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楼】任风云随波淡忘

长篇,民国文,换新楼。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5:14: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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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乍到,寒气仍旧不依不挠,变着法子留在北平,满城春意绿了一半,另一半还歇着。三月天犹冷,袄子尚且脱不下,好在日光极盛,立在太阳底下,周身都拢了漫天漫地的晴朗天光,也不至打寒战。

半夏立在一树海棠花下,呆呆地仰了头看。春风吹过几道,满树红肥绿瘦,她想起年幼时,阿爹抱着她,教她分辨哪种是垂丝海棠,哪种是贴梗海棠,哪种又是西府海棠。最后折了一枝重瓣垂丝海棠花别在她耳边,极粉嫩的色泽,衬得人愈娇。阿爹笑微微地看着她,摸了摸鬓边海棠,道:“你娘当年便爱极了这花,我也再未见过谁比她更适合戴海棠了。”她傻里傻气地搂着阿爹的脖子,眨了眨眼睛道:“我以后也会长得像娘亲那样好看。”阿爹大笑着捏她脸,她记不得他们还说过什么,只想起阿爹的笑声,像春风飘荡四周,拂起丝丝络络的花穗子,痒痒地划过脸颊。

她怔怔地伸手摘了朵海棠,怔怔地别在耳边鬓发上,最后竟入了魔似的,又怔怔地落下泪来。她只呆呆地想着,这一生,怕是再也回不到江南了。而余姚,便是水也是甜的,这个时节,大约早已春光烂漫,斜风细细,哪似北平这般萧索冷涩,叫人难受。

“你个呆头鹅似的立在这里作甚?大小姐要回来了,整个屋子的人都在忙活,寻了你老半天不见,竟在这后面逍遥!”她闻声骇了一跳,也来不及擦眼泪了,连忙转过身低着头,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什么。姚妈一手插腰,吊着眉梢扫过她几眼,见她脸上泪痕涟涟,气不打一处来,怒冲冲道:“哭什么!也不晓得挑个日子,非得要在大小姐回来这天哭!一脸哭丧样,都冲了这喜气!”半夏被骂得一呆,赶紧伸手去抹,手上却还沾着之前收拾旧物的灰,这样一抹,眼睛下一道白一道灰,十足的花脸。姚妈原本仍是气着的,这下也忍俊不禁,丢给她手绢子,又好气又好笑道:“赶紧擦干净,像什么话。叫管家看见,仔细扒了你的皮。”半夏接过手绢子使劲擦脸,姚妈又低声嘱咐道:“大小姐回来了,这几日多留个神,再这样恍恍惚惚下去,小心哪日惹怒了她,那可谁也保不了你。”

她垂着颈子听着,默不作声,只一径地点头。她来颜家做事不过两年,未曾见过这位四年前便留洋的大小姐,只晓得半年前大小姐在国外出了一场意外,叫车给撞了,据说伤得不轻。老爷和太太急得不行,幸得有向来交好的章家二少爷在德国留学,特地去英国照顾料理。太太却仍旧放不下心来,最后又让老爷亲自去一趟,折腾了两个月,终于风平浪静。听姚妈讲,这位章云路少爷是大小姐儿时的玩伴,后来双双留洋,只是一人去了英国,一人去了德国。她不懂英国在哪儿,德国又在哪儿,姚妈也不懂。从余姚到北平,已是她历经过的最远行程,这些有着奇怪名字的地方在她们脑海里所不能想象的遥远边境上,半夏琢磨着,乘着船一路逆着太阳走,或许就到了吧。后来听得老爷讲,这两个地方中间隔了一道海峡。半夏连海也未见过,哪还晓得什么叫海峡。她想姚妈也不晓得,但姚妈下来却对她说:“到底是从小玩到大的,隔了道——那什么?海虾?——也没断了那情谊。”她低声道:“海峡。”姚妈白她一眼,道:“我难道不晓得是这个嚜!”

偶尔姚妈他们这些老资格在私下里闲谈议论著这个大家子里的陈年往事,她便在一旁默然。他们也并不常谈论起这位离家数年的大小姐,她从那些只言片语的晦涩中,隐约猜出这大抵不是位脾气温和的小姐,因着极其优秀,又是长女,便被老爷和太太惯得骄纵而易怒。她在整理大小姐从前住的屋子时,见着了相片,十六七岁年纪时留下的,身形相较一般人略微高挑纤瘦,至于相貌面容如何尚且瞧不出来,只那微微扬着下巴的姿势颇有些傲气。半夏惦念着大小姐闺名舜华,相貌总归不会太差。阿爹尚在时,她也曾念过一点书,明白必然是出自《诗经》里那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她呆呆立在那儿,姚妈敛了笑脸,伸手戳她额头,眉一扬啐道:“还不快去做事,愣著作甚!”她连声应着,赶紧沿着小径回屋。姚妈摇了摇头,一脸没好气的样子,也转身往回走,嘴里仍在碎碎念道:“真是只呆头鹅,也不晓得尽在想些什么傻事。”临进屋前又扭头瞧了眼那几株海棠,想起乃是大小姐离家那年亲手栽种的,如今已然亭亭。

日光西斜,暮色渐起,青色的天穹幽幽现出丝丝微微的血红,血色似水墨晕染,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将浮云染了个透,连带着天光也变得柔软而浓厚。佣人们顺着颜家大门排了两列,半夏站在后面,垂了头候着,风吹着她的颈子,光溜溜的冷,她忍不住偷偷缩了缩下巴,一抬眼蓦地就望见这样美的暮景,看得痴傻了片刻。斜对面姚妈一声轻咳,半夏一回头就撞见她与沈管家的严苛目光,连忙低下头,暗自掐了掐自己手心。四下里静谧十分,大门外的巷子里老半天也不曾走过一人,只余墙内玉兰花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半夏立在那儿,忽地就有了一种荒唐与惨淡相接的错觉。命运或许便如这初春的暮色,偶尔壮美动人,偶尔寒意恻恻,有些人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辈子在云端睥睨众生,有些人在泥水中打混,淌了一身污垢仍旧难持生计。颜如舜华……她却连名也没有,立夏时来到颜家,管家便替她取名半夏。她嗫喏辩着自己原是有名字的,沈管家却手一挥,说:“既然来了这儿,便忘掉从前的名,你今后就叫半夏了。”呵,阿爹若地下有知,是不是得气昏过去?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5:16:00 +0800 CST  

她耳尖,听得身后远远门厅里落地钟敲了数下,巷子里终于传来汽车的声响。渐行渐近,尖锐一声刹车,到底停在了门前,沈管家赶紧上前,弓腰打开后座车门,笑道:“欢迎大小姐回家。”半夏低着头,不敢抬眼瞧,只听得皮鞋踩地,然后是一略略倦怠又低沉的声音道:“多谢沈管家,麻烦您叫人搬一下行李,总共三件。”这同她猜想中竟相差许多,这样骄傲如凤凰的人合该有一把清亮圆越的嗓音,而不该是此刻的倦意尽显,连语气也柔和似渐而幽蓝无力的暮色。或许,是旅途太过劳人了罢……沈管家道:“请大小姐放心,老爷去天津前已吩咐好,一切都会安排妥当。”颜舜华低低嗯了一声,问道:“太太呢?”沈管家道:“太太服了药,刚睡下不久,大小姐这儿要去?”颜舜华一面走一面道:“不必了,让她歇着罢,我也有些乏,明早再去看她。”

半夏鼓了勇气稍稍抬起眼去瞧,到底不敢放肆,只将目光落在肩以下。颜舜华似乎比相片里还要清瘦许多,着一件黑色皮质风衣和黑色长裤,显得人愈纤细,仿佛这四五年来仍旧是少女单薄的身形,只在高度上抽条了。她一手插在风衣口袋中,一手自己拎了只小皮箱,半夏望见她的手腕,极白,极细,不堪一握。

姚妈眉一扬,眼角朝她一斜,她赶紧上前低着头道:“大小姐,让我来提这箱子吧。”颜舜华拂了拂手,看她一眼道:“不必了。”她抬起头,就那样迎上她的目光,骇得连忙垂下眼退到一边。颜舜华走了两步又对管家道:“晚饭不用备了,迟些时候送一碗清粥到我房里就行。”她在前面走着,后面的人跟着,管家连忙吩咐了两人去搬行李。半夏随着他们走在最末,一时还有些晕晕乎乎。她忆起方才抬眼看到的那张极白的脸,唇上少有血色,两颊微微凹陷,下颌显得愈尖,俨然一种大病初愈的惨淡。整张脸上便只有那双眼有浓重的颜色,然而看她的那一眼,却是又淡又冷又倦,黑漆漆的幽深,哪里还能让人想起“颜如舜华”四个字来?半夏不由有些失望,颜家大小姐,颜舜华,便是这样的么?

颜家的走廊深且长,好在置了几盏电灯,也不幽暗。半夏腾出一只手扣了扣门,听得里面低声应道:“进来吧。”她推开门,屋内暗得很,只亮了一盏灯,一时竟未瞧见颜舜华。转了一圈后,才见窗台那儿坐了个人,背着脸在看外边。她端了一碗小米粥和几碟清淡小菜走过去,隔了几步远停下,舜华头也未转道:“先搁着,我这会儿暂且没胃口。”她轻手轻脚放在一旁小桌上,退开时一不留神踢到了一样硬东西,慌得差点跌倒。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扶起她的手腕,将她稳住。那只手冰凉凉的,不重不轻地握着,她一立稳赶紧退到一边,哪儿还敢看颜舜华的脸,骇得只差没跪下了。却听得舜华轻声笑道:“是我的错,将这些箱子乱搁一气,可没摔着?”半夏连连应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留心。”舜华跃下窗台,绕过她俯身去拾起。半夏这才见得地上摊开了三只箱子,竟全是一叠叠书,她方才踢到的,正是一摞又厚又硬的西洋书。她略略纳罕,难道那三箱行李尽是书不成?

舜华拿着那本书起身朝她微微一笑,道:“明日麻烦你将这些书拿到后面院子里晒一会儿,箱子在路上曾落进水里,打湿了不少。”半夏半低着头,赶紧应了是。她立在舜华跟前,堪堪差了一个头的身高,抬眼也只能看见她的衣领。她脱去了白日那件风衣,在里面穿了件简约至极的白衬衫。半夏看着顿觉惊世骇俗,虽说这个时代是开放了不少,可仍未见多少女性着西洋式裤装,更别提是她这般光明正大地穿着男式衬衫。当真是颜家的掌上明珠,被老爷和太太宠溺得随性而为。因她身形高挑纤瘦,这样穿着倒别有一番英气傲然。舜华忽道:“瞧我这吩咐的,这些书都不轻,你一人怕是要十分费力,我明日让姚妈再支个人替你分担一些。”半夏应了好,想了想又道:“我一人也行的。”舜华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半夏这才发现大小姐原也是这样爱笑的,只是那笑容也极淡,衬着略略病态的面孔,似此时照进房中的月光,清辉寡淡,虚虚实实无处分辨。

半夏问道:“大小姐可还有吩咐?”许是犹觉寒意,舜华抚了抚手臂,半垂着眼,慢声道:“将这屋里的相片都收起来,放到阁楼小间里去。”半夏惊诧了片刻,却也未说什么,转身去收相片。其实总共不过三张,想来大小姐也并非爱拍相片的人。一是五六岁时同老爷太太一起照的,一是稍长一些年岁后同那时刚出生的小少爷颜载阳照的,还有便是留洋前这张了。她收好后去瞧舜华,却见她立在窗前,微微偏了头看着清淡月色。她静默了一会儿,只得出了声又道:“大小姐可还有吩咐?”舜华好似没听到一般,仍旧望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歉意地笑了笑,说:“出了场车祸后,我现今偶尔仍会晃神,你以后可得习惯。先去休息罢。”半夏收好相片,退出了房间,阖上门前,她望见里面的大小姐又立在窗边,却打开了窗子,夜风灌进来,搅得布帘纷飞。有一瞬间,她想推门上前提醒她大病初愈,小心着凉。但她瞧见那立在幽暗夜色面前的纤细身形,竟觉出一种凌厉与果决。她又想起那双又淡又冷又倦的眼睛,霎时间退却了这种念头,悄然阖上了门。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5:17:00 +0800 CST  

忙活一清早,楼上楼下前院后院来回三四趟,教训了两个来了半年仍不长记性的小丫头之后,究竟将一大家子的里里外外细细琐琐安排妥当了,来不及喘口气,姚妈便又端了托盘,上面搁着几碟精致小菜和一碗红豆薏仁粥,叩响了大小姐的门。好半天没响应,她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又扣了扣门,抬高了声调道:“大小姐,起床了。”又静了许久,终于听得里面瓮声应道:“进来吧。”她空出一只手去开门,竟发现从里面给锁上了,心内虽有片刻诧异,还是又喊道:“大小姐,门锁上了。”估摸是过好一会子,终于见颜舜华开了门,身上还穿着睡袍,满面倦容,神色沉沉。姚妈是见怪不怪了,大小姐从前就爱晚睡,早上叫起来时总是一脸不霁。她将早饭搁到小桌上,见舜华坐在床边,蹙了眉不知在瞧哪儿。屋内暗沉沉的,只见她的脸色竟比昨日回来时还要惨白。姚妈这才觉出这郁郁的面色怕不只是小姐性情闹的起床气,更多的是之前那场大病尚未完全调节好留下的病态。唉!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要不是多年前就与邵司令家四公子定下婚约,婚期将近,老爷和太太又怎会急着叫小姐回来。只是——她转念又想道——能嫁去邵家,该是许多人梦都梦不到的,这等福气,到底也只该颜家大小姐受得起。

她这样与有荣焉似地喜滋滋想着,却听得舜华道:“将这粥端走。”姚妈正纳罕,又听她道:“我对薏仁过敏。”姚妈诧异,脱口道:“可小姐从前不最爱喝红豆薏仁粥么?!”舜华不耐地扬了扬眉,只一句:“那是从前。”姚妈自知多嘴,已逾了距,心内想着她这小姐脾气只怕比从前还盛了许多,嘴上却没流露半分,低声道:“记下了,以后会叫厨房留心。我先将这碗端走,再让做一碗百合粥?”舜华终于从阴影中起身,拉开窗帘,外头的春日晨光立马照了进来,她用手遮了遮眼睛,道:“不必了,一齐端走,我也还不饿。”她转过身,又问:“太太起床了?”姚妈道:“起了。”舜华“嗯”了一声,片刻后道:“告诉太太我待会儿便去看她。”姚妈应了是,抬头却见舜华微微眯眼在瞧那日光,眉目间竟是隐隐戾气。她心内一惊,虽说从前大小姐时不时也会闹闹脾气,但这般神情是绝不曾有的。姚妈张了张嘴,又赶紧闭住了。

颜太太倚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收拾屋子的小丫头暖春见日光正好,便上前拉开窗帘,她皱了皱眉,轻叱道:“关上。”暖春吓得赶紧去拉上,却听得门口有人道:“太太病了这样久,正该多晒晒太阳。”暖春扭头去看,正是大小姐舜华,一时间左右为难,竟不知到底听谁的。她偷偷抬眼去瞧太太,颜太太眉间浮上喜色,笑道:“那便听舜华的,就这样敞着罢。”舜华走过来打开窗,暖春见没自己的事便下去了。这些日子里天气都好得不像话,风和日丽,万里碧空尽是晴朗之色。她从窗口望出去,后院里已绿了大半,几株海棠旁边半夏正支了两张竹篾板子在晒书。颜太太端详着舜华,口中笑道:“离这么远做甚么。”伸手去拉她的手,叫她坐床边,舜华却手一撤,不叫她碰到,从一旁拉了张椅子坐下。颜太太脸上的笑意敛了一些,却仍是笑着的,也不勉强,问她:“昨晚睡得可好?”舜华翘了翘唇角笑道:“睡在颜家大小姐的闺房,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颜太太又细细端详了她片刻,多年不见,仍如当年那般浑身是刺,近不得,碰不得。颜太太笑得不咸不淡道:“睡得安稳就好,我看你脸色不大好,下来叫厨房这段日子仔细给补补,可不能让邵家到时候看见一个病怏怏的颜家大小姐。”

舜华没应声,只看着颜太太,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色,末了道:“劳烦太太挂心了。”颜太太只作不闻,但舜华那眼神却叫她不耐,她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道:“这几日倘若有兴致逛北平,便叫上家里一两个人陪着,毕竟以后回来的次数也不多。”舜华微微一笑道:“我从前呆在北平的次数也不多。”颜太太到底禁不起她接二连三的冷言冷语,终于没了笑脸,沉声道:“别忘了,再怎样你骨子里也流着颜家的血。更何况嫁进金陵邵家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莫要在这里得寸进尺。”舜华闻言轻声笑起来,眉目却异常清冷,她微微倾身看进颜太太的眼里,笑着道:“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可您的宝贝女儿宁愿自己制造一场车祸,也不肯嫁。要不是她哭着闹着求你们,你怎会允许我这个杂种进得了颜家,住的了颜家大小姐的闺房,还能代替她——”

“够了!”颜太太面色白了又白,厉声道,“此时我不想同你争,待老爷回来,你有怨气朝他撒去。”舜华淡笑道:“我怎会有怨气,求之不得,太太多虑了。”颜太太蹙着眉心瞧了她一会儿,舜华坦然迎视,面上是若有似无的笑,巴掌大的脸因生病愈加显小,下颌尖尖一点,目光平静而澄澈,倒好似孩子一般纯真。一时两人无话,片刻后,颜太太开口道:“今日叫你来,是想知会你一声邵遇白下月中旬去辽东,中途会在北平停留个三两日,也算是提前让你们见个面。虽然你那个母亲没教会你好修养,到时候却也不要丢了颜家的脸面,叫别人看了笑话去。”舜华温声温气道:“母亲有没有教好,我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不劳烦心。倒是太太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本来就不好,莫要再动气伤神,否则怕是见不到颜家产业在你宝贝小少爷手中光大那一日了。”颜太太抬手就是一巴掌,舜华却早已料到,轻巧一侧身就躲过了,懒洋洋笑道:“小时候被你打便是了,如今怎还能再让你打到?”她起身,道了句:“颜太太,好好歇息。”走到门口时,颜太太扬了眉梢,轻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无论你有多恨颜家,多恨我和舜华,从昨日起你便是颜家大小姐,一辈子也摆脱不了颜舜华这个身份。”闻言,她的身形在门口只一顿,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5:18:00 +0800 CST  

春风轻悠悠地吹着,半夏将箱子里的书一一取出,铺在竹篾板子上。她仔细地将书朝向阳处摊开。春日暖阳煦煦照着她的颈子,她垂头看那些书,有些是不认识的洋文,有些是汉字,她识得一些。整理到一本《牡丹亭》,她想起从前阿爹带她去看戏,其中一出便是《闺塾》。她见四下无人,只远远处有一两佣仆在修剪枝丫,便立在那儿,倚着一株海棠树看了起来。她看得入神,一时竟未瞧见舜华从主楼朝这边走来,直至站在板子前,探过身子去拿书,她才回过神来,慌着放下书,等着挨骂。骂却没来,听得舜华问道:“你识得字?”半夏道:“识得一点。”舜华拿过那本《牡丹亭》,翻了几页又问:“最爱哪一出?”半夏嗫喏道:“只看过《闺塾》与《惊梦》,也说不了喜爱哪一出,都是胡乱看的。”舜华打量了她两眼,将书递予她,道:“这书你拿去慢慢看,也不必还我了。”半夏诧异地抬头看她,脱口道:“大小姐不要了?!”舜华轻笑道:“你待会儿再从那些书里挑挑,看中哪些就都拿走,不用拘谨。”半夏惊愕得无言相对,舜华见她这幅模样,便道:“这些书于我已没有太大用处了,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你既爱看,送你是这些书的最好归处。”半夏期期艾艾道:“可是……可这怎么好……而且我怕姚妈和沈管家……”舜华拂了拂手道:“他们若问起来,我自会为你辩明。再者……”她的手指慢慢划过书页,语气清淡道:“我去南京也带不上这些书。”

半夏呆呆地望着舜华,从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将嫁少女的羞涩与喜悦,冷冷清清好似北平的深秋。舜华随手取了一本书,在海棠树旁的藤椅上坐下,漫不经心看起来,随意问道:“既会识字,你原本该不是叫半夏罢。”这话蓦地触及到半夏伤心处,闷了一会儿后才道:“不是的。”舜华随口道:“那是?”半夏深深吸了口气,太久没人叫她这个名字,说出来竟也觉陌生,“姜棠棣。”舜华轻笑道:“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是个好名。”半夏垂着头,听她这样讲想起阿爹来,一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舜华抬眼瞧了瞧她,淡淡道:“玫瑰换了名字一样芬芳,无论是半夏还是姜棠棣,你也始终只是你自己罢了。”半夏眼里已蒙上一层薄薄水汽,听得这话望向舜华。她从前听闻大小姐性情骄纵,又常爱闹小姐脾气,此时听得她这般宽慰自己,不免讶异。她望着舜华,却见她握着书卷慢悠悠看着,略略惨白的脸上,除去倦怠与清冷,竟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只是那嘲讽是对着谁的,半夏并不明白。

见半夏呆立在一旁,舜华道:“你也去搬把椅子过来,站着看书也不嫌累。”半夏慌道:“半夏不敢,这样站着就好。”舜华也不勉强,由得她去。半夏捧着《牡丹亭》看得入迷,也记得时不时就去将那些晒着的书卷翻过面。她回过头看舜华,却见她阖目靠着椅背,手里的书搁在膝上,似是睡着了。她悄然靠近,低声道:“大小姐,我扶你回房休息。”舜华迷迷糊糊道:“唔……不必,我合眼眯一会儿就好。”半夏忍不住蹙了眉心,虽是春日暖阳,仍还有轻微寒气,大小姐身子又差,经不起半点风寒。她便跑回楼里去取了一床薄毯,尚未走近就不由自主放轻步子。春风吹下了几朵海棠花,落在舜华的发上和肩上,那明艳浓稠的颜色衬得她脸色愈苍白,却也让平日里的冷淡、疲乏和戾气一一殆尽,只余下平静。虽不是颜如舜华,半夏却觉得这样的颜舜华像一个迷,叫人难解,也叫人沉溺。

毕竟身子差,暮色方至舜华就已觉困乏,早早用过饭回了房。半夏送热牛奶上去,见舜华坐在窗台边,窗子大敞,她赶紧上前关住,道:“夜风凉,小心受寒。”舜华笑得有些朦胧道:“是,我也该将惜自己。”半夏去拉窗帘,舜华望了最后一眼夜空,天还未完全黑透,仍是幽蓝,一轮圆月从枝丫间升上,天地间却好似声息寂灭,万籁俱静。舜华喝了牛奶,半夏扶她上床。她躺在床上闭着眼,轻声道:“我听你口音不似北方人。”半夏仔细掖好被角,也放轻了声音回道:“我的家乡在余姚,不知大小姐听过这地方没。”舜华翘了翘唇角,似在笑,却又笑得极淡极轻,“余姚啊……自然是听过的。”半夏却沮丧道:“只是我怕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舜华并未睁眼看她,只淡淡道:“你不过十七岁,哪能就将一辈子给盖棺定论了,未来的事谁也料不准。”半夏破涕为笑道:“大小姐说的是。”

待半夏灭了灯离开后,她睁开眼,蓦然想起白天里颜太太同她讲的最后一句话,这一辈子便是颜舜华了。她自己是否已被盖棺定论?她轻声笑了笑,嫁谁不是嫁,金陵邵家,大名鼎鼎的四少,该是许多人心中的如意夫君罢。她早已没有了不甘心,只是想到曾经有过的那些明明暗暗的念想终究不过是浮夸渴望,随着这悄悄降临、渐而浓重的暮色一齐熄灭。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5:19: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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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家宅子虽大,人丁却少,左右不过老爷、太太、大小姐舜华以及小少爷载阳四人,余下的便是仆人。老爷向来忙得不沾家,颜载阳在住宿制学校念书,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平日里整个宅子就更清冷了,太太和舜华都还病着,饭也不必下楼用了。除了归家的次日舜华去瞧过太太,后面便是再没有去了,仆人间难免有些闲言碎语,从前虽说母女间也不见有多亲近,但太太宠爱大小姐是人人皆知的,现今倒好像住在同一个家中的陌生人似的,谁也不同对方讲话。姚妈心里猜想着莫不是大小姐还在为婚事同老爷太太怄气?这叫什么事,难道还有人不肯嫁给邵四公子!大小姐真是被宠惯了,这样人人羡艳的婚事竟还有不满意的。她转念又想,难不成大小姐心里还惦念着别人,章家二少爷?她在颜家做事已逾十五年,也算是看着大小姐长大的,自然清楚她与章云路从小到大的情谊,可与邵家的婚约却是舜华年幼时就定下的。再者章二少虽好,可毕竟章家远不及金陵邵家,从华东至华南,一径邵氏天下,无论势力抑或风头皆是一时无两。她心内虽这样思量着,但听得仆人间私下里有关大小姐的议论,又冷了脸叫他们闭嘴。

半夏自然是不曾留意这些的,她只顾伺候大小姐,经过数日调养将惜,见她身子日渐好了起来,自己也欢喜。虽然身形依旧纤瘦,好歹脸色看上去是愈来愈健康,平日里无事,舜华就在后院海棠树下看书,一呆便是一天。春日正盛,院内飞絮漫天,散入春风逐满袖。半夏在二楼做事,透过窗子和稀稀疏疏的枝丫,偶然瞥见树下的舜华斜躺在藤椅上,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懒懒握着书,垂眼漫不经心看着。一树绯红映得她面颊涟涟生艳,偶有飞絮落红坠在鬓边青丝,竟横生出一种妖娆之美。她一个姑娘家远远凝望着,竟也漏掉两拍心跳,只觉美得扣人心弦。

“大小姐长得是真好看,可平日总冷冷淡淡的,她回来后我还没见她笑过呢。”身旁的暖春一面拿了把小刷子扫掉窗棱里的积灰,一面望着后院里的舜华遗憾道。另一边收拾香炉的碧冬接过话道:“我那天见过!大小姐也是在树下看书,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得可好看了。”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就是没见她对人笑过。”半夏垂着头在一旁做事,没吭声。暖春扭过头唤她:“你伺候着大小姐,可曾见她对谁笑过?”半夏一径闷不做声,仔细揪出地毯里的落渣。暖春见她不说话,又回过头对碧冬道:“可惜大小姐在这里也住不久了,你可知婚事是几月?”碧冬道:“这种事我哪晓得?只是这种大家间的联姻,六礼肯定是少不了的,怕还是得过一段时日。”暖春笑道:“现今是新社会,兴许用不上这样繁复陈旧的礼节了。”她又低了声,凑过去道:“我昨日听见太太告诉姚妈,邵四公子这月中旬就会来北平,到时定是要见一见。照你说的按着古时旧礼来,那不到洞房双方可都是见不得的。两个从没见过面的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谁也不认识谁,要是新娘被调换了,那新郎也不晓得,照样当做枕边人。”

碧冬笑着拍了她一下,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仔细管家和姚妈听见,看不撕了你的嘴!”暖春扬了扬眉梢道:“那我倒不怕,这会子沈管家替太太办事去了,姚妈和司机去接小少爷,都还没回来呢。”碧冬“啊”了一声,道:“竟又到礼拜五了,我真是过的糊涂日子。说来大小姐离家时,小少爷不过六七岁,现今不晓得还认得出不。”暖春想了想道:“大小姐变化也不小,我没见过从前的大小姐,只是看那时的照片,模样同现在相差可不少。你那时就在颜家做事了,可曾也有这样的感觉?”碧冬低头仔细用抹布擦着香炉,随口道:“女大十八变嚜。”暖春自言自语道:“也是,姚妈十几年的老人了,也没觉出不对劲。可我就是觉得哪处有些奇怪。”她央碧冬再多讲些,碧冬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她便兴致减了大半,又埋头做事去。半夏从头至尾一句话没讲,默默将地毯打扫归整,才直起身子朝窗外望了望,见舜华仍在看书,想起是进补炖品的时候了,便收好东西去楼下厨房。

半夏将早已煲好的红枣丹参乌鸡汤端来,舀出一碗搁到舜华面前的藤编小桌上。舜华放下书随手拂掉肩上落花,探身瞅了一眼,面露嫌弃,又躺回藤椅。经过这些日子,半夏已将舜华的一些习惯摸得大致清楚了,也不出声就立在一旁等着。果不消一会儿,舜华斜眼看了看那小碗,一面嫌弃一面端过来,又蹙着眉望了许久,最后究竟是闭着眼喝完了汤。半夏心内想着,大小姐看上去虽冷,有时候却仍旧是孩子心性,叫人觉得既矛盾又好笑。舜华放回碗,用清水漱了口,复又躺在藤椅上,用书盖着脸,懒洋洋地晒太阳。半夏收拾着碗盅,听见她问道:“颜家的马场可还在?”半夏道:“还在,只不是颜家的了。”舜华“嗯”了声,半夏便解释道:“去年老爷将那块地卖出去了,具体我也不清楚,只听人说是政府集资修北方的一段铁路,资金不够,叫各方实业家都出点钱,老爷是商会会长,自然要出大头。”舜华默不作声,书盖着脸,半夏也看不见她面上是怎样的神情,想了想问道:“大小姐想骑马?”在她看来,女子骑马自然是少见的,只是再惊世骇俗的事放到舜华身上,她也不觉讶异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5:31:00 +0800 CST  

舜华没立即答她,揭了书扔到桌上,起身往主楼走。半夏端着汤盅跟在后面,又道:“我听人讲城北有块马场是用作商业的,收一些费用就能进去,那些没有私人马场的公子哥平日便是去的那里,不过就怕人多杂乱——”她蓦地收了口,因为见着了太太难得一见地坐在客厅,小少爷颜载阳立在一旁垂着头,一副受训的模样。颜太太抬眼见舜华入得偏厅,也暂时隐了怒气,低声道:“收起你那副委屈样,别叫下人们看见了去。”说罢,朝舜华粲然一笑道:“快过来舜华,载阳可等了你好久。”舜华唇边划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收回刚踏上楼梯的脚,转身走过来。颜太太又对颜载阳道:“几年不见姐姐,莫不是傻了?”颜载阳呆愣愣地盯着舜华,就是叫不出口。舜华笑道:“不认识我了,小马驹?”这是颜舜华与颜载阳之间的暗号,颜载阳一惊,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扑过去喊道:“姐姐,你可终于回来了。”舜华摸了摸他头发,眼角余光一瞥,见颜太太先是略略讶异,旋即不动声色,只笑吟吟地看着姐弟俩。

舜华微微一笑,敛去眼中波动,轻轻推开颜载阳,打量道:“几年不见,我们家的小马驹已经长这样大了。”颜载阳撇了撇嘴道:“长大了还叫我小马驹。”舜华道:“可你还我没高。”颜载阳仰头一看,果真还只到她肩膀处,气不过道:“我才十一岁!”仍有些气的,伸出手道:“我的礼物呢?”舜华望着摊着的手,一时哭笑不得。颜太太忙道:“你姐姐回来得匆忙,哪还记得住?”颜载阳立即不乐意道:“你在国外过得好,肯定连我这个亲弟弟都忘了!”好在究竟是小孩子性情,颜载阳又道:“那你弹琴给我听,我便原谅你这次大意了。”舜华一怔,眼眸微垂,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颜太太起身拉住他的手,戳了戳他额头,道:“你这孩子哪来这样多过场,姐姐身体还没好完,莫要再扰她。”颜载阳不肯,缠着她道:“从前你在家都会弹给我听,出去学了四年琴反倒不肯了?”颜太太正要起身去拉开颜载阳,舜华却笑微微道:“好,依你。”

颜太太这下子是彻底藏不住脸上的惊愕了,只见舜华朝她含义不明地笑了一笑,走到客厅偏角的钢琴前,半夏连忙上前揭开布罩子。自大小姐留洋去后,这家里便再没人动这琴了,却也仍记得不时打扫清理。舜华试了几个音,轻轻“唔”了声道:“太久不用,音都有些不准了。”颜太太面色沉沉,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舜华试弹了一小段后,便流畅演奏起来。颜太太虽不懂音乐,却也听得出这乐音行云流水,韵律起伏波澜,刚柔并济,自比十六岁时舜华的造诣高明了许多,叫人沉迷。她隐隐皱眉,这丫头又是几时学来的?颜载阳早已听呆,一曲终了也没回过神来,直至被偏厅传来的拍掌声惊醒,看见来人赶紧洋洋得意道:“夏老师,看我我没骗你吧,我姐姐琴弹得就是好。”

夏明生一面走来,一面含笑道:“是弹得极好。”颜太太已敛去不霁之色,叫舜华过来,道:“这是载阳在学校的国文老师,夏明生,夏先生。”舜华轻轻颔首道:“夏先生。”夏明生也颔首致意微笑着道:“载阳在我面前提了颜小姐许多次,百闻不如一见。”舜华只淡淡一哂,又对载阳道:“这下合你意了?”颜载阳得意道:“姐姐,你可不知要得夏老师称赞有多难,他从来就不夸我。”夏明生拍了拍颜载阳的头,颜太太笑问道:“可寻到了要用的卷宗?”夏明生道:“找到了,多谢沈管家指路。”他说着朝一旁跟来的沈管家微微点头致谢,又道:“叨扰太太了,只是整个北平大约也只有颜先生这里有。”颜太太拉着他坐下,笑道:“明生这样客气做甚么,前阵子多亏你从中斡旋,幸得令尊相助解决了资金问题,老爷还一直念叨着定要好好谢你一番。”夏明生温文而笑道:“我不过只提了一两句罢,家父平日仰望颜先生德行已久,此番只是顺水推舟,为民生大计献自己一份绵薄之力。”

姚妈上前来道:“太太,晚饭已备好了。”颜太太道:“明生这次可一定要留下来用饭,不许推了。”夏明生见也推辞不掉,便欣然应了。沈管家引四人前去餐厅,舜华忽道:“沈管家,钢琴的音有些不准,哪日叫人来调一调。”沈管家不动声色地去瞧了瞧颜太太,见她面上带了浅浅的笑,也看不出其他什么,略作迟疑后道:“是,我明日便叫人来。”颜载阳急道:“哪里用得着找别的人来,夏老师在这里呢。”颜太太轻叱道:“你这孩子!”夏明生自然从善如流道:“我对音律略知一二,若颜小姐不嫌弃,待会儿可以先让我调试看看。”舜华也不推却,点点头道:“那就麻烦夏先生了。”

饭桌上,颜太太端详着夏明生道:“瞧你瘦的,平日里怕都没好好吃饭,只顾着你那进步事业去了。那日遇见令慈,说起你来,我同你母亲都十分惋惜你怎么就选了中学教员这份职务。”夏明生只淡淡一笑,道:“兴之所至。”夏明生察觉到舜华抬眼看了自己一眼,却也只是瞬间,又垂下眼一径沉默用饭。颜载阳道:“当老师不好吗?我就很喜欢夏老师。”颜太太道:“你这孩子明白什么?若没有其他选择倒是一回事,可放着衙门里好好的差事不做,非得要去教书,当时怕是将你父亲气了许久罢?毕竟你是夏家独子,就盼着子承父业呢。”夏明生道:“是气了不短时日,最后见我冥顽不灵,却也拿我无法,只得由得我去了。”颜太太叹道:“我们这一代老了,赶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那年舜华非得要留洋去学音乐,叫我和她父亲一阵难受,最后还不是遂她心愿。”夏明生闻言瞧了瞧舜华,舜华原本只顾着吃饭,见他望向自己只得咽下后微笑道:“兴之所至。”夏明生也笑了笑,道:“颜小姐琴弹得这样好,也不辜负你们当日一番成全。”颜太太望着眼前这场景,竟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坐在自己身侧的就是真正的舜华,正同自己和乐融融地一起用饭。舜华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颜太太,她一刹那就从这种恍惚中惊醒,那绝不是舜华。她的舜华没有这样冷的眼神,也没有这样刺人的目光,这般平静无波又戾气重重的眼睛,唯独那女人的女儿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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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饭,颜太太又同夏明生说了一会儿话,姚妈见已过八点,便上前提醒她该服药了。颜太太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我先上楼去。那琴搁置了好一段时日,一时也调不好,明生你不必费神。”夏明生道:“我先瞧一瞧,也费不了多少时间。”颜太太有些倦怠,便也不多言,对管家道:“你先去叫司机备好车,待会儿送明生回夏宅。”又吩咐碧冬道:“伺候载阳洗澡。”颜载阳原想着看夏明生调琴,听得这话想着白日里就将母亲惹怒,此时是不敢再顶撞了,只得跟着上楼去。屋内一时只留下夏明生和舜华,还有两个伺候的丫头半夏、暖春。

夏明生坐到琴前,舜华出于礼节,便也立在一旁。他试了几个音,问道:“可有调音工具?”舜华想了想,摇头道:“怕早已没了。”夏明生弹了一段,舜华听出正是方才她的那首乐曲,夏明生笑道:“李斯特的《爱之梦》,有一两个音不准了,颜小姐还是弹得这样好。”舜华抿唇一笑,夏明生望着她的脸,凝神片刻,复又弹起另一段,一首并不算高深的练习曲,他弹来自是跳动悦耳。舜华听毕,道:“海顿?”夏明生凝视着她搁在钢琴面板上的手,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便是弹的这首。”舜华心内一惊,面上却浅浅笑道:“许多年前了罢,我实在记不住。”夏明生温和笑道:“你在你自己的生日宴会上弹了这首曲子,你那时不过十四岁,自然会忘记。我也只见过你那一次,后来再来颜家时,你已留洋去了。”听他这般道来,舜华心内平静了稍许,一冷静下来却又起了另一层波澜,只一面之缘便记到今日,面前这人莫不是对颜舜华有意?

舜华头皮隐约发麻,夏明生已起身道:“今日是没法子了,我明日再将调琴的工具带来。”舜华连忙道:“夏先生,不必劳烦了,我明日请人来即可,你不用特地再来一趟。”夏明生却道:“北平调音师极少,请来的或许还并不能调好。”他说着又笑了笑,“莫不是颜小姐认为我不够水平?”舜华自然否认道:“哪里,夏先生多虑了。”夏明生又道:“再者,我明日本就要将上月从令尊这里借来的一轴画归还。”舜华见此情景,也不好再婉拒。她将他送到大厅门口,沈管家正在外面候着。夏明生偏过头,看见舜华立在门口,晚风吹起她的水蓝色绸缎衬衣,她整个人像浮雕似的从夜色里凸显出来。门厅顶上的电灯仿佛是太亮了一些,照着她的脸雪白一片,却还不及巴掌那样大。她微微歪着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他蓦然觉得这春夜的晚风着实醉人。夏明生忽然道:“你的相貌同那时变了不少。”舜华的眼神冷了些许,却又听见他笑着说:“好看了许多。”

颜太太用了药后,差暖春去叫颜载阳来房里。颜载阳原本已要上床睡觉,此时穿着睡衣打着哈欠来到她跟前,颜太太沉吟许久后道:“你不要太缠着姐姐。”颜载阳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颜太太看着他那张童稚的脸,没有半分阴霾。这叫她如何同他说明?他年纪小,一切都尚不明白,告诉他实话又怕小孩子守不住口。最后她只得道:“舜华现今身子还弱,你不要去扰她。”颜载阳睁大眼睛,不明道:“我怎会扰了姐姐?同她玩也不好吗?”颜太太想起今日舜华竟对颜载阳如此亲切,简直叫她惊叹。她尚且未想明她究竟是如何得知“小马驹”这个称呼,那一手好琴艺又是从何而来?她断不敢让载阳同她太过亲密,那丫头在算计些什么,谁晓得?满脑子都是杂乱念头,倦怠得一时也不想去追究,有气无力道:“你先去睡罢,只记着不要去吵她。”

颜载阳睡眼惺忪往自己房里走,一不留神就撞上刚送走夏明生回来的舜华,舜华笑道:“这样迷糊!”颜载阳望着她,怔了一怔,问道:“姐姐,你身子有很差吗?”舜华不动声色道:“为何想起问这个来?”颜载阳道:“妈妈叫我平日里不要去闹你,怕扰了你休息。”舜华眸色一深,面上却一如往常地平静,半蹲下身摸了摸他软趴趴的头发,淡笑道:“我怎会怕被你吵到?难道你会同姐姐这样见外不成?”颜载阳不解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但……”舜华起身推他进房里去,“喏,不许再想这个了,先睡觉。”舜华见碧冬进屋伺候他睡觉,便退出来回到自己房里,面上忽地露出些许笑意。半夏见她在笑,便也笑着问道:“小姐是想到了什么乐事?”舜华笑着摇了摇头道:“世上无乐事才叫人觉着好笑。”呵,此时才开始防她,会不会太迟了一些?她又道:“你去问过沈管家了?”半夏道:“问过了,就是不肯有半点松动,说是太太担忧你身子,还不能出门。”这是要将自己软禁不成?舜华歪着头沉思了会儿,末了也暂且不去探究。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5:54:00 +0800 CST  

次日夏明生来时,颜太太与颜载阳皆不在,沈管家便领着他去后院。他远远就望见舜华坐在藤椅上,垂了头瞧着面前的棋盘,丫头半夏也立在一边饶有兴致地陪看着。她今日在白衬衣外罩了件明黄色针织衫,衬着一园碧树飞红,满满都是春日气息。他走近了,才见她是在一人对弈。他谢退了沈管家,从她后方靠近,能望见她低着头时,短发朝两边纷扬垂下,露出光洁的颈子,修长而优雅。他脚步放得极轻,舜华却好似已然察觉,隔了段距离就回过头来。那一瞬,他仿佛是撞见了她眼里隐隐戾气,仿若刀刃一般贴着人心就去了。却也只是瞬间,看清来人后,舜华起身道:“夏先生。”夏明生道:“我莫不是惊到你了?”舜华自是摇了摇头,夏明生走近了去瞧棋局,笑问道:“你喜欢独自下棋?”舜华淡然一哂,道:“是我性子怪。”夏明生又细细看了看,惋惜道:“可惜已行至死局。”舜华也望着那棋局道:“一个自己对攻另一个自己,走到死局才是最好出路。”夏明生略略讶异道:“你却独爱此番乐趣?”舜华只一笑,并不多言,叫半夏收了棋盘,同夏明生进了屋。

夏明生调好琴后,见舜华坐在一旁沙发上看书,神色安静,走近看竟是《理想国》。他惊异道:“你喜欢哲学?”舜华合上书道:“只是无聊时解解闷罢了。”夏明生感叹道:“用思想统治人民的理想国,几时才能出现!”舜华却笑道:“这理想国却叫我害怕。”夏明生道:“何解?”舜华不答反问道:“你在中学教书,也是因为笃定地崇仰思想的力量罢?”夏明生点头道:“学生是最容易接受新式思想的群体,也最容易孕育希望与萌芽。现今中国是没法从上而下地变革,那只得由我们自下而上地推动。”舜华听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只是淡淡笑着,不轻不重地说道:“学生也是最容易被冲动和无知煽动的群体。”夏明生正要反驳,舜华忽然眨了眨眼睛道:“我不懂政治,不过更不懂为什么我们要将这样好的一个下午花费在这样无趣的话题上。”夏明生看着她,她狡黠一笑道:“现今正是踏青好时节,夏先生可愿骑马赏春?”

夏明生自是欣然同去,舜华问道:“你可开了车来?”夏明生道:“司机在外面候着。”舜华又作迟疑状:“只是……”夏明生见她蹙眉,便问道:“只是甚么?”舜华道:“只是沈管家总疑心我身子没好完,不肯让我出去。”夏明生道:“这种疑心也是为你好。”舜华道:“可你见我难道像是个病人?整日闷在这家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夏明生迟疑道:“那你有何打算?”舜华见他已松了口,顿时笑得眉眼弯弯,“你先离开,叫司机在后院外墙的西北角等着,我待会儿从那儿翻墙出去。”夏明生从未见舜华笑得这般粲然,平日总是淡淡的,此刻却明媚如春风,眉梢眼角都是潋滟春意,叫他呆了一呆。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舜华道:“那就这样说好了。”夏明生连忙道:“可这处你打算如何掩饰过去?”舜华道:“我叫半夏守在房间门口,就说是我乏了,不许人来打扰。”说罢,她又笑微微地望着夏明生,那眼里仿佛落满了日月星辰,明晃晃地摄人心魄。

夏明生怔怔地出了颜家大门,又怔怔地坐上车叫司机开到后院墙外候着,这时仿佛才回过神来,不由自嘲而笑。从前读史书,见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他笑他愚蠢,竟为了美色赔了江山,而今自己不也是叫那一笑给迷了心窍?纵使如此,他此时竟还仿佛尝了蜜糖似的,自心底涌出丝丝缕缕的甜,莫不是无药可救了?墙内的合欢树隐约传来声响,他从车内抬头,舜华着一身白衣蓝裤骑马装半蹲在墙上,她朝院内张望,见四面无人,扬眉一笑,竟像一只抓到鱼的猫咪,唇角得意的要翘到天上去!那墙不算矮,夏明生打开车门正迟疑着要不要去接住她,她却已轻巧一跃,身姿灵动,棕色马靴稳稳踏在地上。那白衬衣是别致的样式,袖子蓬松宽大,跳下来时便如蝴蝶掀翅一般曼妙,仙气顿生。一出颜家这道灰墙,夏明生觉得她仿佛就活泼了许多,此时显现在自己面前的才是一个妙龄少女该有的纯真笑靥。

他们去城北马场,车开到一半,突然停下了。车外嘈杂而喧哗,人群拥堵,夏明生问道:“怎么了?”司机老陈道:“前方似乎被堵住了,走不通,少爷我换条道?”夏明生正要应允,忽听得外面的杂乱人声清晰统一起来,仿佛是在喊口号。舜华探头望了望窗外道:“好像是学生在游行。”夏明生皱眉道:“几时突生出这样一个游行来?老陈,你且下去瞧一瞧。”老陈去前方打探回来,道:“正是一群中学生大学生在游行,说是为了声讨前段时间邵千山勾结洋人,滥用军权买卖军火。”夏明生道:“邵家的事,怎会闹到北平来?”老陈道:“我又问了几个人,也没个确切信儿,只约莫听来邵四公子这月要去辽东,此行又是与军火买卖相关,不日将途经北平。他们想借此给政府施压,叫停这桩买卖。”夏明生眉皱得愈深,怒气冲冲道:“胡闹!简直是胡闹!”老陈道:“其实也要怪邵家这些年来权势过大,引起民众不满,此番抓住了契机就趁势而行。”夏明生不耐道:“却也不该在这个关口上闹事,前阵子反条约签订的游行政府最后不了了之,就是抓不住合理的借口,这会子就等着再有人闹一次事,来个杀一儆百。偏有傻子要撞这枪口上去。他们也不动脑子想想,若没有北平政府默许,邵遇白怎会贸然前来,又怎会放出消息叫人人都知道?”舜华在一旁兴味乏乏地听着,纤指将领口处系的绿丝巾绕来绕去。夏明生又问:“可看清楚有哪几所学校的学生?”老陈说了三两所,面色迟疑起来,舜华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夏明生,果真见他脸变了色,急道:“难不成还有复兴中学的?”老陈吞吞吐吐道:“我只看见有几件校服,隐约像是……”夏明生怒不可竭:“这群傻子!”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5:59:00 +0800 CST  

嘴上虽骂了,究竟急得不行。夏明生踌躇起来,看了看舜华,欲言又止。舜华歪着头道:“不用顾虑我,你有事便先去吧,我一人也无妨。”她自然不会告诉他,她其实更想独自一人。夏明生迟疑道:“叫我如何放心……”他顿了顿又道:“那我叫老陈陪你去,好有个照应,到时他也能送你回来。”舜华也不推辞,欣然道了谢。她自然也不会告诉他,她其实不知马场在何处,正需有人引路。夏明生打开车门,下了车又探过身来满脸歉意道:“舜华,实在抱歉。”舜华翘着唇角,指了指前方,警察局出动了人将游行队伍拦截,人群躁动愈烈,一时情形僵持不下。夏明生也顾不得其他,甩上车门飞奔而去。舜华在车内望着他的背影,忽而想笑,明明外表是这样温文尔雅的人,骨子里却是慷慨澎湃的热血青年。

去到马场,老陈报了夏家的名号,一切张罗起来就容易许多。有人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舜华不由逸出一声赞叹,这马着实漂亮,肢体修长,毛色干净光亮,一双眼睛颇有些灵气。舜华接过缰绳,顺了顺鬃毛,那马仿佛瞬间就同她亲近起来,打了个响鼻,低下头蹭着她的脸。舜华抚着马耳,眸色忽地一沉,她拥有的第一匹马也是这样温顺的白马,那小马驹叫她十分喜欢,最后却落得通体骨折,血尽而死。她那时也摔得七荤八素,手臂小腿一齐骨折,却非得拖着腿爬到小白马身边,抱着它的颈子,它无声地望着她,慢慢阖上眼睛,舜华咬着牙,不肯哭,也不肯松手,见它没了气息后自己也痛得直接昏死过去。

舜华摸着马儿的鼻子,问道:“它叫什么?”牵马来那人答道:“绿泥。”舜华奇道:“何解?”那人道:“姑娘有所不知,这马跑起来其疾如风,踏在草上,溅起绿泥点点,别是一番奇景。”舜华笑道:“是个妙名。”她拍了拍绿泥,翻身上马,轻夹马腹,绿泥便极通人性地小跑起来。舜华先是试跑了两圈,见的确是匹好马,便调转马头,脚踢马腹,直奔城门而去。绿泥畅快疾驰,掠过春日浅草,溅起碧绿草屑。出了城区,舜华勒了勒缰绳,绿泥放慢速度,载着舜华悠悠跑在城郊小道上。这时节春意正盛,褪去了起初的萧瑟冷凝,只见斜风细细,飞絮满城。天气渐而暖和,踏春出行的人也开始兴盛,脱掉厚重的袄子,换上了轻绸薄衣,这春天也顿时轻快了起来。绿泥有时嗅着青草味儿便不肯走了,舜华也不去催它,望着四面景致。后来直接松松握着缰绳,任由绿泥优哉游哉,一路停停走走,也不去管它究竟要往何处去。幼时母亲携她上北平,一路舟车劳顿,又囊中羞涩,哪还顾得上四下风景。而此时她见这山川日月都氤氲在明远清朗中,心中仿佛也开阔了许多,前尘旧事似已被春风吹散,悄然无踪。

绿泥一路悠悠跑着,舜华望着眼前宽阔草地,双眼微眯,不由勒住缰绳。她望着望着,眼中戾气渐生,面前这就是曾经的颜家马场。见四下无人,她骑着绿泥慢步穿过草地,前尘旧事终究不会散去,终其这一生,她也能清晰记得当年她骑着失控的小白马,一路被带着狂奔穿进树林。小白马在林中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一路带倒树枝。她被不断横出的枝丫刮伤,手臂又扎进倒刺,全身都在痛,最要命的是她不知它将带她到何处去,也不知何时才停下来。她隐约记得前方出了树林便是极为陡峭的一道山坡,其上乱石嶙峋,摔下去必定没了命。而现在四面都是林木密集,小白马又跑得疯快,也断不能直接从马上跳下。她听见身后不远处颜家大小姐在放声大笑,她又痛又怕,咬着牙许久,绝望在心底渐而漫延。她明知道是颜舜华从中作祟,叫小白马没来由地癫狂,却还是像将溺之人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一样,终于没骨气地大声喊:“姐姐,姐姐!救我!姐姐!”她不要死,她还要活下去。哪怕向她所恨之人求救,她也要活下去。

那笑声还在隐约传来,却也极远了,她恍然醒悟,命运这样逼仄无情,最后活命的希望也只能自己给。她摸出袖里的短匕首,咬着唇,狠狠一刀扎向小白马的脖子,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她整个人都要被甩出去,只能紧紧攥着缰绳,伏在马背上,双腿死死夹着马腹。一刀不成,她又再刺,温热的血从动脉处喷射而出,沾了她一手。那血叫她害怕又难受,却只能继续刺下去,自己的下唇也已被生生咬出血来。小白马受痛连连嘶鸣地在林中乱撞,撞断一枝横斜而出的树干,直直砸到她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臂。她吃痛松开了手,另一只手用了最后的力气再扎进去,小白马终于无力支撑,倒了下去。她顺势被甩落在地,借着马儿的身体稍有缓冲,却也将右腿摔骨折了,全身都刺骨生生地疼。她咬着唇想,至少比死了好。她爬到小白马身边,用尚能抬起的那只手摸了摸它的鬃毛,一手的血弄脏了白净的毛,直刺她双眼。

远处隐约一记枪声传来,身下的绿泥突然立起双耳,调转头望向那方。舜华也跟着回头,蹙眉凝神注意着四方动静。又是“砰”地一记枪声,舜华见状不对,连忙调转马头,踢着绿泥催促它快走。绿泥仿佛也明白四周不再安宁,得了指令,疾驰狂奔起来。那枪声还在继续,舜华放低身子,快马加鞭,急寻着方才进来的出口。四周突然一阵躁动,她听见有人高声在叫:“停下!”舜华皱了眉不顾,又狠踢了绿泥一脚,继续前行。一阵马蹄声杂乱而来,她又听见有人在高喊:“再不停下就开枪了!”舜华闻话,缓缓勒住缰绳,慢慢停下来。她可不想在此处莫名其妙地丢了命。她调转马身,回过头看一段距离外方几个身着戎装的骑兵端着枪正对着她。绿泥不安地原地踏步,舜华俯身顺着它的鬃毛,宽抚着叫他平静。然后直起身子,望见前方又有两个军官模样的人策马而来。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6:02:00 +0800 CST  

来人问道:“可抓住了?”士兵先是行了礼道:“徐参谋长,孙部长,抓住了,正是此人擅闯。”徐朗打量一眼舜华,道:“抓住了就好,带下去仔细审查。再出什么纰漏,看我不活剥了你们。”孙九思闲闲笑道:“你这军治的,竟叫一个小姑娘都能随意进出。待会儿叫督军见了,他身边那些人不得笑话你数月。”舜华只静静看着他们,并不急着开口,方才疾驰时紧攥缰绳,那绳太粗糙,竟将手心磨出一道血痕,此时正隐隐作痛。徐朗低声骂道:“这群操蛋的,平日里没下狠心治他们,一到要紧关头就给我捅娄子。”他挥手道:“还不带下去!”那一圈士兵上前围住舜华,厉声道:“下马来。”舜华这才开了口,道:“请等一等,我为何要跟你们走?”一士兵道:“你莫不知擅闯军区用地乃是重罪?”舜华心内一凛,面上却镇静道:“我的确不知,无意中误入,还请原谅。”“是不是无意误入,待会儿审查了便知。”徐朗不耐地扬眉道,“莫要废话了,小姐若不配合,只怕我们要强力执行,到时伤了小姐你可不要哭天喊地。”舜华欲再辩解,孙九思望着前方,似笑非笑道:“这下好了,你怕是要成为苏系军一段时日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徐朗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脸色愈冷,烦躁地下令道:“拖她下来。”舜华咬住唇,心内忖度着此时最好不要再同他们僵着,暂且妥协为上,于是沉声道:“我自己下来。”她正要下马,忽听得身后有人笑道:“徐参谋长,这是怎地?一大帮人为难一个小姑娘?”舜华回过头去,另有一队人骑着马缓步踱来,身上的军装却与这方人马不同。苏系军?她想起方才孙九思那番话,眸色渐沉。她不动声色地望着,唯独为首那人并未着戎装,一身白衣黑裤的轻便之装,隔了一段距离,也看不清细致面目,只觉颇为年轻。方才开口的却是他旁边的人,年纪更轻的一个军官,笑吟吟地望着这边。徐朗敛去脸上躁动之色,恭敬道:“督军。”又转向那年轻军官道:“许处长,不过是一个擅闯之人,我自会处理。”许维均笑道:“堂堂北平军驻地,却叫一个女人闯了,徐参谋长这军治得真叫人佩服。这会子只是一个小姑娘,哪日进了别军奸细,只怕为时晚矣。”徐朗勉强抑住怒气,整个北平谁人不知此处是军用马场,偏生这时冒出来一个无知又胆大的娘们,女人就是会坏事的祸水!

他怒视舜华,面前之人被围住却依旧镇定自若地坐在马上,眉目平静,若是寻常女子见此情形,只怕早已吓哭了去。她竟还微微一笑道:“我以为此处仍是颜家马场,且外围并无任何标示,又见四下无人,便无意误入。”徐朗道:“你难道不知早已被征为军用了?”舜华半真半假道:“我方从国外回来,父亲也还并未告诉我这件事。方才经过这里,想起从前,一时怀念旧物就进来了,还请徐参谋长谅解。”徐朗略略一怔,问道:“颜方知是你何人?”“正是家父。”孙九思一直在旁不动声色,此时忽见对面起了轻微波澜,许维均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眼瞧了瞧身前的邵遇白,又赶紧收回目光。孙九思再看邵遇白,却仍旧眉目清淡,也瞧不出什么。他向来心细,心内略一思索,只怕其中确有蹊跷,连用眼色示意徐朗。可徐朗偏偏就是粗枝大叶之人,哪能看懂他的眼风。徐朗原本听到她是颜方知之女就打算不了了之,却蓦地想到此时邵遇白在旁,决不能叫苏系军笑话他治军不严,滥通人情,于是厉声道:“哪怕是颜方知之女也要守规矩,军纪不能乱。”舜华不怒反笑道:“既说到军纪,徐参谋长是该整顿了,我方才一路畅通无阻,还以为真是在自家马场。”究竟是顾忌着颜方知,此刻也不过是在邵遇白面前做做样子,徐朗略去不听她话中的讽刺之意,稍稍缓了语气道:“既然立了规矩,自然是要按着规矩办事,还请颜小姐体谅。也请放心不过是常规询问,花不了多少时间,若查明确是误会了颜小姐,定会向你赔罪。”舜华眼眸一转,问道:“可会搜身?”孙九思隐隐觉着这话另有它意在,却也一时想不明白。徐朗自然体会不到他这层想法,按着规矩道:“为了军区安全,若到必要时会的。”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6:05:00 +0800 CST  

舜华脸上神色渐冷,忽听得后方马蹄声哒哒缓步上前,然后是一略略低沉却又清朗的嗓音轻声笑道:“徐参谋长严谨治军,不为人情乱了规矩,邵某自是佩服。只不过……”他微微停顿,仿佛是在迟疑,又在诘问,“莫不是邵某的未婚妻也不肯有个例外?”舜华垂下眼,紧握缰绳的手慢慢松开,心内缓缓舒了一口气。终究是赌对了。

徐朗听得此话已骇得半天没反应过来,张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再扭头看身旁的孙九思,见他也略略诧异的样子。孙九思虽已起疑,却究竟没想到这层关系去,还是惊了一惊,暗暗打量着邵遇白和颜舜华。这两人并排骑在马上,看上去倒的确是一对璧人,只是双方脸上都冷淡的很。他心内冷笑着,颜方知倒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找了个好夫婿,也为自己找了个好靠山。徐朗最后勉强镇定道:“既是邵督军的未婚妻,自不必接受盘查。”又赶紧对舜华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颜小姐见谅。”心内却早已骂开,这颜小姐怎地不早说?这邵遇白竟也在一旁冷眼旁观了这样久!这下可好,自己不只是苏系军的谈资,怕是北平军内也会人人皆知了。邵遇白笑道:“多谢徐参谋长卖邵某这个人情,他日定当相报。”

端枪围着的士兵赶紧退开去,邵遇白伸手牵过舜华的马缰,舜华手一滑,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长靴。邵遇白的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来一眼,她不动声色地缓缓收回手。徐朗见此情形,连忙带着自己的人马先撤了。一时闹腾的场面顿时清冷下来,邵遇白牵着两马的缰绳,与她并行穿过草场,苏系军人马在后面远远处跟着。这时暮色也悄然降了下来,远方一带短山变成苍茫的黛青色。春日的黄昏时分容易起风,那风悠悠吹着舜华的短发,也吹起宽大的袖子,好似翻飞的蝴蝶,在暮景里浮浮沉沉。舜华低声道:“多谢邵督军。”邵遇白望着前方悠悠道:“该谢你自己赌对了。”舜华闻言猛地抬头去看他,他的侧脸却只是淡淡的神色。她不由自主握紧右手,忘记了手心还有伤口,痛得眉毛一抽,勉力抑住,只做平静之色。邵遇白道:“手既受伤了,就不必骑马,我叫人送你回去。”舜华道:“小伤无碍,不必劳烦邵督军了。”她用未受伤的左手取下颈上绿丝巾,三下两下绑住右手掌心。毕竟一只手,又是不常用的左手,打结时系了好一会儿都没弄好,邵遇白侧过脸看她一眼,却见她低下头将手凑在嘴边,用牙齿咬住一头,然后牢牢系紧。

他收回目光,道:“今日北平城中不平静,进城去需得审查一番。你若不怕花费时间,自然也随你。”舜华听得此话,明白这该是此前那番游行的影响,也不知夏明生此时怎样。她见夕阳渐斜,想起夏家司机老陈还在马场等着她,家中半夏怕也是悬着心在等,也不再逞强,“那就麻烦了,只需送进城就好。”邵遇白扬手一挥,后方的许维均策马上前。邵遇白吩咐道:“送颜小姐回城。”他原本想将她的缰绳递给许维均,垂眼看到她右手绑着的绿丝巾,不由眉梢微沉,手一顿又递还与她。她接过缰绳,想着终于能离开了,不禁长舒一口气。此处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不是叫人愉快的地方。邵遇白略略侧过脸,见舜华眉眼忽地都生动起来,一改此前的镇定冷静,仿佛极高兴能快些离开。

舜华重抖缰调转马头,绿泥好似也知道马上就能回去,欢快地扬了扬前蹄。舜华浅笑着拍拍它的头,忽然听到身后的邵遇白道:“与其在马靴里藏着匕首,不如随身带一只手枪。”舜华笑容一滞,又下意识握紧缰绳,想起还有伤口,又轻轻松开。她头也不回扬声道:“多谢建议。”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6:09:00 +0800 CST  
3

舜华借着从院内横斜着支出的合欢树攀上墙,原本于她是轻巧的,只是右手有了道伤口,一用力就作痛。她刚探上墙头,就听半夏在墙内焦急道:“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她往下一看,就见半夏提了盏马灯在墙根候着,满面焦躁。舜华跳下去,一时落地不稳,半夏赶紧伸手去扶,力用得大了些,攥着舜华的右手,痛得她“嘶”地一声抽气。半夏连忙松了手,用马灯一照,这才瞧见她右手绑了丝巾,竟隐隐渗出血渍来,亟亟问道:“这是怎么了?”舜华轻描淡写道:“马缰勒的,不碍事。倒是你,方才在慌什么?”半夏仍有些不放心,又瞅了瞅那丝巾,口中道:“老爷回来了,这会子要见小姐,我推说你不适正睡着。老爷倒是信了,可我见你几时也不回来,也不知能瞒混多久。”舜华眉一沉,也未接话,只快步往里走。半夏提着灯在后头一面跟着,一面警觉地打探着周遭,两人从后门小偏厅入内悄然溜上了楼。

舜华换了衣服坐在床边,半夏去取止血消炎药和纱布来,跪在她脚边地毯上,一解开原先她马马虎虎包扎的丝巾,就见那白皙如玉的掌心横亘了一条口子,不深,却足有一寸半长,还在朝外冒血珠子。她一面上药,一面想着大小姐这样细皮嫩肉的就不该去碰任何糙物,否则便是糟践了这双柔荑。她的手曾也像这样柔软,现在却都叫茧子给磨糙了。只一双手,便能大致看出一个人的人生际遇,命运一眨眼,就已划开了这世上不同的路。半夏仔细上了药,又重新包扎一遍,忽而想起了什么,迟疑道:“今儿老爷回来后,同太太吵了一阵。”舜华原本倦得半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开,问道:“为了何事?”半夏道:“我也不敢走近了去,但听得提了小姐你的名字。”舜华闻话默了一会儿,又问道:“老爷这会子在书房?”半夏道:“应该在的,进去后还没见出来过。”

舜华抬起手看了看,笑道:“你以后不在颜家了,倒是可以去试试做护士。”半夏低头赧然没说话。舜华道:“叫你担惊了一天,先去歇息罢。”半夏走后,舜华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出了门朝走廊尽头的书房走去。她扣了扣门,听见里面道:“谁?”“是我。”仿佛是静了会儿,道:“进来吧,门没锁。”舜华推开进去,屋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颜方知坐在偏角处的躺椅上合眼休息。舜华走过去,望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内一阵搅动,忽有仇恨,忽有难受,最后竟是漫漫无边的彷徨。颜方知睁开眼,笑了笑道:“方才你看着我时,怕是恨不得杀了我罢。”舜华瞬间收走茫然,平静道:“有也不是现在。”颜方知仿佛是笑得更愉悦了一些,眼角皱纹愈发明显,“坐。”

舜华拉了把椅子坐在一旁,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等着他开口。没想到却等来一句:“没料到你今日就同清嘉见面了,倒是意外中的缘分。”她抬头,一时茫然。颜方知看她一眼道:“你不知邵遇白表字清嘉?”她微微皱了眉,似乎从前在报纸上见过……但这不是重点,“他告诉你了?”颜方知笑道:“倒不是他,是徐参谋长。他挂电话来向我致歉,说是白日里得罪你了,又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舜华心内冷笑,这人原本无错,倒是会见风使舵,先放低了姿态。颜方知见她面色微沉,还当是仍气着徐朗,便道:“这件事是你错在先,他不过是按了规矩来。幸而恰好清嘉在,替你免去了麻烦。过两日他来时,你定要认真谢他。”她听他又提起邵遇白,心内一阵烦躁,面上却只做平静,也不说话。颜方知瞥了眼她裹了纱布的右手道:“我已经吩咐过沈管家,你以后要去哪儿,也不必问他,直接叫司机送你去。要嫁人的女孩子了,还老翻墙像什么话。”舜华语气懒懒道:“颜太太可同意了?”“我也同她说明白了。”两人一时无话,舜华又漫不经心地玩手指。颜方知望着她素白的脸,忽而轻叹一声,“阿梨……我知道这件事是委屈你了,但嫁去邵家不失为一个好归处。”她听他唤自己幼时的乳名,冷笑道:“我自是知道若没有顶着颜舜华的名头,没有颜家大小姐这层身份,终我一生也寻不到这般荣华时刻。”颜方知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冷冷道:“若你担心我会反悔,那就更不必了。我当日既允诺了,就不会后悔。”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08:00 +0800 CST  

颜方知凝视着面前这个自己几乎从未关心过的女儿,心内陡生愧疚。两个女儿都倔,只是舜华的倔往往是娇生惯养的无理取闹,顺着她性子来便可。阿梨的倔却是叫他莫可奈何的无力,像玉石,看似通透玲珑,实则坚不可摧、无物可攻。他于是道:“我们确是对不起你,只是事已至此,嫁去邵家后,你也不要将自己的婚姻当儿戏。清嘉的为人品性我自是清楚的,纵使你同他此时并无多少情意,他也必不会亏待你。”她似笑非笑道:“这番话,你当日为何不同颜大小姐讲?她也不爱,闹出一场车祸后,你便狠不下心了。究竟爱女心切,既弃不了自己的仕途,又不肯葬送了宝贝女儿的幸福,其实现今这才是万全之策。”颜方知听她这样冷声讲来,一时也寻不到话,他自知一向都亏待了阿梨,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策。她望着这个令自己曾在幼时崇仰,而后憎恨,现今五味杂陈的父亲,心内早已掀开了滔天海浪,不安定地翻滚搅动,而表现出来却只是平静。她淡声道:“你自放心,我不会同邵遇白闹僵,也就妨碍不了邵家助你一路高升。况且,我还不会蠢到拿自己的一辈子开玩笑。”她凝他一眼,忽地翘了唇角,笑微微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只是为了母亲才答应的?”她抚着右手缠裹的纱布,垂了眼,一字一句道:“我还要叫颜舜华后悔。”颜方知眉一皱,没有说话,听见她声音平静无波道:“她此时出于一时新鲜和冲动为那画家飞蛾扑火,暂且可以不管不顾。可日子久了,以她的性子忍受得了清贫生活?待那所谓的爱被日子一点点磨掉,必定悔不当初。我便是要过得极好,好得叫她痛不欲生,一辈子都后悔当初的选择。”

颜方知听她慢慢道来,错愕地许久都开不了口,他断没有想到这层缘由里去。他自是明白她这番分析十分到位,他也知道以舜华的性子,许多事情都是出于一时冲动。起初她极力反对这起婚事,他也暂且当做是闹脾气。可她当真不管不顾地去往车上撞,差点就被鬼门关给收了。从小到大,她再怎样闹腾,也绝不会闹到这种地步。他竟就慌了手脚,一时无措,同意了这个看似荒唐的提议。他望着此时面前这张年轻却竟显露不出半点情绪的脸,堪堪说不出半个字来。舜华见他这般,也没了再呆下去的意义,起身离开。临出门前,她回头道:“你这辈子都在消耗母亲对你的情意和耐心,这起婚约就当是我替她还完了一切,日后只有你亏欠她的了。”她从这处望过去,只能看到他的一点侧脸,拢在阴影中,显得落寞而衰老。那一瞬,她竟是有一些恍惚,终究每个人都是要老去的啊……过了一会儿,听见颜方知从那偏角的阴影中淡淡道:“我会照顾好她的。”

舜华走出书房,慢慢吐出口气。她望着颜家这长而深的走廊,顶上几盏电灯冰冷冷照下来,暗红的羊绒地毯,雪白的罗马柱,烫金的栏杆与画框,每一处仿佛都能窜出一只鬼魂来,积了多年怨气的厉鬼,幽幽探出手来抓她。她闭了闭眼,母亲曾切切地盼着嫁入这里吗?她伸手凌空一挥,然后目不斜视朝前走。斜刺里颜载阳突然从自己房里窜出来,双手一张,拦在她面前,仰着头笑道:“姐姐,我等了你好久。”她回过神来,“等我做甚么?”他探头往走廊两头看了看,然后悄声道:“明天带我去骑马!”他又故作鬼祟道:“之前我见到你穿着骑马装从后门偷溜回来,你竟不带我去!”舜华一笑,“你已会骑马了?”“当然!”他得意道,随即又小了声底气不足道,“虽然还不是那么熟练,爸爸妈妈他们老不同意我骑马。”舜华道:“那还不是怕你摔着。”颜载阳急道:“玉不琢不成器,不勤练习又怎么熟悉!”舜华笑道:“我带你去是去了,叫他们知道不得罚我?”颜载阳道:“不会!明儿他俩都不在家,我已经打探清楚了。”舜华还在迟疑,他就拉着她的手,拖长了声音央道:“姐姐,我几年都没见你,难道不肯同我玩了?”他还在央求,舜华望着这张小脸,无知无邪仿佛同颜家这幽深阴暗的走廊半点不能相溶。她不推却了,道:“那你现在去睡觉,别叫明天没了精神。”颜载阳得了允诺,心满意足地回了房。舜华原地立了一会儿,快步穿过这幽幽可怖的走廊,似要将颜家的一切都彻底甩在身后。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09:00 +0800 CST  

北平春天的夜晚比南京冷了不少,也清寂了许多。许维均一面走着,一面想着究竟还是南京好,过几日去到辽东,只怕天气更叫人难受。他拿了电报去寻邵遇白,到门口就被杨秘书给拦住了。他瞧了瞧紧闭的房门,悄声道:“在会客?”杨绶之也放低了声音回道:“可不就是夏其璋来替他儿子说情。”许维均笑道:“只不过一次小游行罢了,堂堂教育司秘书长竟保不了自己的儿子?”杨绶之道:“单保一人自然不难,谁叫他那儿子偏生风骨傲然不肯折腰,非得要将另几个学生一起保了,否则宁为玉碎也不妥协。”许维均啊了一声,又笑道:“夏其璋竟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倒不知是他之幸呢还是不幸。”

杨绶之垂眼瞧他手中的电报,“可是要紧事?”许维均道:“要紧事我还能同你在这里闲扯?不过是和桂系军在边界上起了点摩擦。”杨绶之眉一沉,道:“少帅那边怎么说?”许维均懒懒笑道:“他还能怎样说?这不就发电报来让四少解决,哪次不是这样?”杨绶之瞥他一眼,低声道:“说话小心些!四少为此训了你多少次,竟没半点长进。”许维均脸色一敛,愤愤不平道:“我就是看不惯他,如何?”杨绶之厉声道:“看不惯也轮不到你来说话,苏系军的少帅是他,你又能如何?”许维均深吸了口气,坐到一边沙发上,究竟还是有些气的,“中国这长幼有序的观念有时真叫人难解。”杨绶之笑道:“照你这样讲,这世上怕是没有你看得惯的事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又有何法?”

许维均闷了一会儿,见房内会客还没有结束的样子,忽而想起白日里的事来,于是又笑得鬼鬼祟祟地对杨绶之道:“你今天没去马场倒真是遗憾,错过了一出好戏。”杨绶之见他没往下讲的意图,就等着自己开口。可一了解许维均的性子,便知晓他是闷不住话的,于是只默声等着。果不其然,他自己就急着开了话匣子:“徐朗那还叫治军?今日军地竟让一个小姑娘闯了,还当成自家马场在溜达。最要命的是——你肯定料想不到——那擅闯之人竟是颜方知之女。”饶是杨绶之向来性子镇定稳妥,这下也不免讶异道:“莫不是四少的……”“可不是!你没见徐朗知道后那模样,简直就像川剧变脸似的换了又换,叫我使了多大劲才能憋回笑。”许维均此时想来,仍笑不可抑。杨绶之略略沉吟,方要说话就见紧闭的门开了,两人连忙起身。夏其璋一面往外走一面拱手道谢:“此番多多叨扰,劳烦邵督军了。”邵遇白却只微微一笑,然后吩咐道:“绶之,送夏秘书长。”

待杨绶之去送夏其璋,邵遇白对许维均一点头,后者连忙跟着进去,将电报递给他。邵遇白扫过几眼就丢在一边,许维均见他不说话,一时也猜不出是个什么意思。邵遇白坐在皮沙发上,一手按了按额角,一手端过茶盅,还没喝又放回,道:“暂且不去理会,这一时也闹不出个什么来。沈道邦上任广西省督军不久,不过是想先造个势给原先的旧部看,我又何必去扫了他的兴。”许维均迟疑道:“可少帅这份电报……”邵遇白笑了一笑道:“你当真以为二哥是要问我意见?”许维均闻话略一思量,恍然大悟,原竟是想让四少出面,倘若处理得不好,既没法子向邵司令交代,又与沈道邦结下梁子,一石二鸟。他究竟是将邵鸿卿想得太过简单,能坐上苏系军少帅位置的人能有多愚笨?他了然道:“那我就回说四少你这几日忙着辽东之事,无暇他顾,还请少帅做主。”他想了想,又问道:“今日游行之事,就这样放过了?”邵遇白端茶喝了一口,淡声道:“能如何?为政者,最忌与民逆行。强压之下,必有暴乱。北平政府不明这个理,但我却没必要让自己同他们捆在一条绳上。”许维均道:“四少这是要先声夺人?”

杨绶之送走夏其璋回来,刚进屋就听邵遇白笑道:“想借我来个杀一儆百,他们这里是推脱得干干净净了,到时民愤却都往我头上来。我有这样愚蠢?”他搁回茶盅,见杨绶之立在门口,于是起身道:“绶之,就此事拟一份通告,明日一早铺遍北平几大报纸。内容你清楚,语气……尽量诚恳平实。”杨绶之领命先出去了,许维均立在那儿,心内还在忖度着,四少这番举动,究竟是真正理解游行的那些学生,还是只是为了与自己撇清关系。可这想法究竟不敢说不口,就闷在一旁。邵遇白看他一眼,仿佛已明白他的犹豫,淡淡道:“现今中国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没有才叫人担忧。”许维均道:“可他们中的许多其实什么都不明白,自以为了解西方制度的优越性,但凡见了国内的一切,就一味反对抨击,也不管究竟对与错,真真是叫‘进步思想’给彻底荼毒了。”邵遇白平静道:“徒有立场却无思想,的确不好。但也不能因此就给否定了。共和的实现,究竟离不开他们。”

许维均冷笑道:“可像夏其璋的儿子,倘若他没有这么一个老爹随时保着自己,他还敢有今日的举动么?”邵遇白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处处针对这些人?”许维均脸色微赧不说话,邵遇白也不去追究,推门走到阳台上,夜风瞬间灌过来。他淡声道:“至于夏明生这样的,不过四个字,年轻易折。”一切想法都写在脸上,年轻因而无所顾忌,无所畏惧,是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可遇到现实冲撞时却也是最先被击倒的。他忽然想到白日里偶遇的颜家大小姐,不由眉梢一沉。她那张年轻的脸上,倒是叫人难以看出内心真实想法。他回头吩咐许维均:“去寻一只全新的勃朗宁M1911来。”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09:00 +0800 CST  

用过饭后,舜华吩咐司机备车,带着颜载阳去马场。经过昨日一番风波,现今城中平静了许多,虽是礼拜天,却也不见人多,约莫仍都忌惮着。倒是街上的报童一点儿不怕,扬了手里的报纸高声叫卖:“邵四公子发表声明,恳请政府从轻处置。”舜华原本是不理这些的,看着颜载阳又想起夏明生,便叫司机停车去买了一份来。拿到报纸,她才想起既有夏家庇护,夏明生自然不会受难遭罪,就将报纸搁到了一边。大抵是昨夜太兴奋,颜载阳一上车就困觉,舜华望着车外掠过的景致,一时也无趣,复又拿起报纸。头版醒目位置便是邵遇白的声明,多事的报社还在一旁附了张他的相片。舜华看了眼那相片,黑白的油印自然清楚不到哪儿去,只能瞧出大致轮廓。究竟是长得好看的人,这样也能觉出形容俊朗,眉目清嘉。她读完那声明,略一思索,便不由轻声笑了笑。如他这等位置的人,凡事都得比常人想得深想得远,一句话要拆出许多个意思来,也不知活得累不累。

却也只是想想,她翻过这一版,就将这念头丢到一边,读起一篇连载的剧本来。正读得饶有兴致时,听到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颜载阳问道:“姐姐,你便是要嫁给他吗?”舜华闻声转眼去看他,见他正盯着头版标题上“邵遇白”那三个字,她搁下报纸道:“他们告诉你的?”他点了点头,一脸不豫道:“为什么要让你嫁去这么远的地方?”舜华微微一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颜载阳急道:“嫁给云路哥不好吗?”舜华一怔,顿了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章云路。她目光一移,指着窗外道:“到了。”颜载阳只得跟着舜华下车去。好在是孩子性情,心里虽还不高兴,见到马场的人牵来两匹马,脸上一会儿就放晴了。

给颜载阳备了一匹性情温顺的小棕马,舜华要的还是绿泥。绿泥大老远望见她就得瑟着马蹄,一路躁动奔到跟前,还等不及舜华抚它鬃毛,就弯下脖子用鼻子蹭她脸。惹得马场的人也笑说绿泥是真真喜欢舜华,昨日牵回来后还依依不舍不肯回马槽。舜华含笑听着这番话,没有了与同类之间的争斗角力抑或弱肉强食,有时人同牲畜倒是更容易亲近。

舜华先让颜载阳上马试跑一会儿,自己在后面慢悠悠跟着,见他年纪虽小,却已颇为熟练,待他熟悉这匹马的性子后,两人策马出了城。仲春已过,这北平的天气终于叫人欢喜了起来。满城碧色,春意恰是浓郁,正值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舜华选了一条平坦宽阔的路,来往行人皆少,正适合骑马。颜载阳年轻气盛,一出城就恨不得疾驰飞奔,叫舜华勒令几次后才肯放缓。他同她并排骑着,忽而想起了之前那未完的对话,迟迟疑疑道:“姐姐,你……喜欢他吗?”舜华一时不明,随口道:“喜欢谁?”“就报纸上那个人啊……”舜华想起报纸上那张相片,又想起昨日偶遇,淡笑道:“对一个不了解的人,也谈不上喜欢与否。”颜载阳瞪大眼惊道:“不了解的人,你还要嫁?”舜华不答反问道:“谁同你说的,一定要嫁喜欢的人?”颜载阳道:“夏老师啊,他还说娶也要娶喜欢的人才行,否则不是委屈了自己?”舜华笑了笑道:“他倒是十足的理想主义者。”颜载阳不满地看着她,竟生气了起来,“姐姐就是夏老师说的被旧式社会压迫的人,连自己婚事都不能做主!”舜华听他理论说得成套成套的,也不恼,只颇觉好笑。颜载阳见她还笑吟吟的样子,更是气急,一怒之下扬鞭,小马得令迅速疾驰狂奔,甩下她一大截。舜华念他不过一时性情,也不急着上前追赶,却还是催了绿泥跑起来。

这厢颜太太因着生病连连在家中待了数日,颇觉烦闷,这阵子身子终于好了些,寻着日子便迫不及待出门去了。原本是要去陆司令家里同几位官太太打打牌说说话,走到半路突然想起说好要带给陆太太的一盒上好珍珠粉竟落在了家中,只得又叫司机回头去拿。她取了锦盒下楼来,见姚妈从客厅过来,便顺口问道:“载阳还没起床?”姚妈道:“早起了,已经和大小姐一起出门去了。”颜太太眉一凛道:“出门?他们去哪儿了?”姚妈疑道:“太太也不知道吗?我只听说是往城北去,具体是哪儿也不晓得。”颜太太面上神色愈冷,“去叫半夏那丫头来。”姚妈见她这般神态,只怕是有要紧事,连忙去偏厅叫来正在打扫的半夏。半夏手里还沾着一掌灰,也来不及弄干净,顺手在围裙上拍了两下就赶紧过来。颜太太厉声问道:“大小姐去哪儿了?”半夏被她这面容声色吓了一跳,一时也不明白,只能照实话说:“似乎是去城北马场了……”颜太太惊得手里的锦盒砸地,盒中珍珠粉洒出来,落了一地。若是平时,姚妈该去烦忧这一地细绒里的粉末该如何清扫出来,此时见此情形也惊得不轻,哪还顾得上这个了。颜太太一手抚着心口,一边又问了一遍,仿佛是要确认似的,声音冷得没半点温度,“你是说他们骑马去了?”半夏嗫喏道:“应该是……”她话还没说话,颜太太一巴掌就煽过来了,“糊涂东西。”这记耳光掴得极重,半夏只觉耳边嗡的一响,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姚妈就赶紧拽着她一起跪下,连声道:“太太息怒。”颜太太也不看他们,立即出门叫司机转道去马场。

半夏和姚妈还跪着,待她离开许久后,姚妈扶起半夏,见她还呆呆的样子,左边脸颊肿起一大块,于是道:“快去拿冷帕子敷一下。”半夏又是莫名,又是委屈,两道眼泪滚滚流下来,一时好不难过。姚妈看着也难受,低声道:“咱们做下人的就是这样,你也该习惯了。”半夏哭得抽抽噎噎,竟也说不出话来,只觉悲凉。她呆呆地立了会儿,又呆呆地去敷脸,留下姚妈在原处自言自语道:“可太太这番发怒究竟是为着什么?”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12:00 +0800 CST  

小马跑得自然不及绿泥快,不过一会儿,舜华就望见颜载阳的背影。她正要策马上前,对面路的那头突然来了一列骑兵,狂奔疾驰,来势汹汹。舜华眯眼望着,看军装,依稀像是北平军。她挥鞭上前,扬声道:“颜载阳,停下来!”那面军队也看到了大前方有一人一马,便扬起手枪开了一枪,恶狠狠命令道:“快让开!”颜载阳本来见对面来了一队士兵就慌得不行,此时听得枪声更是吓得要命,一时不知究竟该停还是转到一边小路上去。对面见他没反应,又开了几枪,颜载阳害怕得又是使劲挥鞭笞着马身,又是狠踢马肚。温顺的小马躁动了起来,突地又被这列骑兵踏起的一块飞石窜来砸中,一时发了癫,驮着颜载阳拐进了岔出的小道上去。舜华眉一皱,快马加鞭追过去。那列骑兵陡然见不知何时又窜出一人一马来,堪堪直逼跟前,慌得连枪也来不及鸣了。后方的徐朗越过人群眯着眼打量来人,一看清眉眼,比那些骑兵吓得还厉害。他奶奶的,怎地又是这个颜小姐!他连忙挥手叫停,一时乱得人仰马翻。舜华却已趁势从面前掠过,拐进了小道。

车内的邵遇白原本阖目休息,陡地来了一记刹车,他睁开眼问前座的杨绶之:“怎么了?”杨绶之望了望前方回道:“似乎前面突然有人挡住了路,徐参谋长叫停了队伍。”邵遇白笑道:“他竟没从那人身上踏过,倒是不寻常。”他放下车窗朝外看,就见一道白色身影掠过前方重重人马,进了岔出的一条小路。这样的身姿,这样的疾驰,整个北平怕是唯独颜大小姐了。徐朗下马赶到车旁,“邵督军受惊了。”他顿了顿又犹犹豫豫道:“方才那人似乎是颜小姐……”他低着头不敢看邵遇白的脸,却好一会儿都等不来他发话。徐朗又稍稍抬了眼去瞧,见邵遇白望着那条小道,面色仍旧是平静的,只是仿佛还带些许意味盎然的神情,倒像是在看戏。他这下是彻底不明白了,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啊。他又等了会儿,才听见邵遇白道:“劳烦徐参谋长牵匹马来。”

这条小道狭长而幽深,两边都是高大的林木,挡住了天光,映得路上暗沉沉一片。那小马叫石块击中后,就好似发了癫似的一路狂奔。舜华连连催着绿泥再快一些,究竟一时也赶不上。小马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颜载阳吓得大哭大叫,喊道:“姐姐,姐姐!救我!救我!”舜华听到呼叫,忽然心内一冷,不由自主放慢了绿泥。她此时在做什么?颜方知宁肯叫她顶替颜舜华嫁去邵家,不就是为了壮大颜家的产业,以便日后能传到颜载阳的手中。她为什么要救这个娇生惯养的颜家小少爷?她那样地恨着他母亲他姐姐,又凭什么要救他?当年她被颜舜华陷害,完全低下姿态没有骨气的呼救,却终究只能自救。今日此刻,她甚至并没有对他的马下过手脚,又为何要拼力去救?到时回一个不幸坠马,他母亲又能拿她如何?

颜太太一赶到马场,她找到送舜华和颜载阳来的司机,“他们去哪儿了?”司机一时也摸不清原因,回道:“出了城门,往西郊去了。”颜太太气得又是一巴掌煽来,怒道:“谁允许你送他们来的?”司机被打得更是莫名,却还是低声下气道:“老爷吩咐过小姐可以随意用车。”“混账东西!要是载阳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颜太太丢下这句话坐回车上,赶紧又叫转去西郊。一路忧心忡忡,又是焦急又是惧怕,那丫头若是狠心起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她此前就怀疑她对载阳这样亲切究竟是揣了什么心思,原来果真是不怀好意,自己一时不防,竟真就叫她抓住时机了。昨日她就为了不让出门一事同老爷吵起来,正是防着这一类发生,没想到今日就出事了。颜太太忍不住紧攥双手,勉强压抑住满心的慌乱。那年舜华对她的马下手脚一事,自己怎会不清楚。她向来又是记仇之人,彼时若伤了她一分,只怕今日便要夺回十分来。

颜载阳的声音还在传来:“姐姐!姐姐!”舜华闭上眼,一阵烦躁,握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一想起当年的情形,那小马驹动脉处喷涌而出的血仿佛仍在她手上温热着。她从来都是爱憎分明之人,爱的人,她定倾力护住,始终不渝;恨的人,当日欠她多少,她必取回多少。而颜载阳……她陡然生出一阵茫然。那一声声“姐姐”唤得她心烦意乱,她闭上眼,顷刻间就想起当年颜舜华的模样,那样仰着下巴睥睨着眼角看人。她当日舍了全部的骨气与傲气求救,换来的却是一重漫过一重的绝望。这算不算轮回报应?颜载阳声音渐闻渐弱,舜华猛地睁开眼,管他究竟该还是不该,先救了再说。

她扬鞭疾驰,骑着绿泥迅速赶上。前面的路变得崎岖起来,她低下身子躲过两旁横出的枝丫。绿泥究竟是匹好马,又极懂她,全力向前跑着,这下已只差上半个身位。颜载阳回头,又是哭又是笑地叫了声:“姐姐!”舜华也朝他示以一笑,左手握着自己的缰绳,腾出右手去抓他的,那小马受了惊,此时经不起一点儿波动,被舜华一拽就扬起了前蹄,马背上的颜载阳也顺势往下滑,舜华连忙松手去稳住他。颜载阳吓得已经连哭都不会哭了,只能紧紧夹住马腹。舜华的右手隐隐作痛,那道口子似乎又裂开了,血正浸染了纱布往外冒。她咬住下唇,略一思量,对绿泥道:“拜托了。”然后空出双手,拦腰抱住颜载阳往自己这边带。颜载阳还呆得未反应过来,只顾死死夹着马腹,舜华厉声道:“松开!”他这才惊醒过来,扭过身来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像从茫茫无际的洪水里终于攀住了浮木一样,紧紧地勾着。舜华咬着唇,用了全力将他往绿泥身上带。终究自己气力不够,他又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往下沉,自己的手也从腰上滑到背上。她的唇已被咬破,血腥味渗到嘴里,她一咬牙,死命往上提,突然斜刺里有人伸出手助她一力,她脸上一喜,立即借力顺势抱住颜载阳,终于安稳放到绿泥背上。那匹小马已跑得没了踪影。

颜载阳见终于完全得救,勾着舜华的颈子大哭起来。她拍了拍他的头,笑道:“还说自己长大了,怎地还这样爱哭?”颜载阳抽抽搭搭一会儿,才放下手,舜华见他平静下来,回过头看来人,脸上笑容极不自然地滞了一滞,一顿后又浅笑着道:“多谢邵督军相助。”邵遇白没有说话,目光从她的脸上滑过,在她被树枝划破的袖子处略作停留,然后落到她早已被血浸透纱布的右手,却也只是一瞬,又旋即移开。舜华被他目光这样一扫,也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方才情急之下自然不曾留意左手臂衬衣划破了一大片,她蹙眉瞧着,只觉越看越丑。于是“刺啦”一声,利落地撕掉袖子,又瞧了瞧右边,嫌弃不对称,也一齐撕掉了,光洁的手臂上有几道浅红色划痕,因着肤白,就愈加明显。邵遇白略略挑起眉梢,淡笑道:“我遇见你时,你似乎总在添新伤。”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28:00 +0800 CST  

4

颜载阳也回头,见到来人后不由呆了一呆。他暗自打量了一会儿,唔,似乎要比报纸上好看一些,只是瞧着莫不是太冷淡了点,哪有云路哥亲切?他又仰头看了看舜华,却只能瞧见她白皙如玉的下颌,见不着脸上是什么样的神色。她的下颚线微微牵动,轻声笑道:“好像是巧了些。”她稍稍一顿后又道:“方才惊扰到邵督军和众将士了,只是一时情急,我也考虑不到许多了。”邵遇白看着她一身白色骑马装早已让树枝刮上痕迹,袖子更是直接叫她撕了去,脸颊旁鬓发略显凌乱地朝两边纷扬开,嘴唇竟是被生生咬破了,渗出丝丝点点的血珠子。明明该是十分狼狈的,她却落落大方地坦然,没有半点羞涩与难堪。他笑了一笑道:“颜小姐骑术倒是精湛。”舜华微微一笑道:“方才若无邵督军相助,我也没了法子。”她调转马身,两马并行慢步往回走。邵遇白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她垂下来的右手,怕是痛得不轻,只能用左手握着马缰。但见她脸上却仍旧平静,痛得厉害时也不过眉梢一扬,又旋即压下。他眼中不由也带了些微笑意,这般能忍吗?

出了小道,舜华见那些人还在岔口候着,于是勒缰停下,等着邵遇白前去。邵遇白却侧过脸对她说:“令弟经过这番惊魂记,一时半刻也不宜骑马,不妨我叫司机送你们回去。”舜华闻言低头看了看颜载阳,他一张小脸还还煞白煞白的,稍作思量后,也不扭捏,点点头道:“那就劳烦了。”邵遇白扬了扬手,立即有人上前来自马上抱下颜载阳,舜华温和道:“你先回家去,我还得回一趟马场。”颜载阳还有些不情不愿,刚叫了一声“姐姐”,忽见一旁邵遇白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毫无缘由地就咯噔了一下,那句还没说出口的话赶紧咽了回去,乖乖地跟着上了车。

舜华重抖缰绳,正要离开,忽听邵遇白道:“颜小姐,不妨同行。”她回头,鬓发掠起划过眼角,让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许迷茫。只是一瞬,她淡笑道:“徐参谋长他们可还等着督军你。”那面的徐朗原本念着之前马场一事不知邵遇白是否还记挂着,听得此话赶紧上前道:“邵督军,我先领他们前去。”舜华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徐朗,此人竟还能坐上北平军驻城参谋长位置,倒真是叫人啼笑皆非。杨绶之也上前来,并未说话,邵遇白朝他轻微地扬了扬眉稍,颔首道:“我随后就到。”杨绶之见他神色未动,一如往常沉静,又看了一眼舜华,皱了皱眉,旋即心领神会,也随着徐朗一队人马先行离去。

舜华拂开鬓边乱发,抿唇一笑道:“邵督军这是要?”邵遇白淡笑道:“不过同行一段罢了,你这是在紧张?”舜华面色平静,并不说话。邵遇白又道:“以后同行的路还长,你该试着习惯。”舜华听得此话,原本沉静的心底忽地起了细小的波澜,像投石入湖一般划开一圈圈水纹。她仿佛此时才开始正视到这样的现实,以后漫漫人生路究竟是要同身边这个人一起走下去的。那并不可见的人生尽头,顿时变得虚幻而渺茫,这样的一辈子吗……邵遇白目光扫过她握着缰绳的左手,她自己或许也未觉察,遇到不自在时她就会下意识将手握成拳。但大抵真是警觉度极高,随即就松开了。他蓦地有些想笑,她这样子倒是像小孩。

她收走迷茫,淡淡道:“多谢邵督军提醒。”邵遇白望着前方道:“下月二十日,邵家就会差人来下聘,这段期间你若还有什么挂念不下的,便一一安排妥善。毕竟日后回来的次数也极少了。”舜华凝眉,心思飘散了一会儿,挂念不下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了。这样也好,省去了悲欢离合,倒是清净自在。两人骑着马缓步并行,四下里静谧十分,北平的春日究竟是要疏淡一些,那一城碧色望去也不及南地浓郁。她沉思了许久,开口道:“南京……”邵遇白侧过脸看她,她蹙了一双小八字眉,仿佛颇有些为难和迟疑,他静静等着她说完,却听她问道:“南京的小吃可多?”他又看了看她,笑道:“想必不会叫你失望。”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33:00 +0800 CST  

舜华翘了翘唇角,正欲说话,忽听得两记枪声就近响起,她凝神望向两边,又转头看了看邵遇白,他倒是一贯的镇静,只微微沉了眉梢。还未及反应,一人一马从道旁林木中窜出,疾驰而来。她余光一瞥,就见自己这一边又另有一人一马携势迫近,手中银光一现朝她刺来。她来不及去看邵遇白,俯身躲过顺势抽出马靴中的匕首,反手挡在身前。那面似乎又有人窜出围住了邵遇白,她已无暇他顾,面前这人来势汹汹,招招毙命,她原本只想防身,这下看来却是太过心善了。趁那人朝她心口刺来,寻出空挡反手一挥,借势划破手腕,那人吃痛掉落刺刀,她见状皱了眉心,下意识就收回了再刺的势头。此时又听得那边又是一阵枪声,她连忙回头,就见邵遇白手里握了枪,面色平静地望着坠马落地的两个人。她不由自主舒了口气,却见他突然抬眼看着自己,举起了枪。舜华一侧脸,就见方才那人不知何时掏出了枪,正要扣动扳机,电光火石间,她右手一扬,直接划破那人颈部动脉,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她一手。那人直直从马上倒下去,脸上还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冷冷看着他僵硬的脸,收了匕首。她向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你若不给我活路,我又何必仁慈。

邵遇白策马过来,问道:“有没有受伤?”舜华摇了摇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枪,扬眉道:“有时候匕首比枪还管用。”他闻话笑了一笑,她倒是爱记仇之人。后方忽起一阵马蹄声,舜华抬头望去,许维均领了一列苏系军人马前来。近了跟前,许维均翻身下马,躬身道:“属下来迟,还请督军责罚。”邵遇白道:“你已比我料想中来得快许多,抓住人了?”舜华闻言心内一凛,下意识就握紧了缰绳,又听许维均回道:“抓住了,一共四人,全留活口。”邵遇白淡声道:“很好,务必叫他们一字不漏全交代出来。”许维均道:“四少请放心,廖召南这下是决计跑不掉了,竟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派人来行刺。”邵遇白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三具尸体,似是轻叹道:“这些人倒是勇者,只是命薄了一些,也太蠢了一些。拖去……厚葬。”

舜华从头至尾都未讲一句话,只冷冷看着。她早就知道,如邵遇白这样的人,凡事都会比常人想得深想得远,但究竟未曾料到,眼下这样快自己就成了他手中的一枚棋子。此前苏系军未随他一道来,就已是怪异,而后他送走颜载阳,支开北平军,身边竟连一个近卫都不留时,她就该有所觉察了。倘若是他孤身一人,谋刺之人必会觉出蹊跷,不敢贸然行动。因而他特意留了自己在身边,不会叫人怀疑,亦不会望而生却。既露出了空挡,又万无一失,当真是步绝妙好棋。她望着自己一手的血,那腥色叫她一阵反胃,竟不敢挨到绿泥,怕脏了它一身白净毛发。她看着邵遇白的侧脸,漫漫人生路,便是要同身边这个人一起走下去么?如他所言,以后同行的路还长,她是不是……该试着习惯?

邵遇白侧过脸,见舜华垂眼看着她自己的右手,原本那缠裹的纱布就已渗出血渍,此时更是沾了一手腥红,却还死死握着那把短匕首,攥得指骨节节分明。她眉眼低垂,睫毛掩住了眼中神色,面上倒犹是沉静之态。他刚道一句:“颜小姐……”她蓦地抬头,扬手就是一刀劈来,惊得一旁的许维均一声低呼。邵遇白眼明手快偏开脸,左手趁势抓住她的手腕,大抵真是用力了一些,她痛得唇角一抿。他见状松了些力道,却还是牢牢握着,叫她挣脱不开。舜华冷冷道:“邵督军,既然日后同行之路还长,又何必急于一时。”邵遇白目光平静,坦然道:“恰好撞上今日这个时机了,方才遇见的若不是你也会有他人。”舜华自然明白心思缜密如他,若无十足把握断断不会贸然,他必定是早有安排,而她无意途经,则给了他计划外的效果。旁人若不知,倒真以为这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扬眉一笑道:“那我该谢督军赐我这份荣幸了。”邵遇白没有接话,右手略一用力,取走了她的匕首,道:“拿水来。”后方的许维均原本还一直像是看戏似地呆呆旁观着,听得此话,赶紧取下水壶,拧开递上。邵遇白接来,扳过舜华的手,避开纱布,冲洗掉手上其余的血污。舜华只冷眼旁观,待他要去解纱布时,她用力一拽,收回了手。邵遇白也不恼,扬手将水壶抛给许维均,又递还匕首予她。舜华接过后不再看他,淡声道:“就此别过。”然后重抖缰绳,长鞭一扬,疾驰远去。

许维均待舜华走远后才敢上前来,邵遇白道:“后天去辽东,此事就交段长恩负责,决不可一拖再拖,叫廖召南又寻到空子给钻脱了。”许维均点了点头,见他面色平平,无波无澜,究竟忍不住轻咳一声,道:“颜小姐的性子倒是极烈……”邵遇白回头看了看方才舜华策马离去的方向,早已瞧不见了人影,徒留尘土纷扬。他收回视线,淡然一哂道:“烈才好,否则怎么压得住那一大家子人。”许维均心内一凛,他竟忽视了她嫁入邵家后必将遭遇的境况,这家中一个个都不是简单人物,到时必定会唱上一出出好戏来。他可断然不敢想象倘若四少娶了一位温顺柔弱的女人,日日掉眼泪诉苦肠,那场景想想就叫人头皮发麻。他也望了望那头,不由替这位日后的少夫人哀了一叹,只怕此后的路都并不好走。只不过——他又瞧了瞧邵遇白——四少都这样平静寡淡,自己又为何要白白焦愁一番?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34:00 +0800 CST  

舜华回到马场,还了绿泥,赔了那匹跑失小马的价钱,家中司机连忙上前道:“太太正急寻着小少爷和大小姐你。”舜华闻言眸光一暗,沉声道:“她此时去哪儿了?”司机一面为她打开车门,一面回道:“往西郊寻你们了。”舜华上了车,靠着座椅阖目静息,司机瞧她也不说话,便问道:“大小姐,现在是去哪儿?”舜华仍旧闭着眼,仿佛极困倦,轻了声音道:“回去。”有那么一瞬,她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句“回家”,只是家在何处?又如何回得了? 她蓦地睁开眼,“去圣约翰医院。”司机略略诧异地重复道:“圣约翰医院?”舜华一怔,去了又能如何?对着不言不语毫无知觉的母亲,亦找不回家,不过徒增惆怅耳。她又闭上眼道:“罢了,还是回去。”

刚进门,姚妈就迎上来急道:“大小姐,你快去瞧瞧,太太正罚小少爷跪着呢。”舜华看她一眼,姚妈续道:“今儿是怎么了,明明前一刻还急着不行要寻小少爷,可现在人是回来了,太太却又气得要罚跪。”舜华径直朝里走,也不去瞧客厅,目不斜视上了楼。姚妈跟在后面喊了一声:“大小姐!你不去劝劝?”舜华头也不回道:“她自己若都不心疼,我劝又有何用?”姚妈在楼梯下望着她的背影,一阵暗叹,大小姐这性子倒真不是一般的冷,心肠也不是一般的硬哩!她记忆中,年少时的大小姐顶多不过是骄纵蛮横的小姐脾气,究竟还是善良的。现而今却好似换了个人似的,温和时极温和,像春风骀荡;漠然时极漠然,似北地寒冬,一冷就能冷到人骨子里去。也不知这些年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到底只敢这样暗自猜想一番,她自是熟知做下人的规矩,议论主人间的事乃大忌。

半夏见舜华回来了,赶紧对着镜子使劲拍了拍右面脸颊,叫两边脸瞧上去都一样绯红绯红的,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敢推门而入。一进去就见舜华正解开纱布,血珠子顺着掌心大滴大滴往下滑。她惊得连忙过去抬着手查看,抽气道:“小姐,怎地又开始出血了?”她速去取了医箱来,一面上药一面拧了眉心道:“这怕是发炎得厉害,要去请医生才行。”舜华却歪着头端详了会儿她的脸,问道:“你脸怎么了?”半夏眼神躲闪道:“唔,还不是暖春她们几个,不知从哪儿买来一种新式的胭脂,非要闹着给我抹上,我总觉着不自在,使劲擦了好久才弄掉,脸竟都擦得又红又肿,叫小姐这下看笑话了。”舜华伸手戳了戳她左面脸颊,她痛得“丝”的一声,上药的手也晃了一下。舜华沉声道:“谁打的?”半夏低着头上药,不答话。舜华见她默着声,又抬手握着她的下颌,左右看了看。半夏被迫仰着脸直视着她,见她面色平静,眼中却好似有隐隐戾气,赶紧道:“是我自己做错了事。”舜华松开手,似是了然又似是无奈地笑道:“不是你的错,紧张做甚么?”

她看着半夏这幅模样,忆起自己少时被打的场景,人小,被颜太太一巴掌煽得立都立不稳,头昏脑沉地呆了许久,一回过神来,心一横直接拽过她的手,狠狠咬上手臂,嘴里渗出血腥味儿也不肯松口。颜太太又痛又惊,慌得用脚踹她,那细跟尖头皮鞋踢在她肚子上,痛不可耐,可她就是死死咬着不放,直至一旁呆立了许久的章云路和颜舜华上前来拖开她。颜太太捂着流血的手臂,又是鄙夷又是不可思议地瞪着她。她唇上还沾着血,冷冷笑道:“我母亲都没打过我,哪轮得到你。”

“小姐,还是让沈管家去请医生来吧,我怕这伤口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半夏包扎好后,又瞧了瞧她的手,蹙着眉心道。舜华起身道:“不必麻烦了。倒是你这脸,去姚妈那里寻一些消肿活血的药来。”她又瞧了瞧半夏的脸,嫌弃道:“肿着你不嫌难看,我还嫌呢。”半夏低头赧然一笑,心内暖洋洋的,像幼时阿爹抱着她立在春日暖阳下看海棠花,周身都拢着和煦春风。她略略迟疑后道:“我倒无妨,太太却一直都叫小少爷跪着,小姐不打算去说些好话,叫太太消消气?”

舜华垂眼凝神想了片刻,还是下了楼去,客厅里的姚妈和丫头暖春都不由看向她。舜华走过来道:“你们先下去。”姚妈和暖春怔了一怔,她虽语气平淡,脸上也瞧不出有任何情绪,可偏生就有一股子凛冽冷意扑来,叫她俩打了个寒噤,只得又望向颜太太。却见颜太太坐在沙发上,扫过舜华一眼,那目光颇为复杂,叫人一时难解。姚妈思量片刻,朝暖春使了个眼色,两人悄然退下。颜载阳还跪在一旁,可怜巴巴地望着舜华,她却不看他,轻声笑道:“你这样子是做给谁看?”颜太太转头对颜载阳冷冷道:“上楼去。”颜载阳闻话赶紧爬起来,大抵是跪得太久,腿一发软立不稳,舜华探手扶了他一把,他又是茫然又是感激地看了看舜华,叫了声“姐姐”,却又见颜太太凌厉目光横来,赶紧一溜烟跑上了楼。

颜太太抚着手臂,声色俱寒道:“我不管你究竟在玩些什么花样,到下月邵家来人下聘前给我规矩些,别尽整出这些幺蛾子来。”舜华微微一笑道:“颜太太,你竟也不动脑子想想,我若真要做些什么,还能叫颜载阳今日完好无缺地回来?”颜太太面色一敛,方才颜载阳已将今日之事来龙去脉向她讲来,她虽仍在气头上,却不是不诧异的。她绝不肯信她如此心善,不得不顾忌着这背后是否还酝酿着什么,毕竟这丫头着实难以叫人看穿。舜华看她一眼,又笑道:“我确是记仇之人,所以你这般防着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你怕是忘了,你这样的人是我所厌恶的,我又怎可能像你一样,将上一代的仇恨延续到下一代去?”颜太太环着双臂的手不由收紧,面上却犹作不屑之态,吊着眉梢嗤笑道:“你下月便去南京了,还能做甚么?况且,你当真以为成了邵四夫人是件多好的事么?不过表面风光,邵家人个个跟人精似的,到时能容得了你作威作福?因而舜华不愿嫁,我也没强迫她。我宁肯她嫁入平凡人家,也不愿叫她受委屈。”她斜乜她一眼,又道:“可惜你却有一个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母亲,为了让她吊着一口活命气,这等委屈只能叫你来受了。”

舜华静静听完这番话,也不恼,连半点波澜也未起,颜太太见她这样,就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般无力。舜华走近她,俯身蹙着眉,仿佛颇为忧虑道:“只有表面风光也好,可你女儿连这点可怜的风光也没有,还得隐姓埋名跟着一个穷画家过日子。你道,是谁赚了?”颜太太抬手就是一巴掌,舜华抓住她的手,嫌弃道:“颜太太,你这一动怒就打人的习惯着实不好。我若没记错,你手臂上的伤痕应当还在吧?”颜太太还当她会顺势还自己一掌,不由身子一缩,下意识朝后仰了头,又暗暗握着手臂上那年被她咬出的疤,当时那痛仿佛还隐隐乍现,犹有心悸。舜华却瞧了瞧自己的右手,有伤口,扇一巴掌必定痛得厉害,不好;又瞧了瞧左手,用着不习惯,扇着没力气,也不好。她松开手,淡淡道:“罢了,我怕脏了我的手。”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35:00 +0800 CST  

楼主:春风骀荡温如酒

字数:334772

发表时间:2013-05-05 23:1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09 17:54:0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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