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却知道，这厉害东西既然已经发生了变化，势必不可能就这么过去了。他立即想到，这尸体此刻还能保持不暴起，必定是因为身上带着什么厉害的法宝，镇压住了尸气。既然方才在棺中没有寻见，那么按照常理推断，这东西多半就是含在口中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道：“不过如此。”随后示意两名伙计将尸体上半身抬起，自己从装备中找出了一样金属钩，套住了粽子的脖子，随后右手发出一粒铁弹子，不轻不重，正打在那东西的下巴处，左手顺势一拉，顿时那粽子张开了嘴，从齿关之间吐出了一样血红的东西。
就在同一时刻，陈皮阿四忽然松开了拉住铁钩的手，反而将站得离他最近的一名伙计用力一推！
那伙计年纪不大，没什么经验，基本是第一次见到保存如此完好的墓主棺，此时正兴奋得不行，被这一推，登时脚下踉跄，朝着那大粽子迎面扑了过去！
而尸体原本软软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倏忽抬起，以一种僵硬躯体完全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和角度卡住了那伙计的脖子，长如尖刀的指甲一瞬间就刺进了那伙计的脖子和脑袋里。
吴邪看得后背发凉，连张起灵的表情都微微一变，他知道开棺必有凶险，却没料到陈皮阿四会用这种方法来解决。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们站在墓室门口，哪里赶得及做什么？只看着陈皮从棺内捡起了一块通体红色的玉蝉。这块玉石又叫玉晗，人刚死的时候就会被置如喉管内，天长日久，久置千年，死血透渍，血丝直达玉心，便会变成血玉。这东西至阴，虽不祥，却珍贵无比。
那伙计的四肢颤抖了几下，慢慢地不动了，整个人扑在棺内，鲜血流出来，却渐渐开始发黑。随后，一股极其浓郁的腐臭味忽然爆散开来，那地上的粽子们脑袋歪在一边，竟然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被包围在中间的人哪肯坐以待毙，顿时子弹扫射之声不绝于耳，黑瞎子也拉枪上膛加入了战局。
张起灵看了吴邪一眼，后者点点头，示意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张起灵便从侧边冲了过去，在最接近主棺的一副陪葬棺木上踩了一脚借力，跳起极高，竟然直接跃过了人群，准确落在了主棺厚实的侧壁上，同时俯身抄起一柄刀，将堪堪做起的粽子一刀穿胸，钉在了棺材底部。
“走！”兔起鹘落之后，他厉声喝道。
亲眼见到如此的身手，众人顿时觉得哑巴张比许多玄乎的传闻当中还要厉害，更知道此刻想要脱险，只能靠他。
“冲不出去啊——”
主棺中的粽子还在挣扎，那长得可怕的指甲在空中乱挠，拉到一个伙计的后背，转眼即是几道血红的印子，流出来的血没多久就变成了黑色，那人也倒在地上不动了，显然是有剧毒的。
“给我刀。”张起灵道。
离他近的人停止开枪，立即将腿上绑着的刀拔出来递给他，张起灵反手在刀刃上一抹，连续拍在几个人肩上：“冲。”
身前的粽子们似乎都退却了稍许，几个人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竟然真的没有被阻拦。一众人顿时喜出望外，想着墓道的出口猛跑过去，只怕粽子们再追上来。如此一路不停，直到爬上了地面才松了口气。
吴邪是倒数第二个出来的，张起灵在他身后，一出来便道：“这个口子要封上。”
虽然是个力气活，但毕竟他刚刚才救了这么多人的命，几个伙计也就起身去搬了石头将墓道口压死，又回填了泥土。
天已经快黑了，一行人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点了篝火坐下，打算干脆休息一夜再走。
倒是有几个想跟大名鼎鼎的哑巴张套套近乎的伙计，奈何这一位跟黑瞎子不同，油盐不进，说什么人家都没有分毫回应。最后还是吴邪将一套换洗衣物和一卷崭新的绷带一起放到了他面前，也没有多说什么，又径自去旁边坐下了。
张起灵趁着没有人注意的间隙，悄悄望他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在黑夜里交会，吴邪只觉得他的目光比夜色还要黑，却无端清晰得让人心尖发颤。那对视的一眼里依稀藏了点笑意，温柔得将潮湿的空气都一应变得绵软起来。
吴邪低下头默默叹了口气，胸口有很多话想对他讲，又觉得不说也无妨。他们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去解决，而眼下这样的情况，已经是一万种糟糕里面最好的一种了。
陈皮阿四吃了东西，远远向张起灵道：“既然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不如就先跟着我一起干，价格你开。”
张起灵思考了一下，点点头，伸手比了一个数字。
周围几个伙计倒抽一口凉气。
这要价也实在太高了，比他们这群人加在一起还要夸张许多。
事实上他们也不清楚这道上顶尖好手的价码，黑瞎子拿的肯定比他们多，但究竟是多少，他们并没有问过。
但哑巴张……
陈皮阿四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在篝火的光下阴森森的，最终答了一个“好”字：“若是我要下的那个斗你能帮我成事，再翻一番都不是问题”
没想到他的下一句话就冲着吴邪过来了：“瞎子说，带你过来就为了找到哑巴张，既然人找到了，你也赶紧回家吧。不然出个什么事，我可不想狗五来找我。”
吴邪一愣，站起来走到陈皮身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问道：“四阿公，我没猜错的话，您是想找陈文锦吧？”
他早就有这个猜测了。早在考古队去西沙探沉船墓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支考古队的构成都是老九门的后人。除了陈皮阿四，老九门可没有第二家姓陈的了。陈文锦是谁家的人，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只不过不知道她和陈皮是什么关系。父女？还是什么别的亲戚？但是从陈皮这张老得像干枯树皮一样的脸上，实在是难以想象陈文锦那样的花容月貌。
黑瞎子提到，霍家找到的那份地图正是陈文锦解码的。那么，如果吴三省手中可以有一份，陈皮阿四手中为什么就不能有呢？
整件事在这数十年里被串联到一处，如果说那个处在广西境内的相关地点不是巴乃的羊角山，吴邪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性了。
至于陈皮一直东躲西藏，换着不一样的伙计下天南地北的斗，除了要钱，谁知道是不是也在找什么线索、什么人呢？
陈皮阿四的表情一下子狰狞起来：“你说什么？”
吴邪抿了抿唇，继续道：“我三叔曾经和文锦……姨有过一、一段，我也是听他喝多了之后说的。”
“吴三省那小子……”陈皮似乎有点不屑。
“但文锦姨并不在这里。”吴邪说，“我听说巴乃当年发生了很多事，但考古队最终都没能成功进入‘那个地方’。”
“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个老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类似于急切的神情。
他要寻找陈文锦当年在考古队时候主持过的考古项目官方资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陈皮阿四不是霍老太，也不是解九爷，他没有那些可以利用的关系。但吴邪最终也只是将当年的事情偷工减料地说了一些，略去了很多细节，还有意说得颠三倒四，显得都像是他道听途说来的。
最后，他说：“我三叔那之后就没再听说她的消息，原本可能张……小哥，他知道一些，但既然他现在失忆了，恐怕也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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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下卷完结倒计时啦。
之后还会有一个《尾声》章，正文就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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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平生（6.4）
吴邪既然说了自己从前就认识张起灵，如今时时刻刻都粘在他身边喋喋不休也没什么奇怪的，众人都只当他是年轻人想抱大腿，虽然心带鄙夷，也不过一笑置之。
他们找机会简单交换了别后的情报，在听到青铜门前那具伪装成自己的尸体之时，吴邪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他们也知道你和我熟悉，要用来骗你，恐怕不能是随便一个人吧……”
张起灵微微点头：“是那个假的‘齐羽’。”
“齐羽”这个身份，原本就是假的。这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当初捏造出来也只是为了方便吴邪在北京的出现和行事。死去的这个人，最后竟然做了一个“假人”的“影子”，不可谓不悲哀。
“我也不晓得他究竟是谁。”吴邪叹道，“是被我连累了。”
“吴家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他们会以为你死了。”
他们一行人正在密林深处休息，两个伙计手里点着一束避虫烟，环绕着简单的营地熏了一圈。走过他们二人身边的时候，吴邪正笑着不知道在扯什么没意义的话，哑巴张照旧冷着一张脸，好像完全听不见似的。那两个伙计便轻蔑地走了。
吴邪将走了一天的双脚从鞋子里解放出来，凑近了身前的篝火堆。脚底都有点僵硬了，烤得热一点能稍微舒服一些。
他仍旧笑着，语调却已经压低：“可吴家如果以为我死了，肯定会改变计划……”
“我当时没有办法。”张起灵道。
吴邪心念一动，瞬时明白过来。
彼时张起灵需要让“它”的眼线看到自己确实已经相信吴邪死了。将骨灰下葬到杭州，一是希望吴家得到消息，作出反应，二则……
“吴三省应该不会放弃找陈文锦，他是个聪明人，顺着整件事情一查，说不定还是能发现我还活着。”
“跟吴家解释不难。”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们同吴家原本也不过是有共同利益才能结成联盟，彼此都知道很难做到完全信任，只希望大家都能理解对方的不得已。
说到陈文锦，吴邪顿时又想起了黑瞎子去长白山脚下找他的时候所说的事情，于是一面啃着冷馒头一边说起了当年霍家盘口找到一枚铜玺的事情。
“……按照瞎子说的，前前后后想起来，我觉得那十有八九就是陈文锦设计的。她是故意让那枚印玺最后到霍老太手里去的，只不过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一直都没弄明白。”
一阵凉风从林子里蹿过，树荫的间隙里一蓬灌木的阴影好像动了一下，又让人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吴邪方才把外衣脱了放在一边，此时被风一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张起灵看他一眼又迅速转开目光，似乎将什么东西压了下去。过了几秒钟，他又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坐姿，尽量替吴邪将风挡住了。
这点小动作，除了十分熟悉又了解内情的人，恐怕是很难发现的。但吴邪仰起头喝水的时候，果然发觉黑瞎子斜靠在一棵不远不近的树下抽烟，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他们。
“咳……”吴邪差点一口水将自己呛住。
张起灵有点无奈，想伸手拍拍他的背，又生生忍住，最后只徐徐问道：“那枚印玺，是什么样？”
“我也没看见过啊。”吴邪回答，“据说雕刻很复杂精细，有几只恶鬼，又有似龙似鱼的东西。”
“不可能。”张起灵忽然道。
那样的印玺，他是知道的。可是……
“陈文锦拿着鬼玺进了青铜门，怎么会还在霍家手里？”
吴邪大吃一惊：“陈文锦进了青铜门？”
不对……他仔细想着张起灵话里的意思，既然如此，张起灵肯定就知道那印玺究竟是什么来头。如果霍家那里有一枚，陈文锦进青铜门的时候手里也拿着一枚，那么很有可能，这世上有两枚这样的东西。

陈皮阿四要下的正是巴乃的湖底古楼，可还没等他们到巴乃，先去探路的伙计都来回报，说村里来了好大一群“上面的人”，说是什么国家机构来这边山里考察野生动物的。
陈皮沉吟了一会儿。这世上江湖骗子多的是，但巧合就少了，动物专家也很少兴师动众地出没。且他既然知道陈文锦最近一次的下落，此时硬要在巴乃停显然是个不智之举。于是他让黑瞎子带着几个伙计留下，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直接离开了。
没过多久，张起灵收到消息，张海客有意无意的活动果然被人盯上了。
当时吴邪正在同他闹别扭闹得不亦乐乎。
当然了，虽然别扭是双方的，但是“闹”的只有吴邪，具体表现为不跟他说话，吃饭离他远远的，走路也不跟他有目光接触。
当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成为一种常态以后，好像也没有多么辛苦了。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已经彻底习惯了。于是在平凡当中制造一点小小的波澜就变成了另外一门艺术。
事实上吴邪很久以前曾经怀疑过，张家人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可以直接通过眼神来沟通。但后来见过了张海客那一拨人之后他就知道不是了。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也思考过，以后万一太阳打西边升起张家有朝一日复兴了，那帮人指不定还得扒拉着他的裤腿求他去充当他们族长和底下无数人之间沟通的桥梁。
啧啧。
几日之前，他们的队伍需要一批补给。这批货大多数是走私的军火，陈皮联系到的人本事奇大，居然约在南宁交易。若不是多次跟这个人有业务往来，谁都会以为这是条子设局钓鱼的。
陈皮一个通缉犯，当然没事不往这种大城市跑，黑瞎子最近风声有点紧也不方便出面，最后陈皮大概也是存了让吴邪顺道回家的心，竟然让他和张起灵带着几个伙计去了南宁。
约定的盘口在一个小公园的湖边，一家不怎么起眼的仿古纪念品商店，二层是一个小茶楼。
天气已经很热了，杨柳荫里夏蝉的声音不绝于耳。不过走了半个多小时，吴邪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后面几个伙计更是一头的汗，只有张起灵，一直到进了茶楼都一身清爽。
这地方有点像是个小小的景区，吴邪心下略微警惕，但一上去，看见一个人，就顿时知道了这个盘口这么嚣张的原因了。
他从前并没见过这个姑娘，但那张脸简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别人她的身份，以至于吴邪一见就呆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才笑了笑，对那女孩道：“你好。”
整个二层就她那一桌坐着人，姑娘穿着一条简单的连衣裙，长发用一根黑色的簪子盘起在脑后，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很少会有的古典打扮。她正在喝茶，手边还摆着一本线装书，听了这一句问候，对柜台后面招招手，这才向吴邪答道：“你有事同掌柜的说，我就是放暑假过来玩玩的。”
她说话的口音有一点微微的北京腔，加上那张和霍玲有六七分酷似的脸，以及这样的气质家教，不难猜出是霍家人。
但吴邪也顿时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忙向掌柜的微微拱手，按照约定的暗号取了货。
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姑娘却主动过来拦住了他们，笑嘻嘻对吴邪道：“我认得你。”
“哦？”
“嗯！”她很确定地点头，“但那时候我还小，你大概不记得了……真让人伤心啊。”
吴邪回忆了一下，自己出入霍家大宅的时候，应该都戴着面具才对。面前的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眼里一派天真的狡黠，但到底缺乏历练，与人对视的时候，还是不经意露了些许紧张。
但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完全不容人反驳。或者说，当面前是一个这样美丽可爱的小姑娘的时候，也没有人忍心反驳。
这是一种对人心理的利用，她是霍家人，这毫无疑问。她说这样的话，肯定不是为了搭讪，她是有目的的。她应该是想通过这样一种简洁的与人建立关系的逻辑来更方便地进入真正的交流，借此获得一些信息。
吴邪觉得有点意思，于是他也故意压低了声音问：“你来这里，只是随便看看？”
对方迅速回答：“当然不是！”她眨眨眼，“我在找一些东西。”
这与同江湖骗子打交道不一样。如果是个半仙游医，故弄玄虚的话，直接上手揍一顿，对方多半就说了，不行就再揍一顿；但她是霍家的姑娘，这个彼此试探的部分一时半会儿是完不成的，留给吴邪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
她年纪还小，但霍老太却允许她独自一人从北京跑来千里之外的盘口，这当中的意味不可谓不多。要知道霍家是女人当家的，而霍玲眼下已经不可能再回去继承当家的位子。
吴邪脑子里一下子转过许多念头，最后还是只不痛不痒地道了一句：“祝你成功。”
原本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就算吴邪盘算着什么，也全都是跟九门之中的关系、跟他们日后的计划有关的部分。几个伙计拿了军火物资，哪里敢多留，匆匆忙忙地出了城往之前的营地里赶。
结果吴邪很快就发现，张起灵的情绪不大对。
这个人绝大多数情况下，在别人眼里都是“没有情绪”的。但吴邪在数十年的经验积累之下获得了一种基本上可以跟他用眼神交流的技能。
比如现在，张起灵很不高兴。

哎哟我去 我发现我发的第二章被删掉了 补一个

吴邪转念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不但有点开心，还有点小小的激动——这简直是千古奇观！
虽然苦于不能跟人分享，两个人因为张起灵的“失忆”也不能有太多交流，但吴邪就是看出来了，而且还走在路上莫名忍俊不禁了好几回。
他们距离陈皮阿四大队人马的位置大概有一天半的路程，晚上宿营的时候，吴邪没理张起灵，反倒和另外几个伙计聊得热火朝天。一直到睡觉之前，吴邪悄悄瞄了张起灵几眼，发现他还是很不开心，微微垂着眼睛的模样竟然还有点委屈。
吴邪暗笑了一阵，想着明日找机会跟他解释，走了这一天也确实很累，没多久就睡着了。
到得夜半的时候，吴邪醒来，发现营地里的篝火基本都灭了，张起灵原本在的地方也没有人。他心里顿时一惊，这家伙可千万别为了这么点小事就玩消失，那可就亏大发了。
吴邪有点不安，瞬间清醒了大半，起身去找他。他不敢出声，将手电调到最暗绕着营地走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忽然在树木最密的那一侧发现了两个人影。
他一眼就认出来其中背对着他的那个是张起灵。
月光下的树林其实是很亮的，但另一个人他并不认得是谁。
吴邪踌躇了一下，刚想往回退，结果那个陌生人不知怎么的竟然发现了他，一声招呼都没打，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样什么东西甩手就冲着他这边扔了过来！
吴邪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遑论避让了，幸好张起灵反应快，在他出手的最后一刹反手挡了一下，那一道银色的光芒失了准头，落到草堆里不见了。
这什么人啊，也太心狠手辣了！
吴邪强忍着骂人的冲动，再一抬头时那人居然已经不见了，张起灵独自走了回来，拧住他的手臂就往树林里带。
“干什么！”
拉着他的人在前面脚步未停：“张家人，来传信的。”
“我没问他！”吴邪很生气，“你拉我干什么？我要回去睡觉！”
张起灵不做声，这儿的地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侦查得如此熟悉，三两绕就拐过一道小山梁，彻底看不见营地了。
“你不是跟我摆脸色么？现在又来拉我。”吴邪甩了甩手，一脸不情愿。
“你跟她聊得很开心。”
吴邪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瞪着张起灵看了三秒，终于绷不住表情，笑得弯下腰去。
张起灵停下脚步，匪夷所思地望着他，好像在说，自己生气根本没有什么不对啊。
“那个姑娘才多大？”吴邪笑了半天，差点站不住，又去扯他袖子，“不对，不是这个问题。小哥，你真吃醋啊？你也太不相信你自己了。”
张起灵摇头：“我不喜欢看你跟别人聊得那么开心。”
“那你就摆一天脸色？”吴邪问。
“那你就一天不理我？”张起灵反问。
吴邪张口结舌，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的打嘴仗？！
“……不是。”吴邪想了半天，“我觉得我吃了好大的亏，你现在装失忆，一直一幅很清高的样子，害我天天落得追着你跑，像是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张起灵猛然咬在他嘴唇上，将后面的话全都吞了进去。
“唔……”
话没说完的感觉不太好，但吴邪挣了两下，还是乖乖打开牙关，让他的舌头进入了自己的口腔。张起灵的动作微微有点粗暴，舌尖沿着齿列来回扫荡，又抵着他的舌头缠弄，两个人的牙齿磕了一下，吴邪晕头转向地闭上眼，背后一实，被他压到了一棵大树平整的树干上。

只要是这个人，他是无所谓和风细雨还是疾风骤雨的。
等两个人收拾好回到营地，已经将近黎明了。有个醒得早的伙计已经开始生火，见到两人一同回来，诧异着问了一句：“你们干嘛去了？”
吴邪怔了一下，生生忍住想去拉领子的手，镇定答道：“……放水。”
“放水还得一起去？”
“你怎么话这么多？！”吴邪佯装怒了，“我胆小，不敢一个人往林子里走，你有什么意见？”
这一路走得比之前还要辛苦许多，吴邪哭丧着个脸，下坡的时候每每腿都在打颤，前面开路的那人好歹心里有数，走得不如前一日快，如此拖拖拉拉，总算回到了营地。
陈皮阿四正将队伍分成几拨，他自己要带几个心腹伙计回长沙，另外两批人便按照他的指示去下斗。吴邪一语不发，默默站到了张起灵身后，陈皮也懒得管他。他走得十分匆忙，似乎有了什么明确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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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平生（6.5）
此后的数年中，张起灵和吴邪一直伪装成普通的陈家伙计，下一些不大不小的斗。其实绝大多数没有什么凶险，也捞不到太好的东西。
2002年的年底，长沙几家喇嘛盘发生了不小的动荡。有几个人因为一桩凶杀案被捕，此后牵连了许多人，林林总总的罪名被翻出来，一下子稀里哗啦被抓的被抓，远走的远走，好多盘口都凋零下来。
在这当中，平安的人见到这么多一下子没了主的地盘，自然也是蠢蠢欲动。
吴邪第一次见到潘子，就是在那个时候。
当时他和张起灵从外面回来，见到院子里有一个男人正在给自己的胳膊裹伤。这一处店面是陈家的，看起来刚刚经历了一场火并，一地狼藉。那个男人在这么冷的天里就穿了一件黑色的工字背心，背影有几分魁梧，听见脚步声转过头，露出侧脸一道不大明显的刀疤。
吴邪不认识这个人，但还是点点头算作打招呼。谁知那人直愣愣地盯了他一会儿，又惊又喜地喊道：“小三爷！”
吴邪不明所以，张起灵也不明所以，正不知该答什么，就看见吴三省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留了一点胡子，看上去比前几年老了些，一见吴邪便几步走过来搂着他的肩膀：“大侄子！这几年可野够了吧？跟三叔回家过年！”
原来如此。
吴邪微微回头跟张起灵交换了一个眼神，紧接着便道：“行啊！”
吴三省笑笑：“年后我要下个斗，来跟陈四爷借个伙计。”
吴邪顿时明白。
他们回到杭州的时候，距离过年就还剩半个月了。
吴家人对吴邪意外得热情，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家人一般，有时候看着他们的眼神，吴邪都快要分不清楚他们究竟只是演给暗处可能的监视者看的，还是真心如此。
亲情于他，本就生疏。
他们在饭桌上喝了不少酒，吴老狗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他是真的老了，像每一个老人一样，开始喜欢说一说往昔的事情。最后他拉着吴邪的手说：“以后开个店，当个小老板，也挺好的。我在西湖边有一间铺子，就送给你啦。”
放进他手里的是一把钥匙，那钥匙偏大，应该是用来开铜挂锁的。
吴邪收下，很诚恳地说了谢谢。
吴老狗说：“酒喝完了，小邪你再去给我开一瓶吧。”
吴邪点点头，转身去厨房取了一瓶花雕酒。吴一穷正在洗碗，自来水从龙头里落到白色的碗碟上，发出很生活的声音。见吴邪进来，他擦了一把手，很自然地将柜子上的开瓶器递给他。
吴邪打开酒，走回饭桌前，却发现吴老狗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了桌上。
他觉得有点好笑，明明都喝醉了，还叫着开酒干什么？
吴三省翘着个二郎腿，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吴邪喊了一声“三叔”，要他过来帮把手，把老人扶回屋里去睡。
两个人一左一右，将吴老狗扶了起来。这一上手，两人立即意识到了不对——他的身体依旧温热，但没有了心跳和脉搏。吴老狗已经去世了。
吴家对后事的操办非常迅速，没有停灵，立即将尸身火化。去取骨灰的时候，吴三省忽然说：“倒了一辈子斗，到头来能这么安安稳稳地去了，已经是上天保佑。”
这一行里有太多朝不保夕，横死暴毙，如吴老狗这样享受了富贵，有亲人在身边，最后还能颐养天年的人，实在太少太少。

2003年2月1日，大年初一。
杭州的街道空荡荡的，吴邪揣着吴老狗给他的那把钥匙来到西湖边。
这个日子里，绝大多数人都在走亲访友，街上几乎没有店铺开门，景区里也寂寥得很。
他沿着北山路一直走，落尽叶子的梧桐枝桠靠在灰瓦白墙上，到了孤山脚下，拐上断桥，白堤的柳枝有星星点点的嫩芽，西泠印社的苔藓在背阴处攀着积年的青石板，显出绒绒的绿意来。
如他所想，那一间叫做“吴山居”的铺子，在一段石头小径的尽头，门面不算大，两扇木门锁着，中间悬着一把有点生锈的大锁。
吴邪打开了门，阳光在一瞬间照亮了里面的空间，小小的古董店，两排木柜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色东西，拓本，瓷器，印章，摆件。最里面有一张横摆的桌子，上面堆着几本厚厚的手写账簿，还有一台电脑。
他推开窗，外面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水面上漂着几片凋零的睡莲叶子，旁边一棵白梅花正开到将将要谢的时候。
一个年轻人忽然从门外走进来，迟疑着喊了一声：“……老板？”
吴邪有些疑惑，但眼前这间铺子，显然是一直有人打理的模样。这个年轻人，很可能就是这里的伙计。
“我叫吴邪。”他道。
对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知道。我叫王盟，老板，请多关照。”
吴邪也笑起来：“好说。尽量给你发工资。”
吴山居没有什么复杂的布置，但细细看去，很多地方都是用了心的，甚至一些不怎么起眼的边角料，竟是真正的古物。比如柜台旁边墙上悬着一本纸质的日历，那挂住它的钩子有点黑乎乎的，吴邪仔细一瞧，居然是个唐代的喜鹊登梅纯银帐钩；又比如王盟喝茶的杯子，里面的茶渍不知道多久没刷，那也是个正经汝窑白瓷。
吴邪额角跳了两下，不动声色地坐下，翻了翻桌上的账簿和抽屉里的东西。从账面上来看，流水不多，进出账目也都很干净，这里恐怕都算不上是吴家什么正式的“盘口”，而是一处摘得一清二白的产业，这个王盟，看上去也实在不像是道上的人。
这就是吴老狗高瞻远瞩的聪明之处了。进可攻退可守，最后不管怎么样，都还给自己和子孙留一条退路。
他翻到最下面一个抽屉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包着的东西，里面像是有一本书，摸上去还挺厚的。
“这是什么？”
王盟正坐在旁边，当着老板的面，他毫无压力地开着电脑玩扫雷，闻言回头瞥了一眼，道：“上次有人送来，说等你来了给你看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吴邪耸耸肩，依言打开，却是一本老式的笔记本，封面的塑料皮都有点脆化破损了，里面的纸张也隐隐泛黄。他粗略一翻，里面从头到尾写了不少东西，笔迹不算好看，夹杂着钢笔和铅笔字，还有很多画出来的示意图。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从头翻开，赫然见到最前面的记载，竟然是五十年前吴家在长沙镖子岭盗掘血尸墓的事情。
吴邪靠在了椅背上，深呼吸了一口。
他意识到，这居然是吴老狗的笔记。也就是说，从这本笔记当中，他可以得到很多信息，与他这么多年来已知的事情相互印证，恐怕可以揭开许多谜团。
有很多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吴家盗出的战国帛书上，有一份与当年董灿绘制的如出一辙的星图，迅速引起了上层的重视。此后帛书案发，长沙血流成河，张启山费尽心力制造了康巴落的坠机事件，将消息传递给张起灵。而张起灵为了保住康巴落和青铜门，迫不得已抛出了张家古楼的线索，这才有了数年之后的第一次张家铺考古。
回忆从别人的记载里倾泻而出，交织成一汪翻涌的泉水，就好像时间也在倒流，将封存很多旧事的闸门冲垮。
“你这里收不收拓本？”有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吴邪抬头，在那一刹那真的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这个来人，他是认识的。可若不是方才他正好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他真的很怀疑自己是否能够第一时间想起来。
竟是四十年前在四姑娘山遇到的金万堂。他穿着一件挺摆谱的唐装上衣，老了许多，整个人都干瘦干瘦的，笑起来油里油气，露出一颗镶金的牙。
吴邪暗暗佩服着自己的记性——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张起灵简直太互补了。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金万堂记性再好，他也不可能认出吴邪了，他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这才是时光真正的无情之处。
金万堂那一套关于帛书的鬼话，吴邪自然是不信的。他前所未有地清楚这些帛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从长沙的战国墓，到四姑娘山里的那么多秘密，这件事情远未结束，而金万堂千里迢迢从北京找到杭州来，受的究竟是谁的指派撺掇，背后还大有猫腻。
等打发走了金万堂，吴邪便又看起了那本笔记，里面的很多东西让他忍不住心惊肉跳，连时间流逝都有些忽略了。中午的时候，王盟从柜台里拿了些钱，很积极地出去买了两盒盒饭回来，吴邪随意吃了几口，也觉得没什么胃口。
所幸一直到傍晚，店里都没再来一个客人。想想也是，这样的淡季，又是年节下，有谁会无聊到跑来逛古董店呢？
吴邪正打算离开，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这是前两天吴三省给他的，说是联系起来方便，他也没太在意，随手就收下了，里头还没存几个号码。
消息果然是备注着“三叔”的人发来的：“9点鸡眼黄沙。”
他拿起手机，还没来得及回，就见屏幕上紧接着又跳出一条：“龙脊背，速来。”
打发走了王盟，吴邪关了店门就往吴三省的地址过去，他一年里在杭州住的时间不长，房子在一个挺旧的小区，吴邪不大认识路，停了车按照楼上的数字标号找了一会儿，走到楼下的时候，正看见一个人从远处的路灯下向他走来。
吴邪曾无数次看着张起灵这样向着他走过来，有时候他在等他，有时候他只是在发呆，但张起灵就是出现了，以一个沉默的、但坚决的姿态。吴邪不再认为自己是在追随张起灵的脚步，或许很早以前他只是单纯地希望跟上他，但到了如今，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张起灵是一类人。他们的合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默契，他们忍得下苦难，受得了孤独，不畏惧黑暗，却又永远向往光明，始终存着一颗温暖的心。
从五十余年前，张起灵裹着一件黑色的藏袍，在吉拉寺外漫天白茫茫的雪中出现在吴邪眼中开始，一如既往，从未改变。
吴邪微笑着，迎着他走过去。
他甚至设想了一下，如果今天他真的只是26岁的吴邪，在夜色里遇到一个静默的陌生人，再回首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日后是否还会同他有交集。
但冥冥之中有很多事是必然的，如同他们珍贵的固执。仿佛在荒沙里寻找河流，在寒冰上攫取火种，吴邪从来知道自己不会放弃，而张起灵也不会放弃他。
所谓的“龙脊背”，大概就是他背上此时背着的那个用黑布包裹着的长条形事物了吧。看形状，多半是一把刀。能让吴家的话事人郑重地称之为“龙脊背”的货色，应该的确是是不错的。
吴邪有些欣慰。黑瞎子前日着人带来口信说，这东西也算物归原主，不枉他废了老大的劲从地底下带出来。张起灵终于可以有一把与他相配的武器了，在这个战斗注定还不能结束的时候。
他们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谁都没有多停留哪怕一秒，但彼此都知道此路尚远，任何时候回头，都有另一个人在身后。
他们站在一片崭新的废墟上，并肩向着一切的初始与终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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