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系歌心】双明《征人归》长篇HE

第九十二章——01

7月11日,守卫衡阳第19天。

第十军上下人心惶惶,浮躁不安。借此时机,日军依靠铁路迅速增补弹药约76吨,再度向衡阳一线阵地全面开火!与上一回战略大抵相同,116师团主攻城南,68师团进犯城西。而稍有区别的是,在30团跟前吃了一堑的116师团,决定以主力攻打张家山左侧29团阵地——虎形山。

当日上午7时,战役正式打响,虎形山迎来一轮来势汹汹的猛攻!不知是因友军未抵所留下的阴霾,还是因方先觉为弹药后继考虑所下达的“看不见不打,瞄不准不打,打不死不打”的指令,短短两个钟头,29团惨败,虎形山沦陷!上午9时许,约两千名先头日军乘胜追击,越过铁路沿线,突至城南二线阵地!

同一时间,敌军未免30团支援,发动牵制性攻击,张家山主阵地与侧翼再度陷入战火!

为秉持“三不主义”的用弹方针,机枪连无法卯足全力连续射击,顾清明费尽周章编织的火网,顿时形同虚设。小鬼子在弹道的空隙间匍匐前进,颇为自如。这终迫使顾清明携一众将士放弃山壁的防御,踏着如山堆垒的尸骨,与敌寇近身搏杀!

7月13日拂晓,日军用炮火叩开衡阳城门,突入新街!方先觉下达死令,命第3师增援29团反攻!数小时惨烈激战,二线阵地收复,敌全歼!

至7月18日,虎形山仍被双方反复争夺,张家山也陷入旷日持久的战火!那一面削开六公尺有余的绝壁,如今已无需军梯相辅,只要沿白骨森森的腐臭尸山向上攀行,便能轻而易举地登顶!另,那些为布置火网在山壁凿开的弹孔,也不乏被盈沟满壑的尸骸死死填堵!

7月19日,守卫衡阳第27天。

夏至过后,三伏炎炎。从大清早起,衡阳便如同一口烧烫的锅炉,将守军严严实实地闷在里头。张家山本是密林成荫,可稍解暑气。然而历经连日炮火摧残,已是草木成灰,焦枯凋败。顾清明所处的山洞内,气压低得叫人头脑混胀疲乏无力,偶有凉风过境也充斥引人作呕的气息。山涧沟壑内累积的残尸,因烈阳曝晒加速腐败,密密麻麻乱飞的虫蝇如一团黑云盘桓其上,蜷蜷蠕动的蛆卵附骨食肉,从七窍亦或伤口之处爬进钻出。

此时,昏黑的洞中被点起一星烛火。羸弱的幽光勾勒出两张消瘦粗糙的脸庞。顾清明绕着端坐的明台左右徘徊,手中生锈裂口的剪子咔嚓咔嚓地响动,枯草般纠结的碎发随之纷落。明台感到脖子刺痒痒的,勾着唇角连连低笑。

“别乱动。剪秃了可不怪我。”顾清明行至明台跟前,顺带将蜡烛挪近些许。他俯身凑去,全神贯注,面色极为严肃。

明台感到额头顿时渗入一丝冰凉,原来是剪子在缓慢挪移中轻微碰触。他的视野此刻虚影交叠,如透过一块眩光迷幻的玻璃棱镜看物!就连顾清明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眸是疲惫倦怠还是神采飞扬,那薄唇是紧紧抿起还是微微翕动,明台都辨不分明!

许是猛烈冲撞在脑中形成血块,压迫神经所致。除非能有更好的医疗环境,否则依照衡阳眼下的窘困,唯有奢望血淤自行消散。——这是野战医院给出的粗略诊断与建议!

明台思及此处,笑容刹那僵硬。“这是不是你第一次给别人剪头发?”

顾清明深深凝视明台一双灿若星河却恍惚失神的黑眸,顿时如鲠在喉,轻嗯一声掩饰。旋即他将烛台与剪子放置在桌案上,拧了一把热气腾腾的湿毛巾,展开覆上明台的脑袋。明台顺从地揉脸擦面,又将颈间毛躁的碎发搓去,颇觉清爽舒适,怠工两日的双眼竟又开阔清晰。

正当此时,顾清明将手表重新戴上手腕,眸光一扫,神色微变。“明台,你留在指挥所里。我带队例行巡视。”

“我和你一道去!”明台立刻起身,拍了拍军帽,端正戴上。“你的表情——我看得出,定是出了什么事!”

顾清明惊喜地打量一眼明台的双眸,转而面色沉凝道。“我让小穆去找干净的水源,已经两个钟头了,他还没回来复命!事不宜迟,边走边细说!”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06 17:35:00 +0800 CST  
第九十二章——02

顾清明与明台以及一个10人的班,仅携步枪手枪轻装出行。刚一离开山洞,炎热的日头直射而下,众人便都焦躁地皱起眉头。军靴踩上暗红色的泥地,那沙土内血水饱满,湿软黏腻,因而随步履轻微下陷,发出滋滋水声。贪食腐肉的青头苍蝇被一行人途径的动静打搅,嗡嗡聒噪,成群乱飞,令众人睁不开眼。

明台再度被头晕脑胀困扰,这一回还伴随着前所未有的乏力,和腹腔内翻江倒海的恶心。但他有些分不清是血块淤塞加重,还是因周遭环境所致。就连顾清明在他耳畔的细语轻声,明台也听得稀里糊涂,混混沌沌。

“你看到了。敌我双方牺牲无数,尸堆成山。气温又高,蛇虫鼠蚁活跃。泡在山溪池塘里的尸体,把水都给污染了。”顾清明详尽解释道,“原本小鬼子还会把他们的人敛回去,这次恐怕也是人力不济。”

“吃饭洗漱都需要水,确实马虎不得。”明台迷糊答道。

顾清明走在前头,对惨绝人寰之景不断喟叹,并未留意明台血色渐失的脸庞。“幸而衡阳城有两口水井,清冽甘甜,以供军需。但咱们毕竟人员吃紧,不能拨人来回挑水奔波。如果能找一处临近的水源,我相信,守住张家山也事半功倍!”

话音方落,明台还未接话,一阵头重脚轻之感顷刻袭来!他身躯一僵,抬手撑扶树干。顾清明察觉动静正要回头,不料前方林径婆娑声起,树丛沙沙晃颤!他眸间突现厉色,抬手示意后方全体躲藏!十名部下持握步枪,分散隐匿在杂草从中。明台就势闪身至树干之后,狠狠将指甲刺进掌心,强行恢复清醒!顾清明则一个箭步,藏身另一片阴翳之中。两人目光相触,重重颔首,不约而同拔枪警戒!

顾清明屏息凝神,缓缓从树后探身张望。林间幽深处,果真影影绰绰地显出人身轮廓,并伴随着越发粗重的喘息和急促仓皇的脚步。明台耳尖一颤,眸色流转,向顾清明比了个“1”的手势。顾清明复又等待两秒,向明台点头确认。

若只一个小鬼子,那倒不足为俱!明台暗自忖度,便也谨慎地探望来者。

那人生得矮小纤瘦,活像根豆芽菜,在奔途中被横斜树枝连番勾缠,摔爬滚地竟未吭声。待晦暗中模糊的面目逐渐分明,明台眸光一闪,霎时脱口而出,沉吟道,“是他!”

顾清明也已辨认来者一身国军军服,又忽闻明台低语之声,想来确是战友同袍无疑。这才全然放下警惕,向草丛中埋伏的部下示意安全。顾清明正将勃朗宁收回腰间,明台已从树后现身,向那渐行渐近的来者奔去。

“你怎么在这儿!”明台一把抓住少年兵的肩膀,顿觉掌心湿热,当下骇然。

少年兵蒙头直冲,忽而眼前一黑,又被人狠狠钳制,未明情况便发疯似地挥臂狂舞,挣扎不休,咬牙切齿。直至被赶来的顾清明厉声一喝,才浑身一怔,惶惶然抬眼望向顾明二人。“长官!”少年兵所属30团,自然认得自家参谋,又与明台有两面之缘,紧绷的神经这才敢稍作松懈。“前方有敌军!是散兵!大约两个班!我们人少,脱不开身!我正要去找支援!”

“还等什么!赶紧支援!”顾清明眸色一凛,扬臂向身后部下发令。“待会儿听到动静就立刻掩护冲锋,杀小鬼子个措手不及!”众人齐声呼喝。少年兵见状,情绪激荡,率先奔在队伍前头带路。

“包扎一下!你受伤了!”明台紧跟在后,凝视那孩子肩头的大片猩红。

少年兵微微一愣,旋即双眸间高蹿起一把烧红的烈焰,声线冷硬刺骨,“不是我的血!是他们该偿给陈团长的!”语罢,他将掌中驳壳枪死死紧握。而那枪正是明台当日张家山顶所赠。

“小穆是不是和你们在一块儿?”顾清明边走边追问道。

明台见少年兵疑惑,解释道,“暴雨那晚和我一道的,就是把雨衣让给你的那位!”

少年兵眸光一亮,重重颔首,“在!他找水源!和我们偶遇了!”

“有消息就好。”顾清明隐忧消除,旋即加紧步伐赶往营救。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06 22:49:00 +0800 CST  
第九十二章——03

复又疾步行军十多分钟,依照顾清明对衡阳周边地势所识,队伍已逐步逼近虎形山。这一片密林似是阵地边界区的盲点,未被战火染指。成片的树荫郁郁浓茂,而日光纵使毒辣,也仅从枝隙间点点泄下。空气中尸臭淡薄,更多充盈着青草与泥土的馨香。周遭环境舒爽,众人的步子也轻健如飞。

忽而!密林深处隐约惊现几声枪响!少年兵忙俯下身,将驳壳枪枪口抬指,向顾明二人侧头报告。“长官!刚才交战就在这附近!”

“掩护!进攻!”顾清明眸色凛然,高举拳头示意部下止步,接着打手势令众人分散潜行!但见十人自动分为两队,左右相距一箭之地,前后空隙三步之遥,形成曲线包抄!步枪纷纷卸下肩头,子弹沉沉推进枪膛,冰冷的枪口折射幽幽寒芒!

枪声越发逼近,草木树丛窸窣作响!顾清明的目光从明台游移至少年兵。他眉头微皱,沉吟道,“你们俩一块儿!见机行事!”明台闻言一怔,正要启唇反驳,不料树丛霎时战栗婆娑,飞身跃出一道敏捷的身影!

顾清明紧握勃朗宁,悄悄解除保险,在粗壮的树干之后探望。“是小穆!”

小穆显然在奋力甩开追兵!他猛然朝后连发两枪,脚下却未留意丛生的灌木,生被磕绊一跤,裤腿勾破,踝部显出一道浅浅血痕!然这一摔实则万幸之事!因其身后追兵数人接连发枪,炽热的子弹破空袭来!若非小穆恰时前倾栽倒,击中的恐怕便不只是那顶单薄的军帽!小穆眉头紧拧,怒目回首,连忙指尖抓地,愤然奔逃!

小鬼子因不知援军已至,肆无忌惮地大步踏来,将人头贸然暴露。顾清明指尖一挥,向左右迂回小队发出作战指令!他旋即探身而出,漆黑清傲的双眸间,赫然映出勃朗宁前后重合的准星!

“乓——”

小穆顿觉发鬓一寸开外,燃烧起一条飞掠的弹道!他圆眸怒张,下意识抱头卧倒,只听身后一声闷哼,一名紧追不舍的小鬼子刹那瘫软倒地!面色惊骇苍白,眉心汩汩冒血!小穆惊喜万分地仰头望去,果真遥见顾清明修长傲立的身姿!

“长官!”小穆眉头舒展,绽开笑容。正当此时,后方追兵接踵而至。小穆眸光凌厉,立刻举枪射击。然而手中驳壳枪咔咔轻响,竟已弹匣皆空!

“小穆!接着!”明台蹲坐树根探出脑袋。小穆闻声望去,便见一把驳壳枪沉甸甸地飞滚身侧。他霎时紧握枪身,解开保险,对准逼近眼前的小鬼子,毫不留情地按下扳机!

小穆危情得解,潜伏两侧的迂回小队再无顾忌,骤然火力全开!密林间浓烟四起,枪声连绵,但见敌军不及防备,人影交叠倒下!片刻后烟雾消散,敌军方面死寂无声,战果似已尘埃落定!

顾清明举枪未落,沉心静气,耳听八方。但对于辨识敌军动静,他更相信受过军统严训的明台的判断。顾清明向明台远远递去目光。然明台此刻却伤病复发,额间冷汗频频,视野亦再度重影。恐怕全身上下唯一清晰的知觉,便是胸腔里那颗狂躁的心脏,已跳动地猛烈失常。

明台紧咬牙关,抬头向顾清明颔首。他黯然的面色与颤抖的唇瓣,独独被近在咫尺的少年兵尽收眼底。

顾清明发出收枪指令。悄然匍匐的小穆,见敌寇尽除,便也气喘吁吁撑臂爬起。两旁隐匿的小分队卸下警惕,从草丛中探身而出,向中央聚拢。“怎么只剩你一人?”顾清明从树后步出,伸手欲将精疲力竭的小穆扶起。

“其他人都——”小穆一眼瞧见那少年兵血红的眼圈,顿时将未尽的话语吞咽入腹。

顾清明心头一震,无奈喟叹,右手正扶小穆左臂,眼角竟忽被一道森冷的寒光所刺!“小心!”顾清明大惊失色,猛然将小穆一把推开!话音未落,树丛之后潜心隐匿的日方残部骤然跳出!不过区区数人,却持握三八大盖猛烈开火,架上锋芒尖利的刺刀,欲要拼个你死我活!顾清明部下猝不及防,瞬间死伤过半,仅剩的四人未及思量,立刻以血躯相挡!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07 22:27:00 +0800 CST  
第九十三章——01

顾清明拔枪还击,不料右肩锁骨处钻心剧痛,整条手臂顿时麻木无力。指尖战栗不已,勃朗宁恍然落地!他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在树根处坐倒,便见部下全幅阵亡,横尸满地!就连小穆亦是右腿惨遭一枪,难以站起!

“绍桓!”明台呼吸一窒,厉声嘶吼。

他扒住斑驳的树皮,强撑虚弱的身躯,用尽全力飞扑而去,将霍然逼近顾清明的小鬼子按倒在地!明台抓起身侧散落的步枪,双臂勾缠紧锁,将其脑袋死死卡住!见同伴有难,另一小鬼子哗啦摇动枪栓,举枪射击!然而他扳机未叩,便被毅然冲来的少年兵一枪打爆脑袋!少年兵怔怔,凝望着枪膛里冒出的缕缕黑烟,下一秒他的腹腔却突现血窟!刺刀贯穿而过,赤红鲜血从白刃尖滴滴淌落!明台惊骇失色,仰天恸哭,双眸欲裂,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怒嚎,终将小鬼子脆弱的喉骨折断粉碎!

明台恍惚起身,双膝微曲,头颅沉重低垂。他脚下打绊,在模糊混沌的视野里寻觅顾清明的存在!这简单轻松的小事,于他此刻而言竟是艰难!明台的世界天旋地转,挺拔苍翠的树干皆像顾清明清瘦如竹的身影!婆娑的微风也似他清冽的嗓音细语低吟!

“绍桓!绍桓!”明台喃喃念着,茫然徘徊。

顾清明如鲠在喉,悲恸至极。如何都不愿相信,明台湿润清亮的眼眸已至如此绝境。他潸然落泪,微颤的薄唇泄出一声轻唤。“明台!”

残杀少年兵的小鬼子已是孤军作战。但见他悄然靠近,张望顾清明肩章军衔,心生将他活捉邀功的歹念!不料天际顷刻轰鸣,林间疾风骤起!小鬼子脸色巨变,竟再不恋战,甚至弃枪奔逃!他在挎包里翻找,口中咒骂不休!

顾清明与明台互相依靠支撑,又携手将小穆搀扶起来。三人面面相觑,便见那小鬼子手忙脚乱,急急将挎包翻转,物件抖落一地,其中竟包括骇人的防毒面具,折叠的防毒外衣,与几只彩色标旗!

小穆霎时眸光一亮,颤声叹道,“难怪他们也在附近出没!他们要找水源散播疫病!就像——就像常德那时候一样!”

话音方落,引擎的喧嚣由远及近,震耳欲聋!三人举目望天,但见通体灰黑的轻型战机如虫蝇当空盘旋!其外壳漆绘耸人听闻的“713”数个大字,清晰可见!明台如梦初醒,恨意凝心,率先一脚猛踢小鬼子脊梁,从他手中抢夺防毒装备!小鬼子不及防备,撞上树桩,即刻昏死!

“肯定还有!”顾清明勉强镇定,忙蹲身翻找敌军尸体上的挎包!

“来不及了。”小穆失魂落魄,径自遥望战栗的树尖,果真见一架战机如黑云压顶催逼而至。机腹暗舱缓缓开启,左右各探出数个形如炮口的机械装置!“来不及了!”小穆絮絮默念,垂下眼帘,见明台将面具覆在顾清明口鼻,而顾清明则抖开外衣,欲要为自己披戴。他二人在千钧一发,生死攸关之际,总是不顾己身,甘愿牺牲!

小穆心头震动,悲从中来。刹那间仿佛重回初出茅庐,于南京淳化遭遇空袭之时,被顾清明所救的那一刻!这些年世道之残酷,抗战之艰辛,若非顾长官事事照应,将他视为手足兄弟,他恐怕没命活到今时今日!此等恩情厚意,莫说结草衔环,即便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长官!明台!”小穆声线凄厉,眸光灼灼,瞬间忘却右腿伤痛,将二人猛然推赶。顾清明恍惚,只觉脚下泥沙打滑!明台见他身形不稳,连忙伸臂搭救,不料小穆从背后再度冲撞!两人紧紧相拥,接连翻滚,掉进一处干涸的土沟!

“小穆!”顾清明恍然大悟,面上顿失血色!他急忙攀抓杂草树藤,欲要爬出土沟阻止,然右臂伤重毫无力道!他眼睁睁望着小穆纵身扑倒,将防毒外衣铺盖笼罩,又用身体填补空隙!顾清明只觉周遭昏黑,外头的世界顷刻细雨瓢泼,耳畔徘徊着小穆隐忍的痛吟!

明台别无他法,清泪无声滚落。他的双臂渐渐收紧,将顾清明死死拥护,亦将其锥心的悲痛埋进胸膛。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07 22:28:00 +0800 CST  
第九十三章——02

“长官?”

“小穆!小穆!坚持住!你不会有事的!”

昏沉潮热的地下室过道,充斥着汗酸腐臭以及医用药水的浑浊气味。狭小幽闭的空间,被布帘分隔出边界模糊的区块,没有一页可见天日的明窗,唯有几处损坏的通风窄道。霉点斑驳墙皮剥落的四壁,恍然将黑暗围成一座枯城,一间囚笼,一方炼狱!

自野战医院迁移,顾清明还是初次涉足此地。他与明台搭肩相扶,互为依靠,原是将重伤的小穆就近送往虎形山阵地!万不曾想,虎形山也遭敌方毒气侵袭,29团伤亡惨重,唯有弃守阵地,紧缩后撤。小穆遂与一众伤员被担架队火速送入城内治疗。

顾清明此刻满面尘灰,双眸仍然噙着湿泪。他紧握小穆颤抖的手,全然不顾温热的鲜血渗透衣襟沿臂淌落。眼前这个多年陪伴出生入死的兄弟,而今已神志不清,口齿含糊!芥子毒气正肆无忌惮,从呼吸道及黏膜组织逐步蚕食其脆弱的生命!眼睑红胀,眼皮粘连,眼角渗出浊色黄水,一切皆都触目惊心!

“小穆!”顾清明心头震动,咬住下唇,将哽咽吞入腹中。

“又是芥子气中毒,先送到里面集中处理!”一名军医刚从手术台退下,一双塑胶手套如从血水中沥出。他粗略检查小穆伤情,便差使担架兵办事。转而认出跟前之人是参谋顾清明,赶忙叹道,“顾长官!您的肩膀——”

不提倒罢,这一提醒,顾清明才感到右肩之剧痛,早已致使整条手臂陷入**。他指尖一松,无可奈何地目送小穆被抬进更拥挤的里屋。“治好他!一定要治好他!”

军医霎时垂首默然,小心摘去血污的手套,沉缓的呼吸于棉布口罩下显得异常粗重。地下室暗影笼罩的深处,不约而同睁开一双双余光羸弱的眼眸。眸间星星点点的残光,如疾风骤雨里摇摆颤动的,几近湮灭的火苗。唯有求生之念与现实的绝望无力相抗,燃尽最后一丝力量。

“绍桓。”明台依墙扶立,见满室的伤兵残员,手掌旋即缓缓覆于顾清明左肩,却深知这番慰藉如此虚乏且苍白。他抬起眼帘,凝神望向那名军医,沉声道,“请您尽力而为!”

军医以手术台为战场,日以继夜地与死亡较量,心头哀痛亦难以言说。他微微一怔,才向顾明二人重重颔首。

——

7月20日,衡阳守城之战第28天。

敌军持续近十天的第二轮攻势,仍未取得阶段性胜利,面对惨重伤亡唯有再度停火修整。至此,116师团在毒气的加持下,向衡阳城推进战线400米。而68师团仅仅推进200米。国军方面,虽不辱使命,殊死奋战,将衡阳守得固若金汤。然弹药两缺,伤员剧增,已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之困局!第十军全军上下可战之人,不过战事初始的三成!而援军,怕是连影子都未瞧见!

自7月23日,方先觉令部下开始向周围援军密集地发送求援电报:衡阳危在旦夕,个人事小国家事大。无论如何,哪怕派一个团兵力冲进城里也好!而友军回应大多不离:苦战苦斗,必生必胜!再守三日!援军即可进城!再坚持最后五分钟!

再守三日!三日之后又三日!

坚持五分钟!这五分钟永不是最后的五分钟!

在困顿与伤痛中煎熬的同时,又备受豺狼虎狈的眈眈窥伺。再坚硬的石墙经受日晒雨淋的摧残,也终会千疮百孔轰然倒塌。再牢固的船舶遭遇疾风巨浪的侵袭,也终将支离破碎沉坠海底。更何况他们不过凡胎血肉之躯,纵是意志坚若砥砺,精神却需栖居身体,无从脱离!更何况期望与失望的轮番交替,正渐次碾灭最后一点卑微跳动的希冀!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14 23:24:00 +0800 CST  
第九十三章——03

8月2日,守卫衡阳第40天。

临近午饭时间,在中央银行指挥所中通宵忙碌的参谋们,被方先觉下了军令遣去用饭。三三两两步去饭堂的路上,疲惫的双眸都攀着一阵愁云惨淡。

顾清明,也不例外。他全身紧绷,走在众人前头,脚步又急又快,连绑挂胸前的伤臂也毫不顾及。这样异常亢奋的顾清明,旁人已见怪不怪。因谁都晓得,顾长官不但在指挥部效劳,休息期间更亲自照料重伤的属下,多日来他强将自个儿拧成连轴转的发条,实际铁打的身子已近奔溃边缘。方军长劝过几次,然顾参谋脾气执拗也是出了名,只得由他去。

“今天吃这些?”

“对不起,长官。城里实在没粮了。”

顾清明接过炊事兵打好的饭菜。铝皮饭壳贴烫着手掌,他的心底却阵阵发凉。“前两天不还有鱼吗?”顾清明自知此问徒劳,衡阳面临的艰难他一清二楚。然而小穆伤重未愈,明台也隐疾反复,他二人的健康怠慢不起。顾清明轻咬薄唇,垂眼打量满碗碎米,拌两勺盐卤黄豆,心绪百般难平。“刚进城之时,鸡鸭猪肉餐餐常有。后来每顿尚且可见荤腥。没想到——”

炊事兵怯怯地垂下脑袋,听闻顾清明感慨不禁咽了咽口水,另将两只饭盒放入篮里。“长官别嫌黄豆难下嘴。伤员连碎米都吃不上。”

顾清明闻言,眉头遽然紧拧。他忙打开小穆与明台的伙食一瞧,竟果真是小碗米糠与细细点点撒上的白盐!顾清明指尖一紧,眼圈血红,沉默许久才低声道谢,匆匆离开。

至野战医院,顾清明拎着竹篮需小心谨慎才能绕开躺卧一地的众多伤员,钻到明台与小穆跟前。由于芥子气狠辣的强腐蚀性,小穆全身皮肤近三分之一溃烂坏死,遍体红肿水泡,呈现类似烧伤的状态。这般骇人模样,令旁人不由与他保持距离。因而明台为小穆伤势考虑,占了通风口一隅之地,倒也清净,无人搭理。

顾清明一路行来,所至之处伤员无不戚哀痛吟,更有甚者白骨裸露,以刀剔肉,将化脓生蛆的伤口生生剐去。在濒死无力的人面前,鼠蚁都可肆无忌惮,穿堂而过!那是活得何等卑微!

“绍桓?”

黝黯之处,微光羸弱。一声温煦的呼唤钻入顾清明耳腔,熟悉的身影轮廓随之映入眼帘。顾清明唇角缓缓勾起,心中氐惆一扫而空,只剩宽欣感激,明台不离不弃。

“你怎么知道是我?”顾清明见明台迎来,抬手轻抚他的额头。指腹缱绻地划过眉梢眼角,他微微蹙眉又问,“现在能看清?”

明台眸光一颤,回答模棱两可,“我是嗅着饭香了!”

一提到饭食,顾清明只得苦笑。他庆幸,这苦闷的表情,明台与小穆都不会瞧见。

明台本就不愿顾清明操劳,何况他又腿脚健全,即便头脑昏胀视野重影,自个儿动手吃饭还是不成问题。明台遂主动接过顾清明的竹篮,取了筷子打开铝盒,缩在角落扒饭。然而这碗黄豆佐饭方才入口,明台便面色一沉,执筷的手也不由停顿。

顾清明径自照顾小穆,给他喂食。小穆呼吸毒气,食管也遭侵害,因而必须活着汤水缓慢吞咽。他很想开口说话,想讲心底对顾清明的感激亲口道出,无奈话音泄出皆是扭曲难辨。不仅如此,小穆双眼也已残疾,无力回天。覆着双眼的绷带,时常渗出淡淡血水,或许其中包含心酸热泪,无声无息,潸然淌落。

顾清明照料小穆的当口,也扭头看顾明台。见他闷声不吭,咀嚼缓慢,不禁低声问道,“明台你怎么了?又头疼了吗?”

明台隐于暗处沉默半晌,旋即口中塞满米饭,含糊问,“我没事。你怎么不吃午饭?”

“军座今日邀我们一道吃饭。我是吃过再来的。”顾清明眼帘低垂,答。

“都有什么伙食?”明台的舌苔细腻摩挲着粗粝的颗粒,脑中几乎可以想象,顾清明暗地里调换伙食,以白盐加开水拌着灰糠吞咽的画面。他难以遏制心绪,鼻尖阵阵泛酸。

顾清明清冽的嗓音,流淌在静谧阒寂的空气里,“当然是军座吃什么,我们就都跟着沾了光。”

明台若有所思,不再搭话。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15 20:12:00 +0800 CST  
第九十四章——01

替小穆喂饭敷药忙碌近一个小时,顾清明又得马不停蹄赶回指挥部。明台不理劝告,偏是要亦步亦趋地紧随顾清明,一路亲身相送。衡阳城早已称不上是一座城,它历经空袭,战火摧残,道路不再纵横分明,屋宇不见鳞次栉比,目之所及皆不过废墟残垣。顾明二人眼中,衡阳一如弹尽粮绝的守军将士,伤痕遍体,苦痛交迫,待一死以成全。

纵是顾清明这般意志如磐石之坚的人,此刻也心生倦怠,满腹绝望。目光低垂,在废墟间寻找平坦的落脚之处,却逡巡犹豫,不知通向的会否是另一条绝路。

明台始终凝望顾清明,与之并肩前行。他竟有些庆幸拥有这双模糊的眼睛。周遭一切都似笼罩在轻烟薄雾里的幻境,沙石瓦砾如浅浅积雪,断壁残墙似嶙峋怪石,血泊蔓开是那遍野红梅。这样的念想着实自欺欺人了些,却令明台惆怅凄凉的心头萌生一点暖意。

明台垂在裤缝边的右手,不着痕迹地勾起,修长的指节弓弯成空心的圈,霎时将顾清明的左手轻轻套握住。顾清明眸光一颤,凝重的面色倏如细霜渐化。他侧目望向明台,逆光中那张皮肤灰糙的脸庞,如何都掩不住夺目的奕奕神采。顾清明恍惚重回初见,越发感慨,那个纨绔少年早已天翻地覆地改变,被岁月磨砺成英勇无畏的战士。而那颗赤诚真挚的内心,与乐观勇敢的态度,实则始终分毫未改,能将任何衰微枯朽焕然。

顾清明与明台并无只言片语,所有交流皆聚于指腹间脉搏的跳动。

“去吧!放心!我会照顾好小穆。”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直至中央银行门前,两人简短地互相交代。明台才依依不舍松开顾清明,目送他细瘦的背影毅然步去。“绍桓!我能替你分担!”明台幽幽一叹,眸间射出暗芒,双手猝然紧握成拳。

——

约莫是日迫西山之时,顾清明正埋首处理公文,不曾想指挥所外有人指名来寻。那人眼熟,是个在战地医院奔忙的担架兵。顾清明询了两句,果真是小穆托他捎来消息——明台整整一下午都不见踪影!恰时防御城西的第3师往指挥所发来急电,方先觉接后面色震怒,话音方落便重重摔下话筒!“谁敢做逃兵!举白旗!叛国重罪!就地正法!”

顾清明额角青筋一跳,隐约察觉明台失踪或与此事有关,便立刻请缨。“军座,这罪非同小可!战斗月余,有目共睹,兄弟们都是铮铮铁骨!这其中可能有误会。不如——让我带几个人寻迹追去,将他们先带回来!”

“好!你去!”方先觉眉头紧锁,似也深知战事惨烈,雄心斗志终会衰竭。他隐忍着斩钉截铁道,“稳军心,正纲纪!如若反抗,不必留情!”

顾清明得令,心下惶然不安,领了三五名特务营小兵便往城西奔去。

穿过城西第3师阵地,踏足两军对峙区域,已是天色擦黑。鸦青的苍幕边缘,隐隐夹杂一抹抹赤艳红霞,仿佛是拉扯撕裂的伤痕血口,见之肉跳心惊。城西地势平坦,却处处鱼塘沼泽,加之多日牺牲的万千血躯随气温快速腐烂,周遭空气便尤为潮湿闷塞。疯狂生长的鱼草水葱,随人影穿行而索索作响,透着无处不在的诡怪阴异。

据第3师哨兵描述,眼前这片芦苇荡便是最后有异常动静的地方。顾清明令部下们谨慎前行,以免惊扰日军哨兵的巡视。一行人踏入芦苇丛深处,仿若渐渐堕入难辨方位的迷宫。正当他们不断迫近敌营之际,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霎时惊扰夜空!丛内虫鸟振翅疾飞,似一阵乌压压的黑风旋掠入空!

顾清明面色一沉,极目远眺。眸间密布的血丝如一张蛛网裹缠黑瞳。“快!”他一声令下,身影迅捷穿梭,在芦苇丛里频闪频现。众人亦加快步伐,紧随其后。

一时间芦草婆娑四起,震颤不已,哪里还能辨敌我分明!顾清明领头飞奔,恍若拨云见日一般,竟与冲撞而来的不速之客,迎面相遇!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19 20:16:00 +0800 CST  
友情提示:后面因情节需要,主视角是顾长官~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19 20:17:00 +0800 CST  
第九十四章——02

“明台!”顾清明一眼便认出来者面容。但见明台斜跨背囊,身形摇晃,右腕死死勒缠麻绳,竟是生拉硬拽着五花大绑的一人!

明台闻声,定睛一瞧,眸间寒意顷刻全无,晔晔柔光取而代之。他苍白薄唇微微翕动,尚不及出声言语。后头被缚的男人倒是挣扎不休,轻声叹道,“他们不敢追来了!放了我吧!”

明台冷哼一声,右臂猝然发力,生将那高大男人重重摔趴在地,直令他哎哎痛吟!“别以为你假意顺从做了人质,我就会放过你!”明台掏出腰际驳壳枪,将子弹上膛,以枪口狠狠抵上男人额角。“小鬼子犯我中华,屠戮百姓,即便我一枪崩了你,你也不算冤枉!”

“你再开枪,只会引来更多日军!”男人话音恳切,倒真像是为明台着想。他稍稍弓身,不断揉搓受伤的腰背,对明台晓以利害。“为了哨所里区区几个罐头,和你一起来的人刚才已经牺牲!你还要多赔上几个战友的性命吗?”

此言一出,顾清明才得知所谓逃兵一事的来龙去脉!思及明台是如何强忍伤痛,如何冒死潜入敌方哨所,只为给自己争取一口吃食。顾清明因这默默无言的深情心头一暖,旋而又为两人黯淡渺茫的前路揪心隐痛。

“他说得对!”顾清明上前一步,眉间愁绪难掩。他眸光低垂,从那男人面上轻掠而过,恰逢对方也抬眼望来。两人皱眉一愣,不约而同沉吟道,“是你——”

明台眸光流转,虎口霎时收紧,兀自执枪不放,狐疑问道,“绍桓,你认得他?”

未待顾清明回应,那男人率先开口,抬手一指,又惊又喜道,“一饭之恩!”

竹内次郎面上惧色全消,眉目舒展开朗,拍了拍屁股正欲起身,却仍见明台杀意冷冽的枪口直指鼻尖,只好暂时敛起容色,不敢妄动。

“他是日本报社的战地记者。拿笔杆子不握枪。”顾清明向明台解释道,“战争留待军人较量,不该牵连无辜民众。我们杀了他,又何那些恶徒渣滓有何分别!”

明台牙根紧咬,呼吸急促,顾清明只道是他杀敌心切,悲恨满腔。明台随即扬了扬晃颤的枪膛,示意竹内离开。竹内慌忙起身,掸去外衣尘灰,眉头紧拧成结。他目光于顾明二人游移,又往旁人面上一巡,最后凝视顾清明片刻,似是满腹话语却忌惮难言。他长吁短叹一声,决意不令恩人为难,终是抬步转身,拨草前行。

顾清明见事端平息,不敢在周遭这两军交界之地多加逗留。他忙令部下即刻回营,这才抽了心思,欲要对此番鲁莽行事的明台爱责几句。“明台!你可知擅自行动是严重违反军纪!更何况两军战事僵持,此地危险重重,随时可能战火再燃!你仗着拳脚本事!不顾自己还有伤在身!你——”

顾清明由爱生忧,边走边念,不知觉多言,却察觉明台极为反常一声不吭。他扭头顾盼,不曾想眼前一黑,竟是明台宽厚健硕的身躯如山倾轧,轰然垮倒栽进自己怀中!顾清明心头一跳,呼吸凝滞,未及细想便伸臂托抱,跪坐在地!明台肩头背囊滑落,铁罐咕噜散落,一地狼藉!

“明台?”顾清明颤声一唤,顿觉掌心湿热。他脑海一片空白,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掌,视线翻越明台英挺的肩膀打量而去。纵使今夜天幕无星无月,芦苇四野阒寂昏沉,顾清明仍是窥看到满掌暗色,血光隐隐!

“明台——”顾清明忆起方才那声枪响!顿时声若悲鸿,哽咽哀啸!清泪顷刻充盈眼眶,难以收止地滚落脸庞!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20 23:42:00 +0800 CST  
第九十四章——03

于顾清明而言,明台病危,是粉碎他心志的最后一击!

顾清明站在血迹斑驳的布帘外头,其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人影奔走交叠颤动!薄如柳叶的手术刀,尖利瘆人的针管,每每传递往来,皆轮廓清晰地映在帘上,令顾清明直观而深切地感受到明台正遭受的血淋淋的罪过!

在逼近四十度的潮热地下室中,顾清明却仿若置身冰窟,心脏浸没于冰水,浑身寒战不已。他枪伤未愈的右臂犹是无力吊挂,徒然的左掌不断抹脸掩面!然而那悲恸的泪水早已如瀑两行,不知节制地从指缝间渗溢,冲刷着憔悴灰黄的脸庞!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嚎骤然传来!粗重的抽气喘息回荡于森冷四壁!

顾清明孤掌一握,眦目欲裂,难以负荷的神经猝然崩断!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袭来,不禁蹒跚退步,险被脚边碍物绊倒。幸而被身侧小兵小心搀扶,昏黑的视野又再度恢复清明。

“长官别慌,是隔壁帘子里传来的。”小兵好意安抚,劝道,“长官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不如去角落的担架上躺会儿。手术结束我立刻来通知您。”

“不!”顾清明断然拒绝,凄烈的眸光牢牢锁在布帘映出的黑影上。

恰时旁侧布帘掀动,护士一人探头而出,口罩未摘,满目焦灼,惊呼道,“谁能使得上劲儿!快来帮忙!”地下室一众伤员残兵,多日食不果腹,皆是自身难保,有心无力。顾清明面如死灰,示意身后部下前去帮忙。

那帘内也不知发生何等惨事!但见一阵鲜血如雨冲涌喷溅,直染得白布殷红斑驳!腥涩之气铺天盖地散漫开来,冲进众人鼻腔盘踞于心!地下室所有人皆是骇然,连顾清明也不禁头皮发麻,留神那帘内状况!

不多时,进里头帮忙的小兵满脸煞白地走出来,仿佛是丢了三魂七魄,手套刚脱去便摘下军帽搓着浑圆光亮的脑袋低头发呆。顾清明还未发问,染血的布帘便恍然扯落,裹缠卷收。军医白袍皆赤匆忙走开,护士怀中则是一黑布包裹的异物,刺目的鲜血从布角渗出,沿途淌落。其后两名担架兵仓皇地抬出一具面目模糊的血人。

“这不是上周左臂中枪的方连长吗?”

“是啊!子弹取了,可惜没有抗炎药,这不手臂溃烂全是脓水蛆虫!只能锯掉啊!”

“作孽!生生卸掉一条胳膊!咱们连止痛药麻醉药都没了!”

“咱们在这里出生入死和小鬼子背命,又有谁会念到咱们的苦,记得咱们的好!像是方连长,手臂锯掉,这么大创伤,没有抗炎药不还是会再感染的么!今天白白遭那么大的罪,还不如就在战场上来得干脆——”

“莫说了。心寒。”

顾清明将周遭窃窃的议论与抱怨尽收入耳。在方连长奄奄一息从身侧经过之时,顾清明胆战心惊地垂眼一瞥。那张血污斑驳的脸庞竟混沌扭曲成明台的模样!顾清明惊惧大骇,面上顿失血色,指节生生发白,只觉心脏被狠狠剐出千万窟窿,又被碾碎搅烂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稀泥!

刹那间,顾清明的视野昏天暗地,万物皆是灰白之色。瀚海孤岛上摇曳的灯塔轰然倒塌,山岚雾瘴间长明的烛光顷刻吹熄。光明与希冀一如流沙,随风散尽!理想的未来原是雾里看花,不过痴惘笑话!

“啊——”这一回再没弄错!布帘颤动,是明台锥心刺骨却难以隐忍的痛吟!

伴随那一声惊呼,顾清明心弦一断,眉头一松,连连后退的脚步虚软无力,凌空抓握的指尖毫无依凭。

天地颠倒,知觉尽失。

他终究,还是倒了下去。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21 15:03:00 +0800 CST  
第九十五章——01

8月3日晚,守卫衡阳已近第41天。

顾清明从昏睡中恢复意识,脑海却忽而撞进明台伤口溃烂,被锯掉一臂的血腥景象!“明台!”顾清明彻底惊醒,双眸怒张,登时坐起。然视野仍被无尽黑暗充斥,仿佛还置身噩梦之境。他沉沉呼吸,隐约的连绵不断的炮火声这才渐次清晰。

“长官?”黝黯深处递来一抹熟悉的嗓音。

“小穆?”顾清明如魂魄回体,慌忙抹去满额冷汗。“我晕过去多久了?明台呢?明台的子弹取出来了吗?他在哪儿我要见他!”顾清明语无伦次,方连长的惨状犹在脑海回荡。他烦躁地解开绷带,不顾肩臂未愈的伤势,从硬邦邦的木板上起身,欲要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子弹挖出来了,伤口也包扎好了。就在我边上。”

顾清明稍稍舒气,寻声而去,复行数步便借着幽光勾勒的轮廓,发现墙根暗角内静默仰躺的人!他安稳沉睡,缩在发霉的茅草中,后脑勺枕着一团棉絮粗布裹扎的薄垫。赤裸的胸膛缠起纵横错综的绷带,其表面隐约洇出层层红晕。

顾清明眼圈一红,跪坐在冷硬的水泥地上,阴湿之气暗暗由膝盖侵袭入体。他微颤的指尖惶然探出,却又唯恐惊扰一场清梦,于是犹豫,遂又收回。他俯身细看明台憔悴的眉眼,本以为心底寒意会点滴逝去,希望与慰藉将再度如火焰燃起。却不曾想,明台那张失血过多的脸庞竟痛苦扭曲,干裂龃龉的薄唇也喃喃低吟。

“明台?”顾清明连连呼唤,惊慌失措地握住明台双肩,未得半点回应。“小穆,他怎么了?他为什么醒不过来?”

“他们说明台脑袋里血块堵塞加重,将会长时间昏迷不醒。若是再不处置——”小穆靠墙半卧在明台对侧,话音一顿,声线陡然戚哀。“恐怕,恐怕拖不了几天!”

顾清明呼吸一窒,满目湿红,像是坠入深渊拼命紧抓绳索般,疯狂握住明台炙热的手掌,贴脸摩挲不断轻抚。他不敢置信,反复确认明台的呼吸,感受他胸腔内的心跳!“他原来还是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就离死亡相距咫尺!为什么我们不能交换!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长官你要振作!”小穆喉间哽咽,悲凉的话音裹挟着一丝莫名的激动。“你仔细听听!仔细听听!外头的炮声是不是很近很近!援军就要到了!援军就要突破进城来救咱们了!明少爷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小穆面露心驰神往,纵是双眸已毁,仍是微微仰头如沐圣光。然而声线却似将他出卖,凄楚悲怆越发浓烈,到最后几字竟扭曲成呜咽哭腔。

顾清明心头寒凉,终将无尽泪水吞咽入腹。他悲痛地望向小穆,只见小穆因无人照顾换药,蒙覆双眼的白布留下两团风干的蜡黄脓水。此刻凹陷的眼窝再度湿润,白布下缓缓淌过两道泪线。一边是战友,一边是爱侣。顾清明焦头烂额,被现实彻底压垮!

当夜响彻大地的炮声确是来自城外援军。然而8月3日这天,日方的大批增援也已严阵以待。58师团赶赴城北,40师团绕过草河直逼城防,13师团强渡湘江!日方此刻纠结之兵力达11万之多,几近衡阳守军数十倍!第三次全面攻击正式打响!日方以极端优势将赶赴衡阳的中国援军一一击退!第十军的期待,彻底落空!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21 21:44:00 +0800 CST  
(接上)


顾清明此生最难磨灭的记忆,便是这日东方既白清晨时刻的衡阳之景。

一众伤员搭肩相携,自地下室推门而出。天色如一汪洗墨池水,青黑浑浊,层叠晕染。云雾翻卷,白衣苍狗,瞬息盘压心头。整夜连绵的炮声渐次遥远,与炎夏常伴的闷雷,叫人分辨不清。烟尘浓聚,视线受阻,连围城的山峦也模糊了轮廓。战火红光,烧灼垂云,时隐时现,终是退出帷幕。

这便是众人一夜未眠,翘首等来的死局。

漆黑的眸间若也能辟出一方异世,那这世界浑如地狱。天地相合,万物毁灭。山亦非山,水亦非水,俱是孤魂野鬼的形貌。眸间无力的零星闪烁,如灰烬里点点的烧红火星,被残风几番卷推,却终究无法腾燃如焰,脱不开被吹熄湮灭的下场。

“敌军攻城!北门告急!敌军攻城!北门告急!”

哨兵的呼喊声如一道疾风从战地医院掠过。凄烈的冲锋号自城北阵地悲鸣响起。

众伤员面面相觑,回首顾盼那散出幽冷死气的廊道,再不愿回到暗无天日,终日与鼠蚁为伴的地下室内苟且等死。他们面含悲凉笑意,成群结队地离开。木棍铁锄撑地,更有甚者以臂匍匐。人这一命,不论泰山之重鸿毛之轻,不过死得其所而已。

人走大半,顾清明消瘦的身影驻留门前。

不多时城北的炮声更密更急,映入天际的红光似血般刺目。空气里的烟霾灰沉沉的,吸入肺腑引得一阵闷咳。顾清明正觉得,自己就如战地医院门前,那棵孤零零光秃秃的矮树。幸于硝烟战火中独留苟活又如何?扎根地底的脉络早已枯烂,还做这般毫无神采的傲立姿态,给谁看?

顾清明缓缓握紧双拳,心头萌生的虚念渐生雏形。

他要以区区死亡,甚至陪嫁尊严,去换更贵重的东西!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22 15:52:00 +0800 CST  
第九十五章——02

8月6日,守卫衡阳第45天。城北沦陷,第十军发出最后几枚迫击炮弹。至此,第十军真正弹尽粮绝,再无可派之兵,可用之器。7日凌晨,中央银行指挥所内,各阶将领受方先觉传唤,面色黯淡,齐聚一堂。然奇怪的是,等待半个多钟头却不见方军长身影。顾清明欲将心中所思,向方单独交代,遂提出由自己去将他请来。

方先觉休息室与指挥部不过一条走廊之距。顾清明整理军容,昂首迈步,顿觉眼前甬道的黑暗,能顷刻将人囫囵吞噬。他心下没来由地浮现一丝难安,不禁加快脚步。未料,方才行至门前,便见一警卫员夹带文件从屋内退出,轻手轻脚阖起门扉。

“顾长官!”警卫员抬眼,立刻敬礼。

顾清明眸光流转,疑道,“军座是否身体欠佳?我等已在外静候多时。”警卫员眸光逡巡,面露难色,手掌不断摸索文件袋粗糙的边缘。顾清明疑虑更甚,眉头一拧,在其猝不及防下,狠狠夺过文件!

“顾长官使不得!”警卫员见文件被肆意拆阅,额间霎时冷汗津津,慌忙制止。却被顾清明凌厉如刀的眸光骇得手足无措,没了主意。

“委座亲启。

敌人今晨由北门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已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效党国,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

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顾清明借由门头边挂墙的一盏油灯,快速扫读这泛黄单薄的电报纸。他薄唇翕动,面色苍白,仅是读完第一页,指尖便暗力突生,难以自持,几近将纸片揉碎!“最后一电?来生再见!”顾清明如鲠在喉,复又沉吟,只觉字字诛心,眼圈湿红如沥出血来!

“顾长官,这电报已递重庆!”警卫员在旁哽咽。

顾清明浑身一怔,脊背发凉。他隐隐察觉方先觉字里行间的意味,似乎并非与敌殊死一战,而是饮弹自戕,辞世诀别!

“军座!顾清明请求一见!军座!请您三思!请您三思!””顾清明扬声疾呼,引得指挥部众位将领也纷纷赶来。门内毫无动静,冷寂得叫人心惊胆战。“钥匙!钥匙呢!”顾清明狠狠抓起警卫员的衣领,寒声逼问。

警卫员不知事态情急,茫然摇头。顾清明无奈将他松开,额角青筋猛烈跳突。众人但见顾参谋紧咬牙根,似是将心一横,后退两步便瞄准门锁拔枪射击!

铁门被咣当一声推开!众人一拥而入,登时便见方先觉背影战栗,以枪抵额,指尖力道已全然施加于扳机之上!顾清明脑海空白,不及深思,一个箭步飞冲过去!他猛然抓握方先觉粗壮的手腕,将枪口方向霎时拧转!

“乓——”你争我夺间,枪响震惊四下!众人惶恐,抱头闪躲!

——

“绍桓!”

明台自昏迷中惊醒,瞪大的双眼茫然地环视四周。他的记忆犹是停留在为几口肉罐头潜入敌方哨所的那天。但不消片刻,明台便察觉自己晕厥多时。虽视野模模糊糊,但其余感官异常敏锐。十米开外,一人蹒跚的脚步挪移而来,时轻时重。

“是小穆吗?”明台无力起身,唯有勉强侧头。

“是我!明台你终于醒了!”小穆扶着墙根,闻声寻来,瘸腿拖行在地。

“绍桓呢?我想见他!”明台气若游丝,眸间流光黯淡。“为什么我觉得地下室里少了人气,外面也听不见枪炮声?小穆,是不是援军来了,绍桓在忙着送走伤员?”

“是,是啊。”小穆颤声答道,为掩饰情绪而将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你饿吗?我去找吃的给你!”

“不急。我想见绍桓。我想见他。”明台心头盘桓隐忧,如弦震颤难平。小穆恍若未闻,径自转身开去。明台越发生疑,强忍头脑胀裂的剧痛,从茅草团中爬起。然而他尚未稳住身形,一阵天旋地转之感排山倒海般冲涌而来!

小穆但闻一声闷哼,旋即便似明台的身躯轰然倾倒。“明台!”他慌忙摸地爬去,神色陡然巨变,双掌颤抖举起,指尖细细搓揉,竟满是湿黏的腥甜!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22 19:46:00 +0800 CST  
第九十五章——03

一室昏黄,斑驳烛火羸弱如豆,灯罩内煤油枯尽,烧黑的灯芯微微蜷曲。

众将士围站于方先觉身旁,黑幢幢的身影仿若一片阴翳丛林,在瑟瑟萧风中隐隐哀泣。男儿壮志难酬,倔强无声的泪水淌进心头!方先觉颓坐桌案前,原本高大宽阔的身形,似被这多日磨难倾轧碾压。颓唐微躬的肩背,徒生灰白的鬓角,恍如一夜枯槁,哪里还有半分将帅的风发意气!他手中的驳壳枪枪口仍吐轻烟,墙面上的深坑弹孔犹有余温!

顾清明被左右搀扶,嗡嗡耳鸣袭扰片刻。他退开旁人照顾,抬步行至方先觉面前。“军座!”顾清明双脚一碰,挥臂行礼,眸光却无奈垂落于脚尖。

方先觉缓缓抬头,一扫屋内众人,目光终凝于顾清明脸上。“我意已决,你们一个个还拦我作甚!”语罢,他颤抖的手复又紧握枪身。然而一时之气溃散殆尽,恐怕再无举枪自绝的勇气。

“军座是愿以死谢党国!”顾清明面色沉凝,寒声答道。“可若是连死都无所畏惧,还有什么可怕?又有什么不能面对?”

方先觉察觉言词另含意味,只道顾清明胸有乾坤妙计,眸间顿时重燃希望,“绍桓!你平时最有想法!此刻就别卖关子了!”

顾清明忽觉周遭同僚的灼灼目光皆聚于自己,然他心头所思所念,根本不是绝地反击的高招,不过是难以启齿的苟全!“军座!”顾清明由始至终低垂眼帘,不敢直面众人期许。额头跳突的青筋如一条条虫蛇游走其间。他狠狠紧闭双眼,片刻后才猛地睁开。伴随一声悲鸿般绝望的喟叹,双拳松懈,眉头疏离,一腔热血抽干沥尽,一身傲骨粉碎如沫!

“请降!”

寥寥数字,低低声量,却在阒寂的屋内久久徘徊,在众将士心头轰然炸裂。

顾清明话音方落,便觉衣领被一把揪起,铁拳不由分说地袭来,唇角撕裂生疼,口中腥甜蔓延!他已非松竹,任疾风摧折坚韧不屈,也非磐石,经千锤百炼坚定不移。他不过凋零残叶,颓败无依,跌跌撞撞地落地!心软的将他搀扶起,不解的仍是质疑!

“顾清明!枉你我共事三年!我真是万万想不到,你,你竟说得出口!”动武那人复又挥拳,被旁人慌忙阻拦。他咬牙切齿,隐忍屈辱的嗓音沁着血泪。“投降?呵!老子这条命就为了杀尽鬼子而活!当年小鬼子扫荡村子,我就没有家没有牵挂了!你让我降?我怎么对得起我媳妇儿,我老娘,还有我那可怜的没出生的孩子!”那男人悻悻地放下拳头,竟又呜咽恸哭起来。几乎相似的遭遇,触动旁人也纷纷掩面垂泪。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顾清明自知会招致非议,甚至连他自己也毫无底气。但无论如何,即便背负动摇军心之罪,他也要将心底一番话语道个明白。“诸位先听我一言,革制处置也好,唾弃鄙夷也罢,我顾清明都无怨言。”

顾清明见众人面面相觑,方先觉颔首默许,他这才遏制翻涌的心绪,沉声叹道,“我们如今处境,大家都心知肚明,城破之日举枪自裁,或死于敌手,皆不得善了。”

归路点明,众人闻言,无不凄然。

“多年戎马倥偬,为何反抗,为何战斗?报仇雪耻!光复山河!驱逐敌寇!终究是为民族之存亡,为百姓之安然!抗战七年,何惧一死?衡阳此役,整整四十七天坚守,全军上下披肝沥胆,浴血狙敌,到如今弹尽粮绝,是虽败犹荣!今日!若自戕以谢党国,则是免受折辱,成全气节之举!然全城伤兵七千有余,累累性命,弃置何地?敌军破城,杀戮泄愤,不留一人,亦可料想!”

众人听到此处,浑然一怔,当年南京沦陷后惨绝人寰之景,历历在目。在座多是带兵的将领,着眼大局,考量胜负,到此恍然顿悟,功劳声望,军衔位阶,本不是投身抗战的初衷!

“今日请降,绝非贪生怕死,而是以我等性命去换更多人留存!即便沦为俘虏,遭受羞辱!即便重见天日,以叛国罪处!甚至是世人误解,骂名垂史!我顾清明,无悔无愧,此番抉择!”

语罢,众人不胜唏嘘,眸光却是死灰复燃,映衬烛火的颤动。

顾清明挥臂生风,向方先觉与诸位同僚再行军礼。他眸间冲涌而出的泪水,洗刷满面黝黑尘泥,烨烨生动的眸光清亮悲怆。沉默许久的方先觉终是狠狠抹脸,将沉甸甸的驳壳枪按在桌上。他缓缓起身,整理军容,向顾清明致礼,坚毅的脸庞肃穆决绝。众人备受召唤,向二人齐齐敬礼。

“时至今日,不是我们对不起党国!而是党国对不起我们!”方先觉声线低哑,扫视在场众人。“我方先觉愿向敌请降!以交换食物药品搭救与我历经生死的数千弟兄!请各位成全!”

“誓愿追随!”顾清明沉声答。

“誓愿追随!”众将领复答。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28 22:01:00 +0800 CST  

第九十六章——01

8月7日清晨,由方先觉授意,指挥部用电台向敌军发送明文,双方协议于次日在衡阳城郊中山堂进行谈判。其后,方先觉下令全军,尽数烧毁军事文件,通讯电台,以及枪械重炮,免资敌用。

顾清明处理事宜,拟定谈判内容,在指挥部待了整整一天一夜。当他回到野战医院地下室之际,明台已在鬼门关惊险地走了一遭。这一夜烟霾消散,月朗星稀,再无炮火喧嚣,再无危机潜藏。难得的静谧安宁,连夏蝉也似有灵性,卸去戒心兀自低鸣。

顾清明坐在明台身边,那一地血水已暗红干涸,却仍如针尖扎刺心头。小穆在旁将明台前夜苏醒旋即呕血后被抢救过程,向顾清明详尽道来。说罢,顾清明将双掌包裹明台右手贴覆脸颊,抽泣呜咽尽数埋藏。

“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尘埃落定!”顾清明沙哑的嗓音,从唇间霎时倾泻。小穆闻言,惊喜万分,只道是援军将至,可他又隐约察觉顾清明话音中浓郁不散的悲戚。小穆心底酝起没来由的惊惶,可恨双目失明,无法瞧见长官的面色神情。“小穆,若无意外,明天傍晚,会有人亲自将你们送出城!”

“长官!我不走!”小穆不明情由,只是脱口答道。“我,我和长官一起出城!”

“你还当自己是我的副官,就应听从指令!”顾清明佯装厉声严色的口吻,断了小穆种种念头。他无力长叹,缓缓从衣襟里摸出两封书信,指腹摩挲着牛皮纸柔韧的质地,心间牵缠的红线乱作一团,却终需狠下心肠一刀两断,放那端承载眷恋的风筝自由飞去。

小穆感到顾清明将形似书信的物件,塞进自己怀中。他顿时深谙,那便是生死无常的世道里,比性命更贵重的东西。小穆喉间哽咽,沉吟叹道,“长官——”

“小穆啊,从南京的时候你就跟着我吃苦了。也快七年了吧?”’

“再有三个月,就是整七年。”

“时间过得真快,扎眼的功夫,一切都像是昨日发生。”顾清明垂眸淡笑,话音柔和地仿若一条平缓的湖水,悄无声息地流淌。“小穆,谢谢你多年的照顾和陪伴。望你能再帮我完成最后的心愿!这两封信——一封请务必亲自交到我父亲手中。另一封则是给明台的,但必须待他身体彻底康复才能给。”

小穆小心翼翼地触上信封刮手的边角,重重颔首。“长官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去做!就算拼了命,我也定会办到!”

顾清明眸间泪光颤动,抬手轻拍小穆肩头,嘴角勾起一丝惨淡笑意。“好好活下去!”

“长官!保重!”小穆遮眼的粗布顷刻湿润。他低声嚎呼,身躯前倾,向顾清明埋首一拜。

整整一夜,顾清明仍红着眼圈,守护明台,并未休息片刻。他既盼明台清醒过来,睁开双眼,能成全二人或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却又盼明台安稳沉睡,直至脱离衡阳是非,因明台这般聪慧机敏,岂是他漏洞百出的谎话,三言两语的借口,能糊弄过去的。

顾清明与明台十指相扣,脉搏在二人指腹间跳动。他犹记上回流露爱意,无声相对之时,是明台一路执手相随,将他送回指挥部的那日。白云苍狗,人生无常。一别永诀,谁可料想。顾清明深深凝望明台的容颜,从根根分明的眉,到细细勾勒的唇,想象他曾洒脱肆意的欢笑,以及沉郁刚毅的决绝。

将他一切镌刻心头,将爱埋葬充填血肉。

顾清明的泪滴滴淌落,在明台脸庞滚烫流转。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29 21:31:00 +0800 CST  
第九十六章——02

8月8日,守卫衡阳第四十八天。上午八点,战事双方代表进入中山堂协议停火。因中方兵败如山,本无优势争取利益,提出的投降条件被日军逐条反驳。经过数个小时的唇枪舌剑,中方坚守底线绝不让步,才令日军最终同意如下三个条款:

其一,保证生存官兵安全,得以修整。

其二,收容伤患予以治疗,并郑重埋葬阵亡将士。

其三,保留第十军建制,绝不离开衡阳城。

方先觉遂签下降书。手起笔落,墨迹晕染。在场将领再度咽下悲情。

顾清明充当方先觉翻译,也落座谈判席间。不出他所料,曾有过两面之缘的记者竹内次郎,陪同其兄长第11军司令部派遣情报参谋竹内实孝,一道在场。谈判结束,方先觉一行当即沦为俘虏,被扣押软禁于城外天主教堂。

下午四时许,竹内次郎以采集资料为由,偷偷将顾清明单独提押至院后杂房。他生怕巡逻兵起疑,连杂房的破门也不敢虚掩,只探出脑袋左右打量,便要回头向顾清明长话短说。

“咚——”竹内次郎听闻动静,转身一瞧,惊见顾清明赫然跪地,双膝碾在那碎屑磕人的石子与森冷瘆人的地面上,叫人心头震颤不已。“你这是干什么!”竹内骇然大叹,旋即惊慌失措地捂住嘴,降低声量忙道,“起来!起来!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样不顾尊严,自取其辱,难道是我看错你了吗!”

顾清明毫不留情地打开竹内搀扶的手掌。他此一生,从来清傲。纵使此刻沦为俘虏,卑躬屈膝,眸色犹是毅然无畏,薄唇紧抿坚若砥砺。“从我主张请降伊始,我还有何资格高谈尊严?”

“虽然投降不光彩,但你们军队将士在谈判中竭力保全伤员,没有半点为自己打算,这实际是大丈夫义勇牺牲之举啊。”竹内反劝顾清明,可僵持片刻仍见他执拗至极,不肯领情。“别跪着!我大哥虽然是参谋,也不代表我在这里有什么话语权。你究竟要怎样,起来再说!”

“不!你曾许诺一饭之恩必偿!我现在就要你实现诺言!”顾清明双拳紧握,仰首沉吟,血红的双眸里夹杂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戚哀的苦楚,狠厉的胁迫,殷切的期盼,纠缠如麻,轮番交替。“我只要你保全我两名副官性命!送出衡阳,治愈伤病,你定能办到!”顾清明轻咬薄唇,眉头郁结,一字一句泄出唇间,都似淌着心头血泪。“竹内次郎!此事若有差池,我顾清明必为厉鬼,扰你余生!你所谓的结草衔环,就到阴曹地府再来报恩!”

狠辣威胁的言词,却裹挟悲恸入骨的伤痛之情,叫竹内全无回绝余地。“我可以答应你!”竹内眸光逡巡不定,颤声道,“今日谈判条例写明,伤员都会得到救治,我格外关照你的副官,这件事不难办。”

“不!今天日落之前,你亲自将他们送出衡阳!”顾清明半分不让,紧咬牙根,嗤笑冷声道,“军座签订降书,我们沦为俎上鱼肉,如今是任人宰割!小鬼子若翻脸无情,我们又能奈何!”

顾清明此言,顿时炸裂在竹内心头。骂的是同胞与兄弟,竹内既生出怨恨,又觉无地自容。“那我就劝说我大哥!他有时会考虑我的意见!”

“竹内实孝既是你兄长,同样也是日军参谋。军队利益,手足亲情,在他心里孰轻孰重?”

竹内次郎哑口无言。

“即便他愿听你一言,身为参谋也无法违背军令,为我第十军伤员求取生机!”

“如果他们出尔反尔,我就把今日谈判记录曝光在樱花日报上!不!我要将衡阳发生的一切事件,包括停火协议的条款,谈判桌上的照片,全幅送到国际报纸上去!”竹内次郎斩钉截铁,目光遥遥投向屋外,眸间映出朗朗青天。“日本民族不能再被战火蒙蔽双眼!我们还有良知!还有信义!”

顾清明如释重负,叹息长久,终是撑起麻木的双膝,站起身来。“我相信你!言而有信!我的两位副官,就拜托你了!”

——

日薄西山,黄昏最后一缕斜阳奄奄地投进天主教堂。满屋军官沦为俘虏,不禁长吁短叹,心焦气躁。独独顾清明一人颓坐神像跟前,双手支额,垂眼祷告。时光如水悄然流逝,地面上窗枢倒影渐次拉长,暮沉沉的光线也越发黯淡。

“铛铛铛——”教堂钟声哀鸣四起。

晚七点整。

顾清明眸光一亮,忽然起身,穿过缄默的排排长椅,伫立于重兵把守的窗前,极目远眺。竹内次郎的身影恍然出现在教堂门前。他满脸冷汗,沉沉喘息,向顾清明投去一道宽慰目光。顾清明见状,绽开由衷笑意,冰凉的眸光柔化成水,涟漪层层叠叠,最终竟跌宕翻涌,化作清泪两行。

顾清明遥望渐渐幽深的天色,耳闻萧风瑟瑟的叹息,感受大地绝望的战栗。

明台在哪里?

他终又失去他的音讯。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29 22:30:00 +0800 CST  
朋友们乡亲们。本文明天完结哦!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29 22:41:00 +0800 CST  
第九十六章——03

“明台轻启:

展信之时,你已康复。衡阳结局,我等下落,不知小穆是如何交代。投降,屈辱之词,决绝之举。你玲珑剔透,定知良苦用心。既是懂我,便莫怪莫怨莫念,止泪收心,且读此书。

落笔之际,墨随泪垂。本有满腹话语想说,满腔眷恋欲述,竟久久悬笔,不知从何谈起。岁月七载,恍若弹指。遥想初识,惊鸿一面,你油头粉面花枝招展,至今令我笑意难耐。你或是不晓得?我见你,缘牵于明艳的油画,并非舞池的回眸。

当年心系家国,无意儿女私情。你我志趣相悖,多生龃龉。不曾想奄奄一息之时,是你不顾一切救我性命。你或是不晓得?我欠你,早在水底交缠拥吻的那一刻起。

其后土庙与霖觉相伴的时光,重庆疗伤训练偷闲的日子,都是我顾清明此生珍而重之的回忆。点点滴滴,未克赘述。可恨战事多少波折,遭逢世道几番艰难,我你亦是伶仃浮萍,半生漂泊聚少离多,入骨相思寸断心肠。无可奈何,偶有奇想。若此生,你我从未相逢。你于家族荫庇中安然,娶妻生子和睦美满,逍遥一生洒脱畅快,或许也是好的。

明台。我的屋外,星月淡,天将明,鸟雀晨吟。我才明白,人易老,事多妨,好梦难长。”

单薄褶皱的信纸被几近揉碎,那对饱经风霜的手表依偎枕旁。

明台泪如雨下,抱膝蜷缩,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嚎埋入被角。

指尖无力,信纸蜿蜒落地,寥寥数言,字迹清隽分明。

“你要活着。连同我的生命,一道明媚地活着。

————挚绍桓。民国三十三年六月二十日,衡阳。”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31 01:23:00 +0800 CST  
后记

薛杉杉将厚厚的A4文件夹合起,泛黄的信纸承载着岁月的痕迹,烙印在她心底。“明太爷爷!你可不厚道!后来的故事怎么不说呢?”她眨巴着滚圆咕噜的双眼,一脸期待着望向餐桌旁的老人。

老人已近百岁,身子尚且健朗。老耗双眸微微凹陷,皑皑白发间不见一根绵延生命的青丝。“这些资料够你琢磨了!别忘了你答应过,论文顺利通过,要煮赤豆元宵啊!”老人淡淡一笑,五官隐约复又当年的丰神俊朗。

饭店走廊里有了动静,老人眸光一亮,轻轻嗓子,郑重其事地抚平西装,动作利落干净,仍有从戎时的军姿。包厢房门刚一推开,来者面目未露,老人便已激动万分,起身相迎。“小穆啊!就知道是你!唷,孙子比去年更帅了,和你年轻时一个墨子刻出来啊!我来介绍,这是我曾孙女薛杉杉,就是当年薛大哥之后。”

来人也是个年事已高的老头,但双眼残疾,腿脚不便,只得在轮椅上由后辈侍候。由于去年中风,话已说不利索,但他仍高兴地咧嘴笑着,不断点头。

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名第十军故友,众人围坐寒暄,追忆往昔。老人沉默扫视这饭店的雕栏画栋,既熟悉亲切又倍感陌生。上海华懋饭店,不,如今有了更好的名字,和平饭店。走廊慵懒舒缓的音乐靡靡入耳,老人沉醉着闭上双眼,仿若二十周岁的那场舞会从未散席,名媛绅士推杯换盏,灯红酒绿舞姿翩然。

他又从层层叠叠的人群里,认出他清瘦如竹的背影。他又疾步上前,唐突一握他带表的手腕。但两人相视一笑,仿佛熟识一世。前后相随,步入舞池,在斑斓多姿的霓虹灯中搭肩,拥抱,旋转。

“抱歉诸位,下午吃药,睡过头了。”包厢房门又被推开。

老人闻声睁眼,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眸间柔肠如涟漪点点,嘴角霎时绽开笑容。

“你啊,到时间了,怎么不叫醒我?”

“倒时差嘛,让你多休息休息。这不是还没上菜嘛。”

“小穆来了啊,身子骨还健朗吗?”

“长,长官。我好,都好。”

“杉杉,你要的照片——”一张掌心大小的黑白照片递去。

薛杉杉眼睛一亮,喜出望外。“顾太爷爷!爱老虎油!”她忙将照片捧在掌心,指腹细细摩挲一番,不多时两道秀眉却微微拧起,唉声叹息道,“那个年代的渣像素啊!真是眼睛鼻子都分不清!都说我俩太爷爷年轻时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怎么不多拍点照呢。愁死我。”

话音未落,屋外一阵骚动,几位老人面面相觑,倒是年轻一辈率先开门张望。

“啊!这不是胡歌吗!”薛杉杉惊喜大叫,“好帅啊!我去要签名!”

“哎,现在的孩子见到明星,就像咱们当年见到委员长!”老人笑谈道,“叫什么?胡歌?他能有我年轻时一半的样貌?”

薛杉杉占尽天时地利。在胡歌刚脱身从走廊拐角现身,她便箭步如飞颠颠儿地跟了上去。胡歌脚步匆匆,似有急事,但依旧耐心极好,面带如沐春风的淡笑,在薛杉杉递去的笔记本上签名。薛杉杉生平第一次见到偶像本尊,还是这般近在咫尺,不由陷在胡歌散发的气场里,向他疏朗俊逸的眉目多瞧几眼。

“老胡?”正当此时,走廊最末的包厢房门幽幽打开,探出一个戴口罩与鸭舌帽的男人。“你迟到了!”

霍建华!大活人!薛杉杉脑袋轰然炸裂,惊喜到石化当场。

“来了!”胡歌应声,签完名便挥手离开。胡霍二人在门前拳掌相握,肩头一碰,有说有笑地关上门。

笔记本里刚夹进的黑白照片滑落在地。山水风景的幕布下,是两名戎装笔挺的男人。薛杉杉凝神望去,那被岁月模糊的脸庞竟然渐次清晰。
(全文完)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31 01:24:00 +0800 CST  
刚写完,累到脖子疼。
明天再来回大家留言,还有楼主一堆想说的结语。
ps,都完结了,请大家不要惜字如金啦,留下想法哦~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7-10-31 01:27:00 +0800 CST  

楼主:herovae

字数:396770

发表时间:2016-07-31 20:3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2-05 16:51:18 +0800 CST

评论数:12489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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