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瓶邪ONLY】《涯》原著向HE长篇 BY 柏舟



【岁月无涯,共你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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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14 14:42:00 +0800 CST  
已完结旧文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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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三个帖子内除正文外均有短篇及番外若干,都是已完结HE,欢迎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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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14 14:43:00 +0800 CST  
序章·迢迢
(上)
我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外族人。一打眼我就笑了出来,因为这个男人显然对我们康巴落有些什么误会,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加上背上满满当当的包袱,简直就是一个圆圆的球。
大概是来的这一路上,要翻越多雄拉大雪山,真的很冷吧。
可是在我们康巴落,还是温暖的时候多些。
我冲上去对他说:“说吧,你来这儿有什么目的?可别说是迷路了,迷路是断然到不了这里的。”
那个人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轻轻咬了咬舌头,沉思了一会儿,换上了不太熟悉的藏语,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用比我更蹩脚的藏语说,他叫董灿,是个汉人。
什么汉人藏人,有什么区别?能多长只眼睛吗?
之后他很快被族中的大人们带走了,我们对于外来者一向十分谨慎,虽然我不太清楚是为什么,但是鉴于这个山谷地方不大,我估计,也许来的人多了,吃的就不够分了吧。
那天下午我蹲在湖边玩水,玩了一阵子渐渐觉得没什么趣味。湖水很蓝,跟天的颜色一样,我盯着远处水面上白白的一片,那是一朵挺大的云的倒影。云飘过了,水面上依旧是白色的。
哦。那是卡尔仁次雪峰。
然后就有一块石头从我身后被丢进了湖里,水溅了我半身。我扭头就要去揍格勒那个臭小子,结果他悠悠地对我说:“扎吉,你知道吗,我们很快就要有新的土司了。”
我傻了半天。因为我的阿爹就是曾经的康巴落大土司,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阿娘也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有前代大土司之子的身份,虽然没有了亲人,我的日子也不算难过。但是这十几年,我们一直没有新的土司,据说是因为,长老们在等一个人。
我一点也没在意他们等的是谁,反正肯定不是我。
于是我把沾湿的衣服下摆在他的衣服上磨蹭了几下:“谁啊?”
“董灿。”
“那个球?”我惊呆。
格勒:“……”
没过几天,我就看见董灿披红挂彩打扮得像我们过节时候的白牦牛一样做了土司,而且他听说我是前代土司遗腹子之后,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非要收养我当干儿子。
当就当吧,我也没什么所谓,问题是他第一天就把我惹毛了。
原本我还在心里默默夸奖他学习能力挺不错,这么几天工夫藏语的口音好多了,康巴落话也学了不少,结果他问我哪里有柴火。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
他瞪着眼睛表示很震惊。
我倒了杯牛乳,拽着他走出门去,不远处的山体中,有很多黑色的石头,只要往下刨个坑,把土陶的杯子埋在那儿捂一会儿,牛乳就会热到可以喝的温度了。
董灿在山里四下看了看,又伸手在岩壁上一寸寸仔细摸过,神情严肃起来。
“别摸了,这里面有机关。”我一边背靠着温热的石壁,一边喝着牛乳。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都在这儿生活了十多年了,他以为我傻的么?
“祭祀的时候才能进去,就算你是土司,也不能自己一个人进去。族里的长老们会生气的。”我把杯子递给他,他没接,我也懒得跟他客气,拿回来自己一气喝了个干净。
“这居然是座火山……”董灿喃喃,“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我诧异地看着那张白净的面孔。
董灿翻脸不认人:“小孩子别管那么多,你去弄些柴火回家!”
想得真美。
虽然我不知道这位土司和族中一些大人物们总是在忙些什么,但我又不是他仆人。
我料得没错,晚上回来他发现我一天什么也没干,果然也没什么脾气。
其实董灿看起来很年轻,我没问过他的年龄,但想来至多当我哥,想当我阿爹,还是差了些的。
他对我还算不错,吃的穿的,都会替我打理,我也乐得轻松。他会下意识地跟我学康巴落话,过了大半年,已经说得很好。我当然不肯落后于他,就也向他学些汉族人的语言文字。他说他来自一个很大的汉人家族,那个家族居住的地方也有雪山。所以当他望着湖水发呆的时候,我就以为他在想念从前的家族。
——因为我听族里的老人说起过,如果是外族人,当他们望着这片湖水的时候,就会产生幻觉,能够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东西。
但董灿否认了。“我只是他们的一颗棋子。”他说。
有时候他会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族人进到山里去,短则三五天,长则大半月,出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甚至会带着伤。
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董灿好像对我说了很多事情,我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懂。我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小小的山谷,他所说的那些外面的世界,我的确很难想象。
在董灿与族中的老人们商议事情的时候,偶尔我会悄悄爬到他们的房顶。倒不是对他们的谈话内容有多感兴趣,而是看着这群人为了康巴落这么小的一个地方的种种琐碎事务焦头烂额,我觉得很有意思。可我实在是扛不住他们冗长的谈话,夜风和煦,我就会趴在木头的房顶上自顾自睡着。醒来的时候董灿坐在我边上,对我说:“我教你看星星吧。”
我不屑:“看星星有什么好教的?你能用脚底板看?”
他指了指山谷里的湖泊。
这个湖泊,无风的时候静得像一面镜子,星辰点点,尽数倒映在其中。
“一千多年前的三国时代,吴国有一个人叫做陈卓。他将甘德、石申、巫咸三家所观测到的恒星绘在了同一张图上,一共有一千四百六十四颗。只可惜,那幅星图已经失传了。”
我打了个哈欠,假装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呢?”
董灿的眼神变了变,进入了某一段回忆:“前些年,我和我中原的族人一起去了一趟敦煌,在那里的一个古墓中发现了一片壁画,就是一张星图。虽然不如陈卓星图那般详细,但是,也足够窥得大概了。”
我以为我一定会越来越困的,结果在董灿对着天空指指点点的过程当中,我居然逐渐清醒过来。漫天璀璨的星辰,在我眼里从杂乱无章的一盘散沙逐渐变成了一些被特定线条和符号所连结的东西,并且对应着地表的方位,甚至山川河流。
他说:“这种罗织星图的办法,是我们族中所独有。你可千万记清楚了。”
“我又不去给你们打工,学着玩玩也就罢了,干嘛这么严肃?”
他不置可否,又指了指湖面。
我看了一会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反过来了?”
他满意地点头。
我晃了晃脑袋,也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正打算回去睡觉,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你们头顶上躲着?”
董灿一脸理所应当:“每次你几时爬上来,几时走的,我都知道。”
也是那一天,我才认真地开始思考,这个成为我们土司的外族人,也许是真的身怀绝技。
几天之后,董灿从山里出来,浑身都是血。族里的大夫慌慌张张地给他包扎,那时候他神智还算清醒,冲我使了个眼色。于是我笑嘻嘻地对大人们说:“土司这次伤得这么重,你们得让他好好休息。这几日,有什么事情,也不要来打扰他了。”
我逐渐长大,因是前代土司之子,又是本代土司养子,说话的份量也相应重一些。众人听了都唯唯应下,董灿这才放心地晕了过去。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14 14:47:00 +0800 CST  
序章·迢迢
(下)
董灿将养了几天,堪堪能够起身走动。那阵子我和格勒经常在湖边玩,他喜欢钓鱼,我喜欢吃烤鱼,于是我们一拍即合。谁知烤到一半,香味把董灿引来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叫伦珠的女人,比我大几岁,长得非常美。
看着董灿和她并肩走来,我拿手肘捅了捅格勒:“喂,我感觉你小子应该赶紧再钓一条,要不然咱们不够吃。”
格勒一脸无辜:“你烤都烤了,味道这么大,早把底下其它的活鱼吓跑了。”
“你这什么歪理邪说?”我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底下的活鱼怎么知道我们烤的是它们的同类?”
“你怎么知道它们不知道?”格勒说。
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立即做出了一个决定:“那我们不分给他们。”
“行。”格勒郑重地点头。
这个时候我发现董灿可能并不是想来跟我们抢东西吃的,因为他手里提了些东西,伦珠怀里也抱着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正笑得有几分娇羞,乖巧地将那木板在石滩上支起来。
我和格勒对视一眼,每人啃着半片烤鱼晃荡过去:“这是要干嘛啊?”
董灿笑了笑:“画油画。”
又是山外头的不知道什么新奇玩意儿。那些被叫做“油画颜料”的一个个小罐子,我之前就在他的柜子里见过,但他从没拿出来用过。果然,有了漂亮的女孩子,他才愿意秀一把。真是的。
那天,我和格勒、伦珠看着眼前湛蓝的湖泊和远处巍峨的卡尔仁次雪峰一点点落到了董灿的画布上,色彩明亮而丰润,他的笔触很细腻,意境却宏大,虽然我从前对画技一点也不了解,可就是无端感觉到一种逼人的美感。
分明是从小到大天天见到的景色,在那一天,却好像忽然有了些不同的震撼感受。
在康巴落,青年男女之间的结合都是凭着两情相悦,董灿和伦珠之间有些什么小猫腻,逃不过我的眼睛。即便伦珠对旁人说她是来找土司学一种山外神奇的画技并且还拉上了不情不愿的我作陪,明眼人也都知道她是想给董灿做媳妇的。
无数个午后,那些颜料被我沾得到处都是,我也就能囫囵画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只能看着他们俩絮语连朝,无聊透顶,只觉得天都不亮了星星都不可爱了。
可我不知道,当这样的日子戛然而止的时候,才是真正的阴霾。
在一个深秋的午夜,我在一片惊慌和喧闹中醒来,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耳旁听见的是一种沉重的嗡鸣,就好像是有人在一个巨大的山体空洞之中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钟。
“阎王……阎王要出来了!”冲进来的人有些眼熟,好像是董灿很倚重的一个族人,此时满头大汗,身上一块块都是焦黑,“山里……封不住了!”
董灿出门之前,深深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总觉得那一眼是有些什么含义的,只可惜当时睡眼惺忪的我并不曾看懂。
三天之后我再见到董灿,是在湖水对岸的神庙里。那是我们一族至高无上的地方,依山悬空而建,那几日落了大雪,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没到膝盖,木头栈道上没有像从前一般被扫出一条干净的路,而是叠着许多凌乱的脚印。
在走进神庙之前,我下意识地回望了底下的湖泊和对面的村落。康巴落湖,我很少这样称呼它,因为觉得很疏远,而它明明是始终陪伴着我的。但这一刻,它看起来宛若一块镶嵌在山谷中的巨大的琥珀,空灵而神圣。它的周身都被皑皑白雪环绕,唯独在村落的背后,裸露着一片丑陋而狰狞的黑色山岩,与湖泊和雪山格格不入,在寒冷的空气中,似乎还能看见隐隐约约蒸腾而起的热气。
然后我被推搡着进了神庙。
帘幔之后是浓郁的藏香和酥油的气味,这本是闻得惯了的,但今日的藏香点了十足十的量,甚至有些熏人。下一刹我克制不住地想要干呕,因为直冲而来的是一股新鲜的血气。不是山里打来的鹿或者熊的血,那些我从小就见得多了。
是人血。
然后我看见神庙的中间的毛毡上,趴着一个人形的东西。
——那是祭品。
我知道那会是个女孩,她的手脚都被连着皮打断,手肘和膝盖以下就像是挂在身上的一层纸。她的双目被熏瞎,嗓子也被药物封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毛毡上的图案,是阎王骑尸。
这个图案我太熟悉了,阿爹的遗物当中,就有一副非常华美的唐卡,绣的便是这个。“阎王”身下骑着一具女尸,腾云驾雾地在山间穿行,而那些云雾之中,布满了一个又一个的骷髅。不同于这里的普通毛毡,阿爹的那一幅,色彩艳丽之处,是用金箔和银箔贴成的。
这个祭礼,我听老人们说起过,但亲眼见到,却是第一次。我小心翼翼地看了几眼那个祭品,目光落到她脸上的时候,我忽然呆住了——那张清丽秀美的脸,分明是伦珠!
心口好像有什么在翻涌,我茫然地向旁边的人群里看过去,很快便找到了面如死灰、浑身是血的董灿。
他跪坐在毛毡的旁边,眼神里没有焦距。
周围的族人们,看起来恭恭敬敬,可是董灿身后的那几个人,分明谨慎地盯着他,像是怕他做出什么突然的动作。
可直到祭祀结束,董灿纹丝未动,像是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塑。
祭祀结束的时候他第一个站起来,拽着我走了出去。
“可是……”我刚想问伦珠怎么办,他就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几乎是架着我下了栈道。
我知道作为祭品的伦珠不会死,但她的状态也很难被称作“活着”。
可是董灿对她是有真感情的,我不知道他身为土司,怎么会允许自己喜欢的女人被选作阎王的祭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来的这一身的伤。他把我拽回了我们住的屋子,松开我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走了。”
“啊?”我盯着他。
第二句话是:“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等仔细听着。”
我说打个商量,我记性不大好,拿纸笔记下来行不,他根本没理我,转身走进了里屋,打开了一个柜子,掀开了一块红布,露出了一尊黑色的神像。
那神像的眼睛很突出,不知道是哪里的人类。我瞪着它,它瞪着我,然后我对董灿说:“这是我阿爹留下的东西,我认得。”
董灿说:“不,这是张家的东西。”
“哦。”我点了点头,反正我对这神像也没什么占有欲,他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呗。它那么丑,还是石头雕的。半晌我才回过味来:“张家?”
“就是我家。”
“你家不是我家?”
董灿:“……”
“张家,是我在汉地所在的家族,就是我曾说起过的,来自东北的大家族。”董灿说,“这件事你不用管。我要你做的,是帮我送一个口信。”
关于他从前的家族,林林总总的,这些年他的确对我说起过很多事情。从支脉到历史,从建制到功能,但是他从没说过这群人姓张啊——一个普普通通的汉族大姓,太没神秘感了。
“送给谁?”
说起来这些年,董灿待我不薄。我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他出现以后我确实过得比从前更好,而且,起码比族里其他的孩子多听了许多有意思的故事,还学了半拉汉语汉字,也不算亏。替他办点事,总是应当的。
他注视我良久,深深叹了一口气。
“翻过多雄拉大雪山,就能到达墨脱。在那里有一座藏传佛教寺庙名叫吉拉寺,你去找德仁大喇嘛,就说是我让你在那里等一个人。”
我开始激动起来。十多年来,我从未走出过康巴落。即便我熟知这一片所有的明暗通道,雪下暗桩,可是多雄拉山外,对我而言是一片完全的未知。
也许他看出了我隐含的期待与不安,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知道来人会是谁……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小可,也许他会亲自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等下去。”
董灿话中所指的“他”,我并不晓得是谁。但我隐约了解,那个家族拥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和亲疏差别,能让董灿使用“亲自”这个词的人,恐怕地位不低。
“那我怎么分辨来的人是不是我要等的那个呢?”我摸了摸鼻子,又扭头去看那神像。不过是块石头罢了,据说从前阿爹对它恭敬得很,我可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你会知道的。”董灿的声音轻下去,他好像还笑了笑。然后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神像的底部扣了一下,随即手中便多了一块黑色的像甲片一样的东西。他翻来覆去检视了,又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扣住了我的下巴,在我反应过来之间,就将它塞进了我嘴里。
我猝不及防,只感觉一块苦涩粘稠的东西在喉咙口迅速化开,连把它咳出来都来不及,它就已经不见了。
“什么东西?”我皱着眉,如果不是这么几年知道他不会害我,我简直想直接给他一拳。
“保证你有足够时间去等人的东西。”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天夜里董灿便不见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整整齐齐的屋子和他替我收拾好的行装,以及一份简单指示了他所说的吉拉寺的地图。
族中有些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我靠在门口发了很久的呆。最终我决定照董灿所说的去做。
我不知道我要等的那个人是谁,不过我知道,在我们所信奉的宗教里,一切宿命中注定相逢的人,都不可能错过。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14 14:49:00 +0800 CST  
上卷·参商
(1)
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什么讨厌的事情了。因为我发现,这个世界的规则似乎就是这样,你越是讨厌什么,就越是躲不过什么。比如当初我痛恨起早,于是德仁大喇嘛每天都安排一个徒弟天不亮就来提溜我起床。又比如我一点也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做早课,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个喇嘛,他们在那儿一排排地嗡嗡嗡闹得我头疼,结果德仁对我说:“你能学会念经吗?”
这太可怕了,我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于是这位慈祥的中年大喇嘛微笑着对我说:“好的,那你去门口扫雪吧。”
所以我就从康巴落土司的儿子沦落成了吉拉寺扫地的小工。
还得把“我讨厌扫地”这句话给憋回去。
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年就满了十六岁,按照流传下来的规矩,我获知了一个秘密——在南迦巴瓦的一片背阴的山坑中,有一片藏花海,那里的冰层中,有很多的黑影,据说是个部落的陵墓。只有吉拉寺的喇嘛才知道那个地方的存在,每隔十年,上师们便会在气温最高的七月跋涉整整一个月,进入到那里去做一些事情。
至于他们具体做了什么,我是没有资格知道的,就连进入那里的路线,也只有特定的上师能够知晓。
这简直是在玩我,就好比知道了这世界上有一本武功秘籍,修习了便能称霸天下,结果死活找不着它在哪儿,更不知道怎么个修习法。
于是我只能安慰自己我是来替董灿办事的,吉拉寺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我并不关心。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一天一天地等下去。这样的重复让我几乎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但在又一个七月,上师们打点了简单的行装准备向南迦巴瓦启程的时候,我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等了十年。
和煦的阳光里,我拄着柄扫帚杵在门口,笑眯眯地跟他们挥手作别,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出来,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不把她送回去?”
上师的脸色变了变,摇头:“她还没有等到她要等的人。”
我也没等到啊。我在心里道。
“可是她已经死了啊!”
“不,你还小,所以不明白。”
小个牦牛屁股啊,一提到这事我就脑仁疼。当年董灿离开之前往我嘴里塞的那片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可一定是因为它的作用,十年过去了,我的相貌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琢磨着当初董灿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心里发慌。难道说,那个人不来,我就得一直在这儿长生不老?
等待,真的是太磨人了。
那一年的秋初,上师们空手而归,一切如常。寺里最偏远的一处天井的静室里,仍然十年如一日地躺着一具女性的尸体。我去看过,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皮肤白而细腻,看起来也很年轻,喇嘛们将她恭敬地安置在毛毡上,然后那个房间便被锁闭,谁也没有再进去过。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德仁大喇嘛问我愿不愿意继续每日清晨出门扫雪,我想了想这些年的悲惨经历,在心里摆了无数个屈辱的表情,然后沉重地点了点头。接着只听他对一个新来的小喇嘛说:“既然你师兄愿意扫雪,那你就只能负责出去捡牦牛粪回来烧炉灶了。”
我长舒一口气,看着那个传说中的师弟:“好好干。”
吉拉寺山高路险,等闲不会有人来,因此每一日我都能独自拥有一片完整的雪地。天长日久,我掌握了一种拿扫帚画画的技巧,墨脱周围几座大雪山的山势,我都能流畅地描摹出来,然后在寺里的喇嘛做完早课出来溜达之前,扫出足够行走的宽度。
在一个呵气成冰的清晨,我懒洋洋地在冷风里挥舞着扫帚。身上的衣袍有点大,让我有一种要飞起来的错觉。正低着头扫得欢快,视野里突然多了一双脚。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然后缓缓抬头,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裹了一件黑色的藏袍,不算太厚实,背上背着一只很大的包,里面还插着一个长条形的事物。他从头到脚的打扮干净利落,看起来很舒服,只是一张脸神情淡漠,在我触到他眼神的一刹那,才发现这么近的距离下,他也根本没在看我。
大概是看久了雪地的缘故,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的瞳孔拥有着最沉黑的墨色。
我探头看了看他身后,正想声讨一句你踩坏了我的画,却发现他的那一列脚印,竟正正好好地沿着多雄拉山脉的走势,是从这里走进康巴落的路线。
吓得我差点把扫帚都扔了,踌躇了一会儿,装作没看见他,将地面上的痕迹抹去了,这才回来招呼他:“你是不是觉得冷?跟我来,我带你去烤烤火。”
他没做声。
现在的年轻人也太羞涩了。我叹了口气:“你瞧瞧你,一张脸挺好看的,就是表情都冻没了,来吧,别客气。”
说完我就转身往寺里走,走到门口的炭炉前一回头,那年轻人笔直立在我身后,好像打量了我几眼,然后半垂下头,伸出双手放在炭炉上方烤了烤火。
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他的右手,有与常人绝对不同的食指与中指,与董灿类似。但他的手指长得更夸张些,在隐约的炭火光里还能看见指腹上的一层老茧。
然后我听见他轻声道:“白玛……”
我皱眉:“什么?”
他抬起头,白净的脸上有一闪而逝的迷茫,薄薄的唇瓣动了动,依稀还是那两个字的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走出来,一定会疑惑我为什么和一个陌生的英俊男人含情脉脉地四目相对,然而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人看相貌似乎是个汉人,他到底听不听得懂藏语?
我思索了一会儿,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下当年那个硬要当我干爹的男人都教了我一些什么。
半晌,我迟疑着开口:“白马……非马?”
那人回过神来,古怪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咂了咂嘴唇,看来这位一身仙气的年轻人并不想跟我探讨高深的古代哲学问题。其实多年不用的汉语对我来说已经有些生疏,但现在也只能凭着记忆了:“你说的,是什么?”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这是这个男人此生真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很久之后我觉得,即便天塌地陷,万物湮灭,我也能记得那一刻,他清冷却寂寞的脸色,幽深的瞳眸,和他身后正一寸寸敞亮起来的天色。
脸有一点热,我退开了两步——这谁烧的炭炉,竟然这么旺——然后问他:“那你为什么会说出这个……似乎像是个名字?”
是了,很像一个藏族女人的名字。
他又沉默下去。
难道我的汉语实在太差劲,他都听不懂了?
“那个,这位……小哥啊。”我估摸着时间,寺里早课也该结束了,难得有外人来,可以带他进去见见上师们,那群老头子成天看着一帮熟脸在跟前晃来晃去的,估计也无聊得很,“进来喝杯热茶吧。”
他忽然扯住了我,极认真道:“我要见一个人。”
我说行啊,但是跟我说没什么用,你得跟上师们商量。
没想到德仁大喇嘛竟然亲自出来见了他,更没有想到,他竟然说出了在那间偏僻静室里躺了十年的女人的模样。
“我要见她。”年轻人的声音不大,态度却很坚决。
德仁微笑着问他:“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看见那年轻人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蜷起,很久之后,他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要见她。”
“你如一块石头一样,见和不见,都没有区别。”有一位上师道。
那个女人在吉拉寺躺了这么久,在这之前,她是被上师们从南迦巴瓦的冰层里挖出来的,她被葬下去的时候,更不知是多久之前了。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会认得她?
我倒了杯热茶,还没来得及递到他手上,就见他转身向外走去,我一惊,赶紧爬起来追他,他走得很快,我跨出门框的时候一个不防,热茶溅到了手上,烫得我龇牙咧嘴的:“哎你等等……”
他总算停了下来,我走上去将茶杯举到他眼前,里头只剩了半杯水在晃荡。我有些赧然:“来都来了,好歹喝杯水再赶路吧。”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14 16:31:00 +0800 CST  
他接过了喝下:“谢谢。”
我觑着他的脸色道:“你说的那个女人,我从前悄悄隔着窗缝看过一眼。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见他没有立即要走的模样,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又接着说下去:“你既然来到这里,找这个叫做白玛的女人,你总该知道些什么吧?为什么不说给上师们听呢?或许你说了,他们就会同意让你去见她。”
我这话算是试探了,毕竟吉拉寺不是谁都会来的地方,我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如果这个年轻人了解什么线索,也许对我也会有帮助。
可他只是摇了摇头,目光远远落在多雄拉山上。今天晴朗至极,山巅一丝云彩也没有,只见皑皑的雪顶,亘古不变。
“等你学会了如何去‘想’,我就让你去见她。”德仁大喇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这是我们在很多年前答应她的。”
“想?”短促的音节从他嘴里发出来,年轻人犹豫着转身。
“她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去见她?你自己,又是谁?”
年轻人就这样在寺里住了下来,和我在同一个小院子里,就在我的房间对面。每天清晨,等我扫雪回来,就会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看着天发呆。我观察过,如果没有人主动去和他交谈,他可以就那么发呆一整天。我甚至故意不给他送饭,他也完全不在意。
过了没几天,德仁大喇嘛叫我将一些锤子凿子转交给他。我有点不可置信,心想这老头的厚脸皮程度又一次突破了我的认知:“不是吧,您将他留下来,是为了多一个壮丁给寺里做工?”
德仁诡异地笑了笑,问我:“你觉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欲望,没有言语,好像也的确不会主动去想。”我转了转眼珠,掂着手里沉甸甸的东西,“就好像佛一样,如果天地间不需要他,他就在那里。”
可是德仁说:“欲望这种东西,先有了,然后没有,这才是佛。生来就没有的,是石头。”
所以当我回到住处,望着院子正中央摆着的比我人还高的一块大石头的时候,我的内心真是难以言表。难为我一路上还参悟了一下他的话,以为充满了佛性,搞了半天,是句黑话啊!
德仁这是什么意思?含蓄而婉转地骂人么?“你快看这块石头,诶对了,站好了,好好瞧瞧,有没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啊?”
那年轻人不知道我的想法,拿过了凿子就开始敲打那块石头。我看见他将几块很干的糌粑用布包了包放在一边。这几天风很烈,他成天待在院子里,随便吃几口干粮也就对付了,嘴唇都有些干裂,我忽然有些难过,可又觉得他实在不是个需要人安慰的模样。
他凿了很久,碎石一点点掉落下来,那块石头却完全看不出什么形状。
我忽然明白了,上师们一定是想以此来检验他的内心,等他真正开始“想”了,便能够雕出些什么来。
傍晚的时候,我对他说:“其实我并不是个喇嘛。”
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我也知道很多时候他不回应并不代表他不在听,于是我接着说下去:“你大概只觉得我是吉拉寺的一个小喇嘛,可事实上我并不是。我只是借住在这里而已,甚至,我的年龄比你更大。”
“上师们不会逼着你回答你真的不知道的问题,他们所说的‘想’,是在让你感应到自己本就知道却没有意识到的事情。”
他握着凿子的左手肉眼可见地一颤。
他实在太沉默了,我的耐心也即将耗尽,我不得不做些什么来印证自己的猜想。
“这么久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笑了笑,“你应该早知道我叫扎吉了吧。”
“张起灵。”
果然。
董灿所说的那个来自中国东北的大家族。但是他也说过,这个家族的内斗非常严重,高下层级又很分明,当中关系之复杂难以想象。所以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董灿要我等的那一个,还需要其他办法来寻找端倪。
“上师问你是谁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给他答案呢?”
他停了手,望了望房檐外偏西的太阳,脸上一派漠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我。”
“你自然是你,只不过,这个名字未必是你。”
我一回头,就看见德仁站在后面。他的爱好就是说这些玄之又玄的话,但是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买账:张起灵背着身抛下了手中的工具,径直进屋去了。
我有些幸灾乐祸,大概是嘴边的笑意没藏住,德仁很平静地看着我:“明天开始,来上早课。”
于是我有很多天没有见到张起灵,常常念经念得迷迷糊糊,在经堂里直接趴着睡过去,被叫醒的时候忙不迭地擦嘴角的口水,却偶尔会想到那天德仁说的话。
“这个名字未必是你。”
那我呢?我是不是我?
终于找到偷懒机会的一个午后,我溜了回去,看见张起灵正坐在一块自己凿下来的稍大一点的石头上。很显然,他要雕琢的东西没有什么进展。
我有些替他着急:“你好好回忆,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找到吉拉寺的原因,就是你‘想’的源头啊!”
张起灵看了看我,不置可否。
有时候我真的没法理解上师们的想法,但眼前的张起灵,竟然更难以理解。或许真的就像他所展现出来的那样,无缘无故,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来到了这里,说出了一个名字,描绘出了符合的相貌,全无根由。
我真是忍不住地想叹气:“你小时候是不是被虐待了啊?你年纪也不大啊,为什么这么不爱说话呢?”
大概是我老成的语气让他觉得别扭了,张起灵终于开口:“与你无关。”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你他娘的怎么知道与我无关,指不定你就是空耗老子十年青春的罪魁祸首,没能娶媳妇生孩子就不说了,还在这小庙里给人扫地扮成个喇嘛!没找你算账就不错了,小崽子还敢拿这调调跟我说话,真是无法无天。
转念一想,我现在的相貌身材看起来的确是比他还小些,加上他那冰块一样的气质,想在气势上压制他很费劲。但是根据这段时间对他的了解,他只是不太好接近,并不会因为别人说错了话就生气。
说实话,我也实在是没法再等下去了,是与不是,我都想要一个答案。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知道董灿是谁吗?”
张起灵定定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TBC-----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14 16:32:00 +0800 CST  
来一个撒糖短篇!【妖化瓶X除妖师邪】
脑洞来自基友的图。


画手新浪ID:瓶子化墨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17 18:17:00 +0800 CST  
夭夭


1.
巷口,一个青年停下了脚步。胸口藏着的罗盘发出“咔”的一声,吴邪感知到了这微弱的响动,好看的眉峰稍稍攒起。
微雨的天气,他扬扬手,定神看了看油纸伞面。正是黄昏时分,在这条逼仄的巷子里,似乎雨水下落的速度格外慢了几分,掠过灰色的瓦片和屋檐,从像是一缕缕被抽出蚕茧的细丝。
青石板上漾起一个个小小的水花,在青年温和的目光注视里,忽然卷集起一层薄而柔的雾气,夹着风带起他青色的袍角。
唇边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吴邪往巷子里走去,右手握着紫竹的伞骨,修长的手指绕过伞柄,像一个扣住了匕首的姿势。左手轻轻一振,方才还好好待在襟前的罗盘已经落进了手心,青铜的链子在拇指和食指上缠了两圈,发出铃铛般的清音。
这是一条死路。
吴邪回身的时候,方才浅浅的雾气已经从四面八方弥漫出来,几乎要充满这条巷子,甚至模模糊糊地在半空中幻化出一只凶兽的模样,就要朝着他扑过来!
“哗——”
手腕一转,伞面倏然收起,逆着劲风刺去,那云气形成的凶兽,竟转眼消失了。
如此轻易?
吴邪倒愣了愣。
一盏灯悠悠亮起,吴邪掂量着手里的罗盘,走进了那家不起眼的小铺子。
一个男人自桌柜后面抬起头来,面色略苍白,深邃无波的眸子却在看见吴邪的一刹那闪过了什么。
罗盘里的指针迅速地转动起来,吴邪一惊,顿住了脚步,直到指尖感知到那指针笔直地指向了对面的男人,这才继续走向他,恍若无意般将视线落在了柜子里的一只磁龟身上,意有所指道:“掌柜的,你这铺子里,有些颇有来历的东西啊。”
对面被他不经意称作了“东西”的英俊男人沉默着向他伸出手。
“啊?”吴邪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做除妖师日久,从不会认错世间邪祟,但从没见过如此主动的妖。
“罗盘。”对面的男人开口道。声音冷而沉。
吴邪忽然明白了:这间铺子,竟是一个专门修理官家精巧钟表的所在。陈列之物除了少量古物,竟有不少西洋货色,价值连城。
但是这个掌柜的,他身上的妖气实在太明显了。用吴邪师父的话来说,那就是“隔着一座山都能闻见味儿,不知道的以为整个村子都在蒸包子呢”。
心念电转,吴邪好整以暇地将罗盘放进他手里,指尖碰到了他的手心,果然冰冷得与凡人不同。
“明日来取。”
吴邪点点头。他也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准备。眼前这妖周身灵气强大,他不敢贸然动手。
“对了掌柜的,敢问怎么称呼?”
“张起灵。”

2.
可吴邪并没有等到第二天。
子时,是一切妖物灵力最盛之时,却也是最容易找到他们弱点甚至致命之处的时候。
钟表铺子的门虚掩着,门里的一切陈设都消失不见,脚下每一步都软绵绵的,白日里的墙体变成了一团混沌,吴邪闭上眼睛,立即感应到了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空间。
浩瀚如海的妖气从中心缓缓溢出来,却在靠近吴邪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像是畏惧着他身上的什么东西。
要想破开迷障,唯有——
吴邪苦笑起来,脑子里也有些乱,忽然响起的,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一段对话。那时他还小,还是一个普通人,独自一人跑出来玩,买了油炸糕饼不敢拿回家,便坐在路边啃得欢。
这时候走过来的是一个穿着全身黑,脸上带着痞笑的男人。
“小兔崽子,以后想干什么?”
“不知道啊,还没想好呢。爹想让我读书考功名,娘说安安稳稳接掌家里的生意也不错。”吴邪顺嘴说得溜,全然没有意识到眼前人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要不然你拜我为师吧!”
“你?你能教我什么?”
“除妖啊!一般人可做不来!”他双眼上绑了一块黑色的布条,扎在脑后,像是个瞎子的打扮,可走路却全无障碍。
“除妖?这有什么好的?”吴邪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他。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紫竹伞骨在手心打了个圈,末端横生一根钢刺,在指腹上一划,沾了血的手指凌空一指,那团妖雾果真遽然退散,露出不远处一方白玉莲花座来。
吴邪抬眼看去,竟怔忡了一下。
当年面对他的问题,他师父晃了晃脑袋,一本正经道:“你还小,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这世上有些妖啊,当真是美到让人目眩神迷……”
后来他一个堂堂除妖师,竟被一只海棠花妖拐走了,就此不问江湖事,不知道隐居到何处去了。
吴邪没有见过那花妖,只听说妩媚风流不可方物,到底是难以想象。可眼前的这只妖,却当真称得上是人间难遇的绝色。
他屈膝坐在莲台上,乌发如瀑,自肩上垂下,一手向后斜斜撑着,有几分懒洋洋的模样。上衣被解开,露出左胸口大幅的墨色纹身,黑色的袍子垫在身下,松松垮垮的裤子上绣着精巧的流云纹,全身上下处处可见浑圆硕大的珍珠,光泽润亮。而他右手中尚执着一柄长刀,刀尖上还有残余的血迹,手腕处的几绕珠串,细细看去竟是兽骨所制。
他的容貌,赫然便是黄昏时那个掌柜,只不过五官更精致了几分,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却一点也没有变。
吴邪愣愣地看着,一时间几乎忘了自己此来所为何事。

3.
张起灵身上有伤。一道从后腰至肩侧,鲜血淋漓,望之可怖。其它零碎的伤口更是不计其数。
吴邪终于清醒过来,为何这里的感觉如此之奇怪。
早在第一眼见到他之时,吴邪就断定这妖十分强大,可此时方知,他还是大大低估了对方。
这个白玉莲花座,分明是上古神妖尚未分明之时,那些法力高深的神妖幻化出来疗伤所用的。
换言之,吴邪原本准备收拾了法器,今夜即可收住的妖,竟是一只上古妖祖,就连原身都已经舍弃,哪怕是最虚弱的疗伤化象,也已经是人体。若非他受了重伤,恐怕吴邪也没法这么轻易地破开迷障走进来。
而吴邪的脚步,也被阻在了中心的法阵之外,足尖之前两寸,有殷红的血滴。张起灵隔着结界,沉默地与他对视,不发一言。他想起黑瞎子当日对他说的话:“哑巴,我这小徒弟,你铁定喜欢……”
吴邪。
张起灵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人如其名,干净清澈,灵气也很通透。
吴邪从前收了的妖大大小小数以百计,除了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以外,他并不喜欢伤及元神魂魄,顶多是废了修为令其重入轮回转生为人。可是面对着眼前这一只,他却莫名有些发憷。
张起灵放下了刀。他割手取血乃是为了成全这个结界,他有些拿不准吴邪到底会不会对他出手,但是,黑瞎子徒弟嘛……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17 18:20:00 +0800 CST  
4.
浊气逐渐被驱散,吴邪望着莲台上的影子,只觉得他灵气盛极,身上的血污慢慢淡褪,左胸上的墨色线条勾勒出的竟是瑞兽麒麟。
这只妖太可怕了……他竟然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一名顶尖除妖师的思想!
吴邪狠狠一凛,将紫竹骨化成的剑刃刺入了结界,同时抛出的,是一样方形的东西。原本透明的结界顿时发出深蓝色的光芒,吴邪右手虎口一痛,整个人都被那股强大的反推力抛了出去。可那一方玉玺形状的东西,却毫无阻碍地进入了结界,落在张起灵面前。
正盘腿调息的妖睁开眼瞥了瞥那泛着幽绿光泽的东西,淡漠的表情也有了丝丝裂隙。
黑瞎子竟连鬼玺也传给了吴邪。
这是人间至阴之物,鬼玺一出,天地失色,一旦接近了妖,便能够无限汲取妖身上的修为,汲取得越多,这鬼玺本身也就越强大。若在平时,张起灵尚可敛去周身妖气,可此时正值重伤,如何抵挡得了?
吴邪从地面上起身,胸口的钝痛正慢慢散去。面前的结界里风起云涌,最夺目的无疑是那一方鬼玺,张起灵几欲运功相抗,终于支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
结界轰然倒塌,吴邪缓缓走过去,将紫竹剑刃指在了张起灵脖子上。
莲台上浑圆洁白的深海珍珠,一时间都变成了森森的骷髅。
“你输了。”吴邪道。
张起灵居然笑了笑。薄薄的唇一勾,那幅容颜直慑人魂魄。
——果然是妖祖。
“跟我走。”吴邪的手没动,对他道。
“你杀不了我。”张起灵说。
“我知道。”吴邪点头,“但是我不能让你继续做恶。”
“你可知道鬼玺的来历?”
话题转得太快,吴邪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目光被不远处雕琢细致的玉玺攫住,没有注意到张起灵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号令阴兵,调用死灵,汲取修为,这样的死阴之物,便是你们除妖师的做派?”
吴邪自然知道鬼玺能够号令阴兵,可他从不晓得其所用之力量竟如此阴毒。乍然听闻之下不由吃惊,一直抵着张起灵咽喉的手略微放松了几分。谁知身后一串接连的响动,那莲台底座上的骷髅串倏忽变长,在半空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向他袭来!那些头骨双眼空洞,吴邪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疾风穿过那些孔的声音;空荡荡的口腔让尖利的牙齿更显突兀,成排的骷髅变成了无数丑陋的恶魔,妖邪之气让他胸口一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下一刻那些骷髅已经将他的四肢全部锁死,双手被缚向背后。稍一挣扎,便勒得更紧。
吴邪知道厉害,干脆放松下来。
张起灵弯腰将落在地上的紫竹剑捡了起来,不知使了个什么术法,硌人的骷髅又变回了圆润的珍珠模样。
“瞎子没有告诉过你,你的鬼玺在遇到另一方鬼玺的时候,不会起作用么?”

5.
吴邪觉得自己被卖了。黑瞎子当年跑路的时候将鬼玺交给他,信誓旦旦地说这东西能降服一切妖物,根本没提到过任何例外情况,更没交代过一字一句关于世界上还有另一方鬼玺的事情。
“你知道我师父是谁?”脑子里飞速转过了很多想法,张起灵对黑瞎子的称呼有些蹊跷之处。张起灵掷出的另一方鬼玺悬浮在空中,上下相映,形若双生,都透着鬼魅的光泽,吴邪看着,缓缓问出口,“敢问你与他是否有什么交情?鬼玺是收妖神器,师父他却不告诉我这一茬。既然我现在已经是你的手下败将,个中缘由,我想你也不会吝啬与我说一说吧?”
张起灵抬手撤去了结界,眼前景物一错,方才的莲台浮花薄雾一应消失,张起灵身上也换回了初见时一身简单朴素的袍子,二人置身所在不过是小小一间后堂:“因为你是瞎子的徒弟。”
窗缝里透入了几缕光线,时间已近清晨,吴邪眯着眼睛看了,忽然觉得手腕已经可以活动,一时不解张起灵为何如此大方,还在心里暗骂了黑瞎子几句,难道说他是他徒弟,就活该受骗上当被人,啊不是,被妖坑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真的和我师父相识?”
张起灵眉心一动,像是有些不耐烦:“凭你的资质,对付普通妖物,用不着鬼玺。”
言下之意是,黑瞎子将鬼玺留给他,不过是给了一粒定心丸。事实也的确如此,吴邪独自一人闯荡上百年,从未用过鬼玺,谁知今日第一遭祭出这法宝便出师不利,难免郁结。而需得逼得他动了鬼玺的念头的妖,要么就可以用鬼玺收服,要么……他是张起灵。天地之间唯一一个用鬼玺搞不定的妖,便是另一方鬼玺的所有者。
——然而他是张起灵,黑瞎子思前想后,还是给自己的小徒弟留些惊喜比较好,就不提前告知他了。
吴邪想问候黑瞎子八辈祖宗,奈何全然不知那都是谁,只能顺带把拐走他的花妖也问候了。
眼见得张起灵已经完全复原,上古莲台果然名不虚传。他一身深色长袍身段颀长,漠然里带着几分斯文,吴邪若不是事先知晓,凭他的修为手段,果真看不见他身上有半分妖气外露。这一趟收妖虽然空手而归,好歹见识了不少,也不算亏。
“既然……”吴邪踌躇了一下措词,“技不如人,此次是我冒犯了,还请你多多包涵。我看你不像是个会害人的妖,我也不与你多计较了,麻烦你将我的罗盘还给我,我这便告辞了。”
张起灵自然听出了他口舌上占的便宜,心下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该开张了。”
“什么?”吴邪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出去,就见他拿手一拂,门闩落地,外面的巷子里已有了些人语声。张起灵他说什么?他的店铺要开张,关吴邪什么事?这除妖一道上何时有了这样的规矩,输了便要给对方当伙计?
手掌摊开在面前,吴邪一眼便看见了张起灵右手奇长的食指和中指,他手心里的罗盘有熟悉的异象,指针不安地动了动,指向了店门的方向。
吴邪微笑起来,正要伸手去拿,张起灵却合拢了手心,将罗盘收了回去。
一个劲装短打的中年人走进来,抬手按江湖礼一揖:“掌柜的,我家主人命我拿了一块西洋表来,麻烦您给调校一下。”
血腥气!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吴邪闭上眼睛,便看见了一团浓郁的妖气,里面缠绕着极重的血色,竟是一只杀孽深重的妖物!
紫竹剑被张起灵随意搁在一边,此时吴邪劈手拿起,足尖在乌木椅子上一蹬,腾身而起,剑招凌厉便向着那“中年人”刺去!
对方双目圆睁,遽然后退,店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吴邪一击不成,半空变招,紫竹剑划出一个炫目的十字,立即封住了那只妖的去路!
气海的内力翻涌着,店内的陈设古董却纹丝不动。
“中年人”不屑地“哼”了一声,退开两步,转眼现出了原形——竟是一只白毛黑纹的豹子。
动物汲天地灵气,修炼却不得法,进而成妖,这样的例子,吴邪见得多了。受到了比较大的威胁时,它们就偏向于现出原身。转眼间已经过了数十招,刀光剑影里,吴邪逐渐占稳了上风,将那豹子逼到了墙脚。
那妖物见己势微,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嘶吼,张开了血盆大口向前冲来,吴邪等的就是它没头没脑的这一下,立时持剑平扫将它逼退,同时跃起数尺,从上至下就要刺入它的脑袋!
谁知那东西尾巴一卷,不知何时开始一直藏着的那一枚西洋表,居然从中激射出数枚钢针,冲着吴邪浑身上下几个致命之处袭来!
吴邪瞳孔一缩,没能料到它还有这一招,情知断然避不过全部,只能少中几枚是几枚,当下拼着受伤向前突进,几乎是破釜沉舟一般试图一招毙命。
可预期之中的疼痛并未出现,一道黑影一闪,张起灵右手微抬,四两拨千斤,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只见他两根长指间夹着那几枚钢针,将吴邪挡在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只豹子精。
吴邪晃了晃脑袋,大感灵异。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试图在一只上古妖祖面前除妖,然后还被他救了?
为什么自从走进了这家钟表铺子,所有事情都变得如此奇怪?
“你为祸人间已久,一身修为不可再留。”张起灵低沉的声音响起来,“转生去吧。”
吴邪用力眨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豹子精在张起灵掌中的光芒之下逐渐变小,最终消散不见。

6.
“救命之恩,无以……”
话头被张起灵淡淡截断:“无以为报,就打算不报了?”
吴邪噎了一下,这家伙什么意思,自己这一夜,先是出师不利,再是发现被黑瞎子骗了,最后还差点死了,本就窝了一肚子火,他看不出来吗?
“那你想怎样?”
“给我当一个月伙计。”

7.
黑瞎子传的信忽然到了,上面就一句话:“哑巴,礼物可还满意?”
张起灵两指夹着那一片皱巴巴的粉色牡丹花瓣,表情有些难以言喻:“你师父的风格,何时如此……”
“率性?”吴邪挑了挑眉。经过几天相处,他也知道张起灵无非是闷了点,虽然是只妖,但并不嗜杀,素日里更是与常人无异。甚至,因为永生的羁绊,他没有办法在一个地方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为了不被街坊四邻发现异常,不得不尽量不与人来往,每隔几年,就要换一个地方住。
这样的寂寞,吴邪又何尝不是。
张起灵将花瓣放下,吐出一个评价:“猥琐。”
吴邪一阵尴尬,摸了摸鼻子,觉得不能在背后说师父不好,于是寻了个牵强的理由:“大约是因为,海棠与牡丹两族,一直相互不待见吧……”
张起灵不置可否。
“诶不对啊,我师父给你送礼了?是什么?”
张起灵沉默。
其实吴邪并不怎么想在他的铺子里待着,奈何打不过又跑不了,为今之计,只能先安心在这里了,只盼着这位老妖早点收了他的恶趣味,放自己走人。
每日照旧还是有不少人上门来修理一些钟表之类的东西,时间长了,吴邪也习惯了默默托着腮在一边看着他做那些精细的活计。视线从他的指尖,到他有力的手掌,肌肉流畅的手臂,五官精致的脸。
一个月以后,吴邪晨起,松了松关节,转头看见张起灵从另一边走出来。他的眼神永远是深不见底的,今日看起来却也格外黯淡几分。看清他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吴邪愣了愣。
“你走吧。”
吴邪接过了自己的包袱,呆立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张起灵转身打开了铺子的门,又回到柜台后头坐下,像是屋里没有第二个人。
“那个……你能收留我再住几天么?”吴邪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出了口。

8.
很久以后,红绡帐暖,一条洁白的胳膊不耐烦地从帐子里伸出来,声音软软的,大是不满:“师父老糊涂了?这个时候给我传什么训。”
张起灵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揽,光裸的背贴上了胸膛,两个人都颤栗了一下。
“小兔崽子,师父给你的出师礼物,你可还满意?”
吴邪死死盯着那行字,像是想盯出一个洞来。
张起灵吮住了他的肩胛骨,舌尖轻轻打着转,感觉到身前人的呼吸一下子乱了,一手从他腰侧摸下去,隔着亵裤捏住了他身前的鼓胀,另一手干脆直接去找他身后隐秘的入口。
帐外遥遥的有瀑布一般的水声,花香粘腻而馥郁,那是幻象,也是张起灵只为他一个人编织的世界。
喘息越来越急促,个把时辰以后终于平复下来。吴邪不客气地将张起灵的手臂拽到自己脖子底下垫着,还侧过身用脸蹭了蹭,满足地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一件要紧事:“对了,你还是把我的罗盘还给我吧。”
“定情信物,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张起灵慢悠悠道。
“那鬼玺呢?你也据为己有了?”
“嫁妆怎么能退。”
吴邪睁开眼,支着上半身瞪他:“张起灵你不要脸!”
“还有更不要脸的。”
“啊?”麒麟纹身压迫过来,吴邪的气焰一下子弱了大半。
“你,也是我的。”
-----END-----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17 18:21:00 +0800 CST  
(2)
虽然干燥了之后的牦牛粪很适合燃烧,但我依旧更偏向于烧柴火。这里的冬天太长了,长到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任何可能上山捡柴火,所以我悄悄藏了许多在自己的院子角落。素日里没什么会到我住的地方来,等雪厚了,我就窝在自己的屋子里,烧着柴火,吃着干粮。
早上起来,窗户外头的屋檐底下都是一根根尖得能捅死人的冰锥子,我看着碍眼,披了个大毛毡提了根木条就出去了,一开门被风雪扑了一脸,我侧过脸适应了一会儿,然后试图将那些冰凌敲打下来。
打了没两下,觉得有些怪异,木头和冰敲击的声音哪有这么清脆?
我缓缓转头,看见背对着我的张起灵。
他肩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头顶也是,手里还拿着凿子在那块石头上不停地敲着。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了,那块石头变小了不少,可依旧是个不规则的模样。
“喂!”我叫了他一声,“雪太大了,你这样会生病的。”
他像没有听见一般我行我素。
我腿上就套了条单裤,毛毡虽厚,边边角角的也不挡风,此时冻得直打哆嗦,可他那副样子,我实在做不到熟视无睹,便跑了过去。一踩进雪地,半个小腿都没了下去,当真是举步维艰,我咬着牙走到他身边:“张起灵,我虽然对修佛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也知道,你这么逼自己是没有用的。”
他停下手看我,我觉得我现在的打扮活脱脱一个二傻子,但是他大概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因为我在他眼里看到了能溺死人的悲伤。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身上辨识出如此分明的情感,就算我不知道他为何而悲伤,又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但,张起灵果然不是佛。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心里有某个角落,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大着胆子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拖起身来,结果走到他房里一看,什么取暖的东西都没有,要不是桌上摆着他那一个背包,这地方跟没人住也毫无区别。
“到我屋里坐会儿吧。”
他不接受也不拒绝,我就当他是默认了。
我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确保没有风能漏进来,然后拿炭炉烧了水,又切了块酥油扔进去,味道虽不怎么样,但补充热量是最好的。他坐在我对面,低着头一动不动。房里暖得很,他身上的雪开始化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还是忍不住拿了自己的干毛巾过去替他擦拭。
我这么伺候他,他连句谢谢也不说,简直是个闷油瓶子。
“诶,你衣服都湿了,这么穿着容易得风寒。反正这儿暖,你脱了外衣烤烤火吧。”我将那勉强能称作是酥油茶的东西放到他手边,他接了,抬起头来喝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嘴唇都冻得发青了,一张脸毫无血色,握住杯子的手,关节也僵硬得很。
我一下子就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外面什么天气你不知道?那块破石头你也对付了快半年了,要有进展也不差这么几天。你看看我,扫雪还是我的责任呢,这种日子我也不出去干那活,何况是你?你不是这里人不知道,墨脱的冷天可是能活活冻死人的!你别太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
闷油瓶子终于被撬开了瓶盖:“我没事。”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一些诧异,好像不懂我为何突然这么激动。然而他并没有问,只是仰头喝尽了那杯茶。我盯着他被烫红的嘴唇,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上手就扒想他湿淋淋的外衣,可连他的动作都没看清,手腕就被反剪着扣住了,他力气极大,我疼得嗷嗷直叫:“你干嘛啊!”
他愣了一下,松开了我,然后乖乖脱了外衣放在炭炉边烘着。
这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摸摸生疼的手腕,翻了个白眼不想继续搭理他。
醒得太早,又闹了一通,过了一会儿,我靠在床上又有点昏昏沉沉的,眯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大概已经晌午,闷油瓶依旧保持着我睡觉之前的姿势,坐在我床前望着炭炉发呆。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差点弹起来:“你怎么还没走?”
“你这里暖。”他说得理所应当。
我心说这是什么理由,这家伙在对面那屋子里当苦行僧好几个月了,也没喊一句冷,今天烤了这么一会儿火,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合着如果我之前不拉他进来,他就能继续受冻,但一旦知道这天气里也能这么舒舒服服的,就不能回头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了?
我努了努嘴:“那边有柴火,你抱点回去吧。”
“多谢。”他披上干了的衣服起身,就要往外走。
“小哥!”话一出口,我才觉得有点怪,“嗯那个……这么叫你没问题吧?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别自己一个人受着。”
他点了点头,拉开门出去,角度掌握得好,灌进来的那点风基本被他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我吁了口气,又蜷进了被窝里。
后来几天他倒是听话,连门都很少出了,有时候我憋得不行开门透气,他也恰巧开了门出来,隔着小院子里厚厚的雪和彻底被雪埋在了下面的石头,两两对望,他是不会主动同我说话的,于是我就冲他招招手,喊一句“小哥晚上好”,他的眼里逐渐也会露出一丝微弱的暖意。
开春了以后我跟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上山砍柴。他卷了袖子拿起柴刀就跟着我走,那架势倒像是要出去替我打架。也是到了此时我才发现,张起灵力气很大,平日我一个人背一大捆柴就要死要活,他肩扛手提不在话下,照样健步如飞,我看头上还能再顶一捆。下山的时候正值日暮,多雄拉山被映得带上了淡淡的绯红色,我不由凝目驻足,心下有些凉。
“小哥,你知道吗?我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我没对他说过自己的身世,他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也不好奇,点点头表示听见了,就往回去的路上走。
“我来吉拉寺,是为了等一个人。从那一天开始,就好像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等他。”我颓然叹了口气,“已经等了很多年了,我觉得可能他永远也不会来,甚至我根本就是被人骗了。”
他的脚步一顿:“等谁?”
闷油瓶一年到头少有一句以疑问结尾的话,奈何这次我回答不了,只能摇头:“不知道。”
后来的日子,偶尔我不愿意他发一天呆,会拖着他陪我去听经。张起灵看起来冷漠难近,一旦熟悉就知道,他的脾气是非常好的。我已经极少去寺门外的山路上张望,对于偶尔路过的人,也少了从前的期待。
到了仲夏的时候,那块石头只到我肩膀的高度了。德仁大喇嘛似乎与张起灵谈了许久,末了送他出门,一脸高深莫测道:“修行需先自证,成佛方能渡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他不自量力么?
我近来越发不喜欢几位上师对张起灵说教的态度,似乎他们能解世间所有艰难,能了然一切众生悲苦挣扎,而张起灵却总是低眉顺目。其实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一个极其浩大的世界,只不过他太封闭了,宁愿自苦,也不愿放任何人进去。
晚上天气骤变,从远处的山巅开始,电闪雷鸣一路席卷而来。风很大,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下暴雨,我从火房里踮着脚出来,手上捧了一碗面,嘴就扒在碗沿上吸溜吸溜地吃,走到小院子门口的时候已经吃完了大半,正好一道电闪轰隆一声劈下来,吓得我差点把碗都扔了,一边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一边反思着是不是背着所有人偷东西吃真的会遭报应。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20 14:15:00 +0800 CST  
关上房门的时候,雨点已经砸下来,我坐下摸了摸肚子,躺到床上准备睡觉,忽然想起白日里还有几件衣服晾在外面,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火急火燎往外冲,谁知刚跨出去就呆住了。
张起灵站在那石头旁边,手里拿着凿子和锤子,正一下一下向石头上砸去。他的上衣被脱了下来,随意绑在腰间,露出上身精壮的肌肉,我从没想到过这个看似近乎柔弱的男青年居然有这样的身材。可怕的是,他的样子看起来与平日里的冷静不同,每一下敲击都用了极大的力道,右手的锤子高高抡起,直到肩胛骨都突兀地显现出来,才用尽全身力气砸下,有好几次,我十分确定已经看见了空气里四溅的火花。
我连衣裳都忘了收,扯着嗓子对他喊:“小哥——你快进屋去!”
他后背一僵,右手又狠狠砸下。
修行需先自证。
可他张起灵,是一个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的人。
雨越下越大,我站在檐下,衣服的下摆已经湿透,索性不顾那么多,冲出去拉他,谁知道他的臂力那么可怕,我两手都没拉住,倒差点被他把我整个人带起来。
他转过头来,有一缕稍长的刘海贴在鬓边,雨水从头顶留下来,满脸都是水泽,看起来就像是哭了一样。但我知道他没有。他的表情是我见过最木然的一次,如同一只没有生命的傀儡。
我没有一次如现在一般痛恨那块石头,若是我有能力,恐怕早就将它碾作齑粉。
那一眼后,张起灵把我当做了一个隐形人,自顾自地对付那块石头。他看起来有些可怕,虽然面无表情,可是浑身的每一寸肌肉都蓄满了力量,爆发出的焦躁、痛苦、仇恨,凛凛可见。
头顶的天幕银练交错,闪电将天空撕裂,又恍若无事般消失不见。
我在他身边默默地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看不清他了。只听见仿佛近在耳边的雷声炸响,和他手上的金石交击之声,每一下都刺耳无比,刺得心也在隐隐发疼。
然后我从他背后扑了上去,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双臂扣住了他,阻止他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他脊背挺直,纹丝不动。我死死咬着牙,左右手在他胸口互相拉紧,防止他挣脱,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张起灵淋了这么久的雨,光裸的上半身却烫得惊人。他的后背隔着我也湿透了的薄衫,贴着我的胸口。
心跳沉而急,像鼓点一般,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在我放松下来的一刻,他只是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妈妈……”
我正忙着掰开他握得死紧的手,将那几样工具从他手心里抠出来扔到地上。他左手的关节摸着很硬,凿子将他的手心都磨破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听见他这一句,我一愣:“啊?你叫我什么?”
我确定自己没听错,他还保持着那个口型,可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雷声远去了一些,雨势却分毫不减。我唤了张起灵两声,他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将他的右手绕过自己的脖子,自己伸出左手去揽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扶了起来,往我屋子里带。
这闷油瓶子看着瘦,没想到体重不可小觑。我站起身来的时候一个趔趄,想起当日我刚刚伸手过去他就将我反剪制住的样子,不由苦笑:张起灵啊张起灵,没想到警惕性像你这么高的人,也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成佛方能渡人。
或许从前有太多人逼他了,到了如今,连他自己都在逼自己。
我一想就知道他屋里不会有药,也没急着把他往回赶,一进屋,眼前顿时敞亮了,我发现他的左胸口,纹着一大片黑色的线条,精细程度和寺里的壁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认了一会儿,觉得像是只麒麟。但我没有提着一茬,而是任劳任怨地给他包扎了手上的伤口,思前想后,还是问他:“小哥,你刚才喊的那一句,我应该没有听错。你喊的,是白玛?”
他霍然抽回手,冷冷扫我一眼。
我叹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带你去。”
我给他拿了自己的干衣服换,他换衣服的时候我不小心看了两眼,竟发现他身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伤痕,我吃了一惊,脑子里闪过无数猜测,却知道这不是我该问的。
下半夜的时候,雨渐渐停了。
闷油瓶跟着我走了出去,我的衣服他穿着有点显小,十分滑稽,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也看不清。我只拿了一盏煤油灯,在寺里七弯八拐,悄无声息地掠过一排排屋宇,终于走到了后山便最偏僻的那个天井。
我停下了脚步,向前一指:“白玛她就躺在这个房间里。门虽然锁了,但应该难不倒你吧?我在这儿等,你去吧,快些出来。”
闷油瓶听了我的话,非但没有往前走一步,反倒转了身。
我脑子一懵。
这家伙怎么回事?临阵脱逃?还是觉得背着上师们做这样的事不太好?
我提着煤油灯也转回身,吓得往后连退好几步:我们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匿在黑暗里,穿着蓝色的袍子,我不认得他,但他的脸有几分熟悉,并不是喇嘛,竟是寺里负责维修的一个匠人。
这个天井里是没有人住的,这人深夜来这里,不是梦游,就是料到了我们会来。梦游的人肯定不是这种肃杀冷峻的表情,我心下一寒,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冒这个险带张起灵来这儿?就连我自己,也是刚刚做出了这个决定。
没等我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蓝袍藏人已经如鬼魅一般靠近,向张起灵出手了!
两个人影瞬间缠斗在一起,错手之间过了数招。我对“身手”这种东西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招招式式都打在了实处,听着都疼。那蓝袍藏人下盘沉稳,张起灵身形飘忽,倒是不相上下。但我着实担心,毕竟张起灵淋了半夜的雨,之前肯定也没有好好吃东西休息,精神状态也差,若是吃了亏可怎么好。
“喂,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也不敢贸然出手去阻挡他们,只见闷油瓶右腿一扫,整个人凭借腰力在空中一拧,已经骑在了蓝袍的肩上。我看得下巴都合不拢,还想说什么也忘了,眼睁睁看着那蓝袍脖子和上半身都顺着他膝盖的力道转了半圈,抬腿往上踢去,竟带着张起灵一个后空翻,张起灵大约无法,落地时两人又是面对面站着,对峙的模样。
“你现在见她,没有用。”蓝袍道。他的声音很沙,舌音也僵。
我生怕他们又动手,赶紧拉住了闷油瓶的袖子,半个人拦在他面前:“我们就是被雷声惊醒了,睡不着,出来散散步。”
对面的人影很魁梧,夜色里看过去,赶得上一堵厚实的墙。我本就是胡扯,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何底细,气势上就先弱了。
“为什么。”张起灵说。
“她在等的,是一个会‘想’的你。不要让她失望。”
我觉得头很疼。人都死了,还知道什么想不想的。
张起灵没再多纠缠,沉默着离去。时近黎明,我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想着那个死去很久的女人竟是他的母亲,心里一阵难受。
我的成长经历里,也没有父母。可显而易见的是,我没有吃过什么苦。但他不一样,即便他一个字也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他身上的伤疤,他明显经过了多年苦练的身材,他的寡言,和他只惊鸿一现的悲伤。
那天夜里的暴雨带来了秋凉,也带来了每天都晴空万里的日子。
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闷油瓶已经在吉拉寺待了一年多了,于是我问他什么打算,大好青春都耗在这儿可太不划算了。
他说,在哪儿都一样。
然后我看见那个蓝袍走了过来。经过我的着意打听,我知道了他的家族世世代代为吉拉寺的做工,是本地手艺最好的匠人,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九代了。出于一些敬畏,我后来再遇到他的时候都比较客气。
“您怎么又到庙里来了。这里哪里有坏了吗?还是山上又有石头掉下来了?”
工匠轻声说道:“上师让我来,修整那件屋子后面的梁柱和炉子。”
“哪间屋子?”
他看了看张起灵,我就明白了:“上师终于承认他在‘想’了吗?”
蓝袍指了指地上,正午的阳光下,张起灵雕刻的那块石头已经只有半人高,投在地上的影子竟然是一个人的形状,就如张起灵刚才在石头上的坐姿。
我笑起来。
这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开心。
-----TBC-----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20 14:28:00 +0800 CST  
(3)
晚上,张起灵被带进了那个封闭了十年的房间,见到了他的母亲。
德仁大喇嘛被我纠缠不过,只得将藏海花的药性告诉了我。
白玛不会真正地苏醒,她只会恢复一些微弱的呼吸,面庞染上一丝轻微的血色,然后迅速转向荒芜。那便是真正的死亡了。
末了德仁对我说:“那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她等了这么多年,只是为了把他儿子被那些人蒙蔽的心还给他。”
我难以想见那样的撕心裂肺,从未拥有便也罢了,偏生要给予他这样转瞬即逝的母爱,供他一生凭吊。究竟是没有心能活得更好,还是怀揣着一颗热烈跳动着,却被痛苦充盈的心更好呢?
那扇门紧闭着,从外面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坐在天井里等了他三天。
我想给他送点吃的进去,又觉得怕惊破了什么。想要离开,又怕他出来的时候我不在。
第三天夜里,我的神智都开始飘忽,看到一个人影从屋里走出来,我惦记着他这么久没吃没喝,赶紧想站起来喊他,一个字还没出口就觉得嗓子哑了大半,长久没挪动位置的腿脚也吃不住里,眼前一黑,却在倒下之前被人接住了。
张起灵将我背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再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是中午,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厚外袍被脱下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房里很暖,我额头上甚至出了点汗。
披上衣服出门,我才发现这一夜竟然下了雪。
熟悉的身影果然在那块石头旁边——不,那不应该再被叫做石头,而应该称之为雕像——他蜷缩在大雪里,像一个走失的孩子。
我走过去,那雕塑还未完工,面部都是模糊的,只能看出人的背影轮廓和姿势。我蹲下在他身边,轻声说:“小哥,你做到了。”
张起灵侧过身来,紧紧抱住了我。
雪地里,他拧着上半身,用一个扭曲的姿势勒住了我的背,我有些喘不过气,肋骨也被压得生疼,我却舍不得挣开,激烈的情绪在胸口翻涌着,感同身受的悲伤和另外一种隐秘的悸动交错着,我深呼吸了两口,勉力抬起手来回抱住他,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小哥,如果你想哭的话,没有关系的。”我抖着声音道。
纷纷扬扬的雪片回旋着落下来,白色将一切都淹没,我和他好像也不分彼此。他的呼吸喷在我耳后,然后忽然埋在了我脖子上。温热的液体在落下的刹那就已经冰凉。
张起灵还是有眼泪的。
如果可以,我真想替他分担一半的痛苦。

开春的时候,上师们破例去了南迦巴瓦。白玛的遗体被重新带往那里下葬,我放心不下张起灵,执意同往,德仁大喇嘛最后只能点头同意。到了山口,便看见谷里一片艳艳的红色,竟是铺天盖地的藏海花。我从前只知道这里面有亘古的永冻冰层,没想到藏海花居然可以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盛开。再往里的路线是一个秘密,我没有资格知道,只能目送着张起灵随上师们进去了,自己和几个小喇嘛在谷口等待。三天之后的夜晚,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了零散的脚步声。
我出了帐子,看见张起灵站在山口,遥遥看着他回来的方向。
夜已经很深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你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吧?不累吗?”
他摇了摇头,不知是说没有休息还是说不累。但他现在的情绪一定不会好,我拉住他的手腕:“你跟我来,昨日我瞎逛的时候发现一个有意思的去处。”
他的手一动,我这才意识到不妥,我们认识了一年多,按照我的性子,这样的小小身体接触自然没什么不习惯,可以他的秉性,恐怕就不怎么舒服了——虽然更亲密的接触我们也不是没有过,可那些都是非正常状况不是么。
然而他并非依着我的猜测甩开手,而是翻过了手掌,将我的手拢进手心里牢牢牵住了。两只冰凉的手交握着,逐渐都暖起来。
一路无话,我们走得很快。到了山梁上,小道旁有一棵树,我停下了脚步,眨眨眼:“小哥你会爬树吧?”
说完不待他回答,我就扒着树干姿势不甚优美地攀了上去,坐到稍高的一根枝杈上,得意地冲他招招手。
我从小自己在野外逮着什么都敢玩,想到他也要干这么傻里傻气的事情就忍不住想笑。谁知他右手在与肩同高的树干上一撑,利落地跃起,双足一蹬,凭空腾起一人多高,转眼手已经攀住了我坐着的那根树杈。
我吃了一惊,他凌空一翻,稳稳坐在我身侧。
我从鼻子里挤出两声干笑:“少侠好本事。”
这棵树的年纪应该很大了,树干很粗,但此时叶子没长几片,树冠不怎么茂密,视野十分开阔。
“这可是方圆……不太清楚多大范围,那个……最高的地方啦,看星星一等一得好。”我笑着向他道。
他的目光穿过树枝,穿过沉沉的夜色,依旧落到了南迦巴瓦深处。
那里埋葬了他的母亲。她与他此生缘分如此短暂,却将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那里面……是什么样子?”
“神圣。”张起灵道。
我歪着头想象了一下:无数殷红的花朵,洁白的雪顶,晶莹的冰层……
“可惜我不能走进那里。”我说,“我是真的……很佩服她。”
“下次。”他说。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看懂了我疑惑的神色,解释道:“下次,我带你一起去。”
原本我只是顺嘴一提,没想到竟换来他如此郑重的承诺。当下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仰起头看着天空。星空很容易让人陷入回忆,其实我的回忆很单调,又想着如何才能安慰闷油瓶,便顺嘴道:“汉人是不是有一个传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这是某一次董灿在逼着我记忆他们的什么狗屁星图的时候顺嘴跟我说的,他还说了什么牛郎织女星,试图让我更有兴趣,但我觉得十分扯淡。但是如果真有一个牵挂的人,或许会觉得世上还有着那个人的目光。
闷油瓶闻言,果然也抬起头望着天。看他的样子,估计小时候是不会有什么人给他讲神话故事的,但我知道他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他的目光里倒映着星子,一派宁和。
我晃荡着两条腿,这树枝挺高,我仰着头玩得不亦乐乎,忽然看见了天幕上,天玑北临摇光,光芒大盛,忍不住抬手指了指:“小哥,不好……紫微右垣有异,我们恐怕得连夜赶路了。”
闷油瓶脸色也是一变,这个反应我没料到,本以为他至少会让我解释一下,我还打算摆摆架子,然而他捏住了我的手腕:“你为什么懂得张家星图?”
“我……”我甩了一下没甩开,又接着甩第二下,没想到用力过猛差点从树上一头栽下去,吓得尖叫了一声,幸好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没松开,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我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你姓张,那么,你是不是来自那个传说中很久远、很庞大、很神秘的家族?”
“是谁告诉你这些?”他不答反问。
我气不打一处来,不禁提高了声音:“你不是说你不认识董灿吗?他传信出去到现在都十多年了,你怎么才来?”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24 15:54:00 +0800 CST  
张起灵被我吼得也难得呆了一下,然后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事情耽搁了。我也并不知道他叫董灿,他的族名……”
“得了得了,他族名叫什么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开始往这棵树的主干上爬,打算回到地面上去,谁知他拉住了我,一手扣着我的肩,做了个自由落体,落地的时候不知怎么缓冲了一下,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完好无损地站在了地面上。
“行啊小哥!深藏不漏啊!”我笑眯眯地拍拍他,“不过你可能得告诉我,董灿,啊不是,那个谁,反正你说谁就是谁吧,他传递给你的消息是什么。这样我才能确认,你到底是不是我要等的人。”
“一个地方的位置。”
“哪儿?”
“北斗勾陈分列,太微之侧。”
我不知道董灿是用什么办法传信出去的,但按照他当时心灰意冷的模样,必然没有亲自回到家族里去。为了不让信息被别人破解,一份只有张家人能够看懂的星图,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几十年以后,我耗尽了力气独自一人躺在旷野里,想起这个时候的自己,只能苦笑。当初以为自己想透了,其实却根本没有窥见真正的秘密。那点小聪明给我带来的,只是海面上的微风,真正汹涌的洋流,还未曾哪怕沾湿我的脸颊。
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是指示不出十分精准的位置的,但是张家人在观星之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方法,用星座指示纵横方向,用星辰对应中华大地的分野,星座层叠星辰,进一步缩小指示的范围。为了防止他们这种使用方法被别人破译,他们制定的分野名称与传统叫法有些不同,但真正的绝招在于,他们所使用的三垣方向是随机的,每一种东南西北的排列方式都可以被本家人识别。所以董灿第一次教我看的时候以倒映在康巴落湖面上的星空举了例子。
闷油瓶所说的位置,正是康巴落。
往回走的路上,我仿佛无意地问他:“既然有了位置,你为什么还在吉拉寺住了这么久?”
“董灿既然让你等我,你想必知道是为什么。”
他没有得到一条路线图。就算有,凭他自己也很难走进去。多雄拉大雪山有很长一段长年封冻的雪谷,那是进入康巴落的必经之路。那里的雪,最深的地方可达数米,且蓬松无比,不知道的人,陷入其中十死无生。康巴落人在那里埋下了许多暗桩,可以行走的地方,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就算是在墨脱找人带路,也只能走到康巴落湖之外,从那里再往里,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董灿这个王八蛋,把我当留给他族人的活地图了!
我点点头算是同意他的话。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指了指天空:“小哥,光顾着说这些,差点忘了!”
这个星象,很快就要降下暴雨。我们的归途大部分都在山谷之中,若是遇上了洪水泥流,大罗神仙都找不着尸体。
匆匆赶了几日的路,中途在一片平坦的村子里住下,看了三天的大雨,这才继续返程。回到吉拉寺的时候,德仁大喇嘛亲自出来迎接,我正想着张起灵面子还挺大,他就径直冲我过来了,脸上带了点看穿一切的笑:“扎吉,你这一趟回来,该跟我辞行了吧?”
我懵了一下,顺嘴答他:“其实还有别的,我得收拾家当。”
张起灵和德仁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但我这个人,对不相干的事情并没有那么重的好奇心。离开吉拉寺的时候倒真是有点惆怅,再怎么说,这地方我也住了十多年,就算是嫌弃也嫌弃出感情来了。不过一想到完成了董灿交代的事情,可以回康巴落去,心里就轻松许多,也不再有那么多没用的感慨了。
于是从吉拉寺上路的时候,就只有我和闷油瓶两个。我早没了讲笑话活跃气氛的企图,一路走走停停,他体力很好,跋涉一整天毫无倦色。我一开始还能雄纠纠气昂昂地带路,走到后来只能哼哧哼哧地跟在他身后,几次差点栽倒在地上,终于有气无力地去扯他袖子:“小哥,就不能走慢点……”
其实他已经几次着意放慢了速度,我能看出来,就连我的背包他也拿过去替我背着了。
闷油瓶叹了口气,拿出水壶拧开递给我。我靠在一边岩石上休息的时候,他走远了几步查探了一下:“没有人烟。”
“怎么,你害怕晚上要露宿?”我觉得好笑,“这一段地势低,晚上进了林子反倒不好走了,前头那一片有不少猎人捕兽的陷阱。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住得舒舒服服的。”
他微微挑了挑眉,不大信的神气。
这样的闷油瓶有点可爱,很符合他外表的年纪。我活动了一下脚脖子,将水壶凌空抛给他:“走着!”
从墨脱进入康巴落,这是唯一的一条路。虽然看起来陡峭险峻,雪山峡谷众多,但康巴落人祖祖辈辈走了许多年,也早就摸清了这山山水水的脾气,甚至,还在沿途每隔大约一日的路程,修建了简单的避风过夜之所。
闷油瓶眼睁睁看着我在一处看似与周围没有任何区别的山石后面东翻翻西敲敲,推开了石门进了一个能容纳四五人的洞窟,虽然表情平静,但眼神里还是有一点震惊的。我得意:“怎么样,劳动人民的智慧!”
山石之内冬暖夏凉,还储存了不少柴火。我抱了一些到洞口点燃,照亮了整个空间,又能取取暖。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着火焰渐渐下去了,闷油瓶很自觉地站起身去后头拿柴火,拨动了那一堆东西的时候,忽然“嗯?”了一声,我还伸着双手在火上正面反面地烤着,也没在意:“发现什么了?”
他添了些柴,又回过身捡起了地上用布包住的一团东西。展开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个金属球,入手沉甸甸的,我拿来看了看,那东西在火焰映衬下颜色是了真,我有点不可置信,跑到外头对着最后的一点天光瞧了,这才确定:“还真是黄金。”
闷油瓶点头。那布包里还有另一团东西,裹了又裹,莫非是什么比黄金更贵重的东西?我将金球搁在地下,凑过去看他打开那个,可当中竟然是一坨黑疙瘩,表面坑坑洼洼的,好像还散发着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
我皱着眉躲远了:“这什么啊?陈年的屎吗?”
闷油瓶嘴角勾了一下:“不是。”
“啊?”他的笑容映着火光,我倒呆了一下,“小哥,你不会是被人掉包了吧?居然回答我这么无聊的问题?”还是说,荒郊野外,孤男寡男的,他终于承认了跟我这个唯一的同伴搞好关系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情?
“这个东西,我似乎见过。”他说。
“到底是什么?”
“忘了。”
忘了?我很震惊:“你才多大年纪,脑子就这么不好使了?”
他欲言又止了一刹,将手里的东西又裹了回去,放在一边。
天黑了以后,我们分着吃了些干粮,干糌粑不太好入口,就着水能好些。水在火上热了热,不是没温就是太烫,我还几度差点烧到袖子,闷油瓶有点无语地来代劳,他好像很习惯使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金属的水壶口在火焰上晃荡两下,拿回来给我。
“对了,以前董灿跟我说,你们张家规矩很严。所以,你居然被派来这里干这种又麻烦又辛苦的活,是不是在家里地位不太高?”
张起灵很奇怪地盯着我看,然后说:“我是族长。”
“什么?”我差点吓得跳起来。按照董灿的描述,这个家族简直是全中国第一势力大扎根深的家族,如果闷油瓶是族长,他不应该是穿金戴银花天酒地的么?为什么会跟我一起在山沟沟里的洞窟里烧柴火吃干粮?
我在唾骂董灿骗我和给闷油瓶磕头之间犹豫了许久,然后干巴巴挤出一句:“那你们的行事风格还真是别具特色。”
累了一天,又吃了东西,人放松下来就越发困了。我给自己松了松腿,恍惚之中好像又跟他说了不少话,问了他多大了,以前都做过些什么,又问他一路上是怎么到的墨脱,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回答,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柴火已经熄灭,火堆里的烟还冒着热气。我身上盖着闷油瓶的外衣,山洞里却没有他的人影。
被狼叼走了?
我拿起他的衣服,走出去想找人,迎面撞见他拿着灌满的水壶走回来,我没来由地有点不高兴:“一大早的瞎跑什么?”穿得这么少不冷么?再怎么着这也是山里。
张起灵摇摇头,接了衣服套上:“吃点东西赶路吧。”
我动作很快,随便啃了几口就站起身说走。他清理了烧柴火的灰烬,在我掩上石门的瞬间问我:“那两个金球你不带走?”
“那么沉,带着多不方便。”我打量着他的负重,“我昨晚休息得好,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背吧。”
“无妨。”他没动,迟疑了一下,又道,“那是纯金。若是带出去,价值很高。”
我耸耸肩:“我回康巴落用不着这些。”其实我知道黄金在外头很贵重,可是康巴落用不着钱,谁家打了猎,大家都是一起分,这一大个金疙瘩拿来干嘛?闷油瓶明明自己也不是贪财的人,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你还真是……无邪。”
“吴邪是谁?你不知道我叫什么?”话问出口我才反应过来,“哦你说无邪……汉族人有姓吴的吧?这听起来倒像是个人名。”
那个清晨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他随口一说,我随口一听的名字,竟然在几年之后的几十年里,一直跟随着我,直到一切的尽头。
他是谁?我又是谁?一个单薄的姓名,寥寥几字,根本无法记述一个独立的个体,更无法鲜明地留下生命的记忆。真正让我无法忘怀的,是在每一寸日月光阴里流转过的行止悸动,那种感觉,后来我知道,叫做——刻骨铭心。
-----TBC-----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24 15:58:00 +0800 CST  
一个小剧场:
邪:“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等的人就是你的?”
瓶:“听你说话之后。”
邪:“为啥?”
瓶:“一股东北大碴子味儿。”OS:一听就是之前那个张家人教的……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26 18:56:00 +0800 CST  
上卷·参商
(4)
走出多雄拉大雪山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得想大声唱歌,闷油瓶脸上也是松了口气的表情。一别多年,我有点压抑不住心里的兴奋劲,恨不得所有的熟人都排排站出来跟我相拥而泣互诉衷肠。
不过我觉得还是矜持一点好,毕竟在喇嘛庙里头耳濡目染多年,德仁那一套神神叨叨的本事我已经掌握了个八九不离十。
阳光洒在康巴落湖宽广的湖面上,点点波光让我回忆起当年格勒的一门绝活。于是我吞了口口水,回头对闷油瓶道:“小哥,这湖里有鱼,回头我们弄两条做烤鱼吃。”
当然不能期待他露出哭笑不得或是馋得不行的表情,闷油瓶看着湖面,好像神思有些飘忽。我叫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反应。我很快想起那个传说来,每一个外族人,在这个湖面上,都能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人和事。
现在的他,或许会看见白玛的模样吧。
我不忍心打扰他,便自己发了一会儿呆,过了一阵子,他回过神来,好像正在观察周围的环境。我发现闷油瓶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不经意看着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实际上他机敏得像一头在夜里等待猎物的豹子。
为了不显得太不敬业,我也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发现了一些陌生的东西:在靠近村寨的悬崖之上,原先只建造了一座小小神庙的地方,此时竟然凌空修了一座栈桥,远远看齐就像是整个村落的门户一般。那底下是交错的木柱子,两两十字交叉,深深楔入水底。
我疑惑地看着,然后同闷油瓶沿着湖边走了过去。走近了就发现,在那些木柱子中间,还零零散散地放置着不少的小木船,距离水面大约一两米高,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的。
“这是什么地方?”张起灵问我。
“神庙。”我说,“祭祀用的。”
张起灵仰起脸看着神庙,阳光从木栅的缝隙透过来,我侧过头看他。就这么看了许久,我脖子都酸了,他问我:“入口在哪儿?”
“那儿啊——”我理所当然地用手指向一个方位,那是从前我们进出这座神庙的栈道。可是定睛一看,我顿时傻了眼:缘着山石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楼梯台阶的影子?就连当初神庙正对着村落的入口也不见了,全都被石块和泥浆严严实实地垒起来砌死了。
他们把好端端的神庙弄成了一座碉堡一样的东西,是想做什么?
本来应该熟门熟路带着闷油瓶回自己家溜达的我一回来就被一个下马威打击得有点懵,静下心来便发现有不少蹊跷,最明显的是,康巴落太安静了。从前我是一个非常喜欢赖床的人,但睡到日上三竿的梦想甚少可以实现,因为大娘大婶们天不亮就会起来准备早餐,外头的吆喝声、锅碗瓢盆的声音,热闹得像一出戏。可是现在,偌大的村寨近在眼前,我却一个人也没有看见,甚至一点人发出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从心里升腾起来,我想往村子里走,先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闷油瓶却指了指头顶上的神庙。
“你要进去?”我很惊讶。
他点点头。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门在哪儿呢?
闷油瓶示意我看其中的一条小船。我转头一瞧,起初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走近了些就意识到它的不同:这一排小木舟,只有这一艘的船底是湿的。这也就说明,这艘船不久之前还下过水,一定有人用过。
我学着他的样子攀住了那些木柱子,沿着两两交错的位置往湖中心的方向挪过去,每一步都颤颤悠悠的,唯恐自己掉进水里。我的位置在他前面,就先到了那条有水迹的船底下。
我探手试了试,船搁得很稳,于是我努力把自己撑成了一个“大”字型,闭起眼睛纵身一跃,就以一个绚烂的狗啃泥姿势摔进了简陋的船舱。这地方距离头顶的神庙底部已经很近,根本站不直,我一手捂着裆,一手揉着腰艰难地站起来,身后传来一点轻轻的气声,闷油瓶子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身后,刚刚好像还笑了!
“你还好意思嘲笑我?”若不是形势未明心有挂碍,我真想先一脚把他揣进湖里再说。
他弓着身子摇摇头,伸出右手的两指在头顶的木板上东摸摸西摸摸,然后在某一位置停下来,猛地直起身子用肩膀一顶,只听得那里头传来一阵沉闷的滚动之声,然后木板便被掀起了一个可以容一人通过的口子。
我抬头看了看,里面光线很暗,隐约可以看出,正是当初用来祭祀的那个大殿的天顶。这个大殿面积不小,我记得它可以容下几乎整个康巴落的人。没想到点这么正,我给闷油瓶比了个“有请”的手势,他两手攀住了木板的边缘,轻身一跃,便进了神庙之中。我等了半天不见他回来,也听不见脚步声,自己试了试又上不去,只能很没出息地喊了一声:“小哥,你倒是来拉我一把啊。”然后里面传来了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有不少人在,我赶紧噤了声,又等了一阵,才见他又出现在那里,脸色凝重了许多,朝我伸出手来。我能感觉到,拉我的时候,他小臂的肌肉甚至不用绷得很紧,然而我刚刚上去了半个身子,只听见“砰”的一声,然后眼前一阵颠倒,闷油瓶扑过来带着我滚了半圈,我一侧头,便看见耳朵边上的木板上一个新鲜到正在冒烟的弹孔。
我后脑勺磕得很疼,还没来得及反应,半空中又是接连几声枪响,闷油瓶将我往旁边一推,自己已经不知道闪到了哪儿。
他给我找的“掩体”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我一愣,瞬间明白过来:这块石头,原先是压在那“入口”之上,防止别人进来的。我试着推了推,它纹丝不动,看着大小,保守估计也有好几百斤重。真不知道闷油瓶那样的身板是怎么对付得了这大家伙的。若说他能推动,我已经足够吃惊,最可怕的是,他刚才是用肩膀将它顶起来的。人的肌肉在向上使力的时候往往十分困难,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锻炼不足的。这样看来,闷油瓶显然锻炼十分充分。
而现在,我连他的人都看不见,只知道他一定藏在那些从天顶垂下来的经幔之后,因为那些涂写满了宗教符号的东西偶尔会有晃动。枪响一直在继续,我慢慢地看出了些门道:双方都判断不了对方的位置,所以闷油瓶一直在往枪响的位置移动。而土猎枪的准头说实在的也并不太好,隔了十几米的距离想打中一个训练有素的大活人难度不低。
我几次忍住了冲出去给他添乱的想法,只是紧张地盯着,手不自觉地握成拳,紧张得冷汗直冒。忽然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闷响,我吓得一躲,接着就看见一把枪被扔了出来,随后是闷油瓶和一个蓝袍人扭打在一起的身影。
那蓝袍人看着十分眼熟,我目瞪口呆地盯了一会儿,大喊:“停停停!打错人了!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居然是吉拉寺的那个匠人。
他们同时停了手,扭头看了我一眼,蓝袍人的眼神我没看懂,闷油瓶眼里写着“闭嘴”,然后他们很有默契、毫不犹豫地继续打了起来。
这算是什么事。他不是德仁大喇嘛最喜欢的工匠么?为什么会比我们还早到达康巴落?
我站起来,趁他们不留神的空当将猎枪捡起来对准了他们:“住手,不然我开枪了。”
我当然不可能冒然开枪,不过蓝袍人大概不太放心我,闷油瓶子就很放心,高手相争,一念之差而已,于是我满意地看到他占住了这个先机将蓝袍制住了。
闷油瓶的身材比他的对手简直是小了足足一号,所以他们俩这样子看起来很搞笑。我故作严肃地咳了两声:“小哥,现在怎么办?”抓着这人,要如何是好?
随后我就看见从内堂的深处,陆陆续续走出来一大群人,为首的一个长得有几分面熟,他手里捧着一条五彩的哈达,走过来恭恭敬敬地献给了闷油瓶:“张先生,我们等你很久了。”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27 19:50:00 +0800 CST  
这是一个非常高的礼节,我很快意识到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考验。而董灿当年在离开之前所做的准备,远比我想象得要更加充分。但是闷油瓶漠然的脸和五彩的哈达没有半分相得益彰,我闷笑两声,那个献哈达的人忽然注意到了我,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惊呼道:“扎吉?”
“哎!”我应了一声,他的腔调确实熟悉,“格勒?”
格勒比我大几岁,十年多不见,此时他三十岁左右,正是盛年。而且他脑子颇有几分好使,人缘也不错,此时成了康巴落主事的人,我一点也不意外。
但是他意外极了,不仅是意外,而且十分惊恐:“你、你的样子,怎么跟当年一点也没变?”
神山啊圣湖,我发誓我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混蛋的一茬。这是个很不好解释的事情,因为我虽然估摸着是董灿那个老混蛋给我吃的东西的缘故,但我并不确定,而且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闷油瓶的脸色似乎也变了,我顿时慌起来,只能期期艾艾道:“大概……我吃得好睡得好,呵呵……不显老。”
一个成功的谎言,首先需得让自己相信,否则别人是不可能买账的。比如现在,格勒和他身后的一众狗腿子,都拿一种“你糊弄谁呢”的眼神望着我。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放在了火上烤,明明不是我的错,我却莫名心虚,眼神游离,突然发现在他们的身后,地面上摆着一块毛毡,上面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只需一眼,我就知道了那是个祭品,也认出了旁边的阎王骑尸图案,心下便对闷油瓶一开始上来的时候看见了什么基本有数。
那好像不是伦珠,又或者,时隔这么多年,我早就不记得曾经那个清丽的女孩子长什么样了。
他们对闷油瓶的态度恭顺而谨慎,我其实并不十分理解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张家族长么?可张家对于康巴落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一无所知。
那天我回到了童年时候生活的屋子,里面一切未变,只是落了许多灰尘。我敷衍着打扫了两下表面,开柜子的时候看到了那尊黑色的奇怪石头神像,心下一动,上手想去抠一块下来研究研究。
折腾了半天没有丝毫效果。喜马拉雅山石硬度很高,指甲都要磨掉了,它还是纹丝未动。
闷油瓶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你在做什么?”
“你怎么来这儿了?”
“他们说让我住这里。”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从前董灿就住在这里,我又是和闷油瓶一起回来的。我点点头:“你随意。”
他走过来与我对视,眼里有些担忧:“董灿给你吃了麒麟竭?”
“不知道。”我将怀里的神像给他看,“他当时就是从这神像上拿下来一块黑色的东西塞进了我嘴里。”
闷油瓶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端详了一下,曲起一根手指在底部一扣,好像有什么精巧的机簧动了动,榫接处裂开了,露出了一个空的内置小匣子。
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
“所以麒麟竭是什么?”
他将神像放回去:“一种血的提取物。”
血?我觉得喉咙口一阵涩得难受:“……为什么能够让人不老?”
他摇头:“具体的原理,已经是个谜。”
“那……”我的声音都颤抖起来,“那我会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吗?我不要!这不是变成了妖怪!”
闷油瓶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冷静下来:“它只是……延缓人的衰老。”
“延缓?那我……”
他明白我的意思:“大概五六十年以后,它的作用会消失,你就会恢复正常。到那时,你只会有别人十年左右的容貌变化。”
我垂头丧气地望着他:“小哥,真难得,你这一句话,居然说了四十个字。”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爬到了房顶上,眼前的风景熟悉而陌生。很难说离开的这些年里我是否想念康巴落,因为我一次也没有梦见过这里。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我知道自己终究是会回来的。可是我真的回来了,心中丝毫没有想象之中的雀跃与轻松。
天空中有云,几乎看不见星星。就连月亮也只是隐约露出一点点昏黄的影子。卡尔仁次雪峰被雾气绞紧了,透露出丝丝缕缕的蓝灰色,像是某种冷血的生物在低温下窒息的血管。
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比如说族中人早就知晓的很多事,我一无所知。那个蓝袍人,显然是被康巴落人训练出来安插到墨脱的,而我,直到此时才发觉。德仁更是很可能一早就知道张起灵是谁,可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是格勒,这个我童年时代最亲密的玩伴,他今天看我的眼神,我也不愿意再回想。
我忽然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这些年里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只是在等待。我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可是走到今天我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已经安排好了的,我只是迷迷糊糊地在一个庞大的局中循着一条未知但既定的路线摸索着。前路走不通,回望归途,竟然也变成了一片遥远的荒地。
我将双手交叠着搁在膝盖上,然后埋着头狠狠闭了闭眼睛。
有个人坐在了我身边。
其实我没有听见声音,但是现在没有风,这样近的距离,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小哥,当年董灿就是在这里教会我看张家星图。”
张起灵没说话,静静地等我说下去。
“我学会了星图,吞下了麒麟竭,记得出入康巴落的安全线路,乖乖地按照董灿的话在吉拉寺等你十年。”我抬起头来,长吁了一口气,平静地回视他,“对于你们张家来说,我是不是一颗合格的棋子?”
张起灵皱起了眉。说实话,他的样貌很出色,五官俊美,脸部的线条又不过分柔和,可我现在看着这张一年多以来相对最多的脸,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冷。
“你们张家人……真是厉害。”我说,“现在我的利用价值也基本结束了吧?你来康巴落,应该是有自己的使命的。我的房子可以借给你住,你要在这里做什么我也不会干涉,我们是朋友,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可以直说。我只希望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利用我了。”
“很多事情,我也在寻找答案。”他沉默了许久,这才轻轻说道。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一句话,几乎已经是在示弱。
我有些心软,不知为什么,我很看不得他难过。虽然他总是不外露自己的情绪,可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希望他有一点点的委屈伤心。
“今天晚上总算能睡个好觉了。”我站起来,甩了甩手臂,“我先回去休息了,你自便。”
快要走到屋顶边缘的时候,他忽然喊住了我:“等等。”
我停住了脚步。
“你不是棋子。”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至少对我来说,你不是。”
“那我是什么?”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我自嘲地笑笑,转身下了房顶。
我觉得很疲惫。我看得出来,张起灵应该经历过非常多的事情,他的过去,一定比我复杂繁难得多。可是他连口头上骗骗人的功夫都没有学会,我不知道这样不世故的人,如何能够成为一个大家族的领头人,或者张家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组织。我承认刚才的一瞬间,我几乎希望他会骗我,将一些类似于“朋友”之类的定义送给我,那样我应该会好受很多。
但是他没有。
而我,居然觉得这样失落。
-----TBC-----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27 19:54:00 +0800 CST  
(5)
绵长的光阴从指缝里倏然溜走,常常是打了个盹儿,便囫囵过去了一整日。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不去问,不管他们都在打算些什么。当年董灿也是这样早出晚归,我从未觉得有什么在意,可是如今放在张起灵身上……我闷闷地趴着想,这感觉就像心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刺挠得我浑身不舒服。
看来,这干爹,也不是谁都能当的啊。
我连续几天都没有看到张起灵,他没什么行李,我只知道他带走了一把玄铁的刀,不晓得具体做什么去了。黄昏的时候我热了两杯牦牛乳,一杯端着慢慢喝,另一杯就在桌子上搁着,看着它的热气一点点升起来,到窗框上,慢慢地看不见,然后变温了,最后凉下来。
他还是没回来。
我撇撇嘴,将那凉了的牛乳也喝了。
第二天我思来想去,觉得应当找一件既能打发时间又能让人静下来的事情做。家里有砍刀,我去山上挑了几根顺眼的树枝砍断了弄回来,开始做一根钓鱼竿。藏人以水中鱼为神灵,并不以其充当食物,这也是我去了吉拉寺以后才知道的。康巴落太封闭了,也或许是因此,我们能吃的东西也太少,如果连鱼也不让吃,那真是太艰难了。
所以那晚张起灵来寻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湖边钓鱼。
他像是刚刚擦洗过,整个人看起来很清爽,头发还湿着,拿了个米饼在手上啃;袍子系得不紧,领口一片都是松松垮垮的,露出一片胸口的肌肤。
我看得嗓子一紧,眼神转到他脸上:“小哥,你该剪剪头发了。”
他没料到我会说这个,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在我身边席地而坐。
“这湖滩上都是石头,你也不嫌硌得慌。”我大方地把屁股抬起来一点,将垫着的毛毡子往他那边扯了扯,示意他坐过来。
米饼啃了一小半,他凑近了,我立即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于是伸手从他没咬过的地方掰下一块,撕着往嘴里塞。
他好像没什么话想对我说,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直到鱼竿的末端动了动。
我小心翼翼地将树枝往后撤,鱼钩是拿一种硬一些的木刺做的,不够锋利,我没有没有金属钩,一个不小心,钓上了的鱼都得跑了。
我一点一点地收着竿,那鱼出水的时候尾巴一甩,水花不小,我一下就乐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一个不防踩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脚下一时吃痛,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人就往一边倒去,谁知张起灵眼疾手快地将我捞了回来,连鱼竿都给我稳住了。
我保持了一下平衡,这才松了口气。左边,他的手牢牢扣在我腰上;右边,他的手将我半只手握在手心里,扶着鱼竿。
刚出水的鱼大概都看傻了,挂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尾巴还在往下滴水。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一看,登时爆笑起来:“小哥你……哈哈哈……你叼着米饼的样子……”
活像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松鼠。
他不以为意,大概全不觉得自己这样很没面子,好脾气地替我将鱼弄回来,把地上的东西整理好,诚恳地评价了一句:“钓鱼挺有意思的。”
之前那天晚上在房顶上,我莫名其妙撒了通泼,之后虽然谁也没说什么,但我心里总归是不大舒服。现在看这样子多半是没事了,我也就放下了心,现在看他欲言又止,我便道:“你们的事情,我想知道的我会问,为难的地方,你不必告诉我。”
他停了下来,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我仰着脸看他,这个姿势让我想起,若不是该死的张家人喂我吃了什么该死的麒麟竭,我现在应该和他一般高甚至比他更高一点。莫名的幽怨在脑海里徘徊,我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大脑发出的指令连我自己都来不及阻止,“所以你愿不愿意把刀借给我剖鱼用?”
张大族长没有把刀借给我,因为他亲自去处理那条鱼了。事实证明我们俩的厨艺都一塌糊涂,但有赖于原材料还不错,所以我们弄出来的烤鱼撒了点盐巴以后还是可以入口的。
吃饱以后我的心情好了很多,仔细看他的样子,不知是不是错觉,短短几天,他好像瘦了些,也可能是回来以后这一两个月里我都没怎么好好看过他。我叹了口气:“小哥,以后你出门的时候,可以先告诉我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隐约知道一些事情,这些年来看着蛛丝马迹慢慢琢磨,脑中也有了大概。康巴落的山中,藏着一个颇为凶险的秘密。为了守护某样东西,或者是防止这个秘密的泄露,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有人去完成某种仪式。而这件事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张家人来到这里,必定就与此有关。不知道是张家人帮助了康巴落人,还是这个秘密根本就是属于张家人的,而康巴落人只是被驯化了,然后世世代代地守在这里,等着张家人的出现。张起灵为了他的使命来到这里,等使命完成了,大约也就要离去了。
他听了我的话,有一丝讶然,然后点了点头。别看张起灵总是不吭声,但他一旦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他说三天,就不会拖到第四天凌晨,若是第三天夜里下了雪,我便将门口地上的积雪扫去,点着灯温着茶水等他,最迟不过午夜,他一定会归来。他若说一月,那便多半是有繁难,我也不会多问,只让他做好随行的一切准备,然后安心生活。大抵是一个相当严格自律的人才会有这种对于承诺的高度执著。
第二年初秋的某一个晚上,闷油瓶说他明天要带十几个族人进山一趟。
我头都不回地给炉子煽风:“天气要冷了,速战速决。”
他说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的时候近在我耳后:“可能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
“哦,那就没关系……”我这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霍然回头,鼻尖正对着他的下巴,“什么?那么久?不是……我以为事情都快结束了,怎么这次……”
张起灵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侧脸。
他的手心有点粗糙,我脸不知怎么的有点发烫,眼神一下子就不知道往何处安放才好。他把手心翻转过来,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指上几道炭火熏了的黑印子:“下次别离火炉那么近。”
我撇撇嘴,抬起袖子揩了一把脸:“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腊月的时候,雪把一切都抹得白茫茫的,混沌的天际线软绵绵搭在山头,看不出距离的原野像一方被遗弃的棋盘,只有特定的人知道,落子已成定局,只不过暂时还看不见。
煮沸了的茶汤端在手里也暖不了多久,只要在门外头待着,没多久就觉得人都要变成冰雕。我拿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写画画,董灿教我的汉字还记得大半,我随意写两个,回忆着他说的落笔轻重缓急。绵密的雪被挑起来,绒绒地散开,倒也可爱。康巴格鲁文同藏文语音上大相径庭,写起来却是有些相似的,我鬼画符般乱写一气,倒像是在发泄什么不快。
回过神来,门口的院子里横七竖八的都是脚印与我写下的字,真是什么都有。几句零零散散的当时在吉拉寺边打瞌睡边听来的藏经,我自己的名字,用汉字写的、张起灵的名字,“灵”字有些难写,笔画紧凑处糊到了一起,要不是我自己写的我都认不出来。在他的名字底下,鬼使神差地,我又写了两个字:“无邪”。
我在他眼里,真的是这样么?
冻得狠了,我扔下树枝往屋里走去,檐下一片雪地,写了一行康巴格鲁文,我方才竟没有意识到自己写了这样的一句,此时看见便觉得矫情,正想过去将它踩掉,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冲进来的是以格勒为首的几个青壮年男人,脸色并不怎么好看。我虽知自己年纪实际上与他们差不多,但体力高下摆在这里,一看来者不善,我便下意识朝门口挪了挪,直到手撑到了粗糙的墙面,这才反应过来——挪进屋也没用,里面并没有人能冲出来救我。
“这么巧,你们路过啊?”我尴尬地抬手打了个招呼。我回来好两年了,也跟他们没什么正面接触,此时来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他们一阵风似的走到我面前,我皱了皱眉,雪地上的字都被他们踩了个差不多,即便我是胡乱写的,也觉得有点心疼。
“跟我们走。”格勒说。另外几个人已经走过来架住了我。
“做什么去?”我摸不着头脑,族中的事情,我向来是不参与的。
闷油瓶走了好几个月了,他当时说这次进山会带一些族人,我知道从前格勒与他同行过,但这次他在不在队伍里我并不确定,难道说闷油瓶已经回来了?那他想见我就直接回来嘛,这么气势汹汹地派人来逮我算怎么个意思。
大概是见我忽然笑得有点诡异,格勒很奇怪地看我一眼:“张先生真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啊?”他保护我什么了?帮我打兔子了还是替我砍柴了?我犹豫了一下,觉得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格勒总不至于真对我不利,于是还是问他,“小哥……啊不是,我是说张起灵,他回来了么?”
我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他们带走了。后来见我冻得不行,有一个人在格勒的眼神威胁之下把自己的外袍脱给了我。
事情越来越不对,他们转了几个弯便出了寨子,带着我往山里走去。这片山里没有什么正经的路,只有猎人和砍柴的人常来常往的几条小径,这个季节早被雪盖得没影了,一脚踩下去直接没到大腿根。加上山势陡峭,几乎是每三步就要滑个跟头。我试着问了几句,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答案,现在这个形势我也逃不了,眼看着天要黑了,空中又开始零零碎碎地飘雪花,他们还是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样子,甚至还加快了脚步,我终于急了:“你们这么把我带走,就不怕张起灵回来找你们麻烦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我其实不确定闷油瓶对我究竟有多少在意,更不敢担保族人对闷油瓶的敬畏有几分真假,但出乎意料的,这句话产生了作用。格勒按着腰间的长砍刀回过身来,有些无奈地对我道:“扎吉,你知不知道,你是现在唯一能救康巴落的人了。”
我彻底傻了眼。
这么走下去,我肯定是这群人里死得最快的一个还差不多。
我们冒着风雪,在莽莽雪山里跋涉了整整十天。
“就是这儿?”格勒问。
另一个人答他:“没错。张先生他们就是从这儿下去的,之后就失去了踪迹。”
我晕乎乎地靠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命都去了大半条,听见这话,咬着牙站起来问:“你说谁?什么失踪?”
我的表情一定很狰狞,数天的极度疲惫和寒冷,每个人都狼狈不堪,我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30 20:43:00 +0800 CST  
“张起灵失踪了?”我的声音颤抖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
开玩笑吧。他明明说春天的时候回来,现在还是隆冬,他的事情还没做完,当然不会出来。这群人,不了解情况就这在这儿瞎说。
“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格勒过来拉了我一把,好像还叹了口气,“但是,他们带下去的干粮和清水不够维持这么久,约定好的报信人也没有按时出来,一定是出事了。”
“我跟你们去。”我说。
说的是跟他们去,事实上一进到山体内部,温度上升了许多,我开始昏昏欲睡,没多久就失去了知觉。
半梦半醒之间,我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说张起灵他们真的遇险了,找我来又有什么用?以我的能力,怎么可能救得了比我强大不知多少倍的闷油瓶?可是格勒他们显然有什么非我不可的理由,除了我的确很一厢情愿地愿意来救闷油瓶,一定还有别的缘故……
然后我梦见一个陌生人笑着对我说:“你还真是无邪。”
那个人的表情诡谲而阴森,将我一下子吓醒了。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我以为我只是从一个荒诞的梦里跳入了另一个更不可思议的梦里:我趴在一个人背上,越过他的头顶往前看,不远的地方,是一扇巨大的青铜门。那扇门有多大呢?如果站在门的顶端往下看,我与一只蝼蚁,不会有丝毫的区别。青铜闪着绿幽幽的光芒,严丝合缝地楔入两侧的山石之中,整扇门上刻满了深深的纹路,像是图形又像是文字符号,强烈的压迫感迎面扑来,回过神来的时候,背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格勒将我放到了地上,指了指那扇门:“扎吉,你要帮我们关上这扇门。”
我试着爬起来走了几步,头还那么晕了,就是腿还是没什么力气。走近了一些才发现,那青铜门的中间开了一条能容人通过的缝,在火把光的照耀之下,里面一片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整扇门实在太大了,那条缝在第一眼被我彻底忽略了。
可是,“关上?拿什么关?”
这门看起来是人力可以推得动的么?
格勒向另外几个人示意了一下,他们点点头,像我包抄过来,其实我手无寸铁,根本逃不了,但是他以为我傻的么?
“格勒,凭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总得先把话跟我说清楚了吧?”我从小就有着不错的空间结构感知能力,此时观察了四周,神情也冷下来,“进山之后统共就这一条路,通道这里,便是这扇门了。我们还没找到张起灵他们的踪迹,他们去了哪里,不言而喻。此时你说你要关上这扇门?”
此时我尚且想着,既然他说我是关门的关键,虽然我不知这关窍在哪儿,但若是我不配合,恐怕他拿我也没办法。然而格勒只是怜悯地看了我一眼:“张先生竟然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下,就听他幽幽道:“不老之人的血,才能关上青铜门。”
血?不老之人?又是因为那挨千刀的麒麟竭!
可这么大的一扇门,得要多少血才能关得上?
我讪笑:“你可能对我有点误会,我只是老得慢点,这是我保养得好,不是不会老啊。不信我回头传授你一点小窍门,你……啊!”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我右手上划过,整条臂膀被人死死摁住了,滚烫的液体一下子涌出来,他们不知道拿什么东西接了血就往青铜门走去,我反应过来,使出浑身力气一把挣开,拔腿就往那边跑去,张开双手拦在了青铜门口。
格勒跟着追了过来,脸黑得像烧过的炭:“这扇门必须关上,否则你别怪我。”
“他们还没有出来。”我往后退了一步,人已经卡在了青铜门打开的那一线里,滴血的手背被我用衣服裹了裹,伤口不深,血很快止住了。青铜门里一片虚无,背后寒气森森的,我不敢再退,就像身后是一张会噬人的血盆大口。
“你以为你这样,我们就没办法了?”
话虽这么说,但此话一出口,我反倒发现了蹊跷。照理说若他们需要我的血,直接过来抓住我割了口子放血就行,可是现在,他们都只是在五六步以外虎视眈眈地围着我并不上前,似乎对青铜门有什么忌讳。
我左手死死按在青铜门上,手掌所触之处一片冰凉,右手只用手肘顶住,小心翼翼地不让血沾到门上。
我想起了一个传说。
康巴落背靠的这片山里,有一只可怕的怪物,老人们将它称作“阎王”。世世代代,康巴落人似乎都在用某种手段克制这个东西,防止它出来。
难道说,这个传说之中的东西,就被关在这扇门里?
若真是这样,闷油瓶他们进这扇门里去做什么呢?跟怪物斗智斗勇?
情势一时僵持不下,方才去周边查探的人回来了,沉着脸对格勒道:“跟着张先生过来的十七个人,除了我在外面等着,后来回去报信了,剩下的十六个人,都在这周围找到了,非死即伤,活着的说,他们遭到了袭击,然后张先生独自进门去了。”
我趁他们不注意,回头对着门里扯了一嗓子:“小哥!张起灵——”
外面的几人脸色剧变,格勒冲上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将我拖了出来,从腰上抽出一把匕首,向着我小臂就扎了下来!
我死命挣扎,拳打脚踢,奈何身材武力差距太大,只在最后关头反手一拳击中了他的肚子,他一刺没中,两边扑上来两个人将我拉住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赶快动手!”,我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我们脚下的地面颤抖起来,几个人都是一震,青铜门的缝隙开始扩大,从门里涌出一阵阵有生命一样的雾气,同时传出来的是一种类似于号角的声音,悠远而绵延,带着十分肃穆的味道。
“那是什么?”有人的双腿都开始发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青铜门。
它太庞大了,矗立在面前,让万物只如微尘,多少洪流往事都渺小得不值一提。仿佛等一切都过去,只有它依旧会在那里。
“快——”格勒指着我,“动手!”
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冷静下来,退回去扶着青铜门冲他们冷笑:“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那正好,让我看看你们筹谋了这么多年的究竟是什么。”
“你知不知道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格勒几乎是在嘶吼,“这世上不是只有张起灵一个人!”
他想冲过来,可是剧烈的地震让他根本站不稳脚跟。
我后背抵在粗糙不平的门上,地动山摇不仅让耳膜里充斥着嘈杂的声响,五脏六腑都被磨得很难受。
我当然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但我活了二十来年,跟我有关的人并不多。到了现在,好像只有闷油瓶一个了。
他们摔了不知几跤,好不容易到了我身边。青铜门一直在打开的过程中,我少了支撑点,眼看着事情要糟,情急之下转身便往青铜门里躲去——
“你不能进去!——”格勒大惊失色,伸手过来却没能抓住我。
为什么不能进?闷油瓶都能进,我为什么不能?
可下一秒我就被一股巨大的力气带着推了出来,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扣住我前胸,另一只手在门的两侧一抹,又迅速矮下身子带着我在地上滚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
我眼冒金星地半撑起身子,又被他拽了下去:“别动。”
闷油瓶?
我顺着他的左手往上看,肩膀上是墨色的流云线条——是我在吉拉寺见过的麒麟纹身。
他胸口贴着我后背,滚烫的体温隔着衣服传过来,心跳非常快,刚刚一定经历了剧烈的运动。
青铜门开了一半,缭绕的雾气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慢慢地向着门口靠近。
那东西足有几十米高,就像是……一只站着的,硕大无比的蜈蚣。
阎王?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另外几个人也匍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那东西到门口转悠了一圈,好像碰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又开始慢慢后退。我松了口气,扭头想看看闷油瓶的伤势,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快把门关上!”
然后我就看见了有生以来最为可怖的一幕:雾气重重之中那看不清真身的怪物,突然向外伸出了一条触须般的东西,准确地将说话的人拦腰卷起,带上了半空!
闷油瓶一跃而起,我只来得及看见他一个快如闪电的背影和在那一瞬息挥出的刀。那玄铁刀用起来就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冲着看不见的怪物直冲而去!
或许他是能看见的,因为我能感觉到,在雾气之中,他与那怪物在缠斗,搅起一阵阵惨白色的烟雾。
青铜门在缓缓合拢,这一次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剩了一人不到的宽度。张起灵却全然没有后退的意思,格勒他们见了,也抽出刀冲了上去,只可惜一切都已经来不及:那怪物竟然像看出了意图一般,将卷在半空不断尖叫的人往后一抛,那人便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青铜门彻底合上,发出一声巨响,我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门上有血。
那是刚刚张起灵推我出来的时候抹上去的。
“小哥……”我冲上去,“我们能救他么?”
他缓缓抬起眼看了看我,然后晕了过去。
他全身上下到处都是血,我不知道是不是都是他自己的,但随便一看便是很多伤口,我几乎不敢下手去扶他,手忙脚乱地问他们要了绷带止血包扎。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撕下来的时候还带着伤口的血肉,揪得我心里一阵疼。
好不容易将大的伤口包得差不多,格勒示意找人来背他,我拒绝了:“他内腑不知道有没有伤,背着容易颠,伤口也容易裂开。”
“那你说怎么办?”他们几个的眼睛都有点红,方才目睹了一个相识之人丧命,没有人的心情不沉重。
“休息一会儿,看看他能不能醒过来。”
事实证明我对闷油瓶的信心不是毫无道理的,他很快就醒了,查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绷带,不知道是疼还是对我的包扎手法不满意,居然皱了皱眉。
然后他看着我说:“你怎么来了?”
我用跟他一样平静的声音说:“来救你啊。”
-----TBC-----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30 20:46:00 +0800 CST  
【通知】
PO主携坑旅游去啦....过年回来。
大家不要太想我么么哒!
爱你们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1-31 21:51:00 +0800 CST  
(6)
真相只有一个:我是被格勒他们绑架来的。
但现在把关系弄僵了对谁也没有好处,我这么说,除了觉得逗一逗闷油瓶很有意思之外,也是想四两拨千斤地把事情揭过去。果然,格勒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些抱歉。
然后闷油瓶摇摇头:“你不该来的。”
这小子永远都这么倔。其实我真是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身上还有不少擦伤,他这么给我顶回来我固然不爽,但习惯了他的脾气,我也懒得跟他生气。
格勒他们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来我们俩之间气氛奇怪,当下自觉地挪远了些。
闷油瓶明明一身都是伤,可他眼里的警醒和敏锐并不曾缺少一分。但我知道他是人,他不可能不累,他只是不敢松懈。
我叹了口气:“小哥,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包括你。”
他突然伸手捏住了我右脚脚踝。
我那个位置很怕痒,他手掌一碰到我就不行了,但还没等笑出声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就透骨一般传来,我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张起灵用力用虎口卡住了我的踝骨,另一手在我鞋底一拉一推,骨骼复位的声音传来,他这才放轻了力道揉了揉,又检查了一下我的关节:“好了。”
或许刚才他抱着我滚出来的时候我脚就扭了,但一直精神高度紧张就没有发觉,加上低温也让疼痛不够明显,可他是怎么发现的?
“下次你好歹让我有点心理准备……”我一下子没了气焰。方才还在教育他,一转眼就被他治了个服服帖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张起灵跟我们这等凡夫俗子比起来,还真就是无所不能的。
“青铜门无碍,我们回去吧。”
格勒他们一群人听了张起灵这话,如梦方醒,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收拾东西返程。这些天一直都晴着,路上还算好走,他们的脚程很快,但我的体力本就比不上这些长年在野外的汉子们,脚又扭了一次,此时难免跟不上。
在我不知道第几次思考着假装晕倒让人背我的可能性之后,终于由于神游天外而一脚踏进了一个雪坑里。
格勒回头来拉我,我累得直喘粗气,动静太大,最前头开路的张起灵也停了下来。
我好不容易站定了,双手插着腰休息了一阵,格勒看不过眼:“要不还是我背你吧。”
我心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正要假装推脱着答应,闷油瓶不知怎么已经出现在我身边,脸色不是太好看,我心下疑惑,难道他还怨我拖后腿不成?
闷油瓶说:“不行。那样更慢了。”
我暗暗叫苦不迭,脸上又不好意思露出什么,只能试探着道:“来的时候格勒也背我来着,他身体好,能跟上大部队……”
闷油瓶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天哪,他不用为了锻炼我这么煞费苦心吧?
“我来。”
我呆呆地看着闷油瓶在我身前矮下来的身子,不知所措。
他的意思是,他来背我?
“小哥,其实我还能再坚持一阵子。”我咬着牙笑得甚是凄凉。
然而这一路上我也并没能坚持住自己走完,我总是在白天休息的时候一不小心就靠着树靠着石头挨着火堆睡着,醒来的时候往往发现自己趴在张起灵背上,身上还盖着披风,连风帽都妥帖地戴着。他两手抄着我的腿,走得极稳,每每都能在我醒来的第一时间发现,然后平静地将我放下,从不多说什么。看着他那双眼睛,我都不知道是该说句感谢,还是为自己总是给他添麻烦而道歉。
回到康巴落的那天,我们受到了英雄一般的待遇。族人们拿着酒食哈达献给我们,湖边甚至点起了篝火,遥遥的已经传来了少女清亮的歌声。
格勒他们很高兴,上去就喝了不少酒,青稞酿不算烈,上头却快,没过一会儿他们就被姑娘们拽着手臂去篝火边跳舞了,可张起灵仍是一脸不为所动的模样。
我拿匕首熟练地割了烤好的牛羊肉递给他,这位真正的英雄好像丝毫都没有被热闹的气氛所感染,任周围多少人手舞足蹈的,他就是一副礼佛吃斋万千浮云过眼不挂怀的模样。
我看他这个样子,也觉得没了兴致,便往家里走。两个人一路无话,身后越是热闹喧嚷,我就越觉得我们这里安静得过分。
进了门我先去点灯,结果半晌不见他进来,便举着一盏油灯出门去叫他,一掀帘子就瞧见他正站在房檐底下发呆。
我还不明状况地猜测着他在看什么,灯影挪近了,我看清了那地上的东西,脑子里顿时嗡声作响。
早春还没到化雪的时候,但有一阵子没下过雪了。房檐底下的积雪保存得特别完好,我不在家,也没有旁人往这里来,于是我离开之前在那里胡乱写的一行字,竟然依旧清清楚楚。
“小哥,外头冷。”我拉了他一把,他没动。
“你写的什么?”他问。
油灯的光芒石昏黄色的,一定显不出我脸红。
我揣测着他究竟能看懂多少康巴格鲁文,寻思怎么也得蒙过去才好,然后找个机会将痕迹抹掉,省得他再去问别人,那可太丢人了。
“随便乱画的,你这么认真做什么。”我干笑两声,发现有点冷场,如果继续笑的话又太滑稽了,表情一时间僵在脸上。
张起灵转过身盯住我,沉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像两颗什么宝石。其实那时候我想起的是天上星星的倒影,可奇怪的是,明明星星会发光,而他的眼睛只是深邃的黑,我却觉得星芒都比不上他的目光。
舌头像是被冻住了,我不知道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吐真剂这种东西,但如果有的话,对我最有效的一剂,大约是他。
我痛苦地挣扎了一会儿,缓缓道:“你真要知道?”
张起灵点头。
他还真是极少对一件事情表现出这么执著的兴趣,我忽然起了点别的心思,微笑道:“那你先答应我,听了之后不许不高兴。”
闷油瓶的字典里可能并没有“不高兴”这种情绪,所以他很果断地答应了。
“那你可听好了啊,我写的是,”我清了清嗓子,望着他暗含了几分期待的神色,“……是‘张起灵傻蛋’。”
话音未落我就一哧溜钻进了屋,还砰一声关上了门,然后背靠着门捂着嘴傻笑。
其实没什么好笑的,但我就是没来由地高兴。可能是因为戏弄张起灵的机会千载难逢而我终于成功了一回,还是在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
我笑得肚子都要抽筋了,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轻叩门声。
我能清晰地想象出他奇长的手指曲起,叩在门上的模样。然后是他低沉悦耳的嗓音:“我回来了。”
我猛地一顿,然后心脏一阵抽紧。
我果然是傻,他在这里好几年了,就算没有刻意系统地学过,但以他的聪明程度,我还真就相信他连这么简单的几个字都看不懂?
张起灵说,“我回来了”。
他是在回答我写的那句话。
那天雪急风冷,我在白皑皑一片里茫然得像一只失去了方向的孤雁。我甚至不晓得自己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写下了那句话:“我等你回来。”
其实这二十多年来,我从未有过方向。我曾以为的前方,只是命运玩笑一般让我绕个弯回到原点。而有一天,我在不知不觉中,竟然真的开始追随,开始朝一个从来没有尝试的方向行进,没有恐惧,没有后悔。但随之而来的,是我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拥有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独。
从墨脱到康巴落,从吉拉寺的那一块石头到莽莽多雄拉之中成百上千的日日夜夜,我以为张起灵什么都不明白,其实他的平静尽皆来自于比谁都深的了然。
反倒是我,慌乱的是我。
雪地上的那一行字,我不敢确定张起灵究竟从中窥得了多少秘密。
在这一刻之前,连我自己都还没有明白的秘密。
门被打开又关上。他轻轻说道:“不会再让你等那么久了。”

这是1955年的夏天,藏区深处的平静再次被不速之客打破。
只不过,这一次的不速之客,指的并不是某个人。
那天我正和张起灵坐在湖边画画。自打他意外翻出了当年董灿画的那幅康巴落湖和雪山的油画以及那一大堆画笔颜料,我们闲暇时就又多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楼主 jinlin660  发布于 2016-02-06 22:03:00 +0800 CST  

楼主:jinlin660

字数:83176

发表时间:2016-01-14 22:4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4-27 22:33: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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