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楼】任风云随波淡忘


当天晚上,许真是伤口感染所致,舜华发起了烧,半夏急得赶忙告诉了沈管家,旋即请了医生来。打了针,烧却仍旧一时退不下去,医生开了些药,又叫用冷帕子先敷着,次日早上再来看热退了否。舜华一生病,性子就变得极脆弱,又许是烧得人迷迷糊糊,竟像个小孩子一样蛮不讲理。打针时就挣了许久,被强行按着才能让医生下针。折腾一番后用药时又遇到了麻烦,半夏扶她起来吃药,她半眯着眼,瞧了瞧那药,一双小八字眉皱得更厉害,撇开脸就是不肯服下。半夏好说歹说半天,她却倔得偏偏不肯,闭着眼睛含含糊糊道:“苦。”姚妈赶紧拿来一盒蜜饯,一碟玲珑桂花糕,另还有几样精致的甜点,也在一旁软硬并施,央了许久,说这西洋药丸一吞就完事了,哪还有苦。舜华就是蛮横不听,姚妈只得像恐吓小孩子那般威胁道:“不吃药,明早还得打上一针。”舜华一听,皱了皱鼻子,仿佛极为难的模样,最后声音也软趴趴的,颇是委屈道:“我吃就是了。”半夏见她脸皱成一团,不情不愿地服了药,自己满心焦虑里竟也生出丝丝缕缕的好笑来,这样的大小姐倒真是极少见。

用了药后,舜华一直昏睡着,热始终退不下,半夏急得不行,寸步不离在旁照顾着,冷帕子换了一张又一张,却也没其他法子。大抵是烧得人难受,半夏见她一直蹙着眉,睡得极不安稳,偶尔口中还模糊地呢哝一两声。她凑近了去听,好半天才辩明似乎是在叫“妈妈”。她不免想起方才这段时间里,老爷刚回家,一听大小姐病了就上来看了,原本还被罚思过的小少爷也偷偷摸摸寻了个借口过来,在床边立了好一会儿,眼泪都快在眼眶里打转了,叫姚妈一阵劝说才赶紧又偷偷摸摸回去了。可就是唯独太太没来,叫她一阵纳罕。

将近后半夜,半夏又试了试舜华手臂的热度,烧终于是退了一些,舜华也不再含含混混地说胡话,虽还是折着眉心,究竟睡得安稳了许多。半夏也这才搁下心来,就半坐在地上,枕着床边睡着了。次日清晨医生来时,见已退了烧,便只开了些消炎和调养的药。舜华人还是乏得很,用了些白粥后,又倒头继续睡去。半夏见一时也无事,终于得空出了房间歇口气。刚下楼,就见暖春急忙忙地上楼来打了个照面。她问道:“怎么了?”暖春语速极快回道:“你竟不知吗?邵四公子今儿要来,整个屋里的人都在忙。不同你说了,我还得去给太太寻那只翡翠镯子。”说罢,复又急冲冲去了。半夏呆立了一会儿,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叫醒大小姐。还在犹豫间,就听姚妈自楼下朝她厉声道:“还呆着作甚,赶紧下来,邵四公子到了。”半夏也顾不上自己还穿着昨日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会不会叫沈管家责骂,速速下了楼,跟着姚妈一道出了大厅,在门口迎着。

两辆车在门外停下,立即有几个身着戎装的士兵下车来打开车门,走出那人却未着军装。半夏究竟还是抑不住好奇心,像大小姐回来那日一样,偷偷抬眼瞧了瞧。她在报纸上也曾见过这位邵督军的相片,此时看来,模样相差并不大,或许真人还要更英气挺拔一些。颜方知携了颜太太上前笑吟吟道:“清嘉,可算是把你盼到了。”邵遇白语带歉意道:“军中事务繁多,一直抽不出身来,还让伯父伯母久等了。”颜太太上下打量一番后笑道:“上次见你还是十多年前,一转眼如今已成威震一方的督军,当年小小少年样还当是昨日一样清晰呢。”邵遇白一笑道:“伯母竟还记得。”三人一番寒暄,一面说着话一面进了客厅。颜太太坐定后,对半夏道:“还不去请大小姐下楼来。”半夏一时为难,低声道:“小姐服了药,刚睡下不久。”颜太太拧了眉,正要说话,就听颜方知对邵遇白道:“着实不巧,舜华昨夜发烧,今早才退的热,这会子只怕还乏得很。”邵遇白自是顺着话接道:“那请颜小姐好生休息,伯母不必去请了。”颜太太只得笑道:“这孩子有时就是这样没规矩。要是性子倔起来,我和老爷竟都没法。以后还要叫清嘉你多多担待体谅些。”邵遇白微微一笑道:“我倒是颇为欣赏颜小姐这种性子。”几人又说了会儿话,颜太太见颜方知同邵遇白还有正事要谈,便识趣地领了下人走开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36:00 +0800 CST  

两人又就近来国内发生的一些事,不重不轻地谈了会儿。话之将尽,颜方知沉吟稍许后道:“清嘉,有些话讲来或许并不合适,可我究竟还是想同你提一些不情之请。”邵遇白颔首道:“伯父请。”颜方知平心静气道:“我也不同你见外了,这起婚约的实质我们彼此都是清楚的,可作为父亲,我到底还是希望女儿有一个好归处。你的为人品性,我自是了解,只是婚姻于你二人,毕竟是不熟悉的。方才你伯母说小女性子倔,着实不是谦辞。阿梨这孩子——”他见邵遇白略略扬了眉梢,便半真半假道,“这是舜华的小名,我平日里叫惯了,一时也改不了口。”邵遇白淡笑道:“伯父请继续。”颜方知道:“阿梨她性子烈,许多人和事于她而言,喜欢便是极喜欢,哪怕所有人都说不好,她仍会不依不饶护着;而再好的,倘若她不喜欢,就是一眼也不肯多瞧。可她偏生又极能忍,习惯了许多话掖在心里不肯讲,这么多年,我也拿她无法。”邵遇白并不开口,等着他接下来的话。颜方知道:“清嘉,你同她都是骄傲之人,将来或许避不开双方僵持的情况,到时若能谋得共赢,就不要太过执着。你们这样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彼此退一步,方是共存之道。”

邵遇白看着他,此时的颜方知仅仅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同他说这番话,而他的女儿,一个月后便会成为自己的妻子。他沉默片刻后道:“清嘉受教了,还请伯父放心。”此话一出,颜方知便知他已做出了承诺,而他又是绝不轻易允诺之人,一旦允诺便会恪守不渝。颜方知心底搁下了一块重石,说起话来也显得放松了许多。他坦诚笑道:“你现在自是以事业为重,或许还理解不了许多。可到我这年龄,就开始慢慢明白了,身边若有这样一个人,荣辱与共、祸福相携,始终不离不弃同你一路走下去,这才是人生之大幸。”邵遇白见他脸上一阵惆怅之色,带着过来人的幡然醒悟,似是有所回忆,有所追念。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离不弃吗……

暮色渐至,舜华这一觉就睡到傍晚,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饿。”半夏见她病已去,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自然也随着欢喜起来,笑着问道:“小姐要吃什么?我去让厨房做来。”舜华歪着头,凝神想了会儿,半夏还当她在苦思冥想哪样山珍海味,却听她道:“蛋炒饭。”半夏笑着打趣道:“小姐这样也太好养活了。”舜华翘着唇角笑道:“脸一不肿了,你就这样自在了。”半夏笑着正要去楼下厨房,忽地又止了步,将桌上一锦盒取来给舜华,“这是邵四公子今日来时送给小姐的。”舜华接过,随口道:“他今日来过?”半夏点头道:“太太原本想叫小姐你下来,但老爷说你身体抱恙,也就推了。”舜华漫不经心抚着锦盒,不用打开,她大概已猜了个七八分。

半夏将蛋炒饭端来时,就见舜华下了床,正坐在窗台边,一边的小桌上放着方才那个盒子,已打开了来,她将托盘搁下,往里一瞧,不由惊了一惊,竟有人送自己未婚妻一只枪的?这邵四公子当真不是普通人。她又瞧了瞧舜华,见她面上平平,也看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对这礼物的兴趣倒还不及对刚端来的这盘蛋炒饭的,已动作极快地挪到桌边,开动了起来。半夏笑道:“我小时候听阿爹说,其实这蛋炒饭还有个极美的名字,叫木樨饭。我就不懂了,明明这样普通,有人却还能看出它像桂花。”舜华微微一笑道:“将平凡的事物,取一个美丽的名字,也好叫人有一些念想。”半夏叹道:“想来第一个叫木樨饭的人,定是位大诗人,凡夫俗子怕只会知道填饱腹饥,谁能想到桂花来?这想法也着实绮丽动人。”舜华笑道:“人要有一些绮丽奢望,日子才不那样难捱。否则一辈子这样长,如何走得完?”半夏闻言默了许久,又看了看那锦盒,又瞧了瞧舜华,迟疑了会儿,试探着问道:“小姐你……是不是也对这婚事有一些期盼,有一些念想呢?”舜华笑了笑,却不作声,半夏看着她,辨不分明这笑里究竟有几多含义在。舜华将一盘蛋炒饭吃了个光,盘子都见了底,才肯罢休。她伸出舌尖舔掉嘴角处残存的最后一粒米饭,笑道:“我却是相反的。我从不去想三天后的事。”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37:00 +0800 CST  
5

暮春伊始,江南下起一场又一场的雨,倒也不大,只是淅淅沥沥仿佛没完没了。整个南京城便拢在斜风烟雨里,哭哭丧丧似亡国遗孤,凄迷地唱着六朝旧梦。丫头宝珞急冲冲穿过庭院,积水溅起湿了软缎绣花鞋,手里一把油纸伞歪歪斜斜撑着,却还是打湿了半边袖子。宝璎刚从屋内出来,见她这般模样,笑道:“瞧你这慌慌张张的,伞也白打了。”宝珞亟亟上了台阶,同宝璎一道立在屋檐下,收了伞低头瞧自己身上,埋怨道:“今年这鬼天气!还没入夏呢,竟就下个没完。”宝璎笑着望向檐外,道:“春雨当是极好的,许多地方求神拜佛央老天爷给,老天爷还不肯给呢。”宝珞拧了拧袖口,嗓音含糊道:“这与我何干。我只求以后落雨天时,少奶奶莫要再让我去请三少奶奶了。这一身湿湿黏黏的,真叫人难受。”宝璎笑道:“不过隔了一条街的远近,能花去你多少工夫。”宝珞撇嘴道:“去了也是白去,三少奶奶说了,下雨就不来打牌了,正在逗小少爷玩呢。”宝璎道:“婉小姐呢?”宝珞没好气道:“六小姐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没开口呢,她竟就骂起来了。”宝璎哑然一笑,问道:“这是为何?”

宝珞仍在气着,“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哪会晓得。指不定又是打哪位公子哥那儿受了气,没处使,逮着一个骂一个。”宝璎敛了眉,低声道:“说话仔细些。叫人听了去,到时有得你哭。”宝珞怒极反笑道:“我偏就要说,她又不是我的主子,能拿我如何?更不要提,她还是庶出哩!比我就高贵了许多不成?凭什么没事就要看她脸色。”宝璎睃她一眼,淡然道:“再不济她也是六小姐,也姓邵,你还得尊她一声‘婉小姐’。她要真拿你如何了,你有什么法子?”宝珞口中呐呐,却也说不出话来,复又垂着头去拧袖子。

宝璎叹道:“人没来,这下少奶奶该发气了。”宝珞头也不抬道:“谁叫三少奶奶和六小姐不懂眼风,明知道少奶奶近来气郁不顺,也不晓得来宽慰宽慰。”宝璎嗤地一声笑道:“少奶奶朝你撒气,你从不在意,六小姐偶然骂一两次,倒是记上了。”宝珞抬眼,大惊小怪地“嗬”了一声,道:“她有哪样能同我们少奶奶相比?且不论名门之后,单是嫡长女这一样就够压她十辈子翻不了身了,莫要再提少奶奶嫁的可是少帅。姓邵又如何?二老爷在少帅面前都得低了身段来,更何况还是一个不得他重视的庶女。”

宝璎不过随口一说,哪料宝珞竟这样说个没休止,连忙伸了手去捂她嘴,厉声道:“疯了不是,尽说胡话!这些可是你能议论的?”宝珞乜她一眼,怒气冲冲道:“就你明白事理,就你通晓人情,有本事待会儿少奶奶发起脾气来,你去受她骂!”宝璎倒是一点不恼,微笑道:“哪次我们不是一起挨骂的?”宝珞听她这样一说,气蓦地就消了大半,却还是拉不下脸,语气硬邦邦道:“以后若要请婉小姐,你去!”宝璎见她这般,也知消了气,便笑着连连道:“好,好,我去,我去。” 宝珞还绷着脸,见她这样说,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两人相视一笑,进了屋去。

绕过雕了百鸟朝凤图的红木屏风,二少奶奶薛佩环正斜躺在窗边软榻下,单手撑着脸颊,一双略显细长的凤眼半睁半闭,脚边小丫头正跪在地毯上为她捶腿。宝璎宝珞悄然走近,静默立在一旁。薛佩环眼也未抬,就那样半阖着,懒懒道:“人没请来,你回来做甚么。”宝珞最怕少奶奶这模样,亟亟跪下来,辩解道:“三少奶奶说自己一到雨天就犯风湿,腿正疼得厉害,来不了了。婉小姐……婉小姐她心情不好,也不愿来。”薛佩环口中含笑,语气温柔道:“你倒是体谅她们。”宝珞一听这话,脸白了又白,宝璎也连忙跪在一旁,道:“少奶奶,我方才听余管家说有人送了两副西洋棋来。这西洋棋可与寻常的不同,是用水晶玛瑙雕来的,看起来别样剔透。一面听着雨打芭蕉,一面下着棋,不失为一番乐事。少奶奶可要瞧一瞧?”薛佩环闻话来了些许兴致,却又扫她一眼道:“我同谁下去?”宝璎道:“少奶奶忘了,表小姐还在呢。”薛佩环笑了一笑,道:“是忘了,去请她来。”宝璎暗暗舒了口气,又轻轻侧过脸瞄了瞄宝珞,薛佩环道:“至于你这丫头,办事不利,罚去一月月钱。”说罢,又阖了眼懒懒去听雨。宝珞也舒了口气,罚月钱倒算是最轻的处置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42:00 +0800 CST  

宝璎去请表小姐蒋鸾飞时,她正握了卷书,立在屋檐下看着。看得正值兴起处,被人打断心内一阵恼怒。却听得是表姐差人请去下西洋棋,她合了书,仰头望了望这还在噼里啪啦落着雨的屋檐,纵使再有千百个不乐意,只得笑着应好。也不敢耽搁,自家表姐这脾气是知道的,搁了书就随宝璎一道前去。进了屋,见薛佩环已坐起,榻上支了张小桌,上面摆着一副水晶玛瑙西洋棋,一方是鸽血红,一方是琉璃蓝,小巧玲珑,煞是好看。蒋鸾飞笑道:“表姐是从哪处寻来的宝物,这样稀罕。”薛佩环笑道:“我哪晓得,别人送来的。我只管用,不管来处。”蒋鸾飞又瞧了瞧,道:“我见过许多西洋棋,也有一些是精致的,拿出来一比,却怕都成拙物了。”薛佩环睇她一眼,却只笑笑,并不接话。蒋鸾飞也识相地收了话,坐到对面去。

两人坐在软榻上下着棋,窗外雨还在落着,打在芭蕉上,噼啪作响。薛佩环道:“这几日玩得可还好?”蒋鸾飞含笑道:“有表姐照顾,自是好的。”薛佩环道:“三姨也不担心你孤身一人来南京,又耽搁这样久?”蒋鸾飞脸上的笑滞了一滞,道:“表姐有话不妨直说。”薛佩环抬眼看她,淡淡道:“你就算等到邵遇白自辽东回来,又能做什么?他下月就会迎娶北平那位颜大小姐了。”蒋鸾飞道:“我就是要等他回来。”薛佩环嘲讽一笑,“这起婚约是毁不了的,难不成你想做小?”蒋鸾飞赌气道:“也不是不可以。”薛佩环冷冷道:“你丢的起这人,我还丢不起。”蒋鸾飞捏着棋子,沉着脸不说话。薛佩环又道:“你现在是被一时迷惑了,也不动脑子想想,他那样的人,是能托付终身的么?我也不怕同你明说了,有些事上,鸿卿也不得不顾忌他三分。凭你这脑子,就算能做小,到时候只怕有得你后悔。”蒋鸾飞脸上暗了又暗,嘴上却轻声道:“我又不是一时迷惑。”薛佩环沉声道:“管你是真心喜欢还是一时迷惑,邵遇白绝非良人。我现在还会指点你一两句,你要是执迷不悟,到时哭个昏天暗地我也不理。”

蒋鸾飞摩挲着棋子,水晶触在指间,竟似透心地凉,忽又听得薛佩环道:“有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的碗。我已同你父母提过了,若要嫁人,扬州梁宗仁家的大少爷是个合适人选,虽算不得名门大家,却还是富甲一方,于你也不亏了。”蒋鸾飞听着,面上已是肃萧之色,气得手直抖,差点就要落下泪来,薛佩环垂了眼,权当做没看见。终究是不敢说什么,不只她,她的父母还都需仰仗着这位表姐。她极明白,就算自己此刻图一时口舌之快,顶撞了薛佩环,却也奈何不了什么,父母到时也定会顺了表姐的意,将她嫁到梁家去,赢不来半点转圜余地。倒不如此时就顺着她的话,免叫她多心了去。

她低声道:“表姐说的是,之前我是太鲁莽了,一时昏了脑子,就辨不清是非了。”薛佩环闻话,撇唇笑了一笑,道:“你明白就好。”蒋鸾飞默了一会儿,状似无意道:“那个颜大小姐又是何人?”薛佩环漫不经心道:“北平巨富颜方知之女。”蒋鸾飞哼了一声,究竟意不平,“她到时就不会哭个昏天暗地?”“她哭不哭与我何干。””薛佩环推了骑士向前,一举吃掉对方皇后,笑微微道,“我倒更乐意见她哭呢。”她自然不会告诉蒋鸾飞,若同她做妯娌,到时倘有利害相关之处,纵使她不会心慈手软,却也嫌麻烦。而她,又是极厌恶麻烦的人。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43:00 +0800 CST  

宝璎请来顾烟罗时,其余三人已入席坐定,见她来了,冯子衿和蒋鸾飞都起身福了福,独薛佩环还坐着,只懒懒叫了声:“三姨娘。”顾烟罗嘴角噙笑走过来,道:“叫你们一阵好等。”蒋鸾飞来司令府数日,还是第一次见这位三姨太,单是方才从门口走来,那身姿袅娜,步步生莲的娉婷就已叫她惊叹,到底是秦淮河从前顶出名的头牌,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媚态。冯子衿道:“下月四弟结婚后,嫂嫂大概就不愁牌搭子了。”薛佩环洗着牌,扬眉一挑道:“谁知道?那是位留洋回来的小姐,兴许不爱这一套。予纾不说了么,这叫荒度终日,没志向没抱负,拖了新时代的后腿,还瞧不上呢。”冯子衿笑道:“予纾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竟还当真听了。”顾烟罗浅浅一笑道:“这纾小姐倒是个不寻常的大家闺秀。”薛佩环冷冷道:“自然不寻常了,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蒋鸾飞趁机顺着表姐的话往下道:“我今日听樊妈讲,七小姐一直在跪着呢。”冯子衿叹道:“可怜见的,二姨娘这急性子有时真是要不得。这雨才停,地上湿气颇重,也不怕予纾受了寒气。”薛佩环瞥她一眼,笑道:“我竟忘了,子衿就是受了寒气,至今风湿犯起来还要命得很。这样说来,是该去提醒提醒二姨娘,莫要日后悔都悔不过来。”

冯子衿低眉垂眸淡淡笑着,顾烟罗瞧一眼薛佩环,瞧一眼冯子衿,也只做微笑状,岔开话题道:“这婚事得好好一番操持,到时可要将你俩累得不轻。”薛佩环似笑非笑道:“长嫂如母,四弟从小就没了母亲,我这个做嫂嫂的,自然得尽心尽力为他办好这场婚事。只不过我们这种旧式家庭办出的旧式婚礼,也不知道合不合那位留过洋的颜大小姐的心意。”冯子衿与蒋鸾飞皆知薛佩环生在传统旧式家庭,对姑娘们的要求不过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因而她对于出过国留过洋的女性,向来是一种既羡慕又嫉恨的态度。但顾烟罗并不知,还笑着道:“我认识不少留洋归来的人,他们都说出过国后,反而更眷恋国内的一切,越是见过新式的,越是喜爱传统的。”薛佩环冷声道:“三姨娘从前认识的人倒是不少。”顾烟罗自然明白这家里对自己的风尘出身颇为看低,却坦然笑道:“认识多一些人,或许能比成日待在深宅大院里多长一些见识。”薛佩环不怒反笑道:“三姨娘这才住了多久的深宅大院呐,竟就有如此感悟,幸而你前半生没住进来,不然还要叫你少更多见识呢。”冯子衿见状,连忙插进来,又将话题拉回到婚礼本身去。可偏偏蒋鸾飞极不懂眼风,又极没脑子道:“四少与那颜小姐的婚事,不过是两个家族间的盟约,他俩能有多少感情可言?这样的婚姻,能有什么幸福。”此话一出,她就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堪堪将薛佩环与冯子衿一并得罪了。冯子衿倒还好,面色不变,薛佩环却已要柳眉倒竖,顾烟罗自是端茶慢悠悠喝着,在一旁淡笑旁观。正轮到蒋鸾飞出牌,她连忙探头往牌桌了瞧了瞧,镇定笑着打出一张牌,“二万。”薛佩环眉梢压低了些,推了牌,懒懒道:“清一色,胡了。”

南京那边,四人已在牌桌上不动声色地同彼此过了几道招,胜负皆有;北平这边,舜华正躺在海棠树下的藤椅上,闲散地晒着太阳。半夏背手卷了本书,立在一旁,坑坑巴巴断断续续地背着:“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秋日凄凄……秋日凄凄……百卉……百卉……”自那日后,颜太太更是嫌弃得连看也不想看到她一眼,白日里就出门去各位官太太府邸里打牌说话,夜色将至才回来,左右两人是不曾再打过照面了。舜华也落得清净自在,心情愉悦,连仆人都说大小姐这阵子笑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好看。

“……百卉……百卉……”半夏仍在这句上徘徊,舜华着实听不下去了,合着眼,道:“百卉具腓。”半夏得了提示,连忙背下去:“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爰其适归……冬日烈烈,飘风发发——小姐,小姐!”舜华还当她又卡住了,于是道:“民莫不榖。”半夏却还在叫:“小姐!沈管家领了客人来了。”舜华被春日暖阳晒着,舒服得不肯睁眼,忽然听到沈管家的声音:“大小姐,是章云路少爷。”舜华陡地睁开眼,坐起身,面色俱冷望向来人。半夏被舜华这脸色吓得不轻,除归家那日,至今未见她何时还流露过这样漠然冷淡的神色。半夏不由也望向来人,她从未见过这位章家二少爷,从前也只是听闻而已,印象中当是一位意气风发的世家子弟。此时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个神态疲惫的年轻人,眉眼间倦意尽显,一身西装也颇有些不平整,倒像是刚历经了一番长久而愁苦的旅行。许是刚回国罢?

舜华冷冷吐出一个字:“滚。”章云路却只淡淡笑着对沈管家和半夏道:“劳烦先离开一下,我想同你们小姐单独说会儿话。”沈管家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舜华和章云路,还是退下了。半夏却不肯走,去瞧舜华,她侧过脸道:“你先回房里去。”半夏不甚放心地又瞧了瞧她,这才往回走,一面走一面狐疑地回头又打量了几下章云路。

待人离开尽后,院里便只剩下他们。这个时节海棠花是早已落尽了,一树碧绿映得她肤色愈白,堪堪胜雪,那眉目也极其清冷,铮铮然如刀锋。章云路走近一步,刚唤了一句:“阿梨……”话音戛然而止——她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支勃朗宁,枪口正对着他的心脏。她的唇间像是含了冰雪,冷寂得没有任何缓解余地,极不耐烦地重复一遍:“滚。”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47:00 +0800 CST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长眉上挑堪堪斜飞入鬓,一树碧色将眉稍也映出冷淡的绿,宛如三尺青锋刃尖的冰冷锐利。章云路望着她,有一瞬的晃神。面前的还是那张面孔,那副眉眼,也还是……阿梨。似乎一切都并未走远,倒像是回到了从前彼此初遇的场景。那时她也是这般寡淡地近乎冷漠的模样,眼神里全然是敌对与戒备,说出的第一个字也是冷冰冰的“滚”。可因着人小,反而颇为好笑,总叫人忍不住要去试探那浑身的刺。彼时她再反感,也断不会拿枪对着自己。他也不曾料到,他们之间竟会有这样一天。

舜华抿着唇,嘴角已有不悦的弧度,“听不明白?”章云路回过神来,语气平静道:“我知道你不愿看到我,但我还是回了国想来见你。”舜华道:“见到了,你也可以走了。”章云路垂着眼,迟疑片刻道:“青姨好些了吗?”舜华冷声道:“你若是内疚或是自责,那就不必了。我是讨厌你,但还不至于将这件事算到你头上去。”章云路道:“但你允诺这起婚约,不正是因为颜家答应出钱医治青姨?”舜华道:“是又如何?”章云路急道:“为此你宁愿嫁给一个不喜欢甚至不了解的人?这可是你的一辈子!”舜华闻言,嘴角微弯,唇边笑意一点一点流泻开去,好似春风拂面。她轻声笑道:“章云路,你是脑子烧糊涂了不成?你也有未婚妻的,说这话难道不是在打自己的脸?”章云路的脸色随即一暗,低声道:“阿梨,你知道我的无奈。”舜华淡淡笑道:“你有你的无奈,是我自己太蠢了。你一句‘跟我走’,我就真的信了。可现在呢,你还是风风光光的章二公子,我却差点连妈妈都没了。”章云路低声唤了遍“阿梨”,到底也说不出什么。

舜华低垂双目,看着手中的勃朗宁,一字一句道:“不妨我们赌最后一次。”章云路皱眉看着她,她缓缓抚过枪身道:“若你还能再说一次‘跟我走’,从前一切我都会忘了,也还会再信你一次,立即就跟你走。若你不能,那倒能让我试试自己的枪法可有长进。”她起身,扬眉一笑,眼角都染上了明媚春意,“差点忘了说,这枪我还没用过,也不知准度如何。”章云路眉梢一沉,他从来都清楚阿梨的性子,这番话绝非一时兴起,她能说出就必定能做到。舜华歪着头,浅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如何?”

章云路的手心已隐隐渗出一层薄汗,舜华唇角含笑,漫不经心地等着。日光一寸一寸地挪移,那三个字,他究竟说不出口。他丢不掉的东西太多,哪一样都不能舍去,哪一样的分量都不比阿梨轻。舜华的笑却是越来越浓,越来越兴味盎然,她握着枪,慢慢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瞧了会儿,似是不满,又下移到脖颈,她能明显看到他的咽喉不安地动了动。她又探头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太近了一点……”他勉力沉了沉声音道:“阿梨,不要玩了。”舜华“唔”了一声,随口道:“我没玩。”她退了几步,立定后阖了右眼,重新瞄准。章云路闭上眼,有那么一瞬,他想死在她枪下也是好的。舜华面上带笑,眼中却是愈来愈冷。她看着章云路,彼时朗朗少年,如今已成大人模样,时间一溜烟就没了影,他们眼中看不见彼此都在长,她还误当做昨日犹在。明知道无论怎么试,终究能信的只有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留最后半点奢想。她轻声笑了笑,眼角余光一斜,扣下了扳机。

“砰”地一声,章云路犹在怔忪中,却听得舜华冷冷道:“出来。”他睁开眼,见她眉目沉静望向自己背后,手中的枪口尚有半缕青烟。他回头就见不远处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哆哆嗦嗦爬出一个小丫鬟,方才那枪当是朝她射去的。暖春早已吓得面色惨白,一面磕头一面颤着声音道:“大小姐,我原本只是在那处寻东西,并未留意到您和章少爷在。注意到时就已经……还请大小姐责罚!”舜华面色不变道:“你听见了什么?”暖春刚想开口,抬头一看舜华,赶紧道:“什么也没听到。”舜华平静地点了点头,沉声道:“记着,今日此时此刻你正在屋内替我收拾旧物,莫要忘了,记岔了去。”暖春连连磕着头,一叠声道:“记住了。”舜华见她额头已磕出乌青的印子,一张脸满是惶惑与惊恐,于是收回目光道:“还不去?”暖春忙不迭爬起身,亟亟往回跑,慌不择路又跌了一跤,一路歪歪斜斜回去了。

经过方才一番跌宕起伏,章云路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仿佛滔天海浪暂且退潮,却犹有余波不断,不平静地反复冲击,叫他一阵难受。他低声道:“我终究还是叫你失望了。”舜华平静道:“失望倒也谈不上。只是明白了不该将全部赌注都押在一个人身上,没有谁能比自己可信。”章云路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急切责问道:“你现今难道不是将赌注押在邵遇白身上?你嫁给他,难道不是还想借他之手来报仇么?”舜华挣了两下,他不肯松,她也不再勉力,坦然道:“当今除了苏系,谁还能比皖系的势力更大?”章云路松开手,冷笑道:“你已谋划周全,方才那番试探又是做甚么?看我笑话不成?”舜华凝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心底像是起了无穷无尽的风,吹过徒留荒芜一片,果然怎么试,最后剩下的也只会是她一人。她浅浅笑道:“你还当真了?错犯一次够了,更何况那一次就叫我付出了够大的代价。”她移开目光,见半夏正亟亟过来,她收了枪,淡声道:“我不后悔那时相信过你,但今后也不会再相信你了。”章云路惨淡一笑,“今后?今后还有再见之日?”

半夏小跑过来,先是仔细瞧了瞧自家小姐,再仍用那般狐疑的眼神瞧了瞧章云路,然后对舜华道:“邵四公子挂来电话,正等着小姐。”舜华眉梢不由一沉,又看了一眼章云路道:“就此别过。”章云路站在原处,心底还存着那样微弱渺茫的念想,盼着她能回头,只一瞬就足矣。但他如何不知道,她从不后悔,因而绝不回头。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50:00 +0800 CST  

入得偏厅,半夏脚步慢下来,嗫喏道:“小姐……其实没有电话。”舜华睇她一眼,半夏连忙道:“方才我听得枪声响起,吓了一跳,就赶紧过来了。又念着小姐你似乎并不想见这位章二少爷,就随口胡诌,想着是不是能帮到小姐……”舜华似笑非笑横来一记眼刀,“你倒是机灵来着。”半夏赧然一笑,舜华又道:“叫司机备车。”半夏道:“小姐要去哪儿?”舜华揉了揉眉心,道:“圣约翰医院。”

夏明生自病房走出,心内还惦记着那学生的伤势,一阵郁郁,转道正要去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通口气,忽见廊道对面一抹纤细身影快步走来,低垂着头,一顶米色遮阳帽掩去了大半张脸。他停步,迟疑着唤了声:“颜小姐?”她闻话抬起了头,夏明生这才明白她为何要带这样一顶帽子了。那张素白的脸上,眼眶还隐隐泛着微红,一对眼珠乌沉沉的,像是仍有水光波动。这样的颜舜华,是他断断不曾料想到的。她瞪着他,仿佛还一时茫然,呆了片刻后才笑了一笑道:“夏先生。”夏明生温声道:“身体不适?”舜华摇头道:“来看一个故人。”夏明生见她这般模样,已猜了个大概,于她而言应当是个极重要的故人了。他温和笑道:“你也放宽心一些,现今医学也发展起来了。”舜华淡淡一笑,礼节性顺着问道:“你来这里是?”夏明生道:“来看望一个学生,上次游行时被警察打伤了。断了两根肋骨,得调养一段时间。”舜华微笑道:“你也放宽心一些。”夏明生不由一哂,想起那日在饭桌上,她也是这般笑着说那句“兴之所至”,像是唇齿间含了一枝丁香,叫那几个字也流露出芬芳与雅致。恰似一阵骀荡春风,一瞬就吹走了他心头郁郁之意。他笑道:“既是遇见了,那便劳烦颜小姐一事。”舜华道:“请讲。”夏明生道:“颜伯母前些日子托我从玉石市场代购一些玉器,只是这阵子行情不定,我也不敢断然下手。还请颜小姐你回去后同伯母说明一番。”舜华听得这话,眼眸一转,笑道:“我会传达到的。”

夏明生侧着脸望着一园春色,喟叹一声道:“政府打了人,病痛却要叫这些年轻人承受。莫要说医药费了,就是一则道歉声明都不肯出,与市井流氓行径有何两样?”舜华闻言一笑,到底是书生,饶是再愤怒,骂出来也不过这样没力没气的一句。舜华道:“当日也幸有你前去相助,不然他们是要伤得更重了。”夏明生道:“我不过做了分内之事,最终还得依仗邵遇白那份声明。”他说罢,又略略苦涩一笑道:“说到底,还得要用权力制衡权力,徒有理想,却无实权,又有何用?”舜华道:“当今中国不缺手握实权之人,倒是缺有抱负的人。”夏明生摇头淡淡一笑,道:“听我讲这些,应当很无趣罢?”“是我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她的目光穿过回廊,望向外面的花园,笑微微道,“我还局限在个人的恩怨仇恨中。”恰如苏系皖系相争与她何关,谁夺了这天下也并不在意,她不过要报当日之仇罢了。倘若连恨都不让她恨了,岂不是太残忍了一些?她回过头,又是那般宛如春风的笑,明晃晃的映着日光,像是那日她央他去马场的模样。舜华微微一笑道:“夏先生,能否帮我一个忙?”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52:00 +0800 CST  

回到颜家时,夜色已至,刚进门就见半夏过来道:“小姐,邵四公子挂来电话。”舜华睃她一眼,径直朝楼上去。半夏急道:“这回是真的!”舜华又横她一眼,见她白嫩的面皮已泛上急躁的绯红,这才往回走。那边尚还极有耐心地等着,她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听见略略低沉的声音问道:“颜小姐?”她点了点头,忽地想起那边是听不到的,又道:“是我。”“我是想请问你,婚礼是中式的,可会介意?”舜华立在电话旁,手指漫无目的捏着上衣领口的扣子,“不会。”那边传来一道杂声,像是咳了一下,又瞬间静默,大抵是掩住了话筒。片刻后又听他道:“不介意就好,叨扰颜小姐了。”舜华又下意识点了点头,略一怔忪后,搁回话筒,瞪着那电话机还一时茫然。他就是为了问这样一个问题?她介意与否也丝毫影响不了邵家的决定。

临睡前,半夏端来一杯热牛奶。舜华坐在窗台边,开了半扇窗,天是早已黑透了,外面是沉沉的夜。一轮暗红的圆月挂在天际,莹莹散着流光,月华如水,一任倾泻而下。她接过牛奶,又是一脸嫌弃,蹙眉瞧了会儿,开口道:“半夏,你来颜家几年了?”半夏答:“到立夏就已两年了。”舜华握着杯子,慢慢道:“你可曾想过离开?”半夏一阵慌乱,“小姐这是要赶我走?”舜华笑道:“我不日就要去南京了,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若不想呆在这里了,我也能替你推荐些去处。学做护士如何?”半夏折着眉心道:“小姐不愿我做陪嫁丫鬟吗?”舜华道:“自然不是不愿……只是……”她凝眉看着半夏,问道:“你愿意去南京吗?”半夏点头。舜华晃神一笑:“也好……余姚离南京究竟要比离北平近了许多。”半夏没说话,自己早已没了亲人,余姚只剩下一层空壳的意义在,其实她不过是想陪在小姐身边罢了。舜华一面喝着牛奶,一面侧过脸望着夜空,这样便是要离开了吗,南京的月色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致。

月色到底是不分异地他乡的,辽东这处的月夜也极美,相较北平却是寡淡疏寂了许多,更是不及南京温润浓郁。杨绶之取了一件披风出门,寻到了立在高处的身影,走过去站在他身后道:“夜风凉,这里气候不比南京,四少当将惜身子。”邵遇白并未回头,目光遥遥而落,望着这一城灯火,道:“绶之,你看这沈阳同北平比如何?同南京比又如何?”杨绶之也同他一道俯瞰墨色天幕下的满城通明,诚心赞道:“丝毫不差。”邵遇白点了点头,轻声叹道:“可惜啊,遇到了不知珍惜的陆仲秋。”杨绶之闻话,目光一亮,看向邵遇白,“四少……”邵遇白却笑道:“无需急迫,我倒想看看陆仲秋能坐吃山空到何时。陆于琛要是在天之灵看到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这样被自己的儿子挥霍殆尽,不知是否会后悔当初选择。”杨绶之道:“当年陆季昂才能胆识谋略皆胜过陆仲秋,可陆于琛偏生就要依着长幼有序的礼节来,将少帅之位传给了陆仲秋,这下是尝到恶果了。”邵遇白看他一眼,笑道:“我原来不知你也有这样偏激一面,倒是像许维均,不像杨绶之了。”杨绶之也笑道:“在这一点上,我同他是一致的。”

邵遇白笑着咳了一声,杨绶之连忙递上披风,他却摆摆手,回过头去,复又看着这苍茫夜色,眼中神色清醒而沉着。他静默片刻后问道:“段长恩在何处?”杨绶之道:“仍在北平,廖召南嘴紧得很,就是不肯说。”邵遇白道:“没想到他还有一身铁骨,也不枉顾元封这般器重。罢了,此时也不必急着摊牌,皖系那边尚且虎视眈眈,就交给北平政府处置。”杨绶之问道:“可要招长恩回南京?”邵遇白抬眉道:“怎么?”杨绶之笑道:“他前阵子就一直在嚷嚷了,说是到时一定要回来喝四少的一杯喜酒,要是没喝成,他定会在军中念叨大半年。”邵遇白笑了一笑,“那就让他回来吧。”“我先替他谢四少了。”杨绶之道,“大喜在即,四少也该放松一些。”邵遇白闻话扬了扬唇角,面上浮起些微笑意,却未置一词。他望着这万顷泼墨夜空下的万里山河,忽然想起那位颜大小姐手上的伤口不知愈合了没有,方才在电话中也忘记问了。罢了,以她的性子,没好也会说是好了。他回过头道:“明日一早就将返程,你也早些休息。”杨绶之微微颔首,同他一道转身往回走。邵遇白仰首看了最后一眼沈阳的夜空,离开已久,不知南京月色尚好否。

【第一章 完】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7:56:00 +0800 CST  
6

南下的列车在夜色中驶着,蒸汽腾腾袅袅散开,间或有一两记汽笛声尖锐划破夜空,从泼墨似的幕布中冲荡而来。用了晚饭后,舜华就上床睡去了,只是睡得不平稳,窗畔一阵阵“哐当、哐当”作响,叫人听得烦厌。半夏拧开留声机,搁了一张唱片放着,那是时下上海顶红的一位女歌手,嗓音温醇低柔,有一点糯,有一点软,有一点迷离,还有一点清醒,像是挥霍了纸醉金迷与颓唐奢华之后,半醉半醒地旁观着这浮世人生。枕着这样的嗓音,混着火车不停歇的噪声,舜华梦到了自己第一次坐火车的经历,母亲带着她上北平,去寻那位她从未见过的父亲。那时年纪还小,记忆也是混乱地零散着,她只记得自己颇为兴奋,一是为了父亲,一是为了坐火车。自然不像今日,邵家包了一节豪华车厢,样样都是单独来的。彼时只能同母亲挤在狭小拥挤的座椅上,又硬又硌人,也睡不好觉。她一路都不肯歇,在座位上蹦来蹦去,既新奇又期待。母亲呵斥了几回,将她抱回坐好,她过了一小会儿就又耐不住,非要挣脱开,母亲也拿她无法,就由得她去了。

她逗了会儿邻座的小婴儿,扯了会儿对面姐姐的毛线团,又趴在窗子上,双手拢在脸边,看一重重山脉峰峦起伏,一道道江河蜿蜒曲折,就像是隔了这层玻璃,看万花筒里的稀罕物什,那是同她所住的那个只有一小方块天井的暗屋完全不同的大千世界。她回过头看母亲,正阖了眼歇息,头靠在椅背上,硌得难受。她拉了拉母亲的手,低声叫:“妈妈。”母亲睁开眼,微微一笑道:“这样高兴?”她将头一点一点的,“对啊,真好看。而且能见到爸爸啦。”母亲闻言只是笑着,不再说什么。她那时太小,并不能察觉,母亲脸上虽在笑着,眉间眼里究竟是有化不开的浓愁,而今想来一个年轻的未婚女人带着女儿上北平,去寻那个或许注定是悲剧的结果,心里只怕满怀惆怅与不安罢。后来年岁渐长,她心里不是不恨的,既是对父亲,也是对母亲。她那时就想着,自己决不能像母亲,一生都系在一人身上,耗尽漫长岁月,终究什么也没换来,不该也不值。只是现今这恨也变淡了,化作一番怅然,不时入得梦中来。

突来尖利的鸣叫,舜华被汽笛声惊醒,还一阵迷茫,问道:“几时了?”伏在桌边小憩的半夏连忙抬头看挂钟,回道:“差一刻钟就十二点了。”舜华撩开窗帘,原来是中途停站,深夜的月台乘客并不多,稀稀疏疏的一些人下了车,再有稀稀疏疏的一些人上了车。她打开窗子透气,随口问道:“这是到哪儿了?”半夏也探头朝外面瞧了瞧,道:“我也不清楚,不过方才何参谋长来过,说明日上午便能到南京了。”舜华嗯了一声,回头对她道:“你也快去休息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守着睡。”半夏笑道:“小姐烦我了不是?”口上这样说着,究竟还是倦了,退下到旁边的小隔间睡去了。

火车还停留在站台,舜华起身去换唱片,背后从窗口处突然灌来一股凉风,她心内猛地一惊,正要转身就听到枪上膛的声音。那人一面关上窗子,拉了布帘,一面低声道:“小姐,冒犯了。”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枪口正对着自己,而她此时只穿着睡袍,匕首搁在枕头下,手枪放在箱子里,手边有的不过是一张唱片。她抬眼不动声色地透过面前墙上的镜子看了看身后,来人该是个子不低,只能瞧见领口和下半张脸。舜华垂下眼,那领口看来像是军式衬衣的,但因着只穿了衬衣,便也不知是哪方军来路。她低下脸,不叫那人也能从镜中看见自己。那人又道:“请放心,只是暂借房间一用,若小姐能配合,定不会伤害你半分。”舜华一面暗自懊恼着方才一时大意开了窗,一面已在心内将此时形势考量了一遍,正要开口忽听外面起了一阵骚动,脚步整齐,像是来了一列士兵。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9:42:00 +0800 CST  

这方何参谋长上前交涉,双方一阵交谈,舜华默着声,听了个大概,来的是皖系军,正在搜查车厢寻人,见是邵遇白身边的亲信自然客气了许多。可纵使忌惮着苏系,此时却还在皖系势力范围之内,对方底气也硬了不少,直言要一一搜查。何举言也不愿同对方僵持,只是他心内也有考量,于是笑道:“配合搜查是应该的,不过陈局长你想想,谁敢胆大到躲在这节车厢?再者,我也不瞒你了,这道门后是颜小姐的房间。”他特意微微一停,才道:“而这位颜小姐,正是四少即将迎娶的未婚妻。”那方果不其然沉默了稍许,何举言又道:“搜查我们也无妨,只是颜小姐这里怕是不行,其中不便之处,还请陈局长见谅。”陈局长忖度片刻,道:“我自然也不愿因此得罪邵督军,可事关重大,我不过奉命办事,做不了主,只能按着规矩来,倒还要请何参谋长体谅。”何举言道:“此时夜已深,颜小姐怕是已睡下了,陈局长想要硬闯?”陈局长闻话不由迟疑起来,究竟顾忌着邵遇白,这未来的督军夫人也断不敢得罪了,但毕竟有人见到正是跳进了这附近的车厢。他最后只得折中道:“那就请何参谋长问一问颜小姐肯方才是否曾见一年轻男子翻窗而入。”何举言心内一笑,面上犹作平静,扣了扣门道:“颜小姐?”

舜华明显觉察到那枪口已抵在了自己背心,那人在她耳畔低语:“拜托了。”她垂着眼睫毛,遮住了眼中变化不定的神色。她不愿出手救这来路不明之人,但更不愿白白丢了命,两者相较的话……何举言又扬声唤道:“颜小姐?”他正要对陈局长回说该是睡得正熟,就听门内舜华声音疲懒地问道:“怎么了?”……她还是更爱惜自己的性命一些。何举言道:“有人在搜查一年轻男子,颜小姐可曾见过谁翻窗而入?”舜华道:“我方才在淋浴,未见到有任何人。可要开门进来搜查一遍?”何举言看向陈局长,后者听得此话赶紧道:“那就不必了,打扰颜小姐了,还请见谅。”说罢,便带着自己人马撤了。何举言笑微微地望着,又对门内道:“颜小姐请好好休息。”也领着其余人离开了。

人已散去,火车也终于离开站台,重新行驶起来。那人将枪口移开些许距离,却还是对着舜华,道:“多谢颜小姐了。”舜华冷声道:“先生打算如何脱身?”言下之意已明,即使已躲掉方才的搜查,外面还有苏系的人马,他也走不出这节车厢。他坦白道:“自然还要继续借用颜小姐的房间,到下一站时我自会翻窗而出。”舜华面上神色未变,心内却已将这人骂了好几遍,到下一站至少还有两个小时。她平静道:“那这枪也打算到下一站才拿开?”他低声笑了一笑,道:“还请包涵,我不得不谨慎些。不过颜小姐你可以不必一直站在这里。”她听得此话,又在心底暗骂了一遍,她宁愿这样一直背对着,也不想瞧见这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将手里一直拿着的唱片换上,搁下唱针,兹兹的电流声之后,钢琴与梵阿林的乐音流淌而出,身后那人道:“勃拉姆斯?”舜华只垂着脸,并不答话。那人也识趣地不再开口。他望着墙上的小圆镜,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刘海覆住了前额,两边鬓发也垂下,遮住了部分脸颊,剩小半张脸,宛如一块莹莹白玉。他明白她的意图,便也收回了视线,往后退了几步,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她还立在那儿,一身水绿色绸缎睡袍,是极保守的式样,从头拢到脚,只在袖口露出一小截手臂,搁在留声机旁,衬着这颜色的睡袍,像是开在水中央的一盏白莲。他望着这背影,明明这样纤细,方才却能那般镇定,此时更淡然地听起了唱片。邵遇白的未婚妻?他撇了撇唇,无声一笑,是不是该赞一句邵遇白眼光不差?

余下的时间里,俩人未再说一句话,一张唱片放完了,舜华又换另一张。直至汽笛声再次响起,列车再次进站,他起身道:“今日万分感谢颜小姐救命之恩,他日相遇,定当拳拳相报。”舜华仍旧垂着脸,淡声道:“你记错了,我并未见过你,自然也没有帮过你。”他闻言一怔,旋即笑道:“既然如此,那便随颜小姐之意。”身后又是一阵凉风卷来,吹得窗帘翻飞,舜华这才回头,转身走过去将车窗关上。揉了揉垂得酸痛的脖子,踢掉拖鞋,复又上床睡去了。折腾这么一番,她倦得一沾枕头就困,合上眼前最后一个念头自然是:以后切记要关上车窗。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9:43:00 +0800 CST  

舜华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条斯理用着早餐,偌大的餐厅内除去三两个士兵在门口守着,只她与半夏二人。舜华将报纸摊开搁到餐桌上,一面喝着牛奶一面偶尔扫过几眼,半夏见她目光停留在其中一版,唇角笑容若隐若现,便也探头去瞧,像是关于玉石市场行情的。半夏含笑道:“我只晓得太太对这个有研究,难道小姐也有兴趣?”舜华仿佛兴致正好,眉梢眼角都带了些许笑意,摇头道:“算不上。”半夏又看了看,也不明白,便问道:“这是在讲什么?”舜华道:“有几类玉石价格大跌。”半夏瞄了一眼,嗳呀道:“这不是前几日太太买的那种么?”舜华笑微微道:“所以怕是亏了不少。”半夏略略纳罕地看着舜华,她却已合上报纸,专心致志地吃着煎蛋。

舜华心内自然是高兴的,那日她托夏明生之事,正是请他为颜太太选购一些行情极度不稳的种类,夏明生不解要问缘由,她便笑道:“你知道我母亲平日无事就爱折腾这个,可究竟不懂,亏损在上面的钱说少也有十来万了。父亲为了此事没少和她吵过,我看着也难受。最后母亲允诺说若这一次再亏了,就真真正正地收手。我便想着能不能请夏先生来个顺水推舟,帮我这个忙。亏损这最后一次,免去了日后的麻烦。”夏明生迟疑道:“这样究竟不大好吧,或许我可以试着劝劝伯母。”舜华道:“你也不是不清楚她的性子,说得再晓理动情也不如叫她切身体会来得实在。长痛不如短痛,我也不愿见他俩日后再为此争执而伤了感情。”她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且放心,她断不会迁怒于你,这类买卖本就捉摸不定,谁没有失手的时候?焉能稳赚不赔?”这样一番推说,夏明生便也应了下来。她自然全是信口胡诌的,原本只想着叫颜太太亏损万把块就足矣,哪知这行情似乎也颇懂她心思,自她走后这一两日一泻千里,溃不成军。她略略一算,怕是真如她胡扯的那样,少说也有十来万了。颜太太这会子应当正又愁又怒,指不定又拿家中哪个下人出气,可再怎么怨也怨不到她头上来,就是想也想不到竟是与她相关。舜华心情颇佳地吃完了煎蛋,笑微微地想着,这便当做送予颜太太的临别赠礼罢。

方要起身离开餐厅,就见何举言过来道:“颜小姐,还有半个钟头便到南京了。”舜华点了点头,何举言又道:“届时四少会前来接您,因此我们最后下车,以免人多杂乱。”舜华嗯了一声,取下餐巾道:“这一路辛苦何参谋长了。”何举言忙道:“哪里哪里,荣幸之至。”舜华笑了一笑,带着半夏先回了房间。半夏埋头收拾着行李道:“也不知邵家是个什么模样,我总觉着有些害怕。”舜华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握着书,眼也未抬道:“你亲眼见过就不害怕了,左右不过是人的模样,只是多了些而已。”半夏笑道:“明明是小姐出嫁,我竟还紧张许多,小姐倒像没事人一样!”舜华淡笑道:“到时你要留意的事不少,我只负责当好新娘罢了。”半夏还欲说什么,汽笛声长长拉起,火车行驶减缓,那一声声“哐当、哐当”也渐而变弱,最后消失。舜华这两日听惯了,竟还有一时的不适,但很快这时间停止般的静默就被喧嚣的人声覆盖,像是水沸开了一样热烈。舜华垂着头仍在看书,只是那嘈杂与喧哗似潮水漫涌进来,她撩开一角窗帘看了看外面,他们在高兴些什么?又在悲伤些什么?为了什么而笑?又为了什么而哭?这一切离她这样近,却又与她全然无关,仿佛是在看一场电影。幕起幕落,不过旁观者一个。她阖了眼,将书盖在脸上,心底好似起了雾,弥漫出薄薄一层茫然。却也只是瞬间,当何举言敲门提醒下车时,她取下书,睁开眼,那阵迷雾已被风吹散,复又清明如常。

原先还纷繁热闹的站台此时人已散尽,尚在逗留的三两个乘客见一列士兵前来开道,阵仗不小,也赶紧提了行李而去,一时空空荡荡起来。这日南京天气极好,舜华刚从车门探出头,便叫日光给晃了下,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见邵遇白一身戎装自那列士兵中走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着此装束,颇为正式,倒也衬极了他,堪堪是长身玉立。邵遇白走近了道:“你来了。”舜华点点头。她立在台阶上,比他高出半截,便带了些许俯视的姿势,能看见帽檐下他的眉目清晰异常。他伸出手要牵她下车,她却微微眯了眯眼,侧身拿过半夏手中的皮箱递到他手中,然后径自下去了。后面的何举言权当做未看见,识趣地赶紧低着头也跟着下了车立到一边去。邵遇白倒是神色未变,侧过脸一点下颌,立即就有士兵上前来接过皮箱。何举言道:“途经蚌埠时出了个小插曲,耽搁一些时间,叫四少久等了。”邵遇白道:“无妨,我已听绶之说是陈昌平在搜人。”何举言点了点头,正欲接下去,忽见一旁舜华在,便警觉地闭了嘴。邵遇白见他欲言又止,于是对舜华道:“你先去车内休息,我随即就到。”话音刚落,已有副官上前,舜华本就不愿听他们谈论正事,便带着半夏随这副官先去了。

何举言见他们走远后才道:“我问了陈昌平是在搜查何人,可他支支吾吾竟不肯说明,只说是一年约二十五六的男子。这般遮掩,恐怕其中颇有蹊跷,应当不是寻常之人。”邵遇白眉梢微挑,并不开口,只待他说下去,何举言便继续道:“我又想起前些日子皖系紧急调兵布防九江,不知是不是与那傅家军有关。”邵遇白笑道:“你恰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何举言道:“四少也认为那是傅三公子?”邵遇白却不置可否,“这也未必,只能说有这种可能。”“若是傅——”何举言正欲说下去,邵遇白抬手道:“有什么话下来再讲。”何举言会意地收了音,笑道:“是,不能叫颜小姐等久了。”

邵遇白上车后,见舜华正闭着眼,歪了头靠在窗玻璃上,像是睡着了。可当他坐下时,她陡地就睁开了眼,坐直起来。邵遇白颇觉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昨夜没睡好?”舜华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道:“我认床。”邵遇白笑了笑道:“这习惯,真是……”却也未说下去,就停在那儿了。舜华问道:“现在是要去哪?”邵遇白道:“邵家的一所别馆,你且暂住一晚,明日正是来此迎亲。”他又看她一眼,道:“路还长,你不妨先睡会儿。”她只轻轻点了点头,便不说话了。车内这样静默,像没有人似的。邵遇白侧过脸,看了会儿窗外,再回头时就见她手肘支在窗沿边上,撑着脸颊,头偏着抵在玻璃上。这路算不得多平整,她的头偶尔就撞到车窗上,一晃一晃像小鸡啄米。但大抵真是倦极了,便是如此也要继续睡下去。他坐在她身侧,这样近的距离,抬手就能揽过她的肩。但他端视着这张脸,看了许久,究竟也没有半点伸出手的意图。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9:45:00 +0800 CST  

入了夏,白昼渐长,热气也慢慢腾了上来,就是黄昏时分,仍还氤氲着凝滞不去的浮躁。蒋鸾飞倚门而立,一手横在胸前,一手将挂在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拨来拨去,面上烦厌之意显而易见。屋内四喜收拾着行装,低低叫了声:“小姐。”她不耐地回头睇了一眼,四喜道:“明儿就是婚礼了,小姐当真这会儿便要回去?”蒋鸾飞冷哼一声,“留着做甚么,被人看笑话不成?我还没那样大度,做不到笑着同那颜小姐说一句恭喜。”四喜道:“那也不等四少回来再走?”蒋鸾飞低头又拨弄了一会儿珠子,神色游移不定。婚礼由薛佩环张罗,二姨太与冯子衿一旁协助,因而邵遇白自辽东回来后,也甚少在司令府停留,白日在军中,至多有一两天夜深了才回府,却也是匆匆,清晨便又走了,这些日子来她还尚未同他打过照面,心底究竟还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四喜又道:“我也不懂这些,不过总想着小姐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还留了遗憾?”

蒋鸾飞烦躁地跺了跺脚,正巧宝珞过来道:“表小姐,车备好了。”蒋鸾飞抬头道:“再等等。”宝珞道:“那要赶不上火车了。”蒋鸾飞道:“赶不上就赶不上,我今儿不走了。”宝珞故作讶异道:“表小姐也要留下看明天的婚礼?”蒋鸾飞横她一眼,宝珞连忙陪笑道:“那我这就去给少奶奶说一声。”她走了几步又停下道:“表小姐,我方才听樊妈说四少回来了。”蒋鸾飞随口应了声,低眉垂首不知在看哪儿,手指却将那链子绕了又绕。宝珞睃她一眼,笑着续道:“应当是从车站接了四少奶奶去别馆,这才回来呢。”蒋鸾飞冷冷道:“还没入门呢,你倒急着叫起四少奶奶了。”宝珞嗳呀一声笑道:“这不就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嚜,我脑子笨,得先学着来,到时叫错了怎好。”蒋鸾飞一甩珠子,径自穿过长廊,朝外走去。屋内四喜连忙奔出来,瞪了宝珞一眼,急着去追蒋鸾飞。宝珞含笑往回走,她从前还在薛家时就看不惯这表小姐,年纪小小便懂得巴结讨好自家小姐,待小姐嫁入邵家后,连并着整个蒋家时不时就来麻烦薛佩环,叫她厌烦。这阵子蒋鸾飞又住在邵家,拖着不肯走,就连仆人们私下里都当做笑谈了,宝珞气得只觉将薛佩环的脸面也丢了,对着她哪会还有好脸色。

四喜追到蒋鸾飞,叹气道:“小姐,你同她计较不是折了自己身份。”蒋鸾飞斜乜她一眼,“我会同一个小丫鬟计较?”说着她又苦涩一笑,自语自语道:“我哪是同她计较……”四喜便也不说话了,跟在她身后绕着荷花池边走。这时节,荷花尚未见影儿,莲叶倒是长势极好,碧绿了大半个池子,映得池水也幽幽暗暗的。四喜拉了拉蒋鸾飞的袖子,低声道:“四少。”蒋鸾飞顺着她的目光朝那边望去,便见邵遇白背着身立在荷塘那面,另有一年轻军官在旁同他说着什么。蒋鸾飞垂眉想了会儿,便沿着池畔走去,许维均一抬眼瞥见,旋即止了话。邵遇白转身回头,蒋鸾飞笑着叫了声:“四少。”邵遇白颔首道:“蒋小姐。”蒋鸾飞瞧了瞧许维均,又看向邵遇白,眼中含义不言而喻。邵遇白眉梢微挑道:“维均不是外人,蒋小姐有话但说无妨。”蒋鸾飞恨得一咬牙,瞪了一眼许维均,后者却只当做未见,还笑着问道:“蒋小姐是来恭贺四少新婚之喜?”蒋鸾飞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邵遇白颇有耐心地又问了遍:“蒋小姐?”蒋鸾飞勉强笑道:“是了,我等了这些日子,正是想恭贺四少。”邵遇白微微一笑道:“我也要恭喜蒋小姐,听说令尊有意与扬州梁家结成姻缘。”蒋鸾飞脸色煞地一白,口中忙道:“还没定下来的事,四少哪能当真。”邵遇白道:“两家都有意向,想必也不会让蒋小姐等得太久。”蒋鸾飞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最后只得道:“不打扰四少了。”连忙带着四喜疾步离开,一面走一面怒气冲冲道:“去拿行李来,我要回去。”四喜低声嗫喏道:“一天只有一列火车开往广州,现在去是赶不上了,只有等明天。”蒋鸾飞又急又气,脚下细高跟皮鞋一滑,差点就落入了池中,幸有四喜机警,及时拽住,搀着她一瘸一拐往回走。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9:51:00 +0800 CST  

许维均望着这两人,笑道:“四少,你这莫不是太伤人了一点。”邵遇白却是看也没看那边一眼,语气平静道:“免得日后多事。”许维均心内惋惜,这蒋小姐白长了一张好面孔,脑子却是太笨了些,纵使四少不娶颜家小姐,单凭她是邵鸿卿的姻亲,连做小也是不可能的。他正这样想着,便听邵遇白道:“那只匕首的来历你查得如何?”许维均迟疑道:“颜小姐那匕首式样极为少见,我也断不敢妄下结论,但出自成都赵家的可能性极大。”邵遇白皱眉道:“那个三十多年前被滇军灭门的赵家?”“正是。”许维均点头道,“赵家传家之物皆有特征,外人却鲜有知晓的。我此行去成都费了不少工夫终于寻到了赵家的一些记载,其祖上流传下来的确有一柄匕首与四少描述的颜小姐那柄颇为相像。”他说着取出一卷图纸,递给邵遇白,“我照着绘了一份。”邵遇白拿过,凝眉瞧着,然后卷起递回道:“烧了,此事不许向任何人提起。”许维均心内虽有疑云,但邵遇白此话一出,他也知晓其中蹊跷并不是自己能知道的,于是只默声接过。许维均走后,邵遇白仍立在荷塘池边。黄昏已尽,最后一点夕阳也沉入幽幽的暮色中,霞光流云换做次第浓重的黛青与鸦灰,夜色暗寂寂压了下来。他侧过脸望着这一池莲叶,面孔在幽蓝的天光中渐而模糊,辨不分明。

深夜已至,舜华终于能歇口气,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明明该是困极了的,先是火车上一番波折,再是来了别馆后,丫鬟老妈子们齐齐拥上来,又是沐浴,又是熏香,折腾得她全身乏力。她摸出枕下的匕首,手指慢慢抚过刀鞘。这便是要出嫁了吗……她侧过脸看着那套嫁衣,灼烈似火,像是要腾腾燃到她指尖来。她想起母亲曾说章云路并非良人,如今呢?若知道最后她竟是嫁入了邵家,又会说什么?她不由翘了翘唇角,轻声一笑,邵遇白可算是良人?她缓缓握紧匕首,管他是或者不是,她既选了这条路,便不后悔,也不回头。

她此时这般笃定而无畏,可当穿上那身繁复精致的嫁衣,戴上沉重压人的凤冠,再有一张喜帕兜头盖脸罩住时,陡然就生出无边无际的迷茫。她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自己,面前只有这一片红。喜娘扶她出来,这处别馆乃是一座西式小洋房,门厅下有一段高高的台阶。她立在那里,耳边是笙箫齐奏,远远地有人在唱着《桃夭》。她想起幼时母亲教她背诵这首诗的场景,她问母亲为什么要说新娘像桃花一样美,母亲答她:“出嫁是件喜事,新娘子自然笑得像花似的。”她却是不信的,“可我见好多新娘子都在哭,像是隔壁家姐姐,上月出嫁时就哭得稀里哗啦的,我看着都快跟她一起哭了。还有巷子口那姐姐……”她还要说下去,母亲笑着捏她脸,道:“她们是舍不得爹娘,可心底还是高兴的。”她听了埋着头想了会儿,像是历经一番极度为难的纠结后,下定决心道:“虽然我也舍不得你,但我出嫁时只笑,不哭。”母亲听了仿佛极快乐,她甚少见她笑得这样愉悦,眉梢眼角尽是掩之不去的笑意,“是,我们阿梨要笑着出嫁,要美得像桃花一样。”她拢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再慢慢松开,喜帕下只有笑——她要笑着出嫁。

马上邵遇白一身戎装,目光平静望向门厅前的舜华。她立于高处,一身的红,那样浓重的颜色,似要将天地间万物都要比下去。他翻身下马,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向自己。他伸出手,喜娘见状连忙将舜华的手递上。他慢慢收紧。这一次,她是无法不握住他的手,也无法再挣开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9:51:00 +0800 CST  

舜华一坐进轿内,便将喜帕扯下,入目是一轿的红。轿顶用金银双线绣了鸾凤和鸣图纹,四角垂下的长绦上是苏绣刺成的鸳鸯戏水,另还有其余纹饰,无一不是成双成对,看得她一阵烦躁。座下又搁了只铜火熜,燃着炭火与熏香,在这初夏天气里散着一阵一阵的热气。她闭上眼,听着外面笙箫起,鼓乐奏,夹道人声鼎沸,仿佛是在共迎盛世似的欢腾,他们在高兴些什么?她撩开一隙轿帘,看见一张张陌生的脸走马观花似的晃过,两边楼上亦有不少人倚栏而立朝下观望着,隔得远,只觉他们的脸孔像一块块面团那样含糊不清,只是人人脸上仿佛都带着浓盛的喜气。有人突然嗳呀一声叫了句:“新娘子!”便有更多的人也嗳呀嗳呀地闻声看过来,像在看稀奇。走在轿旁的喜娘骇了一跳,赶紧回头探手拉上轿帘,急道:“嗳哟我的少奶奶,快把喜帕盖上!”舜华笑了笑,收回视线,一手转着喜帕,一手抚着凤冠上垂下的翡翠坠子,漫不经心想着看来这邵家颇得民心。大半个中国都已飘摇欲坠,南京尚且如此安逸闲适,想来邵千山自是名不虚传。还在幼时,她已听闻金陵邵家是如何如何了得,邵千山又是如何如何厉害,却也只当做小人儿书里的传奇故事,看过便丢。而今自己嫁入邵家,竟也成为这小人儿书中的一角,其中滋味着实有些难以道明。

她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迎亲队伍已到了司令府,外面噼里啪啦炸开了鞭炮。舜华盖上喜帕,轿落下,喜娘扶她出来,跨过火盆与马鞍子,递给她彩球绸带,一头由她执着,另一头自然是邵遇白。周围那样吵,琴瑟鸣奏,宾客喧哗,可他的声音竟是这般清晰,在旁轻声提醒着何时跨门槛,何时下台阶。除了眼下自己鞋尖这一小截,她什么也看不见,此时此刻能信任的,也只有身边这个人了。喜帕下她的唇边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或许终其一生,他们只有这一刻是能彼此信任的。

突然一旁不大不小叫了声嗳哟,便是一颗颗珠子落地的声音,舜华低头去看,只瞧见一颗珍珠滚到了自己脚边,唇畔那笑便成了略略讽刺的含义,这珍珠成色一般,亦不够圆润光亮,只能算作中下之品,若要给她使绊子,也要选好一些的罢。她步履微滞,周围有一瞬仿佛是静了下。喜娘在旁呆了一呆,正要叫人赶紧去将那一地珍珠扫开,却见邵遇白已将新娘子打横抱起,跨过那些散落的珍珠。舜华有片刻的怔忪,下意识伸手,却是抓住了他肩章上垂下的流苏,一滑就松脱了。她仿佛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将她放下。喜娘倒是十分机灵,连忙笑道:“珠玉满堂,正是好彩头。”周围宾客复又说说笑笑,重新热闹了起来。进了堂屋,便是三跪九叩六升拜,礼行毕,新娘子由喜娘扶着去了新房。一旁的薛佩环冷眼扫过外面的蒋鸾飞,心内暗骂一句“蠢东西”。她抬眼去瞧端坐正席的邵千山,似乎并未将方才那小插曲放在心上,她暗暗舒了口气,再看邵遇白,仍是一贯的面无波澜,叫人瞧不出什么,只微微含了笑接受四方宾客恭贺。身边冯子衿低声笑道:“得要好好打赏这喜娘,说话讨喜,反应也够快。”薛佩环敛去情绪,也笑道:“说的是,我待会儿吩咐樊妈别忘了。”冯子衿又道:“你也该劝劝鸾飞,四弟已娶了亲,她着实没必要再这样执着下去,否则便真成他人口中的笑谈了。”一边伺候着的宝珞忍不住道:“少奶奶并非没劝过,可表小姐偏偏就是死心眼,不听劝。”薛佩环瞥她一眼,“多嘴,容你说话了?”宝珞只得讪讪收了口。冯子衿笑道:“但愿这颜小姐是个大度之人,莫要计较了去。”薛佩环冷笑道:“她已是正妻之位,计较这些不是失了身份?”冯子衿只淡淡一笑,并不多言。邵家请了戏班子来,在荷塘池畔搭了台子,这面男宾客在谈论着时下新闻,她二人便引着女宾客们听戏去了。

新房内,丫鬟九微剪了烛花,方一回头竟见新娘子已自行撩开了喜帕,吓得赶紧道:“少奶奶,你怎么能自己给揭了!”舜华将喜帕丢到床边,看她一眼道:“可已经揭了。”九微道:“但、但这不吉祥!”舜华点点头,唔了一声,“待会儿邵遇白来时,我再盖上便是了。”九微说不出话来,舜华又瞄她一眼,道:“难不成你会同他告状去?”九微只得低头道:“自然不会。”舜华起身,走至桌边一看,尽是红枣花生桂圆一类的坚果,便问道:“没有其他的了?”九微道:“少奶奶要什么?”舜华轻叹了口气道:“我饿了。”九微道:“按着规矩,新娘子现在是不能进食的。”舜华道:“那要到几时去?”九微道:“要待四少来了才行。”舜华又走回床边坐下,抚着腕上玉镯,漫不经心开口道:“方才是谁的项链脱落了?”九微一时迟疑,不知究竟该说还是不该说。舜华抬眼一扫,那目光清沔流转,竟叫九微如芒刺在背,不由自主就脱口道:“是二少奶奶的表妹,蒋鸾飞小姐。”舜华垂下眼思忖片刻,唤了声:“半夏。”立于门口困得堪堪将要睡着的半夏连忙回了神,听见舜华道:“去将带来的那串珍珠项链取来。”半夏呆了一呆,才道:“可这是老爷送给小姐的陪嫁礼……”舜华道:“拿来便是。”半夏只得去取了来,舜华又对九微道:“你去拿给蒋小姐,就说……虽比不得原来那件,也是我一点小小心意。”九微闻言一怔,片刻后低头应了是,拿着盒子就出去了。半夏道:“小姐,这样会不会太……”舜华淡淡笑道:“觊觎他人夫君,可不是个好习惯。还在婚礼上使绊……就当做留给她的一份纪念罢。不然日后,谁知道这位蒋小姐还能变本加厉做出什么来?”

九微去到后院,见戏台子下面坐了不少官太太官小姐,一时也寻不见蒋鸾飞。便拉过立在边上的宝珞,问道:“表小姐在哪?”宝珞看她一眼,道:““你不是该在新房伺候着么?来这里做甚么?”九微也未多想,道:“四少奶奶叫我将这串珍珠项链送给表小姐。”宝珞听得此话,眼珠子一转,笑道:“我方才见表小姐往假山那边去了,我领你去找找。”九微是个实诚之人,不疑有他,便同她一道去了。果真在假山旁的亭子里寻到了蒋鸾飞,一旁还有邵予纾与另一位官小姐。九微还未开口,宝珞就笑道:“表小姐原是躲到这里来了,叫我们一阵好找。”蒋鸾飞见是宝珞,便问道:“表姐找我?”宝珞笑道:“那倒不是,是四少奶奶差人来了。”蒋鸾飞面上神色变了一变,看向九微,九微将盒子递上,道:“这是四少奶奶一点心意,还请表小姐收下。”蒋鸾飞半信半疑地接过打开,见里面竟是一串珍珠项链,脸上陡地一阵通红。邵予纾也探头看过来,她方才并未见到拜堂前那幕,于是笑着问道:“这样好的宝贝,四嫂为何独独送给你?”蒋鸾飞脸色愈加难看,宝珞睃她一眼,随即在旁添油加醋道:“表小姐,我看这珍珠一颗颗饱满光亮,似乎比你坏掉那串还要好上许多,想想也是,这四少奶奶娘家乃是北平巨富,带来的陪嫁品自然也是极好的。你便收下罢,否则不是枉费了四少奶奶一番心意?”蒋鸾飞又是难堪又是愤恨,直想将这盒子丢到荷塘里去,可碍着还有这些人在,只得咬牙笑道:“那便多谢四少奶奶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19:58:00 +0800 CST  

舜华一手支着脸颊,一手百无聊赖地将桌上果盘里的桂圆转来转去。喜娘和九微也都识趣地不再劝她将喜帕盖好或是要端端正正地坐到床边去,任由她随意了。屋内点了许多红烛,已烧去了大半,绽开一团团朦胧的烫红光晕。那样喜庆而温暖,她看着看着,神思也恍惚了起来,仿佛是回到了多年前的上元节,母亲带她上街看灯会。那年冬天是真冷,她裹在厚棉袄里,戴着绒线帽,只敢露出一双眼睛来,滴溜溜地转着打探着四周。夜市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笼,一盏盏盛开在冬夜寒风里,宛如人间烟火自黑暗中一家家点亮。她一手被母亲牵着,一手提了盏兔子灯,睁大了眼睛望着这流光飞转的夜景,好像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了什么。那兔子灯是纸糊的,比不上有钱人家的琉璃灯,但她是这样欢喜,紧紧攥着,生怕被汹涌的人潮挤坏了去。

再后来上元节的记忆是同章云路一起度过的,恰巧那时母亲领她去了北平,说是父亲允诺了要同她们一起过完这新年。他们在屋内说着话,她只觉无趣,径自走到院子里看月亮,那少年便是从外面翻上了墙头,露出清俊的面容,“喂,要不要去看灯会?”她抬眼一瞥,又是这个讨厌的章家少爷,皱眉道:“我有名字。”少年呲牙一笑,“我当然知道你有名字,可忘了究竟是赵……赵什么来着?”她抿着唇不说话,少年又笑道:“左右我是记得你叫阿梨!”她立在墙下,仰着头看墙上的少年,少年则是俯下脸,伸出手,笑微微道:“阿梨,去不去?”她望着他,看见月光晒在他面孔上,她又回头瞧了瞧屋内。她想自己该是被蛊惑了,慢慢地点了点头,少年脸上旋即露出大大的笑容,印着清清浅浅的月光,煞是明亮。他们并肩走在璀璨流转的花灯下,彼此都没有说话。他突然转过脸看她,眼里映着四下的温暖灯火,笑道:“阿梨,明年也一起过上元节?”

外面喧嚣渐起,喜娘见状连忙去扶舜华,“该是四少来了,少奶奶快收拾收拾!”舜华将桂圆扔回盘中,不急不慢地起身,又不急不慢地拍了拍手,这才坐回到床边。九微赶紧寻到喜帕兜头盖下来,又仔仔细细将舜华从头到脚端详一番,理理袖口整整裙摆,见一切到位后,和喜娘立在一旁。舜华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压抑住想要去摸袖中那只匕首的冲动。明明门外走道上铺了厚绒地毯,她竟仿佛能听见那双军靴踏在上面的响动,一声一声像是扣在自己心上。喜帕下,她不由翘着唇角,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自己也是会这般紧张的。门打开,那喧嚣似潮水涌入,邵遇白在门口笑着说些什么,她听不分明,片刻后那些人散去,嘈杂也随之而去,只剩下静默,直至那双军靴出现在她目光里。隔了层喜帕,邵遇白看不见她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想必该是有些不耐的,他自然不肯信她会这样规规矩矩坐上一天,只怕这张喜帕也是方才他进门前才盖上的。喜娘将喜秤递来,还不待说出那些吉祥话,邵遇白就抬了抬手,道:“你们先下去。”喜娘略略怔忪地同九微对视了一眼,便也退了下去。他侧过脸,垂眸见舜华端端正正搁着的手因方才这句话又握得紧了些。这样紧张吗?他挑开喜帕,她抬眼看向他。因了映着顶上软烟罗帐子的红,原本略显清冷的眉目此时涟涟生艳,一双眼睛堪堪是流光四溢。他俯下脸望着,这样明丽灼烈的红,倒是衬极了她。他尚未开口,她就蹙着眉道:“我饿了。”

邵遇白对这话丝毫不曾惊讶,点点头道:“我已吩咐厨房做好,待会儿自有人端来。”她轻轻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垂下眼去玩自己的手指。邵遇白看她一眼,道:“你是打算同我这样对坐到天明?”她抬头望着他,眼里闪过明显可见的慌乱之色,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她眉心拧着,思索一小会儿后,道:“能不能先让我填饱肚子?”此话一出,竟是有一点可怜巴巴的样子,邵遇白颇觉好笑地望着她,不置可否,只是眼中不由也带了些许笑意。头上凤冠沉沉地压着人,舜华抬手取下起身搁到梳妆镜前,那里还放着一式两份的婚书。红底绢面绸缎,四边用金缕线绣着龙凤呈祥纹案,中间是小楷工工整整写着邵遇白与颜舜华的籍贯姓名以及生辰八字。她垂眸一笑,这样薄薄一张婚书便能锁住两个人么?更何况,这婚书上的那个人还并不是她。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06:00 +0800 CST  


她一抬眉,便从镜中看见邵遇白已立在身后,一手撑在梳妆桌上,微微俯下身也同她一道看着这婚书。他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温温沉沉,又清清淡淡,仿佛是在轻声笑着的:“一纸婚书确实是管不住什么的。”她闻言唇角浮现略略讽刺的笑,低头看着那上面的祝词,极慢地一字一字念道:“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她从镜中看他,笑道:“这样好的祝词送予我们……实在是浪费了。”他将那两份婚书推开,淡声道:“或许我们应该换一句。”这样的姿势着实不适合谈话,她正过身子看他,可方一转身她就后悔了,他的左手仍撑在桌上,右手拿着婚书,便是将她固在桌子与他之间。她眉心一折,朝后仰了仰,究竟只有那小小的空隙,左右也隔不开多少距离。她长眉一扬,问道:“换做哪句?”他却好像并没有听见这话,望着她的面孔,她脸上的妆化的极淡,但那双眉却描得略显凌厉,像是要斜飞着掠入鬓角。因要戴凤冠,便将额前刘海梳了上去,衬着这幅眉眼,越发清冷凛冽。他搁下婚书,笑微微地问道:“你在紧张什么?”

舜华偏开脸不看他,细白的手指抚着腕上的玉镯子,眉目犹沉静,只是微微咬住的唇泄露了她究竟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安的。邵遇白垂眸扫一眼她的袖口,抬手握住她的下颌,她一怔便要朝后退,这样逼仄的空隙,最后背已抵在桌沿边上,动弹不得。他看见她眉梢斜斜挑起,唇角紧抿,想必是费了极大工夫才抑制住不从袖中取出匕首的冲动。他望着她的眼睛道:“我们是夫妻。”舜华呆了一呆,撇开眼。他松开手,她暗暗舒了一口气,而他却是去解她领口的盘扣。那嫁衣精致而繁复,便是一颗盘扣也是极难解开的,他不急不慢地解着,面色平静,瞧不出任何想法。舜华脸上终于露出慌乱的神色,亟亟按住他的手,叫了声:“邵遇白!”他抬眼看着她,不知究竟是惊慌还是生气的缘故,一张脸煞白煞白的,紧紧拽住他的手,却是不说话。他扬起一道眉望着她,她迟疑许久后道:“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他仿佛是听到十分幼稚的话,眉梢抬得愈高,笑道:“颜小姐,我以为这是共识。”舜华咬了咬唇,道:“既然如此,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相处方式。”他并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舜华偏开眼,目光游移不定道:“不一定……不一定要有夫妻之实。”邵遇白“哦”了一声,松开手,却是不置可否。眼角余光一斜,趁她一时不察,抽出了袖中的匕首,淡笑道:“倒真是袖中藏乾坤。”舜华眸光一沉,冷冷道:“若你方才再进一步,我就不得不用到它了。”他闻言只是一笑,将这匕首又细细端详了一番,的确与图纸上那只并无二致。

他收回目光,看着舜华道:“所以你是要同我约法三章?”舜华点点头,他又道:“你不妨继续说下去。”舜华抿了抿唇,沉吟片刻道:“分床而睡,彼此不过问也不干涉对方。还有……”她抬头看着他,停了一停,道:“不许强迫对方。”邵遇白握着这匕首,眸光慢慢沉下来,许久都未说话。就在舜华以为他不会同意时,他开口道:“你提了这样多要求,我只有一个。”舜华眼中眸光闪烁,并不接话。邵遇白语气平淡道:“在北平时我曾说过,以后同行之路还长。只是以你我二人性子,想必才走了个开头就会形同陌路。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立一个誓约。”舜华略略讶异道:“誓约?”邵遇白道:“无论日后如何,绝不分道扬镳。”舜华先是一怔,旋即笑道:“邵督军,你竟愿意将一辈子都同另一个人捆在一起?”邵遇白微微一笑道:“各取所需,何乐不为。”他顿了一顿,将匕首递还与她,又不重不轻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何尝不是也有企图的?”舜华听得此话,心陡地一跳,直觉便要去看他的脸,却发现只是枉然,眼前这张面孔除了平静无澜,究竟什么也瞧不出来。许是喝过酒的缘故,原本墨沉沉的眼睛此时有微光明明灭灭,却叫人辨不分明那眼底到底藏了几多情绪。她握着匕首,心内一时五味杂陈。与其说这是一个誓约,不如说是一次豪赌。她曾拿自己的命运赌过许多次,而这一次,不过是赌上一辈子罢了。邵遇白还当她会思量许久,却听她极爽快回道:“好。”她起身去取桌上的喜酒,倒了两杯,一杯递予他,一杯自己执着,笑道:“那这酒便不能算作合卺之酒……”邵遇白自然颇有默契地接道:“自是盟誓之酒。”他们对望一眼,各执酒杯,一口饮尽。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09:00 +0800 CST  

九微将夜宵端来时,便见他二人各据房间一隅,舜华在镜前卸妆,邵遇白则是握了一卷书在窗边灯下翻着。新婚之夜见此情形,着实叫人颇觉怪异,只是九微再瞧他俩皆是眉目沉静,面色未有不郁,看上去倒也异常和谐,她心底的担忧也就暂且搁下了。她刚将托盘放到桌上,舜华就已转头看过来,眼眸一亮,道:“终于送来了!”九微一一取出,笑道:“叫少奶奶等久了。”舜华心满意足地坐到桌边,九微又道:“这些是四少特地吩咐厨房给您准备的南京小吃,有几道还是专程请了外面的老师傅来做的。”舜华侧过脸望向窗边,笑着问道:“你还记得?”邵遇白翻着书并未说话,只牵了牵嘴角算作回应。舜华该是十分高兴,眼睛都是亮亮的,一样一样挨着问九微是叫什么名字,又是怎样做的。最后邵遇白只得放下书道:“改天我叫那几位师傅抄各抄一份单子给你。”这才叫她安静下来,开始认认真真吃着。她是典型的眼大肚子小,这些小吃样样看上去都极其精致可口,她每样尝过一点,就吃不下了,心内只觉惋惜。

九微正收拾碗筷,林妈突然叩门进来,面色隐有慌乱。邵遇白搁下书,问道:“何事?”林妈瞧一眼舜华,避忌之意显而易见。舜华垂眸慢悠悠喝着茶,只作不见,邵遇白长眉一扬道:“舜华已是我妻,还需回避?”林妈骇了一跳,连忙道:“我一时老糊涂了!是、是西厢房那边起火了,司令让四少过去一趟。”邵遇白眼色陡地沉下来,皱眉道:“可有人员伤亡?”林妈道:“幸而并无人住,只烧了半间房。”邵遇白道:“既无人住,又是如何烧起来的?”林妈道:“起因还暂未查明,火势现已扑小了。”邵遇白起身道:“宾客呢?”林妈道:“好在起火前就已将他们送走了。”邵遇白点了点头,对舜华道:“你若困了,便先休息。”说罢,已快步走了出去。

林妈还留在房内,赔笑道:“方才是我一时愚蠢,还请四少奶奶莫要在意。”舜华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还在别馆时,就已有人向她说明了邵家的构造,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有哪些人,也清楚了个大概。舜华抬眼看向她,问道:“你便是在这家里待了三十多年的林妈?”林妈嗳哟一声笑道:“老妈子一个能叫四少奶奶晓得,折煞我了。”舜华笑了一笑,状似随意道:“想必这府里没有什么是林妈不清楚的罢?”林妈自然听出她话里有话,却也一时辨不出究竟是要问什么,便笑道:“四少奶奶这话要叫我脸红了,我也只知道自己分内之事,其余是不敢逾矩的。”“哦?”舜华似笑非笑地睇了她一眼。林妈还等着下面的话,却听她吩咐九微更衣。林妈见她二人往屏风后面去了,于是道:“四少奶奶,我还得去西厢房那边,便先退下了。”她正要往外走,就听屏风内舜华道:“且慢,我有话问你。”

她只得又硬生生停下,听见那略略慵懒温沉的声音自那处传来:“林妈,想必你还不知道方才你脸上的表情有多叫人寻味,这场火起的怕是没那样简单罢?即使——”她极不自然地停了停,“——即使遇白不明说,我也不是瞎子,会看不出来。”林妈心内一凛,含糊道:“四少奶奶想多了……”舜华轻声笑了笑,道:“你方才得罪了我一次,现在还预备着再得罪一次?再者,这家中我可以问的人也不只你一个。”林妈听得此话,早已暗自忖度了一番,这并非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府里知道的也不少,着实没必要为此得罪了这位新来的少奶奶。林妈道:“其实是多年前的一件事了,司令迎娶四少的母亲过门,结果就在那天晚上,新房不知为何起了火,新娘子困在里面活活给烧死了。”屏风内轻轻“唔”了一声,林妈晓得她在疑惑什么,又解释道:“那时四少已经六岁了,这位新娘子是母凭子贵才入得邵家的。”又是沉默了许久,才听见里面道:“你先下去吧,我问你这事也不必向任何人提起。”林妈道:“这是自然,我晓得。”林妈离开后,舜华还在低着头沉思,九微已将外衣退下,解到中衣时,迟疑道:“少奶奶,这同心结是要四少来解的。”舜华一怔,淡声道:“无妨,你解开便是。”

她换了轻便的衣服,叫九微引路,去了起火的西厢房。火势已被扑灭,四面林林立立站了许多人,一旁还有下人提着马灯在照着亮。周围挂了一盏盏红喜灯笼,她立在人群的最外面,微微眯着眼望向那些人。黑沉沉的夜里,其实什么也看不清,这些她还尚未见过的邵家人一个个望过去便好似幽幽的鬼影一般,映着灯笼散出的滚烫红光,愈发显得诡异。她抬头看着头顶的灯笼,明明是这样喜庆的颜色,却叫她在这初夏夜里感受不到半点温度。而那年上元灯会那样冷,她握着母亲的手,只觉心底都是暖的。她收回目光,陡地就撞见对面远远处邵遇白静静地望着自己,明明暗暗的光影下,他整个人都像要溶进夜色里去了,唯独一双眼睛仍有光亮。她又瞧了瞧那些面相模糊的邵家人,不由想起此前他同她立下的誓约,有一瞬,仿佛是有某种直觉一闪而过,她抓不住,只隐约有那样的预感,命运或许会就此拉开一道全然不同的序幕。她不知那是好还是坏,也不知究竟将走向何方,一切都是未知,又或者一切都是注定。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10:00 +0800 CST  
7

初夏的夜里已有了薄薄的燥热,丫鬟栖碧将窗子一扇扇打开,用了竹枝撑着,只是没有风吹来,浮气凝结不去,滞在半空闷得人心慌。冯子衿半合着眼倚在软榻上,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揉着眉心。一连忙了好一阵子,终于是将这婚事给办完了,她整个人都乏得很,像是拧毛巾似的被拧了好几道,一点精气神儿也不留。虽说是是由薛佩环操办,可以她的性子对这婚事本就爱理不理,又叫今日蒋鸾飞那愚蠢无比的举动气了好一会儿,更是没了心思。而二姨太何芜菁又没什么本事,不过挂了名头协助罢了,于是这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务一齐落到她头上来。她自然也不愿操持,只是想到平日里叫薛佩环给压惯了,今次能有机会表现一番,倒也划算。好在除去一两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外诸事顺利,直到起了那场火。她捏着眉心,心内冷笑,这火起得也太不是时候,又或者,是太对时机了。开了窗,也仍旧有热气,栖碧便去拿了纨素团扇在一旁扇着。窗外偶尔三两声蛙鸣,栖碧望了几眼夜色,轻声道:“该是要下雨了。”冯子衿眼也未睁,问道:“他还没回来?”栖碧低头垂眼回道:“还没,三少该是还在司令府。”冯子衿冷冷哼了一声,“在什么司令府,早跟那戏子瞎混去了。”栖碧便不说话了,冯子衿睁开眼看向她,嗤笑道:“我是人老珠黄抓不住他的心,你呢,早爬上了自家少爷的床,现今却还是比不过一个戏子。”栖碧握着团扇的手一顿,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低声道:“栖碧只是个丫鬟。”冯子衿阖了眼,懒得再去看她,“你要记得自己只是个丫鬟,当日还胆敢去撩拨他么?”栖碧的脸上已全然没了血色,白得像是个死人,只麻木地扇着扇子。墙角的落地钟已敲过了十一点,屋内是安静静的,外面却是蛙鸣不止。那闷热越聚越浓,像是琵琶曲来到最凝涩滞留的一段,窗外陡地来了一阵凉风,接着便是银瓶乍破水浆迸似的,噼里啪啦炸开了雨滴。

踏着这雨,门外有人疾步冲了进来,笑道:“赶巧了,不然是要淋得够呛。”冯子衿也未看来人,只闲闲笑道:“这样早就回来了,也不晓得和佳人多待一会儿。”邵恂然一抹脸上雨水,看了栖碧一眼,后者脸色愈白,呆了一呆才取了手绢子递来。邵恂然朝她一笑,她却赶紧偏开眼垂着脸,不敢再看过来。冯子衿抬手挡开团扇,冷声道:“你下去。”栖碧仿佛得救似的,赶紧搁了团扇就走,也顾不上给邵恂然福身行礼了。邵恂然却只笑道:“你又在为了什么发气?”冯子衿坐起身子,似笑非笑道:“我为了什么发气?我该问问你为了什么在高兴。”邵恂然扔掉手绢子,笑道:“四弟娶亲,为什么不能高兴?”冯子衿冷冷道:“可我见你这满面春风,倒比他还像新郎官。”邵恂然听得此话,仍旧装傻故意曲解了去,笑道:“你又不是不晓得四弟的性子,何时见他笑得满面春风过?再者,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有什么可高兴的,你我该是最清楚不过了。”冯子衿闻话不怒反笑道:“想来也是,你今日见到了那戏子,对着爱的人,自然是该高兴的。”邵恂然微微一笑道:“这戏班子可不就是你请来的么?”冯子衿眼色一冷,心内早已将薛佩环骂了个遍。这戏班子是薛佩环挑的,人人都晓得邵恂然近日在捧百花社的头牌云笙,可她偏偏就请了这家来,其中用意只怕没挑开了来说。冯子衿恨得咬牙,却也只能隐忍,同她坐在戏台子下听戏,笑着道:“唱得是真好。”薛佩环嗳哟地笑了两声,道:“我方才见三弟从前厅出来往这后院来,也不和男宾客呆着,来女眷里面凑什么热闹。”她勉强笑道:“爱听戏罢。”薛佩环斜眼瞧了瞧她,唇角噙笑也不再说什么。

冯子衿看着他,嘲讽一笑道:“是了,我便是请她来,叫她明白纵有再大本事,勾引得了再多男人,也始终只是个戏子,不过供人取乐玩笑的对象罢了。”邵恂然却依旧是在笑,“那你同一个戏子计较,岂不是失了自己身份?”冯子衿乜他一眼,道:“身份?你同我谈身份?你若记得住自己的身份,会闹出这些幺蛾子来?堂堂邵三公子,除了睡丫鬟,捧戏子,还能做甚么?”邵恂然也不恼,只笑道:“至少我不必像你,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明明心里早就将薛佩环恨了无数道,当着她还不是只能谄媚赔笑?”他坐在一旁藤椅上,轻笑着叹道:“你该是气了又气吧,可惜啊,奈何你命如此,做不了少帅夫人,只能配我这个不求进取之人。”冯子衿撇唇一笑,取下自己头上碧玉簪子,慢悠悠道:“她这少帅夫人之位便一定是稳的么?”邵恂然略略一愣后道:“她现今虽还没有子嗣,但顾忌着薛家背景,二哥也断不会同她决裂。”冯子衿摇了摇头,道:“我说的并不是这个。”邵恂然一时不明白,问道:“那是?”“你这脑子当真只用到风月之事上了。”冯子衿抚着簪子,缓缓一笑,“你难道没想过方才那火是谁放的?”

邵恂然怔了一会儿,直觉便要去问:“是谁?”冯子衿道:“我自然也不敢确定,不过这火起得着实太过蹊跷,那西厢房空置已久,前两日为了婚礼才打扫出来,却也是没人住的,谁会没事拎个灯笼跑到那里去?”邵恂然迟疑道:“或许只是意外失火。”冯子衿笑道:“或许罢,只不过这也意外得太过巧合了,不得不叫人想起二十年前那场火。”邵恂然笑道:“我从未同你说起过,你是从哪处听来的?”冯子衿道:“邵家人多嘴杂,若想打听什么,费点心思不是不能知道的。”邵恂然摇头道:“你说了这样久,不如直接点出是谁。”冯子衿起身去将窗子关上,不急不缓道:“最大可能自然是二姨娘。”邵恂然“哦”了一声,笑道:“我可没看出她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冯子衿睃他一眼,道:“不就是想提醒邵遇白,莫要忘了当年那事。”邵恂然不以为意道:“提醒了又如何?她是太不了解四弟了,以他的性子,自然绝不会忘记。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断不会蠢到为此就同二哥对立。”冯子衿道:“你二哥不过依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坐上了少帅位置,其余哪样比得过邵遇白?大伯若哪日醒悟过来,用邵遇白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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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恂然放声笑道:“当真是妇人之见,你也就在女人中间使使小计俩了。二哥是不怎样,但他背后呢?首先便是鄂系的薛家,大伯此时还需借助鄂系的势力来牵制住皖系,绝不会得不偿失,为此赔掉了这层掣肘之力。其次是长姊夫那面,资金援助必不可少,长姊也断不会对自己的亲弟弟袖手旁观。再者,伯母虽已故去,娘家比之当年也式微了不少,可究竟还有从前的底子在。而四弟……”他微微一笑,慢慢道:“你说他有哪样可比?”冯子衿听得此话怔了一怔,道:“我还以为你是当真不理会军中事务。”邵恂然躺在藤椅上,闭着眼道:“我是不管,可不是不清楚。”他又慢悠悠道:“所以啊,你那猜测必然是错的。”冯子衿却笑道:“可你忘了,二姨娘同我一样,也不过是个妇人而已。以她的脑子,想到这一层来已是不容易了,你莫要高估了她。孰是孰非,还未有定论,左右是与我们无关,倒不如作壁上观,看这出戏如何唱下去。我可是十分期盼,莫要叫人失望呀。”邵恂然只微微地笑着,并不接话。

睡到半夜,舜华突然被惊醒了,窗外仿佛是下着雨,势头已小了许多,只淅淅沥沥的,打在廊下的藤萝和芭蕉上,滴哩嗒啦作响。间或一两声蛙鸣自青草池塘传来,在空荡荡的夜里,显得格外清寂。屋内的红烛还烧着,透过银红的软烟罗帐子望出去,那样滚烫又黯淡的光晕,像是悬空的一盏盏河灯,漂浮在暗沉的江上,被一只只鬼魂托着,往夜色深处而去。她忽而想起夜色里那双眼睛,那样沉,那样静,却仍有明明灭灭的光,压住了周围的暗寂。她不由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轻声唤道:“半夏。”却是听得九微在帐外低声回道:“半夏姑娘已睡去了,少奶奶可有什么吩咐?”舜华道:“几时了?”九微道:“快要两点钟了。”她清清淡淡嗯了一声,又道:“去将窗子打开,这屋里闷得慌。”九微道:“那雨要飘进来了。”她仍用手指掩住双目,淡声道:“无妨,打开便是。”九微只得去将窗子开了两扇,笑道:“江南的天气就是这样,南京是要比北平热了一些,也闷了一些,少奶奶该是有些不习惯罢?”夜风灌来,将烛火也吹得摇晃不定,舜华道:“将那些蜡烛熄了,晃眼。”九微骇了一跳,这少奶奶的新式作风她真真一时习惯不来,连忙道:“这是喜烛,要待它烧尽的,寓意夫妻白头偕老。”舜华听她声音慌乱起来,想来也是叫她为难,于是作罢,“那便燃着。”九微闻话,笑道:“少奶奶留过洋,见过新式社会,或许就不大在意这些旧式的老规矩。可这一类的,信信总归是好的。像是四少,他也留过洋,可也得按着中式婚礼的礼数来,一道环节都不能少。方才不久前,还特地来给少奶奶系上了同心绳。”舜华的手旋即搁下,呆了一呆,重复道:“同心绳?什么同心绳?”

九微笑道:“是系在脚踝上的,少奶奶你不信摸一摸。”舜华不必去摸,只晃了晃右脚,确有一根细绳。她垂下眼,问道:“他是何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九微道:“十二点钟,按着规矩是要那个点上系上才管用。四少见你睡熟了,便说不用叫醒,系了就走了。”帐子内一阵沉默,九微还当她是为了邵遇白新婚之夜就去书房睡而生气,赶紧道:“少奶奶莫要在意,我见四少今日应当只是累了。去了西厢房后,又同司令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方才来时我见他脸色也颇为疲倦了。”舜华自然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而沉默——她忍不住踢了踢被子,似要将脚踝上那同心绳踢掉——他竟是趁她熟睡时系的!九微听得帐内将被子踢得窸窸窣窣,忽而想起了什么,略略迟疑后又道:“四少说了,少奶奶若不喜欢,解开便是。”又听里面沉默半刻,一只手伸出撩开帐子,舜华已坐起了身,蹙着眉道:“可我解不开。”九微莫名地有些想笑,只得抑住,解释道:“这同心绳是用了特殊的手法系的,那结也颇有些讲究,一时自然也打不开。”舜华听得此话,眉愈皱,那邵遇白又是系了多久?她唇角一沉,道:“去拿剪刀来。”

九微亟亟道:“剪断可是大忌!不吉利!”舜华眉梢微抬,只看着她,并不说话。僵持片刻,九微只得道:“那我来给少奶奶解开吧。”舜华闻言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笑,探脚伸出来。九微跪在床边,握着舜华的脚腕,那样细,那样白,衬着屋内昏暗的红,只觉像玉石一般通透润泽,竟有些晃神地不真实起来。窗边突然“喵”地一声,舜华抬眼看去,见窗台上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蜷成一团趴在那里,仿佛是为了躲雨而来,小小的像只有一掌大,煞是可爱。九微也回过头,嗳呀一声道:“这是昨日杜小姐送来的贺礼,明明关在笼子里,竟跑了出来!”舜华见她已解下同心绳,眼眸一转,道:“那便将这绳子系在它脖子上。”九微面色迟疑,一时为难起来,还不待她说什么,舜华就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懒懒道:“我困了,你也去睡吧。”说着就已收回了脚,躺了下去,九微只得起身拉好帐子。舜华躺在床上,蹙着眉心,咬着唇想道,看来还要在约法三章之上再添上一句。不许未经她同意有身体接触,还是不许趁人之危?唔,似乎都不太恰当……她漫无边际地将遣词用句换了一个又一个,却究竟没寻到合适的。眼皮子慢慢搭下来,她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罢了,明日愁来明日愁,到时再去想用什么词……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15:00 +0800 CST  

初夏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后半夜便只是疏疏落落地掉几点,这日清早九微一将门推开,日光就已明晃晃地铺满了来。九微满脸带笑地进了屋,见半夏正为舜华梳头,这位方 过门的少奶奶却是一脸困意,睡眼惺忪地对着镜子发呆,一手抱着怀里的雪白猫咪,一手掩着唇,时不时便打个小呵欠。九微笑道:“少奶奶不习惯这样早起罢?”舜华点了点头,仍是略带茫然的样子。九微又道:“今日是要给司令奉茶,只得让少奶奶将就着,但平日里府中的各位姨太太、少奶奶们是不用起这样早的。”舜华这才仿佛精神了一点,一双眼却还是半睁半掩的,懒懒看向半夏道:“你再梳上半个钟头,这头发还是这么短。”半夏便笑着搁下梳子,问道:“小姐不预备着留长?”舜华抬手摸了摸发梢,只笑了一笑,却不答话。她想起昨日别馆的老妈子为她梳头,一面口中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一面小心翼翼从发根梳到发尾,可她头发这样短,一滑就没了。舜华颇觉玩味地撩起耳边一束鬓发,笑道:“我头发这样短,梳到尾也保不了能白发齐眉。”老妈子瞪她一眼,道:“大喜的日子,少奶奶莫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说着又从上往下梳了一遍,继续念道:“三梳儿孙满地。”

白发齐眉?儿孙满地?舜华低眉一笑,抚着怀中小猫,再抬眼时便从镜中看见邵遇白来了。比起自己的满面睡意,他倒是眉目清爽,一派风朗气清。邵遇白看她一眼,笑微微道:“认床?”她摸了摸猫脖子上的同心绳,慢悠悠道:“还好。”邵遇白垂眸瞧了瞧那猫,只淡淡一笑,权当做她玩乐兴起之举。舜华戳了戳猫耳,转过头问九微:“这猫可有名字?”九微道:“还没,少奶奶这样喜欢,不如就取一个。”舜华低头又瞅了瞅这猫,笑道:“便叫小白好了。”九微笑容一滞,甚至都不敢抬眼去瞧邵遇白。舜华眨了眨眼睛,说:“不好?唔……或者叫白白?”九微偷偷瞥向邵遇白,见他仍只是带了不浓不淡的笑,眉目平静地看着舜华。或许这名字已不算禁忌了罢?末了,邵遇白终于开口道:“随你喜欢就好。”

用了早点,听差的小厮就来传话该去奉茶了。二人便往前厅去,临进门前,邵遇白伸手来握舜华的手,她一怔,只觉便要挣开。他看了她一眼,她也瞪他一眼,最后见门口那边立着的三两个老妈子都看了过来,她才不情不愿地暂且妥协,任由他牵着。他同她的手都是凉凉的,握在一起彼此也没添上半点温度。携手入了前厅,一眼就望见了端坐正席的邵千山,其余人则沿两侧坐着,方一踏进,一众目光便齐齐看了过来。上前跪下,一旁伺候的樊妈与林妈递上茶来,邵遇白双手接过,奉上道:“爸爸,喝茶。”邵千山微微含笑接过,喝了一口,手一抬已另有小厮端走。舜华便也随着双手举起茶盏,低眉敛目道:“爸爸,喝茶。”邵千山却不急着喝茶,道:“抬起头来。”舜华微微仰了脸,邵千山瞧了两眼,道:“多年不见,当初的小姑娘已长这样大了,真是变了不少。”舜华闻言心内一凛,倒是一旁二姨太笑道:“女大十八变哩,自然是要越长越好看。”邵千山喝了茶搁下,笑道:“想必你已不记得小时候见过我罢?”舜华只得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邵千山扬了扬手,林妈将锦盒打开递来,里面是一串红珊瑚珠手链与一只羊脂白玉雕成的玉佩。邵千山道:“这珠链是遇白母亲留下的,另一件则算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点心意。”舜华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邵遇白,也不推辞,便收下了。

用毕午膳,邵千山叫了邵鸿卿与邵遇白去书房议事,其余人便各自散了。舜华回了蓼萧院,见日光正好,就叫半夏搬了藤椅到庭院中。她晒着太阳在看书,小白不知从何处窜出,蹭蹭蹭地跑来趴在脚边,伸了个懒腰,蜷在那里也一道晒起了太阳。邵遇白回来时,就见庭中一人一猫都睡着了。舜华头歪着靠在椅背上,书摊开盖着脸,睡得正好。他低头看了看那猫,小白?他哑然一笑,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他又看向小白的主人,她的脖子被日光晒得有些泛红,衬着原本白皙的肤色,像是染上了樱桃汁似的。她偏了偏脸颊,盖着的书便要往下滑,邵遇白伸手接住,她警觉地一下就睁开了眼,只是方醒转,一双乌黑的眼珠子不似平日那般清冷而沉静,却是懵懵懂懂的,眉梢眼角仿佛都还带着初夏的嫩绿气息。转瞬清醒后,她旋即就是几近戒备地望着他。邵遇白将书递回,开口道:“那只勃朗宁你可带着?”她并不答话,只挑起一只眉毛,邵遇白微笑道:“不妨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枪法。”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0:16:00 +0800 CST  

楼主:春风骀荡温如酒

字数:334772

发表时间:2013-05-05 23:1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09 17:54:0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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