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楼】任风云随波淡忘

15

清早才停的雨又开始簌簌下起来了,不过是寻常日子,月台上便只有稀稀疏疏的一些人。火车晚点,舜华站在邵遇白身边,略低着头,手里握了柄西洋伞,这会儿起床气尚未消去,正百无聊赖地拿伞尖敲着台阶。她体质偏寒,便是已到旧历的六月,一遇见这样的落雨天,只穿了薄绸衬衣仍有些惧冷。邵遇白握了握她的指尖,低声问道:“怎么这样凉?”舜华抽回手,笑了笑道:“天生的,没法。”邵遇白听出她话语里显而易见的敷衍之意,也未再追问下去,只吩咐陈照去车里取了她的披肩来。他接过后一面替她系着领口的长丝绦,一面道:“这么怕冷,从前在北平和英国怎么过来的?”舜华还有些困,任由他替她拾掇着,半搭着眼皮往旁边斜了斜,意兴阑珊道:“这些宪兵队的人立在这儿做什么?”邵遇白系好后收回手道:“市政府派来的。”舜华倦怠地唔了声,漫不经心道:“那起爆炸案的后续?你这压施得未免太过了些。”邵遇白往那列宪兵队扫了一眼,道:“我不过提了一两句,其余便不是我能掌控的了。”舜华闻言嘴角淌出些微的笑意,垂眼望着脚下的台阶道:“只怕这一两句就已足够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你这次为何要这样大张旗鼓?单是爆炸想必不会让你这样生气罢,是要做给谁看?”

邵遇白眉梢略抬,不由微微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当真不管不问。”舜华蹙了眉尖睨他一眼,忽然觉着自己上了他的当,这人只怕就正等着她开口来问。她小心翼翼避开他撒下的网,却还是一不留神就要撞上去,简直是避无可避。邵遇白见她懊恼的模样,却是心情愈好,笑着道:“倘若不做做样子,谁愿意来接手这种无头无尾吃力不讨好的烂摊子?尤其是在哪边都得罪不起的情况下。”舜华起床气这会儿已是完全散去,眉眼不由凛冽起来,看着他道:“你查到了?”邵遇白道:“我没有这样神通广大,稽查凶手是该警龘察局做的事。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昨日离开时可有在戏院外见过这个人。”舜华扬眉道:“谁?”邵遇白牵起她的右手,摊开掌心,在上面写了一个“贺”字。舜华沉默片刻,缓缓点了头。邵遇白却不就此松开,握着她的手,像是颇觉有趣,手指不急不缓划过掌心的纹路,忽然问道:“你信命理天数吗?”舜华被他这举动搅得手心痒痒的,仿佛他划过的不只是生命线,也划过了心尖上那一点,突然听见他这发问,不免怔了一怔,随即扬着唇角不答反问道:“莫非你信?”邵遇白笑了笑,松开手,正巧远处汽笛声长长拉起,白色雾气团团散开,晚点的火车终于是来了。

月台一下热闹了起来,人声喧哗,舜华还未见到颜方知,就被疾步冲过来的少年给牢牢抱住了。不过几月未见,颜载阳便已长高了不少,眉眼生动地笑望着她,叫了声:“姐姐!”舜华被他这不知轻重的力道撞得有些疼,不无讶异道:“你怎么来了?”颜载阳真是高兴地弯了眼,笑眯眯地回答:“学校放假了,我想来看你。”舜华竟是有些五味杂陈了,一时半刻说不出别的话,只笑着摸了摸他头发。颜载阳自然猜不到她这会儿在想着什么,却是有些不自然地瞄了眼一旁的邵遇白。他大约仍对上次北平相见时的场景心有余悸,便是邵遇白今日并未穿戎装,也叫他没来由地觉着害怕,对上邵遇白平静无波的眼神,只得支支吾吾坑坑巴巴道:“姐夫。”舜华忽然想起昨晚的小白,不由笑出声来,戳了戳颜载阳的脸,嫌弃道:“你怕他做什么?”颜方知自纷扰的人群中走来,身后跟了小厮提着行李,朝他们笑道:“中途耽搁了会儿,还要麻烦让你们来。”邵遇白微笑着道:“哪里,应该的。最近不大平静,火车上的检查自然要比平日里繁杂些。”颜方知看了眼邵遇白,略带深意地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清嘉你啊,北平近些日子波动不少,内阁又开始闹腾了。”说着他看向舜华,语气也温和了下来,“等久了罢?”舜华却只是神色清淡地垂着眼睫毛,并不说话。邵遇白轻声提醒道:“阿梨。”舜华横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抬眼叫了声:“爸爸。”

邵遇白将他二人安排住进了别馆,中午就近在别馆后院的一方水榭里设宴,四下一塘芙蕖开得正好,碧叶白莲,迤逦了大半个池子。舜华对着颜方知仍不爱说话,自顾自吃着,偶尔颜载阳拉着她问,才会答上几句,一顿饭下来,只同颜方知说了短短一两句话。即便如此,颜方知却已然满足,她肯叫他爸爸,已是意外之喜。用完饭后,天放了晴,颜载阳着实是怕极了这位姐夫,连忙央着舜华领他去别处逛逛。待他们走后,颜方知不由笑了笑道:“阿梨这孩子性子倔得很,平日里想必要你担待和包容的地方着实不少。”邵遇白望着荷池,那面舜华解开了系在池畔的一方小舟,牵着颜载阳坐了进去,他微微一笑道:“是倔得厉害,而且软硬不吃,不瞒您说,有时真是让我也有点无可奈何。”颜方知了然道:“这也未必,我倒是见她会对你的话听进去不少。”邵遇白望着莲叶层层叠叠掩映后的那方小舟,抬手按了按额角,几乎是语带宠溺道:“我一向欣赏她这种性子,有棱有角。虽然这棱角偶尔会刺人,不过却是恰到好处。”颜方知缓缓道:“可于婚姻而言,你同她都还有这样长的路要一起走,单是欣赏远远不够。”那小舟划入了荷塘深处,渐而隐没不见,邵遇白收回视线,看向颜方知道:“您不妨直说。”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54:00 +0800 CST  
颜方知平静道:“我在来时的火车上看见了关于爆炸的消息,铺得几份报纸上全是头版头条,不只市政府,连英租界那边也都牵扯了进来,你还为此取消了生日宴。清嘉,以你的行事风格,几时会这样大张旗鼓?你对外说是因为阿梨的缘故,这是个几分真假的借口?”邵遇白眉目平静,也不隐瞒,坦然道:“的确不全是真。”颜方知叹了口气道:“清嘉,我知道这样的要求的确有些过分,毕竟你同阿梨的婚姻一开始就是基于双方的利益才缔结的。作为一个向来欣赏你的长辈,我清楚你志向抱负绝非寻常,自然希望你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可作为一个父亲,我只愿阿梨这辈子能过得安稳自在,平安喜乐便是最好了。或许说利用太重了些,可你也不要将她当做你这张棋局中的一颗棋子。”邵遇白略垂着眼,手搭在扶栏上一时没有说话。他目光一转,便望见碧绿莲叶间的那方小舟,几朵白莲掩映之间,舜华与颜载阳并肩睡在船头。她闭着眼探手折了支莲叶盖在脸上,夏风吹得她披肩上的流苏徐徐拂动,飞转飘荡。他开了口,却是问道:“她这样怕冷,是从前受过什么伤?”颜方知沉默片刻,才道:“她之前曾落进过水里。”

邵遇白眉梢一扬,声调也略略抬高了些,问道:“这是几时的事?”颜方知也望着那面的舜华,迟疑了会儿,缓缓道:“就在去年年底。”邵遇白状似不经意道:“还在英国?”颜方知看他一眼,却是巧妙回道:“那时我不在她身边,她向来性子倔,又不肯对我明讲,只大概了解有这么回事。清嘉,你若想知道,为何不直接开口问她?”邵遇白闻言,唇边掠过些许笑意,竟是有些难得一见的隐隐无奈之意。他几乎是笑着叹道:“她若肯开口,我也不会这样迂回求解了。对着她,真是没法不步步谨慎,若是有一步走得急进了些,恐怕就毁了全局。”颜方知不由笑起来,摇着头道:“我现今倒是不知该不该后悔将女儿嫁给你了。阿梨这孩子是聪明,可论起计策谋划来,哪里是你的对手,你这样步步为营叫我说什么好?”他话语一停,又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有你在北平时许下的承诺,也放了不少心。”邵遇白又瞧了眼荷塘中睡得自在的舜华,碧绿的莲叶遮住了脸,即使看不见,也能想到莲叶下不笑自翘的唇角。他收回目光道:“我无法保证太多,但至少不会利用阿梨。她是我的妻子,并不是一招棋。”颜方知敛去笑意,正色道:“这算是另一个承诺?”邵遇白微微颔首道:“是。”

风拂莲动,颜载阳探手要去揭舜华盖在脸上的荷叶,却被舜华抬手拍开。颜载阳往水榭那边瞄了瞄,闷声闷气道:“姐姐,你嫁给那个人不嫌难受么?”舜华枕着盛夏午后的荷塘南风,舒服得不肯睁眼,含糊问道:“难受什么?”颜载阳皱了皱鼻子道:“他瞧上去也太冷淡了些,一辈子对着这样的人不觉得难受?”舜华忽然笑出声来,脸上盖着的莲叶滑下来,露出弯弯的眼角,笑音隐隐道:“小孩子一个,几时该你操心这样的问题了。”太冷淡了些?她不由想着若是邵遇白听到这番话,会作何感想?想了会儿,竟是心情愈好,翘着嘴角看了看一脸愁苦的少年,悠悠道:“又是你那位夏老师教你的?”颜载阳竟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这倒不是,夏老师已经没有教书了,妈妈说他是走上了正轨,去政府里领了份差事。”舜华垂着眼走了会儿神,以夏明生的家世,从前在中学里当教员已算是离经叛道,家里人大约也只会由得他胡闹一时,从政之路无可避免。她忽然想起那次在饭桌上,他淡淡笑着说:“兴之所至。”这么一个人,究竟还是要妥协的。说来她尚且欠他一次人情,也不知几时能还了。

颜载阳趴在船头,又叹了口气道:“学校里夏老师不在了,家中妈妈又老是发脾气,烦死我了,所以一放假就到上海找姐姐你来了。”舜华捏着荷叶,漫不经心道:“她为了什么在发气?”颜载阳道:“你刚走不久,大概是为了玉石买卖亏损了不少钱,这就气得不轻。前几日也不知接了个哪儿来的越洋电话,又连着发了几天的脾气。在家中,我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憋死了。”舜华听得此话,眉眼忽地凛冽起来,若有所思道:“越洋电话?”颜载阳道:“起先是姚妈接的,说听到有人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哭。自接完那电话后,妈妈便时不时就拿下人出气,那位暖春小姐姐前两天就因为不留神摔坏了个鼻烟壶,被打得不轻。”舜华眼色沉了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开口。颜载阳却是越说越气,最后恨恨道:“这简直是压迫!是剥削!”舜华被他一本正经的小脸给逗笑了,拿荷叶戳了戳他道:“好了好了,未来的小革龘命家,这时代就没有你看得惯的。”颜载阳偏开脸不做声,到底是小孩子,自顾自气了会儿,又扭过头来,眨巴着眼睛道:“姐姐,带我去骑马吧!”

舜华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之前北平那回事这样快就忘了?”颜载阳赶紧笑得乖巧,“我保证这回不胡来。”舜华不置可否,颜载阳又可怜巴巴道:“姐姐,我在北平都快闷死了!”这会儿颜方知与邵遇白说完了话,出了水榭往荷塘这边走来。小舟已泊在池畔,舜华抛开莲叶,拉着颜载阳上岸,同邵遇白说了骑马一事。邵遇白看了眼颜载阳,竟有些似笑非笑,颜载阳仰着脸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能小瞧人!”邵遇白微微抬眉,颜载阳颇无底气地软趴趴加了句:“姐夫。”邵遇白这才点点头道:“我吩咐人去安排。”颜载阳小脸一皱道:“我只想和姐——”邵遇白若有似无朝他投来一瞥,颜载阳眼皮一跳,心底发麻,后半句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只睁着眼瞧舜华。舜华在旁不说话,侧着头也不知发怔想着什么。末了颜方知笑着道:“好了,你们年轻人去罢,我这把老骨头被火车折腾得不轻,便不来凑这热闹了。听说这几日上海在摆灯会,晚上你们不妨再顺道去瞧瞧。”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56:00 +0800 CST  

颜载阳骑着小马驹,望了望远远落在后面的舜华与邵遇白,回过头看了眼身边的陈照,不无怨念道:“陈副官,我会骑马,你不用跟着我。”陈照道:“这是四少吩咐的。”颜载阳皱着小眉头道:“我原本是想和姐姐一起的,怎地就变成同你了。”陈照面不改色道:“这也是四少吩咐的。”颜载阳瞪他道:“难不成你只会说这句话?”陈照不说话了,颜载阳见他不理自己,也气呼呼地扭过脸,心里真是要将这位姐夫给来来回回埋怨好几道。后面的舜华自然猜不到他这会儿想了些什么,一手松松握着缰绳,另一手竟还悠悠摇着折扇。邵遇白看她一眼道:“几时见你这样没精打采过?”舜华半搭着眼皮,懒懒抬了嘴角,走珠滚玉似地落下一个字:“困。”她原本是有午觉的习惯,今日为了陪颜载阳,便舍去了。邵遇白道:“这样宠这位小少爷,倒不像你的性子。”舜华因着困倦,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小孩子不正是该被宠着的?我小时候也盼过这样被人宠着惯着,可惜没他这样幸运。”邵遇白挑眉道:“颜家大小姐难道不是被宠着惯着长大的?”

舜华心下一跳,倦怠之意刹那间消去了大半,面上却是淡淡笑着,似真似假道:“长女毕竟不同。”邵遇白见她陡然的防备,不由笑了起来,明白这又是戳到了一不小心露出来的小尾巴,可这会儿她已经警惕地赶紧收了回去,于是也不再提这话题,微微笑着道:“说来,我倒还有些羡慕了。”舜华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邵遇白望着前方,唇边浮着笑,却是神色清淡道:“在邵家,没有谁是被宠大的。”舜华听得这话,长眉一扬道:“我还以为你二哥会是受宠的。”“二哥?”邵遇白闻言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道,“他恐怕也不是。四个子女里,我从未见父亲宠过谁。不过,二哥的确是他最为偏爱,也是费了他最多心血的。”舜华一时没有开口,邵遇白看她一眼,了然道:“你想问什么?”舜华眼底掠过隐隐的嘲讽之意,笑了笑道:“你与你父亲之间似乎算不上有多融洽,但他又这样重视你,军中不少事务都交付于你,而不是你的二哥,这其中用意难免叫人有些好奇。”邵遇白并不急着回答,却是饶有兴致地瞧了瞧舜华,此前她是丝毫也不愿与邵家有半点相关,眼下她自己大约都还没有意识到,那些原本她极力要避开的羁绊早已不知不觉间缠了上来,避无可避,逃无可逃。舜华还当他不会回答了,却听他道:“我以前也同你一样好奇过,后来才知道这重视是他权宜之下的无可奈何之举,若有其他法子,他也不会这样了。”他说得含糊,舜华自然也听得迷糊,只隐约察觉到其中些许蹊跷。邵遇白收回目光,望着前方正同陈照置气的颜载阳,微笑着道:“不过小孩子还是宠着好。”

颜载阳这一下午玩得着实不大尽兴,姐姐一直在同邵遇白说话,自己身边又老有这位陈副官如影随形跟着,但凡想要骑得畅快些就被他制止住,又搬出那句话来压他,真是要命!于是暮色方至,他便皱着张小脸,央舜华去城隍庙看灯会。这时节既非元宵,也还未到中秋,灯会却是摆得盛大,泼墨的夜空下,远远望去,是绵亘的光海,将这俗世人间映得一片通明,宛如九重天外的仙宫。大大小小的灯笼一溜排过去挂满了街市,人走在灯下,照得脸上也尽是涟涟流动的红。颜家家教甚严,颜载阳几时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睁大了眼仰头看着,一样都不舍得错过,又是小孩子心性,这儿瞧瞧那儿瞅瞅,遇到捏泥人儿吹糖人儿的小摊便不肯走了。却是苦了陈照,跟着他在人群里穿梭,生怕就弄丢了。舜华与邵遇白慢悠悠地走在后面,舜华望着流光四溢的灯景,不由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地这样热闹?”邵遇白微笑着道:“不过寻常日子。”他们偶尔这样闲闲说一两句,都是无关紧要,没有太多含义的话,更多时候只是静默。四下灯火璀璨,光掠影飞,美好得恍然不似人间,仿佛此时多说一句,都会扰乱这其中景致。

一旁有摆摊卖拨浪鼓的,舜华停下来望着那一排排绘着各式图纹的鼓面,忽然问道:“你小时候有没有特别想要一样东西,却始终没法得到?”邵遇白闻言难得一见地怔了片刻,他的脸上印着一旁琉璃灯投下来的光影,眉目也有些模糊了起来。过了会儿,他淡淡笑着道:“没有。”舜华唔了声,像是有些嫌弃他这回答,望着那拨浪鼓,抿唇笑道:“我小时候一直想要这样一只拨浪鼓,看到别家小孩手里握着,羡慕了好久。”邵遇白道:“现在要一只也还来得及。”舜华斜睨他一眼,摇头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口中虽这样说着,却还盯着其中一面拨浪鼓不肯走。邵遇白见她这样,不由心内颇觉好笑,正想着替她买下,却从旁伸出只手来取下那拨浪鼓,嗓音清朗地问那老板如何卖。邵遇白侧过脸,便见傅昭云捏着鼓,也正转过头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讶之色。邵遇白眉梢略抬,目光再一转,几步之外走来的,正是傅昭阳。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57:00 +0800 CST  

浮光霞影掠过,傅昭阳的面孔自一排排灯笼中显现出来,眼底是一闪而逝的讶异神色,大约也不曾料到会在这处碰见邵遇白与颜舜华二人。他面色淡淡,略略点了头,便看向一旁的傅昭云。傅昭云捏着那只拨浪鼓摇了摇,抿唇笑道:“这同小时候那只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我寻了好久,竟还找到了。只可惜,似乎与督军夫人恰巧撞上了。”舜华转过脸来,唇边掠过若有似无的笑,不经意道:“既然云老板这样喜欢,我便不夺人所好了。”摊贩老板见这情景,连忙道:“这图样还有另一只。”舜华扬了扬眉道:“一样的便不必了,喜欢的东西自然是独一无二最好。”邵遇白闻言不由笑了笑,却是向傅昭云问道:“云老板预备在上海待多久?”傅昭云道:“既然邵督军你取消了生日宴,余下便也没有堂会要唱了,至于在戏院唱几日,那就要看贺爷如何想了。”她这话一语双关,邵遇白自然听出了其中含义,微微笑着道:“贺爷的心思,想必傅公子最清楚不过了。”傅昭阳原本在旁一径沉默着,听到这话,忽然开口道:“那日四少你说白兰地不够尽兴,不知今日可有机会尝一尝从前喝过的酒?”邵遇白颔首道:“择日不如撞日。不知云老板可否也赏光?”傅昭云没说话,看了看傅昭阳。傅昭阳笑着道:“她酒量太差,怕是要扫兴。”他说着看向舜华,话一转,“倒是少夫人?”

舜华正仰脸望着头上璀璨的琉璃灯,闻言眼角斜斜扫来,似笑非笑道:“单是听你们这样说话就够累了,我便不必再给自己添累了。”邵遇白按着额角笑,竟像是有些无可奈何,他知道她此时随身带着枪,于是道:“那你一个人仔细些,陈照应当并未走远。”舜华眼眸一转,看向傅昭云道:“云老板,灯会上有意思的可多了,与其和他们这样无趣地耗着,不妨与我同行,去瞧瞧别的小玩意儿。”傅昭云迟疑起来,下意识便去看傅昭阳,后者望了眼舜华,点了点头。待舜华与傅昭云自灯火与人潮中渐行渐远后,傅昭阳漫不经心笑了笑道:“不得不说,你出手比我预料中还要快上一步。我原本以为这几日戏院那儿有贺重藩随时瞧着,你或许还不会找上昭云。哪晓得,到底还是算错了。”邵遇白看他一眼,没有接话。傅昭阳转开脸,望着那一面面拨浪鼓,缓缓道:“你那日对昭云说的那番话,无论其中真假,几乎是句句点中了她的死穴。她一个小姑娘,自然不理会究竟是家天下还是党天下,只不管不顾找到我来,正中了你下坏。”邵遇白笑道:“想必她将我骂了好几遍罢。”傅昭阳懒懒笑道:“怕是好几十遍。从前我同她提到你,她还那样崇仰,这会儿想必悔得不得了。”

他们二人穿过一盏盏纸灯或是琉璃灯,往人潮稀疏之处走去,邵遇白道:“你今日这样带她出来,在贺重藩那处如何交代?”傅昭阳淡淡道:“此时还在上海,自然是以云笙的身份。昭云从前大多时候都待在雁荡山,不知道灯会是哪样的,我今日便带她来瞧瞧,以后也没机会了。”邵遇白道:“不是没有的。”傅昭阳看他一眼,了然道:“让她去广州?”他说着摇了摇头,“坦白讲,便是去了广州,我也没法放心。现今局势动荡,国内哪一处都不平静,我不会将她留下来。”邵遇白闻言微笑道:“你不妨明说是担心我日后还会利用到她。”傅昭阳坦然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我必须防备着。”他这样说来,邵遇白也毫不介意,只问道:“你预备要我几时送她出国?”傅昭阳道:“越快越好,就在这两日。我先去同贺重藩寻个借口,让这戏班子回南京去,出了上海,凡事就方便许多了。”邵遇白点点头道:“那我便着手安排之后的行程。”傅昭阳问道:“你还要在上海停留几日?”邵遇白轻声笑道:“应该还有些时日,何况眼下这情势,恐怕有人还盼着我再多待会儿。”傅昭阳道:“爆炸案?”邵遇白看了看他,神色未变,仍微微笑着道:“想必这其中内情你应当比我了解得多。”傅昭阳面色不改,状似随意道:“我只知道贺重藩走了一招昏棋,得不偿失。”邵遇白目光一动,淡声道:“再聪明的人也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他已经老了。”傅昭阳扫他一眼,扬眉道:“邵清嘉,你真是和从前一样嚣张。”邵遇白只牵了牵嘴角,笑得轻描淡写,回了一句:“你何尝不是?”

傅昭阳侧过脸望着灯火,没有接话。邵遇白眉梢上挑,不急不缓道:“你若当真放得下,完全可以同傅昭云一道出国留洋,我自然也不会阻挠。现今你却是宁愿留下来,卷入动荡与纷争里,难道不是因为你还和从前一样?”傅昭阳听到这话,忽然笑起来,转过头看着邵遇白,一字一句道:“是,我不甘心。”话语一顿,他脸上复又是那样漫不经心的笑,“不过眼下你先顾好自己罢,上海这里想必还有不少折腾。”邵遇白道:“过两日便会去拜访贺重藩,许多事都可以一并解决了。”傅昭阳脚步一停,问道:“你莫不是打算将计就计,一并推到他身上去?”邵遇白神色清淡道:“便是只做做样子也无妨,只能怪他自己棋差一招。”傅昭阳心下了然,又道:“那你是不打算将那起爆炸案查到底了?”邵遇白笑道:“查到底又能如何?揪出来的也不过是替罪羔羊。”傅昭阳道:“想必你早就清楚是做的了。”邵遇白抬手取下一只灯笼的字谜,那上面是半阙辛弃疾的《太常引》,他看了两眼,淡淡道:“不是邵鸿卿,不过他那几个不安分的部下和幕僚恐怕就脱不了干系了。”邵遇白随手将那字条递给傅昭阳,他念了两句,不由笑道:“这竟然也是灯谜?”他又看了看那半阙词,不无嘲讽道:“直下看山河?你若不早日将你南京那一大家子安定下来,其余的便不要妄谈了。”邵遇白微微一笑道:“南京?不会太久了。”傅昭阳见他这样,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于是扔了字谜道:“那今日这酒留到广州再喝也不迟。”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57:00 +0800 CST  

舜华停在捏小泥人的摊贩前,兴致盎然地挨个儿瞧过去。傅昭云沉默一路,到底按捺不住,开口道:“少夫人有话不妨直说。”舜华听到这话也未回头看她,仍瞧着那些个小泥人儿道:“我怎地不知道自己有话要同你讲。”傅昭云一下被堵住,舜华一手拿一个小泥人,摊开手问她:“喜欢哪个?”傅昭云猜不出她的用意,只凝眉瞧着她,抿着唇不接话。舜华笑着轻叹口气道:“你怎地同那两人一样,但凡说句话,都得先在肠子里弯几道,可不嫌累。”傅昭云眉尖一颦,淡着脸色道:“我不过戏子一个,若说话不谨慎些,哪日祸从口出也不晓得命是怎么丢的。你是督军夫人,自然不必像我这般顾忌。”舜华长眉一扬,轻声笑道:“你有所顾忌怕也不是这个缘由罢,是因着你三哥?”傅昭云眉目霎时就冷了起来,转念一想,旁人都道邵遇白宠着这位少夫人,她知道此事也是合乎情理的。傅昭云坦然道:“除开三哥,这世上也没有哪样是我在意的了。”舜华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小泥人,唇边凝着一点笑意,淡淡道:“为一个人而活,并没有什么不好。说来,我还有些羡慕你了。”

傅昭云闻言不由讶异,脱口道:“我有哪样可羡慕?”却见舜华只笑了笑,又问了遍:“喜欢哪个?”看她一时不答话,舜华眼角斜斜上挑,“你是不是想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傅昭云连忙道:“自然不是,只不过……”舜华翘着唇角笑道:“我若说是因着你投我眼缘,你可信?又或者是平日里捧云老板的人太多,送来的都是稀世珍宝,云老板便瞧不上我的小泥人了?”傅昭云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拿过她右手边那只,笑了笑道:“那我也不推辞了,多谢少夫人相赠。”舜华忽然蹙着小八字眉道:“相赠……糟糕,我忘带钱了。”傅昭云噗嗤笑出声来,随即道:“那便由我来请你罢。”两人顺着光影往下走,灯火愈盛,傅昭云的眉目却渐而黯了下来。舜华睨她一眼道:“既然怕别离,为何不让他与你一道离开?”傅昭云仰头笑了笑道:“舍不得有什么法子?若可以,我只愿他过着寻常日子。可他是傅昭阳,是我从小到大崇仰的三哥,他那些抱负与志向,我帮不上半点忙,但至少不能再成为累赘了。”舜华收回视线,望着前方此明彼灭的光晕,平静道:“山长水阔,总有再见的时候。”傅昭云眼眶有些酸疼,使力憋住了水汽,勉强笑道:“话虽这么说,可我没法像你这样淡然自若。”舜华沉默了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落在夜色里,像是寂灭的灯火,忽然没了光亮,只余下暗沉的长街。她轻声笑了笑道:“不是淡然,只是没遇到。”这样只为一个人而活,她大约是没法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走到豫园时,邵遇白与傅昭阳来了。分手时,傅昭云忽地回头扬了扬手里的小泥人,笑盈盈道:“谢谢。”舜华看着他二人的背影自灯火中消失,一时怔了怔。晚来风急,邵遇白侧过身替她系上了最上面一颗扣子,低声问道:“在想什么?”舜华垂下眼道:“我倒是有些羡慕傅昭云了,这种孤注一掷的勇气不是谁都有的。”邵遇白站在风来的一侧,淡淡笑着道:“世上有千百种人,就有千百条路,不过是各人选择不同罢了。”她抬眼看他,笑了笑道:“可我们都没这样的勇气。”孤注一掷将全部赌注都押在一个人身上,于他们而言,太遥远,也太虚幻。邵遇白仍笑得轻描淡写,凝眉看着她,一字一句缓缓道:“阿梨,我们不是这种人。”灯下的邵遇白,面孔投在光影里,明暗清晰分割,眉目间每一寸都是谈笑自若的镇定从容。望着这样的他,舜华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真是有些多愁善感了。她与邵遇白,岂是让自己行至末途无路可退的人?不会,不该,也不敢。

夜色浓得像是化不开的酽墨,灯火愈发璀璨通明,来往人声喧哗,此起彼伏。小时候,舜华只在元宵节同母亲来过灯会,可不敢随意开口要东西,都只乖乖地任由母亲牵着,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再后来与章云路一起时,其实哪里是赏灯,一门心思都放在忐忑不安上了,自然也顾不了别的。而今晚同邵遇白走在流光四溢的灯下,她的兴致是真好,每个小摊前面都要去凑个热闹,小玩意儿买了一大堆,稀奇的小食尝了个遍。邵遇白也不拂她的意,由她怎样高兴怎样来,只笑着看她在夜色里愈加明亮的眉眼。后来见她好几次都不由自主往一只纸糊的兔子灯那儿瞄,却又飞快地收回目光,没事人似地继续往别处瞧,他忍不住开口道:“你想要那盏灯?”她亟亟道:“没有。”说着像是觉得底气不够似地补了句,“我又不是小孩子。”邵遇白笑着又问了句:“当真不要?”舜华撇开眼不说话,却不免又往那兔子灯瞅了瞅,咬着唇仿佛颇有些为难。邵遇白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往前走吧。”舜华瞪他一眼,猫眼石一般的瞳仁里尽是流转的波光,蹙着眉尖却还是不开口。走了两步,邵遇白失笑道:“好了,你不要,可我突然想要了。”说着往卖灯那儿去,摊主连忙热情地推销,问是要琉璃的,还是纸糊的。邵遇白状似迟疑道:“琉璃的似乎要好些?”舜华到底忍不住,开口道:“要纸糊的。”邵遇白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最后自然是买了一盏纸糊的兔子灯,由舜华提着。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1:58:00 +0800 CST  

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来往人潮汹涌,她手里紧紧攥着那盏灯,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挤坏了。彼时人小,走在人堆里就会被淹没,一面要低头护着手里的灯,一面想仰头张望四方,手忙脚乱,又是无措又是欢喜。而今走在灯下,身边是邵遇白,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去风,也挡去了穿梭人流。两盏兔子灯,仿佛一场隔了十几年的交替。她抿着唇角,垂着眼睫毛,轻声说了句:“谢谢。”邵遇白闻话只略略牵了牵嘴角,她有时真是别扭得让他既觉无奈又觉喜欢。他们顺着灯火通明处走,舜华手里提着那盏纸糊的兔子灯,满足地像是握着世间全部的珍宝,一路都翘着唇角,眼底笑意不减。邵遇白笑着问道:“明明喜欢,为什么还要忍着不要?”舜华歪着头看他,眨了眨眼道:“我小时候有过这么一盏灯,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隔了这些年再见到,这感觉有些难以言说,太喜欢,反而情怯了。”邵遇白点点头道:“别扭的小姑娘。”舜华眉目舒展,笑得宛如春风骀荡,坦然道:“别扭就别扭罢,我的执念太多,远远不只这一处两处。”邵遇白道:“有执念也没什么不好。”舜华道:“可你并没有?”邵遇白笑道:“从前有,现在没有了。”舜华皱了皱鼻子道:“听你这样说,我倒有些好奇你少年时期是什么模样了。”邵遇白抬手摸了摸她头发,温和着声音道:“不是太愉快的经历,不过你若好奇,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

舜华忍不住问道:“你小时候莫非便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邵遇白失笑道:“自然不是。”舜华想了想,又道:“你从前当真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邵遇白唇边笑意还在,却是淡了些许,灯光投下来便越发显得朦胧,整个人都像是要溶进那光影里去了。就在舜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听他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无时无刻不盼着得到父亲的青睐和重视。”他笑了笑,“说是魔怔也不为过,我那时只觉得不甘心。不明白父亲为何偏爱二哥,也不明白凭什么别家小孩与他们的父亲相处那样容易,我却要这般费劲心思,还得不偿失。”舜华看着邵遇白,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心底像是被海水浸泡过一般,又潮又涩,闷得开不了口。邵遇白看她一眼,笑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过了那段时期,这种心思就已淡了许多。更何况在那之后,父亲忽然又重视起我,说来也奇怪,之前百般想要,等他当真给了,反而没有太多欢喜。”舜华咬着唇,没有说话。她想起了那段漫长的岁月,自己就像是困在一滩泥泞死水中的鱼,用尽全力浮出水面争一口气,可在旁人眼中,却始终都只是个没父亲的小杂种,更妄想同颜大小姐相比。可那时纵有百般委屈与怨念,也不敢在母亲面前显露丝毫。她只有母亲了,舍不得让她为自己难过半分。现今想来,她与邵遇白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或许是同一类人,都曾经活得那样累。

邵遇白侧过脸低下眼看她,有一瞬,他以为是瞧见了她眼中弥漫的水汽,雾蒙蒙的一层,可再去看,却只是流动的光,微波轻晃。他伸手想去握她的脸颊,她却已飞快地抬起头朝他微笑,眼睛微眯,像一只小狐狸,笑吟吟道:“是,都已经过去了。”她的眉梢眼角都是温暖灯火投下的明亮色调,那是和他昏暗困惑的年少岁月完全不同的一种存在。他不由轻声道:“阿梨。”她“嗯”了一声,仰脸看着他,眼底是流淌的动人色泽,他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只这样凝视着她。他的身后是流光溢彩的灯景,逆着光,面孔便有些微的模糊,半明半暗。满城灯火自他肩上倾泻而下,她看着看着,想自己真是魔怔住了,开口竟是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眉毛生得好看?”邵遇白也像是怔了怔,片刻后才笑道:“你是第一个。”舜华说完就懊恼了,只觉眼下的气氛着实太过暧昧了,咬着唇正琢磨如何躲开,忽然就被邵遇白揽住了腰,不是拥抱,却是一种近乎旖旎的姿态。她手里还提着兔子灯,呆愣愣地瞪着他,转念想起身上带着勃朗宁,方要探手去取,就叫邵遇白给握住了手腕。挣不开,连着退了好几步,最后是抵在了侧殿的柱子上。邵遇白像是轻轻叹了一声:“阿梨,你不必时时都这样防备着我。”

这处暗了许多,也清静了许多,静得让舜华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慌乱得不像话,还有邵遇白在耳畔低声道:“你方才问我有没有执念,我撒谎了。从前有,现在也有。”说着他不禁笑了笑,“恐怕现在这个执念更让我莫可奈何,我大概还没遇到过这样棘手的难题。进一步,怕你要逃开,退一步,又怕离得太远。阿梨,你说该怎么办?”舜华偏开脸,不敢看他了,夜色里,他的眼睛堪堪是一种蛊惑,再这样对视下去,她只怕自己那点清醒就要被动摇了。可躲得开目光,也躲不过其他。邵遇白的嗓音有些微的喑哑,“之前我还在想来日方长,先等你忘掉那个劳什子章云路也无妨,可我似乎也太高估自己了。”舜华终于开了口:“与他无关。”邵遇白眼底陡然亮了些,笑音隐隐道:“嗯?无关了?”舜华闭了闭眼,轻声道:“与他无关,只是我们……你难道没有想过或许我们终其一生也没法完全信任对方,一辈子都在彼此猜忌,到最后只会两看生厌。”邵遇白俯下脸,额头抵着她的,轻声道:“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会不会。”她睁开睫毛,眼底竟是有些湿漉漉的,乌黑地投映着他的影子,喃喃道:“邵遇白,我不敢。”

早在之前,她尚能在新婚那晚拿自己的一辈子做赌注,同他立下那个誓约,彼时没有顾忌,因而无需畏惧。现如今,她知道有些东西早已变了,越是这样,越不敢往前踏一步。她只怕一步走错,全盘皆输。邵遇白哑着嗓音道:“阿梨,试一试,好不好。”她抿着嘴角不肯开口。邵遇白又低声道:“试一试,好不好。”若是平日里,她尚且能清醒拒绝。可今晚的邵遇白温柔得简直是一塌糊涂,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她拖入这个漩涡中,待她反应过来时,已是无处逃生。邵遇白离得愈近,几乎是要吻上她的唇,忽然远处“砰”地一声巨响,舜华吓得不轻,下意识往后躲,堪堪就撞到了柱子上,痛得眉尖皱成了一团。这气氛瞬间就转变了,邵遇白哑然失笑,伸手抚着她被撞到的那处,“怎么紧张成这样,是烟花。”舜华还蹙着眉,抬眼往他身后望去,墨色夜幕下,是漫天的烟火,一蓬一蓬开得盛大。她看得怔愣,不禁又问了遍:“今天是什么日子?”邵遇白低下脸,吻了吻她的眉心,回答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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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近六月中旬,原本该是暑气正盛,却因着淫雨霏霏而凉了不少。阴雨绵亘,连日不开,一贯香火旺盛的龙华寺也难得人烟稀疏起来。舜华撑着伞,略低着脸,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在颜方知身后。前几日颜方知一直在忙正事,舜华便领着颜载阳将上海逛了个七七八八,也吃了个七七八八。到底是小孩子,兴头一过,颜载阳就累得不肯再出门,又听是去佛寺,便趴在别馆的荷塘边动也不动了。而邵遇白这阵子更是忙得厉害,早出晚归,整日不见人影。搬了新的住所,两人自然又恢复从前的分房而睡,连着数日也没打过几次照面,偶然见到了,也是他匆匆回来一趟,身边还有旁人。若在平日里,舜华自然也不会在意,可灯会那晚他说了那样的话,不得不叫她时不时就胡思乱想起来。她原本还想着在那之后,若他再进一步,自己就退一步。可也不知邵遇白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这样若有似无地避忌着,疏远着。原先想好的对策没法用了,倒是叫她有些无所适从,退也无处可退。她转着伞,漫不经心想着这几日他同杜宛宛相处的时候想必都要比她多上许多。

颜方知回头看了看她,笑道:“让你陪我来,不大乐意吧?”舜华也未接过话,只说道:“我不信佛。”颜方知了然道:“我像你这样年轻时,也不信神明或是佛祖。”舜华唇畔掠过笑意,轻声道:“那是因为到你现今这个年纪,许多事都追悔不及,也无力回天了罢。只有信一信别的什么,无论佛还是道,好歹不让自己活得太难熬。”颜方知面色稍黯,片刻后才道:“的确有许多都追悔莫及了。”舜华望着前方细雨朦胧中的大殿,“那当你对着那些佛像时,有几时是想到了母亲?”颜方知没有说话。舜华的笑意还凝在唇角,仰头看着伞下滑落的雨珠,一颗一颗掉下来,像是年幼时偶然见到母亲落泪的样子。不是不恨的,在那样漫长的年岁里,恨她的软弱,恨她的执着,恨她对面前这个男人经年累月的等待。可再恨又能如何,她是她的母亲。而在这世上,除了母亲,她也没有别的了。舜华不由笑了笑道:“我真是问了句蠢话,你几时想过又有什么关系。”颜方知也望着烟雨中的殿宇,过了会儿转过头看着她,似是喟叹似是无奈道:“阿梨,你无论说什么我都没法驳斥。”

一时两人都不再开口,收了一伞的雨进了大殿。颜方知上前去烧香,舜华立在后面,隔了远远地望着殿内几尊高大佛像。宝相庄严,不喜不怒,千百年来便是同样一个姿态,只这样居高临下地俯瞰众生。有人跪在离舜华最近的蒲团上,低声念叨着。舜华看着那早已泛旧的蒲团,漫不经心想着在这人之前,早已有许多人来过,而在他之后,又还会有许多人前往。这来来往往诉说的不过就是那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舜华偶尔会想,这八苦,哪一样她都不怕,又或者,哪一样她都怕。而无论哪种苦,都并非烧烧香磕磕头就能消除得了的。她背过身去,外面雨还淅淅沥沥落着,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舜华扭过头,看见一旁搁有签筒,是求姻缘的。她没来由就想到那晚邵遇白低着声音对她说:“试一试,好不好?”她垂下眼,心内竟是有些迷茫了,伸出手刚握到那竹筒,随即就赶紧收了回来。她不免自嘲一笑,自己几时变得这样患得患失起来,竟会魔怔到想要借助一根竹签来求解。

颜方知拜完了佛,起身走过来,温和道:“不求一签看看?”舜华已然平静下来,淡淡笑道:“我不信这些。”她话语一转,忽然道:“倒是你,方才可有在佛前给颜大小姐求些庇护?她近些日子过得恐怕不算如意罢。”颜方知讶异道:“你如何得知的?”那日从颜载阳处听来那番话,她略一思索,又想起颜舜华的性子,便猜了个大概,看眼下颜方知这反应,自然是猜对了。舜华笑道:“你那宝贝女儿的性子你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一时兴致过了之后,有几时是能坚持下来的?只怕对那画家早已没了从前的兴头,也就没法忍受不再风光的日子,现今正悔得要命罢?”颜方知一时迟疑起来,叹了口气道:“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她现今是过得不大顺心,给家里挂了几次电话,接起来每次都在哭,可说什么也不肯回来。”舜华不由惊讶地扬了扬眉,颜大小姐竟不是哭着求回国来?颜方知道:“那几次电话都是她母亲接的,我后面才得知大约是那穷画家又看上另一个什么缪斯,待她远不如从前好。我也不知她究竟看中了那穷画家的哪样,从前为他连命都不肯要了,现今又这样闹死闹活,偏偏就是舍不得那混账。”舜华闻言先是一怔,而后笑了笑,心内想着自己倒是小瞧这颜大小姐了。可无论如何,还是和从前一样,飞蛾扑火,蠢得要命。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2:01:00 +0800 CST  

出了大殿,舜华又陪着颜方知将别处也走了一番。这样连绵丰沛的梅雨季,恍然就让她想起了从前成都那常年阴霾不开的天气,小时候她常常搬了小板凳坐在廊下,看雨珠顺着屋角飞檐落下,一看便是一天。她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妈妈她最近怎样?”颜方知眼色也略略沉了下去,“还是那样。”舜华没有接话,颜方知转过头去,她的脸被伞挡去了大半,他不由迟疑着开口道:“阿梨,你莫非还想着……”舜华的轻笑声自伞下溢出来,扭过脸来看着他,笑微微道:“莫非如何?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更何况这样大的仇?妈妈成了现在这样子,即便我要不了姜闻声的命,也要他有朝一日能感同身受。”颜方知长叹口气道:“阿梨,记着仇恨难道就有这么重要?你不必让自己活得这样累。”舜华转了转手中的伞,脸上淌下一道水痕来,有一瞬,颜方知以为她在哭,可细看,却是雨水落到了脸上,她翘着唇角笑了笑,道:“爸爸,你不能厚此薄彼。你给了颜舜华那样多,至少不能让我连恨也不能恨了。”颜方知竟是怔愣了许久,仿佛此时才知道,那个年幼时动不动就爱眉毛鼻子哭得皱成一团的小哭包,大约是再也回不来了。

颜方知怅然道:“难怪当日你那样爽快就同意了这起婚约,现今能压过皖系的也只有邵家了。可这样的私人恩怨,怎能同派系之争相比?即便清嘉再宠你,也不会任由你胡来,更何况现今掌权的还是邵千山,在那之后还有邵鸿卿。你未免太想当然了一些。”舜华扬眉笑道:“或许是有些想当然,不过为何不赌一把?”颜方知冷下脸色道:“阿梨,别拿自己的婚姻当儿戏。”舜华这才敛去笑意,正色道:“我没有当儿戏。现今是邵千山掌权,可之后就未必是邵鸿卿了。”颜方知皱眉道:“阿梨,有些话不是能随口胡说的。”舜华微笑道:“自然不是。可想必你也清楚邵鸿卿是如何一个人物,眼下看来是风光无比,可邵千山最后会傻到当真将一切都交付于他?”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最要命的点被邵遇白握在了手里——这句话,舜华自然并未说出口。她话语一顿,又道:“而邵遇白的志向绝不只是固守现今苏系的势力范围,他的目标……恐怕要大得多,早晚都有同皖系直面的情况。”而此行将傅昭阳纳入苏系麾下,虽是邵千山的主意,可恐怕邵遇白在这之外还有别的谋算。有许多事她并不在意,可不表示她猜不出。颜方知沉默良久,失笑道:“我那日还担心清嘉会利用你,可眼下这样子,真是叫我说什么好?”舜华垂下眼,仿佛是走了会儿神,自语自语般低声道:“我自己要的就不纯粹,怎么能奢望他给的纯粹。”

颜方知看她一眼道:“你若当真不在意,方才又为何在姻缘签前面犹豫那么久?”舜华一时哑然,偏开脸没有说话。颜方知道:“我是老了,可眼睛不是瞎的,自然瞧得出来清嘉待你是真的好。否则他为何会将你一路带在身边?若没半点情意,他自然就将你留在了南京。”舜华笑了笑道:“他哪里是因着我的关系?不过是有求于你罢了。”颜方知扬眉道:“有求于我?你还当我此行是为了这个缘故而来?”舜华眉尖一蹙,下意识就咬了咬唇。颜方知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孩子,平日里都是这样聪明的人,怎地一遇上同清嘉有关的事就犯迷糊了?若是在北平,或许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可这处是上海,他又向来同杜家交好,若当真有相助之处,也自然不该会是我。我这趟来不过是同这里的几家工厂接洽一些事务罢了,倒还是清嘉帮了我不少忙。”离开龙华寺,雨还在下,漫天漫地都是迷蒙青灰的水雾。将颜方知送回别馆后,舜华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记得让司机开回新的住处,像是累着了似地,倒头便睡。

这一觉舜华睡得极不踏实,恍恍惚惚做了许多梦。起先还是在从前的屋子,书案太高,她踩在小板凳上,握着毛笔练大字。母亲规定了一天十篇,她皱着眉头苦恼着,总觉着十篇真是一辈子也写不完。脸是早已被墨水染花了,越想越委屈,包在眼里的水汽一下就漫了出来,她扁扁嘴,吸了吸鼻子,一不留神,袖子又落进了砚台里,污了一大片,这下是彻底忍不住了,哇地哭出声来,眼泪掉得稀里哗啦。后来是在北平的马场,她驮在失控的小白马背上,被林间横出的枝桠挂得浑身都是伤,身后是颜舜华的笑声,挟着风声而来,忽远忽近。她疼得要命,又怕得要命,死死咬着唇,却偏偏没有哭。再后面便是她一人提着大箱子,立在冬夜里的码头边,四下是早已没了船只,也没了来往的乘客,只余一些搬运工还在劳作。有拉黄包车的上前问她要走吗,她露出被风吹得发白的脸,勉强笑了笑,说不用,她在等人。码头边的灯亮起再熄灭,新一天的轮船又泊港,她终于知道自己不必再等了。她对着海面微微一笑,提着箱子往回走。再往后,她便记不清了,隐约觉着末了是邵遇白的模样,可并没有看她,也不同她说话,只是形影匆忙地离开,一如这些日子。

她睡得昏沉,费力睁开眼,只觉得头一阵一阵作痛。入目一片暖黄,她想眨眼看清楚些,便觉得乏力得很,模糊中像是瞧见邵遇白松了口气,道:“醒了?怎么烧成这样?”她是真烧得迷糊了,忽然毫无征兆地啪嗒啪嗒落下泪来。邵遇白还是第一次见她哭,怔了一怔,俯下身来问道:“怎么哭了?烧得难受?嗯?”她咬着唇,不说话,只是在哭,眼泪掉得七零八落。邵遇白起身道:“那我去叫医生过来。”却被她拽着衣角,就是不放。她望着他,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邵遇白,你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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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还在生病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就是攥着他不肯松手。邵遇白只得折回来,探手拭她额头,失笑道:“我怎么就混账了?”她眉尖都蹙成一团,乌黑的眼湿漉漉的,全是弥漫的水光,淌下来的眼泪浸湿了整张脸,只是这样看着他,不肯答话,仿佛还没完全醒来一样,半是难受半是茫然。正巧这会儿半夏敲门进来,邵遇白朝她点点头,半夏会意,退出去挂了通电话请医生来。邵遇白也不走了,俯下身来摸了摸她脸颊,“做噩梦了?”舜华迷茫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邵遇白真是有些拿她没法了,只得坐在床边,伸手连人带被一同抱起来。她背倚着他,没有出声,眼泪却像滂沱大雨,落个无休无止。邵遇白开始还抬手抹去一些,却是越来越多,最后便任由她这样哭,只从身后抱着她。舜华原本就发着烧,哭了一小会儿就没了气力,软趴趴地靠在他怀里,只余眼泪还啪嗒啪嗒掉着。邵遇白低声在她耳边问道:“梦见了什么?”她垂着眼,睫毛一颤一颤的,鼻音嗡嗡,还隐隐带着哽咽道:“写大字,写不完。”邵遇白忍不住笑起来,“就为这个?”舜华真是烧得迷糊了,他问一句,她便答一句:“从马上摔下来,痛。”邵遇白侧过脸,吻了吻她眼角,那里一片咸涩潮湿,又道:“还有呢?”舜华吸了吸鼻子道:“在码头等不到人。”邵遇白眉梢略挑,却没再问下去,抬手慢条斯理地开始擦去她脸上潮湿的水迹,微微笑着道:“等不到就不要再等了。”

舜华怔怔地看着他擦干净了眼泪,半仰着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忽然嘴角一搭,竟又哭了起来,眼泪簌簌往下掉,脸上复又是湿漉漉一片。邵遇白简直是又无奈又好笑,他扳过她身子,一手握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眼看过来,眼泪便顺着她的脸颊落在他手上,一阵滚烫,一阵冰凉,他轻叹了口气道:“阿梨,到底怎么了?”她晃晃头,抿着嘴角,眼神乱飞,就是不看他,却哭得哽咽。她整个人都烫得厉害,脸颊和眼角泛着不正常的酡红,这会儿更是哭得眼皮微肿,眉心拧成一个八字。邵遇白大约还没遇到过比眼前这状况还要棘手的问题,惯用的法子都在她这里失了效,只能抚着她的背道:“只是梦而已。”她眼角还挂着泪珠,盈盈漾着水光,不肯看他,索性将脸埋在他肩上,那里瞬间就打湿了一团。她半是哽咽半是委屈道:“头痛……难受。”邵遇白道:“医生待会儿就来了。”她在他肩窝那儿蹭,瓮声瓮气道:“不要医生。”邵遇白不由笑了笑道:“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她忽然叫他:“邵遇白。”他“嗯”了一声,她自他肩上抬起脸来,泪水还在,眉梢眼角每一寸都是委屈的模样,歪着头看着他,一脸认真道:“你为什么不理我?”邵遇白不答反问道:“我几时不理你了?”她皱了皱鼻子,语气真是委屈得要命:“梦里面。”邵遇白抬手拨开她被眼泪打湿的鬓发,却是笑微微道:“你原来是为了这个在难受?”见她瞪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看过来,他于是正了脸色,眼底却是笑意愈浓,几乎是笑着咳了两声,才道:“是我的错。”

除了醉酒时候,舜华大约也就此时能这样迷糊温顺,可这乖巧也不过一时半刻,待医生来了后,便是倔得很,说什么也不肯打退烧针。半夏在旁想起北平那次生病的场景,只怕眼下又要折腾许久,便急得不行,还在想着要怎样哄,就听邵遇白叫了声:“阿梨。”舜华咬着唇瞪着他,满是委屈,邵遇白俯下身也不知同她说了什么,末了只见她一脸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随即就偏开眼去。邵遇白按了按额角,淡淡笑着对那医生道:“见笑了。”打了针,又开了药,在外面等了许久的杨绶之这才又敲了敲门,提醒道:“四少,那边还等着。”半夏这才想起此前邵遇白匆匆回来一趟,原本是要立即出门的,这会儿已耽搁了不少时辰。她于是道:“我来照顾小姐就好。”邵遇白点点头,吩咐了几句,又低声对舜华道:“我这几日是有些忙,用了药早些休息。”说着,抚了抚她蹙成小八字的眉,“那些只是梦。”也不知邵遇白此前同舜华说了些什么,便是接下来半夏伺候着吃药,也比从前听话了许多。虽说还是不乐意地闭着眼,一脸嫌弃模样,好歹是默不作声用完了。

白日里睡得多了些,舜华半夜醒来,屋内只开了一盏台灯,光影昏黄,邵遇白坐在灯下低头看书,即便夜已深,仍旧一副疏朗清举模样,毫无半分倦意。万籁俱寂,没有一点声响,或许在隔了几道墙外的长街上有打更人敲着梆子缓慢走着,黄包车叮当叮当响在空荡荡的夜里,而在更远的地方,月亮正照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海浪一声高过一声。可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只有这样寂灭了一切声息的静默。舜华烧还未退完,脑子一片混沌地看着他,只迷迷糊糊在想,便是眼前这个人么?邵遇白抬头看过来,搁下书,起身走近试她额头,放轻了声音道:“睡不着还是又做噩梦了?”她摇摇头,又点点头,邵遇白不由笑起来。舜华定定地望着他,他的脸孔投了半面的灯光,另半面则是暗沉的阴影。她想起此前的梦,又想起在龙华寺同颜方知之间的那番话,还想起了更早时候过往的种种,仿佛十几二十年就这般一晃而过。邵遇白低声笑道:“你这样看着我,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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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着一双雾气迷蒙的眼,迷糊地伸出手。他俯下身,将她从被子里抱起来,触手一片汗湿,在夏夜里一阵泛凉。她直直地看着他,忽然问道:“记着仇恨是不是就错了?”邵遇白没有接话,只是抱着她,一手揽着腰,一手抚着背。舜华不依,伸手搂着他脖子,又问了遍:“我是不是错了?”之前哭得太久,她眼皮还有些肿,一张脸上尽是朦胧欲睡的神情,也不知究竟是清醒还是迷糊,却偏偏要来求这么一个答案。邵遇白吻了吻她蹙着一团的眉心,回道:“不是。”她靠在他怀里,还发着烧,脑子里模糊得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垂着头闷了会儿,忽然又抬眼道:“记着过去是不是就错了?”他吻了吻她委屈地还隐约泛红的眼角,回道:“不是。”他与她之间只有一两寸的距离,彼此气息婉转相缠。他轻声笑道:“但为了过去而举步不前是错了。”她眼角红着,眉蹙着,就这样看着他,手还搂在脖子上,眼泪也记不得要落下来了。邵遇白俯下脸来,额头抵着她的,鼻尖对着她的,却没有吻上去,只这样隔了若有似无的间隙,缓缓慢慢道:“阿梨,你才多大,一辈子那样长,总要往前走。”

她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唇角,问道:“丢掉过去坏的种种是不是正确的?”她迷迷糊糊道:“是。”他又一掠即过地吻她下颌,继续问道:“开始新的尝试是不是正确的?”她朦朦胧胧道:“是。”“所以,阿梨……”他微微笑起来,隔开稍许距离,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试一试,嗯?”

一时半会儿谁都没有再说话,真是太安静了,只有墙角落地钟走动的声响。舜华眉颦着看邵遇白,眼里是一阵一阵的茫然,像是明白了,又像还在混沌。此刻的邵遇白这样温柔,眉梢眼角每一寸都是要将她溺毙的蛊惑,简直无一处可以逃生。她头还有些痛,一时也计较不起那些得与失了,只迷迷糊糊想着要试吗?她曾赌过这样多回,哪怕输得一塌糊涂,可从来底牌都还在自己手里。若她与他之间是一场豪赌,好坏各半,赌注捏在她手心,即便最坏的情况,他们也还有一辈子要走。而最好的情况,他同她都还没见过。那个或许能赢得的未来,着实是太诱人了。也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她竟想不起也不愿再去想那些后顾之忧,只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手还搭在他肩上,眼角仍有些红,委委屈屈道:“我烧糊涂了,说的话不作数。”邵遇白大约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话来,哑然失笑。她看着他唇边的笑意,眉心都蹙成一团了,仿佛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做的事也不算数。”还不待邵遇白说什么,就凑上来吻他嘴角。真是一点方法章程也不讲,稀里糊涂地亲了亲,坑坑巴巴地吻他下颚线,然后像是没事人一样,趴在他肩上,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说:“困。”

其实哪里是困,连半分睡意也没有。方才不过是仗着一时勇气,这会儿脸埋在邵遇白肩上,好半天都还滚烫烫地绯红一片,简直是不敢抬头见人了。邵遇白抚着她的腰,侧过脸吻了吻她脸颊,低声道:“怎么又烫起来了?”舜华抬头,一脸懊恼地瞪眼看他。可她此时还这样被他揽在怀里,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尽是朦胧春色,涟涟生艳,眼波流转间自有一般风流态度,哪还有半点威慑力。邵遇白道:“医生说你是郁结于心,又受了些寒。是在为之前那两件事而难受?”舜华垂下眼道:“也不全是,只是有些事总也想不明白。”邵遇白闻言笑了笑,还真是个小姑娘,自顾自纠结,也自顾自难受。他抚了抚她眉心道:“想不明白就不明白罢,不用太勉强。”她“嗯”了一声,乖巧地靠在他怀里,没有挣,也没有别扭,只是脸还有些红。

她低头玩着自己手指,过了会儿开口道:“我之前为了一些事,同……爸爸闹了许多年的脾气。可今天在寺庙里,忽然想着,这么些年他也老了,我这样僵持下去能求个什么结果?”邵遇白淡淡道:“父母同子女之间没有隔夜的仇。”舜华低着头,便也没瞧见他脸上的神情,迷茫道:“可丢了仇,我便不知该怎样对着他了。”他捏了捏她手指道:“难不成是为了这起婚事在闹脾气?”说着笑音隐隐道,“这恐怕就没法了。”舜华真是气结,又红了脸,别开眼不肯看他。大约当真是因着还有些迷糊,他这样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她竟也没觉察出来,由着他说起旁的一些事来。舜华睡不着,邵遇白便作陪,就着这样的姿势抱了她半夜。两人说的不过都是些闲闲的话,想来其实都没有任何意义,可也是他们之间难得的这样没有丝毫戒备与嫌隙的时候。临睡前,舜华已困得睁不开眼,一手还揪着他衣衫,含含糊糊着呢喃道:“我今天在寺里还想去求一只姻缘签,是不是太傻了些?”他看着她的侧脸,一时没有说话。他自然知道以她的性子是不信这些的,想必真是迷茫到了这一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在从前,但凡有这般的纠结缠绕,她定会毫不留情也毫无迟疑地全部斫断,可眼下,他便明白了他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加上来的羁绊终于是牵住了她。到底她不再是无欲无求了。邵遇白吻了吻她眼角,低声笑道:“是傻了些。”

舜华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她睁着迷蒙的眼发了许久的呆,方扭过头看清眼前人,就闹了个大红脸。邵遇白是早已醒了,正半倚在床头翻着报纸。舜华赶紧将搁在他身上的手收回来,还正咬唇想着昨夜到最后自己究竟是如何睡着的,就听邵遇白道:“醒了?”他自报纸中抬眼看她,见她还脸红着,不由皱眉道:“怎么又烧起来了?”他俯下身用额头试她温度,舜华刚醒来,还一阵茫茫然,吓得不轻,赶紧就往被子里钻,脸是越发红了。他的额头贴着她的,轻声笑了笑道:“还好,热是退了。”说着又伸手碰了碰她脸颊,“不过脸怎么这么烫?”这样一折腾,起了床再用完餐,已是午后日光西斜时候。舜华看着邵遇白,终于觉出了不对劲,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今天不用出去?”邵遇白道:“已经忙完了。”舜华道:“你这几日是在查爆炸一事?”邵遇白笑了笑道:“我还当你是不预备着过问了。”舜华斜他一眼道:“好歹是同我相关的。”邵遇白道:“过两日便知道结果了。”舜华皱眉道:“你难不成是打算拿自己生日做文章?”邵遇白摇了摇头,却是笑道:“有时候我真是要怀疑娶一个这样聪明的妻子,是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他见她凛冽一眼扫过来,便侧过脸吻她眉梢,道:“和这个没关系,不必为了这些事糟蹋了生日。”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2:03:00 +0800 CST  

六月徂暑,南京城像是拢在罩子里一样,热气凝滞不去,郁结满城。蝉鸣却是一声厉过一声,扰得人心烦意乱。栖碧一手撑着头,一手执着团扇给睡得正熟的小少爷童童扑飞虫,却是困乏得厉害,刚走了会儿神,手一晃将将就要砸到童童脸上,幸得一旁伸出只手来连忙接住了。宝璎拿过团扇,悄声道:“这天气就是困人得很,你去眯一小会儿,我来照管小少爷。”栖碧摇头道:“睡是没法睡了,这蝉叫个没完没了。”宝璎看她满面倦色,于是道:“去洗把脸,小厨房之前给二少奶奶做了杏汁炖燕窝,这会儿还剩了些,正冰镇着,你去端来解解暑。”栖碧迟疑道:“这样可好?”宝璎抿嘴笑道:“有什么不好?用不完待会儿叫厨房倒了也是浪费,二少奶奶待我们下人如何你也是清楚的,哪会怪罪下来。”栖碧点点头,正要起身往外走,忽又听宝璎道:“可别让樊妈瞧见就好。”栖碧会意一笑,小跑着去了。

没撞见樊妈,却是碰到了林妈,正疾步往这边走着。见了栖碧,停下来问道:“三少奶奶来湛露院了?”栖碧道:“还在采薇院那儿陪着二姨太,就先将小少爷搁这处了。”林妈叹口气道:“这纾小姐当真是一天也不让人省心,竟不声不响就忽然没了踪影,实在是要将二姨太的心给伤个透啊。”栖碧道:“好歹眼下是知道往上海去了,过不了两日就该寻到了吧。”林妈点点头道:“幸而四少还在上海,我方才打管家那儿听来,说是司令已给四少挂过电话了。”栖碧见没话可说,正打算要走,林妈却还拉着她絮絮叨叨念着:“你说这纾小姐是如何想的,乖乖顺顺做个邵家七小姐可不好,非得要同那些乌烟瘴气的人在一块儿,讨论一个什么进步诗社,还能讨论到上海去?”栖碧没接话,心内却颇觉好笑地想着林妈与樊妈这多年的对头,在纾小姐这一点上倒是难得没了分歧。栖碧见她还要往下讲,便赶紧寻了个借口脱身。林妈想起自己还缠着一身的事,也连忙去了。

栖碧端着碗盅,顶着一路蝉鸣回了湛露院,忍不住埋怨道:“吵成这样,怎地今年就没差人去捕?”宝璎低声道:“近些日子这院子里的人都忙着,怕是谁也顾不上这些边边角角的事。”栖碧道:“当真是因为司令同少帅吵起来了,这阵子正僵持着?”宝璎瞥她一眼,淡淡道:“哪有什么当不当真的,即便是普通父子之间,偶尔分歧也是常见的,更何况是司令与少帅这样位置的人。”栖碧听得这话脸色讪讪,邵家两府丫头老妈子无数,偏偏只有宝璎总叫她有种莫名的害怕之意。哪怕她二人年纪相仿,也同为两位少奶奶的贴身丫鬟,可总是被她压着一般。栖碧于是扭过头看童童,换了话题道:“还是小孩子好,这样吵都睡得熟。”宝璎一面摇着团扇,一面低头打量着童童,轻声笑道:“这是整个邵家的宝贝心肝,所有人都得围着转,可不能有半点差错。”栖碧笑道:“可不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小家伙可没少折腾三少奶奶。”她正垂着头喝炖品,夏衫轻薄,宝璎眼一抬,瞥见她颈子上有几个红印子,只一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打百花社去了上海,邵恂然便也不必再捧那戏子,心思没了别处可放,自然又搁回到这家中来。

怕扰了小少爷,她二人便轻声轻气说话。宝璎道:“司令这样喜欢小孩子,可惜府里这些年总共也就眼前这么一个。”栖碧道:“现今四少也结婚了,想必过些日子便能添上一个。”宝璎笑了笑道:“听来四少与少奶奶感情是真好,应当不会等太久。”栖碧原本还想着宝璎是薛佩环的贴身丫鬟,谈到这处来难免会有所避忌,毕竟结婚多年,竟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到底成了薛佩环的一块心病。可眼下宝璎这话说得却是滴水不漏,栖碧忍不住道:“孩子同父母也是要讲缘分,或早或迟,总归要来的。”宝璎神色未变,只笑着道:“可不是。”栖碧明白这话也不该往下再讲了,于是又接过之前的说道:“四少同少奶奶新婚燕尔,感情自然好。前些日子四少奶奶不是在上海险些遇到了爆炸来着,听说四少气得不轻。”宝璎道:“这真是难得,在邵家这么多年,也没见四少生过气黑过脸,想必是将四少奶奶搁在心尖上了。”栖碧忽然抿嘴笑,宝璎问她缘由,她不肯讲,好半天才道:“说了是怕你生气,我想起了表小姐。”宝璎笑道:“我气什么,这话要让宝珞听见了,还得同你一块笑一会儿。”栖碧又笑道:“可今后左右是要长住广州的,总没法当真避开不见一面。”宝璎拿团扇扑了扑她,道:“小蹄子倒是操心这样多。”正睡着的童童忽然咂咂嘴,翻了个身,两人连忙闭了嘴,又相视一笑。

午后最盛的日头过去了,宝璎起身道:“我得走了,少奶奶这会儿午睡起来还要人伺候。”栖碧苦着脸道:“我只盼二姨太能早些放我家少奶奶回来。”宝璎道:“纾小姐闹出这样大的事,司令如何想的谁也不清楚,可也得让二姨太愁上好一阵子了。”栖碧道:“方才听林妈说,司令已挂过电话给四少了。”宝璎道:“好在纾小姐虽然作风新派,也不服管教,可向来是害怕她四哥的。”栖碧接过团扇,又一手支着脸,没精打采慢慢摇了起来。宝璎穿过庭院,一进去便见宝珞垂着头在旁立着,宝璎随即就想起近些日子薛佩环原本就烦躁积郁,昨夜又同邵鸿卿争执了半宿,余下半宿未睡安稳,这会儿想必是没有好脸色的。薛佩环用清水漱了口,对着镜子发着怔,宝璎与宝珞二人小心翼翼伺候着,谁也不敢胡乱开腔撞这枪口上去。薛佩环按了按眉心,挥手道:“这蝉叫得人心烦,去让人捕了。”宝珞是半点也不想留在这屋里,正想着得空出去,听闻这话连忙跨出门招来了几个小厮。薛佩环闭着眼道:“昨夜你听见了?”宝璎在给她梳着头,手也未停顿,回答道:“听见了开头一两句,我便退开了。”薛佩环笑了笑道:“听见也无妨,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做了总归就是要被别人知道的。”

宝璎不敢接话,也不能接话,只默不作声听着。薛佩环又道:“连自己部下也管不好,这种蠢事都做得出,即便瞒得过旁人,也瞒不了邵遇白。早说了那几个人放在身边就是祸害,非得要当真出事了才晓得后悔,我倒是要瞧瞧他这回打算如何收场。”宝璎轻声道:“少奶奶你也莫要气着了自己,将惜身子。”薛佩环不怒反笑道:“前些日子便因为军中改制一事同爸爸闹成僵局,后面又出了这岔子,真是被那狐媚婊子给搅得没了心智,嫌这位置坐着太稳了不是?”对着闷不吭声的宝璎,骂着骂着也没了意思,薛佩环停了会儿,摸着耳坠垂下眼问道:“邵之婉还在同宋嘉佑有往来?”宝璎回道:“听说前两日才一道去过电影院,再往前一天似乎还去过哪位女作家的沙龙。”薛佩环没有说话,只漫不经心抚着耳坠。这一下功夫,外面高树上的蝉便被捕了个七七八八,原本铺天盖地的鸣叫忽然消失殆尽,宝璎没来由就觉着有些惶惑起来。这样静的盛夏午后,仿佛是在预示着一个不平静的多事之秋。她收回纷乱的心绪,只愿是自己想多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2:04:00 +0800 CST  
17

舜华在火车站送别颜载阳与颜方知时碰见了傅昭阳。他正侧过脸,略低着头同傅昭云说着话。纷扰人潮里,一旁是戏班子的人,傅昭云垂着颈子在掉泪,傅昭阳却只是面色淡淡,到后面也不说话了,递了手帕给傅昭云,转过头时瞧见了这一边,目光在舜华身上一掠而过。舜华原本还有些记挂着傅昭云,却正被颜载阳拉着往前,还未开口,便匆匆一瞥错开了。往这面走来经过时,听得戏班里有人在笑着调侃道:“傅公子待云笙当真是有情有意,叫人没的话说。”另有人便接过话道:“可不是。不过这也就个把月的功夫,也不是往后见不着了,怎地就哭成这样?”那人便低声道:“个把月功夫也足够叫人心给变了,这些公子哥儿的心思谁捉摸得透。再说了,这样的金主可不是随手就能抓得着的,眼下不哭,以后就有的哭去了。”舜华心内不由想着,往北平去?可是在唱一出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的戏?

颜载阳舍不得舜华,苦着一张小脸不肯走。舜华原不知自己竟能对小孩子这样有耐性,尤其面前的还是个颜家人。可对着颜载阳,她着实是没法狠下心来的。那日笑谈中,她状似无意问道:“中间隔了四年,你还能记着我?”颜载阳眨眨眼,不解道:“姐姐便是姐姐,怎会不记得?”她问不下去了,甚至荒唐地想过,若是有一日颜舜华归来,他还能辨出来吗?临上车前,颜载阳别别扭扭在她脸上亲了一大口,随即就飞快跑上去。颜方知笑道:“我之前是没想到这孩子会这样喜欢你。”舜华道:“我也没想到。”没了话往下讲,两人之间一时安静了下来。最后还是颜方知说道:“你也早些回去,感冒才好,莫要又不仔细了。”舜华点了点头。他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递给她一只福袋,缓缓道:“那日在龙华寺里为你祈了福。阿梨,我只愿你这辈子平安喜乐。”舜华立在那儿,好一会儿没动静,末了终于伸出手接过。四面人潮涌动,来往熙攘,她想起那晚同邵遇白的夜谈,抿了抿嘴角,到底还是开口道:“该上车了……爸爸。”只一句便已泄露太多,别的话她是再也说不出口,已然是她退得不能再退的底线。颜方知先是一惊,随即不由笑了笑。火车启动后,颜载阳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啪嗒啪嗒落眼泪,又连着叫了几声“姐姐”。舜华忽然回过神,从今往后,当真是天南地北,山长水阔,若要再见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汽笛声渐远,舜华发了好一会儿的怔,回过头竟是看到傅昭阳朝这边走来。眼下身边有近卫陪着,舜华仍不着痕迹探手摸到了手枪,面上却只是神色寡淡。傅昭阳看她一眼道:“你莫不是随时都带着枪?”舜华瞧了瞧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戒备神色,忽而笑道:“至少现在是带着的。倒是你,”她眼角一挑,往旁边瞥了瞥,“这又是在躲谁?”傅昭阳笑了笑道:“不过做做样子罢了。”舜华斜他一眼道:“拿我做样子?”傅昭阳也不否认,目光扫过她身后那几个近卫,道:“借一下邵督军的名。”舜华嘴角一搭,没接话。两人并肩往外走,舜华道:“我还以为云老板是要往南京去的。”傅昭阳不由笑起来,“邵遇白当真是一点也不避你。”舜华道:“不过是我猜的。”傅昭阳点点头道:“既然能被猜中,自然不会按着原先的计划来。”舜华被他这话气得一时堵住,似笑非笑地挑眉看过来,随即眼一转,道:“那是要从天津坐船出发?”傅昭阳闻言嘴角含笑,没有答话,却是说道:“人多眼杂,有备无患。”舜华想起方才傅昭云落泪的样子,不由淡了声音道:“你倒是舍得。”傅昭阳神色未动,唇边笑意犹在,漫不经心道:“舍不得又如何?”舜华道:“你若当真将她看得最重要,哪会在意别的顾虑。”说着她忽然笑了笑,“罢了,是我说了蠢话,世间哪有几者兼得的美事。”傅昭阳也不计较,只抬眉看着她道:“若是你在意了谁,便会这样?”舜华长眉一扬道:“哪样?无所顾忌?”她翘了翘唇角,掠过些许笑意,却没有再往下讲。

早已有人打开车门候着了,舜华正要上车,忽然身形一顿,转过身来扶着车门,微微抬了抬下巴道:“傅公子,若是顺路,不妨同行。”傅昭阳略显狭长的眼形微微眯了下,立在暮色里的舜华眉目舒展,唇边是若有似无的笑,弥散在黄昏里,便将这辰光也拉长了。傅昭阳道:“那就劳烦了。”坐在车上时,司机问要往哪处去,傅昭阳道:“百乐门。”舜华瞥了他一眼,懒懒笑道:“向来听闻傅家三公子好风雅,盛名在外,只不过眼下天还没黑,莫不是太心急了些。”傅昭阳笑着看过来,问道:“你未去过?”“比不得你这样有雅兴。”舜华一手支着脸颊,眼底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便如光亮一般缓缓慢慢透出来,“不过倒是有些好奇,所谓衣香鬓影歌舞升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傅昭阳漫不经心道:“乱世假象罢了。”他看她一眼,笑了笑,“你要同去?”舜华挑眉道:“那便不必了,但凡遇着你,哪次没碰见倒霉事。”这会儿正值一日之中黄昏最美时分,青蓝紫灰绛橙红朱一溜落进黄浦江中,漫天漫地都是薄暮的景致。舜华倚在窗边,今日穿了件水碧色的薄纱绸子斜襟短衫,露出两截雪白的手臂,这样葱白葱绿似的模样,恍然就叫他想起了那次火车上的情景。他望了望窗外,笑着道:“既然并不顺路,你又是个怕麻烦的人,有话不妨直说,弯来拐去讲话你不是嫌着累?”舜华也不惊讶,直截了当道:“姜闻声是个怎样的人?”傅昭阳看了她一会儿,开口却是说道:“我总共欠了你两次情,这是要还哪次?”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2:05:00 +0800 CST  

舜华长眉斜斜挑起,将将是要掠入鬓角里去了,她抿了抿唇,才答道:“你不欠我。”傅昭阳不由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要告诉你。”舜华道:“不欠我,却还欠了一条人命债。”傅昭阳闻言直直地看了她许久,舜华面色平静迎视回来。他抬手摸了摸眉骨,侧着脸仿佛是在犹豫,过了会儿才道:“是要向他寻仇?”舜华眼色一冷,面上却是淡淡笑道:“但凡问起他的,非得是仇?”傅昭阳懒散笑道:“总不会是报恩,何况这些年向他寻仇的人也不只一个两个。不过你能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舜华道:“谈不上,一点小恩怨罢了。”傅昭阳却不往下问了,车子停在百乐门外,他笑着道:“我不介意再问一遍,可要同去?”舜华抬眉朗朗一笑道:“有何不可?”华灯初上,夜色尚未彻底来袭,百乐门前却已是霓虹通明,流光飞彩。舜华当真是没来过这种场合的,旁的人无不是西式小洋装抑或旗袍打扮,她却只是斜襟衬衫搭西裤。这会儿乐队奏的是爵士乐,跳舞的人少,都端着酒杯在聊天。舜华皱了皱眉,傅昭阳道:“越闹腾越适合说话。”刚坐下就有人转过柱子俯下身按着傅昭阳的肩,哎呀笑道:“三公子,好久未见,还当你是忘了这处了。”

傅昭阳笑笑道:“也不过半月左右,劳烦何小姐记挂了。”何剪烛一手握着酒杯,一手夹着烟,也不绕到他二人面前来,径自就侧着身子坐在傅昭阳身后的沙发背上,旗袍叉口下雪白一片若隐若现。她看向舜华道:“这又是拐了哪家小姐,看着这样面生,从前倒是没见过。”舜华只微笑不说话,傅昭阳被她手上的烟熏得咳了两声,偏过脸才道:“这是邵督军的夫人。”何剪烛脸上的笑滞了滞,连忙道:“我没眼色,又不会说话,夫人可别同我计较。”说着又嗔怪似地剜了眼傅昭阳,“也要怪你不同我讲明,这下可好,闹了笑话。”傅昭阳微微一笑道:“我以为你是认识的,毕竟你之前与许维均许处长来往甚密,关系匪浅,同邵督军应当也是见过的。”何剪烛脸色变了又变,呷了口酒,复又眯着眼睛笑道:“三公子,但凡是人,总归是有弱点的。我呢,好美酒好美色,遇见长得好看的人就没辙了。他一开口问,我便说了几句,不过也都是无关痛痒的,三公子你的事我总共也知道不了多少呀。”半张脸沉在阴影里的舜华听到这里终于是有了动静,微微前倾着身子,眼里是似笑非笑的神色,手指漫不经心地探着抚到了枪身。傅昭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笑着道:“可他恐怕并未记挂着你罢。”何剪烛吸了口烟,没说话,傅昭阳在桌上写了一个“杜”字,她随即冷了面色,开口就是骂道:“许维均这个挨千刀的!”

舜华手一顿,不着痕迹地又靠了回去,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垂着眼翘着唇角自顾自笑了笑。傅昭阳笑得温良无害,“这样看来,比起我,何小姐倒是更加得不偿失了。”何剪烛眼睛眯了眯,道:“难怪那日杜大小姐见了我没半点好脸色。”气过了,她倒也是个利落爽快之人,端着酒杯一口饮尽道:“说来我是对不住三公子你了,这算赔罪。”傅昭阳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她夹着烟走了,复又是方才那个身形婀娜烟视媚行的何剪烛。舜华也不知为何,情绪竟是莫名好了许多,笑吟吟道:“傅公子红颜知己着实不少。”“红颜确是,知己?”傅昭阳眉一抬,笑了笑,“哪能轻易就遇见。”舜华坐直身子道:“好了,不妨谈回正事。”傅昭阳却不急,先叫来一瓶酒,斟了一杯后随即笑道:“我忘了,你酒量不大好。”他端着酒杯问道:“你不好奇方才我同她说的那些话?”舜华淡淡道:“与我无关。”傅昭阳道:“与邵遇白相关。”舜华扬眉道:“那又如何?”傅昭阳失笑道:“你这真是……叫我说什么好?”舜华半点面子也不给他,利落接过话:“说姜闻声。”傅昭阳抚着杯子,轻描淡写道:“姜闻声吗?乱世枭雄该是哪样,他便是哪样。”

舜华道:“这评价倒是不低。”傅昭阳点点头道:“拿他与邵千山相提并论不是没有原因的。”舜华沉吟道:“方才那何小姐有句话说得正好,是人总归就是有弱点的,他自然也没法避开。”傅昭阳笑道:“这可未必……譬如邵千山的弱点是什么?”舜华微笑道:“我同你讨论这个,恐怕不大合适。”傅昭阳道:“我此刻来同你谈论姜闻声,也未必就妥当。”舜华眼角一挑,“你现今还会顾及着皖系?”傅昭阳仿佛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笑道:“如何不顾及,有谁能完完全全同过去一刀两断。”舜华道:“可你与他之间……”傅昭阳接过道:“不共戴天之仇?”舜华不说话了,傅昭阳靠在沙发上,垂眼看着酒杯笑道:“岂止是灭门之仇,连我母亲也被抢去了。”舜华眼中神色一闪,抚着手指没有开口。傅昭阳道:“说来好笑,父亲从他式微之时便同他一起征战四方,彼此没有嫌隙,说是知己也不为过。”他略作一停,看了一眼舜华,她也难免有些尴尬地偏开了眼,他笑了笑,又继续道,“我们傅家四兄妹大约也能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向来宠我们,我们三兄弟崇仰他几乎胜过了父亲,唯独昭云,从小便对他没好感,不止一次地同我说讨厌他,那时父亲还为此骂过她几回,现在想想,倒真是讽刺。”他停下来,喝了口酒,却不再继续。舜华迟疑道:“你是因着你母亲的缘故而有所顾忌?”傅昭阳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道:“为了她?自然不是,她几个月前就已经去世了。她唯一做对的事,大概就是没有将昭云之前在雁荡山这回事说出来,这也许是她这辈子最有决断的一回。”

傅昭阳看着舜华静默的面色,不由笑道:“你难道没有觉着这故事有些眼熟?”舜华眉尖一蹙,隐约有了某种预感。“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傅昭阳慢悠悠喝着酒,笑吟吟道,“我应当没有告诉过你,我从前留洋时念的是西方文学,这样的悲剧故事信手拈来,每次都能换一个。你没发觉方才这故事已经离题万里?到现在我也未告诉你想要的。”舜华眼中神色变了又变,末了只淡淡道:“你尽兴就好。既然不愿讲,我也不会太勉强。”傅昭阳笑道:“这倒不大像你的行事作风了,之前还拿电影院一事来威胁我,现今又说不强求了,岂不是自相矛盾?”舜华一手支着额角,懒懒笑道:“那算威胁吗?恐怕你都完全没放在眼里。那枪击案要查早有人去查了,哪还会等到现在。何况又要牵连到我自己,我会这样傻?”傅昭阳道:“那你现在是……”舜华斜斜一个眼风扫来,“来日方长,你接下来总归是要去广州的,我不急。”傅昭阳笑起来,低声重复了一遍:“来日方长?是啊,不急于一时。”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2:06:00 +0800 CST  

舞厅内人多了起来,气氛渐而热烈,台子上幕布拉开,滑出一列浓妆艳丽的舞女,撩着宽大裙摆,唇边衔一只玫瑰,炽烈而浓艳,乐音一起,便是裙裾流转,媚眼乱飞。舜华不爱看这些,可也觉着有趣。她坐在角落,看底下那些人面上痴迷的神色与台上那些妖冶的媚俗,心内不由觉着好笑,只怕即便此刻外面炮火连天,也未必惊得醒这里一个个绮丽的梦。傅昭阳看了看她道:“恐怕邵遇白是不会带你来这种地方的。”舜华闻言笑起来,她着实是没法将邵遇白同这般场合搁到一块儿想,他向来是个对声色犬马近乎有些寡淡的人,也从未见他对任何事物有过理智之外的迷恋与执着。傅昭阳了然笑道:“许多年前他就是这种性子了,不过那时他到底和现在是有些不一样的。”舜华被他这话搅得一时滋长了不少好奇之心,可又不愿直截了当地开口问,竟是有些别扭了。她转开脸往别处看去,忽然眉梢微扬,眉目霎时就凛冽了起来,唇边却是淌出了笑意。她垂下眼翘着嘴角笑道:“恐怕未必如此。”傅昭阳顺着看过去,水晶吊灯之下,香鬓丽影之中,邵遇白正同一妙龄女郎低声说着话。舜华撑着下巴,歪着头看得兴致盎然,似笑非笑道:“今日真是来得正好。”

谢明姝不过是第二回见到邵遇白,上次还是在表妹赵潆珠的订婚宴上,只远远瞧着。这会儿面对面看着,一时竟有些晕晕乎乎的,听他又问了遍:“谢小姐?”这才忙回过神来,急切回道:“是的,我们约好是在这处见面,邵予纾应当过会儿就来了。”邵遇白眉梢略抬道:“讨论一个诗社需要到这里来?”谢明姝面色讪讪,不知该如何答话。邵遇白又道:“予纾年纪尚小,大概还不明白这些,若出了差错,谢小姐担当得起?”他说这话时语气也算不得冷淡抑或责问,可偏偏就是叫谢明姝心里咯噔了一下,只得统统和盘托出:“她这回来上海,讨论诗社不过是拿来当做名目的,其实……她是不预备着再回南京了,打算在上海先寻份差事。”邵遇白神色未动,只问道:“哪种差事?”谢明姝连忙道:“不是在百乐门上班,是一个话剧社,今晚来这里时为了同负责人见面。我也不过是因为诗社而结识了予纾,便替她搭线而已。”邵遇白沉吟道:“她有没有同你讲过为什么不回南京了?”谢明姝摇头道:“我同她也只见过几面,若不是四少你找到我,我还不知她其实是邵家七小姐。”

邵遇白略略颔首道:“多谢你这番实言相告,予纾任性惯了,大概麻烦了你不少。”谢明姝脸红了红,低声嗫喏着说:“不用。”邵遇白微微一笑道:“她来时,你便不必告诉她我找过你,劳烦谢小姐了。”谢明姝抿嘴笑道:“这是自然,我明白。”邵遇白点了点头,正要告辞,忽然谢明姝亟亟道:“四少不预备着跳支舞再走?”原来这会儿台子上那群舞女已退下,换做时下顶红的一位女歌手,扶着立麦嗓音慵懒地唱着法文歌,低沉缠绵,最适合相拥而舞不过了。邵遇白略略挑眉,淡淡笑了笑道:“抱歉。”谢明姝原本就是仗着一时勇气才能说出那话,被他这样一拒绝,窘迫地厉害,脸是越发红了,正害臊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肩上被人轻轻按住了,那人轻声笑道:“同我跳一支如何?”她回过头,却是见到一只雪白的手腕,上面套着一只缀了铃铛的手环。来人身形高挑,着衬衫西裤打扮,可分明就是个女子,一双眼里流光四溢,正唇角含笑地看着她,又问道:“如何?”谢明姝便不明所以地僵在那儿,还没弄明白眼前是怎么一回事。舜华眨眨眼道:“我跳男步也无妨。”邵遇白不由笑起来,仿佛是有些无奈道:“阿梨,别胡闹。”

谢明姝陡然想起来面前这人便是邵遇白的妻子,订婚宴上也曾见过的,更是困窘地一时手足无措,连忙道:“我……”却也说不出别的话了。舜华收回手,便是一阵叮当作响,不过寻常银铃铛,衬着顶上水晶吊灯投下的光,又或是因着她自身的缘故,竟有了种宝光流转的璀璨。她歪着头笑道:“你既不愿同我跳,那四少呢?不预备着跳支舞再走?”这话叫谢明姝脸烧了起来,顾不得其他了,匆匆落荒而逃。舜华仿佛颇觉有趣似地,笑吟吟地看着那人背影,邵遇白去牵她手,被她一挣,甩开了。邵遇白也不恼,低下脸笑着看她道:“好玩?”舜华扭过脸,扬眉道:“好玩。”他再牵她,她再甩,这回却没挣脱,邵遇白道:“不是要跳舞?”舜华斜睨他一眼,犹豫了下,索性主动将另一只手搭在他腰上,抬了抬下巴道:“我跳男步。”邵遇白看向她,她一脸显而易见的调侃之意,眼里尽是流动的笑意。邵遇白点点头道:“无妨。”他握着她的肩,舜华唇角一翘,得瑟之意呼之欲出,却被他突然低下脸来擦着嘴角吻了下。舜华一时不察,红着脸瞪着眼看他,怔愣的瞬间情势便已颠倒,他揽着她的腰,顺势带进了舞池。

舜华又是羞恼又是愤慨,说是气急败坏也不为过,可四面都是人,又挣不开他,再别扭便显得突兀无比。邵遇白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舜华没好气道:“那你又怎会在?”邵遇白笑道:“你方才不是该听见了?”舜华别开脸道:“只听见了她向你邀舞。”邵遇白眼底都是满满的笑意,毫不掩饰地流淌出来,笑吟吟道:“嗯?没听完整便耐不住了?这倒不像是你的性子。”舜华眉目一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邵遇白道:“邵予纾这丫头离家出走,这会儿正在上海,我来这里找她。”舜华一时也忘记同他置气了,不免讶异道:“她来百乐门?”邵遇白道:“她大概不清楚这是哪种场所,稀里糊涂就同人约来了。”那女歌手的嗓音越发低柔撩人,邵遇白又道:“那你来这里是做什么?”舜华道:“好奇。”邵遇白笑道:“现在看够了,不好奇了?”舜华大约还在别扭,不肯理他。过了会儿,却开口问道:“我们一共跳过几支舞?”邵遇白道:“三支。”舜华仰头看顶上的水晶吊灯,状似随意道:“那你同别人跳过几支?”邵遇白轻声笑道:“记不住了。”

舜华从前便听过这位女歌手的唱片,嗓音低醇温厚,宛如陈年好酒,一点一点醉到人心底去了。邵遇白侧过脸看见她搁在肩上的白瓷似的手,腕上铃铛投着几点光。他看着她道:“倒是不常见你戴这些。”舜华收回落在一旁的目光,眼里掠过一道狡黠之意,晃了晃手,便是一串清脆作响,她眯着眼睛笑,“颜载阳送我的,好看吗?”邵遇白没接话,因为舜华忽然往前凑近了许多。两人原本就离得近,此刻几乎是毫无间隙地挨着。她手搭在他肩上,袖子从手臂滑落,露出一片细腻雪白。眼下那女歌手正是唱得半醉半醒,迷离而悱恻。舜华弯着嘴角,眉目间是欲笑未笑的撩人神态,仰脸望着他,又问:“好看吗?”邵遇白握在她腰间的手收得越发紧了,眉眼沉沉看着她,忽然笑道:“这会儿不怕人多了?”舜华眨眨眼道:“怕什么?”邵遇白低下脸来,还未碰到,舜华突然偏开脸,目光往旁边一落,笑吟吟道:“我看见邵予纾了,你不是在等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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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华离开后,傅昭阳便坐在那儿自斟自酌,周同璧这时才走过来,笑着说:“我怎么每回都能撞见你与这位督军夫人在一块儿。”傅昭阳笑了笑,周同璧忽然皱眉道:“这回你是故意的?”傅昭阳喝了口酒,抬眉看他道:“故意什么?”周同璧坐下道:“明知道我会将这些告诉贺爷,你还这样大张旗鼓,不是故意做戏是什么?”说着又看他一眼,“你这会儿同邵遇白一帮人走得近,其实是要先给贺爷一些暗示了罢?”傅昭阳坦然道:“到时也不会太突兀。”周同璧迟疑道:“你当真想好了?”傅昭阳拿过桌上的洋火盒,划了一根,却不是点烟,就那样烧着又熄灭,方才回道:“上海到底不是久留之地。”周同璧不明地问道:“这天底下又不是除去姓姜的就只剩姓邵的,即便不愿留下来,又为何不出国?”傅昭阳又划了一根洋火,懒散笑道:“我出国做什么?若要留在外面,当时就不必回来了。”周同璧喃喃道:“你到底还是丢不下,这乱世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傅昭阳像是没听见似的,问他:“你在等人?”周同璧道:“有人要来话剧社,约了先见个面。”傅昭阳笑道:“约在这里?”周同璧给自己倒了杯酒,笑着说:“这里又如何?有美人有美酒,不正是好去处?”

这边厢邵予纾方进来就被跌跌撞撞搂抱着的一对给吓住了,她哪见过这般阵仗,台子上是掀着裙子跳舞的女郎,媚眼横飞,唇边衔了玫瑰,舞终了时,手一扬,一齐飞到了台下,底下便是热烈哄笑与抢逐。幸得谢明姝眼尖,先瞧见了她,连忙过来领着往里走。邵予纾皱眉道:“怎么选在这种地方?”谢明姝记挂起方才邵遇白那番话,勉强笑道:“也不过吵了些,其余还好。”邵予纾便沉默了下来,谢明姝一面走一面看她,犹豫着问道:“予纾,你当真不打算回南京了?”邵予纾摇摇头道:“我没想好,只是眼下是不回的。”谢明姝道:“家里人不担心?”邵予纾不说话,过了会儿才道:“我现在没法在家里待下去,一想到——”她话语一顿,仿佛是不知该如何措辞,“想到有些事就觉得恶心难受。”谢明姝被这话给吓了一跳,可看邵予纾脸色,又不便再问下去。周同璧坐在角落,谢明姝目光逡巡过几道才瞧见,走近了竟还看见一旁坐着傅昭阳,惊讶道:“傅公子?”傅昭阳过了片刻才忆起眼前这人来,点点头道:“又见面了,谢小姐。”周同璧笑道:“当真这上海就没有你不认识的官小姐。”说着收起来方才不正经的样子,起身看向邵予纾道:“鄙人周同璧。”邵予纾道:“我是前些日子联系过的,邵予纾。”傅昭阳听到这处端着酒杯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了会儿,却也没说别的话了。

周同璧问了一些寻常问题,两人聊到剧作家,远如维加莎士比亚,近如易卜生萧伯纳,竟是十分投缘。周同璧笑道:“其实我们演的还主要是国内的剧本,若是西洋话剧,子愚比我了解得多,他从前留洋念的便是西方文学。”见邵予纾看向自己,傅昭阳只淡笑着摆了摆手。谈及国内话剧,两人自然而然聊到当下局势,邵予纾年轻气盛,说起话来毫不客气。一直自顾自饮酒的傅昭阳这才笑着开口:“但凡变法便是正确的?但凡革龘命便是必须的?”邵予纾扬眉道:“至少好过当前的内阁制。若没有合理的制度,其余一切又如何建立?倘若没有骨架,血肉怎么附着其上?”傅昭阳微笑道:“邵小姐,素我冒昧,你当真有二十了?”邵予纾脸一红,皱眉道:“我说的太幼稚?”傅昭阳道:“与此无关,只是觉得邵小姐你方才似乎有所隐瞒。”邵予纾到底年轻,脸越红,支支吾吾着说:“不是,十七。”周同璧扶额道:“莫非还在念中学?”邵予纾虽还脸红,好歹镇定过来了,回道:“这些我想应当并不影响。”周同璧看了眼谢明姝,谢明姝连忙道:“我也并不清楚,不过予纾央我帮忙,我又见她这样恳切,便应下来了。”周同璧道:“但你年纪这样小,不打算念书了?家里人会同意?”邵予纾咬咬唇,刚说了句:“同意的。”就听身后邵遇白淡声道:“邵予纾,闹够了?”

她慌忙站起来,惊得只来得及叫一声:“四哥!”周同璧显然也是错愕不已,连忙也起身道:“邵督军?”邵遇白道:“予纾年纪小,不懂事,这番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代为赔罪。”邵予纾跺脚道:“四哥,我不是在胡闹!”邵遇白看她一眼,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陈照,送她上车。”跟在后面的陈照原本就不喜欢这般场合,连忙道:“纾小姐,请。”邵予纾哪里肯就范,可被邵遇白目光一扫,话是不敢再说了,整个家中,她最怕的除去爸爸,便是这四哥了。她低头咬着唇,不肯走,邵遇白皱眉道:“邵予纾。”她又是气,又是怕,头也不回走了,陈照忙不迭跟在后面。邵予纾一走,周同璧连忙道:“邵督军,我之前并不清楚,若知道是邵小姐,万万不会这样的。”邵遇白略略颔首道:“言重了,是予纾自己任性。”周同璧又赶紧说了些客套话,邵遇白正欲告辞,忽然想起一事来,看向傅昭阳道:“若要做戏,我身边的人不少,找谁都无妨,但绝不该是舜华。”周同璧闻言脸色变了变,傅昭阳只扬了扬眉,并不言语。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2:20:00 +0800 CST  

百乐门的舞厅在二楼,过道转角处是一扇巨大的圆形彩绘玻璃窗,明丽的色流隐约渗着外面夜色的暗寂。过道里光线昏暗,舜华倚墙而立,邵遇白过来时,便见她低着头百无聊懒地数脚下的地砖,半面脸颊藏在夜色里,半面映着彩绘玻璃的艳丽。他走过来道:“没先走?”舜华还在数,头也不抬道:“等你。”邵遇白闻言先是略略一怔,又看了看她,说:“你不用同傅昭阳道声别?”舜华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眼里霎时淌过许多情绪,末了却是翘着唇角在笑,她当真是太蠢了些,身边无论司机还是近卫,都是他的人,她竟一时大意,就在车上同傅昭阳问起了姜闻声。她回道:“不用。”邵遇白抬眉问她:“你问姜闻声做什么?”舜华道:“好奇。”说罢正要往前走,却被邵遇白抓住了手腕,一时铃铛细碎作响。这处灯影昏沉,只瞧得清他面色大约是平和的,语气也是清淡无波,看着她道:“你宁肯问傅昭阳,也不愿同我提起?”舜华面不改色道:“他从前是皖系的,自然更了解。”邵遇白却是笑了笑,仍旧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俯下脸来问道:“只是这个原因?”

舜华的心陡然跳快了许多,可面上却只是淡淡道:“邵遇白,我们有过约法三章,彼此不过问也不干涉对方。”邵遇白微微一笑道:“那日在戏院时我便说过,我后悔了。”舜华瞪眼看他,气得只能道:“你说不算便不算?”邵遇白道:“若真是不过问也不干涉,你之前为什么要同那谢小姐说那番话?”舜华像被人戳中要害一样,猛地偏开脸,嘴里却还硬撑着说:“好玩。”邵遇白低声笑着重复一遍:“好玩?”不待她反应过来,忽然手一用力,就将她抵在了那面巨大的彩绘玻璃窗上,低下头来啄了下她的唇,问道:“这样好玩吗?”舜华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刚摸到那把勃朗宁就被邵遇白眼明手快抓过,再随手一抛,扔到了地上。舜华一下就急了,气得又飞快伸手去抢他腰上佩枪,邵遇白哪容她得逞,还没挨到就拽住那只左手反扣在她背后。舜华真是像被围困一般无力,一手被他扣着,一手被他按住抵在玻璃上,方想抬脚去踢,又被他压住,半点挣脱的可能也没有,就这样毫无间隙地同他贴着。邵遇白握起那只右手,吻了吻她手腕,轻声笑道:“猫爪子这样厉害?”舜华手一抖,腕上铃铛便是一阵响动,忽急忽缓,仿佛她此时心境。她仰着头看他,身后的彩绘玻璃在脸上投下明丽色泽,又沾染了夜色的暗沉,一时妖娆无比。窗外是繁华大道,车水马龙,流光溢彩,可那些都与他们无关。而那双眼里,一阵茫然,一阵蛊惑,一阵迷离。邵遇白低声呢喃道:“怎么又这样看人……”后面的话却不说了,戛然消失在唇齿间。

傅昭阳走到这边时,隐约听到了铃铛作响的声音。这过道偏僻,来往人少,便显得那细碎碰击的声响越发明显,一时轻一时重,一时快一时慢。可除了铃铛声,便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他忽然想起水碧色薄绸袖子下的那截雪白手臂,腕上戴着一对银铃铛,抬手之间便是清脆回荡。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听到略低的说话声,便停了下来。那暧昧不清的话语骤然消失,只余下愈发清晰的铃铛轻击,一声一声像是要撞到人心间上来。周同璧正要过去,傅昭阳拉住他,道:“走这边,少绕路。”周同璧不做多想,两人便沿着另一条过道离开。周同璧一面走一面问道:“当真决定了?”他点点头。周同璧一时默然,而后叹了口气,道:“几时离开上海?”傅昭阳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回头看,那铃铛声早已听闻不见,夜色迅速将他吞没。

昏暗光线里,也不知这样吻了多久,邵遇白略略隔开些间隙,仍低着脸看着舜华。她整张脸都是绯色一片,连眼角也有些微的红,真是委屈得要命,可一时也想不起别的话,只能将从前的再说一遍:“邵遇白,你混账。”邵遇白用些许喑哑的声音问道:“还不肯答我原因?嗯?”舜华偏开脸,蹙着八字眉仿佛是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记不记得我曾告诉过你,越是喜欢,反而越容易情怯?”邵遇白低声笑起来,道:“小姑娘怎么这样不可爱。”他抚着她腕上的铃铛,又吻了上来,却是吻在她眉心,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就过了,再吻到她脸颊上那颗几不可见却又格外娇媚的小痣上,一路往下,最后停在唇角边,问她:“那晚烧糊涂了不作数,现在可作数?”原本已是绯红的脸颊越发滚烫,一双雾气蒙蒙的眼左偏右偏,就是不肯看他。他几乎是笑着在吻她,末了那句话便在唇齿间隐匿:“罢了,再不可爱,我也爱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2:21:00 +0800 CST  
18

掐丝珐琅彩铜炉内燃着熏香,盛夏的夜里愈发烤得人燥热难捱。邵予纾在房内走来走去,到底耐不住,趴到紧闭的门上听了半晌,见四下没动静,便轻手轻脚偷偷扭开了锁。刚将门露出条缝来,立在门口的卫兵就回过头来问道:“七小姐要拿什么?”邵予纾道:“我要下去走走。”陈照走过来道:“四少吩咐过了,让七小姐您先待在房内,待他回来再论。”邵予纾气道:“这是做什么,软禁不成?”陈照声音平平道:“七小姐,请不要让我们为难。”邵予纾砰地甩上门,坐在椅子上想了会儿,忽然走到窗前,低头看了看,这处是二楼,要往下跳是万万不可的。她回顾房内,略作思索,便拽起床单,可撕不开,四处去寻剪子来绞,偏偏找不着。邵予纾急得还没想出其他法子来,就听见汽车开进了大门。她连忙奔到窗子那儿探身往下瞧,邵遇白先下车,又俯身从车内抱下人来。夜色里看不大清,大约是她那位四嫂睡熟了,四哥便就这样一路抱着进了门厅。见逃走无望,邵予纾索性扔了床单,坐在床边发起了怔。

邵遇白打开门,便见房内一团狼藉,他扬了扬眉道:“还打算逃跑?”邵予纾道:“留下来做什么?等你送我回南京?”邵遇白拉来一把椅子在对面坐下,道:“既然明白,便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了。”邵予纾梗着脖子道:“我不回!”邵遇白道:“缘由?”邵予纾垂下眼道:“没缘由,我不回去。”邵遇白淡了声音道:“那我明天就差人送你回南京。”邵予纾急道:“四哥!你不能不讲道理!”邵遇白一手支着额角,笑道:“哦?那你倒和我讲讲道理来。”邵予纾咬着唇,迟疑又迟疑,究竟是不肯开口。邵遇白也不急着再问,敲着椅子扶手,就这样看着她。邵予纾心内又烦又急还害怕,眼前这情景忽然就叫她想起了多年前相似的场景。她那时不过七八岁,平日里让母亲给管教惯了,可从来都是敢怒不敢言,多说一句便又要挨打。好容易寻到母亲出门去别的官太太家里凑牌搭子的日子,她便偷偷摸摸溜进了父亲的书房。若在平时,且先不论邵千山会不会生气,母亲大约就会先将她打断腿,给她十个胆也是不敢踏进这里半步的。她瞧清四下无人,蹑手蹑脚推开门,第一次来这里,见什么好奇什么,可不敢胡乱瞎碰瞎摸。她对着墙上挂的地图一阵茫然,扭头却看见桌上搁着一把手枪。她犹豫着伸手去挨,刚抬眼就见书架后有人走了出来,是四哥。

虽是同父兄妹,相较于长她十岁的邵遇白,她反倒是同二伯父家的五哥邵仲谦更为亲近。这位四哥向来性子冷淡,她着实怕得紧。邵遇白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自顾自拿了书往外走。她害怕得很,连忙叫住他:“四哥……你、你不会……”邵遇白停下来,只说道:“再过半个钟头,二姨娘大约就回来了。”邵予纾赶紧跟着他往外走,低着头不敢看他,过了会儿才道:“四哥,你有枪吗?”邵遇白没回答,她埋着头又说:“我为什么不能也有?”邵遇白这才淡声开口道:“若枪法练得不够,有枪也无用。”她抬头看他,问道:“四哥,那你练了多久?”邵遇白道:“六七年。”邵予纾立马就苦下脸来,想了想,又问:“那二哥呢?”邵遇白道:“他么,两三年罢。”邵予纾悄声道:“那你是不是比他厉害啊?”邵遇白忽然轻声笑了笑道:“恐怕不见得,他第一枪便是打中了我。”邵予纾一时没听明白,过了会儿才惊得叫出了声,于年纪尚小的她而言,这大约是所听过的最可怕的事了,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四、四哥……”邵遇白没有再说话,临近采薇院,她正要又偷偷摸摸溜回去时,他忽然叫住了她,却不再往下讲,只看着她。其实那时的邵遇白也不过十六七岁,可这样面色淡淡看着她时,就是叫她害怕得不得了。她几乎是要哭出来了,才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一颗子弹来,抖着声音说:“我在地上捡的,应当是爸爸不要了。”她不敢抬头看邵遇白,只听见他低声道:“你若想要,我那里有许多。”

一晃十年已过,邵予纾现今想想,那大约是她与四哥之间最为亲近的一次了。她看着坐在面前的邵遇白,犹豫许久,才试着开口道:“家里有我不想看到的,至少眼下是没法回去了。”邵遇白嘴角略抬,仿佛是起了些微波澜,可转瞬就平静下来,只说道:“予纾,别闹小孩子脾气。眼下除了回南京,你能去哪处?你当惯了邵家七小姐,离了邵家名号,当真以为在外面能过得下去?”邵予纾气道:“离了邵家我也有法子过好,能参加诗社能演话剧。邵家有什么好的,表面光鲜,内里全腐烂透了!从前我便想着早日离开这个家,而今这园子里连乱龘伦都有了,我怎可能还留下!”她说完还有些气息不平,之前堵在心里太久,此刻反倒是松了口气。有四哥在,至少不必让她一人来背这秘密了。邵遇白仿佛也并不惊讶,只皱了皱眉,问道:“你明白你在说什么?”邵予纾心一横,索性一齐坦白了:“我那日无意中撞见了,二哥与……与三姨娘。起先我还在想大约是自己误会了,毕竟这样的事非同小可,但确实是我亲眼瞧见了,那样亲密的关系,怎可能是一个姨娘与二哥之间该有的!”

邵遇白仍皱着眉,也不知将她这话听进去了几分,过了会儿才问道:“这事你有没有与旁人提起过?”邵予纾摇头道:“除了四哥,我便再没同人说起过。这种事,怎么开得了口?”邵遇白道:“你为何不告诉爸爸?”邵予纾低着眼道:“我怕他生气,也怕这个家会因此乱起来。虽说原本也算不得有多好,可毕竟是不同的。何况我年纪虽小,也懂得其中一些利害关系,父亲不只是父亲,二哥也不只是二哥。”邵遇白按了按额角道:“你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爸爸会生气是自然的,可气过了也就过了。他眼下是宠三姨娘,可再宠毕竟只是一个姨太,没法同二哥相比。”邵予纾咬着唇道:“那该怎么办?我没勇气同爸爸讲。不如四哥你来?”邵遇白笑了笑道:“我既没撞见,能以什么立场来开口?你若当真害怕,不妨先告诉二姨娘,让她来替你拿主意。你不肯信旁人,至少是要信自己母亲的。”邵予纾垂着头一时拿不定主意,邵遇白起身道:“若眼下不肯回南京,那就先在上海待几日,想明白了再做决定。爸爸那里,我先替你回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2:27:00 +0800 CST  

走出门后,邵遇白便吩咐道:“不必守着,撤了。”这时杨绶之忽然上楼,快步走来递上一份急电,道:“四少,广东那边闹水灾了。”邵遇白接过迅速扫了一眼,面色已然沉了下来道:“咨议局和市政厅这帮没用的废物,有几个是能办事的?”杨绶之道:“眼下该如何安排?”邵遇白道:“立即叫萧复将之前带出去操练的兵都领回来赈灾;安置百姓这边,让书愚去负责;至于物资方面,倒是个老大难的痼疾,财政司那帮人只怕一个比一个难纠缠。”邵遇白停了下来,杨绶之不由问道:“四少,你不打算立即回广东?”邵遇白道:“上海这里还需耽搁三四日,何况,在去广州之前,恐怕还要先回一趟南京。”杨绶之迟疑道:“那广东这里……”邵遇白忽然笑了笑道:“又不是离了我便不能运作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难不成小瞧萧复与书愚他们?”杨绶之连忙道:“自然不是,只是你方才也说了,物资方面怕是个难题。”邵遇白扬眉道:“让财政司拨款么?当下正有一个合适人选。”杨绶之领悟道:“傅昭阳?”邵遇白笑道:“这正是他的专长本领之一,我之前便见识过了,这回你且好好瞧着罢。”杨绶之道:“那他能立即起身前去?”邵遇白道:“只怕还要迟个一两日,他这里还同贺重藩有些事未了断。之前的储备还有,一面且先救急,一面再让人跟财政司那边磨,能磨多少算多少。”

又将其余公事处理交代完毕,邵遇白这才回房歇息。刚打开门就见舜华下床在找水喝,一脸睡意朦胧,几乎是闭着眼走路,又闭着眼摸到了杯子。邵遇白一手将她扶稳,一手接过杯子,她眼也没抬,只说:“水。”邵遇白便就着这样的姿势将杯子递到了她嘴边,舜华又闭着眼喝完了水,然后闭着眼胡乱凑上来吻了吻他下巴,迷迷糊糊道:“唔,好听话。”邵遇白不由笑道:“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的?”舜华打了个呵欠,趴在他肩上问:“终于将离家出走的小姑娘安定好了?”邵遇白淡淡嗯了一声。舜华忽然又道:“我小时候也离家出走过。”邵遇白微微笑着侧过脸看她,问道:“为什么?”舜华蹙了蹙眉尖道:“没写完大字,怕挨骂。就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跑了出去,但才走三条街就不敢走了。”邵遇白颇有耐心地同她这样漫无目的地说下去:“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舜华摇头道:“是不知该怎么回家去,我迷路了。”邵遇白笑道:“离家出走还预备着回去?”舜华道:“我走过第一条街就开始后悔,第二条街就想原路返回,到第三条街就不晓得怎么回家了。我坐在路边等,有邻居路过,要带我回去,我不肯。我认识那人,也知道就住在隔壁的隔壁,但还是不肯跟她走,除了妈妈,我谁也不信。”

邵遇白吻了吻她,问道:“最后是怎样回家的?”舜华将下巴抵在他肩上,道:“妈妈来接我了。我当时傻到以为她是真厉害,这样都能找着我,其实只是那邻居回去后告诉了她。”她闭着眼睛,翘着唇角在笑,“可我那时也知道,无论早迟,她总会找到我,带我回家。”邵遇白轻声笑了笑道:“是,总能回家的。”她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他便揽着她往床这边走,她却用手顺势一勾,邵遇白一时不备,竟是被她一齐带到床上给压住了。她趴在他身上,仍旧只是半睁半闭着一双眼,睫毛微掩,两手撑在他肩上,轻描淡写若有似无地亲他下巴。起先邵遇白只当她一时玩闹,又还想着之前那些事,便也没有留意。哪知道她后来变本加厉,一手还顺着肩往下滑。邵遇白按住她的手,略略喑哑着嗓音叫她:“阿梨?”

她飞快地吻了下他的嘴角,学他之前的话,问道:“这样好玩吗?”邵遇白不由想着,当真是平日里将她给宠得无法无天,都这样闹到头上来了。他一手握着她的腰,一个翻身便轻而易举颠倒了形势,可她却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竟就阖了眼说:“困。”邵遇白还没开口,她又呢哝道:“左右我吻你是不作数的。”她这样将他撩拨了个七七八八,可自己却不一会儿就入睡了。邵遇白不由笑出声来,她这无法无天不正是他宠出来惯出来的?便是眼下,他也断不会就索性将她吻醒。他坐起身来,就那样倚着床头坐了许久,也许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发怔。也许什么都想了,往后每一步都已在他眼前预演,或许不远便是一场疾风骤雨。可末了他却只是俯下身来在舜华耳边低声问道:“离家出走只是因为写不完大字?”舜华睡得迷糊,脸在他手边蹭了蹭,嗓音软软糯糯地含糊着说:“还摔坏了洗笔缸。”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2:27:00 +0800 CST  

谢明姝摁响了电铃,前来应门的许妈一见是她,连忙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表小姐你终于来了。小姐这会儿正哭得厉害,谁也劝不了,都盼着你来劝慰劝慰,开解开解。”谢明姝一面走一面问道:“这是怎么了?姨父来劝也没用?”许妈道:“不就是广东闹水患,老爷在那边的工厂也遭了殃,那批茶叶有一半儿都泡水里,全亏了。另一家厂子建在高地上,还没进水,可也不保险啊,得趁早抢出来。老爷就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什么法子都想了,什么门路也走过,可都没用。说到底,还是得请那边政府和军队帮忙。”谢明姝于是道:“邵督军当前就在上海,可去找他通过气了?”许妈叹气道:“怎没找过,可那边轻描淡写就推回来了,说当下要紧的是抗洪和安置百姓,顾不上这些商家,还请先自救。小姐见老爷烦心,便打算让章少爷从督军夫人那边说些好话,不都说枕头风管用来着,指不定就能说动了。可章少爷偏偏就是不肯,两人为此大吵一架,一个摔门去了,一个将自个儿关在屋里哭,谁都没法。表小姐你说这叫什么事?”谢明姝没说话,许妈又道:“我听小姐讲,这章少爷本来就同那督军夫人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交情那叫一个好,眼下不就是去说说话,求个通融,他竟都不肯,真是把小姐的心给彻底伤了个透。这还只是刚订婚呐,以后结婚了指不定还把小姐给委屈成什么样。”

谢明姝打开门,便见赵潆珠趴在床上哭。她走过去坐在一边,拍了拍她的背,说:“好表妹,还哭呢,气伤了自己划不来。”赵潆珠扭过头看她,脸上泪痕涟涟,哽咽着道:“别管我,就是气死了那犟木头也不会听我半句。”谢明姝道:“那你再生气也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别气坏了自己。”赵潆珠一听眼泪又滚滚流下来,趴在枕头上哭得伤心。谢明姝也无没法,只能由着她。赵潆珠哭累了,红着眼睛说:“爸爸都快为了工厂的事愁坏了,他可倒好,明明就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一件事,竟连试都不肯去试一下。”谢明姝宽慰道:“或许他是有难言之隐?”赵潆珠想起订婚宴那晚章云路的醉话,这原本就是她的一块心病,如鲠在喉,欲言又止,这样一想便越发委屈了,带着哭音道:“再怎样能比眼下这情况要紧?这批茶叶是打算经广东运出去卖给洋人的,若没及时抢出来就得赔光了。”谢明姝迟疑道:“若他不肯,你也没法强求呀,让姨父来同他讲?”赵潆珠道:“爸爸怎会没跟他讲过,可他偏偏就是认死理,还说今晚就坐火车去广州那边打理。他宁肯这样,也不愿省事在上海就解决了。”

谢明姝只得道:“既然都这样了,不妨想想还有没其他法子。”赵潆珠擦着眼泪看她,忽然想起一事来,连忙道:“表姐,你不是说那邵予纾原来竟是邵家七小姐,你同她有交情,请她帮忙如何?”谢明姝为难道:“我同她哪算是有交情,不过见过两三次罢了。我还正怕邵督军会为话剧社一事没对我留什么好印象,哪还敢在这当口上央别人帮忙。”赵潆珠又哭了起来,气急道:“那还能有什么法子!”谢明姝也想不出别的,宽慰的话说来说去也就那几句,只能在旁干坐着。赵潆珠哭够了,也哭累了,仰着脸怔怔地看着顶上的水晶吊灯,忽然坐起来道:“我自己去找督军夫人。”谢明姝吓了一跳,道:“莫要冲动,你可想好了?”赵潆珠咬咬牙道:“总不能这样枯坐着等那批茶叶全坏了,管他行不行,先试了再说,总好过以后追悔莫及。”

赵潆珠说一不二,拿定主意当天下午便去了江畔那座临时别馆,刚说明来意,应门的人便客气地回了,说是夫人这会儿正在郊外马场同杜小姐骑马,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赵潆珠等不及,连忙叫司机转道去了马场。隔了远远地就见一白衣女子纵马而来,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却是握了把手枪,对面立了十来个靶子,她骑着马,扣落扳机,便是连发十下。那面报了数,八个十环,两个九环。她瞧向另一边骑在马上着红衣的女子,笑道:“该你了。”那红衣女子却只是懒懒地笑,然后说:“这是要看我笑话不成?”她松松握着马缰,抬起枪,砰砰砰地策马疾驰过去,姿势是顶好看的,可惜结果只能算作差强人意,三个十环,五个九环,两个八环。白衣女子笑道:“比上次好了不少,看来你有在练?”那人将枪丢给一边的卫兵,回道:“邵遇白教的。”她转过脸来,赵潆珠瞧清了,正是颜舜华。杜宛宛看她一眼,道:“这倒真是难得,他几时这样耐心过。”

两人骑着马往这边来,有人上前去通报,说赵家三小姐来见夫人。舜华漫不经心道:“哪个赵小姐?”那人回道:“赵石溪的小女儿,赵潆珠。”杜宛宛听完便笑了,“怕是为了赵家在广东那批茶叶而来的,你可要见她?”舜华摸着手里的马鞭,垂着眼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后道:“都寻到这里来了,要是不见也太失礼数,好歹也要听听她预备拿什么来说动人。”赵潆珠站在那儿等着,见舜华与杜宛宛骑着马慢悠悠地踱过来,心里是越发紧张了。离得近了,她二人勒住缰绳停下,舜华一身红衣坐在白马上,微微眯了眼看着赵潆珠道:“赵小姐?”赵潆珠见她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心里愈加没底,一时晕晕乎乎的,刚开口叫了声“督军夫人”,就突然被舜华抬手阻断了。她笑着看向赵潆珠道:“既然来了,不妨一道玩一玩。骑马还是打枪,赵小姐挑一样?”赵潆珠怔住了,连忙道:“我是来请——”舜华却像是没听见,握着马鞭想了想,又道:“你方才也瞧见了,我枪法差劲得很,若是打枪,赵小姐赢的几率十分大,不如选这样?”这同自己预期相差太远,赵潆珠一下就乱了阵脚,脑子一片空白,急得不知该说什么。舜华却神色未动,颇有耐心地笑微微看着她,偏了偏头,道:“赵小姐不肯?”赵潆珠慌得只能说:“骑马,我选骑马!”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2:28:00 +0800 CST  

“选好了?”舜华笑着看了看她,说,“只是这里马都太烈了些,当心仔细。”赵潆珠咬咬牙道:“无妨。”舜华直起身子,抬手一挥,“给赵小姐挑匹好马来。”说罢,又吩咐了人领着赵潆珠去换骑马装。杜宛宛见人走远了,方才开口道:“这是要做什么?可别胡来。”舜华唇边笑意犹在,接过一旁递来的手套,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戴上,口中说道:“我能做什么?觉着好玩罢了。兴许你赢我,还不许我赢别人?”杜宛宛笑道:“又是好玩,你这性子当真是被宠惯了,邵清嘉也不管管。”舜华闻言长眉一扬,抬了抬下巴看过来,眼底是欲笑未笑的神色,回道:“哦?那不妨让他来管管。”赵潆珠换完装出来,一旁早有人牵了马候着。近些年西洋式教育在上海风靡,赵石溪自然也效仿了来,给家中请了几名洋教师,教钢琴的,教英文的,教礼仪的,也有教骑术的。赵潆珠从前骑术也算上佳,可到底太久没练,这会儿扶着马鞍心内不由一阵忐忑。舜华原本正同杜宛宛说话,骑着马缓步踱过来,肩上薄纱飘举。赵潆珠走了神,忽然想着,章云路心心念念记挂着的便是眼前这人了。

赵潆珠翻身上马,试着骑了几步,渐渐寻到了从前的感觉,到底镇定了许多。舜华扬着马鞭往前指了指,侧过脸看向她道:“赵小姐,我们就沿着这条道骑一圈绕回来如何?”赵潆珠点了点头。舜华瞧她一眼,笑着说:“不必这样紧张,你大约不知道,我骑术比枪法还差劲。”赵潆珠怔了怔,还未来得及多想,就听一旁鸣枪的响了,她下意识狠踢马腹,扬鞭一挥,疾驰而去了。她也顾不上舜华,隐约知道就在身后,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想不起别的,此时此刻捏在心间的也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那批茶叶全废了。舜华却只是跟在她身后,不急不缓骑着。毕竟生疏久了,半程过后便渐渐乏力,她略略转过脸,瞥到一角红色衣衫,却如何也猜不明白那督军夫人到底是何种心思。她咬唇又是狠狠一鞭甩下,越是精疲力竭反倒越是狂奔飞驰,竟就这样一路坚持下来,率先骑回。末了她从马上被人扶下来,一俯身便是一阵干呕。她哭了大半天,没进过半点水米,这会儿只觉胆汁都要呕出来了。舜华下马叫人递来手绢子,待赵潆珠缓过来后才微微笑着道:“赵小姐好生厉害。”赵潆珠勉强笑道:“为什么要让我?”舜华道:“我方才说过骑术更是差劲,你高估我了。况且,我为何要赢你?”赵潆珠脸上笑容一滞,是啊,自己赢了又如何?丝毫不能改变眼下她有求于人的境况,舜华也根本未曾允诺过她任何,她竟是太想当然了。

舜华一面慢条斯理脱下手套,一面说道:“赵小姐想必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罢。”赵潆珠见她要往回走,连忙道:“少夫人,眼下情急,我也不必拐弯抹角了,今日来是有个不情之请。”她见舜华没有阻断,也没有露出厌烦神色,便赶紧将情况说了一遍。舜华握着手套,略略挑起一道眉,不答反问道:“既然是不情之请,我为何要帮你?”赵潆珠一时哑口,哪晓得这督军夫人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她停了停,只得道:“这是爸爸的心血,我不能让它付之一炬。于少夫人而言,我想不过是举手之劳,同邵督军提上一句,就能解去我们的燃眉之急。今后赵家也将一直记得夫人的大义善举。”她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舜华听后却只是笑了笑道:“赵小姐,你今日当真是将我高估了好几次。不妨同你明讲,我没有这样的大仁大义,赵家钱财生意与我有何关系?你能找到我,想必是令尊之前在督军那里就已碰了壁,又没其他法子和门路可走,不得已才寻到这处来。督军这样做自然是有他的缘由,我同你们又并无任何交情,难不成要为此而同他闹僵?莫不是太蠢了些。”赵潆珠急了,慌不择言道:“同我们赵家没交情,可同云路呢?”

舜华闻言神色未变,仍旧是笑着的,可看向赵潆珠的眼中却已淡得没了其余情绪,只笑道:“这便是你打算拿来说动我的底牌?”赵潆珠咬唇不答,舜华又道:“章云路大约不知你来这儿了?”赵潆珠一听她提起,眼泪便涌了出来,勉力没落下来,吸了吸气才道:“我也不清楚云路同你从前有过哪般纠葛,他这回宁肯自己去广州,也不不肯求你相助,那便只有我自己来了。我自然明白这样着实有些无理,可我也没其他法子,总不能让那批茶叶就这样全没了。”舜华看着她,心内不由轻叹了口气,这赵小姐相较寻常女子,也算有胆识有勇气了,可即便如此,她也软不下心来,便没有半分犹豫地同赵潆珠说:“赵小姐,你讲得再动听,也可惜寻错了人,我帮不了你。”赵潆珠一听这话,眼泪到底没忍住,滚滚淌下来。这样一哭,脑子轰地空白,说起话来也没了顾忌:“若是云路来,你待他也会像这般狠心吗?”舜华长眉斜斜挑起,却是不怒反笑道:“赵小姐,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赵潆珠擦了擦眼泪,仰着脸道:“你难道不是对我有成见?”舜华眉目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才道:“赵小姐,你大约并未见过我当真对谁有成见有哪样的。不过若说真是要有,”她话语一停,缓缓笑起来,“只能怪你姓赵了。”

回去路上,杜宛宛不由笑着道:“你当真是铁石心肠,油盐不进。”舜华一手支着车窗,抬了抬嘴角,脸上却没太多笑意。杜宛宛又道:“其实你应下来也无妨,同清嘉随口一提,至于他如何作答也与你无关了。”舜华道:“他既然之前就回绝了赵家,自然是有原因的。何况你该比我清楚,几时见他为谁徇过私?”杜宛宛眨眨眼道:“可我也未见他待谁如待你这样。”舜华闭着眼,抬手慢慢抚过自己的眉骨,轻声笑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何况……即便他当真会,我也不愿让他开这个先例。”杜宛宛轻轻“噢”了一声,细想了一会儿才道:“你为清嘉想得不少,恐怕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舜华睁开眼,漫不经心拨弄着腕上的铃铛,脸上印着车外流动的黄昏辰光,翘着唇角笑着说:“那又怎样。”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3-05-05 22:28:00 +0800 CST  

楼主:春风骀荡温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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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3-05-05 23:1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09 17:54:0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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