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霜天晓角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9 11:02:00 +0800 CST  
阿萝出嫁,膝下孩子还小,应氏总得帮衬,梓珍和亲,宛祾送亲未回,宛祺又时常忙于朝政,一时之间,扶玉殿便空寂了许多,除洪熙帝常来,便只潘顺仪和金充容还偶尔走动,陪厉朝霰说话。潘顺仪这人向来说话得罪人,三人坐在一起,便还是金充容说得更多,厉朝霰偶尔圆场几句,且时不时也要去潘顺仪殿里聊——同为顺仪,总要给潘顺仪几分面子,不好总让潘顺仪请安似的来。

这日便是在翠保殿中坐聊,潘顺仪兴致颇高,拉着厉朝霰道:“我殿中膳房新制了一品核桃酪,是用新鲜核桃,银针挑了皮磨出核桃奶来做的,滋味不错,想来你也能一尝。”

正说着,瞧见外头宛祺跟着宛福进来,宛福一身明红八团喜相逢宫装,看一眼宛祺,圆圆的小脸上便笑意盈盈:“宛福给厉父君、父君请安。今儿个好容易把长姐叫来陪我,听见父君说核桃酪,怎么也得为长姐要一碗。”

宛祺笑眯眯地对厉朝霰和潘顺仪道:“父君、潘父君金安。潘父君,祺儿前来叨扰,万务优容。”

潘顺仪嗔怪笑道:“这孩子。翠保殿同你父君的扶玉殿都是一样的,哪日渴了饿了,缺少衣裳了,只管进来要就是了。”

金充容飞他一眼,道:“人家自己的父君无微不至不说,眼看着也是身边添可心人儿的年纪了,顺仪主子说得好像这般都不妥帖似的。”

宛祺闻言,眼帘微微一垂,好似羞涩似的,厉朝霰顾忌着人多,也不好同宛祺说什么,宛福天真无邪,打趣道:“父君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前些日子您受了凉,还是福儿照顾您的。”

潘顺仪讪讪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小翠,快叫核桃酪上来。”

他着急将尴尬的场景糊弄过去,倒是惹得一片笑声,厉朝霰招手让给两个孩子赐了座,一双清眸看向他,微微含笑道:“便是你这个性子最好,不怕说错做错的,心地好最要紧。”

说话间,上来两个端甜点的宫女,两人走到几位主子面前,眼见着要弯身行礼,动作却是微缓,厉朝霰心底忽觉不对,正要张口,只见那二人手中盘碗落地,自袖中抽出两柄寒刀来,一向着厉朝霰,一向着宛祺便狠狠捅去。

厉朝霰本能便一跃而起向着宛祺扑过去,却被金充容一把拉住,大叫道:“哥哥小心!”

好在宛祺身手极快,翻身躲过那刺客一击,高声叫道:“来人!有人行刺!”

厉朝霰一回眸,却见那向着他来的刺客手中匕首深深插在金充容当胸,金充容一张明艳的脸庞因痛楚死死皱在一起,便是银牙紧咬,也已有暗红血迹留下唇角,厉朝霰心中狠狠一痛,手中已抄过潘顺仪案上的青瓷花瓶砸在那刺客后脑,这一击倒也未能将那刺客打晕,那刺客双眼血红,欲要拔出匕首来再刺厉朝霰,却被金充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握住了双手,金充容双手用力得发白,死死掐住那刺客双手,甚至不惜将那匕首更往他体内插去。

宛祺躲过刺客一击,顺手抄起方才坐着的凳子砸在被金充容拉住的刺客头上,又拿窗下的小几挡在身前将厉朝霰护在身后,此间外头的羽林军都冲了进来,余下的那个刺客见刺杀厉朝霰和宛祺无望,又已无路可逃,忽地脸色涨紫,口中溢血,已是服毒自尽。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0 10:22:00 +0800 CST  
羽林军将一死一伤两个刺客制住,厉朝霰便推开宛祺,扑到金充容身侧,双手剧颤,上下打量着金充容不敢动他,金充容却伸手抓住他衣襟,咧嘴微笑,甫一张口,便吐出许多血沫:“哥、哥哥……”

厉朝霰知他已命不久矣,回春无力,心一横,伸手将他抱在怀中,轻声道:“我在。”

“我的、命,本就是…哥哥救的,今日还给、还给哥哥,哥哥心里不必、不必过意不去。”他说着,不知是蔻丹所染还是鲜血所染的指甲折断在厉朝霰胸口,他素来妩媚爱笑的眼睛涌出大片大片透明的泪水,嘴唇却颤抖着好似要笑,“哥哥不…记得我了?”

厉朝霰抬手握住他攥住自己衣襟的手,含笑道:“那你告诉我。”

金充容握住他的手,又呕出一口血,道:“我从前…在司设处做事,不小心…磕掉了瓷件上的凤尾……”

是了。从前是有这么一回事。有个司设处的小宫侍碰掉了贡给夏皇后的瓷件上凤凰的尾翎,他知道以夏皇后的脾气,错处若是落在这司设处的小宫侍头上,只怕扛不过几十杖,或被活活打死,而若是自己,至多是些皮肉之苦,再者他当时有心报仇,四处留恩,便自告奋勇替他顶这一罪,恰巧那日夏皇后心情不好,拿到瓷件便给摔了,并未有所责罚,厉朝霰自己也就忘了。那小宫侍彼时瞧着也就是八九岁的年纪,大仇得报,这许多年过去,他早已忘了那小宫侍的名姓,只记得那双大眼睛满是惶恐的样子。

所以这些年,金充容一直明里暗里帮他许多,便是为了当初的小小一恩。

厉朝霰抱住他因失血而发抖的身体,笑道:“我记得…原来是你。你小的时候,就很漂亮了。”

金充容极力挤出一笑,道:“哥哥。你…你别忘了我。”

厉朝霰摇头,道:“不会。不会忘了你。”

金充容紧紧攥着厉朝霰的手,双眼极尽全力地看着厉朝霰,像是要将他记住,像是要把没有说出口的话都告诉他,但他没有再能够说出一个字,他费力地喘息着,厉朝霰低下头,将脸颊贴在他额头,不多时,终于再听不到他呼吸。

厉朝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自脸颊滑落。

他仿佛看到许多年前,秋高气爽,坤极殿的金黄菊丛之中,新封承衣刀人的金充容一色鲜妍的浅色蝶恋花宫装,巧笑倩兮,姗姗地走上前来向他一礼,眼中有些许小心又希冀的神色,当初的他竟不曾发觉,只看得他盈盈笑道:“这位哥哥我认得的。”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1 10:08:00 +0800 CST  
金充容不过是宫侍出身,多年来虽得宠爱,并未有所出,按例说,追封并不能升品,但厉朝霰提出,洪熙帝便追封他为修华,拟“谊”字封号给他,丧仪诸事,俱由厉朝霰操办。

说定此事时,洪熙帝端一盏热茶在窗下,望着窗外灿灿闪金的银杏,与一袭薄银云烟色衣衫的厉朝霰一时相对无言,良久,才道:“其实他同朕说过,他与你之间是如何相识的。只是他说,你既想不起来了,便也不必告诉你,免得相处起来反而别扭,这就算作是他和朕之间的秘密,朕就也没有跟你说。”

厉朝霰浅浅笑笑,道:“说不说并没有什么干系。在朝霰心中,他早已如亲弟一般。”

他说着,不觉低头。那日金铃儿的血渗进他戒指上的珍珠里,无论如何也清洗不去,他便干脆将那戒指摘了下来,随葬在他墓中——那珍珠是他从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救了他的无血缘的哥哥手上取下,如今长伴这同样无血缘却以自己的性命换他一命的弟弟身旁,想来很是合适。

洪熙帝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怔,旋即想通来由,见厉朝霰低头不语,薄唇紧紧抿作一道直线,便是长叹一声,道:“朕知你恨。朕叫了洪意来——就是阿良的妻主,让她从那活下来的刺客口中问话,想必不久便会有结果了。”

厉朝霰抬手掐下豆绿花觚中一朵细腻雪白的山茶花朵碾在指尖,片刻抬起一双冷眸,道:“便是那刺客不开口,臣侍也知道主谋是谁。臣侍猜得出来的,陛下也一定猜得出来。如何处置,臣侍悉听陛下,只是陛下自己要想好才是。”

洪熙帝伸手轻轻将厉朝霰的手牵在掌心,指尖轻轻抚过厉朝霰因常年戴着戒指而益浅一色的指根:“到时朕叫他来,你听一听合不合心意,如何?”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2 10:03:00 +0800 CST  
林继后来时,想必也已想得清楚,一身青色简服,漆黑鬓发柔顺低束,倒是行礼如仪,哪怕厉朝霰安然稳坐,没有半分起身的意思,也只作不见。

洪熙帝轻轻握一握厉朝霰的手,抬眸向林继后淡淡道:“朕曾说过,若你安分守己,便保你皇后之位,你为何不听?”

林继后闻言神色平静,清朗声线略带一丝傲然:“陛下说得轻巧。将来陛下立二皇女为储,厉顺仪身为皇储养父,又得陛下宠爱,臣侍岂有立足之地。”

厉朝霰闻言抬眸望他,淡淡道:“你只是为此么?”

林继后道:“不然为何?”

“你该知道,即便不事败,陛下也会猜到是你做的。陛下之所以劝你安分守己,为你保下皇后宝座,为的无非是敬延公主。”厉朝霰缓缓说道,“若我是你,便安安分分等到敬延公主出嫁。我倒想问问,你为何不等?”

林继后薄唇微抿,并未作答,厉朝霰又问:“你也当知道,倘若此事败露,陛下难免要问罪你母家,到时林氏上下亦难保全,你难道也不顾及自己母父姊弟?”

厉朝霰说着,指尖轻轻拂过桌案上摊开的佛经,眸光淡淡:“我曾问过你,当初你与我说,入宫是为兄长报仇,是否是真话,你答不是。其实,你当初说的是真话,后来否认才是骗我,不是么?”

“当初你兄长殒命,惠襄顺仪魏氏是起因,但他并不能料到会致你兄长殒命,所以你也不过从他手里夺个后位罢了,他是否因此抑郁而终,你都随他。温恭皇后夏氏是陷害你兄长之人,所以如果我不劝他自杀,你也会。”厉朝霰说着,感觉到洪熙帝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手背,手掌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尽管在此之前,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握紧了洪熙帝的手,“或者应该说,你有意让我做这件事,因为你疑心陷害你兄长,我也有份,你要报复我,首先就要让我与陛下离心。不过陷害你兄长的并不是我,那时我已在御前,未得温恭皇后信任,这等事,他不会交与我做。”

“你相信你兄长为人陷害,陛下是知情的,即便如此,她还是夺去了你兄长性命,所以你也恨陛下,是吗?”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3 10:37:00 +0800 CST  
厉朝霰说到此处,林皇后银牙紧咬,两颊线条已是紧绷,终是再难忍耐,冷冷道:“不错。陛下耳聪目明,如何会不知道我兄长是被冤,但你为了朝政稳固,拖住夏家,不惜将我无辜的兄长赐死。当然,我最恨的不是你,是我那蛇蝎心肠的母亲,我知道是她为了来日的荣华富贵、光耀门楣,把我的兄长送进宫来,又和你达成交易,用兄长的命,换林氏的以退为进。我的兄长,他是天下最好的兄长,天下最好的男子。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没有伤害过一个人,就这样,被他的母亲和妻主害死了。”

他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眸几乎淬出毒来:“所以我恨母亲,她求林氏的荣华显贵,我便给她毁了。我也恨你,陛下,我从来没有一日愿意身在这宫廷,更没有一日愿意睡在你枕畔,敬延?他是你的儿子,是我不得已给我所痛恨的人生下的儿子,我又如何爱他?他在我腹中的每一日,我都厌恶至极,若不是他的眉眼有两分像阿雯,我早已用他性命做局。”

洪熙帝眉心微微一跳,片刻,缓缓道:“你心思藏得真好。却也因藏得太好,朕从未觉得需要向你解释——你哥哥,原是你母亲以你性命为要挟,逼迫自尽,他既已死,朕才不得不应你母亲所求,使林家以退为进,助朕除去夏家。朕虽对你兄长无甚宠爱,谈不上有什么妻侍情分,但却从未想过牺牲他无辜性命。你若对朕有一分了解相信——朕倒也没有资格笑你,算来朕对你的心思,也是一无所知——便该知道这不是朕的行事作风。他原是为你而死,朕不告诉你,是不愿你心有负担,岂知你恨上了朕,倒真是恨错了人。其实朕本不必向你解释这个,朕虽以你为正宫,除尊重外却不曾给过你应给的妻夫情分,原就是朕对不住你,你恨不恨朕,为何恨朕,于朕都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你既恨敬延,朕总该告诉你,你儿子的母亲,并非是害死你兄长的祸首。”

妻夫多年,到头来同床异梦,彼此无一分了解,做成如今孽事。

林继后摇头,又摇一摇头,道:“不…你骗我。”

洪熙帝哑然,片刻无奈道:“朕为何要骗你?你做下的桩桩件件,朕如今还有哪一样是不清楚的?发落你十回有余。同你说这些,无非是为了敬延——即便朕要发落你,也不会不让他见最后一面,为了到时你别说些伤他的话罢了。”

林继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洪熙帝,又看向厉朝霰:“难道…难道十年前我便大仇已报,这十年来,我都恨错了人?”

他说着,时哭时笑起来,涕泗俱下,狼狈不堪,忽地看见一旁修剪花枝用的银剪,扑过去一把抓在手中,洪熙帝脸色一冷,起身将厉朝霰挡在身后,匕首已然出鞘,然而只见林继后抓起自己满头青丝胡乱剪下,剪刀锋利,不多下,便是参差不齐的贴头短发。

他仰首,只发出一声长哭:“阿雯——”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4 08:54:00 +0800 CST  
末了,洪熙帝下旨,说是皇后受佛灵感召,闭门于檀仁殿为国运祈福,洪熙帝感念皇后为国祈福的诚心,追封从前的废才人林氏为悯修华,又为敬延公主加食邑百户,择了林氏的杰出女郎为驸马,只待成年下嫁,敬延公主不解林继后的做法,几度想要求见洪熙帝和林继后再讨说法,却是两方都不见他,唯有不得不再度抚养无父的嫡公主的甘太后将他抱在怀中,一遍遍温声劝慰。

夜里,洪熙帝躺在厉朝霰身边,忽然一声叹息,厉朝霰探手过去,握住洪熙帝的手,轻声问道:“梅卿?”

洪熙帝反握住他的手,片刻说道:“朕自幼便知道,宫廷是吃人的地方。吃到最后,连母皇也吃进去了,先是吃掉了母皇的信任,又吃掉了母皇的仁慈,最后母皇未泯的良心和愧疚吃掉了她自己,给了她一个痛快,朕倒觉得,是解脱。”

她侧首,看向厉朝霰:“那时候,看着病榻上愧悔难当的母皇,朕就发誓,朕绝对不要成为那样的皇帝。皇帝总有身不由己,总要谋划算计,但朕要保这世上的公理,保这世上的好人,即便朕自己未必能恪守公理,未必能算作是个好人。”

厉朝霰五指紧扣洪熙帝的手,轻声道:“陛下是个好皇帝。”

洪熙帝叹息道:“但朕不是个好妻主。朕的肩上担着社稷,社稷很沉,便将朕的心压得很小,搁下了你,便几乎容不下旁人了。他是朕选定的皇后,朕却从来不知,原来这么多年,他心中的仇恨并未同你一样随着夏氏的覆灭消解,而是愈演愈烈。选定继后之时,朕一则是想看看谁对你更好,想选一个能保护你的皇后,二则是想着握继后的把柄在手中,将来若有万一也好掌控,然而指间稍一松懈,便漏下去许多条人命。朕曾经希望,朕的后宫能比母皇的后宫好上些许,可是到最后,朕连保下你来都是勉强。”

厉朝霰摇摇头,道:“天下之争,财富,权势,声名,都争得太大,谁能甘心旁落,陛下本就是压不住的。”

“是啊。”洪熙帝叹道,“现在看来,朕是何等傲慢。自古皆有人叹,莫要生在帝王家,要说朕已算是幸运的,朕的父后是慈爱又懂分寸的父后,给了朕正常的思维和感情,朕这一生,除了夺嫡和掌权的两场血战,想来也没有别的了。——还有你。”

洪熙帝抬手,抚上厉朝霰的脸颊:“自从朕有了你,即便是这满盛阴谋算计的宫城,也不曾让朕觉得冷过。因为有你,朕的孩子与朕之间,也多了许多情意,少了许多算计。朕有时实在是佩服你,能全无芥蒂地对宛祺她们那样好。倘若你有一分私心,一分犹豫,也许就前功尽弃。你虽总说自己也自有算盘,可你自始至终都是全心全意。如果说朕前半生的好运是父后恩赐,后半生的好运便是你带来的。假如没有你,朕每日面对和枕边人的算计,和自己亲生骨肉的算计,该是多么孤独,多么疲惫。”

厉朝霰忍不住侧首向枕,清泪悄然而下,洪熙帝捧住他脸,轻笑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厉朝霰倾身向前,抵住洪熙帝的额头,破涕为笑道:“朝霰总以为,自己是陛下的负担,朝霰没有家世,没有皇嗣,甚至还有旧仇新恨,陛下因为喜欢了朝霰,所以不得不时时想着保护朝霰,因为顾及朝霰的想法,所以不得不承担更多的压力和麻烦。朝霰总觉得有一日,陛下会发现朝霰不值得,所以朝霰总要说服自己,如果只有这一时,便抓紧这一时。”

洪熙帝含笑,拂去厉朝霰的泪:“原说你冰雪聪明的,竟是个天大的傻瓜。”

说罢,低头将他吻住,良久放开,又将他拥在怀里,好一会儿,听得他闷闷说:“从明日起,朝霰不喜欢昙花了。”

洪熙帝益发笑得开怀:“好好好。明日,朕就让人把宫城的昙花都贬到禹州去。”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5 11:30:00 +0800 CST  
然而秋末的宫廷并未因为万物肃杀而寂静下来,重阳宴当日深夜,初掌凤印的厉朝霰还未及为宴会收尾,听了宫玶差人来报便匆匆赶至含章殿,还未进门,便见一个茶盏砸碎在地上,不由得一惊,脚步一顿,抬眼看去,只见宛祺一身月白衣衫,青丝无饰地跪在下头,上头洪熙帝少见地气得两颊发红,站在紫檀书桌后头怒瞪着宛祺,见了厉朝霰,方才见几分平复。

厉朝霰走上前行礼,还未弯下身去,洪熙帝便皱着眉挽住了他,道:“仔细地上有碎瓷。”

厉朝霰看宛祺一眼,道:“陛下为了什么,生了宛祺这么大的气?”

洪熙帝两颊又泛起红来,伸指戳向宛祺道:“你问她自己!她做下的好事,朕都没法开口对你说。”

宛祺看厉朝霰一眼,拜倒下去,道:“父君,宛祺自知大罪。昨日宫宴上宛祺用的酒似乎有些异样,宛祺往杏林楼去的路上,不知为何竟遇到了林充容,好在儿臣跳进池塘,未曾冒犯,但后来,儿臣遇到了潘将军,情难自禁,便……”

洪熙帝气得将湖笔架子也扔了过去,怒斥道:“你还有脸说!”

宛祺便是闭口不说了。她虽没有说完,但厉朝霰自然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有些扶额的冲动。

说到底,是他低估了宛祺对潘缨缨的心思。然而眼下,潘缨缨到底是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又是有品级有军功的武将,无媒无聘地就将人家清白身子夺了,确实是皇室丑闻,更是不小的麻烦。

“父君,女儿是遭人暗害,强迫了潘将军,但女儿也是真心喜欢他的。”宛祺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一开口,便干脆破罐破摔,将真心话说了出来,“女儿要娶他,不仅要娶他,还要娶他做正君,此生,女儿除了他,也不想再娶别人。”

“胡闹!你净胡闹!”洪熙帝气得点着宛祺怒吼,“你做出这样的事来,怎好说喜欢人家?再者,你不是不知道朕对你的期望,潘将军年岁已不小了,先前又受过伤,将来只怕后嗣艰难,做个侧君也就罢了,岂能做正君?难道你不要嫡女嫡子?你还只娶他一个,你若一生无女,这皇位朕又如何给你?你倒是意短情长,你的父君如何?姐妹兄弟又如何?”

她说着狠狠一拍紫檀龙椅,将椅子拍得摇晃,厉朝霰微微一惊,垂首时胸口又有些闷闷。

“母皇!”宛祺倔强抬头,一双杏眼明亮坚定,“别的事情儿臣都可以想办法,只是他曾为儿臣豁出性命,儿臣实在不能负他!他为我朝立过汗马功劳,又是铁骨铮铮的骄傲之人,儿臣如何能以侧室之位辱他!又如何,能让他陷身在后院争宠之中?无论母皇说什么,儿臣都决意要娶他为正夫,绝不另娶他人!”

洪熙帝气得说不出话来,厉朝霰忙上前一步,递上茶水,轻声劝道:“陛下莫急,还是趁天光未亮,先将眼下的事料理了——宛祺和林充容,便都先留在臣侍殿中,免得林充容胡乱说话,也让宛祺闭门好好思过,潘将军也由臣侍照顾,陛下还是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早朝。”

洪熙帝将茶水一饮而尽,指着宛祺道:“还不快滚下去!”

宛祺行礼退下,厉朝霰刚要开口劝解,洪熙帝已道:“朝霰,你也退下罢。朕要好好想想。”

厉朝霰抬首,见她伏在龙椅椅背上,已经不算年轻的面容隐隐透出疲惫无奈,想来她也不是不想成全女儿的痴心,然而江山重担,她亦不敢轻放,此时此刻,她已不想多说一字,厉朝霰一时无言,便也弯身一礼退下。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6 09:22:00 +0800 CST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6 10:28:00 +0800 CST  
厉朝霰出了殿门,便见宛祺等在外头,轻叹一口气,道:“潘将军眼下人在哪里?”

宛祺垂首道:“儿臣怕他旧伤发作,把人抱到穆叔叔和洪意那儿去了。”

厉朝霰点点头,道:“老实去扶玉殿待着。记着,无论是谁害的你,都没有成功,林充容是冲撞了父君,才被父君拘在殿里的,你只不过是趁重阳来向父君请安,才在扶玉殿中。昨夜,你不曾见过潘将军,潘将军是喝醉了酒,被父君送到杏林楼解酒。可记住了?”

宛祺切切道:“父君…”

厉朝霰无奈,道:“父君知道你不愿负了潘将军,父君也为你尽力一试,可好?”

宛祺这才松一口气,郑重拜道:“儿臣不孝,谢父君重恩。”

厉朝霰一夜未眠,赶到杏林楼时多少有些疲累,已是支着额半靠在轿子上,凉儿扶了他下轿,担忧道:“主子?”

“无事。”厉朝霰拢一拢肩上紫金千瓣菊纹披帛,淡淡道,“男儿家脸皮薄,更何况是出了这样的事。你也记着,本宫今日是来杏林楼探望醉酒的潘将军的,内情只你一人知道就是了——本宫一个人进去就好,你们在外头等着。”

穆良自夏家覆灭、洪熙帝大权独揽以来,在杏林楼便不再有隐匿身份的必要,近些年来凭着厉朝霰晋封顺仪后的提拔,也已是杏林楼数一数二的主簿医师,有自己单独的药房,厉朝霰从未来过,并不知他在哪里,好在他就守在门外,见了厉朝霰来,便默默走了。

厉朝霰进门时扶了一把门框,恰吵醒了纱帐内的潘缨缨,只听纱帐内一片窸窸窣窣的慌乱,厉朝霰便在门口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极力温和了声音道:“是本宫。”

纱帐内半晌没声,好一会儿才听得闷闷一句:“顺仪主子。”

厉朝霰知他心中计较,便是淡淡道:“宛祺去御前长跪请罪,说她污了将军的清白,陛下动了大怒。”

见帐子一阵惊慌的摇动,厉朝霰才续道:“本宫刚去含章殿把她要回了扶玉殿关着,不过她在御前说,她要娶将军做正夫,且绝不再纳侧室,将陛下气得不轻,怕是一时半会儿放不出来。”

这会儿潘缨缨将衣衫穿了个大概,通红着脸儿从帐子里钻出来,只见他穿一身黑红箭袖,格外英气勃发,只是举动间十分别扭,未理好的领子露出一段脖颈,上头俱是斑斑红痕和咬痕,十分狼狈,他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眸看过厉朝霰,便深深低下头去:“顺仪主子。”

厉朝霰忍一忍脸颊发烫,方才若无其事地开口。

“若是将军不愿,本宫也理解,将军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才终于以男子之身担当将军之位,怎舍得剪去羽翼,困于后院。”厉朝霰说到此处,不免微微怅然,旋即淡淡道,“今日之事,本宫可替将军瞒下,来日,不论将军有何求,本宫都极力满足,将军以为如何?”

潘缨缨沉默良久,叹出一口气,道:“其实…微臣在乌桓一役中受了重伤,提刀上马一时半会儿倒也还可与人一战,但彻夜奔袭领兵作战,或是与高手过招长久鏖战怕是再也支持不住了。微臣下半生,说不得只剩空城计一计罢了。二殿下也是顾及微臣心意未决,又恐乌桓趁虚而入,才不曾上奏陛下,替微臣隐瞒下来,除二殿下与微臣外,便只有穆神医知晓。其实当初微臣挡刀救二殿下一命,不过是尽君臣之义,二殿下听闻微臣因伤今后难以生育,便说要娶微臣,微臣为拒绝,才说微臣不为人侧室,也不许妻主纳侍,谁料二殿下一口答应下来…”

厉朝霰听得微微好笑,只道:“将军说了许多,却未曾说不愿意。”

潘缨缨紧咬下唇,片刻总算下定决心,道:“微臣自愿终生不嫁,无需二殿下报恩负责,还望顺仪主子代为转达,相助隐瞒。”

话未说完,眼睫已微微湿了。

厉朝霰不由动容,叹息一声,道:“原是本宫不好,非要逼迫你到这个份上。其实你细想便知道,东宫之位,她已十拿九稳,并不图你手中军权,若单是为恩情,怎舍得动摇到手的储位,只为不负你。昨日之事,固然是遭人算计,怕也是为生米煮成熟饭,让陛下、本宫和将军都不得不妥协罢。”

潘缨缨微微发愣,厉朝霰便好心解释道:“本宫那女儿本宫最了解,生得一张娇娃面孔,却一副九曲心肠,肯为将军做到这份上,想必是爱到极处了。”

潘缨缨的脸腾地爆红起来,仿佛煮熟的螃蟹一般,口中磕磕绊绊道:“那…那、她说只娶我一人…”

厉朝霰压下几乎浮上唇角的笑意,故意叹道:“本宫明白了。眼下情况特殊,本宫会令本宫的贴身宫侍陪潘将军且先回府,三书六礼,本宫备齐后便择吉日送到府上。”

说罢起身要走,却一阵晕眩——一夜未眠,或许着实是太累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7 10:27:00 +0800 CST  
初冬,将雪未雪的天气灰蒙蒙地,厉朝霰虽不似往年怕冷,却也还是早早被凉儿裹上了一袭火狐斗篷,走在去翠保殿的路上,犹是含笑道:“你这小子越发厉害了。眼瞧着你年纪就要到了,本宫还是赶紧挑个好姑娘,把你嫁出去的好。”

凉儿却是丝毫不怕,娇俏脸儿上神色骄横:“奴才才不怕呢。主子如今正是忙的时候,哪里还忙得来奴才的事。”

他说得也不算错,毕竟厉朝霰刚主持完重阳宴,又赶上宛祺被药一事,这事被压了下去,只当是宛祺并未中药,林充容以冲撞厉朝霰为由关到了冷宫里,但搜查并未停止。更何况,还多出了那事…

厉朝霰听了,含笑去点点凉儿,向黄羽道:“瞧这小子,就他一个聪明人儿。”

说话间便是翠保殿,潘顺仪听说厉朝霰来,忙笑盈盈出来迎他,一面挽着厉朝霰向殿内走,一面道:“天儿冷,陛下请我去跑马我都不想去,正盼着你来呢。如今你持凤印,想来是大忙人了,我可怕你不惦着我这老朋友了。”

厉朝霰由着他拉着自己进殿坐了,手掌抚一抚锦枕,目光扫视过殿内。

这是金铃儿去后,他第一次踏入翠保殿,只见殿内一切如旧,仿佛刺杀从未发生过,仿佛下一刻,便会看见那人笑意盈盈,姗姗进来,听见那把清脆如金铃般的嗓音宛转道:哥哥久等,我来晚了。

潘顺仪打量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人死不能复生,朝霰,你也别太伤心了。”

厉朝霰含了一点薄薄如秋霜的笑意,侧眸看他:“既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绮彤,你又为何要让人刺杀本宫和宛祺呢?”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8 09:18:00 +0800 CST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9 10:10:00 +0800 CST  
潘顺仪脸色忽地一变,道:“潘缨缨?那个狗熊似的丑八怪?他都多大年纪了,不是受了重伤?你果然够狠心,为了赢我,竟让自己女儿娶一个不能生育的男人?”

厉朝霰已然从容起身,由着凉儿重为他披上火狐斗篷,抬手理顺系带处的玛瑙珠络:“今日本宫来,是在圣旨下之前,最后见你一面——我在西南烟瘴之地,为宛福选定了一块封地,不日宛祺册封太女,宛福虽还年幼,但陛下恩重,也破例赐封,便封宛福为,夔郡王。”

“郡王?夔郡?”潘顺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伸手来抓厉朝霰的斗篷,“宛福是陛下亲生女儿,年满十六必封亲王,怎能只封区区郡王?夔郡,夔郡是山岭苦寒之地,宛福怎能去那样的地方?”

他死死拽住厉朝霰,尖声道:“我不信,我不信,你怎能说服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潘缨缨不能生,宛祺娶了他,陛下怎会愿意册封他为太女?”

“为何?”厉朝霰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他手掌平展,一寸寸抚过那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绣着的祥云麒麟,“因为本宫已有身孕,陛下欣喜非常。缨缨不能生又如何,本宫还有别的孩子,皇位可以传给宛祾,也可以从宛祾的孩子中挑好的过继,又或者,传给本宫腹中的孩子。”

潘顺仪睁大了双眼,瞪着厉朝霰的腹部:“你有孕了?你…你不是不能生吗?”

他目眦欲裂,眼中迸出红丝,状似癫狂:“不可能…不可能……若你能生…我还有什么地方胜过你?”

厉朝霰只是挥开他的手,淡淡道:“潘顺仪,我念在昔年情谊,留你一条生路,好自为之罢。”

潘顺仪忽而大笑,道:“怀了又怎样,你以为就能生下来?生下来就一定是女儿么?我咒你,厉朝霰,我咒你,咒你父…”

凉儿眼疾手快,一耳光抽在潘顺仪脸上,将他打得跌落在地,还要再打,却被厉朝霰抬手止住,只道:“你尽可以说,只是你要记得,你对我女儿下了杀手,我便再没有理由手下留情。夔郡天高路远,宛福就藩途中难免有个三长两短,你说,是不是?若你再兴风作浪,我必斩草除根。”

潘顺仪脸色青白,死死咬住嘴唇,血液流至下颌,厉朝霰看也不看他,说罢便转身翩翩离去,身后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封殿。”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29 17:40:00 +0800 CST  
潘顺仪被封禁于翠保殿中,对外只说是病了,然而不多时,厉朝霰吩咐守在翠保殿的人便来回报说他疯了。潘老将军素来疼爱这个儿子,纵然知道他是走了邪路,也难免一夜苍老,宛福更是去御前长跪求情,洪熙帝只是不见,还是宛祺前去劝解,宛福愧疚万分,道:“宛福自知比不得长姐,原是父君糊涂,竟做出这等事来,如今却又要长姐来宽慰宛福。宛福不情之请,但求将父君接去封地奉养,还望长姐劝说母皇。”

如此,洪熙帝便赐潘顺仪一个夔郡太后的名号,将他父女配去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宛祺同厉朝霰说起此事时,厉朝霰只拿了片新鲜酸橙吃着,淡淡道:“他也未必就是疯了,不过就算他没疯,也算他服了这个软,只求从我手中乞命。既如此,我也不为难他了。至于宛福…”

“宛福到底是祺儿手足,来日或能为祺儿臂膀。若有异心,再料理不迟,祺儿自有计较。”说着莞尔一笑,“缨缨之事,劳累了父君,祺儿十分过意不去。父君养育祺儿多年,祺儿若没有一二本事,岂不是辜负父君。不必事事要父君劳心的。父君只管好好养着,给祺儿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妹妹就是了。”

厉朝霰不自觉抚上腹部,垂首微笑。他于三十过半的高龄怀上初胎,洪熙帝欢喜之余更是万分小心,请了穆良专职照顾,穆良为他诊过脉象平稳,不由得感叹:“若是林继后知道,是他为降低你膝下皇嗣地位、催宫中众君衰老的药为你坐下了这一胎,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厉朝霰只淡淡笑笑,望向檀仁殿方向:“我倒希望,他如今已不在乎了。”

眼看着便是洪熙帝的生辰,今岁厉朝霰有喜,洪熙帝格外高兴,御笔一挥,册封二皇女宛祺为东宫太女,赐镇远将军潘氏为太女正君,又一想,年初之时,一品以上可掌凤印的宫君还有四位,如今便只剩下厉朝霰一个了,皇后如今又已基本出家,便干脆改制后宫,将洪熙六年增添的后宫员制又减了回去,又将一品顺仪改称贵仪,抬高厉朝霰这位太女养父的身份。

厉朝霰有孕在身,不好操持立太女君的大礼,便是请了甘太后出山,甘太后原本还期盼着太女君本人能帮衬一二,见到潘缨缨后才想起来宛祺要娶的这位是什么人物,来探望有孕的厉朝霰时,不由得叹道:“倒是个不多见的好孩子,只是行兵布阵一把好手,宫务上头一窍不通,将来做了皇后,可怎么好呢。”

厉朝霰笑道:“替他养几个得用的宫人也就是了。再说了,祺儿的后宫里怕是没什么人,想来不难管的。”

甘太后想想,拨一拨佛珠道:“阿弥陀佛,哀家还是多念几遍经,保佑你腹中孩子,再求几个皇太孙女是正经。”

愁罢也还是笑。

想来扶玉殿送礼攀附的人颇多,不过厉朝霰肯见的很少,除了应氏、阿抚、莫庭兰等人,便是难得上门的成尚宫。

成尚宫送了厉朝霰一枚翡翠送子观音的悬佩,说是挂在床头可镇百邪,厉朝霰即刻便教人挂上了,又怕这悬佩耗费她太多资财,命人挑了许多赏赐回赠。成尚宫大大方方接了赏赐,告诉厉朝霰,她实在年迈,干不动春恩司尚宫的活儿了,此次前来是辞行的。

厉朝霰还要挽留,成尚宫则揶揄道:“眼看着贵仪主子您是专房之宠了,东宫里更只有一位男主子,想我春恩司,曾也是个肥差,如今是要倒闭了。我这回来,也是托贵仪主子照顾我那些个干女儿,春恩司没了,也给她们寻些去处。”

厉朝霰微微赧然,成尚宫又温声道:“不急。贵仪主子如今有孕,不该耗费精神。且我老婆子也算看着贵仪主子一路过来,总要等到小主子降生,讨个彩头再走。”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30 09:43:00 +0800 CST  
秋日,厉朝霰安安稳稳产下一子,是为洪熙帝第五子,虽是皇子,洪熙帝却十分欣喜,依照皇女字辈,取名“宛祎”,那孩子生得极好,相貌艳俊,像极了他的母皇,洪熙帝几是爱不释手,固然穆良私下与厉朝霰说过,宛祎恐怕是他此生唯一的孩子了,厉朝霰也并未觉得遗憾。

产后疲惫,洪熙帝吻过厉朝霰额头后,他便又昏昏睡去。

睡梦中,仿佛又是洪熙四年,他在未央宫门下抬首,望见她耀眼的笑容;夏皇后诞下梓珍,全然不见失望地疼爱地望向梓珍熟睡的小脸,目光仿佛和柳莺哥临死之前看向宛祺的并无什么不同,和他如今看着宛祎的目光也无什么不同;他仿佛看见潘顺仪还是充容时,沐浴在洪熙帝宠爱中光彩照人的面孔,看见他封修华后仍然天真粗莽的样子,看见他失宠又被夏皇后排挤时无措的泪水,又看见他挽着自己时的笑脸,看见他抚着自己腹部的满足;看见失去孩子之后痛苦万分痛哭不止的魏顺仪,他的面容和自己决心将假孕做成小产之后的悲泣面容叠在一起;他也看见林继后提及兄长时眼中雪亮的恨,那是他自己的眼中也曾有过的毒火。

他看见夏皇后沉没在雪水之中的明艳面庞,看见柳莺哥苍白失血的清秀小脸,看见魏顺仪红烛高照下的清艳面容,看见殿门将闭之时潘顺仪绝望扭曲的脸,看见林继后抓起银剪之时脸上决然的神彩。

他也看见宛祺可爱面容上一闪而过的阴鸷,看见她跪在含章殿发愿只娶潘缨缨一人时的坚毅,看见梓珍决然离去的背影,也看见阿萝抱着女儿含笑向他走来,看见宛祾向他一笑,长成霁月清风一般的女郎。

“朝霰。”

他听见有人唤他,抬起头来,看见洪熙帝从烟霞之中降临,含笑牵住他的手,她垂首温柔地吻他,他唇齿间便俱是萦绕不去的梅花香气,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是他耗费半生,才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珍宝。

“哇——”

忽听一声啼哭,厉朝霰睁开眼,只见不远处的婴儿床中,小小的宛祎踢动着肉乎乎的小手小脚,他想要起身,手中却是一动,他抬眸,看见随手合上奏章、松开他的手起身向宛祎走去的她,她那般自然地抱起宛祎,有些笨拙地柔声哄慰:

“睡罢…睡罢。”

然而就这样,厉朝霰和宛祎便都带着微微的笑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31 10:20:00 +0800 CST  
完结撒花🎉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31 10:20:00 +0800 CST  

楼主:且啸

字数:156423

发表时间:2020-07-18 22: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12-07 07:59:4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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