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霜天晓角

厉朝霰醒过来的时候,方想起身,便被人轻轻按住,他侧首,见是穆医使,他照旧是平和面容,轻轻拿下厉朝霰额上的冷纱布,淡淡道:“慢一些,你还病着,我行针把你唤醒是要你吃些汤药,你起得急了要晕的。”

厉朝霰微微点头,而后慢慢撑起身来,目光扫过室内,便合眼轻轻靠在床头。

穆医使看见他扫视室内,一面试过汤药温度,一面淡淡道:“夏氏之事还未了,前朝还有许多事要做,她本就忙得抽不出身来——是她让我来的。”

厉朝霰微微睁眼,接过他手中汤碗,发觉自己病得手都有些颤抖,微微苦笑,稳了稳,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穆医使倒是体贴,从一旁拿了碟山楂糕递给他,道:“你病中气弱,又脾胃不和,吃点山楂开胃正好,也免些苦。”

厉朝霰本不想吃,听他这样说,也拿了块糕点用了,随即又饮茶水,一通折腾下来,更觉有气无力,靠在床头不动了,穆医使见他这样子,眼里禁不住带些谴责:“你桌上花觚里头的花枯了,我原还怕是有人下毒,倒出来一看,想必是你把热姜汤倒进去烫死的。如今病了,可知道难受?尽是你自作自受。”

厉朝霰闭了眼,苦笑道:“若不如此,她那般性子,哪里肯听我说话。”

说罢,好似想起什么,睁眼看向穆医使,穆医使则了然道:“你又算计了她一回。——安心,我不会同她说的。只是我倒觉得,无论如何,她也会听你说话的。”

厉朝霰看着他,道:“你很了解她。”

穆医使摇摇头,道:“我母亲是江湖名医,太后曾有恩于我母亲,太后有孕时,母亲便入宫来照看太后身孕,算是报恩。她生性自由,厌恶宫廷束缚,志在行走天下救死扶伤,便嫌带我一个男子行走江湖麻烦,将我留下,托付太后和陛下照顾。论起来,太后曾私下认了我做义子,陛下算是我义妹,我与她也算是从小一同长大,她知我不会卷入朝局纷争,对我多有几分信任,因此我还算知道她些。不过她藏心极深,我又不算通透世故,了解也极有限。”

穆医使说罢,清明眼眸望着厉朝霰,道:“她来听你说话,是因为她希望你说一些话给她听,自然,你真的说了,她还要纠结一阵信或不信,但她是想要信的,这便是她对你的情意了。”

说着把冷纱巾重新给厉朝霰敷上,厉朝霰抬手按住冷巾,片刻微微下移,遮住滚烫的双眼:“愿她真如你所说,能信我几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2 14:26:00 +0800 CST  
实在发不出去,建议晋江看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3 17:55:00 +0800 CST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3 21:40:00 +0800 CST  
甘太后算得上是后宫中少有的幸运者,虽开局落魄,但自从生下洪熙帝,便颇得先帝宠眷,而后夺位虽险,却终于是他亲女继位,自己也做了唯一的太后,这些年来,虽然外头的夏家跋扈,后宫难免要仰赖他制衡调停、哄着夏家,如今也终于消停了,起码后宫里头,凭着洪熙帝的孝顺,再没人大得过他了。

不过只看他容貌平和慈美,向来对后宫权柄并不感兴趣、只管受洪熙帝的哄,便可知,即便是这些年来,他也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事情。

厉朝霰踏入长乐殿时,只见甘太后穿一色家常暗红色福寿团纹缎袍,披一条厚厚的群青色挖云片金披肩,端坐在镜柜前,一头长发垂散下来,正是新浴刚出,由贴身奴才整理养护。镜中,他容颜虽见初老痕迹,却是清俊柔美宛若轻悠白云,看见厉朝霰跪礼,微微一笑,又似端庄温和的山茶花开:“你来了。哀家记得,你从前是温恭皇后的侍奴,不知道是不是也会梳发润膏的手艺。”

厉朝霰微微低头,道:“臣侍只略通一二,若太后不弃,臣侍可以一试。”

说罢恭谨起身,挽起一双提花青缎袖子,上前接过翡翠玉梳,轻轻将甘太后的长发梳顺,拭去多余水分,随后小心抹上黑玉润鬓膏,手上轻软,缓缓将药膏揉入发中,甘太后瞧着他做,微微笑道:“你做事,很有条理,也很轻柔。阿萝、梓珍和宛祺,你都照顾得很好。”

“三位殿下心性极好,算不得臣侍的功劳。”厉朝霰轻轻回答,手下却不由得微微慢了。

“梓珍和宛祺,是自出生起便由你带大的,想必在你心中,与你亲生的孩子无异。不过你之所以能将哀家的三个皇孙都养在身边,借的是先皇后的名头,如今先皇后不在了,你位分只在充容,怕是不能再养着他们了。”甘太后说着,回过头来看厉朝霰,他目光温淡,却仿佛轻易能看到厉朝霰心底,“你以为如何?”

厉朝霰极力平静,拭净双手,敛衽落跪道:“臣侍出身宫侍,无才无德。若是…为三位殿下另寻养父,三位殿下都是夏氏遗嗣,想必众宫君都避之不及,宫中值得托付的只潘修华一人,但他生性单纯,只怕难以保得三位殿下平安。臣侍斗胆,想请太后您亲自抚养,或是在太宫君中选择妥当的人选。”

甘太后注视他片刻,方才温和一笑:“哀家也是先帝时走过来的宫君,后宫中的计较,总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为人父之心,就更加清楚。你当真不想留住孩子在身边?”

厉朝霰微微苦笑,道:“如何不想。只是臣侍已失陛下欢心,留得一命已属恩宽,不过谨小慎微,待在宫中枯耗,纵使愿意为孩子一搏,也不晓得有几分把握。且不说成长之时需求得母亲陪伴,不论来日是皇子婚嫁,还是皇女参政封爵,有我这样的父君,尚且不如没有。”

甘太后笑笑,道:“你起来,给哀家把头梳完。”

厉朝霰应了是,微微犹豫,给甘太后梳了个年长男子常用的、简单大方又不会牵扯头发的圆翻发式,选群青色点金包布给甘太后裹住头发,妆点一二碧玺福寿牡丹珠花,低低道:“现下风凉,药膏尚未干透,还是这般稳妥些。”

甘太后侧首瞧瞧,见镜中自己温文端丽,简单而不失风范,也算是满意地淡淡一笑,自己取出一对玛瑙耳坠戴上,又从妆奁中取出一个螺钿小盒,指尖轻抚片刻,方才珍惜地打开,厉朝霰看去,只见其中是一支精致华贵的梅花钗,包金珊瑚钗身,钗头梅花是红宝镶嵌而成,栩栩如生,风骨清傲,虽是艳光璀璨,配镶一块硕大的锦红玛瑙,亦不显俗气,更挂下六尾南珠流苏,珠光如流水,甘太后将它从盒中取出,直叫人不自觉地为它的美丽屏息。

“这是哀家当年册封德仪时,先帝所赐的——册封礼前,她来看我,记得她一双手是文雅人的手,纤细又长,白得素玉似的,也是这样,轻轻地从盒子里把这支钗拿出来,她说此物虽宝,却不及甘卿在朕心中万一。”甘太后说着,他沉静的眼中微微泛起些许闪光,指尖小心捋顺流苏,抚摸光滑明洁的玛瑙石面,“可惜她到底也没肯向谁敞开心扉,连多年的姐妹也不肯相信,狠下杀手,自己却又心有愧悔,最后还是郁郁而终。”

厉朝霰神色平静无波,只轻声道:“臣侍为您戴上罢。”

甘太后笑着摇摇头,道:“哀家老了,怎么还戴得起这么艳的东西。这是哀家要给你的东西。”

“太后主子?”厉朝霰一愣,跪拜下去,“如此贵重之物,臣侍万不敢收。”

“宫中的男人,家族靠不住,妻主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有时候,家族还要反过来靠自己。唯一的依靠,可能就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女儿。”甘太后伸手将厉朝霰牵起来,轻轻笑道,“哀家比旁人幸运些,女儿做了皇帝,也算是有了终生的依靠。但是女儿对哀家来说,并不只是依靠,更是哀家的心头肉,政事哀家不插手,由着她自己去弄,皇嗣的缘分,哀家也不强求,若说还有什么所求,便是希望她能开开心心的。可是要说她在后宫有所偏宠,哀家确实也不算乐见,更不必说,她心中真有了谁。”

厉朝霰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眼中光亮犹疑,甘太后微微叹息,道:“可是她跪在哀家面前,跟哀家说,她心中到底有了你,恳求哀家对你优容一二……哀家到底是她的生父,她既然开口,既然开心,哀家也不忍心拒绝。”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4 14:00:00 +0800 CST  
厉朝霰瞳光一震,道:“太后…臣侍……”

甘太后将他一手合在自己两手掌心,温和道:“你没有家世,往后便将甘氏看作你的家族,虽然不大显赫,总归背后有人支撑。”

厉朝霰指尖发颤,然而被甘太后牵在手中,不敢使力,许久,终是止不住眼眶发烫,郑重叩拜下去,道:“臣侍拜谢太后隆恩。”

厉朝霰伏地不起,甘太后在厉朝霰看不到之处,目光却忽地冷了,然而他言语温暖,令人丝毫察觉不出:“你带着三个孩子,只怕辛苦非常,难得有时间伺候皇帝了。阿萝不是你自小养着的,平白遭了那样的罪,哀家也心疼,不如就将他交给太宫君们养着,哀家看顾着些就是了,如何?”

厉朝霰微微一顿,道:“阿萝…阿萝性子腼腆,不易与人熟起来,挪动了怕是…且他口不能言,虽找了手麾先生,又怕太宫君看不懂。不如还是臣侍养着…他究竟是夏氏子所出,诚心待他的,或只有臣侍了。”

随着他的话语,甘太后眼中的最后一丝冷意消失,他伸手抚一抚厉朝霰的发,笑道:“好孩子,快起来罢。你舍不得,便小心养着罢,哀家给你多派几个教养宫人帮衬着就是了。”

说着,柔和的目光中透出些许揶揄:“只是哀家看着,皇帝虽替你做了这些打算,心里却还在生闷气呢。你抽空,好好哄一哄她罢。”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4 14:00:00 +0800 CST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5 09:56:00 +0800 CST  
厉朝霰到含章殿时,宫玶见了他,只是垂首恭敬道一句“见过修华”便打帘让厉朝霰入内。

天气回暖,洪熙帝照例已换了春衫,到底夏皇后才去不久,所穿也不过是平和温淡的雾蓝,纹样也只简单的福寿如意,春衫已薄,玉带一系,更一下显出洪熙帝的清瘦,仿佛谢去梅花的风骨枝干,精神倒还明朗,仿佛知道厉朝霰会来似的,头也不抬便淡淡道:“你来了。”

这话如此熟悉,上一次听得,是他不可挽回的选择发生之前。

厉朝霰站在殿门口,一时没有向她走去的勇气,片刻方开口,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如此艰涩:“陛下为何要翻案。”

洪熙帝搁笔抬眼,淡淡道:“宁辽将军难道不是被冤的么?既然她蒙冤,为她昭雪还她清白,不是天经地义?”

厉朝霰惨笑:“可是你明知道,如此会动摇你的皇权。”

“翻一桩旧案就能动摇朕的统治,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朕了。”洪熙帝微微笑笑,嗓音中,是她惯常那如红梅一般的傲然,转而,却又低婉:“也未免太小瞧,你在朕心中的分量。”

洪熙帝的眼望向他的时候,厉朝霰仿佛就知道了她要说什么,仿佛就能明白她言语的重量,然而真正听她这样说,他却仍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淡淡走向自己:“朕为‘叶昭瑕’销了奴籍,给了他个清源县主的封诰,有俸禄养着,后半生做什么都随他,往后你也可叫他来宫中陪你说话,你觉得可好?”

厉朝霰眼睫微颤道:“陛下…”

“哦,还有洛风。”洪熙帝负手含笑,眸光温润,如春雪化水,“朕也将他从狱里赦了出来。你应是不知道,他生有一女,是你姐姐的女儿,藏得极好。朕也与太后商量了,就算作是甘氏的养女,仍旧跟着你姐姐姓昭,她从前境况特殊,不得一个正经名字,朕想了想,赐她一名琼英,琼英者,雪也,也算是纪念她母亲冤情昭雪。”

厉朝霰几乎只能大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洪熙帝,不敢伸出手去。

“即便如此,朕也知道,未必能平息,你心中对母皇夺去长姐性命的痛与恨。”洪熙帝敛起笑容,淡淡说道,眸光清明,细细察着厉朝霰的神情,“只不过,你既然肯尽心尽力照顾夏氏留下的孩子,想必也不会因为母皇而迁怒朕。即便你心中的愤怒和怨恨今时今日不能立刻平息,朕也希望,你能渐渐放下——从前朕和你之间,既没有坦诚的开始,也没有全无芥蒂的相处。这算不得朕的错,也怪不得你。只是——或许有一日,你能和朕重新开始吗?”

厉朝霰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终于还是停滞在触碰到洪熙帝之前,他眸中波光震荡,仿佛有无数要倾泻而出,洪熙帝定定看他片刻,故意叹息一声,伸手抱住厉朝霰,道:“早告诉你,一切都有朕,下回不许不信了。可明白?”

厉朝霰紧紧抱住洪熙帝,却是忍不住破涕为笑:“是。臣侍明白了。”

说着抱紧洪熙帝,禁不住地微微发抖。

最终,这宫中下得了最狠的决心的人,还是她。这世上最难下的决心,只怕就是身在至尊之位,却不耽于享乐,下定决心要做明君贤主,亦不为权力迷失本心,还肯为这世上的正理斗一斗,肯为这世上的好人争一争。哪怕这很难,很险,她却无半点惧意——这就是她的骄傲,绝不虚浮,是面对风刀霜剑也坚定不移地灿烂。

“陛下…”厉朝霰开口,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一时什么都说不出。

“嘘。”洪熙帝轻轻制止,而后低头,吻上了厉朝霰的唇。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6 16:53:00 +0800 CST  
厉朝霰走出含章殿时,已是次日凌晨,他难得穿了件簇新的深青百蝶穿花春衫,花蝶皆是孔雀翎捻的丝线绣成,蓝绿炫彩,幽光粼粼,虽是暗色,晨风清新温凉,携春芳拂起他宽大的双袖,却仿佛振振鳞翅的凤尾蛱蝶。

宫玶抬手一礼,感叹道:“微臣恭喜修华主子。想必从今日起,不论是修华主子在宫中第一宠君的位子,还是在陛下心中独一无二的位置,您都彻底坐稳了。”

厉朝霰淡淡笑笑,摇头道:“我到如今也不敢相信,竟会走到今日。”

宫玶只是含笑道:“微臣敢说,修华主子的福气还在后头。”

厉朝霰闻言也不禁一笑,只是旋即,神色便歉然了:“陛下为宁辽将军昭雪,也安置了洛风父女,唯独阿抚,顶替了叶氏养子的名头,被陛下封为县主…”

“阿抚能得县主封诰,自然是好事。”宫玶轻轻打断厉朝霰,然而即便她极力维持面容的平和,眼中依旧流露出些许忧伤,“他虽并不是叶将军遗孤、宁辽将军养子,但本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他是幽室中出生,不论家族曾有何种罪过,他都是无辜的。如今他不过是得回本应属于他的。只不过他年纪不小了,不懂礼仪,又不真有家族支撑,婚嫁之事只怕会难。”

说罢,转向厉朝霰,一拜到地:“还请修华主子多费心。”

厉朝霰长叹一声,道:“他为我冒死,我自然会为他尽心尽力。凡是我活着一日,都必照顾他,不会让人欺负了他去。”

他青衣薄薄,玉树般颀然站在含章殿门外高高的玉阶上,向南看去,是大半座红墙金瓦的宫城,春日已来,蓬勃的一团团深红浅翠错落绽开在巍峨殿宇之间,温柔新鲜,仿佛是他和她在冰冷坚硬的权势地位之间,萌发的芬芳情意。

从今日起,他是一个崭新的人了,他的肩上不再有仇恨,不再有恐惧,他的手中紧紧攥着的,是帝王的情意和珍贵的皇嗣,如此,即便在这残酷的紫禁之巅,亦不觉得寒冷。

当然,他明白,争斗远远没有结束,仅仅是刚刚开始。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7 09:50:00 +0800 CST  
【中卷·完】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7 09:50:00 +0800 CST  
“皇祖父!”

厉朝霰方松手,梓珍便哒哒哒地踏着小鹿靴笑盈盈地跑到甘太后怀中,牵住甘太后的手,宛祺则是端正行过礼,方才亲昵地走上前牵住甘太后的袖角。

先温恭皇后薨后,如何安置皇长子安顺公主阿萝、皇次子永怀公主梓珍和皇次女宛祺便是重中之重,梓珍是嫡皇子,注定不能由庶父教养,更不必说是厉朝霰这般出身宫侍的庶父,梓珍再是与厉朝霰依依不舍,也不得不由甘太后教养。

三年前,厉朝霰通过了甘太后对他的言语试探,不过不难想象,甘太后身处深宫数十年,绝是不会单信人口中怎么说的,好在近三年过来,甘太后总算是真心信了他,便许扶玉殿为梓珍留了一席,自己时而托词年纪大了照顾不来,仍由厉朝霰照料梓珍,此外为了阿萝和宛祺的名声着想,也为了陪伴梓珍,梓珍宿在长乐殿时,阿萝和宛祺也偶尔跟着同住。今日厉朝霰便是接了三个孩子下学,送来长乐殿小住的。

甘太后最喜欢这几个孩子,脸上掬起笑容,问道:“今日都学了些什么?”

宛祺是皇女,及了四岁就要上桐墨殿开蒙,首先就要学四书五经,而梓珍虽是皇子,瞧着宛祺开了蒙便也吵吵着要一起去,洪熙帝一向最宠惯这个嫡子,便是在桐墨殿的西阁给梓珍请了夫子学些男则男训之类,虽都是习字开蒙,却也各有不同,两人围着甘太后叽叽喳喳说了几句,甘太后也问阿萝:“阿萝今日读了什么书呀?”

阿萝揪着厉朝霰的衣角,抬头看了看厉朝霰,抬手做了几个动作,厉朝霰微微笑笑,向甘太后道:“阿萝今日读了《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父氏劬劳。

甘太后点点头,道:“你照顾几个孩子,照顾得很好,确实也辛苦了。你们三个,下学想必也累了,皇祖父教人制了山药糕,去吃罢。”

三个孩子下去,甘太后方细看厉朝霰,他如今是一殿主位修华,今日穿着却不过是深竹月色的缕银松柏纹宫装并雪狐裘罢了,宝髻间几点烧蓝珍珠的宫花点缀,还歪歪斜斜插着一支大约是梓珍插上去的浅蓝春兰,不禁笑问:“你近来来哀家这儿倒是来得勤,怎么也不在皇帝那儿用用心?”

厉朝霰觉察甘太后的目光,抬手将春兰插得正一些,闻言则微微低下了头。

且不论他如今与甘氏的利益捆绑,甘太后是真心拿他当半个子侄疼爱,问他这话也确实是为他考虑——甘太后自己不曾做过正宫皇后,自然最清楚厉朝霰如今的难处。

温恭皇后逝世如今将满三年,倒不是说宫中有谁对他有所怀念,而是元后丧足三年,另立新后已被提上日程。要说后位的人选,首当其冲便是三皇女的养父魏顺仪,再就是在扳倒夏家后,使得自己的家族变得炙手可热的林修华。两者之间,魏顺仪有宠爱,有养女,林修华则在宠爱上稍逊,不过数月前,林修华成功产下一子,出了月子也已晋封顺仪,与魏顺仪平起平坐,且如今的宫权大半是在他手中,两人真正是半斤八两,甚至因为魏顺仪所养的三皇女是从前宜慧顺仪夏氏所出,林顺仪还压了魏顺仪一头。

如今的洪熙帝后宫,正是暗流涌动之时。

厉朝霰淡淡笑笑,扬起淡泊的双眸:“马上就该定下新后了,想必她那里忙得很,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甘太后闻言,轻叹一声,便不再说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8 10:27:00 +0800 CST  
待次日厉朝霰接了三个孩子回到扶玉殿时,只见凉儿等在殿门外,见了厉朝霰,便蹙着眉迎上来,道:“主子,林顺仪带着敬延公主来给永怀公主送贺礼来了。”

厉朝霰眉梢一挑,微微点了点头,他抬手摸摸阿萝的头发,轻轻道:“阿萝不要害怕。”又对梓珍微笑道,“小弟弟来了,你可要小心些,他还小,身体很弱,磕了碰了可就不好了。”

梓珍点了点头,道:“珍儿知道。”而后向阿萝伸出手,“阿萝哥哥牵着珍儿就不用害怕了。”

阿萝看厉朝霰一眼,点点头,伸手牵住珍儿,跟着凉儿往里走,厉朝霰这才看宛祺一眼,轻轻道:“祺儿。敬延公主也是你的弟弟,你也要好好陪他玩玩,好么?”

宛祺扬起一个天真烂漫的笑脸,牵住厉朝霰的手道:“是,父君。”

——同只以修华位分唤他的阿萝和梓珍不同,凡是无人之处,宛祺总是叫他父君。

厉朝霰凝视这个他悉心又悉心教育出来的女儿,却实在觉得难过——这孩子天性敏感,又极是聪慧,早早明白自己生父卑微,在先温恭皇后膝下时,明白自己是夺位所用的棋子,便表现得恰到好处,聪明好学却又不至于过于锋芒,虽是极好的帝王之才,却难免走一条邪路。

厉朝霰知道,是因为这孩子在人后表露出来的对他的亲密依赖和在人前的平淡疏离完全不同,可也正因为如此,厉朝霰相信,这孩子的心并非彻底的冷,他费尽心思给她的温暖明亮,多少也有些落在她心里了。

“不过父君以为,林顺仪来是做什么呢?”宛祺看向窗纸上透出的林顺仪淡漠的侧影,轻轻问道。

“大约是…他想要做皇后罢。”厉朝霰淡淡道。

“做皇后?做皇后很好么?”宛祺嫣然一笑道,“祺儿倒是觉得,皇后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就算林顺仪非要做皇后,将来也是要腾地方的。”

宛祺说着,半抬起阴媚的眼眸:“给父君您。”

寒风凛冽,厉朝霰不禁轻轻咬住牙齿,压抑下些许颤抖,极力放柔声音:“就像你说的,不必强求。只要你,阿萝,珍儿,我,还有你母皇,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宛祺仍然是天真地笑着回答:“是,父君。”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09 08:45:00 +0800 CST  
教养宫人将孩子们都带了下去,厉朝霰轻轻招了招手,凉儿便端了两盏玫瑰蜜枣燕窝上来,厉朝霰亲手端一碗给林顺仪,淡淡道:“顺仪主子得敬延公主也有些日子了,瞧着气色还是不好,这是我让人用玫瑰花瓣和蜂蜜制酱腌枣再炖的燕窝,都是益气养颜的东西,顺仪主子若不嫌弃,便尝一尝。”

林顺仪微微一怔,抬手抚上自己精致的面容:“本宫还以为自己的妆容稳妥。”

他眼下正和魏顺仪争夺皇后之位,样样要比,其中身体康健也是一项,毕竟身为中宫皇后,要主持繁杂的宫务,出席冗长的仪典,身体不好是绝对不行的。不必费心思量也知道,先前他怀着敬延公主时,必定与魏顺仪有过一番凶险的争斗,最终虽平安生下孩子,却也难免伤了元气,不知何时才能养回来,可惜敬延公主只是皇子,反倒令他不知何时才能生育皇女,显得吃了一亏。

厉朝霰微微笑笑,抬起手示意道:“顺仪主子的妆容确实毫无破绽,只是顺仪主子不喜欢染指甲,我见顺仪主子指甲苍白,想必气血上还有些亏损。”

林顺仪瞥了自己指甲一眼,略略笑了笑,垂首用了一口燕窝,道:“你心思巧,这玫瑰蜜枣燕窝,色香味与疗效俱全。也是陛下疼爱你,什么好东西都往扶玉殿送。”

厉朝霰手中瓷勺轻轻搅拌,淡淡道:“陛下不过是爱屋及乌,心疼我这养着的三个孩子。”

林顺仪笑笑,道:“总归你也吃下不少好东西去了,也不缺圣宠,怎的这些年没一点消息。”

他仿佛说得无心,厉朝霰手中瓷勺停了一停,抬起眼来看他。

他如今是一品顺仪,身份尊贵,身穿三色青衫,最里一件是娇嫩的松绿颜色,中层石青色交领衫子只露出缕金万字不到头的领子,外头穿的是翡翠颜色,绣的是草木同春,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绿色丝线变化细致,巧夺人息,宽袖窄腰,更使得人如玉树一般,然而他戴赤金翡翠宝冠,金翠光彩之下,他长眉入鬓,涂得洁白的脸容虽无十分出众的美色,却并不被金玉光彩压过,春和景明的衣衫亦不能温和他近年来益发凌厉的气度。

这些年,林顺仪似乎也变了许多,即便他从一开始,就是年少富家公子中格外清醒聪慧的,这几年洗练下来,他更仿佛是烧灼出来了一般,生出青铜宝剑一般坚硬寒冷的姿态来,他相貌不算出众,可是气质却越发醒目,许多锋锐是极力收敛也收敛不起来。

厉朝霰笑笑,淡淡道:“你许是知道得不清楚,先皇后赐了我一碗大寒汤,我这辈子是没有那个指望的。”

林顺仪微微一怔,旋即脸上现出些许愧疚神色,沉默片刻,道:“其实,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说不准,渐渐也就失效了呢。其实我有张调理身体的方子,是我自己在吃的,你也可吃一吃试试。”

说着拿过桌上孩子们方才玩耍时扔着的纸笔,写了张方子下来。

厉朝霰本是要开口阻止,却不知为何开不了口,怔怔地看着林顺仪写完,林顺仪许是提起厉朝霰的痛处有些尴尬,写完便说该是敬延公主休息的时候了,找借口告辞了。

他走后,厉朝霰犹豫片刻,伸手拿起那张纸,看了半副方子,神情便有些沉肃,来回看过几遍,阖眸片刻,终是对折起来,长出一口气,抬手要将那纸投入一旁的炭火中。

“父君。”厉朝霰抬眸,正看见宛祺走过来。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10 12:53:00 +0800 CST  
厉朝霰要将那纸投入火中,宛祺却轻轻抓住厉朝霰的手腕,问道:“父君为何要烧。”

厉朝霰微微笑笑,只是他笑容多少有些苍白,仿佛雾中薄花:“你母皇对父君也算上心,各色补品也吃了不少,想来这东西多半也是无用。”

“父君想要骗我么?”宛祺的小脸上少见地没有笑容,看向厉朝霰微微发颤的指尖持着的纸张,淡淡道,“如果明知道没有用,为什么父君还如此犹豫?父君应当是,很想要自己的孩子罢。”

厉朝霰笑笑,道:“父君有你们就够了。若是…总之,父君有你们就够了。”

宛祺却不肯松手,郑重在厉朝霰面前跪下,道:“父君,别殿宫君知道我们是夏氏遗嗣,话都不愿意和我们说,他们都在背后说父君傻,说这么多年母皇对父君多有冷落,就是因为父君养着我们。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孩子,连宛祾也是,每每下了学,看到父君您来接我们,宛祾都拉着祺儿的手,问祺儿她能不能跟着祺儿到扶玉殿来,祺儿便知道,魏顺仪待他虽不算坏,但和父君待我们的全心全意是不一样的。宛祺知道,父君害怕,您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会觉得您疏远了我们。”

她小手紧紧攥着厉朝霰的手,清澈的杏眼中涌出炙热的情感,更甚于那炉中暗暗发红的炭火,那是厉朝霰以为,她绝对不会在这个天生城府深沉的孩子身上看到的感情:“父君,不会的。您若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就是我们最疼爱的妹妹弟弟,我们一生都会好好守护她…辅佐她。父君,您明白么?”

厉朝霰神色一震,却见阿萝和梓珍也跑过来,抱住他,梓珍哇地一声哭出来,道:“梓珍也一定会对小妹妹好的,梓珍所有的玩具,都可以给小妹妹玩。”

梓珍一哭,阿萝的眼泪也掉下来了,他抬手比划道:您的孩子,也是我们的期待。

厉朝霰仰一仰脸,微微笑了,再垂下头时,泪水却还是掉了下来,他伸出手,依次摸过三个孩子的脸颊:“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11 12:05:00 +0800 CST  
这日厉朝霰送了三个孩子上学,回到扶玉殿时,便见洪熙帝立在庭院中,院中一片琼英皎洁,她一身烈烈似火的火狐裘,立在她去年移栽过来、今年恰好盛开的红梅之中,花面交映,便益发显得面容清傲明艳,瞧见他来,嫣然一笑,动人心弦。

“朝霰。”她说,“朕听说你这儿的梅花开了,过来看看。”

厉朝霰微微笑笑,上前将洪熙帝的狐裘拢一拢,指尖轻轻拂开洪熙帝额角的玉铃,轻声道:“陛下在亭子里看就是了,站在雪里看做什么呢?平白吹冷风。”

洪熙帝抬手握住厉朝霰的手,笑道:“朕不怕冷。”

说着,笑意却淡了些,厉朝霰的双手冷得像冰,只薄薄一点点暖意,想是路上一直捧着手炉才敷上的,才拿出来一会儿就没了,被洪熙帝合在掌心也捂不热似的。早年的那一碗大寒汤,到底是有些伤身,即便是烈日炎炎的夏天,厉朝霰也是这般凉凉的,洪熙帝虽调侃他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亦更喜欢与他亲近,心中却多多少少一旦想起便要难过。

厉朝霰也知道洪熙帝心中所想,只是他刚要开口,洪熙帝已牵着他向殿内去:“罢了。还是进殿用碗热茶。”

厉朝霰由她牵着,进了殿,洪熙帝犹是牵着他的手把玩,厉朝霰原想自己沏茶,如此也不得不找宫侍来做,洪熙帝一面拿着他手把玩,一面道:“你这儿孩子多,炭火这些怕不够用,朕回头再让宫玶多送些。你这件狐裘虽然是好东西,也换过几次里子,终究有些年头了,朕再留意留意,给你选更好的——孩子们也都大了,以后这么冷的天,你就不要亲自接送她们上书房了。”

厉朝霰只是笑笑,温声道:“越是躲着越是怕冷,臣侍走一走,反而觉得精神一些。”

洪熙帝想一想,笑笑道:“其实阿良也是这样说,只是朕还是怕你吹风。听他说,你比先前好些,只是夜里手足还是不易暖,总要抱着汤婆子半个时辰才好些。朕想,朕往后多来些……”

凉儿还在一旁沏茶,嘴唇抿起不敢笑出声来,厉朝霰耳尖倏地通红,打断道:“陛下!”

洪熙帝一本正经,道:“怎么,朕说的不对?朕从前都不知道这事,毕竟大凡朕在,折腾完了从没觉得你手凉…”

“陛下!”厉朝霰伸手捂住洪熙帝的嘴,做出这等逾矩之事,他微微垂首,有些羞涩慌乱,片刻才抬起眼来,只见洪熙帝丝毫不以为忤,只是凤眼含情带笑,厉朝霰原本清冷的狭长眼眸也不由得清光粼动,低低道,“陛下青天白日怎么说这样的话?”

洪熙帝只是看着他笑,眼波清亮,如视珍宝。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12 10:42:00 +0800 CST  
夜里,洪熙帝将五指与厉朝霰的五指一一交在一处,喘出一口气,笑道:“瞧,这不是热了。”

厉朝霰尚未喘匀气,侧过脸来看她,素来苍白的脸颊此时此刻也晕染薄红,长眸中水光欲滴,洪熙帝心生怜意,伸手轻轻拨开他颊边的碎发,指尖挑着情丝,又向厉朝霰背后划去。

厉朝霰伏在榻上由她施为,身子微微颤抖,洪熙帝半坐起身来看他,几步外的烛光已然烧得黯淡,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到厉朝霰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有些来自于禹州水灾那一年的死里逃生,有些来自于先温恭皇后多年来的折磨。尤其原是一幅极美的雪背,却留下几处愈合不得的旧鞭迹,那也是她赏了他最好的药膏涂抹多年也还未消去的。

这些疤痕,想必远远不及他心中的疤痕。

她的手划过那优美的圆弧,轻轻道:“其实对于昭氏公子,朕并没有什么印象。”

厉朝霰的身体在她掌下微微僵硬,应是不曾料到她会突然提起昭现,然而他沉默不语,静静听她说下去:“朕只见过他一次,在母皇为朕议婚之后不久,在猎场,他驭马奔来,极漂亮地停在朕面前,跟朕说,他不愿意做笼中鸟一般的后宫男子。母皇旨意已定,不是他或者朕可以转圜,朕并没有话可以说给他,朕能给他的补偿,至多不过是多带他去上林苑跑一跑马,不必开口,朕就知道他不会喜欢。但就算这样,朕也觉得,要比殒命水中来得强些。”

洪熙帝的指尖再度抚上厉朝霰僵硬的肩膀,带起连串的微颤:“婚约定下,朕与宁远军一系的关联便结成了,待昭氏一家出事时,已经不能相断,唯有转而与继承宁远一系的夏氏结亲。朕从始至终都不喜欢夏济寒,她的野心太重,比起忠君恭顺的昭氏,夏氏只想要一个傀儡,不分尊卑,对朕屡有冒犯。”

“但即便如此,夏长并没有罪过,他母亲的,不归他承担,夹在母家和妻家之间的男子,往往无辜而可怜,朕起初是这样想的,决心像景帝一般,他既嫁给朕,朕就担负妻主的责任,好好照顾他。”洪熙帝说着,却是笑容惨淡了,“可是朕对他优容,却没有换来他的回报,三年间朕也有过宠侍,无一不被他绝了孕机,也有过孩子,无一能平安降生,最后,连祳儿,他也不肯容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朕回头才发现,朕对他的爱重早就只剩下虚与委蛇,朕迫不及待地想摆脱夏家,与他之间,也早耗尽了曾有的情意。”

她沉默许久,最终垂首吻他:“朕或许对他有所亏欠,你与他之间,怕是更加算不清楚。但终究,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

厉朝霰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洪熙帝今日所说,是想告诉他,她知道他总是在夏皇后祭日时躲着她,也是要告诉他,这一笔糊涂账,她不再算了,他和她之间,也不必梗着从前的夏氏。他想要开口,洪熙帝却抬手将他一翻,含笑压在他身上,朱唇所吐并非情话,却是更凶险的一问:“朝霰以为,谁为继后合适?”

厉朝霰微微一怔,只淡笑道:“臣侍是扶玉殿中养着夏氏遗嗣的小小修华,不论谁为继后,想必都容得下臣侍,臣侍也只求这一个‘容得下’。”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13 09:34:00 +0800 CST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13 10:41:00 +0800 CST  
开春时节,温恭皇后逝世已三年,纵使洪熙帝兴致不高,并没有什么添身边人的意愿,但选秀也不单只为充掖后宫,还要为适龄的贵族女子择选合适的夫侍赐婚,于是因温恭皇后逝世而推迟的选秀便在前朝后宫的催促之下办了起来,如今新后未立,便是两位顺仪辅助着甘太后操办,两人心中清楚,此次选秀就如同竞赛一般,胜者便能向后位更进一步,因此更加卯足了力气相争。

他两个既斗得心无旁骛,其余人便难得偷了一点闲,厉朝霰趁三个孩子上书房,在御花园的迎春花丛边摆了一桌茶,不一会儿便多了潘修华、金充容两人。

寒暄了几句,厉朝霰提起了林顺仪给他的方子,潘修华还打趣着说要替他吃了试试,又道:“你呀,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瞧着,近来陛下总算有些放下夏氏的事了,对你也算好些。不过陛下待你,一向比旁人更宽厚些,先皇后在时的事都不曾计较,和你之间这点心结,算不得什么。如今也消散了,我都替你高兴。”

厉朝霰微微一顿,潘修华历来是最不会说话,他所说的,其实是洪熙帝这些年面儿上对厉朝霰忽冷忽热,虽然东西都给得足,孩子却只在甘太后处看,扶玉殿掌灯的日子也少,私底下她到扶玉殿来,或是厉朝霰与夏皇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潘修华自然是不知道的。若不是他是这样性子,潘崇将军也不至于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一把年纪还要在洪熙帝、夏行阳与夏舞雩之间演卧底的戏码。不过也因此,潘修华的前程是被他母亲挣出来了,便是洪熙帝也常被他整得哭笑不得,总归后半辈子是高枕无忧的。

潘修华却是无知无觉,抬手托腮,腕上的赤金莲花翡翠手串映照雪肤,叹道:“我是无所谓,反正恩宠也就那个样子了,要愁也是过几年愁,我那个侄子,唉。”

他说的,便是他那个肤色黝黑、长相粗犷的侄子,那孩子倒也算有天赋,不单天生神力,几年修习下来,潘家刀法练得也好,寻常大他几岁的女子都打不过他,他也晓得这是自己和父亲出头的唯一道路,更是一门心思地练,想在边塞出头,但潘家多少还是有些人希望想法子把他嫁出去,免得落成潘家笑柄,耽误后头的男孩子寻亲。

金充容瞧潘修华一眼,他鬓边别着一只金累丝蝴蝶,做工精巧,微风吹过便盈盈轻颤,益发显得他媚眼如丝:“要我说,只管让他做去。从前又不是不曾出过男将军,那比大半的女子将领强得可不是一点半点。非逼着他嫁人做什么?若是嫁了不喜欢他的妻主,反倒一辈子关在笼子里,郁郁一辈子。”

厉朝霰听得笼子两个字,目光微动,旋即向潘修华道:“其实也倒有个法子应付,只是看你肯不肯求一求太后。若是太后主子肯开金口,夸赞你那侄子是个好的,既守礼又懂大义,那便影响不到你潘家别的男孩儿,他也径可去做将军去了。”

潘修华稍稍思量,十分高兴地握住厉朝霰的手,道:“还是你聪明!这法子可行,只是我嘴笨,你可得帮我想想,怎么求动太后。”

厉朝霰刚要说话,却见凉儿快步走过来,脸色阴晴不定,便问道:“是什么事?”

凉儿行礼见过潘修华和金充容,垂首道:“主子,今儿太后主子和两位顺仪主子议事的时候魏顺仪晕倒了,请了太医看,说是魏顺仪有身孕了。”

厉朝霰神情微动,潘修华已叹道:“坏了坏了。这下子又要变天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14 10:23:00 +0800 CST  
魏顺仪自多年前小产,便一直未能有孕,不过他倒也不死心,虽养有三皇女在膝下,但看三皇女对宛祺说的,他并不对这个女儿尽心。

倒也不是无情可原。

且不说三皇女是夏氏遗嗣,来日很难得到洪熙帝看重,兴许一生至多是个闲散郡王,三皇女更是仇人之女,是他曾经下狠手想要杀死却没能杀死的胎儿,洪熙帝真正是慈母心肠,对几个皇女都十分上心,每月都会亲自考校几个皇女的功课,在含章殿偏殿侯着的时候,厉朝霰曾见过魏顺仪与三皇女相处,仿佛他心中打了一个死结,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亲近三皇女,连倒杯茶水给三皇女,都要远远搁在桌子中间,不肯让三皇女靠近自己,更不必说像梓珍撒娇时那般就着厉朝霰的手喝水,如今有了身孕,只怕更要如此。

果真,厉朝霰备了厚礼随着洪熙帝和阖宫宫君前去拜贺魏顺仪身孕之喜时,魏顺仪只顾喜不自胜地依偎在洪熙帝怀中,诉说终于再度有孕的欣喜,而三皇女则尴尬地在殿外无人问津的角落手足无措地站着,甚至因为没人照顾,红红的小嘴干得起了一层白皮。

厉朝霰实在不忍心,悄悄走到外头,轻声问三皇女:“宛祾,你上次喝水是什么时候了?渴不渴呀?”

三皇女似乎惊了一跳,看向厉朝霰,磕磕巴巴地道:“修…修华。”

厉朝霰将自己未用过的茶水递给三皇女,温和道:“喝口水吧。”

三皇女小心从厉朝霰手中接过茶杯,端着小口抿了一口,也不怎么,眼圈就红了,厉朝霰忙轻声道:“宛祾,不能哭。顺仪主子新有身孕,你是姐姐了,更要坚强,不能哭,知道吗?”

宛祾垂着头点了点,厉朝霰看她好些了,也不敢出来太久,只得伸手摸一摸宛祾的头发,低声道:“好孩子。”

说罢转身要回殿内,却听宛祾道:“修华。”

那声音好似寒风中颤抖的小小枯叶,厉朝霰回首,只见三皇女小小的脸庞洁白如玉,端持清隽如君子玉兰,大大的眼睛却流露出泫然的忧伤:“没…没有什么。”

厉朝霰顿在原地,只觉得双腿沉得似铅,如何也挪动不得,最终只得是从袖袋里取出哄梓珍用的一锦囊的奶片,塞在宛祾手里,忍一忍,还是摸一摸她的脸,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孩子。”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15 11:02:00 +0800 CST  
魏顺仪有孕,原本势均力敌的后位之争便起了变化,洪熙帝的意思也明确,终究还是有嫡女的好,因此若是魏顺仪这胎生下个皇女,后位便铁定是他的了,立后也就不急在这一时,待魏顺仪生下皇嗣再议。

请罪拜礼的人潮都涌向了蕙馥殿,即便魏顺仪对这胎宝贝了又宝贝,几乎什么人都不见,也挡不住众人攀附的决心。

封了清源县主的阿抚进宫来向厉朝霰请安的时候,不由得感慨道:“我进宫来,领路的宫女连问都不问就把我带到蕙馥殿去了,修华主子知道我的,一辈子只在幽室的小房子里待过,宫里头的房子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哪里认得什么东西南北,又不认字,走到了蕙馥殿的牌匾底下都不知道,还是门口的宫侍问我要礼帖,才知道走错了。”

厉朝霰笑笑,道:“知道你不擅长这些,你一个无家世的县主,也没什么礼好送,我已替你送了一份,不必担心。”

阿抚既是有品级在身的外命夫,入宫来请安便得穿青色朝服,他穿不惯,坐这一会儿已经扶了五六次头上的玉冠,凉儿看得好笑,得过厉朝霰的点头,过来帮阿抚将头上的玉冠取了,阿抚一笑,照旧是从前温柔如水的模样:“阿弥陀佛,这东西可要压断人的脖子——多谢修华主子,若是我自己,怕是要闹出乱子来。”

厉朝霰目光微垂,抚着手中的名册道:“还是要学的。今年选秀,我特意向太后主子求了一份有意娶纳的女子名单,叶家的儿子昭氏的养子,必不能与人为侧室,你若嫁过去做主夫,这些事可不得你张罗。”

阿抚叹一口气,道:“修华主子,我不看了成么?我实在也和那些贵公子主夫的合不来,只有甘氏养女的父亲,他独自住在甘氏外院,是我的邻居,我俩还算能说话,有些什么事都是他帮着我。”

渔芳侯世女夫应氏也在一旁陪着,虽然现在阿萝已经将手麾学得差不多了,但厉朝霰现在同他也算是挚交,便也常常进宫来陪坐,他是个话并不多的、端庄爽利的男子,同样的青色朝服穿在他身上便不是阿抚那样的温柔,而是干练大方,听阿抚说到这处,淡淡道:“婚嫁是终身大事,嫁的不好,还不如不嫁。”

渔芳侯世女应当说是再薄情没有了,应氏的女儿方磬耳聋,她却一心想着怎么把把渔芳侯的爵位传给毒聋应氏的侧室的女儿,应氏有此感叹也算是常情。

“我不过是怕来日没人护着你,只是…”厉朝霰略略笑笑,转而问道,“你同甘氏养女的父亲住在一处么?”

“是,怎么说,我也算是昭氏的养子,琼英是昭氏遗孤,糊里糊涂地,算是我的侄女了。只可惜洛风从前是烟花出身,甘氏容不下他,他才同我住在一起,在中通巷那边——那边是宫女在宫外的住宅聚集的地方,房价便宜些,外头人看不起他出身,只肯卖他那里的房子。我知道修华主子也提过帮他置办的,就像您当初提要替我置办的时候一样,只是我们住在别处也是难受,更何况——宫女又怎样,我不觉得宫女怎样。”阿抚温声说着,叹道,“琼英当真是个极好的孩子,十分孝顺,听说借着甘氏进了国学读书,文武都名列前茅,每日下了学都过来拜见过洛风才回甘府,那孩子也是不容易。”

提到这儿,应氏方有些笑意:“是,甘小姐当真是极好的人,肯为我家方磬学手麾的小姐不多,她可算得上是最尽心的一个了。”

厉朝霰听着,心中升起丰满甜涩的骄傲之情,含笑向两人道:“我新得了些好的文房四宝,一会儿教言攸找出来,你两个走的时候,给磬儿和英儿带去,也记得代我嘱咐她们好好相处,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总有法子的。”

两人相视含笑,一同应是。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16 09:11:00 +0800 CST  
最终,林顺仪辛辛苦苦办完了选秀,所得的回响却只是平平,宫中大半的注意都在魏顺仪那里,甘太后和洪熙帝不过给了淡淡几句好评,仍是只等着魏顺仪腹中皇嗣落地的态度,以至于也未能在宫中立起威严来,且或许是因为魏顺仪得嗣的缘故,洪熙帝也并未在秀选上用心,只象征性地挑了两个稍有姿色、家世平平的公子封为才人。

新入宫的两个才人一个姓牛,一个姓马,在闺阁里就有些矛盾似的,进了宫更是卯足了劲儿地不对付,好在这两个人性格都像孩子似的,仿佛能干出当街撕扯头发打起来这种事,却不会下毒陷害,虽然使宫里头热闹了不少,却并不增添什么凶险,且有魏顺仪、金充容等人压在上头,两人其实也不算很得宠爱。

要说这宫里的恩宠,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一个人就是肖充容。他固然不如魏顺仪受宠,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谁动摇过他的地位,在洪熙帝那儿,他几乎是要星星得星星,新仇加旧恨,一直是魏顺仪最痛恨的人。

这些年来,肖充容的脾气性子是越来越不好了,相貌虽然还美,可是眉眼中的恨毒却几乎要溢出来似的,偶尔,在人后,他亦显得疲惫不支。

厉朝霰知道,肖充容就是洪熙帝竖在前头的靶子,当年他一推除去了魏顺仪的孩子,也折断了洪熙帝与夏皇后的情分,洪熙帝对他便再无怜惜可言,他本就是为荣华富贵向上爬,洪熙帝便给他荣华富贵,与之交换的,是他终身都是洪熙帝的棋子,这自然是极为残酷的,然而厉朝霰却是最不能救他的人——他原就是为保护厉朝霰而设的靶子。

肖充容并不傻,他明白自己能活着只是因为自己有利用价值,但陷身宫斗的泥淖痛苦到极处时,厉朝霰知道他在找,找那个并不是夏顺仪的,洪熙帝在召幸他时夜访的人,那个在他身陷痛苦时享受着洪熙帝的柔情蜜意的人。同时,他也不敢找,即便找到了,也不敢做什么,因为他清楚,能让洪熙帝这样保护的人,他哪怕看那个人的眼神不对,都会失去存在的价值。

至于厉朝霰,本来就是他仇恨的对象——假如当初不是厉朝霰选中他,他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魏顺仪有孕,对肖充容来说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厉朝霰悄悄到飞华阁等待洪熙帝时,见到被春恩车接来含章殿的肖充容不顾春寒料峭,跪在庭院中,身上薄薄春衫仿若蝉翼,雪白娇嫩的肌肤依稀可见,泪水盈盈滚下他动人的眼眸和娇艳的脸庞:“陛下,求求您,让臣侍伺候您罢,臣侍知道错了臣侍真的知道错了,臣侍也是身不由己啊陛下。臣侍欠您的,臣侍还给您,求求您给臣侍一个机会。”

“身不由己”四个字,仿佛触动了洪熙帝,她微微一顿,注视肖充容娇艳可怜的面容,肖充容自己都没有想到可以打动洪熙帝,微微一惊,向后瑟缩了些许。

好在洪熙帝也只是看了他这一眼,便旋身离去了,但厉朝霰还是微微垂下了眼帘。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1-17 10:46:00 +0800 CST  

楼主:且啸

字数:156423

发表时间:2020-07-18 22: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12-07 07:59:4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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