00 +0800 CST  
华姩走后,厉朝霰从袖中取出信件,凝视片刻,却没有打开,只是随手将其撕作碎片,丢进炉中烧为灰烬,倒将言攸吓了一跳:“小主?”

厉朝霰只淡淡道:“这东西对我没用。留下来,一则她自己要牵扯进去,她犯的都是大罪,不单她自己死罪难逃,若是被有心人拿捏,连她的弟弟和侄女也要牵连进去。二则,若是让夏皇后背负罪名被废或赐死,梓珍的来日也便一同黑暗了。”

言攸不解道:“那小主打算怎么做?”

厉朝霰并未回答,只是抬眸看向窗外。

扶玉殿的庭中植有几株梨树,华姩自尽的消息传来时,恰好落尽最后一片叶子。她终究是不愿对厉朝霰下手,又怕夏氏余孽伤及她弟弟性命,最终只有她自己是她舍得牺牲的。然而洪熙帝那头传来的消息,却是在清扫夏氏时,虽然找到了那个浪荡纨绔的夏霃的尸首,华滢却是不知所踪。

厉朝霰望着窗外满树白雪,不禁想起,扶玉殿得名便是来自殿中梨花明皎如玉,春来花开香雪,想必是极美的景象。只是不知到时,他还能不能看到。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7 21:57:00 +0800 CST  
司制房送来那件厉朝霰定制的衣衫时,已是入夜时分,厉朝霰听得消息微微一怔,旋即吩咐拿来,而后端详许久。

倒也不是什么繁复的华裳,反而,是形制最为简洁利落的箭袖,颜色也是厉朝霰最常穿的青色,只不过绣纹除竹叶纹外,更绣了一双相并而开的山茶与昙花,皆是雪白皎洁,厉朝霰指尖轻轻抚过花蕊,淡淡向言攸道:“梳妆罢。”

言攸微愣:“这么晚了,小主要去哪?”

厉朝霰抬眸看他,他便默然了。既穿箭袖,他为厉朝霰也只淡扫蛾眉,束青玉冠而已,厉朝霰银镜自望,倒是微微一笑:“我从前以为我并不像他的,现在看来,还是有三分像。”

说罢,接过厉朝霰手中的雪狐裘自己披上,指腹惯常捻一捻手上的珍珠戒指:“走罢。”

坤极殿是皇后的居所,自然历来是后宫最为华贵的宫室,如今却是寥落。诚然,从前夏皇后也曾有过失势之时,然而此次却不同,他失去了他背后强大的家族,也就失去了复起的可能。好在眼下大雪纷飞,夜幕笼罩,只看得出坤极殿檐牙高耸,仿佛是历代皇后的威严所成,不大看得出寥落。

夏皇后并不在殿中,厉朝霰是在庭院中的池塘边找到他的,庭中凉亭垂下锦帘,火炉茶水并点心皆足,夏皇后坐在庭中,一个厉朝霰并不认识的宫人伴在他身边——也是,坤极殿上下的宫人此刻都被收监在宫正司,洪熙帝只按承衣的待遇,给了夏皇后一个伺候的宫人。看见厉朝霰,夏皇后匆匆整了整脸色,凉凉笑道:“你来了。坤极殿倒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厉朝霰走到石桌对面,看见那里还摆着另一只茶杯,上头留存的胭脂色泽他认得,是洪熙帝今日所用的淡桔红。他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抚摸过那个唇印,道:“她来过了。”

夏皇后侧目看他,他眼尾犹红,似乎是哭过:“当初本宫抬举你的时候,当真是不曾想到,你可得宠至此,每日都能知道她用什么颜色的胭脂。反倒是我,许久没有见过她了,今日她来,竟觉得有些不认识了。”

厉朝霰淡淡笑笑,道:“大约是皇后您,从来没有真正地看过陛下。”

似乎是被他这一言刺了一下,夏皇后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消失无踪,丹凤长眸恢复了往日的凌厉:“你来做什么?”

厉朝霰闲闲将洪熙帝用过的那只茶杯把玩在手里,道:“自然是来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夏皇后冷笑一声,道:“来看我?当初若不是我收留你,你一个被临幸却被陛下厌弃的宫人,未必能在宫中活上多久,更不必说有如今的得意。你恩将仇报,眼下倒来关心本宫好不好。”

“您怕是弄错了因果缘由,若不是您给陛下下了催情之物,我又如何会遭陛下临幸厌弃呢?”厉朝霰冷声回敬,旋即又温和了神情。

“何况皇后过得好不好,如今除了我,还有谁关心呢?”厉朝霰淡淡含笑,目光投向庭中的池塘,池塘中还横着些枯荷败叶,大雪纷飞之中,水面结起一层薄冰,风拂起,便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其实您的境况,这座坤极殿倒也不是没有见过。从前景明皇后,虽然在洪景帝登基之时,家族支持了其他的皇女,犯下大错,因此至于家族衰落,但自己却不曾受到过洪景帝的任何责备,甚至是洪景帝自己提出,景明皇后本人并无错处,力保了他的皇后之位,甚至洪景帝在位时,后宫无人能与他争锋,更一连生下三位皇女,最终顺顺当当成为太后,颐养天年。眼下您也是家族倒台,覆灭在即,您也还是皇后,也还活着,膝下也还有皇女,却已经朝不保夕,没有人在意您的死活了。您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夏皇后银牙紧咬:“你!”

若是平时,只怕他已一掌打来,然而如今的夏皇后,却是提不起这样的气势,更何况此时此刻坐在他对面气定神闲、面容清俊如雪洗碧玉一般的男子,不再是那个总是微微含着肩背、深深低着头,尚且不如他的纱帐惹眼、任他踩踏的奴才,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因为您从来没有得到过陛下的心。”厉朝霰直视着夏皇后,淡淡说道,微微一笑,“这个结果,大部分是您自己的责任,小部分是陛下自己的心结,当然,我也推波助澜了。”

他垂首,轻轻抚摸着那柔软温暖的雪狐裘:“您凭借家族威势成为陛下的正夫时,就注定您不可能走进陛下的心。或许,您年轻貌美之时,陛下对您也确实有些真情,然而您太过骄傲,陛下给您的权势、宠爱,在您看来都是理所应当,您从来没有报以同样的尊重和努力。否则,您早该发现,您不该靠增加夏氏的权势来榨取陛下对您的宠爱,相反,您应该为了陛下去节制您的家族。不论前者有多容易,后者有多艰难,您都应当尽力而为。如此,或许今日还可妻夫相敬如宾。”

夏皇后冷笑一声,道:“你我异地而处,你当真会像你说的那样去做?牺牲家族的利益,去赌虚无缥缈的圣心?厉朝霰,本宫怕是高看你了。”

厉朝霰亦笑:“您没有做,赢了么?”

夏皇后眼瞳恼怒得发红,然而对上厉朝霰冰雪一样冷的眼睛,终还是平息了些许,咬牙道:“你来,便是说这些?”

“虽然我很想知道陛下和您说了什么,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您的骄傲,只怕您是宁死也不会告诉我的。”厉朝霰垂首,摆弄着自己手上的珍珠戒指,“我今日来,是来给您讲一个故事的。”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8 10:36:00 +0800 CST  
补56楼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8 16:18:00 +0800 CST  
补105楼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8 16:18:00 +0800 CST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29 13:17:00 +0800 CST  
昭现。那是他所敬爱的哥哥的名字。他的母亲是宁辽将军昭含远,曾经的第一名将,战功赫赫,名号可吓退蛮夷百里。他的父亲是同样出身将门的樊氏,温婉却坚强,边城被围困之时,是他带领全城男子用树皮草根充抵粮食,熬到援军驰来。他的姐姐昭瑶,曾经是京城笑容最明艳的女子,策马风流,最爱蓝颜,却是最年轻的羽林将领。

他的母亲是玉门关守将叶骥,曾经一人当关万人莫开,以一人之力当蛮夷雄兵,供主军撤退,独自战死在关口前。他的父亲亦是樊氏之子,上马能战,毫不吝惜地为了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母亲也是厉承水,一个不善言辞、勤勤恳恳的木匠,他的父亲也是尹氏,一个有些苍白纤弱、能在木头上画得一手好画的男子。

还有禹州成百上千曾经真实地安居乐业过的善良淳朴的百姓,有互相借过柴米油盐的邻居,有卖他糖饼时多送一个的大娘,有拿着木刀木马和他一起玩过打仗游戏的同龄孩子,洪水无情,卷起这些人的身家、亲眷甚至性命,才堆起夏氏今日的离天尺三。

这些,都是他的爱,他的仇,夏氏一族欠他的债。

“你想怎么样?”夏皇后脸色发白,傲然的神色已是勉力支撑。

“当然是血债血还。”厉朝霰说得云淡风轻,理所当然,“你的母亲,要像我的母亲那样,身败名裂而死,你的父亲,虽然被谋逆牵连必死无疑,不过他也要替你背上祸乱宫闱、戕害宫君皇嗣的罪名,像我的父亲一样为你而死,你的姐姐,虽然不是蒙冤受陷,也要像我的姐姐一样,受百姓唾弃,当街斩首而死。”

夏皇后嘴唇微颤,忽地电光一闪道:“我可以,可以为宁辽将军翻案,只要你放过父亲和姐姐。”

“——翻案?”厉朝霰却只是冷笑,冰霜欺入他的眼眸,益发幽深令人不敢直视。

“怎么翻?那是先帝时期的事情,即便翻了案,史书工笔也会永远对案情存疑,母亲的名誉永远不可能清白如初。更何况,先帝是陛下的母亲,陛下去翻先帝定下的案,会永远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陛下是夏氏扶持为帝,夏氏能有这般力量,凭借的就是你母亲在修建那次大坝中贪污的赃款和诬陷我母亲所得到的功勋,陛下翻了案,便是将此事昭告天下,到时天下万民以为她踏着百姓的尸首登上皇位,以她为不仁不义,到时皇权动摇,且不说百姓是否生灵涂炭,她又该如何自处?翻案,她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她不会愿意的。”

是说服皇后,也是说服自己。此时此刻,绝不是分神的时候,无论这样的事实多么疼痛,他也必须掩藏。

“更何况,我本不是为了要翻案,而是为了报仇。况且您的姐姐自己犯下谋逆大罪,我区区一个无根无基的三品充容,又有什么办法保下您的父亲和姐姐。”厉朝霰轻笑道,“皇后别忘了,您自身难保——我要您,像我的哥哥一样,绝命水中。”

夏皇后冷笑:“你要淹死我?”

厉朝霰笑道:“自然不是。我哥哥在水中支撑我至死,您也要自愿站在水中,托举这与我当年等重的石头,直至黎明破晓。”

“自愿?”夏皇后看着黄羽搬来的石头,眸中满是讥诮,“你已说了,你救不了父亲和姐姐,我为何会自愿选择如此痛苦的死法?”

“因为您如果不这样做,”厉朝霰慢慢说道,“我便会淹死皇次子。”

夏皇后拍案而起,脸色怒涨得通红:“你!”

“您不妨将这石头想象成皇次子,”厉朝霰却双眼直视着愤怒的夏皇后,冷冷无一丝退让,“您如果不将他举出水面,他就会淹死了。”

夏皇后身子微微摇晃,片刻强自镇定下来,冷静道:“你不会。”

“皇后是觉得,我没有那么狠心?”厉朝霰轻问,忽而厉声道,“皇后可知道,亲人被洪水卷噬的感受?可知道,一生正直的母亲在死后被人提起每每只有骂声的感受?可知道,清白无辜的姐姐身首异处甚至无人立坟的感受?可知道,哥哥托举着自己的手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的感受?”

他说着,忽而微笑,笑意若薄薄霜花一朵,却钢针一般扎向夏皇后心底:“若知道,便该知道,我什么样的狠心都有。我在父母兄姊身边时,从不懂什么是狠心,我厉朝霰的狠心,是你夏长亲自教导。”

他声音不大,却如厉雷震震,一字一字敲碎夏皇后的骄傲。

“你…你对梓珍视若己出,你不会舍得杀了他。”夏皇后嘴唇微颤,仍是坚定道。

厉朝霰只一笑,双眼明亮慑人:“您要赌吗?皇后。”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30 10:10:00 +0800 CST  
虽然是问,但是厉朝霰在夏皇后身边多年,几乎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他知道,夏皇后不敢赌。他这般狠绝之人,最放不下的只有自己的儿子,即便厉朝霰确实不会伤害梓珍,他却生性多疑,必定会以自己的狠心揣度厉朝霰——他不敢赌。

不过厉朝霰还是决定要推他一把,他懒懒抬手支颐,望进那一汪寒水,眼帘淡淡半垂,态若鹤眠,优雅闲适:“无论如何,您也即将要被废位后赐死,倘若您被废位,梓珍便是废后之子,又无外祖之族,只怕他即便不被废为庶人,也此生都难以婚嫁到好人家,更不必说,在皇贵之中受到多少欺辱。但你若在废位旨意下达之前身死,我有把握陛下不会追究,仍与你元后身份,我会尽心尽力做他的养父,为他争取最大的利益。您觉得如何?”

“仇人之子,养虎为患,你真的肯?”夏皇后起身,走至厉朝霰面前,双目炯炯,逼视于他。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厉朝霰淡淡抬眸,“若来日他得知你是我所杀,心怀恨意,要寻仇于我,我也欣然接受。皇后以为,如何?”

“好。”

夏皇后斩钉截铁,抬手解去肩上黑貂裘,沉沉坠在地上,又褪去华美的大红凤凰牡丹皇后常服,随手扬在风中,只余一件素红暖缎里衣,又拆去满头珠翠,随意丢在脚下,摔作乱珠碎玉,半掩在雪中,三千青丝散落,长缎般垂至腰际,最后踢去鞋袜,赤足走到黄羽面前,接过她手中石块,走向庭中池塘。

大雪纷飞,必是寒冷入骨,他半搬半拖着沉重的石块,却极力走得端庄大方,红色的衣裙曳在地上,像是决然盛开的花。

厉朝霰并不看他,只垂首倒出一盏冷茶,就着洪熙帝留下的唇印,浅酌一口。

夏皇后走至池塘前,不回头地道:“你最好遵守你的诺言,否则九泉之下,我夏长亦不会放过你。”

厉朝霰只笑笑,手中茶遥遥一敬:“敬候。”

夏长说罢,高举起石块,缓缓沉入水中,池水恰至他脖颈,冰寒彻骨,他双臂止不住地打颤,呼吸发出呼哧的巨响,漆黑的头发和睫毛上顷刻结起雪白的霜花,然而依照诺言,石块高举在水面之上,不曾沾到一滴池水。

厉朝霰不再看他,而是起身离去,那陪伴着夏皇后的宫人大约是洪熙帝的心腹,见此情形亦面无表情,恭敬行礼送厉朝霰远去,厉朝霰只淡淡看他一眼,心中清楚,今夜他与夏皇后之间的种种,不久便会传到洪熙帝耳中。

亦好。

他向坤极殿外走去,路过那被风扬起又坠落在地的大红皇后朝服,目不斜视,践踏而过。

凌晨时分,宫中丧钟大作,消息传来,皇后夏长,于坤极殿投水而死,打捞起来时身体已冻得死僵,却依旧维持着仰首而站的姿态。

厉朝霰听闻,手中瓷勺轻轻搅拌一碗红枣姜汤,轻轻舒出一口白气:“至死骄傲,站立而死,倒很是适合他。”

说罢,随手将姜汤泼到了青釉花觚里。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31 11:26:00 +0800 CST  
自夏皇后被他说服自杀,厉朝霰便知道,他和洪熙帝的终局也将来到。

洪熙帝来得比厉朝霰预料的要早,毕竟许多事还未听到结果,而她来的时候,厉朝霰正发着烧,病得是有气无力,勒着条翡翠雪狐抹额,盖着件淡藕荷色绣玉色昙花的雪兔毛软被,半靠在翻毛枕头上,由言攸一勺勺喂着吃药,一片堆雪软绒之中,他却是脸儿烧得通红,一双长眼溢着水光,格外黑白潋滟,反倒比平时多出几分艳色来,且他呼吸都吃力,便是洪熙帝是冷着脸儿进来的,也不由得微微缓和了神色,道:“偏要大雪天出去,眼下可好了。”

厉朝霰微微笑笑,嗓音沙哑地勉强道:“臣侍病了,怕过了病气给陛下,陛下还是走罢。”

“怎么?不敢见朕,便打量好了拿病搪塞朕?”洪熙帝并不理他,解了肩上的雪貂裘丢给言攸,自己云灰袍角一撩,坐在厉朝霰榻边不远的锦凳上。前朝的事还没有料理完,夏皇后新丧,身份敏感,又添许多新事,她清瘦了许多,然而只是使她的面容更加棱角分明,多出几分冷峻的美丽,淡妆素服,更似皎洁的白梅花朵,“朕想问你,朕应该叫你什么?你是厉朝霰,是禹州木匠厉承水之子厉水生,还是玉门关守将叶骥之子、宁辽将军养子叶昭瑕?”

厉朝霰微微闭一闭眼,旋即看向洪熙帝,道:“陛下知道,那日我们两人约定,无论谁活下来,都继承两人的身份,我既是厉水生,也是叶昭瑕,年岁久了,我自己也分辨不清了。眼下昭瑕这个名字已经给了别人,昭现虽是哥哥的名字,陛下就当我是厉朝霰罢。”

洪熙帝微微点头,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淡淡道:“朕曾告诉过你,你不必插手,万事都有朕。为何不听?”

厉朝霰红唇微抿,一言不发,洪熙帝的目光则越发凌厉:“是否你从前欲拒还迎,不过是牵住朕的手段?你放肖蔷进含章殿,朕容了你,而后你又为夏昕牵线搭桥,朕也容了你。是,大寒汤一事,你从没有说过是夏长所为,但你明知道朕以为是他所为,明知道朕有这等误会是什么结果。你很少穿箭袖,亦不穿山茶纹样,然而朕是记得的,昭现不爱红装,常穿箭袖,山茶是他父亲樊氏所喜爱的花朵,因此他的衣衫大半都绣有山茶,夏行阳曾对他有情,而你,每每夏行阳入宫,常是穿山茶纹样的箭袖,朕所见她的僭越之心,亦是你精心设计。”

她目若寒星,一字一句好似敲金:“朕容不得这般算计朕的人,却也容你到今日。你做戏当真做得好,做得成尚宫、宫玶、言攸、珍儿祺儿人人都以为你对朕一往情深,朕却只是你手中一个提线木偶。”

“厉朝霰!”洪熙帝冷声道,“你利用朕,可利用够了?”

“陛下以为,我能演得这样好?”厉朝霰苦笑一声,“那陛下可真是高看我了。”

“你手段用尽,就是为了让朕爱上你,为了让朕帮你复仇,不是么?”洪熙帝一挥手,将榻边案上的药汤打落在地,“你从头到尾,可曾对朕有过一分情意?”

厉朝霰轻咳两声,勉力支起身来,抬起清眸看向洪熙帝:“手段用尽,不错,我是手段用尽。天下又有哪一个男子不是手段用尽,想要得到并留住自己妻主的心。何况,难道是我愿意以被陛下厌弃的方式成为陛下的男人么?若非如此,怎要多花我六年时间,至今日方能报仇成功?若我不用尽手段,陛下如今不杀我已是宽仁,难道愿意看我一眼,愿意助我报仇?”

“你素来伶牙俐齿,这等甜言蜜语,又教朕如何相信你?”洪熙帝冷笑,厉朝霰却从她眼中看到些许受伤的神色,只微微一怔,这片刻的无回应已让洪熙帝更加心寒,甩袖便要离去。

厉朝霰强自撑起身体,顾不得他只穿了件素缎里衣,又赤着双足,半跌下床去,踉跄到门边一把拽住了洪熙帝的手臂,仅仅是这几个动作,便已使得他面色通红,汗水流下面颊,喘息艰难:“是,我是为报仇而入宫,三年前陛下对我有意后,我也的确步步谋划,报仇,是我第一要做也不得不做的事情。”

“可是,”他说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亦从眼眶滑落,“可是,我亦是真心地爱着陛下。陛下,我难道不知,您是九五至尊的陛下,可以拥有天下男人,便是寻常男子,爱上陛下也会痛苦万分;我难道不知,陛下终有一日会发现我的身份,会知道我入宫的目的,会知道我做了什么,到时陛下会如现在这般厌弃我;我难道不知道,我若决心报仇,便是九死一生,我本就立了死志——陛下,我的命,是许多人舍弃了自己的命换来的,我若不报此仇,九泉之下有何颜面相见。”

他紧紧抓着洪熙帝,扑通一声脱力跪在地上:“我千不该万不该——爱上陛下。是因为爱上陛下,我才生出妄念,从我的使命偏离,不知何时,开始不自觉地花心思在博得陛下的喜爱上,妄想今日到来的时候,陛下还能留我在身边。”

他病中无力,说了这许多话,再抓不住洪熙帝的手臂,伏倒在地,泪水不断滑下,积在地面,此刻他高烧烧得浑身滚烫,几乎是胡言乱语:“陛下……朝霰难道不知道自己只是中下之姿,内无后嗣,外无家世,身负血仇,即便朝霰愿意熬过千万苦楚,踏过刀山火海走向陛下,陛下您像天一般高远,朝霰也触碰不到您。只是…无论如何告诫自己,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陛下一步,再一步……陛下……”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1 10:48:00 +0800 CST  
他言毕力尽,倒在地上,汗水浸湿发绺,泪水滑下绯红的脸颊,粗重地喘息着,洪熙帝凝视他片刻,终是俯身,半跪在地上,轻轻将他横抱起来,厉朝霰迷迷糊糊地探手,摸索着抓住她前襟,软软歪在她肩头低低道:“陛下…陛下曾说,会永远留朝霰在身边,可还算数?”

洪熙帝脚步微微一顿,片刻,叹道:“金口玉言,如何能不作数。”

然而她低头再看,厉朝霰却已烧得昏睡过去,也不知听未听见她的回答,她亦不迟疑,只抱着他走向床榻,象征她身份的赤金南珠凤钗在髻后轻摇,清脆一声,坠在地面厉朝霰的泪水之中,珠旒委地,染上薄薄的泪光。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1 10:51:00 +0800 CST  

楼主:且啸

字数:156423

发表时间:2020-07-18 22: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12-07 07:59:4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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