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楼】任风云随波淡忘


出了司令府,已有车在门外候着,舜华却停下不走了。邵遇白侧过脸看她,她扬了扬下巴,道:“我不要坐车,我要骑马。”随行的副官听得此话后,连忙道:“少夫人,骑马太过暴露,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坐车好。”舜华慢慢“哦”了一声,唇角微翘,欲笑未笑地看了眼邵遇白,转过脸对那副官道:“是怕有人行刺?”还不待副官答话,她径自走下台阶,道:“你且放心,若是暗杀一类的,你家督军自有万全之策,出不了岔子。”那副官被噎住了,只得看向邵遇白,后者听闻此话面上神色也未有松动,只点了点头道:“牵马来。”舜华挑了一匹枣红马,立即就有两小厮上前,一个跪着作脚踏,一个躬身立着要扶她上马。舜华摆了摆手挥退,踩上马镫,一个轻巧翻身已坐于马上。邵遇白将马鞭递给她,她微微俯下脸,挑眉看了看他,脸上仍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仿佛颇有些喜欢以这样俯视的姿态对着他。接过后,也不等他就扬鞭疾驰起来。邵遇白笑了一笑,对小厮吩咐道:“以后少夫人若要骑马,你们不必这般伺候,由她随意便是。”他翻身上马,略一思忖后又转头对副官道:“除了我的坐骑外,其余缰绳都换做质地柔软一些的。”那副官一愣,旋即便也记下了。

舜华勒缰在巷子口停下,邵遇白不急不缓策马上前,她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后,状似无意道:“唔……我不认路。”邵遇白凝她一眼,突然笑起来,却未置一词,重抖缰绳,自岔口右面扬鞭而去。舜华怔了怔,忽地也展眉一笑,纵马跟上。二人一路疾驰,颇有些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意气,副官与近卫只在后面远远处随行。南京到底不同于北平,这样日头底下晒一会子,已有了薄薄热气。可舜华却觉畅快,那邵家府邸庭院深深,总叫她有一种无端的压抑。她想到昨夜西厢房前一幢幢幽鬼似的身影与今日厅中所见的一张张陌生面孔,不由忆起彼时颜太太同她说的那番话,这邵家果不其然如一池深水,让人无法望见底。今后的路怕真是并不好走,可她从不去想三天后的事,这念头一掠而过,此刻只觉当下自在。

邵遇白带舜华去苏军的一个靶场,装好子弹后,舜华握枪瞄准,也不迟疑,一连射出数发。她握枪姿势倒是极好看,因人高挑纤细,手一抬便显得身姿舒展,格外英气傲然。可枪法只能算作差强人意,准度极为不稳,能正中靶心,也能离奇脱靶。邵遇白旁观了一会儿,不由摇头笑道:“原来是我高估你了。”舜华眉梢微抬,斜他一眼道:“那不妨让我观摩一下邵督军的枪法?”邵遇白侧过脸一点下颌,随即就有副官上前递来一支枪,他接过后,几乎未经瞄准便是一连砰砰几声,靶子那面立着的人连忙高声道:“全中红心!”舜华轻哼一声,扭过头低着嗓音道:“拍马屁。”邵遇白闻话,微微一笑道:“你再练一练,或许也能叫他们说出这话来。”舜华问道:“你练了几年?”邵遇白道:“记不清了,从前闲来无事就来这里,往往一呆便是整天。”舜华沉默着,心内想道,竟有人对着靶子练上一天也不嫌闷?邵遇白看她一眼,仿佛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淡笑道:“自然是没多大乐趣,不过这世上许多事,却是不得不为之的。”舜华抚着枪身笑道:“譬如这桩婚事,也当算是不得不为之的?”邵遇白好像并没有留意她这话,继续道:“不过到后来,我也从枯燥里寻出了些许乐趣。有些不得不为,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或许也就逐渐离不开了。”舜华听得此话,唇畔笑容一滞,方要说出的话又硬生生憋回去了,偏开脸去不再看他,只低头玩着枪。邵遇白望着前方,又抬手开了一枪,方才慢悠悠道:“我是在说练枪法,你想到哪去了?”舜华抬头横他一眼,正欲开口,忽见前方来了两人,一个是在北平时曾见过的杨绶之,另一个则是不认识的。两人走来,恭敬道:“四少,少夫人。”

邵遇白搁下枪道:“何事?”杨绶之望了一眼舜华,邵遇白道:“直说无妨。”杨绶之道:“两小时前,江西省咨议局议长林伯钊被刺杀了。”邵遇白眉梢一沉,垂眸片刻后问道:“谋刺之人呢?”杨绶之道:“当场击毙。”邵遇白闻言突然笑出声来,只是这笑也带了些许惆怅之意,“竟是林伯钊啊……这倒是未曾料想到的。”杨绶之又道:“四少——”邵遇白抬手阻了他的话,对另一人道:“书愚,挂电话给萧复,让他速回南京。”又转头对舜华道:“你先自己玩会儿,我或许要耽搁一阵,累了就让陈副官备车送你回去。”舜华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大抵事情确是十分要紧,他嘱咐完陈副官后就同杨绶之快步离开了。邵遇白一面走,一面沉声道:“前天何举言同我讲起时,我还不甚确定,现今出了这事,看来皖系要陈昌平搜查之人的确是那位傅三少。”杨绶之道:“那四少认为他此时会在何处?”邵遇白道:“傅家军经彼时一战,元气大伤,势力被削了大半,前段时间皖系又紧急布防九江,也是为了防着他们。不过傅家那些旧部向来以忠心扬名天下,此时蛰伏自然是为了等待他日崛起,而那位傅三公子……想必该是往上海去了,不但可以借助国外势力,还有他父亲从前的旧友在。”他停了一停,轻叹道:“不过可惜了林柏钊,我还一直惦记着他那篇《论议会之弊端》,想着哪日遇见了,或许还能攀谈一番。”杨绶之淡淡笑道:“即使他还在,想必也不会同四少谈论这个的。”邵遇白哑然一笑,感慨道:“这是自然……说来皖系内倒是有不少我所欣赏之人,可惜纵使道相同,也无法共相为谋。”杨绶之道:“未必没有实现之时,眼下不正有这样一个时机?”邵遇白笑道:“到底还是绶之最懂我心意。”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21:00 +0800 CST  

邵遇白回到靶场时,已过了两个钟头。见他一来,立即就有近卫上前道:“少夫人还在。”他脚步一滞,便转道往那边去了。此时日光已近西斜,那抹纤细身形立在变幻不定的流光晚霞里,周身都拢着黄昏的温柔色泽,他还从未见过她何时如此刻这般柔和温顺,侧脸的每一条弧度仿佛都带着夕阳的暖意与沉静。但她转过身来,却是手里握着枪,直直对准他,眉眼凌厉堪堪如刀锋。前一秒的温柔恍如错觉,她这样看过来时,似乎随时都将扣下扳机。一旁的近卫和副官骇得已有了拔枪的动作,邵遇白抬了抬手示意他们放下,径直走向她,微笑着道:“还没玩够?”舜华眼角斜睨着瞧了瞧几位副官和近卫,一脸嫌弃道:“他们也太笨了一些罢,明明之前就看我将子弹用完了,方才竟还这样紧张得反应不过来。”邵遇白从善如流道:“是笨了一些。”他又看她一眼道:“不过他们枪法都比你好了不止一点半点。”舜华皱眉望了望手里的勃朗宁,丢给他,“不玩了。”邵遇白让副官重新装上子弹,递回给她,“或许有天赋异禀的神枪手,不过对于更多的人而言,都是日复一日练出来的。”舜华笑了笑道:“对不爱的东西,何必花费这样多的精力和耐心?”邵遇白淡笑道:“或许是你并未找到诀窍。”

舜华唔了声,诀窍?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他已自她身后靠近,右手一绕,握住她拿枪的手。她呆了一呆,直觉便要用空出的左手朝后一扬,他警觉地旋即拽住。这样的姿势,倒好似她整个人都被他抱在怀里。但他却还颇为绅士地隔开一小截距离,只虚空地环着。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诀窍当是心无旁骛。”他握着她的手,扣下扳机,靶子那面立即就有人喊道:“红心!”他随即已松开手,舜华握着枪,低眉望了会儿,忽然笑道:“你这样教我,不怕养虎为患,哪日我或许就会像方才那样拿枪对着你了。”邵遇白摇头笑道:“以你这枪法,充其量只能算只爪子锋利的猫。”舜华闻言长眉一扬,复又抬手重新瞄准,心无旁骛吗?“砰”地一声,正中靶心。她回过头,笑道:“那不妨拭目以待。”那扬起的下巴,上挑的眉梢,以及微翘的唇角,无一不流露着呼之欲出的得瑟。他的唇畔不由也掠过笑意,若有这么一天,他倒也十分期待。

回来的路上,舜华有些倦了,便也不逞强,乖乖坐上了车。夜幕低垂下来,满城灯火一盏盏点起,远处朦胧的暖黄,近处灼烫的绯红,映得夜色也妖娆了起来。车子在行驶,那忽明忽暗的光影连成流动的水波,整座城市仿佛也在涟漪上轻晃着。司机自秦淮河边上绕回,舜华放下车窗,夏夜凉风与河上飘渺的歌声一道吹来。许多歌妓的弹唱混在一起,又隔了一段距离,只觉模糊虚无了不少。纵使是在这样的嘈杂与含混里,也能听出那婉转与曼妙,晚风里仿佛也带着胭脂水粉味儿,凝着这座古城的千年旧事与一段段风流传说。她回头见邵遇白侧过脸在望着秦淮河水面的勾栏画舫,再看过去,便是河岸两侧的妓楼。舜华不由懒懒笑道:“邵四公子是在怀念从前满楼红袖招的场景?”邵遇白只淡淡一笑,并不答话。舜华打了个呵欠,倦得半掩着眉目道:“对了,你若还有什么蒋小姐、张小姐、刘小姐……不如早些安置好,要是哪日又有一位小姐的项链断了,那可不好。”

她说着便合了眼,靠着椅背小睡起来。他看了会儿她安睡的侧脸,探身过去摇上了车窗。窗外月色正好,一轮圆月当空,他想起上月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的满月之夜,只是那时他还在辽东。而她在北平。此时此刻,她却是在他身边。这般想来,世事也颇有些奇妙而不可言说。舜华睡得迷迷糊糊,忽而想起了什么,却还是闭着眼,嗓音软糯地问道:“那同心绳只有一根么?”邵遇白看了看她,道:“自然不是。”她继续迷迷糊糊问道:“那另外的呢?”邵遇白过了片刻才开口,却是说到另一回事上去:“那杜小姐不只送来一只猫,还送来一只鹦鹉。”舜华仿佛一时没明白过来,呆了一呆,睁开眼看向他,“所以?”邵遇白道:“所以我自然系在那鹦鹉脖子上了。”舜华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旋即闭上眼,索性装睡。却听得邵遇白不急不慢道:“那鹦鹉的名字你不如也顺道一起取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24:00 +0800 CST  
8

宝珞自首饰盒里挑了一对珍珠耳环,薛佩环眼一抬,道:“难看,换了。”一旁为薛佩环理着旗袍盘扣的宝璎不动声色朝她睃了一眼,宝珞旋即心领神会,重又取出一对碧莹莹的翡翠坠子。薛佩环慢条斯理地戴上,眼角余光一斜,瞥见方才那对珍珠耳环,随口道:“婚礼那日鸾飞收到的珍珠项链是谁送的?”宝珞闻言,想起婚礼结束后蒋鸾飞一回到湛露院,就气急败坏地将珠链狠狠甩在地上,只是那珍珠与那链子都太好了一些,滚了两圈后,完好无缺地躺着。蒋鸾飞气不打一处来,叫四喜去拿剪子,可仍旧绞不断,让她自顾自气了许久。那场景想来就叫宝珞既好笑又解气,于是这下也不由笑着回道:“是四少奶奶送的。”薛佩环冷冷扫她一眼,道:“你高兴甚么!她这样做,不只是给鸾飞下马威,还往我脸上招呼了一记。”宝珞不敢说话了,薛佩环又道:“还有谁晓得这件事?”宝珞低声道:“纾小姐。”薛佩环戴好耳坠,往镜子里瞧了瞧,又拢了拢鬓发,面色这才好了些,复又是那样懒懒的神情,道:“不过这位颜大小姐也还不够狠……”她话到一半,便不说了,宝珞自然也不敢去问缘由,见她伸了脚,连忙蹲下身拎过一旁备好的银白色细跟鞋。

樊妈过来道:“少奶奶,车备好了。”薛佩环道:“他几时回来?”樊妈道:“少帅吩咐过了,他到时直接从军中过去。”薛佩环唇畔掠过一丝含义不明的笑,却也未说什么。樊妈瞧了她一眼,心内思量片刻,不无迟疑道:“少奶奶,那日提起过的林医生——”薛佩环一记眼刀横来,声色俱冷道:“不要仗着自己资历老,就胆敢对我指手画脚,何时轮得到你替我决定了?”樊妈自然清楚薛佩环的性子,听了这话,也不曾恼羞,赔笑道:“这是当然,我老妈子一个,能晓得什么,只不过是为少奶奶着想罢了。”薛佩环冷哼一声,“为我着想?你心里揣着什么小九九,我会不晓得?”樊妈笑道:“少奶奶你真是冤枉我了,我一个下人,能有什么企图,哪敢存别的心思?我从前服侍夫人,现今服侍少帅和您,若说要有私心,那也是朝着你们的。”薛佩环抱着双臂,没说话,樊妈继续道:“我在邵家待了这些年,说句不恰当的话,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见得够多。少帅现今宠爱少奶奶您,可谁也保不齐以后呀。他又是做大事的人,将来可是要承袭帅位,少奶奶您若没有子嗣——”薛佩环突然起身,“啪”地一巴掌摔到樊妈脸上,叫她立即呆住了。薛佩环厉声道:“我薛佩环几时沦落到要靠子嗣争宠了?”此话一出,不只是樊妈,宝璎宝珞也骇得退到一边去,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口。

到底是樊妈,被这么掴了一掌,也只是呆了一呆,旋即就平复下来,轻声道:“我说话糙,少奶奶生气是应该的,这一巴掌也扇得好。可少奶奶您不妨想想,若少帅一直没子嗣,司令岂会坐视不理?”薛佩环冷冷道:“蠢东西,你当他没同鸿卿提过纳妾一事么?”樊妈这下是有些怔住了,随即想到这些年邵鸿卿莫说不曾纳妾,便是略有瓜葛的,也从未听闻。她只得笑道:“自然是少帅待少奶奶真真的好。”薛佩环听得此话,唇际欲笑未笑,末了,划过一道嘲讽的笑,随口道:“这倒是。”樊妈见这般情形,也没了说下去的必要,不过是自讨无趣罢了,于是又赔笑了几句,看薛佩环神色如常,这才退了出去。樊妈刚走出湛露院,屋内薛佩环随手抄起近旁一只青瓷瓶往墙上摔去,碎片飞溅,哗啦落了一地。有一片尖锐瓷器掠过宝璎的手背,划开一道口子,她却是眉也不皱,面色平静。宝珞迟疑道:“这是少帅喜爱的……”薛佩环淡淡道:“一时失手。”

去到钟府,宾客已来得差不多了,只是因着邵鸿卿未到,宴会便也尚未开始。灿若明星的水晶吊灯下,大厅内已是人潮攒动,三三两两端着香槟相谈甚欢。钟府请了西洋乐队来,此刻正演奏着小夜曲,钢琴与梵婀玲似一层金色薄纱拢在这一室繁华之上。薛佩环方一踏入,就有不少人簇拥上来。钟太太笑着握住她的手,亲昵地问道:“怎不见少帅?”薛佩环微微一笑道:“军中事务繁多,他近日忙得不轻,还得劳烦你们再等一等。”钟太太连忙笑道:“哪里哪里,少帅乃青年才俊,这样年轻便协助邵司令统领三军,忙是自然的。”薛佩环低头抿了一口香槟,懒得同她客套。钟太太见她兴致乏乏,于是也识趣地不再多言,只笑道:“今日婉小姐也来了,她可不是一般两般地受欢迎。”薛佩环心内冷笑,这种场合她怎会缺席?她抬眼一瞥,便见邵之婉立在楼梯边,一手端着香槟,一手搭在扶手上,同两位年轻男子在说笑着。其中一人也不知说了什么逗趣的话,邵之婉笑得脸旁两只水晶耳坠簌簌摇晃着,珠光四溢,映得她的面孔明媚动人。只是看在薛佩环眼里,却是一阵厌恶。钟太太见薛佩环这般模样,便笑着换了话题,同另几个太太谈起了近日流行的几样舶来品。薛佩环听得无趣,正欲抽身,恰巧门厅处传来一阵骚动,该是邵鸿卿来了。她搁下酒杯,往那处走去,便见一群人簇拥着正中一身戎装的邵鸿卿。他漫不经心看过来,伸出了手,薛佩环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挽着他的手臂,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他也低头朝她微微笑着。两人这样亲密,这样匹配,也这样……默契。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27:00 +0800 CST  

原本还在邵之婉面前献殷勤的两位公子哥一见邵鸿卿来了,旋即寻了借口也往大厅去,半点面子也不留给她。邵之婉几时受过这般冷落,气得直想将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摔。只是她抬眼一扫,瞧见楼上烫金的扶栏边立着一人,嘴角噙笑地俯视着大厅内拥簇的人群。邵之婉眼眸一转,便端了酒杯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去。宾客都聚在大厅,二楼也就空空荡荡的,只唯独那人在。她走到他身边,笑道:“宋公子为何不下去?”宋嘉佑侧过头看她,微笑着道:“这句话该问邵小姐,今日可是邵家做主角。”邵之婉瞧了瞧楼下,轻哼一声道:“便是同姓邵,也没同样的命,我怎比得上二哥二嫂。”宋嘉佑只笑了一笑,并不接话。邵之婉道:“我听钟伯父讲,宋公子方从英国学成归来,预备着要在南京兴办实业?”宋嘉佑点头道:“总要学有所用,不致浪费。”邵之婉笑道:“我不懂这个,可平日里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想必当下实业救国正是一种热潮。”宋嘉佑淡笑道:“我倒没有这样大的志向,不过是想承袭先父夙愿,振兴早已没落的家业罢了。”邵之婉疑惑道:“宋公子家在湖北,为何要到南京创业?”宋嘉佑并不急着开口,望了会儿楼下大厅,回道:“这也是先父遗愿之一。”

邵之婉见他不肯多言,便也不追问,只笑盈盈地低头就着酒杯呷了口,手指随意往扶栏上轻击了几下,腕上玉镯相撞,叮当作响。她方才悠悠开口道:“这话说来或许不恰当,可若要办实业,在南京没一两个熟人怕是难行。”也不知是不是被她腕上镯子的佩环叮当所吸引,他低头凝视了许久,久到叫邵之婉脸颊烧了起来,搁在扶栏上的手也不自在了起来。她低低叫了声:“宋公子?”宋嘉佑抬眉一笑,只是这笑里仿佛也带了些微苦涩之意,叹道:“邵小姐说的正是。实不相瞒,我回国后在南京已呆了不短时日,但凡能求助的朋友都一一上门拜访过了,现在还是半点眉目也没有。”他这样说了,邵之婉自然接道:“宋公子遇到了什么麻烦?”宋嘉佑道:“麻烦不只一个两个,首先便是资金问题,接下来还有工厂选址、聘请技术人员……最难的当属批文问题,朋友都同我讲等上几个月下了批文还算幸运的,更多的怕是石沉大海,或是直接当面驳回了。”邵之婉闻话笑起来,不以为然道:“我还当是什么麻烦。”她抬手挽住他的胳膊,朝楼下大厅望去,低了声音道:“你看见我二哥右手边那人没?秃顶矮个儿穿燕尾服,活像个黑色癞蛤蟆。那便是南京的商会会长,资金问题你找他去,再合适不过。他虽长得够难看,思想倒还算进步,对你这样留洋归来的人才颇为看重。千万别指望他对面那戴眼镜的瘦高个儿老头,出了名的一毛不拔,每每做募捐,便是他捐得最少!地皮问题,你该结识那位……”邵之婉絮絮道来,末了,眉一挑,笑道:“至于批文问题,到时我同父亲提一两句便是了。宋公子现在可还有烦忧的?”宋嘉佑似乎怔愣了片刻,才慢慢道:“邵小姐为何待我这般好?”

邵之婉见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凝视着自己,她的脸颊仿佛又烧起来了。她偏开眼,不去看他,“宋公子初来乍到,在南京也没几个相熟的,我就算尽些地主之谊罢。”宋嘉佑微笑着道:“我同邵小姐初次相见,这情谊未免太重了些,我也无以为报。”邵之婉斜斜飞了个眼风,似嗔似娇,“你把我邵之婉当成什么人,难不成还想从你身上捞好处?若我真有这样的想法,单是今日宴会上便有不少名流富贾,也寻不到宋公子这里来。”这话叫宋嘉佑脸色一阵讪讪,正欲向她赔罪,她却眼角微微一挑,便带出丝丝缕缕的娇媚之态,掩嘴笑道:“我同你开玩笑来着,还当真了?”这又叫宋嘉佑一阵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邵之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道:“我还以为留过洋的人习惯了国外洋派作风,哪晓得还有你这样容易害羞的。”她话语微顿,略带嘲讽道:“我那位方过门的四嫂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派作风,留短发,西装打扮。若还是闺阁小姐倒也不说什么,可结了婚的人仍这样,便不怕别人说闲话?也不知四哥是不是叫她给迷了心窍,宠得无法无天了,一切都任她随意。”

宋嘉佑听得此话心内不由暗笑,这位婉小姐的风流做派在外被人说闲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竟看不惯别人了。邵之婉自然猜不出他此时心内想法,忽而想起了什么,又道:“说来四嫂她从前似乎也在英国留过学,不知你们相识否?”原本还暗自讥笑的宋嘉佑一听这话,心内陡地一阵紧张。他勉强笑道:“应当并不认识,我在康桥,不知邵四夫人在哪所学校。”邵之婉道:“这我便不清楚了,也未听她提起过。”宋嘉佑转开脸喝了口酒,压住心底乍起的波澜,慢慢舒了口气,自己吓自己不成?便是在英国,应当也还不至于巧合到同一个学校去。他不愿在这话题上停留,正欲岔开,门厅处又传来一阵骚动,大厅内有不少人都往那处瞧去。隔得远,他也看不清什么,心内却隐约有了极坏的预感,问道:“这是?”邵之婉喝了一口香槟,漫不经心道:“我四哥四嫂。”说罢,她忽然微微倾身往前,凝眉看了会儿,似笑似嘲道:“真是奇了,四嫂原也是要穿旗袍的。”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28:00 +0800 CST  

邵遇白的相貌,宋嘉佑自然曾在报纸上见过,他不由皱了眉头去看那身侧着一袭鎏金色旗袍的女子。隔了这样一段距离,细致模样是无法瞧个分明,只辨得出身量甚高,身形却是极纤细的。走动间,鎏金色绸子随之微晃,仿佛流波倾泻,淌出一池碎金。他不知是否是因为离得远,便觉她整个人像拢了层光,肤色的白与流动的金化作水波上的微澜,竟有些虚虚实实难以辨清了。宋嘉佑见过许多穿旗袍的女人,能真正穿出韵味的却是极少,若非他此时心怀忐忑,倒也会诚心赞上两句。身旁邵之婉嗤笑一声,不无讥诮道:“竟穿这个颜色,是打定主意来抢风头不成?”话音刚落,宋嘉佑忽见大厅内这位邵四夫人突然抬眼看来,只轻描淡写扫过一眼,也不知有意或无意,却已叫邵之婉不禁脸色讪讪,倒好似害怕方才那话真让她给听去了。舜华收回目光,低眉一笑,邵遇白侧过脸看她,也微微笑着问道:“怎么?”舜华轻声笑道:“怕是有不少人都嫌我不够低调罢。”邵遇白道:“你会在意?”舜华斜他一眼,道:“自然不会,我穿着高兴便是最要紧的。”邵遇白不由笑道:“我还当你并不喜欢旗袍。”舜华道:“我瞧着好玩儿,想试一试。”说着她皱起了小八字眉,一脸嫌弃道:“可这鞋子却太讨厌了。”她已选了鞋跟最低的,穿着仍嫌难受。邵遇白低声道:“忍一忍,待会儿我们早些时候走。”

他刚说完,钟恺豫携了钟太太迎了上来,“终于请到四少这位大忙人了!”邵遇白微笑着同他们介绍:“内子舜华。”钟恺豫笑道:“四少督察广东省,难得在南京停留,现今已娶妻成家,以后可会待得久一些?”邵遇白道:“恐怕并不会,这月月底就将启程返回广州。”原本舜华正在游离中,听得这话突然怔了一怔,还不待她侧过来脸去看邵遇白,就听钟太太道:“那舜华自然要随四少一道去广州嚜?南京离广州这样远,哪有新婚不久便要劳燕分飞的道理。”舜华只得勉强笑了笑,含糊应了是。钟恺豫同邵遇白走在前面,钟太太便挽着舜华的手,一面走一面亲昵道:“你在北平住惯了,去到广州怕是会不习惯。那里气候又热又潮,可得好好注意些!我前年去了一回广州,真是折腾得够呛,一来不喜那处的天气,二来……”舜华向来不爱同生人亲近,被挽着手已让她有些不自在,钟太太又还是个话唠,这一会儿功夫已聊到天南海北去了。舜华听得一阵无趣,却也只能朝邵遇白的背影瞪几眼。月底启程回广州……他为何不同她讲?

好在舞会开始,舜华终于能摆脱掉这位钟太太。小夜曲换做圆舞曲,邵遇白过来牵走她,她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低声懊恼道:“我不会跳舞。”邵遇白道:“今日主角是二哥二嫂,我们做做样子便是了。”他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扶在她腰上,舜华只得伸手搭着他的肩,两人之间便只有咫尺的距离。她望着他的风纪扣,轻声笑道:“难道你从未想过当主角?”邵遇白淡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当配角时只管做好配角的事,其余是不归我管的。”舜华闻言一笑,眉梢斜斜挑起,眼角余光往旁的一睨,低声道:“也有人极想当这主角的。”邵遇白顺着她目光看去,便见邵之婉在同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跳舞,两人身形相贴,姿态相亲,颇有些暧昧不明的意味在。邵遇白只摇头笑了笑,并不多言。

他低头看向舜华,她垂着眼,不知在看哪儿,面上却是毫无掩饰的心不在焉,他扶在她腰上的手不由收得紧了些,便是这样,也仍旧盈盈不堪一握。平日里见她食量并不算小,却还是这样瘦。他望着她清冷冷的神情,微笑着问道:“你之前在生气?”舜华抬眉看他一眼,极快地回道:“没有。”邵遇白嘴角噙了笑,便只这般笑吟吟地望着她,舜华突然讨厌起他这笑来,偏开了脸去。邵遇白也不急着开口,仍旧这样低下脸看着她。过了会儿,舜华才转过眼,道:“我只是不喜欢那样尴尬的场景,明明是你该同我讲的事却要通过旁人才知道。”她皱了眉斜他一眼,“我方才肯定呆得跟傻子一样。”邵遇白哑然一笑,片刻后语气诚恳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舜华清清淡淡嗯了一声,面上神色倒也未有多大变化。两人离得这样近,她被他环在怀里,抬眼就能看见他的下颌。她不由想起那日火车上从镜中望见的下半张脸,这样看来,似乎还是邵遇白的下巴更好看些。她漫无边际地想着,听到头顶清朗的嗓音低声道:“你还有半月时间考虑。”她仰着脸看他,一时不明白。邵遇白道:“留在南京,或和我去广州。”她垂眉想了会儿,问道:“几时出发?”邵遇白道:“二十六号。”舜华想了想,又道:“几时回来?”邵遇白沉吟道:“不定……或许要近年关去了。”她不说话了,只轻轻咬着唇。他见她垂着颈子,乌黑的发衬着白净如玉的肤色,对比鲜明得简直有些惊心动魄。她的头发比他初见时要长了稍许,却还是算短的,柔顺地随着颈子的弧线延伸,再往下便是鎏金色的旗袍领子与隐隐可见的雪白肌肤——他旋即收回视线,淡声道:“不急,你慢慢考虑。”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28:00 +0800 CST  

一曲舞毕,男士们要往楼上吸烟室去了,薛佩环今日本就心内烦躁,此时更嫌气闷,推却了各位官太太们,径自端了杯香槟朝庭院走去。临出门前她回头一瞥,见邵之婉正挽着宋嘉佑在人堆里谈笑着。宋嘉佑原本还有些拘谨,此时有个对交际得心应手的邵之婉在旁,也逐渐放开了。而邵之婉亲密地挨着宋嘉佑,时不时朝他投去几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迷恋与倾慕。薛佩环眼色冰冷地望了这两人一眼,从后门出去了。这面宋嘉佑借着喝酒,不着痕迹地稍稍偏开眼往薛佩环离去的背影瞧了会儿。正兀自思量中,邵之婉便拉着他要往另一处去,笑着道:“那边几位你也该结识下。”宋嘉佑轻轻抽出手,微笑道:“我突然有些闷,出去透口气。”邵之婉笑盈盈道:“我和你一起。”宋嘉佑温和道:“我就走开一会儿,你先同她们聊聊。”邵之婉见他这般说了,也不疑有他,欣然应了,转过身继续同那几位小姐们说笑着。宋嘉佑搁下酒杯,警觉地打探了几眼周围,悄无声息地也从后门出去了。

钟家乃南京数一数二的富贾,这座府邸建在钟山之上,四下便是开阔的夜色山景。庭院内栽种着高大挺拔的林木,月色流淌下来,只能疏疏落落照上几点,其余尽被繁盛的枝叶给挡住了。宋嘉佑循着庭院内零星的几盏电灯找到了薛佩环的身影,正倚着一株榆槐树晃着杯中的酒,见他走来,也不避开,只冷冷瞧着。他才到她跟前,尚未开口,就被她劈头盖面地泼了一脸香槟。薛佩环扔了酒杯,冷眼看着他狼狈模样。宋嘉佑被这般兜头浇来,精心收拾的头发也乱了,黏糊糊地贴在额前,酒液顺着脸颊往下滴,十足的难堪。他倒还不恼怒,只伸手抹了抹,平静道:“多年不见,你脾气却是一点没变,还见长了。”薛佩环嘲讽道:“你也没变,仍是个靠女人吃软饭的窝囊废。”宋嘉佑闻言笑了笑,坦然道:“这世上到底没人能比你更清楚我了,也不枉我们之间的多年情谊。”薛佩环半点也不想同他谈论过往,漠然道:“你来南京做甚么?”宋嘉佑笑道:“方才在大厅内见面时不都说过了么。”薛佩环抱着双臂,冷笑道:“办实业?你张口白话骗骗其他人兴许能成,拿这套来含糊我,当我不清楚你的底细?留洋归来?你还真敢瞎编。”宋嘉佑依旧笑着,毫不在意道:“你比我更清楚有个好身家到底就是不一样,没了这层身份,我连今日这个宴会大门也进不了,更枉论在南京立足了。便是造假又如何,现今这年头有哪样东西是真的?你同邵鸿卿的婚姻么?”薛佩环眼角一沉,道:“是真是假,都与你无关。”宋嘉佑仿佛是怔愣了片刻,自言自语般重复道:“是,与我无关。”

这一瞬,他们忽然都不说话了,只怔怔地望着不知何处的暗影。今晚夜色极好,虽过了十五,月色却分外明亮,原本墨沉沉的夜空也映得幽蓝起来。可月亮再亮,也照不到他们这处来,隐约的光亮便只有近旁这支路灯,仿佛他同她也只能这般暗地相处。这样的盛夏里,薛佩环忽然觉得冷,不由摸了摸手臂。蓦地想起从前的光景,又突然觉得烫。一冷一烫,简直要叫她魔怔了。过了许久,她才低声道:“为什么偏偏来南京?”宋嘉佑走近了一步,握住她的肩,也低了声音道:“若我说是为了来见你……你可会信?”他的手贴着她的衣衫,那样烫,她忽然呆住了。他低低叫了声“佩环”,便俯下脸,想去吻她。薛佩环一个激灵挣扎着推开,他不肯松手,她使了极大的力好一番纠缠才逃开,急匆匆往回走。走了两步,她停下回头道:“你既对邵之婉无意,便不要玩得太过火,她现今是彻底地陷进去了。”宋嘉佑笑了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谁赚了,有谁亏了?”薛佩环冷冷瞧了他最后一眼,头也不回走了。宋嘉佑望着她离开,直至背影消失不见,这才俯身拾起地上一只翡翠耳坠,慢慢握在掌心。

二楼阳台上,邵遇白握了一只酒杯立在扶栏边,从这处望下去便能瞧见薛佩环行色匆匆自后门回了大厅。再往不远处看,树木错落的阴影下,同邵之婉一起跳舞的那年轻人俯身拾了一件物什,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步走回。邵遇白悠悠喝了一口白兰地,回头看了看屋内云雾缭绕中的邵鸿卿,不由眼露笑意。这对夫妻倒真是……颇有意思。

夫妻?他想到他的妻子应当正在楼下无聊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于是转身回了屋里,简单道了两句后便告辞了。这些南京城的名流要人已从国际形势聊到了秦淮河边时下的红牌们,关上门后,这些颓唐奢靡也就都离他远去了。他自旋转楼梯走下,一眼就望见了舜华。她坐在角落里的钢琴边,原先的乐队已散去,那处只剩她一人。她侧着身半伏在钢琴上,头枕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搁在琴键上,不成章地敲着零散的音符。她一向白得清冷冷的脸颊此时染上淡淡的绯红,似乎已有些薄醉了。邵遇白停了下来,就在这楼梯上凝望了些许时候,方才朝她走去。他见钢琴面板上搁了一只空酒杯,问道:“喝了多少?”她想必真是醉得不轻,竟能对他笑得眉眼弯弯,伸出食指晃了晃,道:“一杯。”他不由失笑,酒量这样差?幸而结婚那日喜酒的度数极低,只算作略有酒味的白水,否则不知她该醉成什么模样了。邵遇白温声道:“该回去了。”舜华眉尖一蹙,问道:“回哪儿?”邵遇白微微一笑道:“回家。”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31:00 +0800 CST  

家?舜华醉眼朦胧地望着邵遇白,兀自笑了起来。原来她还有家可回么?走出钟府,夏夜凉风自四面拂来,放眼望去,钟山之下便是万家灯火,绵亘如光海,可并没有哪一盏是属于她的。她侧过头笑着对邵遇白道:“我想走会儿路,你让司机先将车开下山去。”邵遇白看她一眼道:“不嫌脚疼了?”她懒懒横他一记,眉梢眼角都染上了微醺的醉意,道:“我几时说过疼了?”邵遇白不曾料到她酒量这样差,也不曾料到她醉后竟爱耍赖,简直……像个小孩子。她说完就自顾自往前走了,邵遇白见她虽醉得不轻,脚步却还算稳,于是扬手招来陈副官,吩咐几句后,让他先同司机去山脚候着。陈照虽领了命,心内却不无迟疑,夜色已深,沿道人烟稀疏,山路又多崎岖,不由低声道:“四少……”邵遇白只淡淡一笑,道:“不必担心。”既已如此,陈照只得咽下没说出口的话,先行去了。

坐在车上,陈照苦笑着道:“现今四少是不是太宠这少夫人了?”他又将上次吩咐换缰绳与射击场的事同司机老张说了,老张听后笑道:“这有什么不好?你小子糊涂啦,不宠自己老婆宠谁?”陈照龇牙咧嘴了一会儿,犹犹豫豫道:“我原以为四少这样的人是不会……沉溺女色的……”末了几个字他说得极轻,老张朝他脑袋拍了一巴掌,笑骂道:“你个没结婚的毛头小子晓得什么!”陈照不说话了。过了会儿,老张开口道:“你跟了四少几年?”陈照回道:“两年零七个月。”老张问道:“你知道我给四少开了多少年车不?”陈照摇头,老张道:“除去中间四少去留学的三年,一共十四年。”陈照啊了一声,老张微笑着道:“这样说来,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谁能想到当初那个瘦瘦弱弱的少年会成长为现今这位督军?”陈照听得呆了呆,忽然觉着这话有些不对劲,邵千山的儿子成为一省督军是再正常不过的,可听老张这样说来,仿佛又并没有此般简单。老张似乎也知道自己说多了,于是又笑道:“便是连我,也不敢说了解四少几分。所以,你小子明白了没?不该自己去想的事就不要去想,你看不透,也猜不透,好好跟在四少身边便是了。”陈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余下的路,两人都不再说话。车停在山脚后,老张熄了火,在车内干坐着等了会儿,一时烟瘾犯了,刚掏出烟要点上,忽然想起少夫人是闻不得烟味儿的,一丁点都嫌难受,于是又收了回去。许久后,陈照听见他轻声叹道:“若真有个人能走到四少心里去,那是再好不过了。”

山中的夏夜清寂而空荡,沿路有疏疏落落几盏灯,并着月光将一前一后两道影子投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末了隐隐约约重叠在一块,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从未分开。邵遇白不急不缓走在舜华身后,陈照的顾虑他自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来甚少见舜华这般恣意,便也不愿扫她的兴;二来,他似乎也很久没有在这样的月夜里走一走了。上一次要追溯到何时,他已想不起来,大抵是某个极远极远的过去罢。前方的舜华忽然停了下来,侧过脸不知望着山中何处,邵遇白走过去后,听见她喃喃自语道:“有人在吹洞箫。”空寂的夜里,那箫声渐而清晰起来,与惯闻的不同,并非哀婉,也非悲戚,却是冲淡而开阔。江流河海与日月星辰仿佛都远去了,只余下这箫声吹出的浩然天地。邵遇白道:“箫声容易招来鬼火。”舜华闻言,便是转头斜他一眼,仿佛是怪他太煞风景。只是她犹有醉意,这一眼尽是不自知的清沔妩媚。她不以为然道:“附近有墓地?”邵遇白抬手遥遥一指,道:“邵家陵园便在那里。”舜华慢吞吞哦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问道:“你想起你母亲了?”

邵遇白不由微微皱了眉去看她,却见她一脸无辜,若非醉了,想必她是绝不会问这句话的。他淡声道:“她不在这里。”舜华又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却不说话了。他们就这样立了许久,直至箫声远去。她低声道:“可我想我妈妈了。”邵遇白侧过脸,只是看着她,并不开口。她又轻声道:“她吹洞箫吹得极好,我却半点没学会。”今夜的舜华,于他而言完全是陌生的,每一面他都不曾见过。甚至此刻她这般茫然与无助的模样,更是他绝不曾料想到的。以她现在的醉意,若要套她的话,自然是手到擒来。那只匕首,那个赵家,以及……面前的她。只要他开口,一切都将无所遁形。“邵遇白……”她忽然叫他的名字,抬眉望着他。他低下头看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两池清波,此时染了撩人的醉意,微微晃荡着,漾开一层微澜。她拧着小八字眉,愁容满面道:“我脚疼。”他哑然失笑,就这样望了她好一会儿,最后开口道:“忍一忍,离山脚不远了。”罢了,来日方长,他便不煞今晚这景了。

回到车上,酒劲与困意一道涌来,片刻后舜华就睡着了。邵遇白一手支着额角,望着窗外掠过的夜景,眼眸沉沉。老张和陈照见状,自然都不敢开腔,车内便是全然的静默。邵遇白揉了揉额角,想起方才山中那箫声,忽然生出一阵倦怠。舜华那个没头没续的问题确是问到他了。他闭上眼,隔了多年仿佛仍能听见那时的嘈杂混乱,船桨的咿呀,歌妓的弹唱,还有母亲的箫声,一齐全都压向他,重得化作碾不开的倦意。但旋即他就睁开了眼,稍稍转过脸就看见舜华倒在自己肩上,脸色酡红,呼吸略沉,显然醉得更厉害了。大抵是硬质肩章硌得她难受,眉心蹙着,睡得极不平稳。还不待他做出任何反应,她已朝他怀里倒去,小脸往胸前蹭了蹭,寻到了一处好位置,复又睡去。他低头看着她,明知道她此时并未随身携带匕首或是手枪,右手却已下意识地不着痕迹搁到了腰间配枪上。

她忽然眉毛拧作一团,也不知究竟是困极了还是醉极了,就这样仍旧闭着眼摸索着去解他军装扣子。此前他一直任由她磨蹭,这下不得不出声道:“做甚么?”她动作不停顿,口中却是含含糊糊道:“别动,小白……”有那么一瞬,他仿佛怔了一怔,搁在枪上的手也放下去了。记忆中,除了母亲,便再没有谁这样叫过自己了。但他随即无声地笑了笑,想必她唤的自是那只猫。再低头看她,她已将扣子解开完了,脸枕着里面的衬衣,又蹭了两下,终于沉沉睡去。原来是嫌外面那金属扣子太硬了……邵遇白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老张和陈照吓得赶紧收回视线,一个专心致志开车,一个心无旁骛看夜景。车窗敞开着,夜风灌进来,搅得舜华的短发纷飞,拂到他脸上,有些刺,有些痒。那感觉叫他隐隐难耐,便抬手握住那尾头发,拢到她耳后去。她却猛地拽住他的手。她的力气是真小,可他并没有挣开,就那样贴在她耳旁,只俯下脸去看她。她眉间蹙着,唇畔却柔柔浮现笑意,似是不耐,又似是甜蜜,轻声喃喃道:“别闹了,章云路……”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32: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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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轻声呢哝在原本静谧十分的车内显得异常突兀,陈照被吓得不轻,倒吸一口气,偏生好死不死就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最后呛得一阵剧烈咳嗽,又使劲要憋着,好不难受。老张开车的空挡里瞪他一眼,那意味极其分明,找死啊你小子。陈照哪还敢去想四少此时是什么模样,却听得他开口道:“陈照。”陈照如临大敌,连忙正襟端坐道:“是。”邵遇白语气听来倒是极其平静,吩咐道:“让许维均去查一个人。”陈照面色一凛,心内想着莫不就是方才这人,却听他继续道:“宋嘉佑。”陈照正色应了是,邵遇白沉吟道:“名字不一定是真的,人却是换不了的。一面从英国那边查,一面从湖北这边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陈照心内暗自舒了口气,片刻后又听四少轻声笑道:“你以为我是要查谁?”陈照大气不敢出一口,今晚他这心里就跟潮涨潮落似的,起起伏伏没个踏实。老张揶揄笑着斜他一眼,不由叫他想起此前老张说的那番话,不该自己去想的事便不要想,四少的心思他怎猜得到。

入了盛夏,夜里燥热起来,从车外吹来的风也隐隐发烫。邵遇白单手抱着舜华,她大半个身子都倒在他怀里,只露出小小半张脸。他一低头,就能看见乌墨的头发散在他胸前,衬着玉白的脸颊与绯红的唇色,那样鲜明炽烈的对比,仿佛西洋画一般,浓墨重彩得似要破开这幽幽夜色。他转过脸去,望着窗外漫无边际的夜,忽而听见她走珠滚玉似地落下一个字:“冷。”他望了她一眼,随手摇上车窗,前座的陈照和老张见状也连忙一齐关上了。她却捏着他衬衣,整个脸都埋在他怀里了,又低声含糊道:“冷。”他只得再低头去看她,摸了摸她脸颊,烫的,又探手臂,凉的。目光一偏,她今日穿旗袍,那衩口开得不算高,却因着她的姿势而滑出雪白腻理一片。他眉微皱,脱下已被她解开的外衣,顺势盖在她腿上。她这下方才满意了,安安静静睡得平稳。邵遇白微微一笑,六月里竟还会怕冷?她整个人在他怀里像一块清凉玉石,这便是冰肌玉骨清无汗?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年幼时辗转昏暗的岁月。似乎也是这样浮躁的六月天,暑气凝滞不去,船身也晃个没完,狭小的舱内弥漫着浓稠的胭脂水粉味与暧昧低喘的调笑声。他背身坐在角落看书,如若未闻。那浮动的欲望纠缠,赤裸的钱色交易,仿佛离他极远,他有的不过面前这一隅而已。

那男人在笑,“难怪这江上勾栏画舫何其多,却都爱往你这处来,单是这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就叫人勾足魂儿了。”他母亲笑着嗔道:“我可不懂什么冰什么玉来着,只晓得你们这些文人骚客吃饭时要念首诗,喝酒时要吟个对子,便是来寻快活时也要诌两句,可不嫌麻烦!”他恰巧读到这阕词,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霍地起身,径直冲了出去。那男人吓得大叫,酒盏杯筷摔落一地:“怎、怎地还有小孩在!”母亲连忙拉着赔笑赔罪,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混乱不堪。但那些都与他无关了,他直直冲到甲板上,趴着扶栏吐得昏天暗地。到最后实在没有可吐的,只剩苦水。船上还有其他歌妓在招揽客人,见他吐成这番模样,都避退不及。头抵在白日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栏杆上,他想自己应该去杀了那个男人,不,那些男人。然后……没有然后了。他望着流光四溢的江面,不明白究竟该恨谁,母亲,嫖客,还是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邵遇白睁开眼,怀里的舜华揪着他衣衫,睡得正熟。她仍攥住他的手,握着不肯放,他也就由着她了。她没搽香水,也未涂脂粉,清清爽爽的干净,只隐约有红酒的甘甜。他后来再也不读那阕词,此刻却忽然觉得那句原来也是极美的,没有情欲,不带颓靡,只是清冽。他望着窗外暗沉沉的夜,唇边掠过若有似无的笑,章云路么?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37:00 +0800 CST  

蓼萧院在府邸深处,邵遇白抱着舜华穿过一道道曲折回廊。邵家仍按着旧式风俗,廊上未置电灯,却是挂了一盏盏琉璃风灯,夜色里遥遥望去,竟像是悬空浮起,隐隐有些渗人。他初来时,夜夜做噩梦,没有哪个晚上不是被吓醒的。这些风灯都化作阴曹地府里厉鬼们执着的火把,照亮一张张惨状可怖的脸。细看才辨清大约都是母亲生前接过的客,在他心底,究竟还是恨极了那些人。可到梦的最后,无一不是消失在漫天火光里的母亲。而后年岁稍长,也习惯了邵家,这些梦终于离他远去。

回廊深处,光亮乍现,有人执了一盏灯笼走来,邵遇白微微眯眼,原来是顾烟罗携了一个丫鬟。走近了,顾烟罗笑道:“我方才去了蓼萧院,却见你们还没回来,现下又赶巧撞上了。”邵遇白神色淡淡道:“三姨娘,有事?”顾烟罗道:“司令让你去他书房。”邵遇白点了点头,顾烟罗见他抱着舜华,不由瞧了瞧,浅笑着道:“竟睡得像只小猫咪似的。”邵遇白目光一瞥,见她手里握着一管玉屏箫,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暗夜里也辨不分明,只隐约觉着有些眼熟。顾烟罗又笑着问道:“清嘉,几时出发去广州?”这声“清嘉”唤得邵遇白略略皱了眉,面上却还是平静的,“月底。”顾烟罗望着舜华道:“自然要带着舜华一道去罢?”邵遇白没回答,顾烟罗仿佛知道自己问得多了些,于是笑了笑道:“那应该能过完端午了,这个家里难得聚齐一次。”邵遇白平淡地点了点头,便抱着舜华离开了。顾烟罗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慢慢地轻声笑起来,这邵家每个人都迥然各异,每对夫妻也大不相同,倒真是有意思极了。

屋内邵千山正背对着门,负手望着墙上的地图,听到敲门声头也不回道:“进来。”邵遇白推开半掩的门,立在他身后,同他一道看着这幅辽阔版图。邵千山凝望了一会儿,转过身道:“现下谋刺的人是越发胆大了,林柏钊一案查了个半途而废,没了线索,就搁在那里草草结了案。皖系这司马昭之心,简直要叫人人都知道了。”邵遇白道:“毕竟没谁胆敢介入调查。”邵千山笑道:“这是自然,要能靠北平政府了,现今中国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他顿了顿,又道:“傅昭阳一事,你查得如何?”邵遇白道:“只知道他现今在上海,具体还不清楚,想必他早已改头换貌来躲避皖系追查。”邵千山沉吟道:“果真是仗着没人敢动上海这块地……不过改头换貌也未必能躲开,指不定哪日就同这林柏钊一样,暴毙街头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抢一个快字,你明白我的意思?”父子俩目光相视,邵遇白微微颔首道:“明白。”邵千山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提前两天出发,不过还是得过完端午,一家人一块儿吃顿饭。”

他端起桌上茶盅,喝了一口后,漫不经心道:“你要带舜华一起去?”人人都要问这句话么?邵遇白平淡道:“看她自己决定。”邵千山闻言眉一皱,茶盅重重搁到桌上,冷了脸色道:“结个婚让你脑子糊涂了不成?这种事能任她来选?”邵遇白并未接话,邵千山又道:“新婚燕尔我自然也明白,但我看你近些日子花在她身上的时间可是不少,若带着她去了广州,怕是没心思放在正事上了。”邵遇白微微笑着道:“我不是三哥。”邵千山凝神看了他一会儿,面色稍缓道:“你不管你是故意做的样子,还是当真入迷了,好歹要记着一句话,色令智昏。但凡一件事或一个人放在心里久了,自然而然就成了一种执念,到时你想丢也丢不掉。”邵遇白心内不由觉着嘲讽而好笑,然而却只点了点头道:“我会好好考虑的。”临出门前,他脚步一停,语气平静问道:“你将那管箫给了三姨太?”邵千山神色未动道:“是三姨娘。”邵遇白立在那儿安静地望了他片刻,末了淡淡一笑,阖上了门。出了书房,他忽然忆起年少时自己不知曾在这院内罚跪过多少次,那块石板想必该比旁边的要光滑许多。这家中若是有谁犯了错,罚跪也是去祠堂,他却只能在这里,便如母亲,死后也没得到半点名分,更枉论葬进邵家陵园了。

回到蓼萧院,半夏见他来了,连忙起身,让出床边位置,又听他道:“厨房煮了醒酒汤。”半夏自然接道:“我这就去端来。”邵遇白走到床边,俯身望着舜华,她睡得极好,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唇角微翘,隐隐带笑。他探手拨开她额前散乱的刘海,她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半夏……”后面几个字听不大清楚,邵遇白收了手,唇际欲笑未笑。小白、章云路、半夏,相干的不相干的,今晚都统统唤了个遍,却始终没弄明白谁在她身边,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那是谁。他忽然觉得她简直就像一团谜,叫人难以捉摸。他也猜不出她究竟会留在南京,还是随他去广州。就在今晚,他尚还任由她来选,此刻却蓦地厌烦起这不确定来。他向来习惯若无十足把握,断不贸然,或许在此事上——邵遇白望着睡得全然不知的舜华,眸色渐沉——他也不得不掐灭其余可能,只留一个选择给她。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42:00 +0800 CST  

今日钟府这晚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叫薛佩环倦意难耐,回了湛露院后,困得阖了眼,任由宝璎宝珞来卸妆梳理。一闭眼就能浮现起方才邵之婉同宋嘉佑跳舞的场景,酒过几巡,大厅内只余下几对年轻人在跳舞,他二人都生得好看,引了不少人在旁观赏。宋嘉佑嘴角噙笑地凝视着邵之婉,眼底极尽温柔缱绻,端端是副好情人模样。而邵之婉则笑靥璀璨,顶上水晶吊灯照亮年轻饱满的面孔,绛色长裙飞旋,光彩流转,煞是动人。薛佩环知道这嫉妒太过莫名,她向来瞧不起邵之婉,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有自己所没有,也绝不会再有的年轻。邵之婉是稚嫩的云雀,渺小而不起眼,可究竟是能飞出邵家深深庭院的。她睁开眼,望见那扇雕了百鸟朝凤的红木屏风,唇边不由露出嘲讽的笑,她是那只凤凰,却也仅此而已了。邵之婉是活生生的,她是已死的,连这扇屏风也飞不出,只留在那儿供人欣羡,同这座宅院一道老去。或许百年后,有人从土里挖了出来,赞上一句精致,再别无它用。

“少奶奶,耳坠掉了一只。”宝珞轻声开口道。她睁开眼往镜中一看,平淡道:“大概落在哪处了,将剩下这只也扔了。”她面色未改,心内却隐隐指向最坏的可能。同宋嘉佑那番纠缠让她慌了神,丝毫不曾留意何时掉了一只耳坠,也不知是不是叫他给拾了去。正这样想着,就听见宝璎宝珞叫了声:“少帅。”邵鸿卿拂了拂手,挥退了二人,俯下身环住她肩膀。薛佩环没回头,仍对着镜子除下了腕上的镯子,婚戒也一并扔到梳妆台上。邵鸿卿倒未在意,只埋着脸吻她颈子,她眉一皱,道:“一身酒气烟味,先去洗澡。”邵鸿卿并未答话,也不松手,细细绵绵地吻。薛佩环蓦地想起榆槐树下宋嘉佑要来吻她的模样,忽然烦躁起来,那酒气又熏得她难受,一阵反胃,于是使了力去推他。邵鸿卿一面笑着道“还来劲了你”,一面从颈子吻到耳垂,抬手解她领子盘扣。那扣子太过繁复,一时解不开,他便要直接去撕。那吻让她的恶心越发严重,他另一只手却已顺着旗袍衩口滑了进来,这下终于叫她忍不住了,抬脚就往他下身踢。邵鸿卿一侧身,堪堪避开了毫厘,冷冷望着她,不怒反笑道:“怎么,不让我碰?”

薛佩环不说话,转过身去对着镜子解项链,邵鸿卿厉声道:“别把你对着别人的那张死人脸摆到我面前来。”薛佩环闻言一笑,唇角微动,轻声道:“方才你将我当成了谁?你那个心心念念着的婊子吗?”邵鸿卿脸色陡变,直接拔出腰间佩枪砸到梳妆台上,“今晚你是要反了不成?几时轮到你对她指三道四了。”薛佩环忽然笑得直不起腰,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含笑道:“你当我愿意?提到她我都嫌脏了我的嘴,她不是婊子,谁是?”她目光冷寂看着邵鸿卿,脸上却仍旧在笑,“这样想来,你却是最可怜的。想着念着一个婊子也就罢了,可偏偏连得也得不到。明明近在眼前,就是碰不得,只敢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偷会,一辈子都见不得光。你说,世间有几人像你这般可悲?”

邵鸿卿听得此话,血气直往脑子里涌,抬手就是一巴掌摔她脸上去,薛佩环一偏头,轻巧躲开了,只嘴角噙着不咸不淡的笑,冷眼望着他。邵鸿卿仿佛忽然失了力气,怔怔地立着。薛佩环也不管他,自顾自取下发间的白玉簪子,片刻后听见他不无讥诮道:“罢了,碰你再多次,你那肚子也没动静。”薛佩环眼底一寒,口中却笑道:“有本事你让她给你生孩子,只要你俩不怕天打雷劈——”“够了!”邵鸿卿压抑着怒气道,“我告诫过你,不许提到她。”薛佩环眼角微斜,似笑非笑道:“不提便躲得开么?你该庆幸除了我,暂且还没谁知道你们这勾当,要是哪日叫人给撞见了,你就自求多福罢。反正我看你是让她给迷了心窍,连自己的前途也不想要了。莫要忘了,你这少帅之位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还有个摸不出究竟的四弟。”邵鸿卿冷笑道:“别当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我和你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佩环不以为然地轻声笑道:“到时大不了我回湖北,薛家再不济,也还养得起我。可你能坐稳这位置,却是离不开鄂系对皖系的牵制。我能同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未必了。你与她才是捆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栽也就一齐栽了。”

她说罢拿起珐琅彩银梳子慢悠悠松开发髻,身后邵鸿卿一径沉默,眼中神色阴暗不定。薛佩环梳头的动作忽而一顿,沉吟道:“不过近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邵鸿卿抬眼看向镜中的她,她垂下眼道:“世间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难道未曾想过,这家中指不定早就有人知道了?”邵鸿卿不以为意道:“若知道了,那人会不去揭发?”薛佩环蹙眉道:“若是让邵遇白发现,那就说不好了。”邵鸿卿失笑道:“你恰恰说反了,若我栽了,他可是最大的受益者。”薛佩环不急着反驳,思量片刻后才道:“难不成你还没有我了解你这四弟的性子?他那样的人,凡事都会寻到最好的时机才出手……”邵鸿卿却是全然不肯信,只笑道:“他这几年呆在南京的日子总共也没多少天,再者——”他微微一停,“我看自他娶妻后,花在那位颜大小姐身上的时间可是不少,这世上总有一道美人关难过。”“你当他跟你一样是情种?”薛佩环冷笑道,“女人对这些东西向来有一种直觉,一看一个准。我可没瞧出他是爱上她了,或许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但还绝不是爱。”邵鸿卿已丝毫未放在心上了,随口道:“你说是便是吧。”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43:00 +0800 CST  

夏日午阴嘉树清圆,庭院内枝叶扶疏,葱葱郁郁一大片。这时节蝉鸣正盛,一声高过一声,将盛夏光景也拖曳得绵长起来。半夏端了冰镇木瓜炖雪蛤进屋来,见舜华正趴在桌上写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问道:“小姐,你在写什么?”舜华的眉间拧成一个小小的八,叹口气道:“留在南京还是去广州。”半夏蓦地就笑出声来,惊讶道:“这、这是能写出来的?”舜华一本正经道:“当然。”半夏于是搁下白瓷碗盅,探过身来,佯装要偷瞧,舜华却已飞快地捂住,不给看。半夏只隐约瞧见那张纸上划分了两列,依次下来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她忍俊不禁道:“依我来看,南京与广州的区别,左右不过只一样,有没有姑爷在。”她说完还当舜华会害羞,却见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道:“唔,你说得对,这也算一项。”半夏听得此话,心内不免默默叹上一声。婚后这些日子里,四少虽花了不少时间在小姐身上,两人也常常一道出外游玩,骑马、射击、听戏,样样都是相携而行的,看在旁人眼中,十足十的伉俪情深,端端是一对璧人。可她却总觉着到底还是少了那么一点什么,若问她个究竟,自然也说不出道不明,只这样一种直觉罢了。

一声突兀的猫叫,小白从庭院廊下跃窗蹿来,小短腿蹭蹭两下跳到了桌上,惊得原本阖目小憩的那只同样通体雪白的鹦鹉皑皑扑棱棱掠起,飞到窗棱上立定,尖声道:“混账东西!混账东西!”小白却已滚到舜华手边,蜷成巴掌大的雪团,耷拉着耳朵埋着头,死不认账。半夏笑得直打跌,指着皑皑道:“谁教它这句的!”舜华抬手摸了摸小白,唇角含笑道:“大概是那日林妈詈骂小厮时学会的。”半夏笑道:“好的不学,尽去捡这些骂人的话。”舜华低头望着小白,眉目半掩,微微笑着问半夏道:“你说,为何那位杜小姐送来的这两个小东西都是纯白的?”半夏摇头未答,舜华抚着小白脖子上的同心绳,轻声笑着叹道:“真是可惜了,送给我岂不是辜负了这情意。”半夏自然不会去问缘由,心内却已大致猜出了个七八分。她正要在心内又默默叹上一声时,便见邵遇白走了进来。舜华不动声色地随手将那张纸压在几本书下,问道:“现在走?”邵遇白仿佛并未留意到她的动作,点了点头。舜华起身正要随他一道出门,半夏连忙去寻来一顶草编遮阳帽,见舜华皱了眉,亟亟道:“外面日头大。”舜华怕她啰嗦,不情不愿接过扣在头上。邵遇白目光不着痕迹地一斜,桌上小白正探着肉乎乎的小爪子将那张纸拽出,眼看就要扯断了。他微微一笑,却只道:“走吧。”

出了司令府,汽车往鸡鸣寺驶去。邵遇白与舜华皆不信佛,只因那日在饭桌上,邵千山提了一句:“你们结婚也有一段时日了,趁着遇白还在南京,哪天去寺里拜一拜,祈个多子的福。”当下舜华就略略尴尬起来,暗地里朝身旁的邵遇白使了个眼风。邵遇白平静道:“舜华年纪尚轻,我们还不急。”邵千山道:“什么叫不急?要拖到几时才算急?”这话让薛佩环面色阴沉起来,却也不便说什么,只低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二姨太何芜菁连忙出来打圆场,笑着道:“这是家里一贯的规矩,新婚夫妻去寺庙里祈个愿,求个多子多福,也是为了你们好。”邵予纾听得此话,不以为然道:“都什么时代了,还将这套陈旧迂腐的观念搬出来,谁肯信?四哥四嫂是留过洋的人,都明白生孩子这种事哪能靠佛祖神明来庇佑。”邵千山不悦道:“别把从你那些狐朋狗友中学来的东西拿到家里来,这不是你实行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地方。”邵予纾不满道:“爸爸!他们都是有志青年,哪能叫狐朋狗友——”她还要说下去,何芜菁直接伸手在桌下往她腿上一揪,痛得邵予纾眼泪汪汪,埋着头不再说话。顾烟罗轻轻浅浅地笑,“这一类事,信一信拜一拜总归是好的。”舜华见此情形,只得开口道:“我们会去的。”何芜菁笑道:“便去鸡鸣寺罢,那处求子最灵。我先同那里的住持打个招呼,到时你们也方便许多。”舜华淡笑道:“麻烦二姨娘了。”

进了寺门,便有小和尚上前为他们引路。鸡鸣寺向来香火旺盛,纵是炎炎夏日午后,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也是络绎不绝。舜华见那些人皆面带虔诚,不由低声问邵遇白:“像我们这样心不诚的人前来祈福,会不会遭报应?”邵遇白看她一眼,念着小和尚就走在前面,于是也低了声音,笑着道:“心不诚至多不灵罢了,你想得太多。”舜华却轻轻咬着唇,面色也不似平日那般沉着镇静,邵遇白见她这般模样,问道:“你怎么了?”舜华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低着头走路。遮阳帽掩去了大半张脸,邵遇白便也看不见她此刻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轻声道:“我认识有个人,她曾在佛前发过一个誓,后来违背了,也就因此遭到了报应。”邵遇白眉目沉静地望着她,片刻后道:“不会是我们。”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45:00 +0800 CST  

邵遇白寻到舜华时,她正与陈照站在寺院外那口胭脂井旁,相谈甚欢的样子。舜华笑得眉梢带娇,唇角含俏,仿佛盛夏就在她眼底盈盈流转。她这般快乐,此前那略略有些怪异的沉寂消失不见,邵遇白不由也随之牵了牵嘴角。只是转念又莫名想到,她在他面前却极少有这样的笑,不带任何含义的,单纯的笑而已。他走过去,问道:“在聊什么?”陈照见他虽在笑,却不知为何心底有些毛毛的,连忙收了笑,退开两步立在一边去。舜华笑着回道:“南京的小吃啊,芙蓉蛋、鸡汁汤包、鸭血粉丝、什锦豆腐涝……我都还没尝过。”邵遇白状似无意道:“广州小吃也不少。”舜华眼眸明亮,唇角微翘道:“太远了,南京的我还没尝遍呢。”邵遇白眉梢一沉,正要开口,却见她取出一只锦袋递来,浅笑着道:“你过几日就要启程了,我方才在寺里求了一个平安符,路途遥远,这便算作临别赠礼。”邵遇白接过后,面上神色未动,平静道:“你要留在南京?”舜华点点头,笑道:“邵督军,祝一路顺风。”邵遇白握着锦袋,扬了扬唇角,也笑着道:“谢谢。”

许维均方踏进蓼萧院,就听庭院内笑成一团。走近了瞧见原来是林妈将自家的小孙子阿拂带了来,这会儿少夫人舜华正蹲下身握着沾了雄黄酒的毛笔在他额头上写“王”字。阿拂小孩子心性,故意捣蛋地摇头晃脑,最后叫舜华将那个“王”画得歪歪斜斜。哪知阿拂竟还要求道:“姐姐,我也要在你头上画。”林妈训道:“叫四少奶奶!”想了想,连忙骂道:“小兔崽子,莫要蹬鼻子上脸了!”又赶紧对舜华道:“四少奶奶,小孩子说胡话,您莫在意。”舜华却摆摆手,将笔递给阿拂,撩开额前刘海,笑着道:“好啊,你来画。”正在廊下挂艾草菖蒲的丫鬟小厮们都扭头看过来,阿拂一脸正经地在舜华额上涂涂写写,末了还不满足,顺手往两边脸颊上各添了三横。舜华起身,扭头看向众人,一脸不自知的无辜,这下一个个都笑不可抑。原本四仰八叉躺在石桌上晒着太阳睡着觉的小白叫这笑给吵醒,舔舔爪子,探过去蹭了蹭舜华。舜华低头看它,一人一猫——不,应当是一猫一小老虎——四目相对,院内其余人便是笑得愈发厉害了。许维均立在那儿含笑望着,过了许久才走来道:“少夫人。”舜华嘴角犹噙着笑,纤纤细指往身后一点,道:“许处长,督军在书房等你。”许维均点点头,看到她脸上画的小老虎,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抑住不笑出声来,赶紧低着头朝里走。他从前来蓼萧院,总觉着清冷沉寂,而今有了女主人,果真是有些不一样了。他心内不免也高兴起来,现下蓼萧院终于有了一些人间烟火气。

他进了书房,见窗子一扇扇都大敞着,庭院内的声响一并清晰传入。邵遇白坐在窗下读一份急电,眉目沉静,丝毫未受干扰,却也仿佛与那些一道隔绝开了。他抬头见他来了,搁下急电,问道:“查好了?”许维均道:“宋嘉佑原籍湖北武汉,祖上是创办实业起家的,不过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就已没落了。学历是造的假,康桥那边根本没有宋嘉佑这个人,他读过湖北一所公立中学,便不再继续了。其余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他略略迟疑着,“似乎曾和少帅夫人有过一段……渊源。”邵遇白淡声道:“继续查。”许维均点了点头,见桌上那份急电,问道:“广东那面有事?”邵遇白道:“是上海这边,父亲那日就催过我了。”许维均道:“一切已安排妥当,后天中午的火车。”邵遇白扫他一眼道:“你是急着去见那位女歌手吧?”许维均连忙笑道:“我自然是为了正事而去的,当然……若是有空,可以顺便见一见。”邵遇白笑了笑,目光落在桌上原本压着的一张皱不成形的纸上。这是那日小白从舜华那处拽来的纸团,玩腻了,就扔到书房角落里不管了。他无意中拾到,看见上面划了两列,一列是南京,一列是广州,下面依次是各项分门别类的比较。内容包罗万象,譬如都有小吃,气候都过热,都离妈妈远……他一一浏览过,看到最末一行是,南京没有邵遇白,广州有。他一时哑然失笑,这便是她决定留在南京的原因?

许维均见邵遇白垂眼看着那张纸,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说话,于是开口道:“四少,可还有吩咐?”邵遇白眉梢微扬道:“维均,你说一个人的字迹会在一年内有多大变化?”这发问太过突然,许维均一时也猜不出他的意思,只得含糊道:“要看具体情况。”邵遇白仿佛也并非是要问出个结果,侧过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庭院内的舜华。许维均不由脱口道:“四少,你舍得将少夫人独自留在南京?”他也清楚这邵家水深,若真是为了少夫人好,便不该留在此处。邵遇白闻言笑了笑,道:“谈不上舍得或舍不得,她不愿去,我也不会勉强。”他拿起那张纸,又看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不过倒是有些……不甘心。”许维均心内想道,既然不甘心,那便想法子让少夫人改变主意。实在不行,就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先拖上火车再说。当然,他也只是这样想想而已,这是他许维均的解决办法,自然不是邵遇白会选用的。许维均正这样想着,就见邵遇白丢下了那张纸,起身望见窗边悬挂的艾草菖蒲,眉梢微抬,唇际掠过若有似无的笑,“明天就是端午了。”许维均自然明白不了他这话里藏了几层含义,只是看见他此时的神情,心底已猜出了个大概——但凡邵遇白露出这样的神色,往往意味着势在必得。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46:00 +0800 CST  

仲夏端五,端,初也。这日舜华一早起来,就见林妈带了一众丫鬟小厮们要在屋内熏苍术白芷,又在门上悬系了百索。邵家对于传统风俗向来颇为看重,舜华也不得不遵循,艾叶洗澡,胸前佩香草荷包。用早饭时,舜华对着面前的鸭蛋发愁,有邵千山在,她也不敢径自扔掉,也不能就搁在那儿。她悄悄瞄一眼邵遇白,他却恍若未见,舜华愁眉苦脸好一会儿,在饭桌上磨磨蹭蹭,最后趁所有人都未留意时,偷偷摸摸握到手里。待出门时,终于能鬼鬼祟祟塞给半夏了。到了玄武湖,舜华才知原来今日阵仗不小。旌旗高展,鼓乐震天,湖面上早有数只龙舟整装待发,另有几艘乐船在旁齐奏笙箫起兴,湖畔更是聚集了不少前来观赏的城中百姓。除去已远嫁的邵若渠及留洋在外的邵仲谦,邵家今日算作全员到齐。卫兵领着往湖畔筑起的高楼上去,省咨议局各位达官要人早已候着了,见邵千山与邵鸿卿来了,便是一阵寒暄客套。舜华昨夜并未睡好,于是只兴致乏乏地呆在最末,这场景也无需她做甚么,充个门面填个数罢了。这场面话却好似讲也讲不完,舜华百无聊赖地垂着头,摸了摸挂在胸前的香袋,又玩了会儿手指,一抬头蓦地撞见邵遇白的目光。他自那些人中看过来,唇线微动,几不可见地做了个口形。舜华辨出了那个字——忍。她忽然没来由地烦躁起来,留在邵家,想必日后如此般要忍的时候不会少。

官场话毕,咨议局议长笑着问邵千山:“这便开始?”邵千山含笑点点头,议长挥了挥手,高楼上一卫兵掷下令旗,便是数船齐发,仿若离弦之箭,势不可收。邵遇白回到舜华身边,同她一道凭栏俯瞰这声浪滔天的浩荡场景。因他二人与众人离得稍远,又有喧嚣声响做掩盖,舜华说话倒也不必顾忌了。她望着恍若盛世的繁华场面,人人脸上都带了浮夸的喜气,仿佛与这个千疮百孔的时代格格不入。舜华轻声笑道:“任谁见了这情景,想必都料不到这是个国家动荡的年代。”邵遇白道:“近者悦,远者来,你该赞一句治理有方。”一旁邵予纾凑过来道:“便是要劳民伤财造出这盛世假象?原本只是龙舟赛即可,现今却折腾出这样大的阵仗。”她说着往那面斜了一眼,“若无那些人出席,也不必耗费人力钱财修筑这高台,底下那些乐船、卫兵也可以一并省去了。”邵遇白闻言笑道:“这样说来,你算是无政府主义者?”邵予纾轻哼一声,道:“这么大一顶帽子我可不敢戴。”邵遇白望着玄武湖,淡笑道:“或许是有些劳民伤财了,不过仍是利大于弊。即使身逢乱世,也不必时时都苦着张脸。于百姓而言,日子仍旧要过下去,传统礼俗不能丢,当政者自然要将节日置办得要越热闹越好。否则连这点祈愿的寄托也没了,余下的日子岂不更难捱?”舜华闻言不由侧过来脸去看他,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听他谈论此类话题。她望着他的侧脸,仿佛这才清醒地意识到,她嫁的这个人乃是统领一方的督军,年少成名,正当显赫,而他的野心与抱负或许还不止如此。邵予纾一时哑然,只能气呼呼地回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如眼前这景,你看见的是江山如画,我看见的却是风雨飘摇。”说着转过头去问舜华,“四嫂,你来评一评?”舜华稍稍眯了眼,因立于高处,半个南京城收入眼底,景致如画,风光无限。她笑微微地回道:“我只觉得此时好风好景,不拿来观赏却拿来辩论时政,真是白白辜负了。”

此后便是邵家家宴。因在后湖这处有一所别馆,于是就近设宴,还请了时下正值风光的几位昆曲名角儿前来唱堂会。戏班子白老板捧了戏单来请点戏,邵千山也不看戏单,抬了抬手,白老板自然心领神会旋即递给了他身边的顾烟罗。顾烟罗接过单子,瞧了瞧,笑着道:“都是各位名角儿的拿手好戏,我贪心得直想每个都瞅一瞅。司令想看哪出?”邵千山顺势握着她的手,用朱砂笔圈了《林冲夜奔》。另一边二姨太看见这情景,只低头喝茶。她平日里吃斋念佛,倒不定真能心静如水,好歹面上功夫是能做足的,旁人看上去自然是和乐融融。戏单按着座次传给了邵昭年,邵昭年笑道:“都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既然司令点了《夜奔》,我便点一出《思凡》。”邵千山含笑道:“既是家宴,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相称。”传到邵鸿卿,他向来对昆曲名角儿无甚研究,拿了戏单给薛佩环,薛佩环扫了眼,笑道:“怎地没有《红梨记》,段先生今日既然在,却没有这出,我可是惦念好久了。”白老板连忙陪笑道:“虽没有《红梨记》,段先生的《长生殿》也是极好的。”他口中这样说着,心内却是想着,怎敢有《红梨记》!这出戏讲的乃是北宋妓女谢金莲的故事,而今邵千山正宠着三姨太顾烟罗,同是风尘出身,若叫人觉得有所影射,顶撞了邵千山,丢了小命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于是列戏单子时白老板不可谓不小心,慎之又慎,如履薄冰也不过如此。薛佩环懒懒笑道:“那便《长生殿》罢,也是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说着,若有似无地瞥了眼邵鸿卿,后者只当做未见,一个人喝酒喝得自得其乐。

舜华一直自顾自剥着盘里的小核桃,兴味乏乏地听着邵家人点戏,只觉一阵无趣。便是点一出戏,这些人也能将心里各自的算盘拨来拨去,也不知活得累不累。戏单捧到他们这处来,邵遇白问她:“你要看哪出?”舜华也不抬眼,专心致志剥核桃,随口道:“哪出扮相好看,便点哪出。”邵遇白微笑道:“那自然是《游园》了。”点完戏后,尚未开场,冯子衿领了小少爷童童到邵千山跟前来画“王”字。邵家人丁虽旺,到这一代却还只有邵恂然一房诞有子嗣,因此虽非长房所出,邵千山却也是极宠爱的,亲自在他额前画王,又给脖子上戴了五色彩绦长命索,着实是整个邵家的宝贝小少爷。舜华见邵千山面上毫不掩饰的喜爱之意,想起那日去庙中求子祈愿一事来,不免微微蹙了眉。邵遇白看她一眼,道:“你尚且无需担心,我既非长子,也非嫡子,暂且还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舜华闻话扫了眼邵鸿卿与薛佩环,低声道:“那他们……”邵遇白淡声道:“那便与我们无关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47:00 +0800 CST  


这样听戏,着实有些无趣。唱了好几出后,白老板极懂眼色地叫了停,暂且歇会儿场。舜华嫌闷,却不识这别馆的路,想出去透口气便只能乖乖跟着邵遇白。也不知七曲八拐绕了几道弯,邵遇白领着她到了二楼一方阳台去。此处凭栏远眺,便是暮色下烟波浩渺的玄武湖,白日里的喧嚣冗杂早已散去,此时只有凉风袭人,清景无限。近处的湖面荷花开得正盛,舜华想起司令府也有一池荷花,也不知开了没。她垂眉望着,低声道:“你在这家中待了这些年,从未嫌累吗?”邵遇白平静道:“生在邵家,我并没有其他选择。”舜华手搁在扶栏上,漫无目的点着上面镂刻的纹路,忽然发觉自己有些动摇了。她蹙了眉,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我往后也该这样习惯么?”邵遇白目光遥遥落在湖面,回道:“你既要留在南京,以后这般场景并不会少。”他略作一停,“除了一个忍字,别无他法。”又是这个字!舜华心内那阵烦躁复又隐隐涌来,偏过脸咬着唇,不说话。邵遇白见她面色略有松动,状似无意道:“既然不喜欢,又何必执意留下来?”舜华闻言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道:“你这是在怂恿我?”邵遇白面色平平道:“自然不是,提醒你几句既成事实罢了。”他低下脸凝眉看着她,又道:“你难道不清楚邵家——”舜华飞快截断道:“我自然考虑过。”邵遇白不由微微皱了眉,却听她继续道:“我也清楚并不容易,只是与此相比,我更害怕——”她停了下来,许久后才轻声道:“更害怕将全部赌注都押在一个人身上。”邵遇白面上神色也未有变化,只静默地听着。舜华望着水波潋滟的湖面,平静道:“邵遇白,你也知道我们都无法完全信任对方。若去了广州,我身边只有你,却还是一个不能相信之人,这样倒不如留下来。”

好一会儿,谁都没有再开口。最后还是邵遇白问道:“留在南京,你有何打算?”舜华微笑道:“无为而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邵遇白就这样凝视她许久,末了不由笑出声来。他的妻子终究还是太过年轻,抑或是太过骄傲。她或许足够聪明,也足够清醒,却从没有真正经历过权力争斗的尔虞我诈,也并不知道一池水能有多深。她独自一人或许也能明哲保身,他却开始有些不愿让她来冒这个险了。但他却只是微微笑着道:“下一出戏快要开始,我们该回去了。”舜华歪了歪头道:“我想再待会儿,你先回吧。”邵遇白点点头,正要离开,忽而又停下道:“别待太久,这出戏正是你点的《游园》。”回到座位上,邵遇白扫过一圈,仍有几个人不在。一是舜华,一是顾烟罗,再有便是邵鸿卿与邵恂然。舜华他自然清楚,邵恂然想必是去了戏班子的后台寻那几位名角儿了,而邵鸿卿与顾烟罗……他抬手端起梨花白酒,也不急着喝,静候这出《游园》的开场。

舜华在阳台上吹够了风,便要往回走。只是来时那七曲八拐的路此时越发难以辨清,因是别馆,也没个小厮丫鬟能引路,由得她兜兜转转起来。她只能按着尚存的稀薄印象选了一条走廊,走至尽头转角处,却忽然听得暧昧低喘的声响渐而清晰起来。饶是舜华未曾经历过,听得这声音也明白了个大概,弄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正要掉头离开,便听见那女声嗔道:“你这样猴急做什么,这一会儿工夫也等不及了!真是越发胆子大了,在这儿你也敢——”后面的话被淹没了,舜华的心却已陡然沉了下去,这是三姨太顾烟罗的声音。旋即另一人笑道:“自然是等不及了……你今日为何偏偏穿这身旗袍……你明知道我初见你时,你便穿的是这身……”舜华的脸上已彻底失去血色,咬着唇,毫不迟疑转身离开,快步穿过这狭长走廊,仿佛身后是有谁来追赶一样。

舜华回到自己座位上,一径沉默。邵遇白看她一眼道:“你错过了一出好戏,今日这《游园》唱得着实精彩。”舜华心内想道,可我却撞见了一出更精彩的。她忽然觉着有些不对,某种直觉在眼前一闪而逝。她蓦地抬头,冷冷看着他,道:“你是故意的?”邵遇白微笑道:“故意什么?”舜华皱眉道:“你几时就知道了?”他仍旧在笑,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漫不经心,问道:“知道什么?”她不说话了,只凝眉看着他,果不其然,究竟什么也瞧不出。此时戏台子上演着《长生殿》,好一段凄婉哀绝的情。名角儿段先生正唱道:“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镇日里高擎在掌。赛过那汉飞燕在昭阳。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上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得那官家丢不得、舍不得、那半刻心儿上。守住情场,占断柔乡,美甘甘写不了风流帐。行厮并坐一双。端的是欢浓爱长,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舜华微微眯着眼,看见顾烟罗步履娉婷回来了,面色平静,鬓发未乱,低着头同邵千山在说笑着。她再去看另一边的薛佩环,却见她神情专注听着戏。舜华右手不由自主紧紧握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屋内的每个人。

她想起婚礼那日,立在西厢房前的每一张面孔都无法瞧清楚,独留下幽幽鬼魅似的背影。暗夜里,唯有邵遇白静静看着她,她也只能看清他一人。她转过脸问邵遇白道:“婚礼那日,你说婚书上的祝词该换一句,是哪句?”邵遇白语气平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舜华轻声笑道:“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可这话也说出了至少在利益散尽之前,我们是没法分开的。”邵遇白淡声道:“错了。你忘记了那日的誓约?”无论日后如何,绝不分道扬镳?舜华清清淡淡地笑了笑,不再说话。许久后,邵遇白听见她开口道:“我和你去广州。”邵遇白面色沉静地点了点头,仿佛丝毫不曾惊讶,只说道:“好。”片刻后,他举杯饮酒,借此遮住了唇边几不可见却又呼之欲出的一抹笑。他终究是赌对了。

【第二章 完】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50:00 +0800 CST  
10

火车哐当哐当响个没完,舜华起身去开了话匣子,随手漫无目的换着台。这一会儿是时下顶红的电影插曲,一会儿是不知名的黄梅调子,再一会儿竟还有国外的西洋歌剧。她垂着颈子在听,忽觉背后有声响,一抬头便从眼前墙上挂着的镜子里望见了邵遇白。此情此景熟悉得叫她不得不立即就想到了一个月前火车上那位不速之客。邵遇白走到她身后,见她一副略略怔忪的模样,不由嘴角噙了笑,问道:“你在发呆想些什么?”她转过身,他微微低下脸在看着她。大约是因为此时已近黄昏,车厢内未开灯,便只有窗外的夕阳斜斜照进来。昏黄暗沉的光里,他整个人都显得异常温柔,凝眉看她时,仿佛眼底都极尽缱绻之意。舜华忽然没来由地想,面前这个人,这张面孔,若真对谁温柔起来,简直是要命的。她抬手开了灯,投下雪白通亮一片,那温柔仿佛也如幻觉一般旋即消失。她转身仍去拨弄着话匣子,随口问道:“为何是去上海?”邵遇白回道:“军中事务。”舜华闻言,似笑非笑道:“你不肯同我明讲?”邵遇白倒也不隐瞒,坦然道:“事关重大,我暂且没办法说得太细。”她也不在意,只问道:“你去上海是有事在身,那我呢?”邵遇白望着她白皙秀长的颈子,沉吟稍许,才道:“此次上海之行,我需要你相助。”舜华回过身看他,不由翘了唇角,这才是邵遇白啊。

话匣子里,那唱西洋歌剧的女声陡然尖利而高亢起来,跌跌撞撞破空而出,将车厢内填了个满满当当,只觉让人慎得慌。舜华忽然觉着这样可笑,她该明白昨日邵遇白使那样一出计,又怎会是简单地想让她离开南京?好在她也并未存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望,倒也不至于失望过深。况且,她自己何尝不是有别种企图的?这样想来,两者算作勉强相抵,她也没计较的必要了。他同她的婚姻,原本就该如此。她面上仍带着笑,却已淡了声音,微笑着道:“你不肯告诉我原委,却要我帮忙,世间哪有这样划算的买卖?”邵遇白眼色一沉,并未急着回答,她又笑微微地问:“空手套白狼,嗯?”这一声“嗯”尾音略略上扬,像一只猫爪子挠在他心尖,有些痒,有些刺,却又顽皮地转瞬即逝,徒留空荡。他思量了一会儿,开口道:“是去寻一个人,只是皖系也在搜查此人,为了谨慎起见,我也不能透露过多。”舜华听了这番话后,反而没了兴致,那些派系相争与她何关?她懒懒道:“那你要我如何帮你?”邵遇白道:“我想请你父亲帮忙。”舜华笑了笑道:“原来如此。那我看你也无须担心了,他对你这个女婿倒是十分喜欢的。”邵遇白神色淡淡道:“那样自然更好了。”舜华眼眸一转,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是不是这便欠我一次情了?”邵遇白扬眉道:“你要我帮你什么?”舜华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走到床边坐下,将拖鞋用脚尖一踢一踢地悬着,慢悠悠道:“我暂且没想好,到时再告诉你。”说着她便倒头睡去了,口中呢喃道:“我先睡会儿,晚饭时再叫我。别关灯,也别关话匣子,不然我睡不着。”邵遇白走到床边,见她整个人都裹在绒毯里,不由出声问道:“不嫌热?”她闭着眼,含糊道:“不嫌……”他不免皱了眉,之前已心生疑窦,此时看来她这样怕冷,大抵真是身体曾出过问题。

舜华这一觉睡得不平稳,恍恍惚惚做了一些梦,醒来却一个也记不住了。窗外还落着雨,浇在车玻璃上,噼啪噼啪地响。她转过脸,看见灯下读书的邵遇白,眉目温沉,形容清朗。他见她醒了,搁下书道:“是去餐厅,还是叫人将晚饭端来?”该是舜华尚未完全清醒过来,只怔怔地望着他,一时恍然起来,这一幕柔和温暖得简直不像是他们之间会有的。他见她犹在发愣,笑了笑道:“没睡够?”舜华揉了揉眉心道:“去餐厅就好。”出了车厢,见司机老张与副官陈照在走道间谈笑着,舜华低了声音道:“你去哪儿都带上老张?”老张与陈照见他二人来了,连忙立正叫了声:“四少,夫人。”老张还忙不迭地将烟头掐灭,赶紧扔到窗外去。邵遇白朝他们点了点头,一面走,一面淡淡道:“别人我信不过。”舜华不由扬眉笑道:“那你要用多长时间才能信任一个人?”邵遇白看她一眼道:“因人而异。”

虽过了饭点,餐厅内却还有稀稀疏疏一些客人,皆是两两相携,窃窃低语着。舜华对西餐无甚研究,就交给邵遇白来选。邵遇白点完餐后,状似无意道:“你从前在国外也这样随意吗?”舜华含糊道:“唔,凑合过就好。”邵遇白又道:“你是学钢琴的?”舜华极想将这话题结束,于是只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呢?”邵遇白喝了一口红酒,不急不慢回道:“哲学。”舜华闻言翘了翘唇角,哑然失笑道:“真是出乎意料,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必然会学军事。”邵遇白低声笑了笑道:“似乎也并不矛盾。”舜华今晚再一次生出恍惚,这气氛融洽得堪堪是有些莫名的诡异。她穿着短袖雪纺衬衣,手臂有些空荡荡的冷,不由抬手抚了抚,心内想道,她与他之间这般相处倒也是好的,淡如水,薄无情,谁也不同谁纠缠,谁也不与谁相欠。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53:00 +0800 CST  

舜华洗完澡出来,见邵遇白正坐在灯下看一份急电,她在房里转了一圈,问道:“半夏呢?”邵遇白头也不抬道:“休息了。”她又转了一圈,问道:“小白呢?”邵遇白抬眼看着她,笑了笑道:“你是在紧张还是在害怕?”舜华听得此话,呆了一呆,抿着唇不说话,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后,才开口道:“唔……只有一张床?”邵遇白仍低着头在读急电,只淡淡嗯了一声。舜华低头玩手指,闷了一会儿又道:“这样麻烦杜小姐可好?”邵遇白道:“今晚匆忙了些,暂住一夜。待那所别馆收拾好了,过两天便住进去。”舜华问道:“要在上海待多久?”邵遇白搁下急电,走过来道:“头发吹干了再睡。”舜华蹙着眉尖,一脸嫌弃道:“我不要用电吹风。”邵遇白不由笑了笑,她偶尔显露的小性子着实像个小孩子。他低下脸看她,她方洗完澡,乌黑的发湿漉漉,尚有水珠顺着脸颊滑下,眉眼仿佛也水光潋滟,微波摇晃。他拿过她手里的毛巾,竟极有耐心地给她擦起了头发。舜华怔了怔,一抬眼便见他微微俯着身,那睡袍宽宽松松的,领口略敞,她旋即就偏开了脸,目光在四处游移,只是不看他。这情景着实让她有些不自在,又问了遍:“在上海要待多久?”邵遇白平淡道:“不会太久,不过也足够让你尝遍这里的小吃了。”听得这话,舜华究竟自在了一些,翘着唇角笑,“不能游遍中国,尝遍中国也是好的。”邵遇白笑道:“应该能让你不虚此行。”

她不肯看他,于是低着头又玩了会儿手指,思量许久后,究竟还是开口道:“这房间隔音效果如何?”邵遇白手一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你要做什么?”她抬眼,一本正经道:“我有话想问你。”她想了想,又道:“自然,回不回答由你。”邵遇白就这样望了她一会儿,方道:“你问吧。”舜华略略迟疑道:“你为何笃定我一定会撞见你二哥和……三姨太?”邵遇白笑道:“这种事怎会是笃定的?若我说其实是在赌一把,你可会信?”舜华不无讥诮地笑道:“以你的行事风格,即便是赌,怕也是已有了极大的把握。再者,纵使真没那样巧,你也会有其他的法子罢?”邵遇白只含笑地望着她,并不回答。舜华又道:“那你是几时……知道的?”她这话问得含糊,他却已然明白,淡淡道:“一年前。”舜华眉梢一沉,沉默良久,究竟还是问了:“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父亲?”邵遇白声音已淡了许多,不答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他?”舜华说不出话了,明眼人也看得出若邵鸿卿此事暴露,邵千山一怒之下,指不定就会革去他的少帅之位,受益者理所应当是邵遇白了。她正怔忪中,又见邵遇白神色淡漠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我能发现,有一日自然还会有他人知道的。”舜华听得此话,指尖慢慢凉了起来,这是要借刀杀人?她想起邵家那一张张面孔,若有别的人知道了,似乎也没有不告发的理由。

方才那因旖旎暧昧而浮起的燥热瞬间退去,她静默了会儿,轻声笑道:“我现下有些后悔问你这几句话了。你其实不必告诉我的,知道太多对我来说可不算是件好事。”邵遇白道:“你是我妻子,我也没必要隐瞒。”妻子?舜华清淡地笑了笑,低声道:“薛佩环可知道此事?”邵遇白漫不经心道:“大概知道罢。”又是一对名存实亡的夫妻吗?舜华忽然觉得这样悲凉。沉默许久后,她轻声道:“邵遇白,我们有一天也会这样么?”他眉梢一扬道:“那不是我们。”她恍然想起那日在庙中,她问他们是否会遭报应,他也这样回一句,不会是我们。那他们该是怎样的?终有一日形同陌路,彼此相看生厌?她忽然有些茫然,这样漫长的一条路,不齐心的两个人如何并肩走得完?此前父亲告诫她不要将婚姻当儿戏,她并未当真,而现今看来,她确是太想当然了。

邵遇白擦干了头发,望见她一脸迷茫的神情,一双清波流动的眼仿佛也氤氲了雾蒙蒙的水汽,这样的她着实太少见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底仿佛没来由地坍塌了一角。。他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低声道:“你在担心什么?”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穿过,末了顺着刘海滑到鬓角旁,那指尖抚在她脸颊,仿佛是带了六月的暑气,让她突然感觉有些烫,偏了偏头,躲开了。邵遇白倒也不在意,收回手道:“别多想了,早些休息。”她怔忪了一会儿,慢慢道:“邵遇白,我们都尽量不做一对怨偶罢,即便是没法做成朋友,也至少能平和相处。”她知道他不会对她全然信任,她也不会对他毫无保留。但既然今后那样长的路都是要同他一道走下去的,纵使彼此没有情意,至少也该淡泊如水地相处。邵遇白闻言眉梢微抬,低下脸看着她,片刻后道:“这是自然。”

舜华听他这样承诺,忽然自在了许多,睡意便也涌了上来,她倒在床上,困得睫毛半掩,轻声笑道:“我那日同你说过,若还有什么蒋小姐、张小姐、刘小姐,不如早些安置好。今日却又还有位杜小姐……邵遇白,你还有多少位没安置好的?”邵遇白不由皱了眉,却究竟没有说话。她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斜乜着他,笑音隐隐道:“嗯?邵清嘉?或者叫你清嘉?”那一声“清嘉”唤得他又有了今日火车上那种猫爪子挠过的感觉,痒而刺,却只是撩拨似地转瞬即逝。他哑然失笑道:“你难不成是在——”舜华扬眉笑道:“嫉妒?自然不是。”她侧着头躺在枕头上,掩唇遮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倦得像一只猫咪似的,眼皮半搭着,这样看着他时便好似媚眼如丝,竟还有了妖娆之态,简直是叫人有些心痒难耐了。她却仿佛还不自知,笑着道:“不过我倒是这才发现原来你的字挺好听的,清嘉,邵清嘉……”此时此刻,此景此人,她这样近地躺在他身侧,若他不低头吻下去,堪堪是浪费了。他侧过脸,却见她已阖了眼,困得迷迷糊糊道:“邵遇白,你送我的那只勃朗宁就在枕头下。”他神色未动,只问道:“所以?”“别乱来。”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08:00 +0800 CST  

邵遇白闻言微微挑了眉梢,低头看见她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下颌尖尖,巴掌大一点。散开的头发有一些凌乱,额前还有一两缕不听话地翘着,十足的孩子气。平常见惯了从容清冷的模样,他似乎也这才想起她年纪不过二十,与家中邵之婉相当。只身离开北平,远嫁南京,而之后他又将她拖入了邵家这一池深水中。原本他是没必要非得让她知道邵鸿卿与顾烟罗一事的,便如她所言,还有其他法子可用,不至于走这一招棋。只是当他念起她总刻意疏远邵家的一切,仿佛自己不过是借居的过客,就忍不住要将她一并拽入到这局中来。即便有誓约在,他也没法完全放下心来。她于他而言更像是个迷,猜不透,也捉不住,似乎一眨眼就会消失一样。她不肯与他有过多羁绊,那他便步步为营,一层一层将他们之间的羁绊加深,直至有一日,彼此再也挣不开,断不了。可此刻他望着她略显稚气的脸,似乎开始有些动摇了,她太年轻,或许也会太脆弱,有些远不是她能承担,也不是该她承担的。

他抬手想拨开她额前那缕头发,她却猛地睁开眼,极快拽住他的手,墨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也不知究竟是猜中的得意,还是被扰到的不快。邵遇白微微笑着道:“要在床中间搁一碗水?”舜华长眉一扬,不答反问道:“你忘了我们的约法三章?”邵遇白点了点头道:“自然记得。不过第一条分床而睡,现下是已经破掉了。”舜华眨了眨眼道:“还有第三条,不许强迫对方。”邵遇白看着她,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舜华见他这样,便也不肯松手。两人就着这般有些怪异的姿势僵持了片刻,邵遇白唇角仍旧带着笑,对舜华道:“你似乎太高估我了,我从来就不是君子。”舜华先是怔了怔,低下眼睑,不由自主就咬了咬唇——但凡她有些不安时,便会是这个模样。邵遇白望着她一头乌发散在雪白的枕巾上,同样白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唇,愈发显得唇色如樱。他忽然觉得,她也高估他的克制力了。

舜华抬眉一瞧他,眼里闪过狡黠的笑,一脚踢开蚕丝薄被,飞快地翻身压住了邵遇白,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得十分得意。其实她那点力气如何能压得住他,不过是得了个偷袭的巧,先声夺人罢了。若邵遇白真要同她计较,方才她一踢被子时,他已将她反压制住了,哪还容她有后面的为所欲为。不过他此刻却只是眼底带笑地看着她,连手指也丝毫未动过。舜华空出的手里已不知何时握着匕首,笑吟吟道:“你说我是该用匕首还是该用枪?”她一身天水碧色的绸子睡袍,整个人便是葱绿葱白似的娇嫩,这般俯视时,领口微微倾下,露出一片雪白细腻肌肤,两道锁骨显得愈发精致小巧。她拽住他的那只手并未放开,另一只手握着匕首似远非近地松松抵在他颈侧。若没有这匕首,眼前情景着实是有些旖旎而香艳。邵遇白似乎还真考虑了会儿,然后回道:“随你喜好。”舜华唔了一声,握着匕首往他身下探去,慢悠悠道:“枪太痛快了,不划算。”邵遇白从善如流:“那便用匕首吧。”舜华忽然笑得直打跌,堪堪是要倒在他身上了,笑得断断续续道:“真好玩儿,像是戏文里演的打家劫舍的傻土匪遇到了一穷二白的呆书生。”邵遇白一时哑然,哪会想到她说出这话来。气氛瞬间就变了,哪儿还有方才的暗潮汹涌、暧昧婉转,全余下她清朗朗的笑。

邵遇白垂下眼,忽然觉得此前那动摇已消失。她年轻,也或许脆弱,但却有盎然无限的生气。那便足以同他并肩立于这乱世之中,任波涛骁勇,一起淡看风云。舜华收了匕首,仍旧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是真喜欢以俯视的姿势望着他,脸上也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长眉斜斜上挑,唇畔似笑非笑。他不由想笑,这样的她着实太孩子气了,仿佛前一刻那妖娆得惑人心魄的并不是同一个人。舜华开口道:“你虽不算君子,但至少会信守承诺。这一点上,我相信你。”他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相信他吗……他们之间,竟也有了可以相信的地方。她眨了眨眼,尽是狡黠之意,继续道:“所以你不会趁人之危,也不会强迫对方罢?”换一个信任,似乎……很划算。他牵了牵嘴角,算作无声地应了。

舜华还以为与人同床而眠会不自在,没料到这一觉却睡得极好,醒来时,枕畔早已空荡荡了。下楼来,也只见到半夏在餐桌上摆着早餐,陈照立在一旁,忙叫了声:“夫人。”舜华点了点头,坐在桌边,想了想,还是问道:“督军呢?”陈照回道:“一早便出门了。”舜华端着牛奶喝了两口,状似无意道:“许处长与杜小姐呢?”陈照道:“和四少一起的。”舜华用筷子尖点着煎蛋,原本就有起床气,现下愈发没多少胃口了。陈照又道:“四少吩咐过了,这两日他会有些忙,夫人若想去哪儿,由我陪着。”舜华嗯了声,直到用完早餐后才道:“我想去看场电影。”来了电影院并没有太多选择,两部时下当红明星主演的爱情片与一部国外引进的片子。舜华瞧了会儿海报,随意选了部主角长相貌美的。她挑眉看了看陈照,问道:“你要看吗?”陈照不免尴尬,与少夫人一起看爱情片,这听来无论如何都有欠妥当,于是回道:“我在外面等就好。”舜华起床气这会儿终于是消了不少,见他这模样,语气也温和了下来,“你自己随意去逛逛吧,两个钟头后再来接我就好。”

早场电影院自然人少,稀稀疏疏散落了七八个,舜华挑了角落的位置。漆黑的影院里,只幕布有光,正上演着一段哀婉凄绝的恋情。舜华看得有些漫不经心,电影里的恩怨情仇都太遥远,论戏剧性还不及她所见过的。她支着额角,正有些百无聊赖,寂静而空落的影院内突然剧烈砰地响了一声——舜华心一紧,是枪声。旋即便是接二连三的尖叫声,谁也辨不清这枪声是从哪处来的,谁也不知此时该怎么办,要逃还是要躲,场面瞬间混乱了起来。舜华半伏着身子,手里已握着那只勃朗宁,现下她不得不庆幸邵遇白送了这个礼物。她藏匿在座椅背后,眯着眼睛张望四周,自己此时离出口太远,也断不敢冒险。又随之响了两记枪声,舜华屏气凝神,大约辨清了开枪的人所在的位置。还不待她有任何反应,身后忽然有人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压着她握枪的手指,抬手便是朝那边一连开了三枪。又是一阵尖叫狂喊,随即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中。舜华被这变动搅得一时怔愣起来,只听见身后这人仿佛是轻轻松了口气,低声道:“多谢你的枪。”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10:00 +0800 CST  

寂静过后,电影院内被吓瘫的那几个人几乎是半滚半爬着奔向出口。幕布上电影还放着,男女主角在夜色中身形相近,欲语还休。幕布之外的黑暗里,同样是身形相近,却是千差万别。舜华总觉着身后这人的嗓音仿佛有种似曾相识的直觉,便怔了一怔,不过转瞬就使了力挣开他的手,顺势一气呵成转身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漆黑的暗沉里辨不清眼前这人的相貌,只瞧得出是个年轻男子,她冷了声音道:“你是谁?”见枪口对着自己,傅昭阳神色未动,也不回答,只微微笑着提醒道:“你再不走,待宪兵队来了,便是想走也没法了。”舜华扬了扬眉梢,也笑着道:“你既然都这样镇定,我为何要急?”傅昭阳道:“我方才既然敢开枪,自然有脱身的法子。倒是你……”他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要附在她耳边了,“这电影院内除去现在躺在地上那个人,唯独你有枪在手。”舜华清清淡淡地笑,不以为然道:“你难不成还认为我会傻到去当替罪羔羊?那人既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又何必要慌。”傅昭阳闻言不由摇了摇头道:“这处是法租界,办事不按着规矩来,随便抓个人替罪是再常见不过的。最要紧的是……”他略略一顿,才轻声笑着道:“我方才是握着你的手开的枪,你手上也沾了硝烟。这已不算随便抓个人替罪,几乎是证据确凿了。”

舜华心内一沉,自己无意中竟惹到了个不小的麻烦。她将眼下形势迅速理清了一遍,问道:“那人是谁?”傅昭阳道:“自然想要我死的人。”舜华抬手将枪口凑近,牢牢抵在他额头上,冷冷道:“别说废话。”傅昭阳咳了两声,道:“大概是雇来的杀手罢,我也不认识。”舜华垂下眼,咬着唇暗自思量着。她自然明白既有邵遇白在,即便自己被误抓了,到时也能脱身。可明明是清白的,何必冒险走这一遭,又是法租界,想必也够好一番折腾。更何况,她并不愿为此而欠邵遇白一个人情。淡如水,薄无情,是他们之间该有的。她这样斟酌一道后,低声问道:“你方才说的法子是什么?”傅昭阳微笑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宪兵队现下已经来了,刚才出去那几人想必已被拦住,那我们只能走后门。”来得这样快?舜华不由蹙了眉尖,总觉着这一连串事件太过蹊跷。可眼下情势也顾不上太多,权衡利弊一番后,舜华果断起身道:“你带路。”傅昭阳转身背对着她在前面走着,不必回头也知道她的枪口就对着他背心。正要离开时,她突然探手拽住他,低声道:“放映室里的那个人……”傅昭阳嘴角不由掠过一丝笑,她竟还能这般心思缜密,考虑周全,不可不谓慎之又慎。他笑着回道:“这倒不必担心,方才我留意过,第一记枪声响起后他就被吓跑了。”舜华听了这话,却是眉间皱得愈紧。

出了后门是弄口,舜华一回头,果然见一列宪兵队来了,正要将电影院包围。傅昭阳侧过脸朝那边看了一眼,低声道:“你这样拿枪对着我,恐怕太显眼了一些。”舜华抬了抬眉梢,上前一步,挽住他的臂弯,而枪仍不着痕迹地握在手里,抵在他身侧,在旁人看来,便也瞧不出其中端倪。傅昭阳无声地笑了笑,道:“你这样镇定,不得不叫人怀疑大约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状况罢?”舜华懒得理他,只斜他一眼,不无嘲讽地笑道:“这话该我问罢,看来你遭到谋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傅昭阳望着她白皙纤秀的颈子,怔了一怔,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两次相遇?他收回目光,懒懒笑道:“幸而我一向命大。”他们穿过典型的上海弄堂,过道逼仄而狭长,两边楼仿佛是要倾斜着向中间坍塌,像是只用了一道道横出来的竹竿支撑着,上面晒满了各式各样半旧不新的薄衫和褂子。时近中午,油烟味儿饭菜味儿从一扇扇窗子里飘出来,四处溢香,满满都是俗世烟火气息,这里的人大概也想不到方才隔了几道墙外的电影院内发生过什么。舜华低着头想了想,还是出声问道:“这事会如何解决?”傅昭阳道:“抓不到人自然不了了之,又或者……去街上随意抓个流浪汉替罪也是常见的。”舜华听得此话,冷冷扫他一眼道:“你倒是逍遥法外了。”傅昭阳笑着又咳了两声,也不反驳。穿出弄堂,傅昭阳道:“现下应该安全了。”舜华警惕地张望了会儿,抽出了手。傅昭阳见她要走,出声问道:“我该如何谢你?”舜华头也不回道:“忘了这件事,对你我都好。”傅昭阳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含笑道:“对了,有一事我忘了说。很抱歉,其实你手枪里原本只有三颗子弹,我刚才一齐用完了。”舜华回过头,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想起这一路自己还一直用枪挟持着他,于是几乎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傅昭阳也不急着离开,待舜华背影完全消失,才出声道:“跟了一路还不嫌累?”周同璧不知从哪处的亭子间窜出来,笑道:“原本还在担心,不过见你有佳人相伴,想来也没我什么事了。”傅昭阳神色淡漠道:“佳人?她是邵遇白的妻子。”周同璧啊呀了一声,显然是始料未及,连忙问道:“你不怕她告诉邵遇白?”傅昭阳道:“那倒不会,况且她并不认识我。不过她既然在上海,想必邵遇白也来了。”周同璧皱了眉,心底隐隐有不安,迟疑道:“不知他来上海是为了什么。”傅昭阳垂眸沉思片刻,随即拍了拍周同璧的肩,笑道:“顾虑这么多做甚么,也不嫌累,现在你该庆幸的是我又一次死里逃生。”周同璧笑道:“死里逃生?就派刚才那样一个小喽啰来暗杀,连我也能避开,更何况是你傅三公子。”说着他不免叹道:“不过下次未必就有这样轻松了。”傅昭阳扬眉笑道:“何必去想三天后的事,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11: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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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华自弄口绕回,远远地隔了围观的人群便见电影院已被严严实实包围了,门口立了一圈荷枪实弹的宪兵。她瞧了会儿,也不急着上前,见正午的日头晒人,便往街边小摊贩搭的布棚子下躲去。里面一溜儿摆着各式胭脂水粉,小摊贩见来了顾客,连忙上前招呼道:“小姐买胭脂伐?我见你肤白,用这样的顶合适。”说着扭开了盒子递到她眼前来,舜华弹指挑了一点,眼角往那边微微一斜,状似惊讶道:“怎地来了这么多宪兵,出事了?”小摊贩也瞧了瞧,回道:“听说是有人被打死了,还是个洋人。”舜华一怔,不动声色地问道:“洋人?”在电影院内漆黑一片,她自然是瞧不清那人是什么模样,现下不免也呆了一呆。小摊贩叹口气道:“可不就是,只不晓得究竟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若不是洋人,宪兵队哪会这样积极。一来就包围住了,又将这周围都彻底搜了个遍,还挨个儿问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舜华眼中神色一沉,竟是个洋人,这下倒比她料想中还要麻烦了些。舜华望着手上的胭脂,垂下眼问道:“最近可还出过枪击案?”小摊贩摇着头笑道:“听你说这话就晓得不是本地人了,这上海哪天不死人,枪杀案也多了去了,所以你看这一出事,也没谁被吓住,都镇定得很。”他瞧了瞧舜华,又问道:“我听你口音像是四川人?”舜华心下一跳,面上淡淡笑道:“您猜错了,我是从北平来的。”小摊贩笑道:“莫见怪,我瞎猜的。我媳妇儿是成都人,方才听你说的这几句总觉着尾音有那么点相似的味儿。”舜华低眉垂眼,只微微地笑,并不答话,心内却是沉了一沉。

她侧过脸,见陈照正从人群那边跑过来,于是朝他招了招手道:“陈副官。”陈照一身都是汗,听到这声音简直像天籁,快步走过来道:“夫人你没事罢?我听说电影院出了事,正担心您。”舜华摇了摇头道:“那电影太无趣,我看了一小会儿便出来了,连后面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陈照惊魂甫定,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四少交代了。”舜华眉梢微抬,问道:“听说死的是个洋人,那是不是便有些复杂了?”陈照道:“这处是法租界,得按着他们的规矩来,想必不会太轻松。具体的我不清楚,夫人倒是可以问问杜小姐。杜家在上海举足轻重,便是洋人这边也要忌惮几分的。”舜华听得这话,也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手里摊着两盒胭脂,随口道:“你觉着哪种色好看?”陈照挠头讪讪道:“姑娘家的东西我也弄不明白,夫人觉得哪样好便是哪样。”舜华望着胭脂,眉目沉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好看是好看,可惜瞧上去……都像血。”

一入梅雨季节,这雨便细细绵绵下个没完。中午还是大太阳天,过半个钟头就暗了下来,到傍晚也不见要停的势头。舜华倚在窗前看书,小白昨夜莫名消失一晚,这会儿正趴在她脚边双爪并用扯着地毯的线头。窗外传来汽车的声响,舜华抬眼往下瞧,便见邵遇白与杜宛宛下了车,各自撑了伞并肩往这边走来,二人一面走一面在低声交谈着。淅淅沥沥的雨里,他们缓步走着,身形渐而清晰起来,杜宛宛仰着头侧过脸在看邵遇白,隔得远也能瞧出她掩不住的笑,而邵遇白稍稍低着头,面色倒是一贯的清淡。舜华立在那儿看了会儿,正要转身,忽然见邵遇白仰了头看过来。窗玻璃上淌了一道道水渍,他的面孔也就没法辨个细致,舜华的心却没来由跳乱了一拍,仿佛是小时候做了坏事被大人抓到一样。她旋即做了个自己大约也没法解释且会后悔好几天的举动——她抬手用书遮住了脸。

待邵遇白上楼来,舜华仍有些暗自懊恼,他走近时,她竟也未曾察觉。他站在她身后,微微低下头去看她手里的书,好半天都没翻过一页,不由笑道:“原来你这样爱发呆。”舜华原本还在怔愣中,这下骇得不轻,猛地抬头却撞到了邵遇白的下颌。她转过身看见邵遇白揉了揉下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突然就有了种欲哭无泪的荒唐感。她想待会儿一定要去翻下老黄历,瞧瞧今天究竟是个什么莫名其妙的日子,自己简直都不像自己了。离得太近,舜华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低声道:“抱歉,我一时没留意。”邵遇白也未在意,问道:“我听陈照说你今天去的那家电影院发生了枪击案?”舜华唔了一声,又听他道:“一个人去这些地方太危险了,下次我陪你去。”舜华斜斜飞了个眼风,也不知究竟是笑是嘲,懒懒道:“邵四公子能抽出时间来?”邵遇白闻言也不急着接话,只微微含笑地看着她,仿佛是想从她那双墨沉沉的眼里瞧出些什么来。末了,他回道:“若想做,总会有时间的。”

他二人下楼往餐厅去,邵遇白一面走一面道:“我这几天会有些忙,你若要去哪儿,记得随身带上手枪。”舜华点了点头,下楼见许维均与杜宛宛都已坐在餐桌旁了,两人谁也不看谁,俨然僵持之中。许维均抬头见他们来了,这才缓了脸色,低声对杜宛宛道:“别闹了。”杜宛宛大抵还是气不过,起了身冷冷道:“究竟是谁在闹?你居然肯信一个下九流的女歌手,而不信我?”许维均皱眉道:“你说话别太难听。”杜宛宛气得脸都快白了,抬了手大约是想甩他一巴掌,邵遇白沉了眉梢,淡淡叫了声:“阿宛。”杜宛宛这才看过来,沉了沉气,终于还是收了手。邵遇白走过来道:“先坐下来吃饭,其余的待会儿再说。”舜华一直漠然而平静地旁观着,只听到那声“阿宛”时微微扬了扬眉,眼里掠过似笑非笑的神色。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15:00 +0800 CST  

这顿饭每个人都怀了各自的心思,餐桌上异常沉闷而静默,舜华倒未有不自在,还颇有闲情地将青椒一点点挑出,再十分耐心地拨到一旁去。邵遇白淡淡扫过一眼,舜华面无表情地看回去。他大约是牵了牵嘴角,舜华却觉得他这笑格外讨人厌,只埋头吃饭不再看他。用完饭后,便径自上了楼,这三人之间的纠葛与她无关,作为局外人落得个轻松自在。许维均也一径沉默,末了只搁下筷子说了句:“我出去一趟。”他走后,杜宛宛气得直接摔了筷子,邵遇白看她一眼道:“多大了,还使小性子。”杜宛宛斜他一眼道:“这是我家,我想怎样摔就怎样摔。”邵遇白笑道:“他都走了,你摔给谁看。”杜宛宛冷了声音道:“我就是气不过。认识这么多年,他竟然为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戏子而不肯信我。”邵遇白起身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小吵小闹便好,别伤了彼此情谊。”杜宛宛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从来都是她给别人脸色看,几时受过这样的气,越想越难过。邵遇白又道:“你这脾气也不是谁都受得了的,维均这么多年哪次不在让着你?”杜宛宛怒极反笑:“我看你那位颜大小姐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你倒是甘之如饴了?”邵遇白微笑道:“这不一样。况且她这种脾气……却是恰好对我胃口。”杜宛宛听了这话,反而消了不少的气,也起了身同他一道往后面庭院去。

雨后的庭院湿气未散,氤氲在林间,暮色里蒙了一层烟灰冷绿的色调,让这仲夏竟有些惶惶惑惑起来。邵遇白望着那茑萝花架,不由笑道:“竟然还在。”杜宛宛歪着头瞧了会儿,轻声笑道:“可不是还在。这宅子里我最宝贝的便是这个了。”邵遇白微微仰了头望着花架,问道:“你该不会为了这花架而特地住过来?”杜宛宛拂了拂手道:“自然不只是。老宅子那边隔三差五便添个新姨娘,一个个年纪比我还小,看着就心烦。家不成家,跟个盘丝洞似的,我是半步也不想踏进去。”邵遇白闻言笑了笑道:“不过现下还是得要你勉强再踏进去一次。”杜宛宛斜他一眼道:“今日一听到那电影院发生枪杀案,便猜出你要让我去向老爷子打听什么了。”邵遇白道:“其实已能猜出个七八分,除了傅昭阳也不会再有别人了。”杜宛宛道:“我还当他即便不必改头换面或者整日东躲西藏来避开皖系追查,好歹平日里出行也要谨慎一些。”邵遇白道:“这里是上海,他的靠山远比皖系得势,谁也动不了。所以明的不行,只能来暗的。”杜宛宛道:“既然明知道对方在暗处,竟还有闲心去电影院这种最适合暗杀的场所,未免也太托大了些。”邵遇白笑道:“这才是傅昭阳的一贯行事风格,何况他还并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杜宛宛侧过脸看他,问道:“你从前与他相识?”邵遇白道:“好几年前的事了。”

杜宛宛沉吟道:“这样的人,连死都不怕,简直是有些无欲则刚了,恐怕很难找到可以诱惑或是威胁他的东西。”邵遇白淡淡道:“是人总会有弱点,他也不例外。”杜宛宛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不由笑道:“我看你这样子,大概是已经找到了,否则也不会空手来上海。”说着她眨了眨眼,半真半假道:“我认识你这些年,想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找你的弱点,可惜始终未遂。”邵遇白也未当真,只笑道:“我的弱点或许还不只一处两处。”杜宛宛叹了口气道:“也许初识那时候我还能找出一二,这几年是没法瞧出来了。”邵遇白眉梢一沉,不知想起了什么而笑得有些漫不经心,神色也略显淡薄起来。杜宛宛见状于是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从庭院深处往回走,她想起一件可无可有的事来,便随口道:“对了,后天是赵石溪小女儿的订婚宴,他一得知你来了上海就补了份请柬。你若嫌麻烦,我便替你推了。不过……”她话语微顿,“说来男方这边似乎和颜家是世交。”邵遇白侧过脸来看着她,杜宛宛想了想又道:“名字我是记不住了,应当是北平章世安的二儿子。”

夜色缓缓慢慢沉下来,杜宛宛洗完澡端了杯红酒踱步到阳台吹会儿风,一侧过脸便见舜华倚着旁边的阳台扶栏,手里也握了只玻璃杯,却是牛乳,正一口一口喝着。杜宛宛就这样瞧了她好一会儿,舜华不得不转过脸来朝她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这几天住在这里,麻烦杜小姐了。”杜宛宛笑道:“何必这样客气,叫我阿宛就好。”舜华想起邵遇白叫她阿宛,隐隐沉了眉梢,只笑了笑并不接话。杜宛宛慢悠悠喝了一口红酒,又道:“上次清嘉住这里都快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这宅子平日里除了我也没别人,你们来了要热闹许多。”舜华眉目平静,淡淡含笑听着这番话,杜宛宛看了她一眼,唇边掠过一丝笑,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喜欢邵清嘉?”舜华正在喝牛乳,听了这话只弯了弯眼角,大约是在笑,却也未说什么。杜宛宛晃了晃杯中酒,叹口气道:“年少时或许还会有这想法,不过很快发现自己是没那勇气的。他这样的人隔了远远看便好,要是喜欢了,那岂不是给自己找罪受,我可没那样傻。”舜华一口一口很乖地喝完牛乳,才说道:“我看得出来。”杜宛宛不免诧异地打量着她,迷惑道:“怎么看出来的?”舜华歪了歪头,道:“眼神。唔,这大概有些难以言喻,不过你看他的眼神与其说是爱慕,倒不如说是……钦佩。”杜宛宛将这话细细品了一会儿,狡黠一笑,“那你猜我从你的眼神里能看出什么来?”舜华摇头笑道:“坦白讲,我不太感兴趣。”杜宛宛坦率道:“可我真想说出来。”舜华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回道:“嗯,那我其实挺感兴趣的。”杜宛宛望着一身白睡袍的舜华,微笑道:“矛盾而克制。”舜华的笑凝在唇边,着实是怔住了。她对邵遇白,是矛盾而克制的?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17:00 +0800 CST  

楼主:春风骀荡温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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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3-05-05 23:1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09 17:54:0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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