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霜天晓角

嫡皇子落地当日,便被洪熙帝赐名梓珍。
虽然只是生了一个皇子,然而夏家所得荣宠丝毫不逊于得了皇女,不单名贵的赏赐无数,甚至还有些鸡犬升天的意味,趁着元日,洪熙帝亲口提了些后宫的晋封,夏皇后一党中得宠的小夏充容进修华,厉朝霰进才人,不得宠的夏充容、潘充容都得了加俸,虽不比修华,却也不同于寻常充容了。甚至,洪熙帝为了显示自己对过往之事已经彻底没有芥蒂,下旨将冷宫里的肖氏复位才人。
可是谁都知道,夏皇后生下皇子,便使得夏家不但没有更进一步,反而走上了下坡路。
厉朝霰被夏皇后召过去时,依旧是穿青罗袍子,外头加一件厚厚的灰鼠裘,发式简单,只是插一支乌银红玛瑙梅花钗,算是添些喜气。走进坤极殿中,见许多赏赐礼品尚未来得及收起,尤其赠给小皇子的肚兜帽子,都是最轻最柔的婴儿锦,五颜六色,上绣些蝙蝠壁虎,都是驱邪祈福的精致花样。
夏皇后在月子里,只穿一件牡丹红寝衣,额上勒着八宝抹额,为求保暖,殿里除却地龙,还有只大狻猊暖炉,便是这样,也另加一件紫狐裘在身上,素来明艳的面容略显苍白,反倒有一番与平日不同的韵味。
厉朝霰恭谨行礼,贺道:“奴才恭贺主子,喜得贵子。”
夏皇后瞧他一眼,弯起薄唇笑道:“虽然还差一个册封礼,不过本宫已经在你封才人的朱册上加盖了凤印,想必现在满宫都称呼你为才人小主了罢,怎么还一口一个奴才地自称着,没得教人轻贱了你。”
“既还差册封礼,便不算礼成。”厉朝霰恭顺垂首,淡淡说道,“且奴才虽封才人,也永远是主子的奴才。”
夏皇后笑笑,道:“你倒乖觉。”
那厢小皇子吃完了奶,犹是嘤嘤哭泣,被教养宫人抱给夏皇后看,夏皇后看着教养宫人怀里的婴孩,面上浮现出些许笑容,那笑容是厉朝霰从未在夏皇后脸上见过的温柔,仿佛夏皇后生下他,并没有使自己的后位岌岌可危。
“想来现在人人都在笑话本宫,只不过生下一个皇子。”夏皇后向着小皇子柔声呢喃,“不过是些眼皮子浅的**。本宫还远远没有要倒下。本宫还活着一日,就是他们越不过去的正宫。”
他说着,笑弯了眼睛:“是不是啊?珍儿?”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15 18:30:00 +0800 CST  
夏皇后的月子里,众宫君便是在甘太后的长乐殿晨昏定省。
众人在客月堂中等待甘太后驾临时,厉朝霰瞧见肖才人教人免了通报,悄悄地进来。他虽被放了出来,但夏皇后自知是自己逼迫了他,便不许他住回坤极殿,而是将他安排在偏僻的飞雨馆,而洪熙帝虽然将他复位,却也不曾去瞧过他,因此,肖才人眼下是真正的无依无靠,丝毫不敢冒头,低着头站在最边缘,身上只穿一件七成新的秋色裙子,头上也只一支玉石马蹄莲簪子,一声不敢吭。
可即便如此,魏顺仪瞧见他,还是恨得几要将银牙咬碎,冷冷道:“眼看着就是元日了,怎么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乱走。看来还是得多贴些红纸、放些爆竹,去去晦气。”
厉朝霰一反常态,上前轻轻施礼,青色衣裙恭谨触地,低声道:“顺仪主子慎言。陛下既已将肖氏复位,还望主子看在后宫和睦陛下才能安定前朝的份上,宽让些许。”
“你同他,难道不是狼狈为奸?”魏顺仪挑眸看向厉朝霰,冷笑道,“哦,错了,将你们比作狼狈,都算是抬举,不过是同一个主子的恶犬罢了。”
“顺仪主子此言差矣,”厉朝霰垂着眉眼,不卑不亢,“我等宫君,皆恭谨侍上,顺仪主子也一样,是以皇后为主。”
魏顺仪踏前一步,冷冷盯住厉朝霰:“厉才人好口才啊。”
“魏顺仪。”
甘太后拄着龙头拐杖,缓缓从后堂走出,黑地缂金八宝抹额下狭长的眼眸抬也不抬,只淡淡道:“肖氏所为,哀家虽不齿,你失嗣,是哀家的皇孙,哀家也心痛,但复位肖氏,既是陛下御旨,你这般言行,岂非有不敬中宫、怨怼陛下之嫌?”
魏顺仪脸色一白,跪叩道:“臣侍不敢。”
然而甘太后的态度却没有任何缓和:“你是一品顺仪,更应当对皇后恭敬有加。既然如此,你便跪在这,将宫规诵读一遍,为后宫做个例罢。”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16 19:15:00 +0800 CST  
魏顺仪再不愿,也只得遵令,可谓是在众宫君面前受了一辱,于是众宫君明白,便是位及一品顺仪,且夏皇后如今难以生育嫡女,后宫的尊卑次序也绝不能乱,故而收敛了心思。
回去的路上,言攸悄悄道:“太后主子从不理后宫之事的,今儿个可算是罕见的大发作了。”
厉朝霰淡淡道:“后宫尊卑不能乱,本就是大事。太后维护的不是夏皇后的体面,而是宫中的规矩。”
言攸摇摇头,道:“那也不必如此疾言厉色。”
“一则是夏家如今权势滔天,皇家也不愿与之生了龃龉,”厉朝霰垂首,望着自己衣角上绣着的梅花,“二则是,魏顺仪那日提起太后出身卑微,得罪了太后。太后本是名门甘氏之子,若非豪门恩怨,亦不至于入宫为奴,所以最忌讳人说他出身卑微,说陛下得位不正。”
言攸叹道:“那话的确是不该说的,但他是一品顺仪,妄议尊上不是小罪过,哪个宫君敢到太后面前嚼这个舌头?”
“不一定是宫君。”厉朝霰抬首,望着长街上低着头往来的宫人,“先前陛下借口魏顺仪失嗣一事,削减了全宫的俸禄,眼下这后宫之中,不知多少人都因此记恨魏顺仪。”
言攸轻轻咋舌,道:“陛下心疼魏顺仪,却没想到会给他惹来多少麻烦。”
“她想到了。”厉朝霰仰起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她明知道会这样,还是那样做了。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在乎。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17 21:31:00 +0800 CST  
眼看着便是元日,夏皇后只来得及将正月里的事张罗了一半,只得改由甘太后持凤印主持,诸事繁杂,本该由魏顺仪协理,然而魏顺仪彻底失去了甘太后的欢心,便是由夏修华协理,他年纪虽小,却办得井井有条,洪熙帝也对他赞赏有加。
如此,夏修华便将厉朝霰先前的风头盖了过去,但更令宫中众人不安的却是肖才人的复宠。
谁也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只是知道他违了规矩悄悄在夜里摸进了含章殿,一夜春宵,便使得洪熙帝爱不释手,夏皇后要以违背宫规问罪肖才人,她也只是教罚俸三个月,随后便借由赏赐补上了。
夏修华和肖才人得宠,洪熙帝便少往别人那里去,正月一月内,洪熙帝不过翻过厉朝霰的牌子两回,为此卢珈没少讽刺厉朝霰,厉朝霰却浑不在意,只因夏皇后虽然对梓珍也颇喜爱,但他性子不耐烦,宫规为防皇嗣与教养宫人关系过于亲近,只准宫人喂养不准陪哄,夏皇后哄不住梓珍,厉朝霰却有那个耐心,于是反倒是厉朝霰每日陪着梓珍更多,如梓珍第一次抬头等事,皆是厉朝霰见证的,如此倒也不觉闲。
梓珍一日日长大,在他满月后、满宫上下都准备着盛大的百日宴时,柳才人发动了。
柳才人身量本小,又因心情郁郁,终至难产,比夏皇后更要生得艰难,一天一夜之后,他终于生下了一个皇女。
消息传来的时候正是凌晨,夏皇后仍在沉睡,厉朝霰抱着梓珍轻哄,梓珍清亮的双眼渐渐睁不大开,言攸轻声来报,厉朝霰听了,只淡淡一抬眼,便又哄起梓珍,于轻哼的歌谣间轻轻道:“我知道了,下去罢。”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18 20:41:00 +0800 CST  
夏皇后得知自己的亲姐夏行阳上奏洪熙帝,请由自己抚养柳才人所出的皇女时,盛怒之下将坤极殿内的一对遍地锦大立瓶砸了个粉碎。
他虽知道自己很难再生育,但夏行阳甚至不曾与他商量便如此提请,对于一生要强的夏皇后来说,还是让他感觉十分耻辱。
为此,夏行阳专意进宫前来拜见夏皇后。
夏行阳同她那弟弟的相貌似了七成,是容貌极其明艳夺目的女子,穿一色官红朝服,宛若盛绽的凤凰花树。她来时,厉朝霰穿得一身湛湛的海蓝颜色,袖口缕金,作利落的箭袖,衣上大朵大朵,是洁白胜雪的山茶花簇,他薄施粉黛,缀一对青花玉石耳坠在颊边,更显得面容玉洁,在晚冬灰蒙蒙一片的苍凉中,显得格外亮眼,他自坤极殿向外走,恰在殿门处与夏行阳相遇,便是退后两步,屈膝一拜:“奴才见过夏大人。”
夏行阳脚步一顿,诧异道:“你是…厉…?”
旋即收整面容,拱手为礼道:“听闻小主将有晋封才人之喜,臣在此贺过。”
厉朝霰只静静点一点头,便自夏行阳身旁走过,往含章殿去,夏行阳不自觉望了厉朝霰片刻,方才举步向内。
含章殿内,洪熙帝亦是犹豫皇次女的去从。
“柳氏生产时伤了身子,朕虽命太医院尽全力,但阿良——穆医使,和朕交代了一句实话,柳氏恐怕活不到二皇女满月,便是朕从前没有想过,如今也不得不为二皇女找一位养父。”她抱着厉朝霰的腰,半压在厉朝霰身上,眉头微蹙,看着厉朝霰为她沏茶,“皇后很难生育嫡女,又本是二皇女嫡父,他提出想要抚养二皇女,朕没有道理不同意。”
茶香轻溢,沉静端宁,厉朝霰静静听完,见洪熙帝没有再说的意思,方缓缓道:“那陛下为何还未允准?”
洪熙帝叹道:“魏顺仪提出,皇后如今刚得了皇子,再抱养一个年幼的皇女,怕是照顾不过来。既然二皇女已经生在了蕙馥殿,不如就由他照顾。”
厉朝霰犹是不曾说话,只是将沏好的普洱倒出一杯,别扭地想回过身去递给洪熙帝,洪熙帝见他如此可爱,不由得微微弯了唇角,终是又叹一声,道:“到底,他没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怎么没的,谁不心知肚明。”
厉朝霰并不评论,他甚少穿海蓝这样鲜亮的颜色,益发显得侧脸明净如玉,洪熙帝忍不住去吻,冰凉的青花玉石轻轻落在二人耳畔,一点点被捂得滚热起来。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19 18:06:00 +0800 CST  
柳才人命不久矣。
大约是因此,厉朝霰难以入睡,辗转半夜,恰好次日是二皇女洗三,便干脆令言攸备下厚礼,早些前去蕙馥殿拜访。
他去得早,魏顺仪还未起身,使了些银钱,便进了柳才人的春锦阁中。
春锦阁曾经也是这后宫的恩宠所钟,其中陈设亦精致华贵,只是恩宠渐弛,人心亦散,失了洒扫维护,即便在初升的明亮晨光之中,一切也都灰蒙蒙地。
阁中柳才人躺在榻上,熟睡的二皇女就被他用双臂圈在怀中,他虽穿一件娇嫩的鹅黄色寝衣,却越发显得他脸色蜡黄,如秋后一触即碎的落叶,厉朝霰进去,他疲惫地抬起眼,只一眼,厉朝霰便能够从他黯淡的眸光中看出,他知道他会来。
“看看她,长得是不是很像我?”他勉强一笑,轻轻说道。
厉朝霰走过去,在榻边坐下,望着二皇女甜美沉睡的小脸,低声道:“很像。”
柳才人双目紧紧盯着厉朝霰的神情,道:“哥哥…你还记得……”
“莺哥。”厉朝霰轻轻打断他,“你不必说这些追溯往事的话来费心打动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魏顺仪年纪还轻,往后若是有了他自己的皇女,必不会善待你的女儿。他不过是不想让皇后抚养陛下的长女,才极力要求抚养她。这些话我不说,也会有人到御前去说,即便没有人说,陛下心里也不会不明白。夏家的权势摆在那里,皇后又是中宫,想来最后还是要给皇后养着。你自可放心,我必定会尽力照顾她的。”
柳才人仰躺在锦枕上,泪珠从他眼角滑落:“哥哥……哥哥我真的好悔……”
他曾经得过宠爱,如今也生下皇女,然而他没有一日不是活在勾心斗角之中,竭力争宠,或是挣扎保命,最终,荣华富贵化为云烟,他成了彻头彻尾的输家,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保护,临去,心中是满满的遗憾和牵挂。
厉朝霰侧首,望向窗外渐染的春色,许久,终是不禁说道:“倘若那时,你说你不想做陛下的男人,是真心的就好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20 15:31:00 +0800 CST  
正如厉朝霰所料,二皇女最终还是被迁至坤极殿教养,赐名宛祺。只是夏皇后本就是在夏行阳的劝说之下才勉强肯抚养二皇女,又是连自己的亲子都没有耐性照顾的人,最终二皇女大多数时候亦是厉朝霰帮衬教养。
柳才人逝世,是在春天彻底到来之前,厉朝霰没有再去看过他,只是向掖庭司要了一只黄鹂鸟儿,带一个善养鸟儿的宫女黄羽,将那只黄鹂鸟养在含辉轩后的竹林里,那只黄鹂鸟儿还幼小,毛绒绒地嫩黄一团,厉朝霰怕它受不得春寒,还特意用一块好黑貂皮子垫在它窝里。
含辉轩最喜欢那只黄鹂鸟儿的莫过于凉儿,厉朝霰坐在廊下,看着凉儿用长柄漆雕红勺给黄鹂鸟喂熬软的小米,眼里带上了几分淡淡的笑影。
言攸看着厉朝霰清冷的侧颜,片刻,轻轻说道:“小主是真心疼凉儿这孩子。从前小主看柳才人时,也是这样的目光罢。”
厉朝霰看着回头嫣然一笑的凉儿,又垂首看着怀中睁着一双黑亮眼眸打量着世界的宛祺,淡淡道:“他入坤极殿第一天,我便知道他是魏顺仪的人,他的忠心归属魏顺仪,与我之间从来有一层隔膜,两个人都是虚情假意,小心提防着对方,暗中勾心斗角,他从不真心把我当作哥哥,我也没有一日将他视作弟弟,怎么能是一样的呢。”
言攸也瞧着宛祺,这孩子的相貌,当真很有几分像她的父亲:“你不过是嘴硬罢了,天底下最心软的人就是你了。柳才人虽做过些对不住你的事,但算星盘一事,虽无实证,若他告到皇后那里,皇后未必还肯像如今一般信任你。你吩咐黄羽出宫后为他烧些纸钱,我也听见了,如今他不能再害你了,你便还把他当作弟弟看待,连带着祺儿,你也视如己出。”
厉朝霰自嘲一笑,道:“心软是何等奢侈之事,我未必敢做。”
但究竟,他还是极罕见地向洪熙帝开了口,恳请洪熙帝于他册封才人、小夏充容册封修华行册封礼的同日,追封柳才人为充容,并恩赏柳才人母家一个仅剩的妹妹,准她从军,在潘充容母亲的亲随中编制训练。
柳充容灵木出宫当日,厉朝霰穿青莲色四品朝服,立在角楼目送,待瞧不见了,便将手中那杯竹叶青酒泼洒在地上。
洪熙帝不知何时来了,从他身后抱住他,轻轻说道:“宫中向来如此,没有什么善恶好坏,也没有什么恩惠亏欠。送过了,就忘了罢。”
厉朝霰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自己心里都不清楚,此时此刻的他究竟有几分是要演给洪熙帝看,让她放心自己教养宛祺,有几分是要演给言攸看,让他知道自己不会亏待了他,有几分算作是酬谢柳才人以命生下二皇女这颗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棋子,又或许,全部是出于他自己的真心。
他只知道,他终于抓住了几分微薄的依靠,彻底地踏入了棋局之中,落下了一个漂亮的开场。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21 15:04:00 +0800 CST  
【上卷·完】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21 15:05:00 +0800 CST  
洪熙六年冬,大雪。

起先还有些喜欢溜须拍马的御史上奏称瑞雪兆丰年,还写过几篇堆砌辞藻无甚含义的赋文歌功颂德,但很快便发觉势头不对,连京都也有民房被大雪压塌,饥民流离。待到灾情传到洪熙帝案上,便已是地方州府解决不来的,其中不乏几封请罪的折子。

正因为如此,原本应当好好热闹一番的年节包括皇次子梓珍的生辰都被洪熙帝下令节俭,过得很有几分草率冷清。

不过于后宫众人来说,雪灾还不如开春后即将举办的选秀来得揪心。

论起来,洪熙帝的后宫也有些日子没有新人了,上一回还是夏修华进宫的时候,然而没有新人的加入并不代表后宫就风平浪静,甚至这两年来,有些胆大耿直的御史进谏,矛头直指洪熙帝的后宫。确切地说,是洪熙帝后宫中的肖才人。

除夕一大早,厉朝霰一手牵着皇次子梓珍、一手牵着皇次女宛祺,跟随着夏皇后前往含章殿请安的时候,恰巧遇见肖才人从含章殿中走出来,一面走着,踢起翡翠色绣大朵紫红芍药花朵的留仙裙摆,将里头勾人鲜艳的朱红里裙露出到及腰处,一面扶正发髻上歪了的一支红蓝宝嵌赤金蝴蝶簪子,纤长的手指卷着媚态,把紫狐裘的攒金丝玛瑙扣子扣上,白皙面容上胭脂妆粉微微汗湿融化,却益发显出些风情。见了夏皇后,他只懒懒上前随意一屈膝,道:“皇后。”

夏皇后长眉紧蹙,冷冷道:“肖才人不在乎自己的脸面,也该顾及陛下的脸面,这般轻浮,像什么样子。”

夏皇后斥责,肖才人却不见丝毫惧意,反而抬起一双带着恨意的明亮眼睛,道:“臣侍向来如此,又不是一回两回,皇后主子也该习惯了罢。臣侍是陛下的后宫,第一要务是伺候陛下,陛下喜欢,臣侍自然遵旨了。皇后主子既然是皇后,自当体谅陛下,难不成还不与陛下一心不成?”

说着,他掩口一笑,道:“哦,是了,要么就是皇后主子与陛下久无激情,早忘了情动不能自制是什么滋味。”

他这话说得踩在了夏皇后的痛脚上——倒不是说夏皇后失宠,其实夏皇后所得宠爱多年不衰,已是皇后中难得,只是他以高龄生育皇次子到底伤了身子,极力调理,仍是时常不便伺候洪熙帝,宠爱旁落,实属无奈,也是为此,他不得不抬举着厉朝霰些,留洪熙帝在坤极殿中,毕竟且不说魏顺仪和夏修华得宠,肖才人就凭借洪熙帝宠爱在宫中横行霸道,年底洪熙帝择给各宫君的节礼里给夏修华挑了一对珊瑚手镯,他看着喜欢,竟也强要了过去,好在夏修华素来不计较这些,还另送了一对珊瑚宝钗给他。然而肖才人得意的表情还未笑开,夏皇后抬手便给肖才人一个狠辣的耳光,将肖才人打得歪倒在地。

肖才人捂住脸,咬牙切齿道:“皇后主子太过分了罢。”

夏皇后冷笑一声,道:“陛下惯着你,也不过是留你在身边。你给本宫好好记着,本宫是皇后,你不光是陛下的奴才,还是本宫的奴才。你只管到御前去说,本宫打了你,你看陛下会怎么处置。”

肖才人似乎也知道利害,只咬住嘴唇扶着奴才起身,匆匆走了,连厉朝霰向他施个平礼都没有回礼。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22 19:18:00 +0800 CST  
殿中,洪熙帝倒是衣冠整肃,一丝不乱,手中持着一本奏折观看,看见夏皇后一行人来,露出个温和的微笑,风华气度,令人心折:“梓珍,宛祺,到母皇这儿来。”

冬日寒凉,厉朝霰小心把两个孩子穿成了两只毛绒绒的小团子,梓珍穿色泽如火的红狐裘,益发衬出小脸儿的明艳,宛祺则穿黑貂裘,显得小脸白皙,一双圆圆的杏眸黑亮黑亮。洪熙帝抱起梓珍,又伸手摸了摸宛祺的发顶,向夏皇后笑道:“冬日里最容易受凉,难得你将这两个孩子照顾得这样好,辛苦你了。”

夏皇后含笑,耳边的红宝石蝶恋花耳坠火彩熠熠,衬着他明艳大方的笑容,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耀眼:“原是臣侍的分内事,担不得陛下夸奖。”

仿佛是妻夫举案齐眉的和谐景象,洪熙帝面上却闪过一瞬的不自在,厉朝霰便知道,她方才那话不过是找个由头,希望能让夏皇后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易于接受一些。

果然,只见她面上一派淡淡的喜悦,道:“昨夜朕本翻的是昕儿的牌子,不过瑶华殿禀上来,说昕儿有身孕了。他是你弟弟,朕正想着早些去告诉你,和你同享这好消息,你便来了。正好,朕想着,除了寻常赏赐,他这修华的位分已有些年头了,也该晋一晋。”

夏皇后的脸色当然并不好看。

他从前得意惯了,然而魏顺仪一入宫,便几乎与他平分秋色,虽至今无所出,却在入宫两年内位至一品顺仪,更得洪熙帝无限怜惜,夏修华虽不似魏顺仪那般锋芒毕露,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却已悄无声息地将协理六宫之权握在了手中,如今更怀了身孕。倘若他以一品顺仪身份诞下皇女,其序齿虽在皇次女宛祺之后,生父出身却远高于宛祺。

更要紧的是,那将会是一个流着夏家血脉的皇女。

只是他到底没有当面暴露,而是故作平易地一笑:“后宫规制,许有一品顺仪一员,二品修华三员,三品充容九员,四品才人二十七员,承衣刀人八十一员,眼下魏顺仪已据一品顺仪位,倒教臣侍不好办了。”

洪熙帝摆摆手,道:“这些原就是朕登基后新改制的。不如这样,往后便是顺仪三员,修华九员,充容二十七,才人八十一,下头承衣刀人本无品阶,不限数就是了。”

其实以洪熙帝的性子,二十七、八十一这等数字是满不了的,改制最要紧的,无非是几位顺仪、几位修华,这些一殿主位才是真正得宠,能荣耀家族、分理宫权威胁到夏皇后地位的人。这般改制,夏皇后必定是不愿意的,然而甘太后与洪熙帝素来也重视后宫尊卑,魏顺仪先前也因此受了规训,若要拿出理由来拒绝后宫改制,夏皇后亦不能占理。更何况,从前后宫改制,便是夏氏家族携权势暗中威逼的结果,如今的洪熙帝却已不是刚登基时年轻根基不稳的洪熙帝了。再加上洪熙帝本就是为了晋封夏修华,只怕夏氏一族也不会站在夏皇后一边反对。夏皇后看得出她心意已决,便不得不退让三分:“那么,臣侍问一问父后的意思,代陛下拟定章程罢。”

洪熙帝笑笑:“辛苦皇后了。”

说罢慈爱地垂首,对皇次子道:“母皇记得珍儿喜欢七巧板,母皇给珍儿拼一只小兔子好不好?”

厉朝霰静静立在二人之侧,一如过去许多年那般,一身青衣,轻易难以在帘边发现了他,他的手指慢慢地捻着衣角,不动声色。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23 19:47:00 +0800 CST  
除夕夜里自然是守岁,宴会盛大,厉朝霰甚至没来得及跟洪熙帝贺一句元春,至初一夜里,洪熙帝本是歇在夏皇后殿中,刚入夜,厉朝霰却听见有人敲他后窗。

他微微一顿,迅速拢了拢头发,拿了支水晶雪花簪子戴上,打开窗户,果然见洪熙帝攀着窗站在窗台上,红梅色常服镶滚的黑貂出着银针般的风毛,被夹着雪沙的风剧烈吹拂,益发显得她的笑容骄傲艳烈,正如枝头傲然盛开的红梅,令人如何不心折。她歪头,笑道:“不请朕进去吗?”

厉朝霰耳朵红得滴血,向后退了半步,洪熙帝便跳了进来,一把将朝霰抱在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叹息于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

“陛下…不是歇在皇后主子那里了么?”厉朝霰垂着眼帘,低低问道。

“朕同他说了,朕因雪灾一事烦心,想自己走走。”洪熙帝说着,将厉朝霰一把横抱起来,坐在窗下,便把厉朝霰放在膝上,将他双腿放在自己双腿两侧,面对着自己,紧紧搂住厉朝霰的腰,微凉的脸颊贴在厉朝霰的脸颊上,“朕走了一会儿,想起前几年旱灾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出来走,结果遇见了你,一时间实在想见你,又怕人知道了给你惹来事端,便悄悄翻进来了。”

厉朝霰略显僵硬地抬起手来,轻轻顺顺洪熙帝还带着雪珠的长发,道:“陛下忧国忧民,臣侍若能为陛下排解一二,是臣侍的福气。”

洪熙帝道:“是么?原是朕自己受制于人,才……”

她似乎觉得失言,并不再说,抬起一双清亮凤眸,一手从厉朝霰裙摆下摸过去,向厉朝霰笑道:“昨日他们来报,夏修华有身孕了,朕就在想,你什么时候也给朕生个孩子就好了。最好是个冷静持重的皇女,来日好为朕分忧。”

厉朝霰轻轻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24 19:16:00 +0800 CST  
夏修华封顺仪的旨意正式下来,瑶华殿便是门庭若市。厉朝霰前去拜贺的时候已过了半日,然而夏充容、潘充容、邵承衣等人还在陪着夏顺仪说话,夏顺仪倒也还没累,穿一袭尊贵的杏黄颜色,两鬓流苏垂肩,捧着一碗牛乳血燕羹笑吟吟地坐在上席。

潘充容抬手捻着耳朵上的翡翠珠坠,禁不住地叹道:“顺仪主子入宫才三年,便已是顺仪这样显赫的位分了,可见陛下看重。”

夏顺仪只笑笑,道:“我哪比得上魏顺仪,他封顺仪,可用了两年没有?”

“那怎么一样呢?”夏充容急急道,“为了封顺仪主子这一品的位分,陛下可是特意将后宫品阶改制,更何况顺仪主子您是有孕加封,魏氏……”

夏充容没有说完,然而谁都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当初的魏顺仪,是以小产的惨痛代价换来的那一品顺仪的位子,至今时日也不短了,却始终没有生育,如今的夏顺仪却很有可能生下皇女,且是流着夏氏血脉的皇女,说不得要比夏皇后的养女还要来得与夏氏亲密。一个至今膝下空虚的顺仪,和一个怀着身孕炙手可热的顺仪,彼此分量如何,宫中众人自会掂量,只怕魏顺仪宫君中头一份的日子已不再了。

厉朝霰坐了一会儿,夏顺仪便推说累了,让众人告退,却着意看了厉朝霰一眼,厉朝霰出去绕了一圈,便又回到了瑶华殿中。

夏顺仪见他回来,露出个天真烂漫的娇艳笑容,道:“厉才人是聪明人,必定知道,夏长要与本宫翻脸了。从前你是夏家的人,伺候夏长与伺候本宫,都是一样的,便是有所冲突,也不过是些争宠的小事,可如今不同,夏长必定容不下本宫腹中孩儿,而本宫绝对不会放弃本宫的孩子。”

厉朝霰垂首看着自己的掌心,淡淡道:“即便皇后主子有命,臣侍也不会伤害顺仪主子的孩子。”

夏顺仪方要张口,厉朝霰却又打断他,抬起一双冷若寒冰的长眼,定定道:“同样,臣侍也不会伤害宛祺。”

夏皇后如今二十有七,想要生育已是难如登天,想要稳坐太后之位,必得养他人之女在膝下,若是皇次女没了,夏家手中就没有了皇女,夏皇后便不得不等夏顺仪生育后再做打算,但夏顺仪一旦平安生产皇女,局势对夏皇后来说便凶险了许多。自然,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宛祺夭折。

夏顺仪状似自然地笑笑,举起茶杯遮去半张脸容:“厉才人真是聪明人。”

“不过顺仪主子若只是为自保,那臣侍倒可以帮顺仪主子一把。”厉朝霰缓缓垂下眼,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指环上的珍珠。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25 20:25:00 +0800 CST  
夏顺仪有孕,待正月十五的元宵宫宴料理完,便自个儿跑到甘太后和洪熙帝处禀了话,说自己无暇分身,将协理六宫之权交回夏皇后手中。

他做足了恭顺懂事的姿态,至于夏皇后,起码表面上要显得为皇嗣着想,也不好拒绝,便是在厉朝霰带着两个孩子在坤极殿中玩耍的时节,随手拿起个散在桌上的拨浪鼓摇晃了两下,又丢到一边,问厉朝霰:“他怀着身孕,更应当想方设法将宫权攥在手里护自己周全才是,怎么这般轻易地就交付出来了?”

厉朝霰微微一顿,将一只七彩蹴鞠递给梓珍,示意宫人带两个孩子到外间去踢,抬起头来,淡淡道:“夏顺仪协理六宫已不是一日两日,总有些人是卖他面子的,夏家在宫中的人,也总有些是愿意站在他一边的,何况他如今有身孕,就算没有宫权在身,提出查验饮食之类的要求,宫官也没有理由拒绝,虽然不合规矩,但就算禀到太后、陛下那里,也必不会责怪他的。他交出宫权,便是极大程度上地尊敬了皇后主子您,占住了理,只怕您反倒受了牵制,轻易动他不得。”

夏皇后冷笑:“大不了再推他一回就是。”

“此招主子您已用过一回,再用只怕不能再在陛下处摆脱嫌疑。”厉朝霰低低说道,“更何况,夏顺仪腹中的是夏氏的皇女,若是您惹怒了夏家……陛下年轻,夏家多的是可以生育皇女,继位中宫的公子。”

“照你的意思,本宫还动不得他了?”夏皇后斜眸看向厉朝霰,鲜红的指甲掐进身下的软枕里。

“鹬蚌相争,渔者得利。魏顺仪一骑绝尘久了,岂能甘心夏顺仪后来居上。眼下宫权在主子您手中,倒也无需您亲自动手,只需卖个破绽给魏顺仪,他必定动心。您只需要扮演贤惠大方的皇后即可。”厉朝霰奉一杯茶水给夏皇后,依旧是恭敬平稳,“正如臣侍所说,能为夏家生育皇女的公子还有很多,您要想坐稳皇后的位子,就要让夏家认为,不论送谁进宫来,您都会护着他和带有夏家血脉的皇嗣,您,才是最适合坐在皇后这个位子上的人。”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26 20:00:00 +0800 CST  
先前洪熙帝说想要厉朝霰给她生个皇女,厉朝霰本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近些日子多宠幸了他几回也只是一时兴起,谁料这日他到含章殿去,却见穆医使坐在洪熙帝对面,洪熙帝一瞧见厉朝霰,便满面悦色地把手里的茶盏搁下,招手示意厉朝霰过来,拉他坐在自己身边,对穆医使说道:“过来过来——你给他瞧瞧…或者算个宜嗣的日子给朕。”

厉朝霰瞧着洪熙帝,不自觉地有些惊讶:她竟真想算个他易孕的日子出来,好给他一个皇嗣。

只可惜他知道,她的心思必定是白费。

抵不过她的盛情,他淡淡伸出手,挽起霜蓝袖口,搁在臂枕上给穆医使把脉,穆医使才按上他脉象便拧起了眉头,又取他另一手按了片刻,洪熙帝看出穆医使神色有异,倾身问道:“怎么?可是他身体有恙?”

穆医使没有理她,而是抬起一双水银般的眼睛,直问厉朝霰道:“你喝过大寒汤?”

厉朝霰平静道:“是。”

“大寒汤?什么是大寒汤?”这名字已让洪熙帝觉得不妙,然而还是不自觉地问道。

穆医使一面收起诊脉医具,一面道:“大寒汤本是御赐毒药,若是皇帝临幸了不喜欢的宫君宫人,只需说一句‘不留’,自然有人会呈上大寒汤给此人灌下。后又成了宫侍之间流行的私刑,因宫侍名义上是皇帝的男人,其中若有和太医、侍卫私通者,宫侍便会以大寒汤灌之。不过到了你登基之后,皇后整治后宫私刑,大寒汤这东西便攥在了他手中。”他说着,看向厉朝霰,“专用来赐与出身卑微的宫君或受过临幸的宫侍。”

洪熙帝脸色已然十分难看,但穆医使还是说了下去:“服用过此汤后,子殿便如同寒冬腊月的厚冰深雪,任何种子都会冻死其中,不能发芽,终身于嗣无望。”

厉朝霰轻轻闭上了眼睛。

洪熙帝牙关紧咬,片刻,才伸手抓住云淡风轻的厉朝霰的手,问:“是皇后?”

“陛下。”厉朝霰双手交叠,将洪熙帝的手合在掌心,嗓音低而柔哑,“请您不要追问。一切都是臣侍自身的罪孽,倘若您一定要问,还请您赐臣侍一死。”

洪熙帝没有再提起这一桩事,她的回应仅仅是沉默地赏给了厉朝霰一匣子珍珠,那珍珠圆润明莹乃是上品,其中一颗格外硕大,色泽亦红润些许,言攸瞧了一眼,便向厉朝霰惊叹道:“这原是我做司墨时滨海贡来的珍奇之物,名叫应萱珠,乃是在同一只珠蚌中发现的,大珠为父珠,小珠为子珠,不论大珠在何处,小珠都会向大珠而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罕见东西,贡来的时候,陛下还教好好收起来,想要等着太后整寿当作寿礼的。”

厉朝霰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拈起那枚大珠,果然盒中小珠皆向大珠移来,他浅浅一笑,那笑容似阳光下的霜花一朵,顷刻便消散了。

“收起来罢。”他说。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27 19:10:00 +0800 CST  
这日厉朝霰哄着宛祺睡下了,言攸禁不住问他:“那大寒汤…”

“大寒汤无药可解。”厉朝霰穿一色温润的藕荷色寝衣,抱着沉睡的宛祺,侧颜在昏黄的烛光中显得既温和又冷清,“我看遍了杂记医书,没有一本说,大寒汤能解,只说若煮羊花,或可缓解。然而倘若真的能解,先祖玉贵傧得宠至斯,日煮羊花只怕可论斤计,终究还是一生无出。”

言攸故作叹息:“小主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事还让陛下知道了,只怕往后的路会更难走。”

“是啊。”厉朝霰状似云淡风轻地说道,“我不像肖氏,懂得那么些花样,之所以受宠,多少有她希望我能诞育皇嗣的原因,如今她知道了,便更要艰难。”

果真如厉朝霰所说,他虽得洪熙帝重赏,但洪熙帝待他似乎与从前不同了,不再那般言笑自如,厉朝霰倒是只作不知。到底他也有别的事要忙——夏顺仪那头,交付了宫权便是安心养胎,然而瑶华殿似乎永远也不得安生,今儿是奉上了药性相冲的食物,明儿是掖庭司送错了香料,后儿是路中结了冰险些滑倒。

这里头自然有不少都是夏顺仪自己的手笔,然而看在夏皇后和魏顺仪眼里,便都猜测是对方下的手,而几次之后,洪熙帝仍旧怜惜夏顺仪,却也终于是恼怒了,将夏皇后召到含章殿去发了一通火,说是这六宫在夏皇后手中竟无一日宁日,远不如夏顺仪协理之时来得消停,甚至连夏皇后若是管不好,便不如将凤印交给甘太后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厉朝霰前去伴驾之时,言攸扶着他走在刚扫清积雪的宫道上,低声叹道:“皇后主子与陛下妻夫结发,到如今恰是七年,说不得就是七年之痒呢。总归,陛下从未对皇后主子如此疾言厉色,是错不了的。也不知皇后主子那个性子,是否真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只怕这会儿已经恨上夏顺仪了罢。”

“家世,容貌,才学,宠爱,皇嗣。真正能威胁到他地位的,这么多年来便只有夏顺仪一个。”厉朝霰淡淡道,望着不远处,亭中负手等待他的洪熙帝,缓缓舒出一口气,“也不枉我以大寒汤之事,在陛下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数十步后,他走入亭中,方屈膝未及道礼,洪熙帝已回过身来,微皱着眉道:“你来了。”

说罢伸手牵起厉朝霰的手,拉他往寒梅苑的重重梅花之中走去。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28 19:12:00 +0800 CST  
夏皇后受了洪熙帝斥责,一时怨愤,便与洪熙帝生了隔阂,洪熙帝来用膳时,他便是一言不发,更不肯动筷,然而洪熙帝前朝又出雪灾赈灾后灾民暴乱一事,无心哄他,便是转身就走。帝后失和至此,也是宫中从未有过的,有些胆大舌头长的宫人,甚至在背后讽刺夏皇后,说他已是二十七八的岁数了,哪里还能有年轻时宜喜宜嗔的可爱,如今还这般拿捏作态,谁愿意哄他。这话传到夏皇后耳朵里,他更加怒不可遏,然而为中宫颜面,越发不肯放低姿态,向洪熙帝示好。

再者洪熙帝已说出让他将凤印上交甘太后的话来,他争不到恩宠,便更不得不为了保住凤印,事事亲力亲为,想法子保住夏顺仪的龙胎,保住宫闱的宁静。如此,他更没有时间陪伴照顾两个孩子。

是以他召厉朝霰去坤极殿见他时,已是深夜,厉朝霰走入殿中,只见夏皇后支着额头侧坐在烛火中,身边堆着几叠宫卷,他鬓发微微散乱,鬓边一支玛瑙宝钗将堕不堕,朱红寝衣的袖角翻卷,堆叠在按着额角那手的臂弯,眼下他紧闭着眼睛养神,眉间竟挤出一道深皱,那一瞬间,他身上没有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后的威仪、宠爱深厚的润泽,而是单薄而疲惫,已经现出了初老的痕迹。

直到厉朝霰开口道礼,夏皇后方知道他来了,手指捻一捻宫卷,道:“临交权前,夏昕在这宫卷里做了不少手脚,然而即便现在拿到太后陛下那里,他只推说孕中没有理清,本宫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如今,他是太得意了。”

“太尉大人可还站在主子这边?”

夏皇后皱着眉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臣侍问,太尉大人可还站在主子这边?”厉朝霰垂首淡淡道,“夏顺仪的父亲赵氏在夏府中多年恩宠不衰,今年赈雪灾,陛下没有派主子的姐姐夏行阳夏大人去,而是派了夏顺仪的同胞姐姐夏舞雩前去,在夏家看来,这自然是因为夏行阳大人已经历练有成,若能将夏舞雩也提拔上去,夏家便更加显赫。可是夏舞雩受到提拔,对主子您来说未必是好事。倘若夏顺仪生下皇女,只怕夏家会有人以夏舞雩为首,转而支持夏氏所出的皇女。”

厉朝霰此言切中要害,夏皇后的面上聚起阴云,咬牙切齿道:“赵氏父子,虽然表面上恭顺,自幼便与本宫和父亲不对付,既然入了宫,必不肯老老实实屈居本宫之下。”

“区区夏舞雩,年纪尚轻,不见得能威胁到主子您的地位,毕竟您在前朝也有夏行阳大人的支持。”厉朝霰说到这处,顿了一顿,小心看着夏皇后的神色说道,“所以臣侍才问主子,是否有把握得到太尉大人的支持。若是万一,太尉大人站在了夏顺仪一边,主子便岌岌可危了。”

夏皇后长长的凤眼微闭,再睁开时,已是凌厉地挑起。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29 15:53:00 +0800 CST  
“小主当真说动了皇后,要给夏太尉找个小侍么?”言攸伺候厉朝霰散开一头漆黑长发,用玉石梳子慢慢理好,预备着一会儿沐浴。

“这不过是第一步罢了。”厉朝霰闭目养神,“夏济寒那个人,虽然风流多情,却是极其自律,她的铁则,更任何人冒犯不得,只是为掩人耳目,她常常作出一副美色当前便听之任之的姿态,更不止一次故意在美色上吃亏,向陛下让步。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官至一朝太尉,权倾朝野。皇后与夏行阳必定抵制不住想办法将夏济寒拉拢到自己身边阵营的诱惑,必会想法子在夏济寒身边塞人。然而夏济寒是绝不容许这样的事的,就算是原本还有意保住皇后的名位,此后也会生出不虞。这对皇后来说,是一步死棋。”

言攸伸手探过浴桶中水的温度,服侍厉朝霰起身,将他肩上青衣接下,道:“那此计不成,皇后难道不会怪罪小主?”

“他到时只会以为自己侥幸提前看出了夏太尉不打算站在自己一边,不会知道是自己亲手将夏太尉推走的。”厉朝霰缓缓将身子浸入热水之中,微微舒一口气,却看见言攸端了一盆色泽明黄耀眼的羊花过来,道,“你做什么?”

言攸手指扣着盆缘扣得发白,努力笑道:“虽不一定有用,终究还是煮了的好,就当是…死马当活马医嘛。”

厉朝霰摇摇头,道:“是药三分毒,何况是这羊花,本身就有大毒——你从哪儿弄来的?”

言攸道:“是我托了宫玶,悄悄从外头带进来的,不敢让人知道,免得漏了小主被下了大寒汤的消息。”

厉朝霰蹙眉道:“我知你心意,可此物还是麻烦,你须尽数拿回去,一丁点儿也不能少。往后万不可再背着我做这样的事,可明白?”

他极少对言攸这样疾言厉色,言攸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低下头去,道:“奴才知道错了。”

厉朝霰长长叹息一声,仰首浸在热水中,片刻,道:“罢了,还是我去。”

“小主?”言攸迟疑道。

“我原也有别的事要求她。”厉朝霰闭上眼睛,眼前便闪过那男子温柔至极的相貌。他原不想利用人,如今却也不得不利用人;他原不必手上染血,到头来,也终不能如愿。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09-30 16:20:00 +0800 CST  
洪熙帝与夏皇后生了龃龉,又得知了厉朝霰不能生育一事,待厉朝霰同过去确有了许多不同,这日她和潘充容饮宴,不知怎么的就听潘充容说起,去岁除夕宴上他酒醉退场,未曾得见厉朝霰的一曲剑舞,于是随手一挥,教宫玶到坤极殿来请厉朝霰,让他到翠保殿去为潘充容舞剑。

凉儿听宫玶说了御旨,气得小脸儿通红,道:“我家小主再不济也是个才人,不是什么歌伶舞伎,充容主子也不过高我家小主一品,凭什么他一句话就要我家小主给他跳舞去!”

“凉儿!”厉朝霰厉声喝止,垂首向宫玶道,“这孩子年纪小,平日里让我惯坏了,还请宫大人不要和他计较。”

“微臣倒是不在意,只是你家小主在宫中本就日子不易,你这孩子往后说话做事还是小心些的好。”宫玶淡淡说道,又看向厉朝霰,“其实充容主子不过随口一说,起了兴的是陛下。对小主来说,倒也未必是坏事。”

厉朝霰微微点了点头。

然而他修长手指还是不由得捏着袖角微微打颤,亦不肯作舞衣装束,只选雪白颜色、霜花纹样的散花水雾裙子,再穿色泽淡若烟雾的玉石蓝长衣,衣上昙花将开未开,衬着他面上云淡风轻的神情,益发显得意懒心疏。

宫玶自镜中打量厉朝霰一眼,垂首道:“小主。”

厉朝霰轻轻一笑,道:“也是。既已要舞,又何必矜持拿乔。”

说罢取墨蓝烟黛画出长眉入鬓,选一对缀着长长深蓝流苏的青花玉扣缀在袖角,又将一对水晶鸦翅钗簪在两鬓,益发显得眉目峻峭清冷,长眸锐利若寒水冰凌。

到了翠保殿,见洪熙帝穿一色鹅黄浅紫的家常衣衫,坐在垂有锦帘的八角宝檐亭子里喝酒,瞧着倒像是和三两好友吟诗作对的富家女郎,神情温和闲适,倒是潘充容,一色翡翠衣裙又珠翠满头,正经是宫君模样,不过坐在她对面却不自在极了,仿佛亭中石凳上不是包了锦垫而是扎了针,一瞧见厉朝霰来,险些跳起来,然而只得是勉强持重,向厉朝霰投来抱歉的目光。

洪熙帝没有叫上前,厉朝霰便只是远远地施了一礼,待管弦声起,便应声而舞。

心绪不同往日,舞便也不同往日,益发清冷,舞毕之时,仿若弃世姮郎,即将向遥月广寒飞去。

厉朝霰低低垂首,微微屈膝作礼,片刻,听得洪熙帝轻叹:“一年未舞,倒是未见生疏。”

厉朝霰轻轻咬唇,片刻道:“臣侍惫懒,到底还是生疏了,陛下谬赞。”

洪熙帝轻轻笑笑,道:“你啊……下去罢。”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01 18:29:00 +0800 CST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02 17:35:00 +0800 CST  
夜里原是报了肖才人侍寝,然而厉朝霰将两个孩子哄了睡下,回到寝间,却见洪熙帝坐在他屋里,手中把玩着一把出了鞘的匕首。

他认得那把匕首,它是极朴素的设计,黑金柄,刀身雪亮如银,小巧且轻薄,是洪熙帝自己防身所用,几乎从不离身,哪怕睡梦之中,也放在她的枕下,刀柄尾端饰有一个银环,此时此刻,她便是用手指勾着银环,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这把锋利的匕首。

厉朝霰的指尖冰凉,微颤着攥紧了袖角,片刻,他才走上前,不过在他行礼之前,洪熙帝已经拉住了他,将他推在墙上,匕首的弯尖离他的喉咙不过毫发,一呼一吸,厉朝霰仿佛都能感受到刀尖的寒意。

“陛下。”厉朝霰平静地说道。

洪熙帝薄唇嫣红,轻轻吐息,叹出一点淡淡酒气,梨花白味道,浓着胭脂的甜香:“你在皇后身边多年,为他谋划做事,这些朕知道。他如何待你,朕也看在眼里。所以,朕才出手保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朕疏忽至此,潘充容说了,朕才想到,你剑舞是自幼练起。朕只问你一句,你是否自幼就是夏氏培育的探子?”

厉朝霰并不答,清黑一双眼眸淡淡看着洪熙帝,片刻微微一笑,问道:“陛下素来明察秋毫,为何自言疏忽至今?”

洪熙帝抿住薄唇,道:“你这算是肯定么?”

厉朝霰道:“倘若臣侍不给陛下确切的答案,陛下圣裁如何?”

洪熙帝眉头皱起,似是醉中不能抓住厉朝霰语意:“你此话何意?”

“臣侍是想知道,”厉朝霰微微抬起手,抚上洪熙帝耳畔,不在乎洪熙帝的刀尖向内逼进一厘,划破肌肤,流下一丝血红,“陛下当日救我,而后与我年余情意,是否有一分真心?”

“你!”洪熙帝双眼微微一睁,撤回刀来,长眉拧起,眸中涌起铁怒,用力将厉朝霰向墙上一掼,“朕就该直接杀了你。厉朝霰,你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陛下可曾有,一分真心?”厉朝霰不管不顾,捧起洪熙帝的脸,深深看入洪熙帝眼中。

“朕本该见惯了欲拒还迎的把戏,可是你,你就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仿佛明明白白就在那里,朕清清楚楚就能看得透你,可是又有那么多迷雾围绕着你,朕的心知道你是谁,可是朕却不知道你是谁,朕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你,可是朕却觉得抓不住你。朕待你是否真心,朕不信你不明白。你越是飘渺,朕就越是放不下舍不掉。”洪熙帝手中匕首缓缓抬起,再度对准厉朝霰的心口,“朕该杀了你,朕真的该杀了你。朕起疑心的那一瞬,朕就该杀了你。”

“陛下杀伐决断,臣侍毫不怀疑。”厉朝霰垂首,嘴唇轻轻吻过洪熙帝耳尖,“臣侍不是夏氏自幼培育的探子,陛下若不信,大可赐臣侍一死,臣侍绝无怨言。”

洪熙帝自嘲一笑,旋即倾上前去,雪亮牙齿狠狠啃咬上厉朝霰苍白的颈,留下一枚血印才肯放开,手腕一转,刀尖向下,划开厉朝霰衣衫,滚烫的手掌贴上厉朝霰腰身,将他紧贴在自己身上,随后只听当啷一声,匕首落地,她的手那样用力,将厉朝霰的手腕捏出淤青:“也罢。你就是翻过海去拉下天来,朕也自信制得住你。”

说着,她抬首吻住了厉朝霰。

她的唇滚烫,厉朝霰几乎觉得自己要融化在这一吻中,泪珠顷刻滑下面颊,洪熙帝则将他一把抱起,在身后扯落明红石榴百子的纱帐。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0-03 16:41:00 +0800 CST  

楼主:且啸

字数:156423

发表时间:2020-07-18 22: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12-07 07:59:4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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