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瓶邪ONLY】《涯》原著向HE长篇 BY 柏舟

十多年了,那幅油画居然一点也没有掉色,依旧鲜亮美丽,我一时陷入了回忆,给他讲了那时候董灿为了争得和姑娘相处的时间,硬要挂羊头卖狗肉教我画画的故事,没想到他居然挺有兴趣的,说不如画来看看。我一看他这个反应,自然而然地以为他也会画画,大为震惊,没想到张家对自己子弟们的基础教育如此全面先进而人性化,随即被他面无表情地驳回了。
“哦。”我说。
然后他就把一大堆东西搬到了阳光之下。
我试着临摹过几回董灿的画,也试着自己画过眼前的景色。神庙、雪山、村落、湖泊,我总是喜欢使用很浓郁的色泽来表达这里的一切。一般我做这些的时候,张起灵就在旁边看着,有时也顺手替我洗一洗笔,调一调颜色,顺便支着一根钓竿,运气够好的话,画完画就能有烤鱼吃。
我问过他几次,这里的事情是不是做完了。他说没有,可又不见他再去做什么。我便安下心来享受两人相处的时光。不是没有忐忑的,我有些说不清自己为何日渐依赖他,但他不问,我便也不说。他总归是不讨厌我的,这便让我很满足。
直到那一日午后,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抬着头在低低的云层里寻找声源,突然一个硕大的火球从半空坠下,一头栽进了卡尔仁峰下的山谷之中,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紧接着,滚滚的黑烟腾空而起,一时间尖叫声惊呼声响成一片。
张起灵霍然起身朝那边冲了过去,我想也不想地跟上:“那是什么?”
他缓了缓脚步等我,然后握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向前奔去:“不知道。”
浓黑的烟柱从山谷里直指苍穹,跑近了就发现,谷底还燃烧着熊熊烈焰。
——那竟是一架飞机的残骸。
从我十多年前离开康巴落去墨脱开始,这些年,整个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墨脱虽然未受战火波及,但消息总是能够传进来的。我就是再不关心时事,也不得不耳闻许多。在我和张起灵离开吉拉寺的那一年,整个西藏已经全面稳定下来,当局雷厉风行,怀柔政治,平抑军事,重建了在数十年战争和社会剧变中崩坏的社会体系。
从前我以为,一旦回到康巴落,这一切就都与我无关了。
但是,事实似乎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美好。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桃花源。
“张先生!”格勒他们住得近,已经先一步到了,此时看见我们,赶紧过来招呼。只不过他刚叫了这一声,瞥见张起灵牵着我的手,有些难堪地皱了皱眉,又恍若不见般继续说,“这是架铁鸟,不知道怎么在这儿掉下来了。我们已经看过了,里头没有人,只有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那些个我们就看不懂了。”
张起灵点点头,自行过去查看。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飞机,也觉得有点意思,顾不得燃油刺鼻的气味,绕到另一侧去看。不少族人都围在这儿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飞机屁股上破了一个大洞,折断的尾翼歪斜在一旁,能看见里面露出了几个金属的箱子,外层已经因为爆炸变得焦黑。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我从那个洞里小心翼翼地探进去张望了一下,一偏头就发现尾翼的另一侧,有一串阿拉伯数字,像是个什么编号。
“02200059。”我读了一遍,记了下来,转身去告诉了闷油瓶,然后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数字。
其实我并不认为他会知道,我只是习惯性地在有疑问的时候去问他而已。没想到,他一听见这串数字,脸色就变了。
“这是辆运输机。”他说,然后回身,抬脚在机舱门上踹了一脚,金属的舱门应声出现一个深深的凹陷,凄惶地晃了两下,掉了下来,砸在一边焦黑的石头上,发出刺耳的一声。
“运输机怎么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不顾烟熏火燎的机翼,直接冲了进去。
这家伙。
我骂了一句,咬咬牙捏着鼻子跟他爬了上去。
机舱内只有那些金属箱子,我读了读上面的钢印,发现这的确是当局的军用运输机。只不过西藏已经没有战事,为什么会有一架运输机坠毁到这样偏僻的深山里?
驾驶舱空荡荡的,只剩下断裂的绞线,座位烧得只剩下了个铁架子,刺激性气味让人眼睛发痛,我赶紧退回去问闷油瓶:“飞行员呢?难道跳伞了?”
闷油瓶眉心微动,并不认可我的想法:“按照这一批飞行员的一贯做法,大多宁愿机毁人亡也不愿意跳伞逃生。而且……”
我明白过来——在这附近跳伞,就算成功了,也是落进一个方圆数百上千里空荡荡的无人区,甚至很可能是雪山之中,生还几率几乎等于零,十有八九死法还不如坠机的一瞬间来得痛快。
“那你的意思是……”
闷油瓶没有回答我,而是用手起开了一只金属箱子的盖。那都是用铁钉在四角焊死的,他单凭右手的两根手指就能面色平静地将固定处拧开,我看着他利落的动作,有点发愣。
箱子是空的。
我将另外几只箱子抬起来晃了晃,里头都没有东西。一回头发现他又开了一个,果然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我见他还要动手,赶紧扯住他,“肯定是空的。你手不疼我看着都疼,别再弄了。”
“有问题。”闷油瓶道。
“什么问题?”
他将两只箱子的铁皮盖踢到一处,我立即发现了异样:原本以为是由于爆炸在顶部形成的坑坑洼洼,形状分布看起来居然有些眼熟。
“这……这不是指示康巴落位置的星图么?”我惊在当地,“难道是董灿?不对啊,他哪来的飞机啊,再说他也没理由这么做啊。”
“没有时间了。”张起灵道。
“什么时间?你要做什么?”我紧跟着他的脚步走了出去,看着他指挥人手将那几只铁箱子搬走,将飞机残骸留在了原地。
“你这是想干什么?平白无故一架飞机坠毁在了这儿,肯定会有人找过来,你把东西搬走,岂不是自找麻烦?”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站在那儿等看热闹的族人都散去了,这才重新进入机舱,将烧得杂乱无章的黑灰抹成了另一张星图。
如果不是懂得读取规则的人,绝对意识不到这惨烈的灰烬之中蕴含着什么样的信息。
我能看懂他画的图,指示的是中国西南方的某一个位置,我对地图不是太熟悉,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但我并不关心。让我的心一沉到底的是,这架运输机是有人故意安排坠毁在这里,用来与张起灵传信的。既然使用的是张家星图,那么就说明对方一定也是张家人。这个张家人,显然有着非常深厚的背景,因为他居然能够调用军界的力量来做这件事。
张家,果然比我从前想到的更为可怕。
而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那个人,是这个家族的族长。
张起灵做完了一切,从里面走出来,将所有的人为痕迹一一抹去。他手上沾了黑灰,一声不吭地往回走,走了一会儿,发现我并没有跟上去,又停下脚步回头等我。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我用极轻的声音说:“你是不是要走了。”我并不希望他回答,也并没觉得他会听见,因为我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天色已经很暗,谷底起了风,带着从雪山深处出来的冷冽的味道。夕阳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只有西边一点猩红的天空,和寥寥落落的几点星光。
张起灵说:“是。”
我早就知道的。他和董灿不同,他是族长,按照从前董灿告诉过我的,这个家族背负着十分沉重的责任,以闷油瓶的身份地位,他不可能一走了之,更不可能终老在这个偏僻的山沟里头。
他来,是因为董灿传递出去的那份星图,他知道这里有需要他来完成的事情;他走,也是因为这份星图,虽然我并不确切地知道这架坠毁的运输机究竟告诉了他什么。
星辰变幻,日月终有一日都会湮灭,煌煌宇宙,星子们遵循各自的轨道,大多永不相见,即便能够相逢,也逃不过擦肩。
若是不复相见,亿万光年与近在咫尺的距离,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我想挤出一个笑来,但是脸上没有一个部分还在乖乖听从我的意愿,或者说,笑,并不是我真正的意愿。
所幸两条腿还是听使唤的。于是我向他走了过去,垂着头,尽量不让他看见我不太好看的表情。
我想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说一句“回家吧”,可是话未出口,喉咙里好像卡了根刺,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了。
大概直接潇洒地走掉……也可以吧?
我的拇指用力摩擦着自己的食指,手心里出了些汗,连侧过头看他一眼都不敢。
可是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的确有一个人说话了。
我紧紧抿着唇,第一次听见张起灵的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么?”
-----TBC-----
注一下时间线:
(1)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
(2)1952年:吴老狗战国帛书案、长沙土夫子洗牌。
(3)1956年:第一代考古队广西张家铺遗址考古。
以上只是提示和线索,并不完全确切对应这一章的内容。如果有没明白的往下看就好。
毕竟,这个文的中心,依旧是腻腻歪歪谈恋爱。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06 22:06:00 +0800 CST  
【新年快乐!!!】
感谢一年来的陪伴,新的一年希望你们依旧在。
上学的拿高分工作的一切顺利,像我一样的多拿offer~
真的很爱你们,反倒想不出词来,只要你们知道我把最真挚的祝福都给你们,就好啦
小哥和大邪也会一切都好~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07 12:11:00 +0800 CST  
【新年贺文】
冰钓
这趟出行有点突然,但是对于闷油瓶的临时起意,我一向来者不拒。至于胖子说的什么“小哥总算准备带天真回去见家长了”,我一脸憨厚地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当我们切切实实踏上东北的土地时,我应时应景地打了个哆嗦。
闷油瓶从身后搂了搂我的腰,不知道从背包的哪个角落摸出来一双手套给我戴上,又用一条黑色的毛线大围巾严严实实地把我的脖子下巴甚至鼻子嘴都捂了起来。
我拿抗议的小眼神瞅瞅他,他两指将围巾往下拉了一点,蜻蜓点水般在我嘴角蹭了蹭,然后拿眼神回答我:不许冻着。
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是来干嘛的,总之两个男人有钱有闲的,想干嘛就干嘛。东北的年味也没有我想象里那么足,就像福建也没有小花他们理想中那么温暖。室内因为暖气而很热,吃了几顿火锅烧烤,好像啤酒上头都比从前快。
待了几天以后闷油瓶斩钉截铁地表示他老人家想去钓鱼。
我张口结舌地表示这天寒地冻的你上哪儿钓去?
事实证明闷油瓶一旦培养出了一个兴趣就会锲而不舍地变着花样解锁新玩法,最好的例子是……
是我。
钓鱼次之。

冰封的湖边,我看着不远处的水坝,有点头痛:“小哥,这是个水库啊,就算过年人家不上班,我们这么偷偷摸摸跑进来钓鱼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张起灵皱着眉:“这里以前就是个小湖。”
这是一个他的标准句式,我才懒得理论他说的以前是几十年以前还是一百年以前,从他背后两手环住他的脖子,他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腰一弯手一抄,将我整个人都掼到了背上,我毫不客气地扳过他的脖子叼住他脸颊,狠狠一吮,发出响亮的一声。
闹够了从他背上下来,闷油瓶蹲下身,屈指扣了扣冰面,回身牵着我往湖中心走。
“你确定冰冻得够厚?”我裹得像只狗熊,看他照样胳膊腿利落的模样,在心里直叹羡慕不来,只能戳戳他泄愤,“我如果掉下去,你会救我的对吧?”
他一脸“这种事情还需要问吗”,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蹲在一边看着他在冰面上顺着风向一字型开了三个冰眼,我拿了个笊篱开始往外头捞碎冰。
“卧槽!”我突然一拍脑袋,“小哥我想起一件惨绝人寰的事。”
“什么?”他很认真地看我,英俊的脸上神情很温柔。每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好像什么都不挂怀,偏偏只有我,我就满足得不行。
于是我同样深情款款地回视他,将语气放得更低缓了一点:“我们好像忘记带鱼竿了。”
闷油瓶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我们回市里吃火锅吧。”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冰面上那几个突兀的洞,迅速点头:“好啊好啊。”
据本人这种自带闷油瓶心情感知机制的高能技术帝判断,闷油瓶不是那么特别十分得高兴。
针对这个问题,我有特效药。
“小哥我爱你。”我说。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我也是。”
-----END-----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07 19:35:00 +0800 CST  
【下面会发一个短篇,民国梗】
配图来自七色,微博ID@七色alvin
由于中间有河蟹部分,所以会发图。。。
你们懂的。
食用愉快~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10 20:09:00 +0800 CST  
萍水词

1.
1943年。
重庆。朝天门码头。
吴邪幽幽醒转,眼前一阵阵发暗。他试着动了动四肢,没什么力气,但没有其它的不适。
白色的墙,明亮柔和的水晶吊灯,软而温暖的床,平平整整地搭在胸口的羊毛毯子。
他吃力地直起上半身,嘴唇干得有点疼,稍侧了侧头,阳光从烟色的窗纱外透进来,刺得他眯了眯眼睛。
吴邪向窗外看去,重重叠叠的山绿得苍莽,竹木的楼屋影影绰绰地点缀在其中,江岸上人潮汹涌,所有人身上都背着挑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面上尽是焦灼愁苦,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尘土。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虽然来的次数并不多,但每一次都仓皇狼狈,连带着入目的景色亦是印象深刻。
缥碧的嘉陵江溯岸而来,长江激流滚滚,汇流之处声势亦发浩荡,水拍云崖,清浊之间如野马分鬃,煞是壮观。
盯着不远处的江面,吴邪瞳孔骤紧,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怎么会一个人在船上?张起灵呢?
他勉强用酸软的手倒了杯凉水灌进肚子里,思绪逐渐清明起来。
记忆停留在那天晚上。
前线战况吃紧,他独自一人在家里,心焦却无计可施。重庆城中的夜很寂静,即便没有鸣笛,汽车停在了前院里的声音也让他心中一跳。张起灵一身军装,风尘仆仆地进门来,眼下都有了两团小小的青色,下巴上的胡茬似乎也有阵子没有时间刮过。
吴邪正想说话,看到他有几分阴沉的脸色,还是乖乖闭了嘴。
那人却只是兜头兜脸抱住了他。肩章帽檐染了露水了凉意,混着他身上的气息,冲得吴邪眼眶一阵发酸。
“小哥……”
张起灵收紧了手臂,将人狠命往怀里摁,吴邪觉得有些不对,又想着多日不见,无暇多思,便不顾身上的骨骼都被对方勒得发疼,只是一味用力回抱着。
“吴邪,我好累。”张起灵说。声音有些哑。
他在前线,或许很多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就算偶尔能休息,也会被枪炮声惊醒——他的睡眠向来浅,即便是和吴邪同床共枕,也是一年多以后才养出不太会被身边人翻身惊醒的习惯。能让他真正安下心来沉沉睡去的环境,实在太少了。
吴邪却知道他不是需要安慰的人,这样的话,已是他示弱的极限。
“洗个澡睡一觉吧。”
张起灵披着浴袍回到卧室的时候,吴邪只开着床头的台灯在翻一本书。
“在看什么?”
吴邪闻言抬头,笑着给他念正读到的一句话:“……萍水之人,何敢遽以重务浼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缩,索不得除,求断屋梁而焚之,恩同山岳矣。”
张起灵皱了皱眉:“怎么想起读《聊斋》。”
“《梅女》啊……”吴邪叹了口气,“书生一场路过,便承得起这样的事。那冤死的姑娘也算不枉了。”
“萍水相逢。”张起灵想起这个故事,略有动容。濒死的梅树,被封住的魂魄,偶然伸出的援手成就的姻缘。
吴邪对上他的眼神,从被子里钻出来爬到床尾,抱住他的腰轻笑:“其实和我们很像。”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10 20:10:00 +0800 CST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10 20:12:00 +0800 CST  
可是这一觉醒来,怎么会在这里?
从距离江面的高度来判断,这是一艘邮轮的豪华私人舱室。时值战乱,领空时有敌方战机掠过,民航早已不再运营。想要离开重庆,陆路尽是崇山峻岭,最好走的是水路,可船只不足,一票难求。岸上的那些百姓,便都是想要离开却上不了船的。想要获得吴邪现在这个等级的舱室位置,需要的远不仅是金钱。
吴邪慌乱起来,咬着下唇,面色苍白。
他早该想到的!大战在即,张起灵怎么会忽然回家?他竟然在牛奶里下了药,想将吴邪送走!
不,不行。前线烽火狼烟,生死未卜,他怎么能将张起灵留在这里,独自离开?
吴邪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扶着墙走到门口,绵软的手足几乎使不上力气,好不容易握住了门把手,却发现门被锁死了,怎么拧都打不开。
张起灵……他把一切都算计好了。战争已经进行了这么多年,独独这一回他要将自己送走,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他们俩在一起那么多年,彼此之间都太了解。比如张起灵不习惯告别,而吴邪,绝不会接受他的告别。
金属很凉,吴邪使劲想破坏门锁,甚至动用了一切能用的东西去砸,还是无济于事,精钢所铸的机械冷冷地纹丝不动,像是在讽刺这一场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逐渐昏黄,邮轮发出了一声汽笛悠长的鸣响,那是开船的号角。
眼泪止不住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吴邪捂着脸,颓然坐倒在了地上。

2.
很多年以前,吴邪是喜欢坐船的。
他在德国念完大学,从基尔港坐船回国。波罗的海的风拂在脸上,干净俊秀的年轻人穿着考究的西装,靠在甲板的栏杆上。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温和而美好,礼貌地和每一个搭讪的姑娘交谈,却从不多说,亦从不接过对方手里的鸡尾酒。
他先是到达上海,然后回到家乡杭州。
彼时春初三月,杭州草长莺飞,井边河畔,捣衣之声越户而来。
吴邪回家没几天,成日懒洋洋的,吴家的世交上门拜访的不少,他只见了解家的少爷,抱怨了半日旁人上门来给他说亲。解雨臣听了直笑:“你倒像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媒婆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吴邪拨弄着腕上的表摇头:“这世道迟早要乱,我还是不耽误人家姑娘的好。”
“时局复杂,非你我能左右。不能治世以还天下清明,至少也要独善其身。不过现在嘛,”解雨臣站起身对他勾勾手指,“我带你去楼外楼喝两杯?”
吴邪点头,两个富家少爷走到哪里都是惹眼的,只不过相比解雨臣的风流天成,吴邪在国外日久,有几分不太习惯身上的长衫。两人在西子湖边最好的雅间里吃了饭,出来便各自回家,吴邪喝得微醺,缓步沿着孤山脚下一路走到白堤,但见杨柳依依,春光醉人。
游春的人不少,天上五色的纸鸢,地上孩童的笑声,小商小贩兜售自家东西的叫卖声,热闹非凡。也正是因此,当前方一下子吵嚷起来的时候,吴邪并没有太注意。
等他晕晕乎乎地反应过来,一匹高头大马已经冲到了跟前,吴邪直愣愣地盯着那毛色油亮的骏马,耳畔都是路人的惊呼声。只见那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两只厚实的马蹄自他鼻端惊险地擦过,堪堪落在了一边。
吴邪这才彻底清醒,平复了一下心惊肉跳的感觉,抬头去看马上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穿着笔挺的军装,帽檐之下有细碎的刘海,五官英俊,腰间还配着枪。
吴邪向来对这一路人没什么好感,在他的印象里,便是这些军阀走狗搅得全中国鸡犬不宁,但毕竟是人家的灵敏反应救了他一命,依照他自小的教养,还是恭恭敬敬地道了谢。
那军官淡淡点了头,打马便走。
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傲气。吴邪不屑地撇了撇嘴。
只不过他没想到,过了没几天,他就又一次见到了那个人。

3.
吴家是做军火生意的,而且做得很大。吴邪显然很不喜欢这个营生,无奈整个家族都卷了进去,政府官军、地方军阀、地方大族之间的关联紧密又错综,谁也得罪不得,转圜其中需要一百二十个小心,否则赔进去的就不仅仅是生意的本钱了。
吴邪的父母都是读书人,三叔当家,二叔帮衬黑白两道通吃,江浙一带,提起吴家二爷三爷,指的绝对便是这两位,再错不了的。
只可惜吴邪的二叔三叔虽然神通广大,却都死赖着不肯娶妻,不管大哥大嫂怎么管教都不就范,吴邪便成了吴家这一代的独苗,即便他不愿意继承家业也无可奈何。
于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日子里,吴少爷只能垂头丧气地从绍兴接一批货去杭州。
吴邪在国外坐惯了小汽车,不防回来还要骑马,整个人都像一棵好几年没盼到下雨天的小白杨,耷拉着枝条,连叶片都打着卷。给他的马虽然是最好的,他不会骑也是没辙,这山路上也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可选,只能一路颠得七荤八素,要不是咬着牙坚持,差不多就要一个倒栽葱扎进土里去了。
走了大半日,正是人马都最累的时候,伙计们忽然警觉起来,他们是做军火生意的,自然都带着枪,一般的山贼完全不是对手,绝不会送死来抢他们。可是此时,所有吴家人都被困在了一个山谷里,前后被人马拦截,两边的山上,也从草丛中、石头后露出了不少黑洞洞的枪眼。
吴邪手里不知何时已经被伙计王盟塞进了一杆枪,他倒不是太慌乱,眼下的情形,若是硬拼,谁都讨不了好去,便静静等着对方发话。
从山上现身的是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一开口便露出一颗闪闪发亮的金牙:“吴家小三爷,幸会!”
“那……那不是大金牙么?”王盟嘀咕了一句。
“是谁?”吴邪皱着眉。
“咱们今天遇上麻烦了,这家伙可是江浙一带最有名的土匪头子……”
“哦。”吴邪点点头。可吴家的名头也不是吃素的,他今天若是敢在这儿动了吴邪,明天以吴三省那枭雄脾性,有可能放过他么?
“你找我有事?”这话是对着大金牙说的。
“我们兄弟想和吴家谈个条件,做一笔生意。”那家伙笑得油光满面,一看便知是准备良久的。
“谈生意找我三叔去,跟我说没用。”吴邪暗暗给王盟使了个眼色,吴家伙计们会意,都逐渐散开去寻找有利的地形,“再说了,你摆出这么大阵仗,这是谈生意应该有的样子么?”
“我们是粗人,学不来你们小白脸的那一套!”大金牙此言一出,山上山下的土匪们顿时发出阵阵哄笑,“只不过我知道形势比人强,小三爷今日恐怕不得不把我的要求听上一听了。”
“你说吧。”吴邪将手里的枪上了膛,不急不缓道。
“如今咱们这地界上……”
吴邪其实根本不想听他废话,抬手就是一枪,当即放倒了正对面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他虽是个读书人,但一点也不迂腐,骨子里流的照样是爷爷吴老狗刁滑的血,但好呆心肠柔善些,没照着要害打。
伙计们一看他开枪了,也纷纷毫不犹豫地动手,一时间枪声响成一片。吴邪下了马往旁边的大树背后躲去,原本吴家伙计战斗力不弱,只可惜他们以少敌多,又被对方事先占了地利,难免左支右绌,落了下风。
大金牙被彻底激怒了,那伙土匪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甚至掏出了刀剑一类的武器。吴邪玩枪还行,要他近身肉搏可就太为难了,眼看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不禁也暗道方才太轻敌,这下要糟。
这场混战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烟尘打断的。
吴邪手里的枪已经没有了子弹,狠狠心掏出手边的匕首准备冲出去拼命,忽然见到一侧谷口一队深蓝色的人马冲了进来,犹如神兵天降,霎时间杀了那伙土匪一个措手不及。
吴邪还没看清那究竟都是谁,一个人影跃下马来,挡在他身前。
依旧是挺括的制服,外面罩了一件披风似的同色长大衣,袖口服帖地束着腕骨,一手持枪,另一手握刀。
“哟呵,让我瞧瞧这多管闲事的是谁?”大金牙卷了烟草点上塞进嘴里,吐着烟圈道。
吴邪觉得这人十分眼熟,只是一时间没想起来究竟是谁,就听见身前的军人淡淡道:“张起灵。”
此言一出,包括大金牙在内,一众土匪的脸色全都变了,就连吴家伙计们也发出了低低吸气的声音。
何方神圣?吴邪用眼神询问王盟。
人就在你跟前呢,你不会自己看?王盟用眼神回答。
“你流窜至此,我放你一马,你还打算不知悔改继续为非作歹?”张起灵抬手指天,“三声枪响,没有消失干净的,一个不留。”
修长的食指扣动了扳机,砰砰砰连开三枪,吴邪觉得他枪口的黑烟都尚未完全散,眼前就只剩下一片宁静安详的绿色山谷。

4.
吴邪始终不知道那天张起灵为什么会碰巧出现在那里,但吴三省在听伙计汇报了这一节故事之后,坚持要求吴邪带着谢礼上门去见张起灵。
“三叔,我可一直拿你当大人物,怎么现在连个地方军警头目都要收买了?”就算有两次救命之恩,也不代表着吴邪乐意去跑这一趟。
“你小子懂什么!”吴三省一巴掌拍他脑袋上,“这张起灵,你别看他现在官不大军阶不高,可是能力有目共睹,加上张家可是现在的军界红人,他统率一方军队那是指日可待!”
吴三省的眼光很不错,他所说的那一天的确在不久之后就来到了。只不过在那之前,更早一步发生的,是爱情。
吴邪在张起灵家里见到的是一个与前两次截然不同的人。没有他曾经所以为的这些兵油子的粗鄙,这个男人沉默而深邃,却又有着一种让他忍不住去探究的温柔。
他开始常常出入对方独居的府邸,有时候只是闲得无聊去坐坐,偶尔带点酒,拿点吃食,甚至摸清了对方执勤的时间规律,制造了无数场偶遇。
直到有一天,还是在孤山脚下,吴邪笑着对那人道:“小哥,好巧啊,你记不记得,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呢!”
金桂的香气氤氲在湿润的空气里,天高云淡的,让人的心也禁不住变得柔软。
张起灵叹了口气,往他手里塞了一件东西。
好像是一个冷冷硬硬的东西,不大。吴邪有点紧张,连低头看都不敢,只是闷声问了一句:“是什么?”
“我家门钥匙。”张起灵面色平静,只是眼神也有点飘忽,“你……回去等我吧。”
这是成功了?我这是成功了对不对?吴邪在心里狂喊着,嘴角忍不住越弯越高,强自镇定着答他:“好。”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10 20:13:00 +0800 CST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10 20:16:00 +0800 CST  
6.
吴邪平时爱极了喊他“小哥”,人前有时候故意调笑他,板着脸喊他“长官”,但有一些时候,也会换一个称呼。
“喝点粥。”
吴邪把头蒙在被子里犯别扭:“不要。”
“要吃早饭。”
“流氓!”一坨被子从床上跳了起来,瓮声瓮气地骂。
最后张起灵无奈,将人扒出来套上睡袍,又好声好气地揽着他去外头沙发上坐好,将人圈在臂弯里一勺勺喂他。
“流氓,我要吃那个。”吴邪指了指一边的小酱菜。
张起灵作势一拧他的鼻子,放下勺子换了筷子去夹给他。
吴邪见他难得这么乖,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吃了,嚼两口,又嘟囔:“流氓。”
两人腻腻歪歪吃了早饭,张起灵换了军服要出门,想了想又回头:“这几日尽量不要出门了。”
吴邪管着家里一半的生意,自然了解:“我明白。眼下上海吃紧,若是守不住……”
“不会守不住。”张起灵道。
吴邪抿着唇点点头。

7.
淞沪失守之前,杭州湾金山卫就已经出现了敌军。金山卫背江临海扼守杭州湾咽喉,襟带江浙两省,东北距上海六十余公里,西离杭州百多公里,西北抵苏州嘉兴仅半天路程,张起灵身担一城重任,亲临前线。
吴邪手忙脚乱地将父母送上了最后一班飞往香港的航班,二叔三叔人在长沙,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
杭州城风声鹤唳,往日游人如织的西湖三堤冷清得像要结冰,湖面上没有一艘游船,但见水波接天。
战报传不回来,吴邪只能一天给张起灵的指挥部打一个电话,他还常常不在,就算接到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吴邪开始着手转移吴家囤积的货,一部分运往前线,一部分西迁。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一个伙计进来报信说,钱塘江边出现了一支番号陌生的队伍。
吴邪放心不下,亲自去看了,见到第十集团军63师的番号,心下大惊,当即知道不好。这一支军队是南京的心腹,向来少上战场,却多执行一些秘密指令。
他当下命令几个伙计在这里守着,亲自开车往前线去找张起灵。开了不到三十公里,便遇到了回撤的37师。
张起灵脸色很不好,见到吴邪依旧眉头紧锁。张海客察言观色,将之前收到的上级电令给吴邪看。
“坚守钱塘江北岸?”吴邪大为诧异,“这是要你们背水一战么?这、这岂不是送死?”
张起灵点头:“一旦力敌不住,渡江后撤都来不及。”
“不对……这没有意义。”吴邪思索良久,突然一阵凉意从头顶直窜到脚底,忍不住失声,“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杭州为上海拱卫,若是为保南京,更是不得不舍弃的地方。我来原本是为了告诉你,63师带着大量器械炸药在钱塘江南岸驻扎,之前我不明白是为何,现在我知道了——他们要炸开江堤,水淹整个杭嘉湖!”
张海客脸色剧变,显然也是认可了这个可能性。张起灵拽过吴邪的手就上了车,阴沉着脸色死命踩油门,一路风驰电掣回到杭州。
63师师长名叫齐羽,张起灵不知道是怎么开的车,总之最后用力一脚刹车,正好停在了他面前。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张起灵下了车,一句寒暄都没有,单刀直入问道。
齐羽一脸“见了鬼了您老人家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语气倒还能保持住,掸了掸裤脚上的灰尘:“如你所见。”
“你们真要炸开江堤?”吴邪前后一看,当真发现士兵们正在每隔一段距离埋下炸药。
“你是什么人,也敢跟我大呼小叫的?”齐羽瞥了他一眼,显然很不耐烦,“张起灵,这是上头的直接命令,你我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多年同僚,我奉劝你一句,少管闲事,带着你的小白脸赶紧走吧。”
“钱塘江大堤一旦决口,百姓都会流离失所,杭州城也就毁了。”张起灵压抑着怒气,沉声道。
吴邪忽然有些紧张。齐羽说话难听,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他明显感觉到,此时的张起灵,情绪已经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愤怒程度。
但全天下,能从张起灵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读出不同表情的人,除了吴邪,再没有第二个。所以齐羽只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不炸开江堤,日本人打过来了,杭州照样保不住。”
“可你要给百姓撤退的时间啊!”吴邪急了。
“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齐羽转头冲他吼道。
下一个瞬间,张起灵的手已经狠狠掐住了齐羽的脖子:“下令撤军。”

8.
十个小时以后,六和塔下的深夜里,随着一声巨响,经历了近千个日夜建成的钱塘江大桥被炸毁。
阔水横绝,数吨炸药和两百根雷管将桥墩化为齑粉。
敌人过不来,他们也回不去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张起灵悄悄握住了吴邪的手。
“就算不得已失守,杭州,也还是我们的城市。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
到那一天,他们还需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历史。

9.
几天之后张起灵接到免职降级命令,彼时南京政府已经开始西迁,而张起灵一直待在前线,吴邪守着他寸步不离。
“上头让你的兵力迁往武汉,却让你直接去重庆?”吴邪有些不解,“这是为什么?”
张起灵摇头:“走吧。”
飞机没有到重庆,就因为空袭而不得已迫降在了宜昌。他们在那里换了船,与难民们拥挤着前往重庆。
到达重庆的时候是一个清晨,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朝天门码头。
“朝天门。”吴邪扯了扯嘴角,这几天他有些晕船,吃不下东西又忧心忡忡地睡不好,瘦了不少,“多讽刺啊。”
南宋时期定都杭州,那时有圣旨传来是经长江到达重庆,便要经过这里,这才有了朝天门这个名字。
他们在重庆一住多年。吴邪再没见过自己的二叔三叔,就连父母,也要隔很久才能发一封电报说一句平安。吴家的生意不得已收缩了很多,张起灵形同软禁地在家赋闲,他也不焦不躁,只和吴邪喝茶,读书,吃简单的饭菜;兴致上来了便做&爱。吴邪原本口味清淡,在重庆时间长了也逐渐学会了吃辣,两个人有时候在家也会特意煮火锅来吃,后来张起灵拦着不许吴邪吃辣,吴邪还不乐意。
但吴邪心里清楚,张起灵从未停止过对时局和战争的关注。他也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张起灵要回到战场。

10.
一声枪响,吴邪感觉背后的门一震,赶紧站起来,就看见门锁的位置上被人打了一枪,船舱的门被人打开,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冲进来拉住他:“赶紧跟我走!”
“你谁……”吴邪还是吃不住力,脚步虚浮,脑子却清醒,“……张海客!”
张海客一回头,脸上黑糊糊的一片,他一眼就看见了吴邪脖子上那个深红色的吻痕,赶紧挪开目光,简直恨不得挖了自己的眼睛:“我跟你说个事你先别慌。军长他……受了点伤,一直没醒。这船是开往宜宾的,他原本也是想让你安全,但根据我们新收到的情报,那儿也不安全了。”
船缓缓地起了锚,从岸边往江心开去。张海客将吴邪带到底层甲板上,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军装脱了连车钥匙一起塞进吴邪手里:“你是杭州人,水性应该不错吧?赶紧去前线,我的车就停在码头上面,军长就交给你了,这场仗如果输了,我们就完了!”
吴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拼命往岸边游去。
等他见到张起灵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还没干。
那人几乎是在吴邪出现的一瞬间醒了过来,眼神聚焦了一会儿,向他招招手。
外面枪炮声隆隆,落得近的时候,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头顶的岩层也在摇摇欲坠,一震就是一层砂石。吴邪整颗心却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没有问张起灵的伤,也没有问战况如何,只是过去坐在他床头,展臂抱住他。
“你别想再把我一个人丢下。”
“好。”张起灵说,“生死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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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10 20:17:00 +0800 CST  
想表达的都在文里了。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10 20:19:00 +0800 CST  
(7)
我认识闷油瓶不是一两日,但我从未奢望他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颗心跃动着,颤抖着,激荡着,只恨不能剖出来捧在手上给他看,当面对着他的时候,我的血有多么热。也许懵懂,也许傻气,我没有见过天下繁华,不懂得诸多机密心计,我所见过的世界很小,他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我真正愿意的活法只有一种。
我握着拳,忍不住笑起来:“如果我说不可以,你会把我打晕了带走吗?”
他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可能这辈子他都没有对别人说出过这种类似于恳求的话,更没有被人拒绝过。
“我不会勉强你。”他说。
“我也不会勉强我自己。”我看着他的眼睛,大着胆子去握他的小臂。他将两边的袖子都卷到了手肘处,我一碰到他,肌肤相触之间立即有绵密的温暖缘着指尖缠绕上来,他没挣脱,我觉得受到了鼓励,小心翼翼地又往前了一些,“所以,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你去。”
高峻的卡尔仁峰啊,若你有灵,请见证我今日许下的诺言。无论人世改换,岁月短长,容颜沧桑。
天黑得很快,我们随身没有带打火的东西,看着康巴落的灯光不远,走回去的路却曲曲折折,煞是费工夫。只凭着几点星子和不算明亮的月光,要看清山路是件不容易的事,可对于闷油瓶来说却毫不费力。
“这也是能够训练的吗?”
他“嗯”了一声,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这是一种直觉。”
“你们张家树大根深,应该很有钱才对,为什么还对自己的子弟那么狠心啊?我觉得你们从小都练得很不容易吧。”我一边说话,一边假装无意地用手背去碰他的,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自然地牵住了我,带着我向前走。这一下便轻松多了,我有点窃喜,“为了保障自己的势力,你们张家真是太下血本了。”
他没说话,我猜这个话题他并不是太喜欢,便问了一个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小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注意到闷油瓶眨了眨眼睛,又回头看了看我们刚刚走过的路,发现我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意识到这是一个跳不过去的问题,终于启唇道:“比你大一些。”
“一些?”这个词有点微妙,而且我第一次见到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一些是多少?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
在吉拉寺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他我的年纪,一开始总觉得他比我小。可后来确认了他是张家人之后就开始怀疑最初的判断了。加上熟悉之后越发觉得他的经历非常复杂,那不太可能是一个以他外表展现出来的年纪的少年人能够承担和经历的。
“几年吧。”他回答得有些含混,“你累不累?”
我心道终于也有能让这闷油瓶子嗫嚅着找话题的一天了,我真是道行不浅。于是顺水推舟地摆了个谱:“累啊,难不成你背我?”
他点点头,走到我前面稍稍弯了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日如来啊莲花生大士,虽然我总是在经堂里发呆,蒲团上打盹,但好歹穿了十年的喇嘛袍,拜托你们在这种关键时刻保佑我一次。
千万千万。
我咬着下唇,对着他的背影张开手,还没等碰到他,他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转过身来。
我像是个做坏事被大人抓了现行的顽劣孩童,惊得立即将双手藏到了背后,旋即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非常别扭不说,还十分诡异。
只不过张起灵并没有给我继续尴尬的机会,他的气息温暖又清冷,燃烧之后的烟火味道,月色下的露水的凉,将我牢牢裹住。
他有力的双臂环着我,声线沉沉在我耳边叹息:“你啊……”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我不敢去细想,这个来自于张起灵的、主动的拥抱,究竟意味着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是涨红了脸僵立在他怀里。心脏在嚣叫,我却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事后回想,我几乎想不起来那天晚上究竟是如何走回了家。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回抱他,最清晰的反倒是最抽象的东西。
天地苍茫旷野无人,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张起灵虽然说要走,却仍是不急不缓。我偶尔会害怕会不会我一觉醒来就发现他已经不见了。拐弯抹角地问了他几次,他总是找别的话题带过,或者干脆沉默。直到有一天我下了狠心,在他要出门的时候将他堵在院子口上,非要他告诉我,他这才说他在康巴落还有事情要做。
我见不得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你是不是在顾忌我?”
“我在那架飞机上留下的线索,就是为了给这里的事情留下时间。”张起灵告诉我,“有很多人为此牺牲,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张家人?”
他点头,又摇头:“很多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可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沉重。
我不知道他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但我明白另一个道理:“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觉得内疚。每个人的性命都是自己的,你不要总是想着去背负不属于你的担子。”
闷油瓶应该是听进去了的,因为他的神色柔和了一些。之后的事情,他不再会刻意避着我进行,处于一些隐秘的小心思,我也比从前想得更多,于是,康巴落的秘密逐渐清晰完整地露出在我面前。
包括多雄拉大雪山在内,这附近绵延数百上千里的雪山,都被称作“康巴格鲁”,而我们的祖先,亦使用这个名字来自称,后来扩散到我们的语言、文字。我们这一族人,据说来自于喜马拉雅山南麓,也就是今天的印度、不丹或者尼泊尔。由于很多年前的一场宗教浩劫,祖先们跋山涉水逃离了当时的动乱中心,又找到了这个几乎是完全闭塞的地方定居下来,从此隐匿不问世事。
然而就在差不多同一个时代,沿着多雄拉山闯入了这片处女地的,还有另外一拨人,那就是张家人的祖先——他们在寻找一个彻底的避世之所,要安顿一个秘密。可生长在东北以及中国北方平原上的张家人并不习惯这里的地理和气候,他们的事情进展十分艰难,损失也很大。但雄厚的金钱基础和严谨苛刻的族训迫使他们不得不继续下去。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以后,张家人终于遇到了转机,也就是仓皇到来的康巴落人。这群人骤离家园故土,贫困潦倒,妇孺体弱,需要大量的物资支持以供生存。但他们也有张家人需要的东西,也就是在这个环境恶劣的地方生活的技能。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13 15:37:00 +0800 CST  
于是张家人和康巴落人达成了一个协议,用食品药物和大量物资换取这群人为张家效命。张家人将一个关于世界的巨大秘密藏匿在了雪山深处,康巴落人只知道有这个秘密本身,但并不知道秘密是什么。但他们需要守护这个秘密,不被别人发现。同时,每隔一定的年限,张家就会派人来处理这个秘密的后遗症。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个秘密也就是那一扇梦魇一般的青铜门里的东西。所谓“不老之人的血”,才能对青铜门产生作用,我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这大约是专门针对张家人所设置的一项秘钥。不过天下之大,是否只有张家一个家族掌握了这种延缓衰老的方法,就不得而知了。
由于康巴落需要保持绝对的安全,这一点不但是张家所需要的,也是逃难而来的康巴落人所需要的,所以,除去在进出康巴落的唯一道路上设置了外来人几乎不可能活着通过的机关以外,他们在商量之后还想出了一个办法。
在多雄拉山外的墨脱,一个同样道路进出不那么便利,却在藏族人心中有着十分重要历史地位的地方,张家人以一种并不引人注目的方法,捐出了一笔不大的供奉,建造了吉拉寺。这座山崖边的喇嘛庙,是康巴落与张家联络的一个桥梁。他们选择了一个优秀的康巴落少年,对他进行了与张家人相同的训练,然后让他以普通身份居住在墨脱,在需要的时候往返康巴落。到了后来,这个人的后代干脆进入吉拉寺成为了技艺精湛的工匠,如今的那个,便是两次曾和闷油瓶交手的蓝袍藏人。
与此同时,康巴落人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封闭的环境演化出了与其他藏族人并不完全相同的宗教和习俗。与其他文明一样,我们也有自己的传说,每一个老人、每一个母亲都会向自家的孩子讲述,除了勇士和雪山之神的故事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被关在雪山深处的“阎王”。这个故事甚至被神化成了与康巴落族人的起源有关的史诗,以致于在祭祀之中,总会使用“阎王骑尸”的意象。
岁月流逝,有很多东西碎裂成尘土,消散在风里。多少王朝兴盛了又衰朽,多少英雄叱咤风云又轮回湮灭,但那么多年以前张家所设计的这个既能有效保护秘密又能防止消息链断裂的机制,竟然能够稳定运行至今,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终于我们告别了康巴落的所有人,又一次向山外进发。这一次与当年我按照董灿的吩咐前来全然不同,有一个人和我并肩而行,我心里并无茫然,虽然不知道前路都会发生什么,但一切好像都很令人安心。
我有时候落后闷油瓶两步,就去扯扯他的袖子,他不说话,却不动声色放慢了步子等我。晚上在石洞里点着篝火休息,早晨醒来总发现自己一条腿搁在他身上,有一天居然还枕着他的手臂。对此,闷油瓶的解释是,如果他不这样揽着我,我很可能会靠篝火太近从而把自己的衣服点着。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回到墨脱的日子,天气极好。
吉拉寺静静盘踞在山间,一切未变,可透过德仁大喇嘛脸上永恒的高深莫测,我还是发现他老了不少。他立在经堂门口,暗红的袍子像是被洗褪了色,上面的绣纹针脚也磨损了;眼角的皱纹变得密密麻麻,走路的姿势也佝偻了,一大把白花花的胡子微微打卷,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居然和张起灵在康巴落一待就是许多年。但阳光普照之下,一切瑕疵都被掩盖,唯有那幅等待的姿势让我暗暗心惊:他似乎知道,有人将要迈进这个门口。
“张起灵,十年了,我没想到你真的还会来。”
闷油瓶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们必然也看到了我,但我发现他们的眼神并无一丝意外。
或者说,他们看我的眼神,同看闷油瓶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光阴在我们两身上几乎是静止的,如果硬要说留下了什么痕迹的话,大约只是眼神。
我看他的。和他看我的。
旧居小院里居然还放着那尊石像,我走过去在它的肩头拍了拍,轻声道:“兄弟,好久不见啊。”
瞧着它落泪的模样,蜷成一团的姿势,我心里又大不是滋味。想了想,便向德仁请求将它挪到之前安置白玛的那间天井里去。那个位置偏远,平时少有人会到,想来闷油瓶也不愿太多人看见。
谁知我们抬着石像过去的时候,闷油瓶正在那边,他从先前他待了整整三日的屋子里出来之前,手掌在床沿上抚了抚,像是想抓住什么。我看得眼睛一热,他正好回身出来,我掩饰着望了望天,假装才看见他:“小哥,这石像,雕的是你自己?”
意识到不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后悔得想咬舌头。这话就不该再提,此时我就只盼着他当作没听见。
可是他却很认真地答我:“也是那天我出来,看见你在这里等我的样子。”
在我以为自己默默地从身后望了他很多年之后,他忽然让我知道,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一样珍而重之地将我放在心底。
刚才好不容易才憋回去的泪水几乎就要决堤。
闷油瓶好像轻轻笑了一下,向我伸出手想要将泪水擦去。
“咳咳……”一阵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德仁大喇嘛板着脸站在我身后,对张起灵道,“既然你的承诺已经完成,那么,我也自当履行当年的承诺。”
我向来是不会干涉他的事情的,所以同样的,这一次我也没有问德仁的承诺是什么。只知道德仁似乎在替他记录一些东西,我猜可能是有一些机密,藏在吉拉寺这样的地方比较安全吧。
所以,当张起灵对我说“走吧”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拿上了所有的东西跟他走。如今的墨脱已经有了不少的汉族人,他们大多是在这里开小饭馆的,在邮局之类的单位里也有不少。这些汉族人给这里带来了很大的改变,不仅是热闹了许多,而且风俗好像也逐渐不同了。比如说很多地方都能看见的毛主席画像和徽章。
我们俩换上了十分普通的衣裳,灰绿色的军大衣,松松垮垮的土黄色裤子。康巴落的气候湿润些,有阳光的日子不那么多,因此我们的肤色并不像大部分藏人那样发红,混在汉族人中间并不太奇怪。但我依旧觉得闷油瓶是无法被淹没在人群里的,因为他的脸长得太出色了。
他说我们要徒步离开墨脱,到林芝去搭乘汽车离开西藏。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西藏,也从来没有坐过汽车,所以我很兴奋,一路上问个不停。
闷油瓶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沉默了许久,对我道:“你要改一个汉族名字,这样比较安全。”
名字什么的是身外之物,我才不会在意。“改什么?”我兴致勃勃。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四目相对,我笑起来,他的眼神也愈发柔和:“吴邪。”
很久以前,他曾经用“无邪”这个词形容过我,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听起来很像是一个人名。
这是一个不错的名字,很容易记住,念起来好听,含义也不错。
我于是更加高兴:“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吴邪。”
-----TBC-----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13 15:43: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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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15 16:46:00 +0800 CST  
中卷·青苹
(1.1)
松花江万里冰封,朔风紧急。暮色沉沉,眼看着又要下雪。堤岸上也结了一层冰,边缘参差着,似乎是先前冲上江堤的水,因为严寒的空气被冻住了。
屋里的土炕烧得很热,张启山的脸色却很差。他脱掉了黑色的大衣,站着茫然了一会儿,又想打开窗看看。
“佛爷。”门上被叩了三下,张启山应了一声,外面的副官开门走了进来。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这样叫他了。解放以后有人称呼他长官,将军,同志,当年长沙张大佛爷的名号,记得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别人,毕竟不久之前,是张启山亲手断送了最后一批真正敬畏景仰这个名号的人。
但他不后悔,即便听底下人红着眼眶汇报,长沙九门许多伙计被捕时根本没有反抗,因为他们都相信张大佛爷最后会救他们,一直到死,他们都相信。
一群人的性命,和整个世界的浩劫,总归是有轻重的。
“他走了?”张启山淡淡问。
副官点点头:“是。狗五爷很是站了一会儿才走的。”
吴老狗是善良的人,虽然精于算计,却不喜欢恨别人。所以他大冬天地追到了东北,就为了要一个答案。但张启山没有办法把答案给他。
“明天,我们也得走了。”张启山坐下了,语气里有些叹息的意味。
副官虽不全然明白,但也知道几分他的心事。张启山的无奈和痛苦,他一夜之间从挺拔到稍见佝偻之态的身姿。但是有些事情,同样姓张的副官心里知道,他们必须去完成。
“飞行员跳伞以后失去联系,多半是……牺牲了。”
张启山愣了一下,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半晌方道:“再派人去。必须把消息带回来。”
“是。”
他们这一支张家人,离开东北已经二十多年了。他虽然前代张家族长的孙子,身体里流的却不全是张家人的血。可不管是从军还是从政,他都没有忘记过张家人的准则,摆在第一位的从来不是个人利益。
四十年代中期,老区政府在中国西部截获了一封奇怪的密信,各种密码专家轮番上阵,使用了世界上已知的各种密码组合方式,都没有摸出任何头绪。
当时的张启山在陕北,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那封密信,正是董灿从康巴落送出给张家人的。
张启山知道张家本家的体系正在分崩离析,而他本人便掩人耳目地接收了不少,组成自己的亲兵队伍。可是这一次,显然是在某个位置出现了某种重大的变故,这才导致这封密信送出得如此匆忙而粗糙。
从一些本家人那里,他知道了一些关于这一代张家族长的事情。麒麟纯血能力极强,身手百年难遇,于1925年在放野途中九死一生,取得族长铜铃,但为人十分冷漠,不苟言笑。张启山悄悄命人查访他的下落,终于在川西南一座苗寨之外找到了他。
张启山的小兵看到穿着苗族衣衫的族长,两只裤腿好像还不太够长,显然是有点不能接受的。
张起灵并没有直接拿着星图离开,而是先去跟张启山见了面,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
张家本家的身份对于张启山本人来说早已没有什么吸引力,震撼他的是,这个沿着中国几千年历史绵延下来的大家族,它历经万般艰辛才掌握了权力的族长,此时的心愿竟然不是延续家族,而是让这座像机器一样精密运作的庞大机器轰然倒塌。
张启山真正的心腹无疑是那支“张家军”,其中,本家人有着非常容易辨识的特征,张起灵看见了自然心中有数。他临走的时候,向张启山道:“你能留下他们,很好。”
全国解放以后,张启山作为开国将领之一前往北京。但他始终知道,在老长沙城里发生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污秽血腥的勾当,是不可能一笔勾销的。只是他没有想到,暴风雨来得如此之快。
吴家在镖子岭盗掘了战国墓,张启山在知道吴家折了人手之前,先知道那里出土了一份黄鲁帛书,而此时的吴家尚沉浸在丧事里不自知。张启山命人密切注视着长沙的动向,美国人裘德考取得帛书之后,张启山的人手立即准备行动,却被来自更高层的人阻拦住了。
戎马一生的张启山此时始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是没有狠过,当年剿匪的时候,打日本人的时候,他开枪从不手软。但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底下,竟然藏着比战场更为凶险可怕的东西。面前摊着那份帛书的复制件的时候,张启山出了一身冷汗。帛书的文字里藏着一个位置,没有人确切地知道那个地方有什么,但经过解码的信息,竟然与张家星图的读取方式如出一辙。张启山明白,自己家族的秘密,恐怕瞒不了多久了。
长沙流的血,是他亲自点了头做的决定,但他别无选择。
等风头过去之后,他亲自出面,表示那鲁黄帛书仅仅是一份珍贵的历史文献承载者,再无其他。但他张启山可以低头承认自己的无能,已经获知了风声的某些上层却已经不可能就此罢手。他们以为自己距离历史最大的宝藏和秘密仅仅一步之遥,很快就能够永远享用太平盛世。
于是在西藏和平解放之后,张启山安排了一次运输机坠毁事件,并且带回了另一个位置信息。
张启山立即明白了张起灵的意思:他是要用抛出另一个秘密的方式,来换取那个终极秘密的平安。而他们抛出的东西,必须有足够的说服力,来让有心人相信自己并未误入歧途。
张起灵做出的抉择是一场豪赌,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赢。
也正是如此,他根本不怕输。
如此魄力与谋略,若在张家盛时,定能大有作为。值此一切瞬息万变的年代,恐怕也只能仰赖他,来给这个生活在阴影里的家族一个不那么惨烈的收梢。
没过多久,便有一个广西的村民“碰巧”在进山打猎之时发现了一个阴森的湖泊,并且在湖边的石滩上捡到了一块木质的雕梁残件,并且交给了当地政府。由下而上,各级主管部门以极快的速度上报北京,他们发现了一座古代遗迹。
很多年以后,在十万大山之中进行的这第一场发掘,被称作“张家铺遗址考古”。漫长的过程,由于设备简陋而不得不一再艰苦卓绝地使用人力,却在发现了一些东西之后戛然而止。回到北京的考古队员人数,还不及去程之时的四分之一。其卷宗的保密等级一栏,被扣下了“绝密”的钢印,被荷枪实弹的兵士从考古研究所调出,锁进了一个铜墙铁壁的地方。
可是张家族长本人,却迟迟未曾出现。

绿皮火车开得很慢,此时外头的树木长得茂盛,悉悉索索地剐蹭着外面的车皮,偏偏坐在窗边的年轻人还嫌不够意思,非要将玻璃的车窗向上拉开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托着腮,一双干净的眸子贪恋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山丘平缓,绿野茫茫,火车驶到没有遮挡的桥上,耳听得桥下流水潺潺,阳光洒下来,刺得那年轻人眯了眯眼睛,刘海被微风掀起来又轻柔地落下,他看着远处稻田里正插秧的农民,笑得一脸开怀。
消停了没多久,大概是暖春的阳光让温度一下子高了起来,他又将外套脱了下来,双手在身后折腾了一会儿,笔直的座椅靠背和人中间夹着一团东西弄得他不大舒服,便下意识将衣服往身边一推,此时眼神还舍不得离开窗外的一切,直到发现衣服好像被谁接过了,他一愣,这才转过身来,发现身边坐着的人已经将他的外套平整地叠好放在了膝上,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
光线突然不见了,火车驶入了隧道,轰隆隆的回声将他说话的声音也淹没下去。重见光明的一刹,他发现身边人正好将眼神淡淡从他面上移开。
一个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女列车员走过来,停在他们的座位旁边。
“同志,麻烦出示一下车票。”
面对甜笑着的年轻女孩,那男人也没有什么表情,两指从口袋里夹出一张薄纸递过去,列车员看了看车票,又抬眼看了看他,眼波这么来来回回打量了几次,才依依不舍地将车票还给他:“谢谢配合。如果在列车上有任何困难,可以第一时间联系我。”
靠窗的男人叹了口气,懒懒地转过来:“女同志,请问是不是搞错了啊?我们这儿查票都查了三次了,每一次都是不同的人来。”
那女孩双颊登时绯红,结结巴巴道:“大、大概是弄错了吧,我回去查一下……抱歉啊。”
这趟火车人不多,一节车厢里坐了不过一半的人,再怎么弄错,也不可能这么离谱。
于是其中一个男人偷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向另一个道:“小哥,她们都是为了跟你搭话才来的。”
墨绿的漆,墨绿的座椅外罩,白色的桌布,银色的小茶壶,一切都静谧安详。但这一切都比不过某一个人的眼睛。
张起灵无奈地看着他:“吴邪。”
这个名字虽然迄今为止只有一个人叫,但还是迅速被它的主人熟悉起来。吴邪咬着下唇眨眨眼,又转头看风景去了。
每到一站,停车的时候,吴邪总要拉着张起灵下车去月台上逛逛。买一串卤豆腐干或者一小把带壳的花生米,仔仔细细地看着站名,问张起灵这是哪里,周围都有些什么,虽然说得多了,到后来他也很难再记住,但总觉得有趣。
“小哥,你是不是到过很多很多地方?”
张起灵点头。
“你去墨脱之前在做什么?”
张起灵想了想:“没什么有意思的。”
“哦我想起来了,你说你比我年纪还大,当时到处都在打仗,你在哪里啊?”
“战场上。”
“你参军了?什么时候的事啊?参的什么军?打日本人?”
张起灵忽略了这一串里的大多数问题,只回答了最后一个:“对。”
“再之前呢?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你都能说出那么多风土人情,难道你就没遇到过什么好玩的事情?”
火车的汽笛叫了两声,快要开车了。
张起灵拉着吴邪回到座位上坐下,这才回道:“不记得了。”
吴邪并没觉得有什么。那么多年的事情,不记得也无所谓。
火车刚刚开动的时候,能听见很分明的车轮滚动的声音。车顶冒出一阵黑烟,机车带动那么多节车厢在细细的铁轨上一路往前。
空气里有几不可闻的一叹:“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
“什么?”吴邪吓了一跳,不意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张起灵用极其低沉却坚决的声音道:“那你一定要让我想起来。”

----TBC-----
解释一下:
《涯》上卷“参商”取的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张起灵和吴邪原本就像两颗永不会相见的星子,因为冥冥之中的命运和设计好的棋局相遇,同时喻指作为线索的西藏星空和张家星图。中卷我想了两天,叫“青苹”,取的是“风起于青苹之末”。至于为什么,看文就知道啦~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17 21:17: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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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月份我会出一个短篇集,收录没有收过本的短篇,十个左右,含有两篇不公开的。G文有三篇,已经约好,都是很棒的写手,期待一下啦~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22 13:45:00 +0800 CST  
中卷·青苹
(1.2)
火车到站的时候吴邪正睡得昏昏沉沉的,被张起灵单手一捞,晕乎乎侧头靠在他肩上,拿手背揉了揉眼睛,看见月台上满是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和另一道铁轨上停着的运煤的篷车。
“武昌?”吴邪有些疑惑,“我们的车票好像不是到这个地方吧?”
“坐车太久了,我们随便走走。”
直觉里张起灵并不是个会如此心血来潮的人,但关于去哪里这件事,吴邪并无意置喙。天下之大,哪里都好。
张起灵拽着他穿梭在汹涌的人潮里,逆着人群行走的方向往车站外面走去。这一站许是个十分繁忙的地方吧,所以人这样多。逆行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张起灵将吴邪侧挡在身后,用肩膀毫不客气地在人群中撞开一条路,还试图越走越快。
“小哥你慢点……”
张起灵回头看了他一眼,就那一瞬,吴邪发现他的瞳孔里倒映出身后不远处他们刚刚下来的火车上,有几个人正从车窗里跳了出来,底下的旅客四散逃开,一片惊呼声,场面刹那就乱了。
手腕上力道一紧,吴邪转眼被带到了张起灵身前:“快走,别看。”
“那边!别让他们跑了!”
纵使满腹的狐疑,吴邪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发问,身体下意识地遵从他的指令,循着人与人的缝隙往外冲。
虽然看起来距离不长,但人群里哪是这么容易能追上的。等出了站,吴邪稍微松了口气,张起灵便将身上的背包塞给他:“往西一直走,我很快追上来。”
火车站外头是一片零散的集市,除了各种小东西,还有不少先做的吃食,洋溢在暖洋洋的空气里,让人刚睡醒没多久的胃一阵抽动。吴邪咂了咂嘴:“你小心点。”
走了不多远,便是一条河,正好沿着河岸往西走。此时回头,正看见方才他们搭乘的火车开走了。刚刚那几个人是来抓他和张起灵的?可这是为什么?他们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什么人会盯上他们呢?张起灵又是怎么知道被人盯上了,才果断决定在这里下车的?
河岸上树荫茂盛,齐肩高的位置间或有几棵紫薇花,那气味算不上太讨喜,但长得有趣,吴邪多看了几眼,总算盼来了身后的人影。
张起灵是跑着过来的,看到他的刹那,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解决了?”
张起灵点头。
吴邪绕着他走了一圈,好家伙,身上一点灰尘都没沾到。确认他没事,这才小心翼翼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张起灵老老实实回答:“打晕了。”
“一大把年纪了,能不能不总跟人打架?”
“尽量。”
吴邪咋舌:“说真的,我最初并不知道你身手好,因为你在我面前第一次跟人打架就打了个平手,后来才慢慢发现……”
张起灵向他伸出手。
吴邪脸一下子就红了。
怎么忽然这么主动了。以前就算要牵手,不也都是一些迫不得已的情况么……虽然这么想着,吴邪还是平时着前方,然后缓缓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手里。
无奈的声音响起来:“我让你把包给我背。”
“我可以的!”好像有一股血直冲上脑门,热得他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不知道是尴尬还是害羞的情绪搅得吴邪语无伦次,“小哥你误会了,我背得动!”
但手还是被实实在在地牵住了,干燥清爽的肌肤贴合着,暖热的体温急于传达情绪,每一根手指的指腹里好像都藏着一颗小小的心脏,跃动着告诉对方,自己有多么欢喜。这条路挺偏僻,没有旁人经过,张起灵也不跟他争,只不过此时的吴邪不好意思转头看他,否则就能看到他嘴角难抑的一抹笑意。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热闹起来,两人松开手,张起灵自然地接过了背包,听着孩童的嬉笑打闹声一路走过去,果然发现到了寻常街巷中。
“饿不饿?”吴邪问。
张起灵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在街边找了家小面馆进去坐下,要了两碗面。饿了半天,那芝麻酱、香油和辣椒酱的味道伴着葱花的香气混在一起,吴邪迫不及待地抄起筷子就夹,吃得嘴角都沾了红油,大半碗都下了肚,这才后知后觉道:“好辣啊。”
张起灵又要了茶水给他,吴邪吃饱了便一口口将烫的茶水吹凉喝进嘴里,看着对面的人手腕力道恰好地夹起面条,从来不会将一滴酱料溅到别处,这是一项对于力量控制要求十分精准的活计。
然而就算训练得再久,张家也必定没有教过他们,在喜欢的人热切的目光注视里,应当如何保持一如既往的冷静,所以当发现张族长终于有点绷不住了的时候,吴邪还是很高兴的,然后将一杯茶水递过去:“喝这个,冷热正好。”
一切都正好。马路上自行车的铃声很清脆,吃饱喝足在街上逛逛,吴邪左顾右盼的十分新奇,不断发表着诸如比墨脱的东西丰富多了的感慨。其实张起灵从前也不曾有什么闲暇来逛街,就算没事,他也更愿意找个地方睡觉,从没有想到来做这样轻松的事情,是以竟也觉得新奇。
这样一想,他离开这些地方也很多年了。全国解放以后,气象的确大不相同,他记忆当中的很多东西都发生了改变。或许也是他看东西的眼光不同了,无数世俗变得亲切如同肌骨,澎湃如同血液。
街角有一家卖书刊的小店,两个人进去看了看,吴邪觉得字帖有趣,不断地翻开不同的字体对比着,又觉得哪种都好看,最后翻开一本的时候,居然有些移不开目光。
“瘦金。”张起灵淡淡道。
店员一看有识货的,知道有几分意思:“这个小同志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吧,这个字体是叫瘦金没错,这可是宋朝皇帝创立的字体,照着字帖学会了,写出来很漂亮的。”
吴邪以前对于汉字没什么感觉,能读会写而已,今日偶然一见,倒有点相见恨晚的味道,的确觉得这字体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好看,想着便要问张起灵能不能买下来给他,哪知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已经将钱放进了店员手里。
这感觉有些奇妙。
吴邪晃晃脑袋,将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赶出去,又接着逛下去。
晚上,两人找了间小旅馆住下来,洗了澡换了衣服,吴邪忽然想起来问:“对了,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话刚出口,吴邪就觉得自己问得怪。
的确,既然他在火车上能察觉到被盯梢了,能判断在哪里下车最合适,就说明他这一路上都没有暂停过对环境的观察,他一直是跟别人有联系的。
“那几个来查票的列车员,其中有一个是张家人。”
点到即止,也不算答非所问。
“那几个想抓我们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张起灵说。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们?”
“直觉。”
“那……我们现在还留在这里,不会再被他们盯上么?”
张起灵的表情有些怪,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他们想不到我还会继续留在这里。”
第二日两人去爬蛇山看了长江,当地人说这山顶原本是大名鼎鼎的黄鹤楼所在地,只可惜清末的时候楼倒了,现在这儿只剩下一座铜铸的楼顶。吴邪觉得有些感慨,但吹着风看着江景又觉得明媚。长江大桥很壮观,还能通铁路。大约是天气好的缘故,游人不少,有年轻人激动地对同伴说着“这便是毛主席所写‘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云云,二人倒也不多在意。
第三日张起灵带着吴邪去看了一场电影。走到影院门口的时候吴邪明显很诧异,诧异里又带着点兴奋:“你怎么知道我注意这里好几回了?”
张起灵心说你每次经过那好奇的眼神粘在这儿拽都拽不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带他进去买了票。
当日放映的电影叫《红鹰》,讲述的是红军在白河草原打土匪的故事。那白河草原在甘南,生活的多是藏族人,看到往日熟悉的寺院牧民变成了彩色的影像出现在大幕上,最后还出现了一支藏族人的游击队,吴邪边看边笑,电影结束了还意犹未尽地问张起灵:“这故事是真的假的?为什么我以前都没听过这样的事情?”
张起灵不答反问:“好看?”
“好看!”吴邪回答得很果断,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下次还要来!”
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刚刚擦黑,吴邪一边还沉浸在电影的剧情里,一边在想着吃些什么,忽然发现街边有一处墙边围着不少人。他同张起灵对视了一眼,走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张通缉令。
人群对着那纸上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吴邪凑到前头看清了名字:“陈皮阿四?这名字好奇怪。”
通缉令上的罪名是杀人、偷盗、抢劫,还配有一幅人像,不过明显不是照片,可能是根据什么人的指证或是描述画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精瘦,相貌很有棱角,脸上还有几道疤。
“走。”张起灵道。
见他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吴邪心知不对:“这个人……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张起灵没说话,算是默认。
“可通缉令上说他做了那么多坏事,这样的人,你怎么会认识?”
旅馆的位置比较僻静,走到楼下的时候,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张起灵看他良久,眼神复杂。
“张家,是盗墓世家。”
吴邪愣住。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只是从来没有深想过对与错。对于他来说,只觉得身边的张起灵是好的,是温柔的,是没有缺点的。
“那……又怎么样……”声音逐渐低下去,吴邪在路灯下面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
张起灵开始后悔将吴邪牵扯进自己的事情里面。他似乎真的不应该拥有这些感情和牵扯,在西藏的时候,他就不应该一时冲动让吴邪跟自己一起走。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完成,而那些事情,他一样也不希望吴邪去经历。
当然,吴邪现在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悄悄换了个站立的角度,在张起灵的影子上踩了两脚。
罢了。
张起灵想。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够结束这一切,完结张家的使命,他大概已经知道自己之后要去做什么。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前所未有地期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TBC-----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25 16:13:00 +0800 CST  
(2.1)
天还没亮透的时候,外头就偶尔传来了些自行车轱辘压过的声音。六点刚过,一辆格外高些的自行车大喇喇地从路口骑进来,车上的人穿着深灰色的衣裳,抬头看了看这间小旅馆,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然后右手大拇指用力一拨楞,清脆的铃声顿时响起来。
旅馆老板娘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出去给开了门,那人也不多问,径直上了三楼,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就开始敲门。
吴邪是这个时候才被闹醒的。他睡眼惺忪地支起上半身,扯了扯睡觉的时候无意识揪到胸口变成一团的背心,发现另一张床已经空了,张起灵刚刚穿上外套,正站在门口准备开门,见他醒了,将他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扔了过去:“穿好。”
吴邪原本正在心里骂着,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大早就来扰人清梦,听了这话,懵懵懂懂地点头,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小哥刚睡醒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两分,倒是别样好听。
外头见这么半天没动静,加大了敲门的力度:“开门!”
张起灵冷着脸开了门,吴邪正好穿完裤子,就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钻了进来,脸上还架着一副墨镜。
“瞎子?”吴邪无声地冲张起灵比了个口型,一脸震惊。
墨镜这东西,价格不菲先不说,大街上也少有什么正常人戴着。除了算命的,也只有盲人了。可解放以后,在大街上摆摊算命的也不多了,吴邪有这个猜测并不奇怪。只不过若此人是个盲人,动作未免太流畅了些。
张起灵好像有点无奈,那人的脑袋已经在吴邪和张起灵之间扭了几个来回,也是不可置信的模样,最后定格在了吴邪那边:“你是谁?为什么认识我?”
吴邪:“……”
“行啊哑巴!”那人一拍张起灵的肩膀,后者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避开了,那人也不恼,“我估摸着全国得有起码一个加强团的人上天入地在找你,没想到你在这儿躲自在。”
“上天入地?”吴邪僵了一下,“小哥,这人是谁?”
“入地,主要是入地。”张家近几十年开过的大型古墓都翻了个底朝天。那人笑得诡异,然后主动回答了后一个问题,“你叫我黑瞎子就行。”
“什么事?”张起灵淡淡问。
“还能是什么事?”黑瞎子抄着手走进来,打量了一下房间里的生活环境,好像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地方,但并没有发问,“给你带个话。陈皮四爷这回算是给你们张家做了替罪羊。”
听见这个名字,吴邪明显清醒过来,眼神也变得狐疑。这不是昨天在墙上贴着的那个通缉犯么?他和张家有什么关系?
张起灵靠在窗口,两层窗帘垫在他身后,外面明亮的天光透过布料,映出他挺拔的身影,表情却在阴影里不大分明。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低了头道:“没有用。”
什么没有用?
黑瞎子“哼”了一声,不大在意的样子:“上头既然这么做,肯定就有它的道理。若是真的要抓陈皮四爷,何必这么大张旗鼓?这不是摆明了给他逃跑的机会么?这是故意在告诉所有人,长沙的事情,死了那些人还不算完,大清洗离结束还早着呢。除了陈家,还有别人。一个个抓下去,总会有顶不住的那一天。哑巴,你倒是说说看,他们想逼着现身的人,会是谁?”
吴邪虽然没太听明白事情,却最是聪明会看人的。一看这个情势,便明白他话中所指必然是张起灵。
算起来,吴邪与张起灵相识的这十余年,也就是张家族长从所有人视线当中消失的时间。如今他重新出现,恐怕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打草惊蛇。
“张启山告诉我,老九门当时死了很多人。”张起灵的声音低了几分,言下也有不忍。
“老九门?”黑瞎子晃了晃脑袋,“哪还有什么老九门!”
张起灵听见这话,倒真是震了一下,脸色都有些变了。
吴邪很少见他的脸色这么可怕,心下担忧,走到他身边,想安慰两句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想问什么又不知是否合适。
过了一会儿,反倒是黑瞎子主动问吴邪:“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吴邪眼神微闪:“朋友。”
“朋友?”黑瞎子腔调都变了,好像听见了什么火星撞地球般不可思议的离奇故事。
没想到自己和张起灵之间的关系当真连一个刚刚认识的人都能看出来有猫腻,吴邪更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要打结了:“怎……怎么了?”他当然想过自己和张起灵之间究竟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但找了很久,都没有明确地找到。他知道自己喜欢他,但是……他们俩之间,可以被称作恋人吗?
黑瞎子嘟囔了一句“他居然也会有朋友”,忽然又笑起来,然后骂了一句不知什么话。
张起灵皱着眉看他。
这下黑瞎子更惊讶了:“你不是一直在西藏放羊吗?还能听懂英文?”
这个吴邪倒是能猜中两分:“四几年的时候有不少英国佬在西藏到处晃荡,小哥大概是那个时候学了两句吧。”
黑瞎子点点头,扯了张椅子坐下,掰着手指一一数来:“红二爷说跟大佛爷老死不相往来;吴老狗前几年不知怎么的,突然举家迁去了杭州;霍仙姑嫁了个军官,如今在北京安了家,哦,她和解家的关系倒是还好。但是你要知道,所谓的‘老九门’,如今也就剩了几个姓氏,早就是个空架子了。”
“老九门是什么?”吴邪终于忍不住了。
张起灵对上他的眼神,叹了口气,略略解释了几句。老九门,是当年老长沙城中最有势力的九个家族,表面上各有职业,实际上却都是盗墓世家。
黑瞎子墨镜后头的眼神愈发玩味起来。吴邪只当他的惊讶是在疑惑为何自己连一个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事实上,黑瞎子是不能理解,为何张起灵这样的人,居然能耐着性子对一个人有问必答,这实在太不像他的风格了。
照他说的来看,有人故意拿老九门作为筹码,来逼张家族长现身。而他们的目的,必然是要让张起灵做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究竟是什么?
吴邪深呼吸了一口,实在受不了那两片黑玻璃后面的探究感:“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黑瞎子毫不避讳:“我是陈家的伙计啊。”
“什么?”这实在大出意料之外,“那你东家都被通缉了,想必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么还敢这么到处乱跑?”
“我怕什么?先不说那帮人抓不抓得到我,过几日我便要走了。”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
黑瞎子“嘿嘿”笑了两声,老实交代:“我准备去西德待上几年。”
这个人和张起灵很熟悉,乃至于能看懂他的眼神,这绝不是一日两日的寻常点头之交能够做到的。这种熟稔让吴邪心里有点不舒服,又说不出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一时间神思便有些缥缈,后来他们又谈了些什么也没再往心里去。
黑瞎子没待多久就走了,临走还甩下一句:“后头巷子里有家早点铺子不错,你们俩若是睡醒了,一会儿可以去尝尝。”
门刚关上,张起灵就很认真地问了一句:“你睡醒了吗?”
吴邪抱着膝盖,有点委屈地点点头。
张起灵走过来将他拉起来,整了整外套里面的白衬衣,将方才吴邪慌乱间扣错了的扣子一颗颗解开重新扣好。
-----TBC-----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3-02 20:34:00 +0800 CST  
贴一个小短篇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3-04 21:27:00 +0800 CST  
(2.2)
半个小时以后,两人在街边面对面坐着,谁都没说话。吴邪不说话是因为他有心事,张起灵不说话是因为他不大习惯主动说话。
黑瞎子带来的消息虽然比他预料得更紧迫,但并不足以让他乱了方寸。但是在事情开始之前,他需要先找个地方安置吴邪。
面前的豆浆已经见了底,白瓷的勺子一下一下地磕着,锲而不舍地捞起最后的一点点液体。陶碗应当已经用了很久了,边缘都有几个磕破的小缺口,吴邪看了看去,还是放弃了将碗端起来一饮而尽的想法。
“小哥,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张起灵愕然了一瞬,而后忽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无奈。吴邪太聪明,他有一种能够识破很多东西的天赋。而张起灵并不是一个擅长对人说谎的人,他如果决定隐瞒,只会坚持不说,而不会采取欺骗的方式。
对于吴邪,他还有别的考虑。可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已经轻易击溃了之前他想好的数种备用方案。这种妥协感不是对吴邪,而是对他自己。
付了钱,老板娘找回来的一张纸币皱皱巴巴的,上面有一行铅笔写的字,用力很浅,不仔细看还注意不到。
“谁在这上头乱涂乱画啊?”吴邪嘟囔了一句,忽然感慨道,“说起来,我觉得简化字真是没有从前的繁体汉字好看了。”
董灿教给他的自然是最规整的繁体字,但董灿本人的字体也并没有什么特色,对他更没有好好指教,不过是会写罢了。倒是自从张起灵给他买了那瘦金体的字帖,这两天睡前没事他都会看一看,颇有几分着迷的意思。
张起灵瞥了一眼那行字:“走吧。”
吴邪一下子反应过来,刚才还觉得十分普通的老板娘突然好像身上都带了一层光环,就算她依旧在那儿忙前忙后地拿蒸笼舀豆浆。
“你们张家人还真是无处不在啊。”吴邪道。
张起灵摇摇头:“黑瞎子的人。”
吴邪“哦”了一声,又翻来覆去地瞧那纸币,那行字像是一个地址,大概是这附近的某个山村。
两人走了三天,换了几次车,最后在湖北与四川交界的位置,找到了纸币上所说的那个小村子。那地方山势十分诡异,远远看起来走过一道山梁就能到达的地方,总是会在拐一个弯以后发现距离依旧很远,那些山坳像是一道道梳子的齿,走得人精气神都快没了。
吴邪没有张起灵那么沉得住气,纵使他走山路的本事并不弱,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也筋疲力尽了。
天黑透了之后,便只能循着山顶上村子里的灯光走了。这地方还没有通上电,光线很微弱,进了村口之后,连一声犬吠也没有听见。
黑瞎子让他们到一个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两人都很自然地以为陈皮阿四如今藏身在这里。看得出来,村里住户不多,村子的中间有一条小溪,两人顺着竹桥过了,发现对面的一堆暗影,竟是坍塌了一半的一座建筑。
这建筑与普通村民住的不大一样,有一个明显的正厅形制,一块开始腐烂的木匾斜在路边,吴邪走进了一看,写着“衍绪堂”三个大字。他还要再往前走,就被张起灵一把拉住了:“看路。”
前面竟是一潭水。正是从方才那条小溪里引过来的,只不过这里明显是人工挖出了一个比较深的圆形水潭。
“风水池。”张起灵注意到,这条小溪几乎是以一个半圆形绕着这座坍塌了一半的建筑流过的,而这个水潭正好镶嵌在半圆的圆心位置。在这么贫困的山村里,出现一座形制独特、还有少许雕梁的建筑,加上“衍绪”二字之意,这已经很好判断,“这是村子里的祠堂。”
“祠堂怎么会这么破了都没人修呢?”吴邪诧异,“汉人不是极其注重祭祀宗族的么。”
张起灵皱着眉,显然也在想这个问题。照理说,这样的村子,几乎全村都是同姓人,而祠堂是他们逢年过节大小事宜最重要的礼仪场所,更是一族脸面所在,即便是举所有人之力,也要将它修得看得过眼才行。可如今,明明村子里还有人住,这原本汇聚风水的中心之所,却格外荒凉,的确说不过去。
脚下一勾,一根手臂长短的木头被踢了起来,正好落进手里。张起灵拿火石点了个简易的火把,冲着祠堂里头走去。
没有坍塌的另一侧,还能勉强看出大门位置所在,一个成年人稍稍弯腰即可进入。
拿着火把左右一看,便发现这祠堂里已经没剩下什么完好的东西。楹联、牌位、神龛都已经糟乱得不成样子,蜘蛛网和灰尘混在一起,惨不忍睹,更别提供桌了——从中间断成了两截,可怜兮兮地倒在地上。
以张起灵的目力,一眼就发现在梁柱靠顶端的位置有两个枪眼,子弹八成都还嵌在里头。难道说,这祠堂竟是被人砸了?
吴邪一进来,就在火光的范围内看见了一样东西:那是原本用来供奉先祖神位的地方,此时那些写着字的牌位横七竖八地倒着,而正中间被一堆蜘蛛网包围的位置,居然隐隐约约地露出了几根白骨!
吴邪头皮一麻,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那是什么东西?”
难道说,还有人不让遗体入土为安,直接赤裸裸摆在祠堂中间的?
张起灵将火把换了个手擎着,腾出靠近吴邪的那一只,捏了捏他的手掌。吴邪一下子安定下来,就听得张起灵冷冷道:“出来。”
黑暗环绕,唯有两人站着的位置有亮光。难道说,这鬼气森森的祠堂里头还有别的活物?
没有人回应。
张起灵随手拿了一块不知什么东西,就朝着某一个方向扔了出去,应声砸在了不知什么上面,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有些稚嫩的痛呼。
随后,一个半大孩子揉着眼睛,一脸委屈地走了过来,摊开手心递上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铁弹子。
“那个怪人说,叫我把这个给来找他的人。他先走了。”
张起灵拿起来掂了掂,心里有数。陈皮阿四果然来过,只不过不知道听见了什么风吹草动,又提前离开了。
“他还说什么了?”
那小孩支吾了两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很年轻却很凶的哥哥,都快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吴邪趁着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大着胆子走近去看了看那团尸骨,结果就发现那并不是一个人的遗骸,而是一只不太大的动物。但是骨头的摆放没什么规律,吴邪看不出来是什么,好像是从哪里收集来的,然后就那么堆放在了这里。
“小弟弟,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吴邪指着它问道。
那小孩果断选择了提问人比较和蔼、问题比较简单的那个来回答:“那是猴子!”
“猴子?”吴邪并不相信,“这可不是猴子的骨头。”
张起灵仔细察看了一下:“是狗。”
小孩点头:“那只狗,名叫猴子!”
“一只狗为什么起名叫猴子?”吴邪笑起来,然后觉得这并不是重点,“你们村子的祠堂里,为什么会放一只狗的骨头?”
“不是我们放的!”小孩这回答得义愤填膺,“是张大佛爷放的!”
吴邪和张起灵对视一眼,心说这地方果然还有别的蹊跷。
那之后,在不断地尝试提问和诱导之后,他们从小孩的话里逐渐拼凑出了一个发生在很多年以前的故事。
还是在抗日战争尚未全面爆发的时候,当年的张启山,率部在这一带的山区剿匪。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无线电设备,传信十分困难。而悍匪凶猛,又得地势之利,牢牢扼守了几个交通要道,张启山手下的人,根本没有办法互通有无。但是在几次传令兵被捕之后,张启山忽然有了别的办法。
不知道是谁借给他几条狗,这些经过特殊训练的狗很通灵性,在特定的人派遣之下,可以传递消息。而猴子,就是其中的一只。
这是一条十分传奇的狗,在完成了数次任务之后,走上了它的不归路。
也许张启山后来十分后悔派它走了这一趟,因为它为了救这个村子,一日行了一百多里的山路来报信,到达之后活活累得吐血而死。而被它拯救了的村民们,居然在土匪离开之后,将死去的猴子剥了皮吃了肉。
张启山到达的时候,听见猴子死了的消息,面色就不大好看。而等他发现,猴子居然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只能找到几块被吃剩下的骨头的时候,张大佛爷彻底发怒了。
他命人砸毁了村里的祠堂,把牌位扔到了一边,亲手将猴子的骨头摆在了最尊崇的祭祀位置上,然后撂下一句话:“从今天开始,这只狗就是你们的祖宗!你们还不如狗!”
临走之前,他掏出了腰间的配枪,在祠堂里向上连开三枪,然后带着军队掉头就走。
祠堂已经毁了,那个战乱的年代,村民们想要修缮也是有心无力。他们并不知道那个威风的军阀头目如此在意一条狗的原因,但不久之后,还是有人弄明白了张启山究竟是什么人。
得罪了这样的大人物,他们很是担惊受怕了一阵子,后来发现什么事情也没有,便也逐渐忘怀了。只不过这个故事,一直流传在村子里,而张大佛爷的名字,向来是可以吓唬住那些夜里不睡觉闹着啼哭的孩子的。
“陈皮阿四是不是知道这件事?”这句话,吴邪问的是张起灵。
后者闻言并不作答,而是也缓和了语气问那孩子:“给你铁弹子的人,还说了什么?”
孩子回忆了一阵子,吞吞吐吐道:“要找什么……钥匙。”
“别急,你慢慢想。”吴邪摸了摸他的头。
那孩子得了点安慰,不再那么害怕,往吴邪身边靠了一步,垂着头想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他说,找不到钥匙,大家都要没命。”
“开什么门的钥匙?”
“不知道,他没说。”
“那……是谁要找钥匙呢?”吴邪心中焦急,却不得不按捺住情绪一点点试着问。
“是大人物!”
张起灵眸光一冷,那火把恰在此时燃尽了,一下子没了唯一的光源,吴邪眼前一片漆黑。随后就感觉到自己被拽着急急忙忙地往外走,绕过水潭,就见村子里已经没什么灯光了。
也许是天太晚,村民们都睡了。
张起灵的臂力一丝一毫也没有放松,脚步还在不断加快。
“小哥,怎么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下一刻,出村子的路就被堵住了。几十支火把燃烧着,缓缓向他们围过来。
果然,陈皮阿四提前离开,就是这个原因。
“二位今夜怕是走不成了,烦请在村子里多待几日。”
张起灵借着火光观察那些人,还好,并没有某种让他担忧的特征。
吴邪偏过头,询问似的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没有恐惧,顶多是几分紧张,剩下的都是对他坦然不移的信任。
张起灵释然。他对着持火把的人点了点头,算是同意。跟着他们走的时候,他还勾了一下嘴角,对身边人轻声道:“别怕。”
-----TBC-----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3-06 16:59:00 +0800 CST  
中卷·青苹(2.3)
火把大约是拿煤油点的,燃烧的时候气味有点大,毕毕剥剥的声音在静夜里更让人紧张。为首的人示意了一下,立即有人上来拿麻绳将两个人绑了起来,推搡着往村子里走去。没走多久,绕过一处柴火垛,有人从腰上解了钥匙打开门,将两人往里一推,复又上了锁。
吴邪一个没站稳,正好半压在了张起灵身上,立即有点尴尬,下意识地想摸摸鼻子,又意识到两手都被反绑住了,当下只能往旁边滚了一下,再抬头看的时候,张起灵的表情却淡淡的,像是全不在意。
外头的人用方言交谈了几句,火把的光亮一下子少了大半,只剩下两三个人守着。
他们绑人很有技巧,除了手腕,连手指也一并紧紧绑住了,这样就无法为对方解开结。吴邪挣扎了几下,终于放弃了,仰躺在一边,轻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张起灵摇摇头。
吴邪思考了一下,得不出结论。半晌,又将事情前前后后捋了一遍:“这村子奇怪,既然和张大佛爷有关,自然和老九门是一伙的,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陈皮阿四要躲到这里来。可究竟是什么人要对他不利,让他提前走了呢?这些人看起来又像是村民,否则不应该对村子这么熟悉,那我们明明是陈皮阿四叫来的,他们绑我们做什么呢?”
“猴子,一定是吴老狗的狗。”张起灵忽然道。
“老九门排行第五的吴家?”吴邪回忆了一下,“对,那天黑瞎子也说过,这一家人很擅长驯狗。你的意思是说……”
身边传来“喀喀”几声,吴邪一怔,觉得像是骨骼被折断的声音,顿时毛骨悚然,却见张起灵不知怎么用了力,身子瞬间小了一大圈,然后甩了甩短了一截的手臂,手腕轻轻松松地脱出,然后将胸前背上已经松垮了的麻绳解下来丢在一边。
吴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站起来,身高不过到自己肩头。然后又见他不以为意地甩甩手脚,骨骼的声音响了几下,转眼又恢复了素日的模样。
“我……是不是看错了?”吴邪迟疑道。
张起灵伸出右手两指,在他绳索的死结处用力一扭,食指粗细的麻绳断得很利落。等吴邪也重新恢复了自由,他这才看着他道:“缩骨功。”
吴邪仍然保持着看到了旷古奇观的表情,下巴都快脱臼了。
“别怕。”他说。
就这么一会儿,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两遍了。吴邪逐渐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咬了咬嘴唇,还是拉住了他的手臂:“你在这里,我有什么好怕的。”
话刚出口,立即觉得更不好意思了,生怕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赶紧找话题:“你不疼吗?”
这是张起灵这辈子第一次在可以采取行动的情况下没有第一时间行动,事实上,他受过严密训练的大脑,此时居然一片空白。
他自己都忘了他花了多少严寒酷暑来练习缩骨功——一门难之又难,但是在危急关头经常发挥出重要作用的技术。从一开始每一次都如同断骨一样的疼痛,到慢慢地麻木了,他不知道是真的不再疼了,还是身体习惯了疼痛。很早就有人对他的骨骼状况下过定论,以他的天资,是百年难遇的好材料。
一块材料的感受,是没有人会在意的。
但是,现在,这间小小的柴棚里,有一个人拉住自己的手臂,殷切地问他是不是疼。
月光从木板没有钉死的缝隙里漏进了几许,映在吴邪的眼睛里。
张起灵的视线缓缓滑到他停留在自己皮肤上的手掌:“我没事。”
“那我们现在逃出去?”
其实即便是刚才,想要突围出去,对张起灵来说也不是难事。但他还要顾及吴邪,又不能对这么多人痛下杀手,加之存了几分看看他们目的的心思,便来了这里。
现下看来,这群人应该是别人派来绑他们的,因此将人锁进柴棚就没有了下一步动作,估计是想等人来。
“再等等。”张起灵道。
凭听力即可知道,外面有三个守卫。夜已经很深,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开始打瞌睡。那时候再开门出去,就能在他们弄出大动静之前解决,省得再多麻烦。
吴邪听话地点点头,看张起灵干脆坐下靠在墙上开始闭目养神,也学着他的样子准备小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这几天山路走得多,两个人虽然都惯于这些,也着实是有些累了。一旦放松下来,吴邪很快就沉入了梦乡。美中不足的是背后靠着的木头很粗糙,硌着后脑勺不大舒服,在梦中还皱着眉试图调整姿势。
身边的人虽然闭着眼睛,却并不曾睡觉。发现他这个样子,竟然饶有兴致地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确认他的呼吸变得平稳了之后,便挪过来将人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让吴邪靠在了自己胸口。
感知到一处温暖又光滑的所在,梦中的人满意地哼了一声,偏过头靠着睡了过去。
山里的夜晚不比别处,不仅风凉,泥地里也一寸寸地蔓出冷意来。吴邪睡得昏昏沉沉,忽然脑子里一个激灵,骤然醒过来:“不对,门被锁上了,咱们怎么出去啊?”
张起灵不意他还想着这个,揽着他肩膀的手松了劲,轻咳了一声:“无妨。”
两人悄悄往门口摸过去,木头门粗制滥造,是用一根根木条钉在一起的。张起灵手上使力,将铁钉一个个起了出来,很快就弄出一溜足够伸出去一只手的宽度。吴邪本以为他要撬锁,谁知道人家根本就没想着去动那沉甸甸的锁头,而是直接在链条处加力,硬是将衔接处拧开了。
门一拉开,张起灵闪身出去,干脆利落地在距离最近的守卫脖子后面一个手刀,悄无声息地将人放倒了。
吴邪跟在他身后,将火把拿在了手里,看着他如法炮制地将剩下两个人也解决了,一路有惊无险地离开了村子。
二人不敢久留,又走了整整一夜的山路,到山下的镇子里休息了一天,又接着往西走。
两天以后,吴邪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的猜测问出了口:“小哥,你是不是有目的地了?”

医生从卧室里退了出来,跟着警卫员到外头喝了口茶准备开药。
副官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似乎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问:“佛爷怎么样了?”
医生自然知道此事躺在里面床上的这位究竟是个什么地位,也正是因此,他战战兢兢,措辞很小心:“除了旧年落下的那些伤病,看起来首长思虑很重,睡眠不好,上了年纪的人,身体难免就吃不消。”
副官皱了皱眉:“你开了什么药?”
医生赶紧将一些药丸药片分开包好,然后一一在外头标注好服用的时间和方法:“只要按时吃,休息好,就没有大碍。三天以后我会再过来。”
副官点头应下,叫警卫员送医生出去,自己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卧室敲门。
张启山果然没有睡着。他虽上了年纪,眼力还是一样好:“说吧,出什么事了?”
“报告佛爷!”副官紧张了一下,分明电报就在手心里攥着,看着张启山泛黄的面色,却不愿意说了,“没有事!”
“说。”张启山就吐了一个字。
副官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上头说,要知道张家族长的消息。”
病床上的人支起了半个身子,将一个靠垫压在身后,神情冷峻起来:“不是已经汇报过,张家族长在解放之前的战乱中就已经不知所踪,我们也找不到他的下落么?”
“是。”副官斟酌了一下,心知兹事体大,必须要张启山来拿主意,终究还是和盘托出,“上面说,若是没有消息,就将全国范围内所有名叫‘张起灵’的人都找来,一个一个地审,总是能找到的。”
“他们还是知道了……”张启山闭了闭眼睛,皱纹和病色将他的老态显露无疑。他的体内没有纯正的张家血统,他的衰老速度与常人无异。这些年风风雨雨过来,他的路,就快要走到尽头了。“没有张家族长,就打不开四川的密道,更进不了张家古楼……不到最后一刻,他们是不会放弃的。”
-----TBC-----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3-12 11:14:00 +0800 CST  

楼主:jinlin660

字数:83176

发表时间:2016-01-14 22:4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4-27 22:33: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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