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掌柜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就瞧见那个黑袍少女拄着行山杖俏生生站在身后不远，他立马站起身子，手忙脚乱拍了拍屁股，有些尴尬的笑着。
少女嘴角有些笑意，但不动声色的收敛住了。
少年有些发愣，有些人，就那么站着就是一道风景。
绿油油偷偷看了眼身后，黑袍少女没能让他多看一眼，就被地上的吃食牢牢抓住了眼睛。
少女这才“看”到，那个绿油油男子女相，生得那叫一个娇弱，眼角还有一点泪痣，平添几分媚意。一副也简简单单，就差没在上面写着丐帮弟子四个字。
小掌柜也察觉到了，脑子里还停在少女来之前。手上却熟练的递出去一筷子，嘴里还蹦出来一句：“呔！”
小叫花惊骇欲绝，转过头死死贴在墙上，那根筷子险之又险的贴着他屁股掉在地上，少女微微一怔，发现地上早已掉了一地的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小掌柜递出去的那只手僵在空中，汗如雨下。
小叫花贴在墙上泪流不止。
少女身子颤抖，拼命忍住笑意。

小掌柜僵硬的转过头，讪讪收起手，吞吐道：“这..小叫花，他欠我饭钱，我这...他得抵债。也不是，我这是在帮他！”
黑袍少女攥着行山杖，脸色僵硬的点点头，没敢说话，怕自己绷不住笑出声。
小叫花忍不住了，一下子转过身子，悲愤欲绝，“世风日下，奸商当道！”
小掌柜哟呵一声，一个箭步冲到那个小叫花面前，手指着他鼻子，唾沫横飞，“我当是哪位在这叭叭叭叭叭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叫花，怎么着？我一碗茶水一颗铜板卖贵了？一整只烤乳猪不是你叫的？我没告诉你我们家不卖肉，因为太贵？20颗铜板的价钱是不是商量好了？”
小叫花满脸的悲愤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一指抵在墙上，眼角还有泪花，泫然欲泣。
“想拿外面的铜板糊弄我？我陆压在这红谷街开门迎客这么长时间，您是第一位，家里面长辈没告诉你这边只收压胜钱？”小掌柜俨然一副泼妇模样，小镇这么长时间，妇人骂街那是常事儿，他一天天闲的出鸟，就爱看那些妇人舌战群儒，嘴巴过年，狠毒至极，久而久之耳读目染也学了几成功力。
“还是说您这位丐帮好汉是个初入江湖的雏儿？都没来得及听家里人说完江湖规矩，就早早脚底抹油跑了出来？”
小叫花脸色一变，僵硬的别过去脸。
小掌柜啧啧声起，双手一拍巴掌，大笑道：“哟，还给我说中了？”
他一把抓住小叫花的脑袋，强行让他转过头看着自己，脸一下子凑到小叫花鼻子上，阴恻恻道：“就你这样，还敢见面就指着我陆压，拿你家里的长辈压我？”
小掌柜满脸笑意，歪了歪头，以心湖涟漪传声：“我陆压帮你，那是情分，我不帮你，那是本分。”
“你再叽叽歪歪，我连你带着那条龙，一并斩在这里。”
最后小掌柜拿手拍着小叫花的脸蛋，同样还是心湖涟漪。
“我那把剑，叫杀蛟，特别喜欢这世间蛟龙之属。”

说完陆压松开小叫花，小叫花神色黯淡，默默转过身继续在墙上扣扣搜搜。
小掌柜默默看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他虽然不是武夫，但是这个小叫花确实有问题。丐帮有点老来得子的意味，小叫花天赋异禀，但是一路走过来太过顺畅，骄横谈不上，但是总是把家中那套掏出来用在这里。
老神仙与八荒都不对付，唯独对丐帮老帮主江匡赞不绝口，说是深得醉来豪气不可收的精髓，甚至他陆压小时候还曾见过那位云游四海的老帮主，从他那里得到一只珍贵无比的酒葫芦，小心养着那柄本命黑剑。
老神仙觉得理所当然，但是他陆压却一直牢牢记得这份恩情，甚至可以说他此行玉华集也不是没有帮这个小家伙一手的意思，只是真正接触这个小叫花之后，他才发现不能这么帮，若是真帮他拿到那最后一条龙蕴，无益于拔苗助长，亲手毁去丐帮这一代真正的中流砥柱。
丐帮这次是有点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小叫花所图甚大，不管成功与否，那笔入门费拿脚指头想都知道绝对不是一点两点，丐帮家业虽然大，但是一个个全都是当世豪侠，不至于一贫如洗，但是确实称不上有盈余，这笔入门费想必都是东拼西凑出来的，江匡与那传说中的伏龙谷关系匪浅，能劝的伏龙谷大能全程保驾护航，甚至能让那位小镇圣人钟载代为传话给他陆压。
他明白那位老帮主的意思，不管成与不成，他都会帮，并且不管成不成，他都会让小叫花带走那世间最后一条龙蕴，哪怕他知道大宋对这个势在必得。
他早早的就对那位钟夫子说过此事，并且同意让那位钟夫子用那一件事情作为筹码与人对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这东风一来他就不得不打断自己的布置。
太差了，真的太差了，浑身只有境界马马虎虎过得去，心性简直一塌糊涂。
他秘密传话给丐帮，那位云游四海的老帮主甚至亲自现身小镇之外，通过那位六哥做话筒将这小叫花托付给他，这才让他心中好受了几分。
老帮主临走时神色恳切，没有拿那世外高人的架子，反而就像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絮絮叨叨。
大都是孩子脾性，和一些他不曾了解过的武夫底细。
最后的最后，老人神色有些疲惫，说自己还是得去一趟剑气长城，大概就在那走完最后一程，以后的日子，让他陆压多担待，他陆压红着眼应了下来。
那时候他俩就隔着一个小镇牌坊，却仿佛隔着两座天下，只能靠六哥来回传话。
老人走后，他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睡着时他脑子里都是那句话。
“蛮儿，江滔就麻烦你了，我丐帮至今还没有一位掌门战死在北边，我这脊梁骨啊，生生的疼。那孩子天赋太好，帮里老人的话他听不进去，也怪我，一只没舍得说重话，你我信得过，我此去没想着活着回来啦，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来回折腾了，好孩子，你也别觉得有压力，江滔若是拿不住这份机缘，那是命。你可千万别做些傻事儿，江滔于我丐帮，跟你陆压之于太白，都是同样重要。”

小掌柜站在远处默默看着那个小叫花神色落寞，一边哭一边鼓着腮帮摸索土墙，黑袍少女轻敲行山杖走到他旁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是在熬鹰？”
小掌柜摇了摇头，“现在还谈不上，只是打杀一下他的脾气。”他笑了笑，轻声道：“见笑了，我也是第一次，没什么经验，可能粗暴了一点，不是那么神奇。”
黑袍少女摇了摇头，她见过太多神来之笔的熬鹰手段，天马行空，灵巧无比。但是归根结底都秉承着对症下药这四个字，小掌柜年纪不大，却深得此意。
小掌柜还是看着小叫花，“我以前熬自己，有些心得，我师父那个人吧，懒得出奇，有时候都幸亏我一直觉得自己笨，不贪多不嫌烦，自己把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
说到这小掌柜笑着对少女压低了声音，“你别不信啊，我那时候，真觉得自己特别的笨，师弟们看一眼就会的，我得练个几个月。每天就对自己说，笨鸟先飞笨鸟先飞，别着急别着急，马上就学会了。”
“但是我师父虽然懒，但他狠呐，每次考究我的时候那是铁了心让在床上躺半个月，下手半点不讲情面。我真是什么法子都想尽了，拼了命的练剑。直到看到这个小叫花我才觉得，我师父也没少操心啊，不然由着我自己长，保不齐就跟他一样，歪了不说，还长回地底了。”
黑袍少女静静听着小掌柜絮絮叨叨，听得很认真，没有敷衍的意思。
“你们太白和真武不是对我们这些妖物深恶痛绝吗？这些话说给我听不怕落人口舌么？”
小掌柜扑哧一笑，“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些没头没脑的消息，真武我不敢说，但我们太白可是有着一位妖族长老呢，怎么会深恶痛绝。”
小掌柜笑容和煦，认认真真的看着少女，“人间多得是两只脚的恶魔，你多长了条尾巴算什么。”
黑袍少女静静站在那儿，微微撇过去一点脸，不自在的撩了下耳旁的鬓发。
小掌柜盯着黑袍少女，“太白，陆压。”他捡起一根树枝，一笔一划的写下自己的名字。
黑袍少女好半天才轻声道：“嘉峪关。”
小掌柜目瞪口呆，少女细长的眉毛一皱，有些不快。小掌柜连忙摆手，歉然道：“太意外了！”
少女明白他的意思，毕竟自己娇滴滴的声音和自己这个女儿身，实在是与这个名字不沾边 。
但她还是耐下性子，用行山杖在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小掌柜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神色认真的一遍又一遍看那三个字。
黑袍少女起初并不在意，但是架不住那小掌柜一遍又一遍的看啊，她有些不耐道：“看这么多遍作甚。”
小掌柜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解释道：“啊？忘了跟你说，我不识字！”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听到你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很难写，你写出来之后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我这不是在认真记着呢，没有别的意思。”
少女的眼睛被黑布裹着，要是没被裹着，她就让这个小掌柜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翻到天上去的白眼。
她觉得自己好蠢，尤其是“看”到她自己写的那个三个字就愈发觉得自己蠢的不可救药。
她用脚使劲抹去自己的名字，又连带着把那陆压二字抹去。
这才愤愤罢休。
小掌柜讪讪笑着，跑去把那吃食拿了过来，一手端着蹄髈，一手掐着汤盅，轻声道：“吃点儿？”
少女的后槽牙都要给她咬烂了，刚想开口说不吃，可手却诚实的捞过来。
她觉得自己好没有出息，尤其是在她一口咬下一大块蹄髈肉的时候，还觉得挺好吃。
这让她更加羞恼。
小掌柜笑的很开心，看那个小叫花都觉得顺眼了少许。他一边招呼着少女蹲下吃，一边自顾自的蹲了下去，洋洋得意“嘉姑娘你可不知道，我这门手艺可是偷学过来的，连那老厨子都说我有悟性，一般人还吃不着呢。”

少女面目僵硬，小掌柜识趣的没在看着少女，拨拉着自己的鬓角自顾自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把握，也有很认真的考虑过这些，想便了周边都没有一位纯粹武夫，你也知道，我太白对武夫谈不上成见，但是确实没有专精此道的达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摸索到什么地方就算什么地方。”
小掌柜脸带笑意，“好在那位长辈让我临时抱住了点儿佛脚，大抵上了解了一点纯粹武夫的底细。”
少女轻轻咽下嘴里的肉，思量片刻，开口道：“丐帮是这世间对于武道精研最深的一派，贸然打熬，确实不太合适。他的炼体境底蕴深厚，肯定是经过高人打磨，神胎凝练，血流如汞，四肢通达，已经是常人难及其背的一等一底子了。我娘亲说，武道一涂，向来徐徐图之，不像我们剑修，心境大于体魄。武夫心境同样重要，但体魄是先天门栏，往往更大多专注于开凿体魄，让那一口武人气息能够更为悠长。”
少女提起行山杖，在地上精简的画出一幅人体轮廓，指着丹田位置，轻声道：“我们剑修开拓气府，力求气府阔而深，容纳更多的剑气，心境差距决定着容纳在此的剑气是否精粹。如同你们太白独孤若虚，心境之高前无古人，所以一缕剑气能在天山游荡百年不显颓色。但是公孙剑观想之物乃是天地一剑，紫府气象同样前无古人，出剑如大雪崩，百里之内人尽可敌。远远望去如银河倒挂，倾盆而下。”
“心境和体魄对于剑修而言皆是重中之重，虽没有先后之分，但是仍旧是气府留存的剑气愈加凝练精粹，杀力愈盛。”
少女挨着那副人体轮廓边上又画了一幅人体轮廓，但是这一次却出杖如雨，极为精准的在图上密密麻麻点下所窍穴，“武夫体魄和心境也不分先后，但是武人不同剑修，捉对厮杀之时往往凭借一口气息，拳出不止，这一口气的长短与否，决定着武人出拳到底有多久。”
她沿着窍穴徐徐画出几条筋脉流转，正色道：“所以武人力求天人合一，一口气息流转百里筋脉如洪流，高悬任督，疾走如飞。心境高低则就决定着这个武人这一拳，能不能原原本本打出神意。和他这一拳，到底敢不敢递出来。”
小掌柜仔细看着那两幅图，点头道：“有位长辈曾说过，拳向强者出。”
少女微微一怔，看着小掌柜极为严肃道：“这位前辈武道一途一定极为可怕。”
小掌柜抿了抿嘴，“很强，青帝城的彩云洞天，是他一拳打通的。”他抬头看着少女，后知后觉的轻轻嘘了一声。
少女点了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后者又遥遥对着某处歉然做了个揖。
遥远的西北荒漠，四处坍塌着数不胜数的破败神像，一位青衫儒生一手负后，一手握着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满头黑发被一根白玉簪子工工整整的挽在脑后，他神色淡漠至极，仔细打量着一座三头六臂的破落神像，他心神一动，皱着眉毛回头看去，随即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扣。
小掌柜哎哟一声如遭雷击，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脑门满地打滚。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坐起来，脑门上有一道极为显眼的红印。
少女对此不闻不问，继续吃那喷香的蹄髈肉。
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人不能提。
她可太清楚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了。

小掌柜坐在地上发呆，黑袍少女也不闻不问，安心吃肉。那个小叫花兢兢业业在墙上摸索什么，完全没感觉到身后发生了什么，毕竟小镇术法禁绝，他那心神感应时灵时不灵的。
小掌柜狠狠一拍大腿，满脸佩服，小声道：“乖乖，这是真猛啊！”
黑袍少女没有说话，但也赞同的点了点头，玉华集太特殊了，先不说与外面跟隔着两座天下没什么区别，单说集外被儒家千年经营的各方大阵都是令那些山巅境大佬头疼不已的东西，那个闻所未闻的纯粹武夫视那层层叠叠的大阵如无物，顺带着穿透两位圣人的浩然正气，结结实实原原本本的扣了这个小掌柜一指，她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甚至相反，在她故乡什么样的场面都称不上大场面。
坐在学塾书房的儒衫老人一手拿着棋谱，一手捻起一子悬在棋盘之上，久久不落。他心神一动，思量片刻，最后复于平静。
小掌柜就那么坐在地上继续发呆，黑袍少女吃完手中的吃食，默默蹲在一旁歪着脑袋想着事情。
小叫花突然摸索到了什么，慢慢蹲了下去，他神色有些紧张，心里面默念了好几遍口诀，生怕自己念错。他五指收拢，张开时手掌通红，小镇术法禁绝，寻常手段根本没办法在这方天地里施展，这个捉红手也还是到了小镇之后那个小掌柜交给他的，靠着气血涌动寻穴的古怪法子。
小掌柜回过神，眯着眼看着小叫花没有说话。
小叫花将通红的手掌贴在墙上，上下摸索几番后确定了位置，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米粒大小的土黄色珠子，小心贴在确定的位置上才松了一口气。
而那位名叫嘉峪关的黑袍少女也仔细看着小叫花的动作，有些惊讶，小掌柜恰逢适宜的解释也随之而来
“有备而来。”

黑袍少女消磨了一会儿耐心终于不再细究，起身再次返回小镇里肆意晃荡。小掌柜也没挽留，只是天色近暗，他便招手喊回小叫花，一齐返回茶馆。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也在这天晚上踏入灰尘酒铺的门栏，道人没有理会门口嗑瓜子的六哥，六哥连打量他一眼都没打量，全当没这个人。
光脚老人依旧坐在后院里吞云吐雾，在道人迈入后院的时候摆在他面前的几条板凳突然凭空消失。
道人一边走一边朝老人拱手道：“张某见过老神君。”
老人眯着眼呵呵两声，“不敢当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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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掌柜带着男子女相的小叫花进茶馆的时候约法三章。
“你在我这不是白吃白喝，要付出相应的劳动抵偿，明白？”
“你欠我26颗压胜钱，是有利息的，利息不高，但是你得记住这个，做生意赚多赚少凭良心，但是万万没有亏本的道理。”
“吃我的，住我的，穿我的，你就得听我的，这没道理可讲，真要说道理你就得怪怪自己，没好好听完家里面的话。”
“你要是留着你家里面那个破脾气，我就把你骨头打断，再叽叽歪歪阳奉阴违，我就把你斩在这里，省的出去丢了丐帮的脸面，懂？”
“你练功出了岔子，我不懂，但我比你强，所以我看的出来，所以就现在来说没别的办法，你每天只需要做最基本的练功，别想着升境，等到我说可以升了，你才可以升境，这是为你好，不是欺负你，所以每天要怀着感激的心，毕竟我陆压不是谁都帮。就好比你刚进来那口气，合着之前的我，你肯定就被当场捏死了，你别不信，你和我之间的差距，大概差了一个丐帮，和半个太白，捏死你不比捏死一只蚂蚁费劲。”
小掌柜说的时候笑眯眯的，一边走一边还能有功夫拍拍小叫花的肩膀，一旁的小叫花泪眼汪汪，小掌柜每拍一下身子都控制不住的抖上一抖。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进了铺子，你就是普通人，多听多看，少说话，小镇最近牛鬼蛇神太多。”
小掌柜罕见的神色严肃，但又神神秘秘的笑出来，他一边笑着一边轻轻拍着小叫花的脸蛋，声音温和，如沐春风。
“我啊，怕他们一不小心踩死你都不知道把你踩死了。”

氤氲山顶就是通往剑气长城的唯一内部关隘，从山腰开始就不是普通人能够攀登的地方，仙家阵法层层叠叠一环扣一环的直铺往上。
守着氤氲山顶的往往都是修为极深的剑仙，没有固定的人选，只是听闻老大剑仙点名，那位剑仙就会退出长城前往氤氲山顶守护那座沟通剑气长城和人间天下的不归池，以前并不是这样，但是出过一次称得上是灾难的岔子之后才变成这样。
这次守护不归池的是那位出身真武的登峰境剑修赵转虹，是上一代真武金童，出生时便引得天象异动，一直枯坐长生殿潜心修道，直至上代玉女战死北边，心神大乱，一路从造极境跌落至神剑，最后拿起那把随着主人战死在北边的断剑一路北上，临近氤氲山时开始升境，走到那不归池时已经稳稳站在造极境，老大剑仙对此人的批注是破而后立，又道了一句可惜了，如若是氤氲山再高些，再高些，说不定天下就会再出一个化境。
赵传虹在城头之上根本不管自身死活，跳下城头时一往无前，真武不传之秘天地不仁在此人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踏虹而至，浴血而归。不要命的打法在城头牢牢坐住了第一条防线，与那些臻至化境的剑仙一同，甚至可以说他是第一条防线中境界最低的，也是坐的最稳的那一位。
几番鏖战重伤而归，最深得一次已经被劈开半边身子，他两手抱住即将裂开的两边身子，嘴里还咬着一位濒死剑仙的衣袋，跳上城头的时候，自己连同那位濒死剑仙一齐跌在其他剑仙怀里。
好在即便是那样的伤势，他却依旧不可思议的活了下来，只是永远停在的登峰境，再无上爬的可能。
他坐在不归池旁，眼观鼻鼻观心，形容枯槁，一身墨色道袍工工整整，依稀能够看到金童的风采。
不归池突然泛起涟漪，几位剑仙从池中缓缓走出，为首一人一身白衫，两条剑眉几位突出，剩余两人体态壮硕，两张脸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三人走出池子时才看见端坐在池旁的赵传虹，双胞胎稽首弯腰，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前辈，那位枯槁道人睁眼，温和的笑着点了点头。
那位白袍剑仙则是几步走到道人面前，从袖子里掏出一瓶佳酿，蹲在他面前，一手递过去酒瓶，一手还在抖袖子想掏东西。
“快快快，我好容易抢到的，趁热！”
道人笑着接过酒瓶，就看白袍剑修又从袖子里不断往外掏出小菜，均是热气腾腾。
白袍剑修真就掏了半天，地上满满当当放了一地小菜。他四下看了看，又伸手在袖子里摸索了半天，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了另外一瓶酒，递给道人的时候不放心道：“我下次出来还不定什么时候，你可得悠着点儿喝。”
道人笑着点头，眼神示意他去忙活自己的事儿。
白袍剑修临走时还是回头嘱咐了一句：“悠着点儿！”
道人笑着一把捏过一块牛肉扔了过去，白袍剑修啊呜一口咬下，这才晃晃悠悠下山。
道人笑意不减一直目送三人下山，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他一指弹开瓶塞，咕咚一口咽下好大一口酒，脸色有些红晕，熟稔的捡起几样小菜咽下肚满足的呼出一口气。
那个剑修是紫府气象前无古人的公孙剑，剑气流转如银河倒挂，除去老大剑仙，杀力稳稳挤进剑气长城前三。
也是他当年拼死咬着带回来的濒死剑仙。
他有些晃神，想起了那天的战事，又想起两人并肩杀敌的场面。
觉得当浮一大白！
他拿起酒瓶就要喝下，到了嘴边又停住，嘟囔了几句烦死人的太白狗，小小的抿了一口，转头对付一地小菜。

对面米铺新来了个伙计，长的高高大大，模样算不上俊俏但是清清爽爽，叫李韩，

见人就笑，生了一张巧嘴，各种想不到的吉利话一套一套，来往人家，只要见到了，那个伙计都会招呼一声，天生的自来熟，跟那个木讷掌柜的截然相反。出身小镇南边，算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家里有个病重的奶奶，药钱全都指望着这个孩子。

李韩也争气，之前零零散散在米铺帮过几回忙，大多时间都在给那个六哥跑腿，给镇上人家送信，一封信一个铜板，练出来一副铁脚板，一天到晚穿梭小镇不使闲，整个小镇没有他不认识的地方，也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家。这段时日小镇外来的信件比起以前少了太多太多，每天精打细算过日子，还得供应家里的药钱，米铺老板可怜他，给了他一份生计，虽然比不得他之前送信来的自由，但是老人家没亏待他，知道他中午晚上都得赶回去给老太太做饭，就每天给点儿饭钱，月底还能结不少的银子。

少年也记得这份恩情，跟着米铺掌柜的仔细学习了半个月，各种货物简直一门清，有些地方比他这个当班几十年的掌柜的都熟稔。

米铺老头的也不是没留心，几次故意在钱柜里放的碎钱一文没动，到了晚上盘算的时候小伙子还提醒他注意点身体，柜子里的钱都忘了收，第二天还特地去山上采了点补身子的草药，熬好了给他送了过来，小伙子当时腼腆的笑着，说掌柜的别嫌弃，他李韩别的不行，熬药这手艺，一般人都望尘莫及。临了临了又是嘱咐了一句下回可不能这样，银子可是大事儿，天大的事儿，万万不能在这个上面马虎。

米铺老头的给他说的哑口无言，不过本身就木讷，李达也没看出来什么，点了点头赶着孩子回家，小伙子也一边碎碎念一边被赶了出去。孩子走了之后，老人家就坐在门口，一口一口砸吧烟杆，就那么坐了好久，对门的小掌柜也蹲在门口看着老头吞云吐雾。

米铺老头难得没去调笑那个小掌柜，眯着眼砸吧旱烟。

小掌柜也老实，从袖子里掏出一颗雪白的珠子来回擦拭。

有些事啊，本身没错，但是真做错了心里面老大不得劲儿了。

米铺老头半晌开口道：“喝点？”

小掌柜抬头看了眼老头，又转头看了眼跟几个妇人叽叽喳喳，可总是竖着一只耳朵听着这边动静的胭脂铺老板娘，笑道：“喝茶？”

老头低头磕了磕烟杆，起身回铺子，半点不再搭理那个小掌柜。

小掌柜嘿嘿一笑，那边的胡姨也好似闲聊结束，跟几个妇人打了声招呼转头回铺子，到了门口回头瞪了一眼小掌柜，又笑着翻了个白眼，俏生生走进门。

小掌柜蹲在那儿就嘿嘿嘿笑。

谁说不是呢。

也自有了那个孩子开始，米铺老头反倒突然闲了下来，那孩子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根本容不得他插手的地方，刚开始老头还有些不适应，背着个烟杆里面外面来回踱步，时不时还张望一眼铺子里，孩子看见当没看见，忙完手头的事情，从屋子搬出来一个躺椅，找个晒得着太阳的地方把老头安置在那儿，老头僵着脸，几次张嘴都说不出来话，索性两眼一闭，真就在那躺下了。
隔壁胡姨没看见还好，一瞅见跟躺尸似的在那直耿耿的老头就噗嗤一声，见一次噗嗤一声，见一次噗嗤一声。
老头没跟她一般见识，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不是，但忙活了几十年，这个点别说躺着，就是闭眼他都觉得眼睛疼，没过一会就爬起来，也没好意思进去，就站在外面，时不时张望一眼，看到孩子转头看他，就摆摆手，说你别管我。
几天下来，铺子里就真没他什么事儿了，老头僵了几天，毛终于顺了，拿着一个陶瓷盏子泡上点好茶成天都逛逛西看看，路过胭脂铺子的时候，就放缓步子，捧着茶杯呲溜一声，那一声呲溜，隔着一个街的小掌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头也不纠缠，呲溜一声就走，不一会就又路过胭脂铺子。
小掌柜就对贱兮兮蹲在旁边的小叫花轻声道：“看，这就不死不休。”
小叫花似懂非懂，但是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师傅说过，山上的过江猛龙厉不厉害，遇到山下的女人，是龙得盘着，是虎得窝着。还语重心长的叮嘱了他好几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去招惹他们。
他起先不太懂，但是小掌柜仔仔细细的把老头跟老板娘几次交手的过程原原本本还原出来，还不时加上批注，光听着就觉得了不得。
小掌柜舔了舔嘴角，双手轻轻一拍巴掌，小声对小叫花说：“这回合，老头赢了。”

得了孩子手脚勤快的好处，米铺老头到处钻完了事儿，开始驻足小掌柜的铺子。
连饭都不乐意在店里吃，全都指望着这么个茶馆。
说来也敲，小叫花江滔虽然刚进店的时候手忙脚乱，没少吃小掌柜的白眼，可真落下脚，里里外外跟对面李韩差不多勤快，出身荆湖的他一手鸡鸭鱼肉是一等一的漂亮。口味刁钻的年轻道人私下里没少在小掌柜这夸赞。一开始小掌柜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自己三餐不用亲自下厨有些开心。经由道人点拨，在一天夜里悄悄拉着小叫花商量，说是能不能多做些，说的比较委婉，起初他还没听懂，半晌反应过来，想了一会说试试。
那试试就试试，第一天没敢做太多，就道人连着对面瞧新鲜的老头凑了热闹，余下了不少，小叫花一脸愧疚，小掌柜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说没事。
可道人那张嘴是能把死人说活的嘴，第二天一开门，就乌泱泱一大票子人挤进铺子里，小掌柜也顾不得说良心了，一边赶着一脸懵的小叫花进厨房，一边把昨天剩下的热热端了出来。
就这么着，铺子里的叫花鸡和烤鱼在小镇上出了名。
对面老头也就成了忠实客户，到点了就坐在铺子里等饭菜。
小叫花里里外外忙活，没见有什么烦，反倒每天都精神抖擞。

米铺老板的话依旧不多，哪怕是遇上小掌柜这般熟稔的话痨也大多数时间都在听，极少言语。大概只有在那个勤勉少年李韩那里才会稍稍多一点点牢骚，小掌柜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他非但没有顾忌米铺老板的性格，反倒是时不时让在后厨闲下来的小叫花多跟米铺老板说说话，由头是老人家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恰巧身边都没个说话的人，你身为丐帮弟子，虽说这也谈不上行侠仗义，但是作为丐帮豪侠未来的一员，也都是一场锻炼。
米老头破天荒的没有拒绝这个丐帮小叫花，反倒离奇的会跟小叫花说说自己年轻时候遇到的事儿。
小掌柜这时候就不会插科打诨，悄悄的给两人上一杯热茶，在离得不远的桌子上揣着小暖炉悠哉悠哉。
小叫花平时被小掌柜吓得不轻，不是威逼利诱就是借着打磨体魄的由头一顿拳打脚踢。以往不会被轻易发现的“娇弱”一面，在茶馆里得到最极致的开发。但也有好处，就是再没有刚来小镇那种鼻孔朝天的蛮横，不论是谁跟他说话，都会认认真真的听完别人所述。
小掌柜对此并没有告知小叫花，毕竟细水长流的东西，一两句话说不清。
米老头说道他年轻时在襄州大街小巷串流谋求生计，见到一位道长，道长当时骨瘦如柴，但是双目炯炯有神，路遇纨绔子弟纵马飞驰大道，眼瞧着就要撞翻一名躲避不及的老太太，他单手掀起那匹骏马三丈有余，连着那位世家子弟都高高抛在天上，落地的时候摔断了不知道多少根骨头。
小叫花欲言又止，皱着眉头苦思良久。
米老头顿了顿，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信老朽所说，在那之前老朽也是不信的，但是那位道长真真就当着我面单手掀马一气呵成，虽然当时动作太快看不真切，但是我可是亲眼看到那道长的手臂在那会儿突然胀大的四五圈有余。”
小叫花抿了抿单薄的嘴唇，犹豫道：“大宋，是不是这样不顾人命的世家子弟极其之多？”
米老头楞了一下，半晌微微有些笑意，答道：“不多，也不少。”
小叫花就再没有言语了，双手轻轻握住杯子，眼神坚定，若有所思。
米老头静静喝完剩下的茶水，起身离开。
小掌柜也适时起身，拍了拍小叫花的肩膀，笑着说：“收拾一下，我去送送老掌柜。”
小叫花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收拾，小掌柜不是不笑，反而笑的极多，大多时候小掌柜的连上都是笑意盈盈。可是小叫花却觉得刚刚的笑，不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说不清楚。
小掌柜快步走向米老头，米老头置若未闻。

昨夜下了小雪，零零散散的，这会儿地上铺有微霜，天寒地冻的化不了，纠结着几个同样化不去的碎雪凝成了薄薄的冰溜子。米老头跟隔壁胭脂铺子的老板娘都是出身江南，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襄州人，这些消息虽然算不得秘密，但是知道的人少，少到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小掌柜都没办法知道这件事儿。
小掌柜双手插袖，漫步在米老头一侧，米老头没有回铺子，有点漫无目的的四处闲逛。
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游历见过秦川的雪，深感惊奇，再尔不再稀罕，扎根几位圣人坐镇下的玉扶城后就再也没看见过雪。
米老头微微抬头看向天空那片一望无际翻涌的云海，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小掌柜的也没打断老人，一蹦一跳的踢碎那些零落的冰溜子。
半晌之后老人摇摇头，侧过脸看了眼小掌柜，小掌柜也乖巧的给了个笑脸。
“久闻老剑神万里寻徒不得，一怒之下放言天下再无剑胎。当年在南海斩魔的时候闹得沸沸扬扬，天下间有头有脸的剑道世家恨不得都送给老剑神掌掌眼。”米老头嘴唇微动，可身边零散路人却无一人听得到丝毫，竟是以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与小掌柜交谈。
小掌柜闻声楞了一下，随即脸上就笑开了花，他笑盈盈的看着老人，并未接茬。
米老头顿了顿，又道：“果然只有喊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神龙见首不见尾啊。”他哈哈大笑，“那么多剑门世家，就没有一个人见到老剑神一面。我陈斗米这辈子没佩服过谁，当年那么多天资横溢的剑道天才们站在南海悍潮关前吃瘪的样子，今天想来都仿佛历历在目啊。”
小掌柜笑着点头，这事儿他师傅绝对做得出来。
米老头好半天才收敛脸上的笑意，转过头仔细打量小掌柜，小掌柜也不避不闪，迎着老人目光双目相视。
“陆压？”
小掌柜微笑着点头，恭恭敬敬的冲老人做了个稽首：“回陈师，正是小子。”
老人没有意外，再度上下打量一番之后，轻轻点头，“当真想清楚了？”他回头瞧了一眼远去的茶馆，难得正色的问道：“在你想清楚之前，不论你陆压发生了什么，老朽都可以义不容辞，但是你若是当真要帮那个小叫花，之后的事情，可就由不得我陈斗米帮不帮你了。”
小掌柜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劳烦陈师了。”
老人神色平静，没有说什么，停下了脚步，“那个小叫花的本性不像你，难得的赤诚之心，你觉得如何？”
小掌柜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丐帮这一辈就他这么个中流砥柱了，其他人不至于多么不堪，但是再没有如他这般人物了。说实话，小子也拿不准该怎么办，几次想法都被自己掐灭。不是怕这个就是怕那个。”
老人笑道：“哟，难得还有你陆压瞻前顾后的事儿。”
小掌柜苦笑着摇了摇头，老人这才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丐帮一脉相传的驴脾气没你想得那么柔弱不堪。”
说完老人就头也不回的远去。
小掌柜轻轻呵了一口气，转头回铺子。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小掌柜带着黑袍少女进门的时候，是小叫花出来接的两人，对于少女他的关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反倒是对于那个对他来说极为可怕的小掌柜却破天荒的有些担心。小掌柜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但是惨白的脸没有太多说服力。
小掌柜拉开桌椅，先引着少女落座，随后在小叫花耳旁吩咐了一声关门送客。自己到后厨盛出来一盘鱼汤跟一碗米饭，轻轻放在少女面前，笑道：“在外面这么久，吃点吧，小丐帮这点手艺姑且还瞧得上眼。”
少女没有说话，鼻子轻耸，才吃了起来。小叫花送完客人，关上门之后也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对于少女的印象，小叫花的感触并不是很深，但是小掌柜在遮羞墙回来的时候说过这个少女也是属于深藏不露的一类人，至于有多厉害，小掌柜没说，因为早在之前心湖涟漪的时候就狠狠叮嘱过他，小镇上牛鬼蛇神太多，少说多做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小掌柜闭着眼调息，难得的没有话痨，小叫花按照吩咐坐在这里也不敢多说话，整个屋子就只有少女细嚼慢咽的轻微声音。
等少女吃完后，小掌柜也适时睁开眼睛。
这让少女稍微有些惊讶，仔细体会一番开口道：“千年宗门果然名不虚传。”
小掌柜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太白讲究以战养战，回复速度稍稍比一般门派多些方法，当不起如此赞誉。”
蒙眼少女不置可否，静静看着小掌柜。
小掌柜伸手指了下小叫花，正色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孩子的经脉在短时间里承受登峰境内力的窜涌。”
少女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是不是需要在这之前先看看你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小掌柜起身从柜台下面掏出一个红木盒子，小叫花知道那是什么，小掌柜这段时间经常去那个自称龙虎山道人的年轻道士那里换来一些物事，大都放在那个盒子里。
他郑重其事的将盒子放在桌子上，轻轻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株青红色的小草，跟一块沾着泥土干巴巴好似树皮的草药。
少女鼻子一动，伸手在那两个草药上轻轻摩挲，若有所思。
“看来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啊。”
小掌柜点了点头。
少女又歪头看向小掌柜，“大宋不可能放任不管，你有办法？”没等小掌柜说话她又自顾自说道：“也是，相比起朝廷那枚伪骊珠自然不如真龙气做引子。”
她轻轻摩挲着那块干巴巴的树皮，又摸摸那株青红交接的小草。突然说道：“小叫花，把手伸出来。”
小叫花一个激灵，伸出右手，一块黑布就搭在他手腕上，眨眼间就被少女扣住手腕，俨然开始把脉。
小叫花这才如梦初醒，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被称为丐帮中流砥柱并不是无的放矢，可少女的扣手从一开始他就看得见躲不过。虽说没有刻意防范，但是本能上就没办法躲过这对他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少女眉头轻皱，内力如同江河倒灌在小叫花的经脉里奔腾疾走，小叫花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好似弱不禁风的少女。
半晌少女提醒道：“会有点疼，忍着点。”
小叫花张了张嘴还未说话，手腕上骤然涌入近乎无穷无尽的磅礴内力，连带着整座紫府都被内力塞得满满当当。
小叫花额头青筋毕露，痛呼一声之后面目狰狞，死死咬着牙再没有声音。
蒙眼少女恍若未闻，不仅不收敛内力反倒在片刻之后又加大内力倒灌，小掌柜都能听到小叫花身体里不断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但是却没有阻拦。
小叫花嘴角有些猩红，双眼死死盯着手腕，紫府震荡，肝肠欲裂。
他神智开始有些模糊，全凭着一口气坚持。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汹涌澎湃的内力开始顺着经脉缓缓回归少女，最妙的地方在于少女内力极为特殊，方才几欲撑爆的经脉被少女内力浸泡之后如同古木逢春一般生机勃勃，许多细微的创伤眨眼间完好如初。
等少女撤出全部内力之后，小叫花一头栽在桌子上大口喘息，极度的痛苦与极度的舒适让他仿佛置身云端，好半天才回神。即便回神也仿佛虚脱一般，再也使不上半点力气。
少女沉思良久，恍然大悟，仔细考虑之后对小掌柜道：“结果没办法保证，但是好在可以试一试。”
小掌柜双手一拍，笑道：“这就足够了。”

黑袍少女神色平静，问小掌柜要来了些许笔墨，一边写头也不抬问道：“现在跟你说这些可能有些早，但是就我自己来说还是要跟你言语一声。”
“我出身北边，你方才所说的卫道二字，不论对于我还是对于这座天下，都是简简单单就能说出口的事情，现在我没计较，仍旧答应帮你，就当自己游历江湖的历练。”
小掌柜微笑着看着少女在纸上龙飞凤舞，字如其人，单单从小叫花凝眉煞有其事的样子里他就能感觉到字一定不同寻常，他是剑修，别的不清楚，但是天生对剑气剑意一事极为敏感。少女剑道当得上“堂而皇之”四个字，这是早年间师门那位老神仙对于一位山巅剑仙的批语，他记得很牢，眼下的少女是让他觉得这四个字极为恰当的第一人。
对于少女所说的事情，他没有拍着胸口充胖子，甚至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少女笔下。
嘉峪关顿了顿，抬头看了眼小掌柜，接着说道：“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以后自有报恩的机会，卫道二字太重，说不得都要捎带着你们山门受你连累。”
小掌柜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一样，报恩十年也行。”
少女笔锋一顿，终于直直看向小掌柜，正色道：“我这不是在劝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小掌柜仍是笑着点头，心湖轻起涟漪，他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我觉得我能行。”
说着他双手拢袖，补充道：“即便现在不行，以后一定可以的，我还年轻着呢。”
少女不在说话，将纸递给小掌柜，问道：“钱够不够，这上面所有的药都要小镇上的。”
小掌柜仔细端详方子许久，答道：“我是指望不上了，得看对面米老爷的本事了。”
说着小掌柜吩咐小叫花将二楼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在去镇上置办些用度。又从袖子里掏出几枚灰溜溜的锭子给少女，笑道：“你也去置些衣服吧，老是这么一身也不是事儿啊。”
没等少女说话他便起身走向门外。

李韩哆嗦着使劲儿拍开小掌柜的手，“走了走了！”
小掌柜讪讪一笑，不动声色将手缩回袖子里，眼睛一转，问道：“有没有想过以后日子好过了，再去联络联络你那个姐姐？”
李韩歪头想了想，认真道：“没想过这个。”
“以前想着活命，现在想着赚钱。但是想着活命的时候没想过以后会想着怎么赚钱，但是现在开始想这个了。以后的事儿谁说的准呢。”
小掌柜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山上仙家怎么样也是比我现在要好得多，先把日子过明白了，好点儿之后应该会托人打听打听我姐的情况，我们好点儿就把她接回来，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她要是好点儿。”
小掌柜接了个话茬，“不耽误她？”
年轻人点了点头。
“这个年纪说这个话，不合适。”
李韩笑着回道：“别说我这个，跟比我大了多少似的。”
小掌柜翻了个白眼，算是把之前的白眼还了回去。
毕竟他不是那种计较的人，这笔账心里算就行。
他笑着撞了撞年轻人的肩膀：“在读书人眼里，做买卖的是末流，不趁现在读点书，考个功名，说不定一跃枝头变凤凰了。”
李韩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眼小掌柜，“您是来干嘛了，在我这耽误这么久不怕你家馆子没人招呼了啊。”
小掌柜嘿嘿一笑，一蹦一跳往后房去了。
年少思春嘛。
可那姑娘就喜欢读书人啊。
谁让你小小年纪一副悲天怜人的模样，饭没吃多少，想的都是那些半只脚踏进棺材板里的老家伙想的事儿。
不让你想想你现在还是个孩子，他都觉得愧对秦川那些老师傅们的谆谆教诲。
年轻人没由来的一阵郁闷，爬在柜台上遥遥看着门外，有些迷离。
南街巷子里有着一个小小的集市，大都是人家扎堆卖菜的地方。
有个裹着蓝布头巾的少女静悄悄坐在几篮子生菜摊后面，手里捧着本他看不懂的书册，安安静静的看着，兴许是来了人买菜，她抬起头，巧笑嫣然。
少年满足的叹了口气，觉着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看的姑娘了。
他小心收回目光，生怕被姑娘发现，轻轻嘟囔了一句
“我也想读书啊。”
又像是突然想了来什么，他翻了个白眼，“说的跟你认识几个大字似的。”

小掌柜旁若无人，在那米铺后房左看看右看看，房子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就是一张床一架桌子，跟一个塞满书的书柜。
他想了一会，按着吩咐在床底掏出来一个木盒，小心晃了晃，里面传出清脆的叮当声。打开之后，里面躺着五片流光溢彩的玉叶子，玉叶子做工极为精致，细瞧之下纹理脉络栩栩如生。
小掌柜唏嘘一阵，翻来覆去打量这几枚玉叶子，有些感叹。
这就是当世奇宝之一，金枝玉叶里的玉叶。
来历比较忌讳，相传是大宋龙脉根本之一，早些年用在稳固国祚之上，当得上至宝二字，后来开封那位黑袍读书人一手遮天，将这玉叶完整掏出来用更为隐蔽的东西代替，这几枚玉叶就算是功成身退了。
再后来就没了声响，大宋谍报甚至秘密搜索许多年都没有线索，谁成想落在这陈姓老人手里。
小掌柜轻轻盖上盖子，眨眼间就没了盒子的影子。
他又蹲下从里面掏出一个布袋，倒出些许，是些个晶莹剔透的玉钱。
中间无孔，整个钱币都泛着荧光，光是置在手上都觉得舒适无比。
这就是小镇真正的流通币，手笔之大，是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铸币之事年代过于久远，小掌柜只能依靠老神仙只言片语才能了解到当年到底如何腥风血雨。即便是心大如他都忍不住一阵牙疼。
他小心收起布袋，终于满足了。转身走出后房，关于那个床底是不是还有别的物事，他不感兴趣，也不敢感兴趣。
陈姓老者的身份他隐约有些猜想，但是当不得真，老神仙在来的时候就几番叮嘱过，他这位老朋友是山巅上为数不多的真真正正的疯子，无缘无故就会结仇的那种。
他也问过，什么叫真正的疯子。
老神仙哈哈大笑，好半天才说，如果他们俩不是朋友，他就是拼着天下文庙不顾都要第一个出山除而后快
没等他陆压接着问老神仙便摆手打断了。
小掌柜没跟李韩招呼，径直出了门，站在门口冲着南街巷子里大喊：“哟，郁家姐姐，来了啊！”
那个蓝头巾文静姑娘诧异转头，瞧见是那小掌柜之后，笑着点了点头，清脆回了声哎。
小掌柜又笑着喊了句：“姐姐您帮我看看我家在哪儿呢，我这有点晕。”
文静姑娘红着脸呸了一声，笑着摆了摆手，引得四面儿一阵哄笑。
小掌柜光是站在那儿，都觉得后背一阵拧巴，他跺了跺脚，声音不大，正好能让后面听见。
“谁家醋坛子怎么翻这儿了。”
说罢扭着屁股走了。
说谁斤斤计较呢，他陆压是这种人么？

东越百花坪四季如春，整座天香谷牢牢锁住了天下春色，一条涓涓细流悄无声息流淌在百花绽放处。溪旁一位白衣男子携着一位宫装美妇一前一后踏溪而行，男子丰神俊朗，披着一件雪白大麾，头上用一根白玉簪子挽起长发，宫装美妇华美艳丽，连上覆着一层轻纱，只漏出一双重瞳的眼睛。
白麾男人缓缓前行，一旁的美妇则小心跟在他身后，天香谷那迥异于世的暖和天气仿佛跟那个男人没有丝毫关系，甚至身后的宫装妇人还会时不时帮男人提一提几欲掉下的大麾。
两人行走半天终于停下脚步，不远处，一位鹤发童颜的妇人静静站在两人前面，妇人低垂着眼眸，冲着男人行了个万福。
男人没有看那鹤发童颜的妇人，只是有些赞赏的点了点头，开口道：“不错。”
妇人仍旧低垂着眼眸，双手紧紧交叉在腹前。
男人本想继续前行，但他沉吟少许，多说了一句：“莫要紧张，只是闲游至此，顺便帮一位朋友瞧瞧来历。”
鹤发妇人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行了个万福，身形顿时消失不见，自始至终都不敢抬头看那男人一眼。
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身后宫装妇人随即试探问道：“老爷？”
男人没有搭理她，继续缓缓沿着溪流前行。
宫装妇人没有任何不满，加快了几步跟上男人，哪怕妇人几乎竭尽全力收敛，可是每一步下去都在落脚处绽出一朵金色莲花的虚影。
男人没有回头，缓缓道：“我让你跟着，是觉得你有那个能力成全那佛子，虽说你们俩两情相悦，但是我可一直没觉得你做得有多好。”
宫装妇人脸色刷白，可仍亦步亦趋跟在男人背后。
男人接着道：“我念你修行不易，一路上可是几番纵容于你，怎么？反倒是给你底气了？”
宫装妇人惊骇欲绝，毫不犹豫转身就跑，身形暴涨化为一头雪白的狐狸，身后拖着八条遮天蔽日的尾巴。
男人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由那八尾狐狸身上流溢下来的金色梵文，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八尾狐狸的脸上流露出宛如真人般的惊恐，还没等身化长虹而去，就听后面轻轻传来男人的声音。
“青婴。”
八尾狐狸双眼通红，嘴里吐出漫天金色血液，身后八条尾巴嘭的一声炸掉一条，化为无数金色梵光撒下。
巨大的疼痛让它浑身无力，惨叫一声后从天上掉落下来。
白麾男人脚步不停，仍旧不紧不慢，身上那件雪白大麾摇摇欲坠。
原本倒在地上的狐狸咬着牙重新恢复宫装美妇的样子，脸上轻纱已经不见，露出那张连倾国倾城都不足以形容的脸蛋，嘴角还有金色血痕，她顾不上擦拭，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男人身后，小心提了提那件雪白大麾，这才忍不住发出一阵细微的哽咽，然后轻轻拭去嘴角血痕，重新覆上面纱。
八尾神狐，这哪怕是放在那座遍布大妖的长城北面，都是能够担负起中兴之祖的存在。
可她丝毫不敢有任何怨言，甚至如果刚才不是恐惧到失去理智，她连转身逃跑的勇气都不会有。
男人的肩膀上突然出现一尊拇指大小的金色佛陀，面容安详。
宫装妇人幽幽看着那尊佛陀，眼角滑落两行清泪。
佛陀双手合十，轻轻号了一声阿弥陀佛。妇人更是忍不住低下头用手紧紧捂住嘴唇。
白麾男人静静看着那位佛陀由小变大化为一尊眉眼低垂的俊俏和尚。
男人毫不客气的哼了一声，转头不看和尚，自顾自往前走。
和尚轻轻落地，双手合十，静静看着仿佛负气一般的白麾男子，眉眼仍有浅笑。
男人停下脚步，看着天空，默不作声，怔怔出神。
宫装妇人哭成了泪人，她捂着嘴，伸出手试图触碰那尊圣洁无比的小和尚，可还没等触碰到她却瑟缩着收回了手，只是默默淌着眼泪。
白麾男子半晌回过神来，回过头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宫装妇人，又看了眼那个金灿灿的小和尚，叹了口气，伸出右手一把抓过小和尚，小和尚也笑着化为漫天金光收进男人右手，被他狠狠拍入宫装妇人的脑袋。
宫装妇人仰着头双眼空洞，浑身剧颤，很快回复平静。
她又从七尾回到了八尾。
那条被世间称之为天埑的鸿沟仿佛在这个男人手下沦为笑谈。
男人神色淡然，他看着妇人，开口道：“棋盘之上观棋不语，你可明白？”
妇人轻轻颔首，不敢多言。
男人一挥袖子，转身消失。宫装妇人细细看过方才小和尚所在的位置，紧接着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