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楼】任风云随波淡忘

明初方才哭累了,这会儿索性枕在邵遇白的肩上。两人离得这样近,但明初却不再怕羞,还往他怀里凑得更近了些,瓮着声音道:“小时候特别害怕被罚写大字,写一回,哭一回,后面妈妈实在怕了我的哭功,才换做别的。”邵遇白莞尔道:“现今字写得却不差。”明初闻言颇有些难为情道:“被学堂先生批过,怕又要罚我写,便偷偷狠练了好一阵。”邵遇白拉过绒毯给她盖上,拍拍她的发尾,道:“小哭包也没有全在哭啊。”明初轻笑出声,道:“便是小时候,我也只在妈妈面前哭。若对着其余人,只会被嘲作爱哭鬼。”她说着微微垂下眼,继续道:“刚懂事那会儿,总有人骂我野种,因为我没有爸爸。刚开始我很在意,被骂一次就同他们打一次架,擅长打架大约就是从这里练出来的。在外面不能哭,只能跑回家闷着。后面妈妈应当知道了缘由,就带我搬来了这处。”

邵遇白没有说起安慰的话,只是拂开她浸满泪水的鬓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明初又挨近了一点,将额头抵在他心口,犹带着鼻音道:“所以我将颜方知恨了许多年,即便至今时今日,也没法完全看开。我一直恨着不少人,但自从妈妈醒来后,我已打算要将一切往事与仇恨都抛下。她信佛信善,不愿与人为难,我便听她的。只要她还在,我可以全部不再计较。”邵遇白的手慢慢抚摸过明初的背骨,听见她嗓子低哑,隐约掺杂着一点颤音,道:“小时候惹妈妈生气了,她从不打我或是骂我,只是不理我,但我偏偏最害怕她这样。我怕她会不要我。除了她,我再没有什么。但她还是不要我了。”邵遇白捉住她的右手,摸到指尖的伤口,低声道:“对不起,我那时没有赶到北平。”明初仍埋着脸,摇了摇头道:“有你在,我大概会更慌乱。而且妈妈离开得也很平静,她向来能看淡生死,反而始终安慰我,说能再次醒来看见我在身边,已经心满意足。但我却没有慧根,始终参不透。我从小害怕很多东西,怕黑,怕疼,怕尝苦,怕罚写大字,怕惹妈妈生气,最害怕的却是这世上只留下我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点长进都没有,小时候害怕的如今也一样害怕,甚至还加重了。”

邵遇白握着她的面颊,抬起她的脸,看着那双有水光一掠而过的眼睛,轻声道:“害怕的继续害怕下去也无妨,参不透生死便先将生死丢在一边,我们都是凡尘俗人,不必苛求勉强自己。你害怕只余你一人,那便让我同你一道往下走;你害怕死别,那我们就努力活得更长久一点。”明初勉力要止住眼泪,还是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了他手上。但她脸上却是笑着的,同他道:“明明情史一片空白,偏偏这样会讲情话。”邵遇白也微微笑起来,道:“这不是情话。”明初就着迷蒙的眼泪,从煤油灯的光影中看他,没有允诺他上一句话,却问道:“你也有害怕的?”邵遇白道:“同你一样,怕离别,怕生死。”——从前倒是不怕的。明初趴在他肩头,一时没有说话,眼泪却是不再落了。邵遇白摸了摸她的手腕,道:“太瘦了一些。”明初这会儿乖巧得很,十分顺口道:“回广州后我会吃回来。”她方才没有允诺,却在这时给出了回答。邵遇白自然明了,莞尔道:“卢妈开始学着做川菜了,你尝一尝地道与否。”

明初之前哭得厉害,邵遇白起身去拿热水烫了毛巾敷在她眼睛上,她便仰着脸枕着他的手臂,同他絮絮闲话。临到困倦之时,她忽然道:“邵遇白,原来你有这样喜欢我。”邵遇白神色平和,从善如流地问道:“有多喜欢?”她虽然被遮住了眼,面前一片漆黑,却精准无误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下来,往他唇上啄了一口,道:“比想要共度余生都还要多那么一点的喜欢。”邵遇白笑了笑,顺势吻了吻她的额头,道:“快睡吧。”明初确是困得不轻,在他肩上蹭蹭,很快便在他怀里睡着了。邵遇白取下毛巾,低头查看她的眉眼,只余眼尾薄薄一线轻红。他抬手抚过,想到明初方才所言,比想要共度余生都还要多那么一点的喜欢?大约还不止罢。不过这句话就不必同她讲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7-02-27 01:09:00 +0800 CST  
28

次日邵遇白是被一阵寒意惊醒的,身边枕席早已空荡荡地凉了。他转过头去,见西窗正敞开,框出白茫茫一方小天地。这天地里,瓦是青的,墙是灰的,雪是白的;有三两枝梅花,有一整棵枣树,还有正中央立着的,明初的身影。那些景全在窗外,而她在窗内,背对立于书案前,一手按纸,一手持笔,头微微垂下来。大约是头发长了些,便胡乱用夹子别了上去,露出小半截细白后颈,却仍有一两缕翘着落在衣领上——她是将他穿来的那件深色大衣给披在了身上。于是这小小天地里的人也是墨黑与雪白的。窗内窗外一样安静,只凝神间能听见屋檐滴水、笔墨落纸,其余声响便再没有了。邵遇白也没有出声。尚未睡足,他仍有些困乏,此前连日奔波,到这时终于觉察出了几分倦怠。回邵家之后的二十来年间,邵遇白几乎没有哪个时刻曾放任过自己,然而此时此刻,在这小小天地之中,似乎可以不必囿于往事,亦不必顾虑将来,就这样无所思无所想地停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从不相信所谓永恒,却希望这一瞬能无止境地拉长再拉长。

但忽然间,明初回过头,自逆光中望向他,右手还握着毛笔,唇角却往上扬,朝他展颜一笑。映着窗外雪景,一时当真千树万树梨花开。他也不由唤了声“阿梨”,原来再没有比这名字更相称的了。明初却不解风情,歪着脑袋看他,脸颊上还沾了一点墨汁,抬了抬下巴道:“你醒得好迟,雪快化啦。”循着她的视线方向望过去,窗台上排着一横列小雪人,约莫十多个,全都巴掌大小,一个挨着一个。邵遇白披衣起身,略作洗漱后仍旧困乏未减,便从背后搂住明初,阖着眼,犹带着倦意的嗓音低低笑道:“你可以早点叫我起来。”明初从他怀里扭过小半张脸,仰着看了看他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睡得这样沉。”邵遇白低头去看面前铺开的宣纸,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道:“前几天睡得少了点。”六尺宣纸上是半阙柳永的《望海潮》,停笔处正写到下阙头一句:“重湖叠巘清嘉”。也无怪方才她会突然回头看他。明初微微一笑道:“因为一路找过来也很难罢?”邵遇白道:“能找到便不算难。世间但凡可以做到的事就算不得难。”明初道:“那什么才是难?”邵遇白顿了顿,道:“猜人的心。”明初闻言笑道:“所以我从不去猜。”她扶着袖子重去蘸墨,却被邵遇白揽着腰往后一带,又跌回他怀里,便听见他问道:“当真从来不猜?”

明初的腰最是怕痒,笑着往他怀里躲,还得留意着不要让笔尖墨汁溅到纸上去,一面笑,一面道:“偶尔猜一猜你。”再仔细不过,结果还是叫一滴墨给掉了下去,正落在“清嘉”二字旁边。明初懊恼地低呼了一声,邵遇白轻笑道:“我的不是,赔你一幅。”明初并不在意这张半成品,乌黑的眼珠转了转,道:“那不必全部重写,单这两个字即可。”她说着新换了一张宣纸,把毛笔递给他,邵遇白却反倒将她的右手一齐握住,就着这从身后环抱着的姿势,蘸墨,落笔,用正楷写完了“清嘉”二字,未作停顿,又并列写下“明初”二字。他略略抬起笔,仿佛同她闲话家常一般,再自然不过地道:“若作婚书,还少了祝词。你喜欢哪句?”明初读过的诗词歌赋如何都不能算少,此时却全丢到一边,瞪着眼同纸上两个名字彼此相望,半天脑海里也只是空白,最后无措又无辜地回头看他,道:“我没有见过其他婚书,只记得之前那张上面写的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邵遇白哑然失笑,倒也搁下笔,道:“我也没有见过。只要人对了,其余不过文饰,先空着罢。”

两人用毛巾擦过手,明初脸上那点墨迹却还留着,她自己没瞧见,邵遇白也未提醒,只拉过她往床边走,困倦地笑微微道:“时辰还早,再陪我睡一会儿罢。”明初方躺下片刻,便跳下床去将窗子给关上,又用冷水重洗手,回来后冰着一双手就往邵遇白身上乱摸,笑眯眯地同他胡闹。邵遇白没有睁眼,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整个人揽过来,道:“你的雪人们被关在屋内,会化得更快。”明初也闭上眼,道:“雪总要化的,不过早晚之别。”邵遇白唇边掠过淡淡笑意,道:“小姑娘怎么偶尔就爱讲一些悲观的话?”明初笑音隐隐道:“邵督军怎么偶尔就爱讲一些老成的话?”他只松松握着她的手,她便从他掌心挣开,又用食指沿着他手心纹路摸到那些练枪或是握笔留下的茧子,口中道:“我喜欢这些稍纵即逝的东西,只顾当下,不问将来。想看一场雪,看到了,也就满足了。”邵遇白捏住她这根食指,看向她道:“当真能做到?”明初幽幽地长叹一口气道:“当然不能。”她说着睁开一只眼看他,抿着唇角笑得十分俏皮道:“所以我方才把那些雪人都挪到窗子外面去了。”邵遇白将那食指放在唇边吻了吻,宛如叹息般轻笑道:“你啊……”

过了会儿,明初转身趴在他胸口,顶着脸上那一点墨迹看着他道:“我还以为于你而言,揣测人心并不算难。”邵遇白困意渐浓,眉眼便显得愈发温柔,嘴角犹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问她道:“那我有几回猜对了你?”明初长眉一扬,微微抬起脸来,似笑非笑地不答反问道:“那我好猜吗?”邵遇白伸手将她后面的发夹取下,道:“有时最容易,有时最困难。”明初道:“譬如?”邵遇白握住那缕翘起的发梢,道:“眼下与你讲最困难的,你一定会同我反驳,往后遇到了再重提也不迟。至于最容易的——”他笑着道,“有些事只需看,无须猜。譬如,你大约喜欢我的表字?”明初也不怕羞,点头承认道:“念着好听,写出来也好看。当真取自这首词?”邵遇白道:“父亲不曾向我谈及,我也没有问过。不过他与母亲倒的确是在杭州相遇,但要说与此相关,他自己大概都不会相信。”明初意料之中,撇了撇嘴道:“所以我不愿去猜别人,费心费神。”邵遇白不经意道:“只猜过我?”明初转开脸,眼中漾着光,唇角含着笑,却只道:“你离得最近,偶尔猜一猜算不得太费心神。”邵遇白笑着没有再追问。两人同床共枕许多回了,这还是第一次邵遇白先她倦怠。明初轻声道:“我们好像尽讲了些无用的话。”邵遇白拥着她的腰,声音已低哑了许多,并着一点温煦,一点柔和,还有别的几不可察的情绪,同她道:“因为在谈恋爱。”明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连忙抬手遮住邵遇白的眼睛——哪怕他早已是闭着眼了——因为她的脸颊正红得厉害。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7-03-14 07:45:00 +0800 CST  
谈一场慢慢悠悠的恋爱
不过这种节奏快要结束啦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7-03-14 07:47:00 +0800 CST  
大抵是前些日子疲乏到了极致,这会儿终于能毫无顾虑地敞开来睡,明初一觉醒来已过午后时分,停了几个钟头的细雪又开始纷纷扬扬落满庭院。屋内光景明亮,睡眼迷蒙中正见窗下邵遇白捧卷而读,眉目沉静。明初依稀觉得这场景从前已有过许多次了,在南京,在上海,在广州。而往后,大约还将出现无数次罢,无论天南地北,无论年岁更迭。下一刻,邵遇白便抬头看了过来,起身搁下书。睡得太久,明初整个人都还绵软无力,待他走到床边后也还不肯起床,只伸出双手搂住他。邵遇白轻声笑着将她从被窝里抱出来,问她:“还不饿?”明初埋着脑袋在他身上绵绵软软地蹭了会儿,犹在梦中一般道:“有你在,我便不想动了。”她的脸颊抵在他肩上,唇角若有似无般掠过他的下颚线,半是清醒半是迷糊道:“你身上有梅花和雪的香气。”邵遇白笑着由她将全部重量都压到自己身上,道:“方才去过庭院。”明初喃喃道:“梅花树是我和妈妈搬来那年种下的,总觉得像是你也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一样。大概是因为我从未让其他人进过这家。”邵遇白拍了拍她的背,道:“我还在角落里看见了那只被你摔坏的洗笔缸。”明初先是不解,随后便红了耳朵,争辩道:“小时候的事了!”邵遇白笑吟吟道:“赵明初小姐字写得好看,摔坏一两只洗笔缸也不要紧。”明初有时胆子大得很,有时又怕羞得厉害,这会儿便是脸颊也红了,索性仰头去亲他,不叫他再笑下去。

家里一年多没有住过人,厨房内空空荡荡,两人只能撑伞又朝街市而去。穿过长巷时,不知谁家墙边栽种了山茶,邵遇白不由微微一笑,道:“上海别院那株山茶开了,花是白色。”明初闻言果然十分得意,抿唇笑得开心。邵遇白道:“你如何猜中的?”明初却是长眉一扬,唇边笑意未减,在伞下歪着头看向他道:“不止这一件,我还能猜猜别的。譬如你曾在上海见到过那位颜大小姐。”邵遇白倒也并不惊讶,明初的聪敏锐利他早已见识过许多次,颔首道:“算不上正面相遇。”他将胡长沛府邸中的经过向她讲来,听毕后明初眉眼间流淌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若不是颜大小姐,我大约会以为对方是喜欢上了你。可惜以她的性情,只怕还是十分讨厌你。”邵遇白对颜舜华的这番举动全无兴趣,不过是清闲过头的大小姐寻个乐子罢了。他抬手拂开明初鬓边几片飞雪,却见她垂下睫毛,略带嘲讽一般淡笑道:“其实我曾经羡慕过颜舜华,不只她,也还羡慕过许多人,那时候年纪小,觉得世上再没有谁比自己更惨淡了。后面长大了一些,也见识多了一些,才发觉世间各有各的惨,我这一点实在算不得什么。若是写进话本小说里,恐怕不过半页纸,往前千百年,往后千百年,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故事。”邵遇白静静听她说完,这时方才停步,侧过脸看着她道:“但往前千百年,往后千百年,只有一个赵明初。一点也不常见,十分稀罕。”

明初先是略微怔愣,随即笑意如春风,自这冬雪里骀荡开来,笑声轻快道:“不知该说你是将宽慰人的话都讲得像情话,还是该说你将情话讲得也像宽慰的话。”她说话时围巾落下散在肩上,口边呼出团团白气,正中鼻尖冻得泛红。邵遇白并不接话,只伸手将围巾往上罩住她半张脸。明初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不动声色地将他仔细盯了一会儿,忽然弯了眉眼,扯开围巾笑道:“你害羞啦?”她往前迈了一步,转过身正对着他,一面倒退着走,一面看他,不肯错过他脸上神色。邵遇白莞尔道:“仔细走路。”明初道:“邵四公子如何能在讲完方才那番话之后,又正经得像个教哲学的先生?”邵遇白听到此处若有所思,忽然问了个叫明初措手不及的问题:“阿梨,你有没有想过继续念书?”明初脚步一滞,不免困惑道:“念书?”邵遇白道:“顾老先生眼下正在广州讲学,至少一两年内不会离开,你若愿意,可以师从顾老继续念训诂学。”他又看了看明初,道:“若不想再念训诂学了,也有别的方向可以试试。”顾老先生的名字自然如雷贯耳,只是太过突然,明初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邵遇白握住她的手,揽在身旁,同她并肩走出长巷,道:“只是先同你提及一句,不必时刻记挂,待过了元宵节早做决定也不迟,开春后顾老先生才肯见人。”他见明初仍蹙眉沉思,便笑道:“我不过牵线而已,顾老肯不肯收学生全看对方的本领如何,他可是出了名的严师。”明初抬起脸来,眉目舒展道:“这我可不会丢脸的。”她又歪歪脑袋看他,问道:“你从几时起就想到了?”邵遇白道:“大约在你离开广州之前罢。”雪渐渐小了,屋檐上化开的水啪嗒啪嗒落下来,邵遇白轻声笑了笑,道:“明初,其实我是有私心的。”在梅花与雪的香气间,明初听见他说:“你有愈多的牵绊,也就愈能留在我身边。”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8-01-31 23:56:00 +0800 CST  
再度归来时,遥遥就望见门前停了部黑色汽车,柿子树下立着两道身影,正是许维均与陈照二人。明初咬着糖葫芦,长眉微挑,朝邵遇白投去了然的一瞥。邵遇白道:“他们替我送行李来。”明初戏谑道:“单是送行李,不必劳烦许处长罢?”雪早已停了,墙头横斜而出的枝丫间偶有鸟雀掠过,惊落枝上残雪。明初循着声音望去,口中却道:“你不问我要在成都待到几时?”不待邵遇白回答,便又揶揄道:“若我一直不肯走,难不成你同样要一直陪着我?”邵遇白神色平和道:“无妨。”明初低头笑道:“邵督军好狡猾,明知我不忍心。”邵遇白轻轻叹了口气,停下脚步,看向她道:“明初,赵家故居旧址寻到了——”明初猛地抬头注视着他。邵遇白接过她手中摇摇欲坠的糖葫芦,将下半句说完:“只是已经化作了废墟。”明初闻言静默良久,一时心绪变化万千,末了却是缓缓慢慢松了口气,怅然道:“废墟便废墟罢,还在就好。妈妈十岁出头离的家,后面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我要送她回家。”

她仰起脸朝邵遇白牵了牵嘴角,却是笑得有些勉强。他正欲开口,结果在鸟雀的振翅声中,枝上一小团落雪直直砸到了明初鼻尖。两个人都愣了下。明初似乎被冰得一时没了反应,顶着那团白雪怔怔地看他,还是邵遇白忍笑给她拨掉。明初回过神来连忙将脸埋进围巾里,一时难为情地只顾低头,觉得再没有哪个时刻比眼下更丢脸了。邵遇白笑着将糖葫芦递还给她,明初这才肯将脸露出来,咬了一口后,问道:“所以你让许处长来了?”邵遇白道:“他擅长查找讯息。”明初眼神闪动,唇边划开笑意,道:“许处长再厉害也不至于在一两天内查到罢。”她咬掉最后一颗糖葫芦,轻轻脆脆地叫他的名字:“邵遇白。”在他注视的目光中,明初笑意盈盈道:“你从几时开始查我的?”邵遇白并未迟疑,也未隐瞒,坦然道:“北平见到你那把匕首时。”明初轻轻“啊”了一声,自斗篷下取出匕首,凝视片刻后自嘲般低声道:“原来当真是赵家遗物。”邵遇白道:“难道你此前并不知晓?”明初摇了摇头,却也无意再同他细讲更多,将匕首收回后道:“那你又是几时查清的?”邵遇白没有直接回答,却是反问她道:“阿梨,你有没有留意过我几时开始不再叫你舜华这个名字?”

这确是将明初问倒了,直至走至长巷尽头也未想出来。柿子树下的许维均与陈照见他二人过来了,立正后道:“督军,夫人。”许维均早些时候依照邵遇白指示查寻成都赵家,对于明初身份早已有所预备;而陈照却是前几日才得知其中渊源,又因生性单纯,这个如同戏曲话本里才有的故事叫他当场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但也正因单纯,惊奇过后再无其他,这会儿已能镇定如常。邵遇白朝陈照点点下颌,后者便要从汽车中取出行李,却被明初拦住,说:“不必了。”她转头看向许维均,问道:“许处长,去往赵家旧址需要多长时间?”许维均道:“开车的话,大约两个钟头。”明初又问:“你们原本为督军安排的住处在哪儿?”许维均道:“离赵家旧址不远。”明初略作思量后道:“那今日就住过去罢,明日一早我便想去看看。”许维均与陈照皆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邵遇白,邵遇白于是对陈照道:“放回去罢。”

明初行李少得可怜,不用邵遇白帮忙,径直进去收拾了。另外三人在大门外立着,邵遇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负手望着柿子树。许维均斟酌一番后,还是开口道:“两广战事近尾声了,沈道邦走投无路,想要求和。”邵遇白平淡道:“求和?他愿意做出哪些让步?”许维均自大衣中取出一封电报,递给他道:“也算是也几分诚意。”邵遇白看完后还与他,道:“向唐锡正发一封邀请函,邀他届时一道参与协议签署。”许维均皱眉道:“此前筹措军饷一事,他百般推脱,如今还要坐享其成?倒是毫不费劲就得了个好名声。”邵遇白笑了笑,说:“正因为此人爱惜声名,何不顺水推舟送他这份人情。他得了名声,我得了实质,各有所获。虽无须同他为友,却也不必与其为敌。”许维均还想同邵遇白提起傅昭阳和柏书愚练兵已颇具成效一事,却见他抬眼望向门前,许维均顺着看过去,便见明初已收拾妥当,但手上却只抱着骨灰罐与一卷宣纸。

明初小心翼翼将骨灰罐在车上放好,邵遇白问道:“没有了?”明初苦笑道:“没了。”方才进屋后,明初四下环顾,一时茫然,除去骨灰罐,竟再没有别的能带走的了。她在书案前踟蹰稍许,最后将清早时分她与邵遇白写的两张字卷好收走。庭院内枣树与梅花树都在,摔坏的洗笔缸也还在。明初停留片刻,踏出廊下便不再回头,直直走出。邵遇白上前关上大门,明初原本已坐进车内,这时却突然冲了过来,亟亟推开,踏进庭院,奔向角落那株梅花树。立在树前却又迟疑了,几经犹豫后折下半枝梅花。这一场雪已消融,下一场雪不知何时再来。明初望了这小院最后一眼,将那半枝梅花别在门上。究竟还是将大门关上了。汽车缓缓驶离长巷,此时已近暮色时分,倦鸟返巢,游子归家,寂寂深巷中也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灯火。便在这样终于热闹了几分的景象中,不知谁人拉起二胡。明初细听了几句之后,道:“明天去了赵家旧址安葬完毕之后,我们就回广州罢。”邵遇白点头说好,又看着她低声道:“以后还会回来。”明初摇头道:“不,不会了。”这里一切都不再与她相关了。她没有回头再看,但知道家门口那盏灯笼,从今往后,是不会再有人将它点亮了。

在愈发遥远的二胡声中,明初咬牙看着车窗外,不敢将脸偏转过来半分,只害怕稍一动弹便会落下泪来。昨夜哭了那样久,眼泪落了那样多,她以为已经足够了。只是在此时此刻,终于叫她意识到,应当要进行道别了,同母亲,同故土。车上还有许维均与陈照,哪怕他们坐在前面,看不到也不敢看。但明初也只能这样一动不动地咬住唇,她习惯了忍耐,再容易不过。然而下一瞬,便被身边人伸手捞过,一把牢牢按进了怀中。她将整张脸都埋着,看不见光亮,也听不见声响。在黑暗与寂静之中,她的眼泪全流到了他心口上。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8-02-02 20:54:00 +0800 CST  
下一次哭大概会是很久之后啦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8-02-02 20:55:00 +0800 CST  

楼主:春风骀荡温如酒

字数:334772

发表时间:2013-05-05 23:1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09 17:54:02 +0800 CST

评论数:4476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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