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楼】任风云随波淡忘


舜华在房里转了一圈,忍不住又问了同昨晚一样的问题:“小白呢?”邵遇白也同昨晚一样坐在灯下,只不过手里的急电换成了一张请柬,轻描淡写道:“被我提出去了。”舜华瞪着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邵遇白头也不抬,又添了句:“楼下不缺它睡觉的地方。”舜华趴在床上,歪着脑袋看他,一双猫眼石似的瞳仁里流光四溢,照着头顶的灯光,愈发璀璨生姿。她一手托腮,笑吟吟道:“邵遇白,你难不成还同一只猫计较?”邵遇白搁下请柬,走到床边俯下身,笑得温文尔雅,不答反问道:“你今天是为了什么生气?”舜华笑容未减,只眨了眨眼道:“我有在生气?”邵遇白不由摇头笑道:“着实是你功力还不够,至少还能让人瞧出一二来。”舜华唇畔笑意敛了些许,翻了个身,正要坐直,又听邵遇白缓缓慢慢道:“是因为阿宛?”他不提这句“阿宛”还好,一说出来舜华反而笑意越盛,伸出纤纤细指点了点唇,眉眼弯弯道:“我总觉着这床太小了些。”邵遇白神色未动地望着她,她眼角一斜,抬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抛下一句,“今晚你睡沙发。”

舜华说完也不瞧他,满意地打了个呵欠,正要躺回去,冷不防被他拽住右手,一用力就推翻在床上。她还未反应过来,便毫无防备地被他彻底压制住了,整个人完全处于劣势之中。舜华这下是笑不出来了,一回过神下意识就要抬脚去踹。他大约是早有预料,眼明手快地探手握住,用了不大的力便叫她动弹不得。舜华镇定下来,微微仰了脸,似笑非笑道:“难不成我睡沙发?”邵遇白俯下脸来,离她不过咫尺,笑微微道:“似乎也不算小。”舜华望着眼前这张面孔,越发不自在起来,被握住的脚踝也隐隐有些发烫。他低下头,离她愈来愈近,从这处望去,堪堪是要吻下来了。舜华明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正常起来,却也辨不出究竟是慌张还是害怕。邵遇白松开一只手,指腹掠过她的鬓发,再若有似无地划过耳畔。这一瞬间,她几乎是有些呆愣了。却听他笑道:“为什么没用枪威胁我?”

她看见他手里不知何时已握着那只勃朗宁,刹那间就清醒过来了,原来他方才这举动是为了抽出她搁在枕下的这把枪。邵遇白单手拆开弹匣,了然道:“原来是没有子弹了。”舜华咬着唇没有说话,几乎是有些紧张了。邵遇白若有所思道:“你今天用过?”舜华想起今日电影院那人,又在心里恨恨地埋怨了遍。面上却已平静下来,直直地看着邵遇白,也不回答。邵遇白将枪递还给她,起身道:“明天让陈照多拿几盒子弹来。”舜华接过枪,心里暗自舒了口气,可又没来由地觉着这样的邵遇白温柔得简直有些怪异了。下一秒却见他摇着头淡淡笑道:“即便是空枪,好歹也可以拿来虚张声势,你方才是呆住了?”舜华听得此话,先是怔了怔,脸颊上像染了薄醉一般掠过两道绯云,旋即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将被子一径盖到头上去了。迷迷糊糊中听见他仿佛是不经意提了句:“后天去参加一场订婚宴。”舜华脸上还有些烫,用被子掩着,也不知听清楚了没,只飞快地嗯了一声。邵遇白望着她埋在枕头里只露出白嫩的一点耳垂,经过这一番举动,她早已忘记让他睡沙发一事,他心内不由笑着叹道,他的小姑娘究竟还是太年轻了。

时下上海的夜到底是任何一处都比不了的。除去那些声光酒色之外,单看夜色也是一番享受。傅昭阳在高处看够了夜景,这才缓缓下楼来,候在一旁的小厮为他拉开门,笑着叫了声:“三公子。”他方要踏进去,又停下问道:“周同璧今日来了没?”那人笑着回道:“可不赶巧,周先生前脚刚走。”傅昭阳点了点头,驾轻就熟往里去,转过屏风便见一方软榻上躺卧了一人,手里端着碧莹莹的翡翠烟枪,阿暖垂着眼柔弱无骨似的倚在他身上替他烧着烟,脚边还跪了两个小丫鬟在捶腿。见他来了,阿暖抬起眼,推了推身边的人,笑道:“是三公子呀,先坐。”贺重藩也不睁眼,只冷冷道:“原来还活着,我当你死在那电影院了。”阿暖有些尴尬,朝傅昭阳摆了摆手,安慰似地笑了笑。傅昭阳也未在意,笑着拱了拱手道:“让贺伯父劳心了。”贺重藩冷哼一声,“你小子还晓得有人会为你操心?”傅昭阳笑道:“所以我现在是上门请罪来了。”贺重藩自烟雾袅绕中睁开眼,瞧了瞧他,这才面色稍霁,声音却仍有些冷淡道:“别拿自己性命当儿戏。即便你不当回事,也别忘了你父亲的旧部和那些傅家军子弟。”傅昭阳没有接话,阿暖在一旁笑道:“三公子自然是明白人,你也别老拿他当小孩似的,现下不完好无缺地立在这跟前么?”贺重藩乜她一眼道:“那是他命大。照这样下去,哪日玩丢了也不晓得。”傅昭阳闻话笑道:“玩丢前,我一定先来向您报备一声。”贺重藩又好气又好笑,拿着烟枪砸了他两下,这才算不计较了。阿暖接过烟枪,又添了些进去,媚眼如丝斜了斜傅昭阳,“三公子从来不试我烧的烟,是瞧不起我伐?”贺重藩笑道:“这小子不碰这些东西的,你念他再多次也没用。”阿暖笑道:“三公子是清明朗朗的君子,倒是我错了。”

傅昭阳坐在一边沙发上,阖了眼笑道:“我可没你想的那样高洁,不过是但凡容易上瘾的东西我都不愿碰。”贺重藩摇头笑道:“这世间有哪样不容易上瘾?权力、女人、大烟……你不碰其中一个,其他还挨个儿等着的。”傅昭阳懒懒笑道:“哪一样都离我太远。”贺重藩拂开阿暖递来的烟枪,坐直身子笑道:“在别人跟前你装一装无欲无求便够了,到我这儿来,还一副两袖清风模样?当我不清楚你小子在谋划些什么?”傅昭阳似真似假道:“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伯父的眼。”贺重藩笑着摇了摇头,起身道:“说起谋划……邵遇白昨日来上海了。在这个时间点上来,这年轻人的行事也着实叫人看不明白。你二人倒也有相似之处,他大约同你一样,正韬光养晦。”傅昭阳漫不经心道:“说邵四公子韬光养晦便也罢了,我不过是四处逃窜而已。”贺重藩笑道:“过不了几年,这时代迟早是你们年轻人的。”傅昭阳听了只淡淡一笑,探手拿过桌上的请柬,挑眉道:“订婚宴?真是太久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合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22:00 +0800 CST  

赵潆珠自梳妆台前起了身,接过丫鬟递来的白蕾丝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倚在窗台边的谢明姝上下打量着她,笑着叹道:“潆珠,真是羡慕你,这下便不用再念书了。我恨死学校,可偏偏还得念下去。也不晓得有什么用,最后毕了业还不是得要嫁人。”赵潆珠抬了抬眼皮道:“心痒了?让二姨赶紧给你寻个未婚夫来。”谢明姝笑道:“说得轻巧,要找个合心意的真是比门门功课全优还难。”赵潆珠抚着颈子上的项链道:“谁叫你心气高,非得要寻个样样都满意的。日子不都是凑合着过,也没见谁嫁得不如意便闹死闹活的。”谢明姝道:“喜庆的日子说这话做甚么,也不嫌晦气。”赵潆珠道:“下雨天办订婚宴本就晦气了,也不差再添上这一桩。我早说过不要选在这时节,爸爸就是不听。”谢明姝道:“瞧你这口气,倒像是不乐意嫁给章少爷了。”赵潆珠将项链的珠子拨来拨去,漫不经心道:“他家世好,学历好,相貌好,脾气也不差,我没有不乐意的理由。”谢明姝叹口气道:“你都计较得这样细了,哪还是嫁人,是嫁给这些好去了。”

赵潆珠脸色一沉,唤了丫鬟过来整理裙摆。谢明姝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于是讪讪收口,探过手去拿桌上的宾客名单,不由出声道:“竟请到了四少?姨夫面子真是够大。”赵潆珠这才面色稍霁,略略扬了嘴角笑道:“爸爸在上海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恰巧四少前两天刚来,这点薄面是要给的。”谢明姝半真半假道:“只可惜这样早就娶妻了。”赵潆珠乜她一眼,不无嘲讽道:“便是没结婚,也不该你瞎想,他娶的可是北平颜家大小姐。”谢明姝清楚自家表妹的性子,没往心里去,只笑道:“章家和颜家是世交,想必表妹夫与督军夫人也是多年旧友,你方才列的好处还得添上这一条。”赵潆珠瞧了她两眼,没听出话外音,还当她是在恭维,抬了抬嘴角笑道:“还不只是旧友,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谢明姝哎呀笑了笑,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又垂眼去瞧手里的单子,突然惊讶道:“傅昭阳?这是那位傅——”赵潆珠笑道:“可不就是那位傅三公子。”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老妈子推门进来道:“小姐,该下楼了。”谢明姝朝窗外瞧了瞧,笑道:“雨停了,天公作美,可不算晦气了。”赵潆珠拍了拍谢明姝的手,笑道:“表姐,走吧。今日匆忙了些,难免简陋,明年年初在北平的婚礼你可一定要来,到时要隆重许多。”她说着往门外去,章云路正立在那里等着她,微笑道:“你今天很漂亮。”赵潆珠脸上的笑便愈发璀璨明亮了,挽着他的手一道往楼梯去。

舜华端了杯白水站在邵遇白身旁,瞧了瞧四周,不由叹口气,心内暗自埋怨着今日这赵家主人未免也太小气了一些,这一会儿竟还不给备些小食,只有瓜果酒水一类填不饱肚子的。邵遇白侧过脸看了看她,舜华斜他一眼,不乐意道:“别开口,我都猜到你要说什么了。”邵遇白道:“我要说什么?”舜华淡了脸色,学他口吻:“忍一忍。”邵遇白闻言不由笑了起来,眉目疏朗,神情愉悦,几乎是有些春风骀荡了。舜华甚少见他这样不带任何目的纯粹的笑,舒坦而畅快,不免也呆了片刻。随即低声叹道:“万事都要忍,你竟不觉得累吗?”邵遇白淡淡笑道:“忍字头上一把刀,怎会不累?”舜华没料到他这样坦诚,怔了一怔,正要开口,听见砰地一声,是大厅顶上的礼花绽开了,纷纷扬扬落下彩色纸屑。邵遇白抬手拂掉她发间沾上的一两点,她笑了笑扭过头去,在徐徐掉落的五色礼花中看见一对年轻人自大理石台阶上缓步走下。她瞬间就睁大了眼睛,旋即便像是被头顶水晶吊灯闪住了一般,飞快地闭上了眼。邵遇白侧过脸,刚好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隐隐戾气。这样冷冽而凌厉的模样,上一次见到似乎还是在北平的时候了。再睁开眼时,舜华已神色平静地端着杯子喝水,垂下眼睫毛敛去其中一切波动,唯独手指还有些几不可见地轻颤,她又闭了闭眼,用了极大的力气,稳稳捏住。邵遇白唇边掠过一抹笑,真是太久不见这样的她,宛如又看到了那日北平马场那个飞扬骄纵的颜大小姐。他的妻子,究竟有多少面?他微微笑着在想,没推掉这场订婚宴,着实是个正确决定。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去找出每一面了。

章云路一眼就看见了大厅熙攘宾客里的舜华,北平一别,他不曾奢望竟还能再见她一面。她稍稍仰了脸在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眉间眼底每一寸细节与神态都是他所熟悉的,可隔了这段距离,仿佛变得异常陌生而难解。那人低头看着她,唇角含笑,抬了手自然而然地拂掉她发间沾上的彩带纸屑,她也朝他回以一笑。是了……他恍然想起,她已结了婚。他看见她望向这边,莫名紧张起来,却见只是她面无表情地扫过一眼,全然地冷漠,就已闭了眼低下头去喝水。看见顶上的礼花,他想起这是自己的订婚宴。他是主角,而她只是前来恭贺的宾客。原来再次相见,竟会是在这样的场合,荒唐得叫他无言以对。此后他一直在出神,赵石溪同客人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像牵线木偶一般浑浑噩噩地随着赵潆珠朝他们微笑或是面无表情。他不再去看舜华,只怕一眼就会难以自持。身旁的赵潆珠暗暗捏他,他回过神来看着她,她微微红了脸悄声提醒道:“你该吻我一下。”他俯下身飞快地碰了一下她的脸颊,随即是一片掌声与笑声,他木然地想,里面有没有她的?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26:00 +0800 CST  

赵石溪领着这对新人来为宾客们引见,第一个自然就是往邵遇白这里来。舜华看着越来越近的章云路,微微皱了眉,下意识便想往后退。随即又自嘲一笑,有什么好避开的,早该料到有一日会以这种方式相见。即使有人要退避,那也不该是她。赵石溪笑道:“四少,少夫人,今日能来参加小女的订婚宴,真是蓬荜生辉。”邵遇白笑着看向章云路与赵潆珠道:“恭喜二位,敬祝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赵石溪笑道:“四少真是客气了,说来少夫人与云路还是少时玩伴,着实是一种缘分。”邵遇白含笑听着,自然明白赵石溪这话里暗藏的意思,却只笑着看了看舜华。赵潆珠又悄悄捏了下章云路,用眼角余光示意,章云路只得上前道:“好久不见,阿——”他见她凛冽一眼扫过来,连忙改口,“舜华,别来无恙。”舜华连笑脸都懒得给,只淡淡道:“多谢费心,我很好。”邵遇白侧过脸,微笑着道:“阿梨,怎么在说话。”说是责怪,语气里却全然的温柔与宠溺。而章云路与舜华却是齐齐看向他,完完全全被这声“阿梨”给惊得呆愣住了。

舜华低头喝了一口水,迅速镇定下来,微微挑了眉梢,似嗔似怪地睨了眼邵遇白,眉目间不自觉就带出了娇嗔妩媚之态。她唇角含笑地望着邵遇白,并不言语,邵遇白也十分默契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在旁人看来便是显而易见的夫妻情深。赵石溪一见这情景,连忙又说了些恭维的话,舜华漫不经心听着,末了,听他笑着道:“二位今晚一定要玩得愉快。”舜华抬眉瞧了眼章云路,也不知是否是顶上灯光太过明亮,他的脸色一片冷白。她笑了笑回道:“一定会很愉快。”待他们离开后,她缓缓慢慢敛了笑,皱眉看着邵遇白,几度想开口,却究竟无从说起。她还不清楚他说那话到底是几个意思,自己若先开口了,岂不是陷入被动,不打自招?邵遇白仿佛是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接过一旁服侍生托盘里的白兰地,慢慢悠悠喝了一口,才道:“你不愿见到他?”舜华尚且还猜不出他究竟要问什么,于是半真半假道:“愿不愿意还不是见到了。”邵遇白笑道:“可惜却是在这样的场合,早一步或者晚一步都不会是这样了。”舜华凝眉瞧了他一会儿,索性放弃了去猜他话里的含义。他既然没有挑明,那她也不会傻到自己和盘托出。

待后来舞会开始,章云路与赵潆珠跳了开场舞,邵遇白放下酒杯,朝她伸出手。舜华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章云路来向她邀舞的场景,清凉寂静的仲夏夜,无人经过的长巷,少年青涩而紧张的脸,忐忑不安地问她会不会跳圆舞。她低着头一时没有回答,再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流光溢彩的水晶灯,衣香鬓影的大厅,以及面前的邵遇白。这一刻她恍然有了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仿佛真能听见此间年岁流动的声响,哗啦哗啦一声盖过一声。邵遇白见她一时怔愣起来,也不开口,只耐心等着,终于见她伸出手来,放在他掌心里。他稍稍用了力,牢牢握住。舜华今晚穿了件无袖深咖色长裙,搭着黑色长手套,显得整个人愈发纤细单薄。她仰脸在看他,难得一见地露出迷糊的模样,也不知走神地想起了谁。他握在她腰上的手用了些许力气,她回过神来,痛地吸了口气,没好气地横他一眼。邵遇白笑着松开了一些,却还是稳稳禁锢在怀中,低声道:“阿li……是哪个li?分离的离,巴黎的黎,还是狐狸的狸?”她白他一眼道:“你才狐狸的狸。”说完舜华就觉着这样的自己简直太幼稚了些,默了默,慢吞吞回道:“是梨花的梨。”

邵遇白低低念了遍:“原来是阿梨……”他离她这样近,气息也同她婉转相缠,听见他声线低沉念着自己的小名,舜华只觉耳畔有些灼烫起来。却听他又笑着道:“这名字倒是比本尊可爱。”舜华偏开了脸,不再看他。邵遇白仍旧嘴角噙笑地望着她,道:“你之前在惊讶什么?”舜华似真似假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小名?”邵遇白这下倒是说了实话,坦然道:“你父亲无意中向我提起过。”他说着又笑看了她一眼,“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如何知道的?”舜华试探道:“谁晓得你会不会查我。”邵遇白道:“你有什么需要查的吗?”舜华笑道:“我想你这样的人应该是要将对方身家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才敢放在身边,更何况是朝夕相对的枕边人?”她笑吟吟地摇了摇头,“你竟还送我枪,便不怕我哪日在你熟睡时一枪要了你的命。”邵遇白笑着扬了眉稍,问道:“你会?”舜华眨了眨眼道:“那可说不准。”邵遇白望着她一脸戏谑之意,不由眼底也带了笑,慢慢道:“总是一尘不变也容易无趣,或许我更喜欢充满变数,凡事都挑明了也会少去好些乐趣。何况,有些事不用查也能看出来。”舜华蹙了眉,眼中神色晦暗不明,邵遇白微微俯下脸在她耳畔轻声道:“譬如……你喜欢过章云路。”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26: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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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遇白能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形一僵,他微笑着想道,小狐狸的尾巴终于也有不小心露出来的时候。不过到底是他的小姑娘,尾巴才露出一小截就飞快收了回去,笑音隐隐地问道:“邵遇白,你有没有喜欢过人?”不重不轻又踢了回来,倒是叫他一时哑然起来,只笑道:“原来你最擅长的是顾左右而言他。”舜华笑得像狐狸,弯了眉眼道:“哪里哪里,还是不及邵四公子。”她在他怀中微微仰了脸看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灵动得简直能养小鱼了。他正想开口,这曲舞已结束,她轻巧地挣脱开,还用手戳了戳他的肩,提醒道:“别忘了,我们曾约定不过问也不干涉对方。”一旁有好些人上前来要同邵遇白攀谈,舜华轻声说了句:“我出去走走。”他点了点头,道:“别走太远。”舜华转身上了旋转扶梯,回头看了一眼大厅,赵潆珠正挽着章云路在同人说着话,也不知为了什么而笑得倒在了他肩上,章云路则侧过头微笑着凝视她。舜华面无表情地瞧了一会儿,身穿黑色礼服的侍者端着托盘自楼上下来,舜华伸手直接取了一整瓶白兰地,再轻巧地用食指勾走了只空杯子。那侍者一时呆住,舜华翘着唇角朝他笑了笑,倒了半杯酒递给他,道:“麻烦告诉章云路先生,这是恭贺他订婚之喜的。”说完也不将酒瓶还他了,径自拎着上楼,留那人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

谢明姝倚在二楼的扶栏边俯瞰着大厅,目光来回逡巡好几道也没寻见那个人。她心内暗叹了口气,又嫌这处闷得慌,转身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去到露台透透气。谢明姝立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在咳嗽。她原本没有往心里去,只是那咳嗽愈来愈厉害,于是回过头循着声音走去,撞见门背后的阴影里立了个人。她又惊又喜地出声道:“傅公子?”傅昭阳倚墙而立,在昏暗低沉的光线里显得面色疲惫,淡淡地点了点头,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谢明姝连忙将手里的白兰地递过去,道:“喝了这个会好些。”傅昭阳接过喝了两口,终于缓了下来,闭着眼道:“多谢。”谢明姝凝眉道:“这是怎么了?”傅昭阳睁开眼,缓缓笑道:“小时候落下的病根了,遇到人多的场合偶尔就会发作。”谢明姝呐呐:“我方才在大厅内没寻见傅公子,还当你没来,原来是这样……”傅昭阳微笑道:“你是?”谢明姝低着头,略略赧然道:“我是潆珠的表姐,谢明姝,不过想来傅公子也不认识我的。”傅昭阳笑道:“在上海我认识的人的确不多。”谢明姝道:“傅公子为何会来上海?”傅昭阳道:“自然是为避难而来。”谢明姝噗嗤笑出声来,歪了歪头,眉眼盈盈,笑音朗朗道:“傅公子说笑了,哪有人避难会像你这样潇洒自在的?”傅昭阳半真半假道:“我生性懒散,习惯了苦中作乐。”

谢明姝看着夜色里面容模糊的傅昭阳,低声笑道:“久仰傅公子,始终缘悭一面,今日终于得见了,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是不是竟有些像近乡情更怯?”傅昭阳靠着墙,略略疲懒地笑道:“那便不要说话了,今晚夜色倒是十分好看。”谢明姝瞧了会儿夜色,究竟还是按捺不住,又扭过头偷偷在看傅昭阳。从前便听闻过不少这位傅三公子的风流韵事,而今终于见着了,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微微仰着头在看夜景,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睛在这个阴影角落里愈发显得明亮,谢明姝不由走近了一步,有些痴傻似地望着他。傅昭阳收回视线,不由逸出笑来:“难道我在外面的名声这样不好?”谢明姝呢喃道:“是我仰慕傅公子已久。”她咬了咬唇,凝视着这双眼睛,大约又是被仲夏温柔的夜色所蛊惑,慢慢凑了上来。傅昭阳没有任何反应,只面无表情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谢明姝。肤色雪白,唇色红艳,所有的女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她将唇印上来时,傅昭阳没有避开,却也没有回应,任由她慢慢地吻,手里握着的酒杯丝毫不曾晃动。温热,柔软,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章云路来到这露台时,舜华正背对着他在吹凉风,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倚着扶栏瞧了瞧他手里握着的那只酒杯,不无嘲讽地笑道:“我还当你会忘记这暗号。”章云路低声道:“怎会忘记。”舜华懒懒笑道:“毕竟这么多年了,谁也不能奢望什么都不变,何况我们之间原本就已变了太多。”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章云路开口道:“你还好吗?”舜华淡了声音道:“你想我怎样回答?若说不好会让你愧疚吗?若说好,你是不是又会越发心安理得?”章云路皱眉道:“阿梨,我从来就没有心安理得过。”舜华淡漠地笑道:“可我见你却是过得好极了,来年的婚礼你难不成还打算邀请我去,再笑着向你送上一句恭祝百年好合?”章云路叹口气道:“今日的订婚宴我并不知道邀请了你。阿梨,我是对不起你,可我们之间并不一定非得这样剑拔弩张,回到寻常旧友那样平和相处不好么。”舜华冷冷道:“你该了解我的,朋友便不要妄想了,我恨不得你孤老终身。”

门背后的阴影里,傅昭阳原本已想推开谢明姝,听到那面的说话声不由怔了片刻。起初还只是淡漠地听着,而后心内不由觉着好笑起来,这两人也不知道换个地方,竟不明白隔墙有耳吗?见惯了那位颜小姐的镇定冷静,原来竟也有这样不够缜密的时候。傅昭阳看了看谢明姝,她大约还并没有察觉。他暗暗叹了口气,悄然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扶栏上,顺势将谢明姝压在墙上,不着痕迹地抬手捂住了她的两耳,终于是主动地吻了上去。谢明姝哪还经得住这般,越发昏昏沉沉地迷糊起来。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29:00 +0800 CST  

舜华说完这话大约也发觉自己不够冷静,闭了闭眼,待平静下来睨了眼他手中的酒杯,道:“你要我恭贺,我也恭贺了,为何不喝?”章云路微微皱了眉道:“阿梨,你明知道我不能喝酒。”舜华淡淡笑道:“是啊。就像你明知道自己有未婚妻,还让我跟你走。你那时又何曾想过后果?”她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章云路,他的相貌同年少时相较,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仍然清俊且温柔,面孔上印着浅浅淡淡的月光,仿佛还是过去那个会让她脸红心跳的俊美少年。不过也只是仿佛了,她比谁都清楚他们之间隔了什么。舜华歪了歪头,笑道:“不喝吗?”章云路凝视着舜华,缓缓慢慢轻叹了一声,仰头一口饮尽,被呛得不轻。舜华面无表情地看着,拿过酒杯,又斟上了。章云路一声不吭地接过,再饮尽。就这样来回三四次后,章云路倚在扶栏上闭着眼,脖子上已渗出一片不正常的红。舜华唤来门口经过的侍者,淡淡道:“章先生喝醉了,麻烦你扶他去休息。”侍者搀走了章云路,舜华握着空酒杯,转身望着无边无际的夜色,却一点也痛快不起来。她给自己斟了一杯,喝得太急,呛得一阵咳嗽。她摔了杯子,慢慢趴在扶栏上,想起那个曾在自己面前逞强,喝了半杯酒就脖子长红疹的少年。她闭着眼想,到如今终于能真正说,她与章云路,一拍两散,从此再无相关。

角落细细传来一声喘息的呻吟,舜华回过头望着被门掩住的角落,暗自懊恼了起来。今晚的自己着实太不冷静了,竟还未留意到这方宽阔的露台有没有他人在。她沉了沉气,淡声道:“抱歉,我似乎打扰到你们了。”谢明姝恍然地回过神来,面色通红地自傅昭阳怀中挣开,迷茫无措地看着他。傅昭阳低声道:“你先离开。”谢明姝没了法子,只得低了头急匆匆自那角落的阴影中飞快地跑出,也没看清立在扶栏边的舜华,就倏地消失了。傅昭阳慢条斯理地整了整略显凌乱的领口,这才缓步走出来,微笑道:“又见面了。”舜华蹙眉道:“是你?”傅昭阳笑道:“似乎的确太巧了一些。”舜华冷冷道:“你听见了什么?”傅昭阳道:“该听的都听见了。”舜华眼色一沉道:“她呢?”傅昭阳道:“你不必担心,她什么都没听到。”舜华直觉便想去反问他如何能保证,忽然想起方才那细细的呻吟,一下子也明白了个大概,不由嘲讽地看了他两眼,道:“你倒是颇有闲情,说来我还坏了你的风月之事。”傅昭阳笑道:“彼此彼此,我也听到了不少乐趣。”舜华挑眉道:“那天电影院一事我想你还没忘。”傅昭阳看着她,慢悠悠道:“可你并不会说出去。”舜华微微笑着道:“那我想你也是一样的。”傅昭阳不动声色道:“所以?”舜华弯了弯眼角,狡黠道:“作为彼此的交换条件。”傅昭阳忽然觉得眼前的她笑得宛如一只小狐狸,他摇了摇头笑道:“交换条件?何必说得这样难听。不如说是……我们各自分享对方的一个秘密。”舜华明白这算是达成了承诺,便也不再管他,只说道:“随你。”临走前,她斜斜瞧了他一眼,丢下一句:“你嘴角还有口红。”傅昭阳闻言笑了起来,漫不经心探手抹了抹,也离开了露台。

舜华刚从二楼下来,便见邵遇白立在楼梯边,一手搭着扶栏,一手端着酒杯,面色清淡地同人说着什么。她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没来由地觉着没有哪一刻的邵遇白能比现在更让她有种莫名的安稳。抬眼见她来了,邵遇白微微皱了眉道:“你喝酒了?”酒劲渐渐涌了上来,舜华也顾不得一旁还有人在,低了头稍稍靠在他肩上,含糊唔了声。那几人见这情景,连忙识趣地离开了。邵遇白搁下酒杯,抬手揽过她,正欲开口,忽然看见傅昭阳缓步走了下来。邵遇白理了理舜华额前的刘海,眉梢略略扬起,笑道:“傅三公子,别来无恙。”傅昭阳懒懒笑道:“好久不见,四少。”

舜华半醉半醒地靠在邵遇白怀里,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缓缓慢慢地抬了眼皮看清来人是傅昭阳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她头痛得厉害,便也懒得去想这两人为何会认识,左右是猜不出,费心费神,徒劳无益。邵遇白道:“一别数年再次相遇,我便借今晚赵主席的光邀傅公子小酌几杯,不知是否能给邵某这点薄面?”傅昭阳仍旧是懒懒的笑,回道:“恭敬不如从命。”舜华见此情景,推了推邵遇白搁在腰间的手,方站直了身子还没挣开就被他又揽了回去。她瞪他一眼,邵遇白全然无视,只笑着对傅昭阳道:“内子醉得不轻,我先送她去休息,还要劳烦傅公子稍等。”傅昭阳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我不过闲人一个,四少请随意。”他说着便先行下楼去了,邵遇白笑意渐敛,低头看怀里的人,淡了声音道:“还能站稳?”舜华半阖着眼,唇角浮起微醺的笑,懒懒道:“我是醉了,不是傻了。”邵遇白这下连脸色都淡得没有任何波澜,漠然道:“还知道自己醉了。”说罢突然就松了手,舜华哪会料得到,一时不察就没了依靠,踉踉跄跄连退两步才撑着扶手站稳,一脸莫名地瞪着邵遇白。她歪着头瞧了他好一会儿,慢吞吞道:“邵遇白,你在生什么气?”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29:00 +0800 CST  

邵遇白却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她肤色本就偏白,这次醉酒后不再是像染了樱桃汁一般的绯红,而是近乎冷淡的惨白。他扫过一眼,眼色愈沉,“该问你今晚为了什么在生气。”舜华仍是莫名其妙地看着邵遇白,自相识以来,似乎还从未见他这样同她说过话。她隐约能察觉出他话里些微可见的愠怒,可头痛得太厉害,也想不出这怒究竟是从而何来。邵遇白见她撑着扶栏而立,眉间蹙着,脸色越发惨淡,大约是难受得不轻。他沉了沉气,已然平静下来,唤了一旁的侍者扶舜华去休息室。只是当侍者小心翼翼地扶着舜华的肩,再揽过她的腰时,邵遇白不由微微皱了眉,到底还是上前一步,拂开那人的手,直接打横抱起她,对那侍者道:“请领路。”舜华这下倒是乖乖地靠在他怀里,没有再去挣,头抵在他胸口,将脸埋了进去,低声含糊道:“头疼。”邵遇白面色仍旧清淡,也未去看她,只说道:“明知自己酒量不好还要找罪受。”舜华翘着唇角在笑,“因为很高兴啊。”邵遇白眉梢一沉,唇线微动,高兴?强颜欢笑还差不多。他低头瞧了眼她惨白的脸,竟有这般喜欢章云路?将舜华抱到休息室的小床上躺好,邵遇白终于缓了脸色,俯身拨开她散乱的鬓发,道:“我还会耽搁一阵子,你若觉得难受,我让陈照先送你回去。”她轻轻唔了一声,闭着眼道:“不用管我,你先忙,我睡会儿。”邵遇白起身正要离开,忽然又听见她低声模模糊糊道:“我等你。”他立在那儿,竟怔了片刻。良久后才转身出去,临走时脚步又一顿,吩咐侍者:“麻烦煮一碗热汤或是醒酒茶来。”

傅昭阳端了杯酒倚着大厅角落的罗马柱,漫不经心地偶尔低头呷一口,见邵遇白来了也只略略抬了眉梢,朝他晃了晃酒杯道:“抱歉,我先喝上了。”邵遇白已拎了一整瓶白兰地和另一只酒杯,道:“这处不适合喝酒,我们到外面去。”傅昭阳笑道:“可是怕人多眼杂?”邵遇白不经意道:“我记得你在人多的地方容易咳嗽。”傅昭阳一时沉默起来,随他出了侧门去到僻静的长廊下,这才看向邵遇白,似笑非笑道:“你打算用什么身份同我说话,广东省督军,金陵四公子,邵千山的儿子?”邵遇白笑道:“我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一别数年再次相遇,自然是旧友。”傅昭阳慢悠悠道:“确实是好些年了。”邵遇白给自己斟了酒,道:“没想到是在这里遇见你。”傅昭阳笑着挑眉道:“四少说笑了,你会有想不到的事?只怕早已将一切都算计好了罢。”邵遇白看他一眼,不急不缓道:“我怎会料到你要参加这订婚宴?”傅昭阳道:“即使不在今日,你也会另选个时机,左右我现今是困在上海,哪儿也去不了。你既然来了上海,总该不会只是为了带爱妻来游玩一番的。”

邵遇白闻言笑了起来,“困在上海?这话贺重藩老先生听了大约不会乐意,毕竟他对你期望颇深。”傅昭阳摇头笑道:“那必然会让他失望了,我向来没有太大的志向。”他站直身子,看向邵遇白道:“四少,明人不说暗话,我大约也能猜到你是为何而来。只可惜你找错了人,现今的我不过废人一个,无权无势,傅家军也元气大伤,即使他日恢复了,也不是我能调动得了的。当今的形势,你该比我要清楚许多。”两个人立在黑暗中一时都没有说话,傅昭阳恍然间想起多年前那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便听见邵遇白的声音缓缓落在夜色里,平静地说道:“子愚,我那年说过的话放在今天也是一样的。我需要你相助,你也完全可以来找我帮忙。”傅昭阳怔了一会儿,慢慢笑道:“你也该明白,我不可能背叛皖系。”邵遇白扬起眉梢道:“即便你父亲和兄长都被皖系残害,也不肯?”傅昭阳低头喝了口酒,才道:“是。”邵遇白垂下眼漫不经心抚着杯子,面孔在夜色中暗沉不清。傅昭阳抬眉笑道:“多谢四少邀酒。”说着便要离开,错身而过时,邵遇白唇线微动,不急不缓说了三个字,傅昭阳瞬间停住,怔愣在原地。

邵遇白看着他一时呆住的脸,微微笑道:“想必皖系也并没有人知道罢。”傅昭阳声色俱冷道:“你怎会知道?”邵遇白默了片刻,才缓缓道:“那年在雁荡山时你无意中提到过。”傅昭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面上掠过不知是喜是悲的表情,随即笑道:“拿一个小姑娘来威胁我,是不是太卑鄙了一些?”邵遇白坦然道:“我不过挑了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一样东西罢了,卑不卑鄙于我并没有太大关系。”他看了傅昭阳一眼,又道:“你自然也可以选一样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来协商——或者用你的话来说——威胁我。”傅昭阳摇头笑道:“你既然都这样说了,还能让我找出来?拿你的妻子吗?她听到你这话难道不会觉得心灰意冷?”邵遇白神色未动,只淡淡笑道:“她没那样傻,也不会轻易就被人拿来当诱饵。”傅昭阳笑了笑道:“这倒是让人羡慕。”邵遇白没有再说话,慢悠悠饮尽杯中酒后,低了声音道:“今晚只有白兰地,着实有些扫兴,下次我会换上从前喝的酒。”说罢,他便离开了。傅昭阳半低着头站在那儿,慢慢将杯里的酒倒在地上。没有灯光,也没有月亮,便只是漆黑一片,他就那样立了许久。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30:00 +0800 CST  

赵潆珠快步上了二楼,一面走一面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喝醉的?”引路的老妈子瞄了眼赵潆珠,一时犹豫起来。赵潆珠急道:“有什么不能说的!”老妈子悄声道:“听那侍者说是邵四夫人叫他去扶姑爷的。”赵潆珠脚步一顿,眼中神色霎时变得复杂起来,默了片刻,随即道:“这事不许说出去。”老妈子推开卧房的门,赵潆珠走到床边看着熟睡的章云路,瞧了眼他脖子上的红疹,回头问道:“请医生了没?”老妈子答道:“请了,李医生一会儿就来。”赵潆珠点点头,又吩咐道:“让他从后门进来,这要让客人晓得了岂不是笑话。”老妈子迟疑道:“那待会儿切蛋糕怎么办?”她不提还罢,这下让赵潆珠脸色刷地变白,越想越来气,坐到床边用手捧着脸,语带哭音道:“就跟爸爸说不要选这日子订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让我给碰上了,我不要结这婚了!”老妈子连忙上前宽慰道:“小姐,多大点儿事呢,您别为了这个给气着了,划不来!再说了,这能怪姑爷不成?要怪也得怪邵四夫人——”赵潆珠抬头横了她一眼,脸上还淌着泪水,却是冷冷道:“不会说话便不要说,祸从口出这道理还不明白?”老妈子讪讪住了口,只说着去端热汤来,连忙退出了房间。

赵潆珠坐在床边,低头瞧了会儿章云路,他倒是睡得安稳,全把烂摊子丢给了自己。越看越气,赵潆珠索性脱了手套摔他脸上去,若手边还有杯酒大约也直想给泼了。章云路不由皱了眉,口中呢喃道:“别闹……”赵潆珠到底还是心软了,俯身拂开手套,又拨了拨他额前略略汗湿的刘海,却听他又道:“别闹,阿梨。”赵潆珠一下就僵住了,手堪堪就停在那儿,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她恍然想起此前邵遇白唤的那声“阿梨”,又想起今晚章云路是不是的走神,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隔在冷与热的交界处,手指是烫的,面孔是凉的,而心已沉到无边无际的深水里去了。她并不爱章云路,可自己的未婚夫念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视若无睹的。她骄傲惯了,几时受过这样的气,若章云路口中念的是寻常女子,她定会毫不迟疑地找上门去,可偏偏那人是邵遇白的妻子。她与父亲此前还想着借由颜家与章家世交的关系,日后同邵遇白说起话来或许能方便许多,赵家在广东那面的货物运输也会因此得益。赵潆珠怔怔地看着一旁的台灯,像是要从那明黄的光晕里瞧出个究竟来。眼下是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她不无凄凉地想着自己的婚姻才刚开了个头,就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那样长的一生怎能捱得完。

邵遇白出了门厅,在喷泉池边寻到了舜华。身后是灯火辉煌的赵宅,而那里却只远远地有一两盏路灯,幽幽散着几点疏落的光。明暗变幻之间,舜华赤了脚坐在池边,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落到后面的池子里去了。陈照一手拎着她的鞋,一手虚空地环在她身后,脸上神色颇为尴尬,见邵遇白来了,立即松了一大口气。邵遇白扶住她的肩,俯下脸问道:“没喝醒酒汤?”舜华皱了小八字眉道:“难喝。”邵遇白不由笑了笑,道:“你这挑食的毛病,真是……”他看着她睫毛半掩,醉意袅袅的朦胧之态,便也没说下去。舜华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眼里氤氲了迷蒙的雾气,仍蹙着眉道:“你别这样笑,看着真是太勾人了。”邵遇白闻言一时哑然,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了,眼下究竟是谁在勾人?她大约还不自知,微微抬了眼,伸手搂着他脖子,低声呢喃道:“邵遇白,脚疼。”他被她这样一搂,两人凑近了不少,她吐出的温热气息就在他脸颊旁浮浮沉沉,那呢喃低语便好似也染上了微醺的醉意,柔柔缓缓散在夜色中。

他侧过眼看了看陈照手里拎着的平底鞋,挑眉道:“所以?”她皱了皱鼻子,眉眼间浸满了仲夏夜的清凉与明净,笑吟吟道:“我不想走路,也不想坐车。”小狐狸变小猫咪了?邵遇白似笑非笑道:“你让我背你回去?”舜华收回手,扬了扬眉道:“不行?那让陈副官来背也好。”说着笑眯眯看向陈照,“陈副官,可以吗?”邵遇白不动声色扫了眼陈照,后者连忙退了两步,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他又看了眼舜华,只淡淡道:“先把你手袋里的东西扔了。”舜华眨眨眼,摸了摸鼻子,也不害臊:“哎?被你发现了。”她打开手袋,随手将里面两个石块扔到身后的池子里,再顺手将袋子丢给了陈照。陈照一手拎着鞋,一手拿着袋子,怔怔然立在那儿,还没反应过来又听邵遇白道:“你和老张先走,不必等我们,回去后让厨房备上绿豆汤。”要是从前,陈照自然不肯让四少像这样身边没个保证,可经过这些时日,他已然明白四少着实太宠夫人了,说是千依百顺也不为过,他又怎敢说个不字。他忽然想起那次老张同他说:“若真有个人能走到四少心里去,那是再好不过了。”这可算是遇着了?

傍晚时分还落过雨,这会儿路上偶尔就有一两处积水,月光与路灯一齐投进去,明晃晃像镜子似的。间或驶来辆车,碾过去便是滚珠疾走,碎玉飞溅。还没到十五,月亮只有大半个,伶仃挂在漆黑的夜空里,舜华仰头望了会儿又乖乖趴回邵遇白背上。她酒量差劲,酒品却还好,这下醉了倒是难得一见温顺了下来,安安静静软软糯糯像一团白面包。她看着邵遇白的颈子,眉眼弯弯笑着道:“你是不是没有背过人?”邵遇白回道:“不是。”她眼睛亮亮地唔了一声,像是十分惊奇,笑盈盈道:“是哪家的小姐?”邵遇白又回道:“不是。”醉了的舜华反应要慢上许多,听了这话好半天才眨了眨眼道:“哎?”邵遇白大约是笑了一下,望着夜色里寂静的街道沉默了下来。是真的太静了,路上行人少,好一会儿只跑过了一辆空空的黄包车。背上的舜华也安静着,脸搁在他肩上埋着头。邵遇白将外套交给了陈照,这会儿只穿了件衬衣,她的体温便隔着一层薄薄衣衫传来,柔软温热得恰到好处。他缓缓道:“背过的不是活人。”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31:00 +0800 CST  

一时半会儿舜华都没有说话,邵遇白想她大概是睡着了,却又察觉到她换了个姿势,下巴枕在他肩上,转过脸来问道:“是你的部下?”邵遇白侧过脸看见了她白嫩娇俏的鼻尖,淡淡道:“算是。”她的胳膊搂着他的颈子,纤细而柔软,邵遇白不由想道,便是她再镇定,再坚韧,也不过还是个小姑娘。没经历过邵家这样的勾心斗角,更不会知道真正打起仗来会是个什么模样。他不由想起在北平将她引入暗杀中,她沾了一手的血,哪怕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惧怕之意,可手却止不住在抖。那时他尚能坦然同她明讲自己确实是利用了她,现今想起却不免有些犹豫了。若日后还遇到相似的情景,又该如何取舍?他隐隐皱了眉,忽然又听到她在耳边问道:“那你有没有受过伤?”他回过神来,她的发梢掠过他颈间,有些痒,有些刺,如同她的猫爪子,温柔下来时撩拨在心上便是挠人。他微微笑着道:“有过,还好都不算厉害,该是我向来命大。”“命大……”她略略有些晃神,“妈妈也说我命大。”邵遇白眼中神色微沉,她喝醉后似乎总会提起自己的母亲来。她闭着眼趴在他肩上,慢慢道:“她说我生下来就一小团,没声没气的,怕是活不了几天,喂什么都吐,哪晓得偏偏还撑下来了。请了算命的来,便说我命大,这辈子可能会磕磕绊绊,但总能捱下去,活着比什么都要紧。”邵遇白没有插话,只静默听着。她又缓缓道:“后来年纪长了些,也不省事,隔三岔五就磕破皮或是撞到头,还从马上摔下来过。不过也真是命大,完好无缺地活到现在。”邵遇白笑道:“原来你小时候这样皮。”她也笑了笑道:“对啊,想想看我妈妈是真厉害。要是我自己有这样一个成天不省心的女儿,估计气得半死,恨不得踹回去当做没生过。”邵遇白只淡淡笑着,没有说话,听舜华这样道来却是有些羡慕她了。他母亲向来脾气不好,也从未这般温柔待过他,气不过时就打。他们之间似乎只有长久的沉默与冰冷,连话也总共没说上几句。再后来她去了,更是没法了,便是连恨也寻不到人。

舜华将额头抵在他肩上,脸埋了进去,声音也就显得闷闷的,“可我后来又做了件蠢事,大概真是彻底伤了她的心……她竟然说不要我了,只当做没这个女儿。我从前再怎样不听话,她也不会这样不管我。”邵遇白先是沉默,随即察觉到她竟微微有些在抖,侧过脸去看她,却只见到乌黑的头发覆下来,不由出声道:“舜华?”她仍埋着头,没有回答。他皱着眉又轻声唤道:“阿梨?”她一脸茫然地抬头看他,他缓缓舒了口气,还好并没有哭。随即却在心内嘲讽似地笑了笑,自己方才是不是反应过度了,她哪是会哭的人。他扭过头,淡声道:“没什么。”过了会儿,舜华大约也从那心绪中走出,叹了口气道:“邵遇白,你说得对,忍字头上一把刀……要忍,真是太难受了。”他挑眉笑道:“哦?”她复又闷闷道:“我今晚一点也不高兴,偏偏还要做出高兴的样子。明明都恨不得要把酒泼到他们脸上去了,可也只能忍着,真是难受死了。”邵遇白看她一眼道:“有这样恨?”她歪过头看他,忽然笑道:“你是不是没有喜欢过人?”邵遇白似笑非笑道:“这有关系?”舜华理直气壮道:“当然,否则你也该明白这恨从何而来。”她斜斜挑了眉,不怀好意地瞧着邵遇白的侧脸,突然就笑出了声,“难不成邵四公子的情史还一片空白?”他闻言只平静地扫她一眼,不置可否。她却愈笑愈烈,最后是止不住地笑倒在他肩上。

待终于笑够了,她才缓缓停下,又乖乖趴在肩上问道:“你在邵家待这么多年,忍得不嫌难受吗?我想起你那一大家子就头疼,是真麻烦。”邵遇白略略挑了眉梢道:“那你之前还要留在南京?”舜华静默片刻,才回道:“比起他们,我或许更怕你。”怕他?邵遇白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了。夜已深,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打了烊,空寂的夜色里疏疏落落散着路灯的光,偶尔车夫拉着黄包车经过,便是叮铃铃一串轻响。邵遇白平静开口道:“既要忍,自然不会太容易。但能生在邵家,该我庆幸了。”舜华侧着脸看他,又听他道:“我已比这个时代的许多人幸运了不止一点两点,不必为生计发愁,不必担心一家老小的安危,也不必只能任由时代洪流推着自己走。”他笑着看了看她道:“我若还要抱怨,其他人听去了不得笑话我不知人间疾苦?”舜华沉默了会儿,才慢慢笑道:“到底是邵督军。”他回过头看着她,她打了个呵欠,懒懒用下巴蹭着他肩膀,半掩了睫毛,醉意微醺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境界,若是我真恨了谁,当日欠我多少,我必定取回多少来。”邵遇白笑着问道:“那你爱的人?”她这回笑得像小狐狸了,眼里流光溢彩,“被我爱的人估计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他不爱我还好,否则我便会缠他一辈子,半点后悔的可能也没有。”他直觉便想去问那章云路呢,只是转念一想,又何必再问,以她的性子,过去便是过去了,没有半点转圜余地。更何况她此时半醉半醒,这番话说得似真似假,他又何必当真了去。舜华整个人都醉呼呼的,哪儿还想得到邵遇白此时已在心里弯过了几道,她扭过头望着路灯投下的影子,噗嗤笑出声来:“真像是蜗牛拖着重重的壳在爬。”邵遇白闻言也回过头去看,昏黄的灯光拉着他们的影子,恍然看上去,果真是像一只拖着壳的蜗牛。他不由也微微弯了嘴角,仿佛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有家室的人了,他的妻子就是那只壳,在他背上柔柔软软,安安静静。

夏夜沉醉的凉风里,这只蜗牛壳却只温顺了一会儿,又绯红了一张半醉微醺的脸在邵遇白肩上蹭。她的脸颊有些烫,体温熨帖着衬衫,温热柔软得要叫邵遇白有些不习惯了,他抬了抬眉梢,到底还是忍住了。哪知舜华却还变本加厉,头越埋越低,脸越凑越近,堪堪是贴到他颈间了,他甚至能听见她在耳边的呼吸声。着实是烫得有些灼人了,邵遇白究竟还是偏开了头,隔了一段距离,正要开口,却听她柔柔的笑声轻轻缓缓落在夜色中,低声呢哝道:“除了妈妈,也只有你背过我。”邵遇白哑然失笑,这要叫他说什么?他方挪开稍许,她便又凑了上来,笑得像是醉酒的猫咪,眼睛也睁不开了,口中呢喃道:“你是待我好呢……还是待我好呢?”他淡淡笑道:“你醉了。”她唔了一声,笑音渐渐隐去,不再说话,大约是已睡着了。邵遇白想她终于是该安静下来了,却还不过几分钟时间又蹭了上来,唇角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下颚。邵遇白侧过脸看她,她半阖着眼,一脸朦胧无辜,也不知究竟是清醒还是迷醉,眉梢眼角都是挠人之态。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33:00 +0800 CST  
13

阿暖手上托了只阿拉伯水烟壶,慢条斯理地抽着。那水烟壶是半透明的琉璃蓝,镶了青瓷色玛瑙与绯红色珊瑚珠,衬着她白玉葱管似的一双手,碧莹莹的,煞是好看。她半抬了眼皮,瞧了瞧一旁漫不经心的傅昭阳,笑道:“这戏唱得不够好?”傅昭阳望了一眼楼下纷纷扰扰的戏台子,淡淡道:“是我兴致不高。”阿暖道:“我瞧你自打那日从赵家回来就是这幅模样,可是订婚宴上遇着了谁,这便将傅公子的魂儿给勾走了。”傅昭阳随意地笑了笑道:“大约是遇见了小仙女罢。”阿暖瞧他显而易见的敷衍之意,便也没当真,只笑道:“我那日还同贺爷说起过,是真不明白,来来晃晃这么多人,也没见你对谁上心过。可偏偏就有不少傻姑娘非得要飞蛾扑火似的迎上来,不伤回心便不罢休。”傅昭阳抬了抬嘴角笑道:“你当我原本是没心的人便能想明白了。”阿暖划了洋火去拨了拨烟盘里的炭灰,慵懒道:“别得意太早,指不定有天你就栽在哪位小仙女手里了。”傅昭阳没接话,阿暖抬手轻轻一挥,灭了洋火,便是这样一个动作,她做来也是优美得很。她斜斜扫他一眼,微微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以为贺爷不晓得你那日去电影院时并未带枪么?”

傅昭阳心下一沉,面上却只淡淡笑着去端茶盅,慢悠悠道:“自然没有他不知道的事。”阿暖道:“贺爷是怎样的人物,你该比我还清楚。你那日的踪迹只要略略一查,就晓得出了电影院后你还同一个年轻女子走了一段路。”傅昭阳懒懒笑道:“想必还不用查,其实是周同璧告诉贺伯父的罢?”他那日去到贺重藩处,临进门前问了那侍者,得知周同璧前脚刚走便已猜到了。他与周同璧之间谈不上彼此能有多信任对方,可究竟还是有些失望的。阿暖看他一眼,了然道:“你也莫怪同璧,是贺爷担心你。”傅昭阳喝了口茶,没有说话,阿暖又道:“一个随身带枪的女人岂会寻常,你这样就将自己的把柄交到对方手上到底还是太托大了一些。”傅昭阳听到这话微微挑了眉,这样看来似乎贺重藩还不知道那是邵遇白的妻子,莫不是周同璧并没有和盘托出?傅昭阳不动声色道:“我会妥善处理的。”阿暖端着水烟壶吸了一口,才缓缓慢慢道:“贺爷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没当着你面直说,让我来提一句便好。傅公子你是聪明人,可莫要被一个女人给掣肘牵制了,划不来。”她笑着又补上一句,“哪怕真是小仙女也不成。”

傅昭阳低头喝茶,阿暖往楼下戏台子一瞧,笑道:“虞姬出来了,你这下可得好好听戏,不许再拿没兴致做借口。贺爷特地从南京请来了这百花社,可不就是为了它的头牌云笙。这云老板的虞姬堪称一绝,你待会儿仔细瞧瞧。”傅昭阳看着踱上台子的虞姬,似笑非笑道:“听戏倒是其次,你是想让我瞧瞧她有几分同你相较的姿色罢?”被说中了,阿暖也不害臊,略略眯了眼睛,在烟雾袅绕中笑得格外动人,懒洋洋道:“贺爷近日对这云老板是真迷得很,总说如何如何的好,那我自然要来瞅瞅到底是怎样的好,哪怕是输了,也要输得明明白白才行。”傅昭阳搁下茶盅,戏台子上那虞姬正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原本漫不经心的傅昭阳忽然坐直了身子,一瞬间脸上掠过好几种复杂难辨的神色,最后竟是有些恍惚起来。阿暖瞄他一眼道:“便是连你也这样快就被收走魂儿了?”傅昭阳敛去了波澜,淡淡笑道:“倒不是为了这个,只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阿暖笑道:“傅公子从前也捧过哪位角儿?”傅昭阳望着台上,那虞姬身段婀娜,走起步来宛如分花拂柳,别是一番风情。脸上涂了油彩,便也看不清细致面容,却能瞧出眉目间的凄楚与决绝,又较一般的虞姬多了几分英气果敢。这样的虞姬,除了她,还能是谁?

阿暖又吸了会儿烟,缓缓吐出云雾来,道:“我曾听贺爷讲,傅公子小时候还扮过楚霸王,令妹扮虞姬,那出戏唱得可是轰动了整个皖系。”傅昭阳笑着摇了摇头道:“小时候不懂事唱着玩儿,各位叔叔伯伯给面子罢了。”阿暖叹道:“只可惜令妹这样早便去了。”傅昭阳眼色微沉,随手抓过盘里的两个小核桃把玩着,淡了声音道:“早走几年罢了,昭云身体向来不好,逃得过那场病,也躲不开后来这场劫。不过早迟而已,只要她姓傅,皖系便不会放过。”他抬眉看向戏台,此时项羽困于垓下,听见四面楚歌起,心灰意冷道:“妃子,敌军多是楚人,定是刘邦已得楚地,孤大势去矣。”虞姬却念白道:“此时逐鹿中原,群雄兵起,偶遣不利,也属常情。稍捱时日,等候江东救兵到来,那时再与敌人交战,正不知鹿死谁手!”傅昭阳扬眉看向阿暖道:“其实是贺伯父让我来看这出戏罢?”阿暖噗嗤笑道:“傅公子果然是聪明人,也不枉贺爷这般待你。”傅昭阳笑道:“只可惜这出戏究竟还是悲剧收尾。”阿暖半阖着眼在抽着水烟,脸上漫起云雾似的笑,低声道:“那傅公子你也该想想楚霸王为何最后会走到这一步来。”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37:00 +0800 CST  

傅昭阳望了一会儿台上的虞姬,回头笑道:“你也不必担心了,单是你能懂贺伯父的心思,便不是这云老板能比得上的。”他说的是真话,可却还藏了别种想法,他是决不能让贺重藩看上这云老板。阿暖只笑笑,没有接话,待虞姬引颈自刎,项羽一声哎呀,她才斜了眼傅昭阳,道:“我瞧你似乎也看上她了,否则你敢说你方才那话里没藏别的心思?”傅昭阳见那话已起到了作用,便半真半假道:“贺伯父看重的,我怎敢多想?”阿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你就放下心来,不过戏子一个,贺爷他也只是一时兴起。何况他这样喜欢你,我只要同他提一句傅公子看上了云老板,他又怎会不遂你意?”傅昭阳道:“多谢了。”阿暖眨了眨眼道:“谢倒不必,于我也是件好事。这云老板的虞姬着实动人,叫我也入了迷,我可不想贺爷当真对她上了心。”

戏唱完了,傅昭阳随意寻了个借口往后台戏班子去。刚撩开帘子便被人拦住了,他说是要去见云笙云老板,那人却道:“实在对不住,云老板定了规矩,是从来不待客的。”一旁有小伙计认出了傅昭阳,刚道一句:“这位可是——”傅昭阳便阻了他的话,抬手从衣领内取出一块系在脖子上的碧玉佩来。那块玉成色极好,莹莹透着润泽,想来价值不菲,穿着的红线却是褪了色,显然是上了年头。傅昭阳道:“那劳烦你将这块玉交给云老板,她一看便明白了。”说着又顺带给了几个大洋,那人这才点了点头,去里面传话了。后台乱成一团,傅昭阳倚墙而立,眉目沉沉。那小伙计倒了杯茶递来,陪笑道:“傅公子莫介意,云老板脾气向来如此,谁也不肯见。”傅昭阳道:“她是几时进的这戏班?”小伙计道:“约莫一年前罢,是戏班主在雁荡山无意中碰见的。”傅昭阳脸色愈沉,那小伙计又道:“说来云老板并非科班出身,基本功也算不得有多扎实,可唱虞姬却是一绝,看了的人没说不好的。像是这回,贺爷不还特地从南京将云老板请了来。过几日邵督军的生日宴上,云老板也会去唱上一出。”傅昭阳这下是彻底冷了眼色,想起那日错身而过时邵遇白说的那三个字,不由摔了手中杯子,瓷片碎散,茶水四溅。小伙计被吓得不轻,愣愣地在旁呆站着,傅昭阳这才淡淡道:“抱歉,手滑了。”

后台着实乱得很,戏服行头四处混散地搁着,云笙是名角儿,自然用帘子单独隔开了来。这会儿她正对着镜子卸行头,也没回头,只道:“我说了不见人的。”那人将碧玉递来,云笙微微侧过脸,瞬间就怔住了,一时间那张还没卸妆的脸上尽是慌乱与惶恐。她飞快地拿起那块玉,急切问道:“这人在哪儿?”那人回道:“就在外面等着呢。”云笙紧紧握着玉佩,坐立不安,起了身原地踱步,下意识便想逃,可能逃到哪儿去。那人试探着问道:“云老板,我这就去回绝了?”云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才缓缓道:“让他进来。”她说完就跌坐在椅子上,手里却还牢牢握着玉佩,望着镜中的自己,满面涩涩,是一丝笑也挤不出来了。她闭了眼,想必这会儿傅昭阳正怒不可遏。再睁开眼时,便从镜中看见傅昭阳自她身后走来,脸上却十分淡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云笙立即就慌了,从小到大她最怕他露出这样的神色,没有半点怒意,却从来都会让她害怕得要命。她连忙转过身,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并不开口。最后还是云笙敌不过他,轻轻叫了声:“三哥。”

傅昭阳冷淡道:“别叫我三哥,你若把我这个兄长当回事,现今又怎会出现在这里。”云笙咬着唇不说话了,傅昭阳看着她脸上的戏妆,不怒反笑道:“好得很,真是好得很,翅膀硬了就能任意妄为了。”云笙直直看向他道:“我身体已经好了,不想再呆在雁荡山。”傅昭阳道:“我当时就应该将你送出国的。”云笙气不过道:“三哥——”还没说完,就听傅昭阳冷冷道:“我现在不听你解释,马上收拾好跟我走。”云笙道:“去哪儿?”傅昭阳道:“送你回雁荡山。”云笙急道:“我不要回去,我唱戏唱得好好的,你今日是不是也看了我扮的虞姬?难道唱得不够好?”傅昭阳听了这话,忽然笑道:“堂堂傅四小姐竟来唱戏,你也不怕丢了傅家的脸。”云笙道:“我们小时候不也唱过这出《霸王别姬》,怎么现下就是丢脸了。”傅昭阳道:“小时候唱着玩儿,跟你现在当个戏子为生是两回事。你当真以为有多少人是冲着这戏本身来的?你难不成还想着贺重藩让你来上海只是为了听你唱戏的?你也该庆幸他还没认出你,简直是胡来。”云笙渐渐冷了脸色道:“丢脸便丢脸罢,左右现今连傅家也没了,死的死,散的散,我还能丢到哪儿去。我也不是什么傅四小姐,不过是个戏子云笙而已。”她刚说完,脸上就一阵火辣辣的痛,傅昭阳毫不留情地扇了她一巴掌。她捂着脸,一时怔住了,她从来也不曾想过傅昭阳竟会打自己。她仰头看着傅昭阳,水汽在眼里氤氲着,刚说一个字:“你——”傅昭阳淡漠地打断她:“闭嘴,傅昭云。我费尽心思保住你的命,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傅昭阳这巴掌着实是没留丝毫情面,傅昭云上了妆的脸颊立即肿起半边,发髻也松散地凌乱着。她定定地望着他,那眼里说不出究竟是怎样的神色,明明快落下泪来,就是不肯松懈半分。她同样淡了脸色道:“你几时问过我愿不愿意?你们将我丢在雁荡山就是七年,说是为了养病,可除了三哥你,他们谁来看过我?后来傅家失势,出了这样大的事,也不肯告诉我。在你们眼里,我从来都是累赘。”傅昭阳皱眉道:“我现下不想同你谈这些有的没的,你只回答我,这戏你是不是还要唱下去?”傅昭云仰着脸道:“是。”傅昭阳笑道:“好,好得很,你既不要我管,那我便不管了,是生是死不过都只你一个人。”他看了她最后一眼,拂袖而去。傅昭云这才突然掉下泪来,伏在桌上哭得哽咽,手里仍紧紧握着那块玉佩。戏班主待傅昭阳走后,过了会儿才进来道:“云笙,明天的戏可还唱?”傅昭云吸了吸鼻子,将那玉佩收起来,抬头道:“唱,怎么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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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待要上台前,傅昭云却一直都有些莫名不安,总觉着惶惶惑惑。在后台待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撩开侧面的帘子往二楼雅座打望,见傅昭阳并不在,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愈发难过起来。班主忙活着招呼上台的人,瞅见她立在那儿,便上前笑道:“今儿来了不少贵客,不只贺爷,还有邵督军,你可得好好唱。”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二楼。傅昭云漫不经心瞧了瞧,贺重藩她是见过的,隔了一个雅间坐着的想必就是那位邵督军了。还在南京时,她曾去这位邵四公子的婚宴上唱过堂会,却没见过他究竟长什么模样。她那时又被邵恂然缠得心烦,一唱完便匆匆离开了。这会儿远远望着,瞧见他侧过脸在同身边一年轻女子说着话。傅昭云正要放下帘子,忽然撞到他目光扫过来,隔得远,又只是一瞥,也看不出什么,就是没来由吓得她不轻,亟亟摔了帘子往回走。

舜华懒懒往戏台子侧面那倏然消失的身影投了一眼,唇角带笑地侧过头看向邵遇白道:“我原来不晓得邵四公子也是爱听戏的。”邵遇白道:“受人之邀罢了。”正说着另一边的贺重藩举了手里的酒杯,隔空朝他敬了敬。邵遇白举杯回了礼,转过头对舜华道:“我确实是不爱听的。”舜华嫌这戏院里又热又闷,不知从哪儿变出把折扇来,刷地一下抖开,慢悠悠扇着道:“可也不妨碍来赏美人。”邵遇白见她这模样,倒是像个俊秀翩翩风流倜傥的少年,不由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舜华似笑非笑道:“你倘若要捧戏子,便不该带我来。这莫不是你们邵家的传统?”邵遇白看着她,慢慢道:“你这两天说话总有些……”舜华扫他一眼,他微微笑着咳了一声,才道:“总有些阴阳怪气。”舜华啪地合上纸扇,偏开脸去不再看他。她垂下眼,心不在焉地抚着扇柄上坠着的流苏,想着这几日的自己似乎也的确有些奇怪。那天醉酒后她想起自己的行径,对着邵遇白便有些不自在,可邵遇白却淡然自若,大约只当做一个没品的酒鬼发了疯。他这样平静,舜华应当是该庆幸的,可偏偏却没自己预想中那样高兴,心里像是有只猫爪子在撩拨,看着淡定如常的邵遇白便有些没来由地恨得牙痒痒。舜华又打开折扇,摊开盖在脸上,看来日后是不能再喝酒了,那晚的自己简直是没脸再见人了。她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邵遇白隐隐带着笑音道:“不是所有邵家人都是一样的,我没有三哥捧戏子的嗜好。”舜华没有说话,掩在扇面下的脸上也未有神色波动,只嘴角几不可见地略略翘了翘,像鱼儿入水似的,湖面上漾开水纹,只一瞬,便又没了波澜。

尚未开唱,贺重藩便端了酒过来,笑道:“四少真是难得来一次上海啊。前些日子怕你忙,便不敢差人去请,今日终于是见着了。”邵遇白起身道:“是我失了礼节,早些时候便该去拜访贺爷的,竟让贺爷亲自来请,见笑了。”贺重藩道:“四少乃青年俊才,忙正事是应该的,我一个糟老头子,何须记挂,倒是四少给面子来听这戏。说来这戏班子还是打南京请来的,也不知四少从前听过没?”邵遇白笑道:“我对戏曲知之甚少,说是听戏,也不过是牛嚼牡丹,糟蹋了。”贺重藩笑道:“那四少待会儿可要仔细瞧瞧,这虞姬并非一般人物,我是冲着她才特地请来这戏班的。”邵遇白眉梢微扬,唇角掠过若有似无的笑,颔首道:“贺爷这样说了,那我自然要好好瞧瞧。”原本一旁漫不经心剥着坚果的舜华略略抬了眼皮,瞥了瞥邵遇白,又不动声色收回。贺重藩是早已留意到舜华了,现下才开口道:“这是少夫人罢?”他打量的眼神着实让舜华有些不喜欢,也不起身,只淡淡点了点头,便又扭过脸去自顾自扇着扇子。邵遇白自然也瞧出贺重藩那眼里的神色,伸手放在舜华肩上,微微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舜华,面上却是笑道:“内子怕生,让贺爷笑话了。”贺重藩笑了笑道:“哪里哪里。”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贺重藩向邵遇白敬了酒,又看向舜华道:“不知少夫人肯不肯给贺某这个面子?”

舜华长眉一扬,眼神清冷,正要开口,邵遇白搁在她肩上的手稍稍用了力,道:“舜华不能喝酒,这份情还是我来替她领了。”说罢,一口饮尽。贺重藩了然笑道:“早已听闻四少宠妻,今日得见果真如此。”邵遇白只笑了笑,贺重藩略作停留,方要离开,便听邵遇白道:“过几日邵某的生日宴,不知贺爷能否赏光?”贺重藩看了看他,道:“这是自然。”邵遇白又微微笑着道:“那不知傅三公子是否也会赏这点薄面?”贺重藩又瞧了瞧他,也不回答,只举了举手里的空酒杯,扬长而去。舜华在一旁看着,心内笑哼,两个人精。待邵遇白复又入座,舜华斜着头,手支着额角看着他道:“你会不会怪我方才不识抬举?”邵遇白笑着看了她一眼道:“若这算是不识抬举,恰好是我喜欢的。”舜华敲着扇柄道:“你该让我说完那句话的。”邵遇白道:“什么话?”舜华哼了一声道:“不给你面子又如何?”邵遇白笑着摇了摇头道:“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舜华皱了皱鼻子,拿着扇子往他肩上敲了一下,邵遇白握住那扇面,想起方才她那眉目凛冽的模样,堪堪是他最喜欢的一面,不由牵了牵嘴角,低声道:“不过这种人的面子,也不值得你给,便是以后也无需给。你这样,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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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这话,舜华怔了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脸皮就泛了红,这下是没法再用纸扇去遮了,飞快地扭过头,匆匆丢下一句:“戏开唱了。”邵遇白饶有兴致地含笑望了她两眼,缓缓收回目光看向戏台子。虞姬一出场就博得了满堂彩,邵遇白敛了笑,眉目沉沉望着,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倒是舜华听得入迷,微微前倾了身子,合了纸扇抵着下颌,懒懒笑道:“果真是不一般的人物,我见倾心。若我是楚霸王,怎忍心见美人香消玉殒。”邵遇白扬眉道:“围困垓下,四面楚歌,他还有别的法子?”舜华侧过头,扇柄抵着脸颊,眼角斜斜上挑看向他道:“自古以来但凡是江山与美人的权衡,几时偏向过后者?若为了江山弃了美人,那便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若为了美人弃了江山,那便是红颜祸水,误国殃民。明明这几千年的历史从来都是男性在主导,却偏偏总要将祸国误业的罪责推到女性身上,真是可笑。”邵遇白哑然失笑道:“我原来不知你会这样想。虽有些偏激,不过倒是说得有理。史书从来都是男性在写,自然容易偏颇。”舜华看向戏台,项羽正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舜华淡了声音道:“也只能怪虞姬爱上那样一个人,都说英雄配美人,可既是英雄,便不是该爱上的人。临到头了,她还在想着如何帮他突出重围,真是傻。”

邵遇白看着她的侧脸,一时没有说话。舜华略略眯了眼,眉目朦胧,唇边凝了烟雾般的笑,连嗓音也变得模糊起来:“人的心不过拳头那样大,既要放江山,又要放美人,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若是你,该如何选?”邵遇白沉眉想了会儿,坦然回答:“不知道。”舜华挑眉看向他,仿佛是有些难以置信。邵遇白淡淡道:“我并未遇到过,所以现下也说不出究竟会怎样选。”舜华歪着头笑道:“你真是坦诚,若有谁爱上你,听到这话怕是要伤心死,连哄一哄人都不肯。”邵遇白闻言笑了笑,端起茶盏,漫不经心道:“何必去想暂且遇不到的问题。”这会儿虞姬唱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舜华手里折扇摇啊摇的,悠悠然道:“这般死生相随,倒也让人羡慕。只可惜像我们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大约无论怎样都不会有。”邵遇白喝了口茶,也不看她,平静无波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会不会?”舜华摇扇的手一顿。台上虞姬趁项羽不备,拔剑自刎,霓裳羽衣曳地,四座掌声雷动,舜华这样望着,竟有些恍惚了。邵遇白搁下茶盏,笑得淡然自若:“何况,谁说过江山与美人必不可兼得?”

回了后台,傅昭云坐在镜子前,还未卸行头,只对着手里那玉佩发着呆。她探手从衣领内取出另一块,拼到一起,恰好是一轮圆月。她正这样瞧着,戏班主亟亟过来道:“快收拾收拾,贺爷要来见你。”傅昭云扣住玉佩,抬眼道:“说了不见客。”班主劝道:“若是其他人,我早就替你推了。可这是贺爷,岂有不见衣食父母的理?”傅昭云道:“我还没卸妆,若他要等,那就等吧。”班主急道:“我的姑奶奶,你这脾气真是要不得。在常人面前端架子,那是应该的,可也别在不该端的人面前端呐。这是要愁死我啊。”傅昭云越听越气,随手抄起桌上一盒油彩就往外摔,班主连忙一躲,却是砸到刚撩起帘子进来的贺重藩怀里。贺重藩也不恼,反倒越发愉悦畅快,拿着那盒子道:“发这样大的脾气,是哪点让云老板不满意?”傅昭云扭过头去,懒得看他,贺重藩却偏生就喜欢这不爱搭理的冷淡模样,俯身看着她道:“嗯?若有不满意的,你直说便是,我差人去改。”傅昭云冷冷道:“哪样都不满意。”班主急道:“云笙,怎么在跟贺爷说话!”贺重藩笑着抬了抬手,班主了然,正要退避开,却见那帘子又被撩起,这下进来的竟是邵遇白。班主着实是被惊到了,今儿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贺重藩直起身子看过来道:“原以为四少不爱听戏,现下看来,却不尽然。”邵遇白淡笑道:“是不爱听戏,可云老板的虞姬却叫人惊艳。”班主在一旁立着,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眼前这情景,不由心内发愁,贺爷与邵督军,这要叫他怎么办!倒是傅昭云像没事人似的,自顾自卸着行头,两人谁也不瞧。班主只得开口道:“邵督军生日宴请了云笙去唱堂会,想必这会儿是要问一问此事罢?”贺重藩似笑非笑道:“原来四少早已请了云老板,那我今日邀四少来听戏真是多此一举,让你笑话了。”邵遇白不动声色道:“生日宴是阿宛在操办,若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还请贺爷见谅。”阿宛?贺重藩略作思量,便笑道:“杜小姐?我忘了四少与杜小姐深交已久。既然四少有事相问,那我便不打扰了。”邵遇白笑得温文尔雅,“听闻贺爷素爱抽雪茄,我前些日子从洋人那处得了一盒上品,改日登门拜访,与贺爷叙叙旧。”贺重藩挑眉看了看他,只笑道:“叙旧便好,何必这样见外。”待贺重藩与班主离开后,邵遇白垂下眼,心内笑道,真是只老狐狸。傅昭云这才看向邵遇白道:“堂会一事全由班主在操持,我与邵督军并没有可谈的。”邵遇白走近了道:“我要见的不是云笙云老板,而是傅昭云傅小姐。”傅昭云手中珠钗滚落在地,勉强镇定道:“邵督军认错人了罢。”邵遇白目光一转,伸手拿过一旁那两块玉佩,微微笑着道:“我想并没有,其中一块我还曾在令兄那里见过。”傅昭云咬着唇没有说话,握着头套的手却止不住在抖。邵遇白又道:“若我没记错,他应该同你提过我。”傅昭云道:“那你记错了。”邵遇白笑着道:“不是邵遇白这个名,而是我的表字,清嘉。”傅昭云怔了怔,讶然道:“是你?”

车子驶离戏院,舜华原本一直坐在后面闭目小憩,忽然睁开眼道:“停车。”副座的陈照连忙问道:“夫人,怎么了?”舜华看着他道:“督军去哪儿了?”陈照又将之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四少有事在身,让我先送回夫人。”舜华手按着额角,忽然笑道:“让我猜猜,是去后台见那位云老板了?”陈照一脸正色道:“四少并没有交代,属下也不清楚。”舜华叹口气道:“陈副官,你是如何做到这个位置的?连撒谎也不会。”陈照呆愣愣地看着舜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舜华用折扇敲了敲下巴,眼角微弯,笑得像是闻到鱼味儿的猫咪,慢慢说道:“既有美人可赏,岂能让他一人享受去了?老张,掉头回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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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遇白将那玉佩递还给傅昭云,她接过后在手中摩挲着,若有所思道:“三哥并未告诉过我你原来竟是邵家四公子,只怕他也不晓得罢。”邵遇白道:“他的确不知道,我与他一直只以表字相称,从未谈及过彼此身份世家。”傅昭云抬眼看他,尖锐道:“可你却早就清楚他是傅家人?”邵遇白坦然道:“一开始自然也不知道,那时尚且年少,我与他都只当做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后来在国外求学时又遇见过几次,大概彼此都隐约猜到对方身份,可谁也没有挑明。”傅昭云疑惑道:“为何?”邵遇白笑了笑,却是有些怅然道:“我想是都不愿因为派系隔阂失去这么一个朋友。”“朋友?邵督军真会说笑。”傅昭云不无嘲讽道,“苏皖两军之间岂会有朋友?”邵遇白淡声道:“可派系之内的争斗往往比派系之间更残忍,傅小姐你应该更能明白。”傅昭云冷了声音道:“我明白又有何用,从始至终我都是局外者,即便那场动荡,傅家一夕之间失势,我也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左右现今傅家也没了,皖系是谁在掌权与我何关?苏皖两军之间的博弈角力又与我何关?”

邵遇白道:“可我却不信你没有半点复仇之心。”傅昭云忽然笑起来,笑得眉眼都弯成两道月牙,“邵督军,你着实是猜错了,复不复仇我丝毫也不关心。我生在傅家,可却没半点本事,只安心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没用人。我本就是个女子,何必要去操心国家局势,这江山姓谁归谁我也全不在意。我没那本事,又何必要揽那劳心费神的麻烦。傅家亡了便亡了,我现今能做的不过是过自己的日子罢了。”邵遇白却像是早已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只微笑着道:“可傅子愚呢?他岂会没有复仇之意?”傅昭云闻言缓缓敛了笑,沉默了会儿,才道:“我看不透三哥,他也从不会同我说这些。而他现今躲在上海,成天闲散度日,我也猜不出他究竟有何打算。”邵遇白略略挑起眉梢道:“我认识的傅子愚,绝非是一般人物,他此时蛰伏,自然是为了日后崛起。若不是为此,我今日也不会来找傅小姐了。”傅昭云直直看向他,眉目凛冽,冷冷道:“你想拉拢他?”邵遇白微微颔首,笑道:“傅小姐果然是聪明人,那我也无需顾左右而言他了。虽身处不同派系,可我向来十分欣赏子愚之才,盼着有一日能得他相助,与他共事。”

傅昭云摇头道:“邵督军大约要失望了。你若了解三哥,便该知道他是不会叛逃皖系的。他这人执念太多,谁也晃动不了。”邵遇白道:“或许有时是当局者迷。他向来重情,即便是对皖系也顾念着从前的情谊,可皖系却从不会因此而善待你们傅家半分。傅小姐你也该清楚近来皖系一直在追查他,虽然姜闻声下令是决不可开枪,但子弹毕竟不长眼,若追查的人里有谁存了别种心思,擦枪走火是轻而易举的事。”他略作一停,搁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敲着,又道:“想必傅小姐应当还不知道,就在前些日子,令兄在电影院遭遇暗杀,险些送命。”傅昭云听到这处,猛地站起来,低头咬着唇,却不开口。邵遇白看了眼她不由自主握紧袖口的手,缓缓慢慢道:“现今贺重藩会念着从前与令尊的交情而庇护傅子愚,可你也清楚他的为人,倘若哪日同他自身利益矛盾了,傅小姐,你说到时候他会弃谁保谁?”

邵遇白望着面色惨白的傅昭云,忽而想起此前舜华说他们都是自私自利之人,唇边不由掠过一丝笑意,又继续道:“当今这局势,人人自危,谁也不能奢望有谁不为自己考虑,所以傅小姐不妨想想,若令兄将赌注压在贺重藩身上,是不是太托大了一些。更何况贺重藩只能保一时安然无虞,傅子愚那些志向与抱负绝不是他能助其实现的。他眼下无权无势,没了兵力,什么都是妄谈。”傅昭云静默良久,才道:“贺重藩不可信,邵督军你便可信了么?我不懂政治争斗,也不懂当今局势,可你们这些军阀自始自终都是在谋求自身利益,不过是打了不同的旗号,将名头说得好听些罢了。”邵遇白闻话却也不恼,淡淡笑着道:“傅小姐说的是,我也不过自私自利之人。傅子愚有我看中的才能与谋略,我恰好有他现今正缺的权势与军队,这般等价交换,对双方而言,不啻为两全其美的双赢局面。又或者往好听些来讲,古来求贤皆如此。”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42:00 +0800 CST  

傅昭云抚着那玉佩,仿佛是想自那里寻得一些镇定。她低眉垂眼沉思许久,缓缓开口道:“邵督军,你这般处心积虑,只可惜算错了一点。”邵遇白眉梢一挑,只牵了牵嘴角。傅昭云语气平淡道:“他如今连认也不认我了,我说的话,恐怕他半句都不会听。你找错人了。”邵遇白了然道:“是因为他怪你离开雁荡山?”傅昭云神色黯淡点了点头。邵遇白笑着握拳咳了一下,又道:“恕我直言,傅小姐你……的确太任性了些。你大概不知道他为你费了多少心思,早在傅家失势之前,他就开始担忧你日后的安危,没有之前那些筹措,后来你这场假死又怎能顺理成章?”傅昭云低了声音道:“我自然也晓得他的顾虑,怕我成为累赘。你此刻找上我来,不正是因为可以拿我当做掣肘他的砝码么?”邵遇白道:“傅子愚将你保护得很好,若不是那年他无意中提到过,我也不会猜到你在雁荡山,自然也不会顺藤摸瓜,知道你原来还活着。”傅昭云笑得惨淡:“他竟然同你提过,想必他那时是真将你当做朋友的。可现今你却拿我来威胁他,简直是卑鄙。”邵遇白闻言却是笑了笑,“到底是兄妹。”他轻轻敲了敲桌沿,不急不缓道:“既然如此,那我不妨当真卑鄙一回。坦白讲,我对你是死是活并不感兴趣,但皖系就未必如此了。你不妨设想下,倘若姜闻声知道了该会如何?”

傅昭云听得此话,气得扬手就想扇他,邵遇白只侧了侧身,便躲开了。傅昭云跌坐在椅子上,抬手捂着脸,低声喃喃:“我果然是累赘。”邵遇白淡淡道:“不过是关心则乱,对傅子愚而言,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了。”傅昭云笑了两声,忽然落下泪来,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邵遇白见她一直在哭,便也没开口,微微转过脸,看了眼门口那掩得厚厚实实的帘子。傅昭云渐渐停下来,勉强笑了笑道:“他恐怕是上辈子作恶太多,才会有我这么一个妹妹,什么用也没有,只能叫他缚手缚脚。”邵遇白却道:“有这么一个重要的人,倒是让人羡慕。”傅昭云大约仍对邵遇白有些忌恨,冷冷道:“邵督军恐怕不会将谁看得这样重要罢,指不定哪日就被你拿去当筹码了。”邵遇白闻言只一笑,竟觉着这话倒是有些像他那位小姑娘会说的。他又朝那帘子扫了一眼,牵了牵嘴角笑道:“有些事,谁能说得定。”

傅昭云拿手绢子擦干了眼泪,淡着脸色道:“我不在意局势会如何动荡,家天下还是党天下,都与我无关,所以我也不像三哥那样在意背叛与否。若能如我所愿,我倒希望他没有那些理想与抱负,过着平凡的日子便好。”邵遇白道:“既非池中物,又怎能勉强。何况这时代,谁当真能远离动荡?与其在底层庸碌度日,被洪流推着走,倒不如逆水而上,做推动洪流之人。”傅昭云笑了笑,道:“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只求我三哥平安喜乐。你虽不算君子,但我想邵督军应当是个一言九鼎之人。若我说服了三哥,你能否保证不会再有皖系追杀?”邵遇白颔首道:“这是自然。届时傅小姐也可以决定是去广东,还是出国。”傅昭云垂下眼道:“我到时再同他商量。”话已至此,邵遇白见此行目的已成,起身正要告辞,忽然听傅昭云问道:“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我会来上海?”邵遇白脚步一停,扬眉道:“你还记得你那时是如何知道傅昭阳在上海的吗?”傅昭云皱眉道:“似乎是从邵恂然口中得知的,他有一次喝醉酒提到过。”她刚说完就睁大眼看向他,邵遇白笑了笑,道:“那你想想我三哥又是从哪儿得知的?”

说罢,他转身撩开帘子,毫不惊讶地看着立在外面,悠悠摇着折扇的舜华。他略略侧过脸,余光瞥到屋内傅昭云大约是被方才那话给惊住,这会儿正背着身,尚且还未留意到这处。他飞快落下帘子,还不待舜华开口,就伸手捂住她的唇,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带着她快步离开。刚走几步,有戏班子的人经过,邵遇白略微用了力,将舜华揽到一旁重重叠叠掩映的帘子后面。这处光线昏暗,她被抵在墙上,一双猫眼石似的眼睛异常明亮,就这样看着他。邵遇白捂着的手并未松开,只低声笑着道:“陈照真是越来越不把我的命令当回事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44:00 +0800 CST  

舜华歪了歪头,眨了眨眼,邵遇白这才放开捂住唇的手,揽在腰上的却是收得更紧了些。她也不挣,难得这样温顺乖巧地被他环在身前,脸上仍是那般似笑非笑的神色,语气也格外慵懒道:“督军好威风,那位傅小姐如何是你对手。”邵遇白笑了笑道:“再威风却可惜有个爱听墙角的督军夫人。”舜华手里的折扇戳了戳他的肩,蹙着小八字眉道:“只这一次罢了。”她说着略作停顿,长眉斜斜挑起,堪堪是要掠到鬓角里去了,那眼里氤氲了别样的光,“先是动之以情,接着晓之以理,又兼用威胁与包容,一面是刀子,一面是蜜糖,三十六计里也不知用了多少计,邵四公子简直是像在欺负一位小姑娘。”小姑娘?邵遇白抬了抬眉梢问道:“那小姑娘你听到了多少?从头到尾?”舜华唔了一声道:“让我想想,应该是从那句‘我不信你没有半点复仇之心’开始。”邵遇白略略颔首道:“不少了。”舜华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漆黑一片,只有近在咫尺的自己投映在其中,电光火石之间,她脑中一时掠过许多念头,末了说出来的却是:“我看你根本就是想让我听到罢?”

邵遇白这下倒是坦然回道:“应当说是,让你听到也无妨。”舜华蹙着眉尖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邵遇白却只是这般含笑望着她,并不言语。舜华被他看得有点心底发麻,皱着眉瞪回去,邵遇白才开口道:“我第一次在北平遇见你时,你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也没有什么能入得了你的眼。明明这样年轻,却叫人瞧不出任何情绪。”舜华不明白他为何会说起这些来,却隐隐有些害怕,像是一直以来掩埋在深海的宝物要被人挖掘出来一样,既无端惧怕又莫名期待,而现今那海水仿佛快满溢出来了,要将她整个人淹没。邵遇白仍用那般略微有些低沉却异常勾人的声音继续道:“后来结婚时,你提出约法三章,要求我们彼此不过问也不干涉对方,我同意了。所以你保留着你那些秘密,有许多事我也不会同你明说。只可惜,我现在后悔了。”舜华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不能明白他究竟在说些什么。邵遇白低下脸,又凑得近了些,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去,“虽然我们立了那誓约,可你大概从未当真想过要同我一路走下去,你是不是随时都有与我分道扬镳的可能?”

舜华简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偏开脸不知该将目光落到何处,开口却是结结巴巴道:“邵、邵遇白,你想多了。”他低着声音道:“哦?那你说我该如何想?”他揽在她腰上的手慢慢摩挲着,她只穿了件薄绸衬衣,能明显察觉到他手指抚上来的温热,不自在地想要躲开,却被他握住,再往后靠,便是冰冷冷的墙面了,无处可逃。邵遇白又道:“你有多少秘密不肯告诉我,嗯?譬如你喜欢过章云路,或者你原来小名叫阿梨,又还有你在电影院遇到了傅昭阳。”他看着她听到最末一句时眉目霎时冷冽起来,不由微微笑起来,“这些还只是我知道的,恐怕更多都被你藏着罢。九尾狐也不过如此,你说你会有多少尾巴被我抓到?”舜华终于又回归平常的镇定,淡了声音道:“邵遇白,你莫不是太不公平了。你自己何尝没有那些秘密?你又几时同我讲过?”邵遇白却是平静道:“所以我方才说我开始后悔了。”

舜华皱眉道:“你……”邵遇白淡淡道:“除了那一纸婚书之外,你大概从不肯与我有任何牵绊。你既不肯,那便由我来一道道添上。所以我让你知道邵家那些秘密,也让你听到方才这些话。你不愿有羁绊,我却非得要将这些羁绊一层一层缠上来。”他没说出口的话却是,直至有一天,他们彼此再也挣不开,也逃不掉。他这般平淡自若道来,眉宇间却隐约有种难得一见的少年意气,那样执拗得简直不像是邵遇白了。他俯下脸来,鼻尖几乎是要触到她的鼻尖,光线太暗沉,她只能瞧见他的眼睛被眉骨投下的阴影所覆盖,深得看不清。他低声在她唇边问道:“你方才为什么要回戏院来?”她垂下眼睫毛,没有回答,她知道自己应该若无其事地笑着说,自然是为瞧美人而来。可她就是没法开口,她比谁都清楚,以自己的性子,是绝不会回来的,也根本不屑于听墙角。但她偏偏就那样做了,简直是魔怔住了。他又凑近问了一遍:“为什么要回来?嗯?”她紧紧抿着唇,不敢回答,只怕一开口,就要擦到他嘴角了。邵遇白抬起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脸颊,额头抵着她的,几乎是用有些暗哑低沉的嗓音在问道:“你是不是已经不像在北平时那样无欲无求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出的话仿佛是一种蛊惑,“是不是也开始有一些会在意的东西了?”他们之间这样近,呼出的气息也相缠相抵。她知道自己没法开口,一说出来,那海水就要没顶了。方才她还在说那傅小姐如何是他对手,此刻才明白,他这样步步为营,层层逼近,只是为了诱她爱上他。她又如何是他对手。

邵遇白伸手遮住她的眼睛,舜华害怕得直往墙壁贴,脑子内全在胡乱想着不相关的事,她应该带着那只勃朗宁或是那把匕首的,他曾还笑着问她为什么不拿枪威胁他。邵遇白看着面前的舜华,脸色极白,紧紧咬着唇,不肯有半点松动,这样勉力镇定着,而他的手掌下,那眼睫毛却隐隐在抖。这样害怕?他就这样看了她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放开了手。她睁开眼望着他,邵遇白似笑似叹道:“你这样子简直是像英勇就义,叫我怎么吻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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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也能瞧出舜华眼里若隐若现的茫然神色,只一瞬,待邵遇白再去看时,却已化作扑闪的狡黠之意,眼底清亮地笑睨着他道:“那便不要吻了。”邵遇白正欲开口,帘子外传来一声轻咳,便听陈照道:“四少,杨秘书长急着见您。”邵遇白神色未动,仍看着舜华,问道:“绶之来了?”陈照回道:“就在外面等着。”邵遇白闻言眉目略沉,搁在舜华腰间的手也松开了。舜华面上镇静,心内却不由长舒了口气,她不着痕迹摸了摸自己掌心,竟有了些薄汗。邵遇白撩开帘子,杨绶之一脸凝重同陈照立在那儿,见了他,连忙上前一步来。邵遇白道:“我原以为你过两日才来。”杨绶之言简意赅道:“桂系又在边界上闹事了。”邵遇白只恩了声,也不急着再问。舜华见这情景,于是道:“你有事要忙,我先走了。”邵遇白点了点头,道:“让老张送你回去。”舜华正要离开,却又被邵遇白牵住了手。她转过头来,刚好他微微俯了身,在她脸颊边轻轻吻了下,又低声道:“小心点。”舜华脸一时通红,张了张嘴,究竟还是说不出什么。她瞄了眼一旁的陈照与杨绶之,一个尴尬得偏开脸,一个镇定得面无表情,忽然心内恨得牙痒痒,他怎么能吻得这样若无其事!

舜华方走,邵遇白低下眼瞧见地上落了只折扇,该是她此前被他吓得不轻,手中扇子落地也未察觉到。他拾起后递给陈照,点了点头,陈照会意地连忙追了出去。一直在旁静默的杨绶之这才开口道:“沈道邦真是越来越嚣张了,趁着你这段时间不在广东,领了些散兵在梧州这面驻着,时不时便来挑衅一下。”两人一面往外走,邵遇白一面笑道:“想来我此前还高估他了,这样的人物不必留意太多,他要挑衅便由得他去,也成不了什么大事,让萧复在封开这面添些人手就行了。”杨绶之迟疑道:“可让他这样下去,让别人瞧去了岂不是有些难看?”邵遇白却笑看了他一眼,道:“若你要抓一只狐狸会怎样做?”杨绶之眼睛一亮,恍然道:“先等他露出尾巴来?”邵遇白颔首道:“他现今偶尔探个爪子出来,你方要伸手去抓,他又缩回去,你能拿他如何?不过是些小打小闹,倒不如先将他胃口养大些,好歹也要出师有名。”说着他忽然笑了笑,杨绶之不由也笑着问道:“四少是想到什么了?”邵遇白扬了扬嘴角,浮起些微笑意,正巧陈照一路小跑过来,替他撩起了门帘。邵遇白却只笑了一笑,道:“将沈道邦比作狐狸还是夸奖他了,他有这样聪明?我身边这会儿才是有只九尾狐。若要抓住……自然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这话说得杨绶之是一阵莫名,还未细想又听他道:“既然沈道邦不怕难看,我又何须要怕?现下广东那边,我倒是有些担心夏季多洪水,咨议局那帮人是没法信任的,能干事的没几个。”杨绶之道:“我待会儿便挂电话给书愚,让他早些做好预备。”

坐上车后,邵遇白看他一眼道:“你一来上海就急着到戏院寻我,难不成只是为了这样一件事?”杨绶之道:“方才夫人在,我也不敢多说些什么。”说着他又低了声音道:“少帅这些日子不大平静,手底下多了些动作。”邵遇白笑着靠在椅背上,道:“我还当二哥只顾着沉浸在温柔乡里了。”杨绶之默了会儿,不无迟疑道:“四少,我问一句不恰当的话。”邵遇白却闭上眼道:“既然不恰当便不要问了。”杨绶之也没不自在,笑着道:“那我换个问法,四少你……要等到何时?”邵遇白仍阖着眼道:“绶之,你说究竟是该先攘外,还是先安内?”杨绶之想了想,选了最保险的回答:“那要看四少将哪儿视作外,哪儿视作内了。”邵遇白抬了抬眼皮,看着他道:“你几时同我说话也要这样油嘴滑舌了?”杨绶之骇了一跳,连忙道:“我着实是不明白四少你怎样想的,便也不敢随便瞎猜。”邵遇白淡声道:“北平政府这届内阁才刚换任不久,还没坐稳位子,国内好几个军阀却都不肯平静,北边俄国又尚且虎视眈眈,顾元封这会儿只怕愁得焦头烂额,所以他巴不得与苏皖桂滇几大派系交好,能少一事是一事。否则上次北平遇刺一案,若不是他正左右掣肘,又怎会把他的心腹廖召南丢出来,杀一儆百,好给我们一个交代。因此眼下父亲是绝不会允许苏系内部有大的变动,必先安了内,才能养精蓄,有余下的精力去攘外。这些年苏系能不断壮大,便是因为相较其他派系少了几分动荡。父亲他是要让顾元封与北平政府时时刻刻都忌惮着苏系,也随时都记着这南方是姓邵的。”

杨绶之听完这番话,不由笑道:“到底还是四少深谋远虑。”邵遇白笑着道:“这些恭维话你还是别说为好,我听着也嫌难受。”杨绶之道:“我只是想着四少你这些年来的筹措与谋划——”邵遇白打断他道:“你忘了我方才说的话了?等了这些年,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杨绶之了然道:“少帅既然有这些小动作,想必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邵遇白漫不经心道:“那便看他究竟能做到哪种程度。何况,我还不会蠢到自己动手,倘若我将他那事揭发了,恐怕连我那位小姑娘都会骂我卑鄙冷血了。”杨绶之笑道:“我还当你不会在意这些。”邵遇白笑了笑道:“不相关的人如何评价,我自然不会理。”他这话只说了一半,杨绶之却已明白隐含的意思,于是道:“四少当真是宠爱夫人。”邵遇白只抬了抬嘴角,又道:“我有种大概的预感,不会太久了。况且,眼下傅昭阳一事我尚未安排妥当,贺重藩那里还得去走几趟。”杨绶之道:“傅昭阳毕竟从前是皖系的人,即便我们能信任他,他自己想必也会有介意。”邵遇白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敢走出今日这一步,是早已想好了这些顾虑。我与他相识这些年,恐怕还没有比我更清楚他为人的了。”杨绶之点头道:“四少这样说来,那我也放心了。”邵遇白换了话题道:“既然你来了上海,那再住在杜家也不合适。前些日子舜华便想换个地方了,你差人去办了这事,我们还要再待上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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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了一半,路却被堵住了。邵遇白往车窗外瞧了瞧,想起一事来,便吩咐陈照去街边糕点铺里买些玫瑰酥桂花糕一类的甜点。杨绶之见正事已谈完,便从怀里取出个香囊来道:“这是蒋小姐赠予四少的。”邵遇白望着那香囊,似笑非笑道:“绶之,你几时还管起这些事来了?”杨绶之皱眉道:“那蒋小姐缠人的本事当真一流,在督军府里来来回回好几趟,我磨不过她这小姐脾气,又怕这样一直下去给人看笑话,只得先替你收下了。”邵遇白扬眉道:“这蒋小姐不是要嫁到扬州梁家去了,怎么还在广州?”杨绶之道:“听说那起婚约到最后还是没成,怕是蒋小姐瞧不上。”邵遇白道:“你既已收下,那便不用再给我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件事就不必让舜华知道了。”杨绶之笑着应了是。

陈照提了糕点回来,道:“前面像是有车爆炸了,这会儿堵得要命,一时半刻也走不了。”杨绶之叹道:“爆炸?眼下这国家真是哪处也不平静。”原本闭目小憩的邵遇白忽然睁开眼,沉声问道:“舜华走了多久?”陈照被他这一问也吓住了,呆呆回道:“在我们前面十来分钟左右。”他方说完,随即就反应过来,连忙道:“我这就去看看。”邵遇白眼色一沉,突然打开车门,大步往那爆炸处走去。杨绶之赶紧也下车跟上前去,他看了眼一言不发的邵遇白,脸色并未有波澜,却是越走越快,他不由在心内暗叫了声不好,只盼着世事并不会那样巧合。杨绶之望着那处浓烟滚滚,火光漫天,整个车身都烧了起来,早已辨不清原本的模样。隔了灼烈的火焰与黑烟,也瞧不见车内究竟还有没有人。杨绶之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到底能说些什么。陈照在一旁吓得呐呐:“四少……正是、是……”邵遇白背对着他们,自然也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神色。警察局还没来人,这会儿街上一片慌乱,有人惊恐,有人淡漠,却都只是与己无关地围观着。过了会儿,邵遇白转过身道:“车内没人。”杨绶之一面舒了口气,一面却是在心内想着自己大约一辈子也忘不掉邵遇白此时的表情。邵遇白随即又皱眉道:“不过人去哪儿了?”

这会儿火势仍未消减,炽烈烧着,卷起浓烟与火光,映着邵遇白冷淡沉寂的一张脸,竟是有些恍惚而难以辨明。杨绶之哀叹也来不及了,迅速冷静下来,先吩咐陈照去周围询问,斟酌一番后开口道:“四少,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妨等警龘察局与宪兵队的人来了再说。”邵遇白一径沉默,只垂着眼望着那火光,杨绶之还当他不会开口时,却听他道:“一堆没用的人,有什么可指望的。”杨绶之略作思量道:“此处是英租界,若我没记错,领事应当是我们的老熟人艾白登先生,他前阵子刚上任。”邵遇白听了这话,神色未变,只说道:“这些事留到后面再考虑,眼下是人在哪儿。”杨绶之看了一眼邵遇白,别的话是不敢再说了,谨慎道:“夫人想必恰好在爆炸前下了车。”邵遇白眉梢沉下来,淡了声音道:“但老张也不在,我担心的是有人将他们劫持了。”杨绶之迟疑道:“这是冲着……”邵遇白低下眼,似是有些倦怠道:“舜华能有什么仇家?自然是因着我的缘故。到底还是我疏忽了,方才便不该让她一人离开的。”杨绶之想说些话来安慰,只是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一类的在此时全成了废话。他不由脱口而出:“可在上海,谁敢这样动手?”邵遇白眼色冷寂,却是笑了笑道:“都能动到我头上来了,我倒要瞧瞧看究竟是谁。”他刚说完这话,就听见身后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慵懒而软糯,轻笑着道:“我知道是谁。”

杨绶之扭过头,惊讶道:“夫人!”邵遇白转过身,便见几步外舜华一身白衣立在纷扰动乱的街头,仍悠悠然摇着那把折扇,眉目清晰,笑微微地看着他。这一瞬,邵遇白竟都不知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是看着她唇边盈盈笑意与眼底轻快灵气,这样鲜活而生动,简直是叫他又爱又恨。不过至少……她是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杨绶之不由看向邵遇白,他面色仍旧冷淡,眉目却已然松弛了不少,几不可查地温和了声音问道:“去哪儿了?”舜华笑着往二楼的茶馆指了指,“喝茶,看戏。”她说着看向身后的老张,笑眯眯问道:“老张,你说那戏演得如何?”老张却是面色惨白,大约对那爆炸仍心有余悸。他瞄了眼邵遇白此时的神情,便也不敢随便开口。舜华瞧也未瞧一旁烈烈燃着的火,用折扇扑了扑卷过来的烟尘,嫌弃道:“我看真是好一出谐剧。”邵遇白道:“你说你知道那人是谁?”舜华凑近来,用折扇敲了敲邵遇白的肩,压低着嗓音道:“不只一个,你看对街估衣铺里那两个形容鬼祟的人。”邵遇白偏过眼,隔了远远的便见那两人立即背过身去。邵遇白收回目光,道:“绶之,瞧清楚了?”杨绶之点点头,心下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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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华似笑非笑道:“就凭这样蠢的伎俩,莫不是太小瞧人了些。”她笑睨了眼邵遇白,又道:“不过想必是冲着你来的,便是小瞧,也是小瞧了邵公子你。”邵遇白却半点笑意也无,只面色平静看着她,问道:“你如何发现的?”舜华道:“说来还要庆幸陈副官送来这把扇子,让我多逗留了会儿,也才能瞧见戏院附近有两人在边上偷窥着。后来开了一半,那两人还跟着,我便让老张停了车,去这茶馆歇会儿,且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不过……我倒是没料到竟爆炸了。”邵遇白眉梢一抬道:“既然还在戏院时便发现了蹊跷,当时为何不告诉陈照?”舜华手里折扇摇啊摇的,风吹得她发丝掠起,她笑了笑,理所当然道:“只是有人偷窥罢了,还不至于就成惊弓之鸟。”邵遇白已淡了声音道:“你明明可以回来找我,为什么还要任由他们跟踪?”舜华道:“我想瞧瞧他们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我也不是傻到想不出法子的人。”邵遇白面色冷淡地望着舜华,眼底已隐约有些愠怒了,舜华却未察觉,仍笑着说道:“这两人着实是太笨了些,竟还一路跟着,像是生怕就没人晓得他们心怀鬼胎一样。见我们下了车,便不知该怎么办了。我方才在二楼看了他们好一会儿,竟都全未发觉。好歹是瞧清哪两人了,也不枉我喝了一整壶碧螺春。”

邵遇白沉默许久,才道:“看你这样,似乎还觉着好玩?”舜华蹙着小八字眉道:“自然不是。我方才只想着后面有人跟着,便让老张都往人多的地方开,哪晓得车上有炸弹。幸而威力不算大,没有伤到旁人。”邵遇白对着这样的舜华,堪堪是说不出一个字了。他只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要劈头盖脸骂她一顿。舜华终于瞧出邵遇白有些不对劲,这才意识到他大约是生气了。她想了会儿自己到底哪儿错了,小心翼翼道:“我知道让老张跟我一起冒险,是我不对——”她还没说完,就被邵遇白直截了当打断:“闭嘴。”舜华眨眨眼,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他,忍不住道:“可我们不都是好好的吗?”邵遇白冷冷扫过她,这下声音里是彻底没了温度,“我让你闭嘴,颜舜华。”舜华被这句话堵得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印象里还从未见到过如此冷淡的邵遇白,他也从未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虽然那并不是她的名字——不过也足以让她怔了好久,咬着唇不再说话。一直在旁静默的杨绶之往街对面看了眼,连忙道:“四少,警察局的人来了。”邵遇白这才看向他道:“你留下来同他们交涉。”杨绶之点了点头,邵遇白又看向老张道:“你也留下来指控。”说罢,他拽过舜华的手腕,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几乎是半拖半拉带着她往回走。舜华虽也气,更多的却是莫名,她还是第一次见邵遇白这样,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陈照大汗淋漓跑回来,先是喜,后是惊,一脸错愕地望着这两人背影,末了只能问道:“这是怎么了?”杨绶之叹了口气道:“四少这回当真是被气着了。”

邵遇白打开车门,径直将舜华扔了进去。舜华跌在后座,这下是真气得不轻,皱眉道:“邵遇白,你发什么疯!”她方要坐直,却又被邵遇白按住肩,抵在椅背上,动弹不得。他看着她的眼睛道:“我若在发疯,你又是在做什么?明知道后面有人跟踪,却偏偏还要逞强。”舜华冷冷道:“我不是在逞强。”邵遇白道:“你几时考虑过后果,全凭自己性子胡来。”舜华抬眼,直直迎视着他道:“我每一步都是考虑清楚后才做出选择的。”邵遇白眉目愈沉,语气却平静了下来,全然淡漠道:“考虑清楚?你该庆幸自己运气还不算差,若迟了一步,便是车毁人亡,你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了。”舜华同样淡了声音道:“我从不后悔。即便错了,也不会后悔,更何况,我原本就没错。”邵遇白抬眉望着她,却是不怒反笑道:“好得很,倒是铮铮傲骨。”舜华抿着唇,眼神清冷地直视着他,并不说话。若在平时,邵遇白大抵会笑着欣赏她这幅模样。可此时,他竟有些恨她这般无欲无求、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的镇定自持。他俯下脸,看着她道:“只告诉我一句你遇到了危险,便会折了你这傲骨不成?”

舜华偏开脸,只冷冷说了句:“是又如何。”便又紧紧抿着唇,就是不肯再看他,整个人就像只浑身带刺的刺猬,全力戒备着,哪一处也碰不得。邵遇白见她这样,越发来气,伸手扣住她的下颌,迫使她迎视过来。他低下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但凡遇到这种状况,你是不是只会想着自己如何解决,从不会考虑到问我?”大概是他使的力太重了些,舜华只觉得又痛又委屈,低着声音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也从未觉得自己错了。或许我不够谨慎,可当时也没想到其他法子。”邵遇白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缓缓收了手,眼底愠怒已渐而消失,变成了隐隐的无可奈何。舜华眼角都微微有些泛红了,却还是咬着唇不肯有半分松动。对着这样的她,邵遇白着实是没法再生气了。她只是信任不了他,他又能拿她如何?邵遇白缓和了脸色,道:“对不起,是我失态了。”舜华只是倔,并非小气,也不爱记仇,于是也平和了语气,坦诚道:“我想着自己能解决,便也不必麻烦你。”邵遇白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似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麻烦?你竟会这样想……”

舜华扭过头,看着邵遇白的侧脸,心底忽然像是有风拂过,吹动原野上的草尖,不断在撩拨着她。她瞧了眼他搁在身侧的手,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考虑已久,伸出自己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低声道:“虽然我仍觉得自己没错,但还是该说句对不——”她还未说完,就被他反手握住,再一使力,便已牢牢被他抱在了怀里。她那个“起”字早已消失在唇齿间,邵遇白在她耳畔低哑着嗓子道:“阿梨,下次不要再这样冒险了。别让我……”后面的话,他却不说了,只这样抱着她。舜华完全怔住,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了,却清晰听到自己心脏简直是乱跳一通,快得不像话。这样的拥抱太要命了,堪堪是要人沉溺下去,舜华想自己应该说句话来打断,末了竟只会呆呆地又重复一遍:“我还是觉得自己没错……”邵遇白哑然失笑松开了她,看着她委委屈屈却又绯红的一张脸,不由又低下来在她脸颊边吻了吻,好脾气地回道:“是,你做的都对,除了一开始没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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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绶之来到杜宅时,暮色已降了下来,那门房连忙道:“四少正在书房等着您。”杨绶之一路疾步上了楼,进了书房,却见已有好些人在了。邵遇白正立在书桌前,低头看着一份电报,眉目沉静,也瞧不出个究竟。倒是一旁许维均见他来了,咧嘴笑道:“杨秘书长,你真是一到哪儿就把霉运带到哪儿,上次在北平是暗杀,这次在上海是爆炸。回广州时,我便不要同你一路了。”杨绶之懒得理他,瞧了眼坐在沙发上端了咖啡的杜宛宛,面无表情道:“你那女歌手如何了?”许维均挑了挑眉,正欲开口,邵遇白抬眼看过来,道:“别闹了。绶之,你先说。”杨绶之道:“那两人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小混混,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虽不聪明,却是嘴紧的很,该说的一句不讲,不该说的胡乱瞎侃。”许维均笑道:“毕竟哪个行业都有自己的规矩。”邵遇白搁下电报道:“再审,没有谁的嘴是撬不开的。”杨绶之颔首道:“我已经同关局长特地提过了。不过他们那些胡话里还是能听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我想这两人的确与爆炸无关,只是跟踪而已。他们就是不学无术的混混,对炸药完全不懂,连安装也不会。”邵遇白闻言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笑道:“竟是这样,倒是有意思了。”

杜宛宛突然出声道:“那两个混混可有所属帮派?”杨绶之回道:“是安清帮最末的喽啰。”杜宛宛笑道:“这便交给我罢,我明日就去见见他们的帮主。”邵遇白朝她点了点头,沉吟道:“我大约已想到是谁指使跟踪的,不过还是查清楚为好。”杜宛宛道:“你猜是谁?”邵遇白唇边浮起一丝笑意,缓缓道:“除了贺重藩,还会有谁?”杜宛宛诧异道:“难不成是为了傅昭阳一事?”邵遇白摇头道:“恐怕不是,他应当还并不知道。”杜宛宛不说话了,许维均道:“那炸药一事又该会是谁,一来便用这样狠的招。”邵遇白见他们都看向自己,不由笑道:“现今一个线索也没有,我怎会知道?不过既然这样明目张胆,都敢动到头上来了,不重视一下,岂不是辜负了对方的一番心意。”他思量片刻,又道:“绶之,你替我约一下艾白登先生。维均,你去警察局里走一趟,查一查那炸药的来源。其余的……暂且就这样吧。”吩咐完后,杨绶之正要离开,又被邵遇白叫住,听他道:“这件事不用告诉舜华,她以为都是那两人做的,这会儿还正为此得意。”杨绶之见他这样,便知这两人该是已和好了,于是憋着笑道:“是,我不会扰了夫人的兴致。”杜宛宛嫌弃道:“你这是要将她宠上天啊,兴许别人还不领情呢。”邵遇白只笑了笑,道:“阿宛,安清帮一事便麻烦你了。”

半夏端了牛奶推开门,房内昏暗得很,只开了一盏灯,她眯着眼看清了舜华原来坐在窗台上,脚边还趴着小白。此情此景,这般眼熟,半夏恍然就想起了舜华刚回北平的那个夜晚,大小姐也是这样坐在那儿望着外面的月色。她想起彼时清冷淡漠的舜华,心里没来由就有些担心。她不敢开灯,摸索着走进来,迟疑着开口道:“小姐?”舜华大约是在出神,过了会儿才回过头来,笑了笑道:“开灯吧。”半夏见她笑了,悬着的心这才搁了回去,将房内的灯一齐开完,笑着道:“今晚月色这样好看?”舜华跃下窗台,原本睡得迷糊的小白被惊醒,揉了揉眼,也跟着跳下来。她接过牛奶,喝了一口,才道:“比北平的好看。”半夏噗嗤笑出声来:“小姐糊弄我呢,我虽没读过书,可也晓得月亮在哪儿不都是同一个。”舜华却弯了弯眼角道:“当真,也比南京的好看。不过,还是不及成都。”半夏讶异道:“小姐去过成都?”舜华一小口一小口喝完牛乳,舔了舔唇边奶渍,简短道:“嗯,很久以前了。”

半夏端着杯子要离开,却听舜华问道:“半夏……你有没有喜欢过人?”半夏脸一红,连忙道:“没有。”舜华趴在床尾,伸手抚着趴在地上的小白,笑睨她一眼道:“答得这样快,肯定是有蹊跷。”半夏脸愈红,支支吾吾道:“真没有,小姐你别拿我取笑了。”舜华一手撑着脸颊,垂着眼道:“我没取笑你,我只是好奇别人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半夏疑惑道:“为何想起这个来?”舜华翻过身,望着天花板,低声喃喃道:“矛盾而克制……我怎么觉着我高估自己了……”半夏着实听不明白这话,于是又搁下托盘,走过来道:“小姐在为什么发愁?”舜华侧过脸看着她道:”你说是不是越克制,反而越容易陷进去?越压抑,反而越容易挣破?”半夏听得越发迷糊,苦着一张脸困惑道:“小姐,你在说什么?”舜华唇边掠过一抹笑,半夏看不懂那笑里究竟藏了什么意思。舜华闭着眼,轻声道:“明明是没法信任的,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半夏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虽不明白,不过我想,凡事好歹要试一试才知道是不是这样。”舜华抬手盖住眼睛,缓缓笑道:“是啊,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一旁趴着的小白突然喵地应了一声,蹭蹭爪子,一个跃步跳到舜华怀里来了。舜华绷不住,笑着睁开眼戳了戳它的耳朵,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晓得什么!”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53:00 +0800 CST  

“知道什么?”舜华仰着脸,便见邵遇白立在门口,竟是穿着浴衣,头发尚且湿漉漉的,眉梢蕴了些微的笑,只这样笑着看向她。小白大约是怕他得紧,刚探出个脑袋,就一个劲往舜华怀里躲。邵遇白看了眼半夏,后者连忙上前去提小白,小家伙爪子牢牢拽着舜华,叫半夏费了老半天的劲才拖出来。待一人一猫走后,舜华趴在床尾笑不可抑。她是真笑得开怀,眼角弯着,嘴角翘着,眉目盈盈地仰头看着他,戏谑道:“它怎么这样怕你?”邵遇白只微微笑着,并不答话,走过去立在床尾俯身望着她,忽然低下头来。舜华脸上的笑一滞,想要翻身却被他抬手按住了肩,另一手抚过她唇边。舜华僵了会儿,才听他道:“还沾有牛奶。”小姑娘也不怕羞,只伸出舌尖舔了舔,眨了眨眼问:“还有么?”邵遇白随手掠过她发间,垂着眼道:“你小时候也是这个模样?”舜华怔了怔,一时几乎是有些恍然了,他问的是颜舜华还是她自己?不过只一瞬,她随即笑了笑道:“十几年前你不是曾来过北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缘故,穿着浴衣湿着头发的邵遇白显得格外温润,连唇边的笑意也异常柔和,手指停在她耳畔,低声笑道:“你那时才多大,不过小孩子一个,我哪会记得住。”舜华歪着头,笑里尽是调侃之意,懒洋洋道:“我那时大约就记得这位邵家哥哥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邵遇白自然也没当真,取了毛巾过来,舜华已乖乖坐在床头,倚了软枕,手里翻着他昨晚看过的书,正读到东方朔的《七谏》,一脸兴致乏乏道:“好无趣。”邵遇白随手抽了另一本递来,舜华低头瞧了瞧,是沈复的《浮生六记》。要不是看邵遇白一脸淡然,舜华简直是想拿书砸他了。一时两人都没说话,各自捧了书在看。他们之间难得有这样沉静温煦的相处,仿佛多说一句,都是一种浪费与虚掷,彼此都默契地恪守着这般静默。灯光是暖黄的,舜华恍恍惚惚想起从前的光景,还是许多年前了,她年纪小,别的记不大清了,只隐约忆起是父亲难得来了一次成都。夜雨瓢泼的晚上,她在屋内睡得迷迷糊糊,醒来听见他们在灯下絮絮说着话。其实只父亲在说,母亲在一旁微垂着脸听着,偶尔抿唇一笑。她趴在小枕头上,扭过脸望着他们,父亲起身在案上铺开一卷纸,母亲便替他研墨。她困得很,又缓缓睡着了。次日清晨醒来,父亲早已离开,母亲对着案上那首诗在发呆。她揉了揉眼,走过去看,可看不懂,又不敢胡乱开口,傻乎乎地站在母亲身后,只能牵牵她的手。后来她会背的第一首诗便是李义山的这篇《夜雨寄北》。

舜华走了会儿神,忽听邵遇白笑着道:“在北平见到那个骑在马上嚣张飞扬的颜大小姐时,我大概想不到你原来是个这样爱发呆的人。”舜华侧过来脸看着他,仍在怔愣中,忽然没来由地想着,当她还在背这首诗时,邵遇白在做着什么?那时的他,应当已是少年模样。她听他提起北平初遇,回过神来忍不住笑道:“那时邵督军可比我威风多了,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胜过我之前百般辩解。”邵遇白笑了笑,见她有些困了,便道:“早些睡罢,明早去火车站接你父亲,他来上海了。”舜华闻言不免一怔,又想起此前来上海时,邵遇白曾同她提起要请她父亲相助一事,她漫不经心点了点头,状似随意道:“傅昭阳便是你要找的那个人?”邵遇白看了她一眼,略略挑眉道:“我还当你是不过问这些的。”舜华眼里掠过似笑非笑的神色,将《浮生六记》搁去一边,慢悠悠道:“难道不是你想让我知道的?不过你这样明目张胆,便不怕皖系那边有什么动作?”邵遇白淡淡道:“姜闻声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傅昭阳便同我们闹僵,因小失大,不是他会做的。何况我不过是以昔日旧友的身份来邀他去广州罢了,旁人能说什么?”

舜华道:“你几时就开始谋划了?早在那次火车上的搜查之前?”邵遇白道:“是父亲的意思,我不过替他办事而已。”舜华不无讶异,转过头看着他。邵遇白笑道:“你难不成以为我能只手遮天?早在傅家失势之前,父亲就有这个想法了,一直等到眼下这个时机。恰好我多年前就认识了傅昭阳,所以他让我来游说。”舜华听完,不无嘲讽地笑了笑道:“你与你父亲之间真是叫人难以琢磨。”她话语微顿,眼里扑闪着狡黠之意,又道:“虽说是你父亲的意思,可恐怕你在这之外,还存了别的心思罢。嗯?邵四公子?”邵遇白从书里抬眼看向她,但笑不语。舜华缓缓道:“让傅昭阳去广州,你是在给日后的自己铺路?邵遇白看她一眼,抬了抬嘴角笑道:“你想知道什么?”舜华想起他今日在重重叠叠帘子后对她说的那番话,连忙懊恼道:“我一点也不想晓得,你不必告诉我。”说完她就往被子里躲,背过身不再看他。眼下她排斥意味这样强烈,邵遇白也不强求,来日方长,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向来是他擅长的。

邵遇白翻着书,漫不经心道:“你今日既然听见了,是不是也会认为我太卑鄙?”舜华掩了个小呵欠,闭着眼道:“你是说傅家那个小姑娘?谈不上卑鄙与否罢,傅昭阳既然有弱点,便不要怪被别人抓到。再者于他们兄妹而言,去广州倒是更好的选择。”说着她忽然笑了笑,“何况,你岂是那种在意旁人看法的人?”邵遇白转过脸,看着她露出的小半张脸颊,短短的睫毛随呼吸轻微起伏着,不由也笑了,换了话题道:“那所别馆让你给嫌弃了,我让绶之重去找一处,哪日你瞧瞧。”舜华已困得厉害了,含糊道:“那别馆又大又空,还难看,哪里像是人住的。广州的督军府是什么样的?”邵遇白一手拿着书在看,一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口道:“你到时去了便知道了,不过大概也会被你嫌弃。”舜华嗯了声,邵遇白见她要入睡了,抬手去关台灯,却听她道:“别关,开着就好。”邵遇白不由放轻了些声音道:“怕黑?”舜华低声喃喃道:“小时候被关过小黑屋……”小黑屋?邵遇白看了看她,也不知这话说的是真是假,任由灯亮着。舜华睡着前,略略抬眼瞥见邵遇白在暖黄色灯光里的侧影,微微垂下眼看着书,眉目沉静。眼皮搭下来时,她迷迷糊糊想的竟是,唔,这位邵家哥哥长得的确挺好看的。

【第三章 完】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54:00 +0800 CST  

楼主:春风骀荡温如酒

字数:334772

发表时间:2013-05-05 23:1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09 17:54:0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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