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天意，向来便是在最细微处与你作对。若一切真如沉香所说，他们是自己“猜到”了那一切，而不是借助法宝才得以“看到”那些真相，那于他杨戬、于他们自己都是一桩幸事。然而水镜让真相大白的时机过早出现，原本可以借由时光的力量慢慢淡化的伤痛顿时清晰如昨，甚至因为那知晓真相的方式而成为再也解不开的心结。

不祥之物啊……

杨戬涩然一笑，缓缓闭上眼。即使他杨戬再心志坚定毅力出群，即使他想得再通透，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会觉到那不堪的寂寥。设下那么惨烈的局，然后一死了之抽身而退，全不顾当年的真相若是又一丝一毫的泄露，他为之付出的那些人将如何伤心痛苦。是他太心狠，宁可赴死以求解脱，也不愿接受施舍来的亲情与信任。

也许是他太过苛求，太过极端……然而事实证明，他想的没有错。

他始终记得老六进入虚迷幻境之前的疯狂，那是他一直未曾前往华山或者灌江口的原因。老六绝望的指责、圣母宫后的竹屋、龙八若有所悟的喃喃……都足够让他猜到沉香当年做了什么。令跟随自己千年的金锁幻化成自己的模样，在竹屋中休养疗伤，让灭神阵中通过伏羲水镜看到一切真相的众人得以活下去……这或许是当年的沉香，唯一的选择。

杨戬闭了闭眼，脸上闪过苦涩的笑意。老六说那时的他们一心想着弥补与赎罪……他可以想象得到。所以，当年他才会这么不留一丝余地地离开，对自己、对那些亲人兄弟，都是一样的残忍。

沉香则延续了这种残忍。哪怕这样的救赎于众人都不过是饮鸩止渴，他还是这么做了。哪怕背负起清醒之后势必更为严酷剧烈的痛苦，也要竭力制造一场虚幻的幸福美梦。然而纸包不住火，即便沉香做得再高明，假的终究是假的，无法变成真的。所以老六猜到了……也许不只是老六，小狐狸、哪吒、嫦娥……也许还有更多人，猜到了竹屋里的并非自己。然后呢？杨戬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然后，他们选择了怨恨沉香。

能有一个怨恨的对象有多么幸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年他才会如此放纵那些他关心的人们怨恨自己，只因他比谁都知道，情绪若是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是会变成毒的。或是如那时的丁香濒临疯狂，或是如当年的三妹宁可长睡不醒。又或是如自己——

多少年来，他恨着天庭、恨着玉帝王母、恨着所谓的天命……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怨恨如此可笑，连带着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只是一场天大的笑话。无人可恨，便恨自己吧。那恨意郁结在心底，一丝一缕地缠绕着每一处脏腑，牢牢扼住自己的喉口，终于一点一滴地化为见血封喉的剧毒，悄无声息地要了自己的命。

木吒说得不错，沉香，你学谁不好，为何要学我？你学我什么不好，偏偏要学……你明知道我不会希望你如此，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以为你随口说几句“我和他不一样”就能以假乱真了？你以为我能理解当时的你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便不会怪你了？你以为……只要你能活下去我就满足了我就能安心了？

沉香，我不否认，当年我做的一切，那些成为你一生痛苦根源的一切，是为了责任、为了信念、为了那寂寞的不堪的无路可退的人生……是为了你的母亲、你的外婆、为了你身上杨家的血脉……不是为了你。然而这一次不同。我爱你。我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永远是我杨戬的外甥。

于是，他终究只是安静地留在了庐山，没有去华山也没有去灌江口——哪怕他清楚地知道，只要他出现，就必然能轻易捡回千年前的兄妹情兄弟情。

沉香，我知道伏羲水镜的事瞒不住你，我也知道你一定能想明白金锁为何会在我手上。但是，我在泰山底下对你说的那些，你能明白吗？他闭了闭眼，将纷乱的思绪收回到先前所想的事上，却不禁勾了勾嘴角。弹指间数百年光阴倏忽而过，他原本宁死也不愿面对的情景终于不曾出现。纵然悔愧内疚无所适从，从虚迷幻境中的老六到几日前的嫦娥，竟没有一个在他面前谈及“弥补”或者“赎罪”。

他微微一笑，突然开口道：“不知仙子此来，所为何事？”

站在房外正犹豫着是否要敲门的嫦娥闻言一怔，微微咬牙，随即便大方地推开了门。杨戬听到脚步声也并未回头，双眼仍看向窗外，径自出神。嫦娥怔忡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我也不知怎么会走到这里。”

杨戬一怔，倒是没想到嫦娥如此坦白。沉默片刻，他翻手摆出茶具，露出一个包容的微笑：“仙子请坐。”

跟着沉香的那几十年间，他也曾眺望过那一轮明月，然而正如嫦娥所言，那段过往于他……终究只是过往而已。却见嫦娥有些局促地坐下，低声道：“羿说你的事你自有考量，我们在一边多嘴只会碍事，可是他……他不知道当年你都做了什么。”

杨戬平静地转过身看着她，心中却有些惊讶。原来那些事后羿真的不知道？嫦娥没看见他的神色，视线落在自己白皙的纤手上，咬了咬唇又道：“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又发生过什么，我不会问我也知道我没资格问……就像我不知道现在你在想什么想做什么一样，我只是……”她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我只是担心。杨戬，无论你打算做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做，你，你可不可以……”

杨戬耐心地等着，却见嫦娥双手十指已然扣紧，半晌才低声道：“可不可以……保重自己？”

杨戬一怔，但尚未开口便见嫦娥面上有些失措，甚至不待自己回答便急急又道：“你……你若不愿那也随你。”

杨戬闻言心中更加愕然，只觉嫦娥之言无不今日颠三倒四，但念及泰山之下木吒问起哪吒还想不想当自己兄弟时哪吒那一瞬的迟疑，心中隐隐却又有些明了，进而更有些酸楚。嫦娥在杨戬幽深的目光中乍然回神，看到杨戬脸上的神色忽然自嘲地笑了：“只要你觉得开心……你爱怎样便怎样吧。为了自己活或是为了别人活，为了责任活或是为了爱……或者，你根本早就厌倦了，不想继续你的人生了，那也……”

随你高兴。

嫦娥豁然起身，转过头闭上双眼，泪水却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顺着脸颊滴落。杨戬神色复杂地看向转身背对着他的嫦娥，迟疑片刻，低声道：“仙子，杨戬带给你的伤害真的如此之大？”大到，你已再不敢对我有任何期待了？

她不问他如何会死而复生，不问他这几十年的际遇，不问沉香的图谋他知道多少，她什么都不问，甚至连一句“保重自己”都说得这么慌乱心虚……

嫦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起一个凄楚的笑：“杨戬，你知道被伤到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勉力平复急促的喘息，嫦娥定了定神又道，“杨戬，你最擅长看透人心。所以你知道的是不是？知道我只是在害怕，害怕我的自以为是会再伤到你。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如果你因为我的一句话而勉强自己做违心的事，我……我……”

嫦娥的指尖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颤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我的。四公主甘愿长驻地狱，我却在短短十几年后就耐不住寂寞下凡散心，像我这种女人，根本、根本没资格……到现在还在你面前装模作样的哭哭啼啼……但是杨戬，你信我，我不是为了我自己，真的，真的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求饶恕不求原谅不求安心，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你开心，只要你觉得好……”

终究还是，哽咽至此、泣不成声。

杨戬犹豫片刻，上前一步，将她搂到自己怀里。并非当年在虚迷幻境中的拥抱，而是一个如同兄长一样的温柔怀抱，仿佛抚慰一个因迷路而哭泣的孩子。

“仙子莫哭，女孩子哭起来可就不好看了。”他轻柔地抚摸着嫦娥背后的长发，说着许多年以前安慰杨莲的话。待嫦娥慢慢平静下来，他才继续道，“若是早知会有今日，杨戬当年无论如何也不会……”

“不！”嫦娥打断他声音一改往日清冷温和，反而喑哑得透着绝望，“你是对的。为了我们……不值得，根本不值得。若不是你在三界中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们，我们只会变本加厉地继续伤你，又如何能懂你的苦心？便是……便是知道了真相，一味悔愧而不思反省，也于事无补，又有何用？”

杨戬闻言，眼中闪过微讶，随即却笑得愈发温和：“那现在呢？若我所料不错，当年曾进入灭神阵的人中，唯有仙子与龙八太子二人，不但对沉香所谋略知一二，且确有助益吧。”

“不，四公主也……”嫦娥下意识脱口而出，见了杨戬微带笑意的表情不由一怔，半晌才讷讷道，“杨戬，你……”话未说完，却似蓦然惊觉什么，吞下了未出口的一半。

杨戬见状微微苦笑，轻叹道：“仙子……仙子若对杨戬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均不加丝毫询问干涉，是否意味着仙子只盼与杨戬划清界限，从此再无干系？”

“不！我没有，我怎么会……”嫦娥好不容易平息的泪意又涌将上来，带着哭腔，“我，我只是……”

“仙子不必解释，你的心意，杨戬都明白，”杨戬拍拍她的脑袋，提袖拭去嫦娥的泪水，“只是杨戬的心意，也是一样。仙子，过往的事不必太过萦怀，只愿今日过后，你我都能真正释怀，莫为往事所累。”

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温柔的动作，然而嫦娥的眼泪却更汹涌地落下，一张清丽的容颜几乎不成样子，双眼也红得仿佛玉兔一般。但她终于含泪笑了，说出的话却令杨戬一愣：“我能说我不要释怀吗？”

她也不抹去面上泪痕，手上法诀一拈便又恢复一张素颜，面对回过神来有些哭笑不得的杨戬，低声道：“你既然未死，我还萦怀什么？几千岁的人了，再做如此小儿女之态，我自己也颇为汗颜。”杨戬见她心情平复，刚放下心来，未待开口，却见嫦娥展颜一笑，面上却有些失神，喃喃又道，“是了，你既然未死，你还活着……”

若是并未活着，而是真的死了真的消失得干干净净……如何能够释怀？

杨戬见状心中暗叹，却见嫦娥灼灼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他心中一奇，心知嫦娥今非昔比，只得开口道：“仙子？”

嫦娥闻言微微一震，勉强笑了笑道：“嫦娥还有一求。”她像是不敢看杨戬一般，低着头抓着自己的衣襟低声道，“我已……不是广寒仙子了。”

杨戬一怔，见嫦娥浑身微颤，蓦然明白过来，柔和地笑了笑，轻声道：“蛾子。”

嫦娥鼻中一酸，但并未再落下泪来，只低声“嗯”了一声。她的神色温柔而沉静，确已不是高居广寒宫的清高仙子，而是回到了几千年前后羿妻子的模样，这时也不再纠缠往事，低缓一笑道：“杨戬，你便真打算在这庐山长住？”

“有何不可？”杨戬微微挑眉，但很快便在嫦娥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苦笑道，“——前提是沉香的计划并无意外。”

嫦娥闭了闭眼，走到窗边背对杨戬，道：“毕方与獬豸分别被封印在黄山与庐山，三山之中已占其二，然而作为三山的最后一座山，雁荡山周围，却并无异状。”

杨戬稳稳坐在椅上，道：“是并无异状，还是无人察觉？”

“确实很难察觉，”嫦娥失笑，这个杨戬永远这么敏锐，“与毕方、獬豸一样，白泽的封印也被人为解开了，只是在它造成巨大破坏之前……便又再次被人重新封印起来。前几日我与羿查看过，封印的力量被加固了，但我们想不出这三界中，还有谁有如此修为法力。”

杨戬轻叹一声：“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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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大论耍分析玩评论的读者病又犯了，于是2G不知不觉又想东想西的了，泪奔。好在我发散起来虽然很莫名其妙，但总算扭啊扭啊的扭回来了orz

嫦娥闻言不禁心中苦笑。与杨戬重逢至今，她的过往心结被他解得七七八八，但他在她面前仍莫测高深。回想半月前与今日的两次相谈，从他言语中她只知他对沉香所谋已有所知，但除此之外却是一片空白。而她甚至不敢问。不敢问他是否已见过沉香或是其他人，不敢问他知不知道这几百年间发生的一切，也不敢问他是如何在几百年后突然恢复神识。

他一句“我明白了”简简单单，但她却忍不住想问——

“你明白什么了？”

杨戬有些意外地抬头，只见嫦娥定定看着自己，神色微有无奈：“杨戬，你以为……沉香所谋，我知道多少？”杨戬一怔，却见嫦娥苦笑一声又道，“你在羿面前说你答应过沉香什么也不问，但你可知，你便是问了，我们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戬又是一怔，沉默片刻才道：“如此也好，有些事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的。”

他知道这话从前的嫦娥或许听不懂，但今日的嫦娥却势必能明白。果然，嫦娥闻言只是不易察觉地一震，低声说道：“我知道。”杨戬微微一笑，刚欲开口却见嫦娥定睛看着自己，神色颇为奇异。他心中正自一奇，便听嫦娥已然开口，慢慢说道，“但如今不同。”

她轻声道：“这几百多年，沉香但凡向我开口，我从没有不应过他。然则他若不开口，我便也不曾过问……”杨戬眉梢微微一动，但并没有开口。嫦娥见状有些自嘲地一笑，但也没有多做解释，只定了定心神继续，“可我知道，这孩子所谋，定然颇为凶险不易。”

杨戬闻言目光微闪，嫦娥却似全无察觉一般，娓娓又道：“而若我所料不错，真到了至凶至险之时，定会有人替这孩子顶上，是也不是？”见杨戬转过头去不语，她不由也低下头，幽幽一叹，半晌才恍如自语般道，“嫦娥虽然修为才智均为下下之选，但好在还有一个好处。”

嫦娥的好处是什么？若拿这问题去问天界众仙，十个有八个会告诉你：长袖善舞。思及这四个字，嫦娥嘴角竟勾出一抹冷冷的笑意。她本倚窗而立，此时日光打在脸上，更令原就白皙的肤色又添了一层晕色，但这白却白得有些惨淡了。指尖一点点抹过宽广的袖子，也抹过几百年前的往昔记忆。

杨戬听到此处勃然变色，见嫦娥眼神空茫不由心中一紧，沉声喝道：“蛾子！”

嫦娥闻言一震，立时褪去了那股冷寂清寒，回首一笑：“所谓好处，不过在于嫦娥有个曾射杀九日的英雄丈夫……你以为我要说什么？”见杨戬沉默不语，神色仍有些忧心，她心中不由一暖，眼底变得有些湿润，低声又道，“后羿虽不喜欢沉香，但若到了紧要关头，便由不得他不出手了。怕只怕，我们于前事一无所知，纵然想帮沉香和你，也无从帮起。”

杨戬双眉微微舒展，见嫦娥仍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终于摇头一笑：“沉香所谋……我若不说，你便要直接去问那孩子了？”

嫦娥见他失笑，莫名觉得一颗悬在喉口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膛，不由也跟着一笑，点头道：“那是自然。”

她缓缓坐回杨戬身前，伸手端起一盏茶盏，浅浅轻呷了一口。指尖仍然有些冰凉，背后也出了一身冷汗，但这一刻所有的欲言又止欲语还休都已离她远去，眼前是杨戬那温和带笑的安然神色。

是啊，几千年来，这个人何时令身边的人失望过了？纵然她什么都不说，他也能懂。整整半月，她若是愿意，早就可以找到沉香向他问个明白，但她并未如此做，反而选择了询问杨戬。并不是因为她与沉香几百年来的微妙关系令她开不得口的缘故，而是……与沉香在他面前绝口不提伏羲水镜同样的理由。

——只因他不希望。

他不希望沉香他们因为透过水镜才知道所谓真相，沉香便在他面前装作没有水镜。他不希望嫦娥在他面前无言沉默着敬而远之，她便干脆连惯常的自矜也一并放下张口便问，而非在别处得悉她想知道的一切再自以为是地自行其事。一样要问，若是嫦娥刻意避开他去问沉香，只能白白显了疏远。

杨戬心中微喟，神色间不由便带出几分欣喜，嫦娥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一酸。不过天经地义一问便欢喜至此，杨戬，我们欠你的信任果真永远都偿不清了！但她眉间却不曾露出分毫异样，只含笑道：“那我便洗耳恭听了。”

……

离开庐山，杨戬并未在凡间多做停留。尽管他可以去灌口华山见见故人——哪怕只在暗中瞧上一眼——或是再去一次泰山，甚至名正言顺地去雁荡山查探白泽被重新封印一事，但他终究没有。在庐山的半月于他已是极限，虽非逃避，但亦不合他惯常心性。况且，以沉香如今的心性，半月……也应是足够了。

杨戬默默一笑，想起方才吩咐哮天犬乖乖留在庐山时狗儿的表情，不觉勾了勾嘴角。并未仰头凝视一望无际的苍穹，他只是慢慢隐去身形，足尖一点便轻巧地离开地面，缓缓上天。

他的目的地并非灵霄或者瑶池，亦不是老君的兜率宫，甚至不是沉香的司法天神殿。那个地方他并不熟悉，甚至在他任司法天神八百年间都不曾去过。然而那个地方他却又并不陌生，只因它的主人龙吉公主是世间少有的与他血脉相连之人，并且，曾有一度他们持着相同的立场，并肩作战。

思及此杨戬的神色柔和下来，眼中现出一抹暖意。他想起很多年前的绝地之前，面无表情的黄天化与神色复杂的黄飞虎在被他封住神识之后那个乍然出现的身影，脑中闪过的却是木吒那一句“能留住一个是一个”。何其相似的话，早在一千多年前他便曾听龙吉公主说过。距离那日最后一次相见又是一千多年，不知千年后再次相见，这位公主又会有何反应？

杨戬微微一叹，谨慎地盘查过周围并无异象之后，才踏入那座雅致清幽的宫殿。

虽然未曾来过此处，但凭借他对主人的了解，杨戬仍是极从容轻易地找到会客的后殿。刚欲现身，却听到殿中传来交谈之声。一男一女，那女子自是此间主人，而那男子竟是沉香。

一瞬间杨戬想也不想便屏息敛神，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有些哭笑不得的错愕。怎么回事？纵然沉香在此又有何妨，他何必像做了贼一样……自嘲地摇摇头，心中想着还是在宫外等待沉香离开再说，只不知沉香与龙吉要谈多久。正在犹豫迟疑，殿内龙吉公主丵一席话却让他微微有些失神。

“沉香，你有没有想过，以杨戬的算无遗策，应该早就料到总有一天，你们会想明白所有的一切。劈山救母，孝感动天……你和你娘，还有你们背后的所有人，一直赖以骄傲着自豪着的成就，都是他给的。到真相揭开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会变成一场笑话。而你刘沉香，不但是笑话中的笑话，更是……”

“公主错了，”沉香皱眉打断道，“也许会有人想明白一切，但他绝不会将这件事说出来。而只要想明白一切的人不是我母亲，不是我刘沉香，那么我们所以为的一切，便仍然是我们所以为的一切。三圣母仍然是为世人讴歌称颂的善良仙子，我刘沉香也仍然是迎出新天条的最大功臣，名扬三界的英雄。”

最初的失神过后，杨戬很快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

却听龙吉公主又道：“确实，能够自己想明白的人，不会傻到将此事声张开来。不过据我所知，新天条一事中，除了哮天犬尚有其他知情者。”她神色莫测地看了沉香一眼，似乎有些惋惜地摇头道，“虽然你舅舅做事向来面面俱到，早已提前封印了那两人的记忆，但连他自己也曾说过，就算是神，也不能完全操纵人的想法。”

沉香见龙吉公主步步紧逼，似也有些惊讶，但并未多想，只是无奈地叹口气，顺着她的口风继续：“不错，四姨母暂且不提，小玉的心志却远较常人坚毅，又吞服了宝莲灯芯平白长了万年法力。只要她不断修炼，时日一久定然能冲破他下的封印，想起她在真君神殿密室中经历的一切。但是公主，你莫忘了我刘沉香当年有多无知顽劣，即使四姨母与小玉告诉我真相，我也不会承认，只会认为是他对她们动了手脚。”

“这话说的也有些道理，可惜糊弄不了我。”龙吉公主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淡淡道，“纵然你和你母亲面软心狠，你兄弟还有杨戬的兄弟可都是旁观者清。虽然脑袋不清不楚，想法也天真可笑，但只要将真相摆在他们面前，辩个是非曲折的能耐还是有的。到那时候，可不是你想逃，就能逃得了的。再者，无论你逃还是不逃……你的人生，都已注定是个笑话。”

沉香闻言并未急着开口，只是闭了闭眼，低笑一声道：“说来说去，公主不就是想让我承认，他与我们一样，在心底深处仍是怨着的，所以才这么决绝的撒手，让我们在知道后，永远追悔莫及。这是他的报复，报复我们的无情我们的残忍我们的愚不可及……”

不远处的廊柱边上，杨戬不自觉地全身一震。他心中一痛，左手握紧成拳，自嘲地笑了笑，却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有些倦怠的闭上眼，沉香的声音却仍清晰无比地传来——

“可惜沉香要令公主失望了。”他深深看了龙吉公主一眼，忽然露出一缕笑来，“我死也不会说这种话的。”

不错，他默默在心里补充，我可以面对我的一切不堪，一遍遍承认自己有多自私凉薄狠毒绝情，但是……

他的目光从眼前的龙吉公主移到了远方，眼神闪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有嘴角的笑意温和不变，恍惚笑道：“我绝不会承认自己是个笑话，更遑论以这个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缘由，去曲解他的心意。”

龙吉公主眼眸微垂，轻切茶盏，掩去目中瞬间的惊讶与随之而来的激赏。这个刘沉香，似乎比她之前预计的更出色，果然，该说是真不愧为那人的外甥么？只不过……还是年轻了些。

她起身为两人续上茶水，浅浅一笑，示意沉香继续。沉香一怔，却听龙吉公主低声道：“你妻子兄友均不在此处，郑伦又给你打发下凡了，不妨在我这里宣泄一二。”她的声音放缓，面上也现出温柔之色，“蟠桃会之变并非你的过失，这几百年来你一直做得很好。”

龙吉公主目中带着怜惜，眉梢眼角的悯然更让沉香想起另一个人，不觉有些怔忡，半晌才叹道：“如果真的如他一开始安排的那样……到了真正时过境迁的时候我们才知道真相——不，不是真正的真相，而是我们自以为猜到的真相——到那个时候，我们或许会难过，或许会感慨，但是绝不会再怨恨什么……无论是他还是我们自己。甚至，我们会说他求仁得仁，说他此生无憾。我们会带着那么一丝半丝的感动与怀念，心安理得地继续活下去。”

他放在桌案上的手缓缓握紧，苦笑道：“那样的结局才是他所期待的……放下所有的痛恨憎恶，释然地‘原谅’，放过自己，让自己从此彻底从那些事情中解脱。连带着……也让他这个人，彻底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

龙吉公主沉默许久，才轻叹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的谋划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了。”见沉香低眉而笑，她心中一软，刚想岔开话，却听沉香忽然开口道，“对了，有件事我觉得公主须得知晓。”

龙吉公主一怔，只见沉香抬起头，有些犹豫地低声道：“舅舅他……还活着。”

第一次从沉香口中听到“舅舅”而非“他”或者“那人”，龙吉不由一呆，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沉香方才说了什么。她的双眸蓦然睁大，双肩微颤，不可置信地盯着沉香。沉香抬手轻扶额头，眼中却有笑意流转：“公主没有听错。”

龙吉怔怔端坐不语，心念一转蓦然想到什么，眼神一动，低声道：“原来如此。我道你今日怎会如此古怪，方才还想尽办法引你开口，原来还是因为杨戬……难怪！你先前颠三倒四，莫说顺势调整计划，便是……”她倏然住口，已发现自己乍然得知杨戬未死，亦不免失态。长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龙吉平静地道：“那你今后预备怎么办？”

沉香轻抿了一口已有些凉下的茶水，看向龙吉的目光却有些似笑非笑。龙吉见状不由轻咳两声，却见沉香已放下茶盏，平静地道：“计划变动之处便继续照我们方才商量的办。至于舅舅……这些时日我翻来覆去想的便是此事，但思来索去，却发现我只有一条路可走。”

龙吉以目光示意他说下去，沉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将全部的一切，尽数告知舅舅。”

龙吉一怔，愕然道：“你莫不是在说笑？这些事情如何能让他知晓？”

沉香闻言却笑了：“为何不能让他知晓？”他眯起眼，指节轻扣桌面，悠然道，“不过生死罢了。”

“‘不过’？‘罢了’？”龙吉乍一听颇有些哭笑不得，之后却有些怔忡，轻叹一声道，“也对，我竟忘了你和他与旁人不同……生死于你们却是何足道哉，但你便如此肯定他会放你施为？”

沉香闻言微微出神，半晌才道：“依公主看来，我舅舅是什么样的人？”

不等龙吉回答，他已轻笑一声自语道：“以他的智慧眼力，要把他瞒住简直是痴人说梦。倒是用骗的，或许还能有二三分胜算。只是若要用骗的，自是假中须带七分真。但莫说七分，纵是只有三分，舅舅也定能瞧出端倪。便是我真骗过了他……”

龙吉心思暗转，突然想到什么，神色一时古怪无比，半晌才摇头苦笑：“与其到时被他看破，确实还是和盘托出得好。”

沉香猜出她的心思，牵了牵嘴角道：“况且，纵然滑天下之大稽他真被我骗过去了，你以为他会如何？”见龙吉一怔，沉香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涩，眼中闪过一丝苦闷，“他会自责。”

龙吉却扬眉道：“那却未必吧？”说着，不等沉香开口，她提袖掩唇轻笑两声又道，“毕竟杨戬待你好不过是因为你是三圣母之子，他出于责任罢了。你若背叛母亲，他自然不会对你再有什么责任……如此一来，自责之说未免是你太高看自己了。”


沉香闻言面上闪过一抹恼意，但并未出言反驳，只揉了揉眉心道：“公主今日心情不佳么？总是与我过不去。”龙吉公主一愣，却听沉香又道，“不可能的事多提无益，今日我已耽搁了许久。”


龙吉见沉香虽然嘴角含笑目中却有冷火燃烧，不再撩拨他，只微微一笑：“虽说是生死之事，也未必真就没有解决之道。”见沉香仍不为所动，她轻叹一声又道，“掐算出来的生机你不信也是寻常……但这么多年，那人的掐算确实从未错过。”


沉香闻言只是一哂道：“那便借他吉言了。”


……

沉香的背影缓缓消失，龙吉泼去杯中残水，道：“既已到此，何妨现身一见？”杨戬自廊柱后走出，向龙吉公主打了个稽首。龙吉公主见他神色淡淡，不由略带恼恨地道：“你早知我知道你在此地？”

杨戬一怔，失笑道：“不只公主，沉香也早察觉了。”他眉间有些微忧色，但神色却是安然而温和的。龙吉沉默良久，方才自失一笑：“不错，他毕竟是你的外甥。只是我却想知道，他是何时发现的？”杨戬神色不变，淡淡道：“公主对他步步紧逼之时。”

龙吉听他语气如常，但心中总觉古怪，沉吟片刻方才恍然，却是因为她先前那一番逼问未激怒沉香却惹恼了杨戬，不由有些尴尬。原想向杨戬解释一二，但杨戬既做无恙，她若刻意多言反倒显得心虚，便干脆轻笑出声：“原该如此。只是我没想到，明知你在此，他竟还能说出那些话来……甚至在我故意以言语相刺时仍然不动声色泰然处之。杨道兄的外甥颇有乃舅风范。”

杨戬听龙吉公主以“杨道兄”三字称呼自己，不由微微一怔，所剩不多的不虞也很快消解。他自嘲一笑，却见龙吉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一紧。方才龙吉言道自己对沉香的关爱只是出自责任时，那孩子眼中异色虽然一闪即逝，却不曾脱了他的眼去。

“那孩子……”他有些迟疑，见到龙吉似笑非笑的眼神，终只是轻叹一声：“……是我不好。”

龙吉闻言只觉自己连苦笑的力气都不再具备，扶额叹道：“世间怎会有你这样的人！”杨戬一怔，面上难得浮现茫然之色，却听龙吉长叹一声又道：“沉香方才的话，你倒是听进去了没有？”

——他会自责。
——不可能的事多提无益。

杨戬，你以为沉香最后瞪我的那一眼为何凶狠如斯？龙吉闭了闭眼，一层寂寥怅惘渐渐浮上心头，看着杨戬仍有些困惑的神色，她低声道：“你为他、为三圣母一家做的一切全是责任使然——你该不会，真的这么认为吧？”

杨戬皱眉道：“我当然没有，只是沉香他……”说到此处他心中一动，不禁若有所思地看向龙吉。龙吉看上去很想把他扔出她的宫殿，面无表情地道：“你既然没有，为何要担忧沉香会这么想？”

杨戬一震，想起沉香方才的异色，脸上的疑惑终于慢慢褪去。这孩子的恼怒并非因为龙吉踩中了他的痛脚，而是不满她近似挑衅的挑拨。但不过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试探，竟差点让他以为沉香真的因此而介怀，一时竟有些汗颜。他心中起伏，脸上却半分不显，龙吉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见他神色平静，大概猜到一二，浅淡一笑道：“今非昔比，莫要为往昔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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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花欢迎凡是扯到《封神》几乎就没不出场过的龙吉公主大人！公主大人相信我，虽然你爹你娘都是死物，但你绝对是活的！

龙吉见杨戬已将她的劝告听进耳里，便也不多罗嗦，悠然一笑岔开话道：“对了，还不知杨道兄今日造访我的府邸所为何事？”

杨戬听她谈及正事，神色也严肃起来，微微抬手，就着沉香留下的残茶，缓缓在桌上写了一个“思”字。龙吉看到那字时不由一怔，眼中笑意褪去，低声问道：“你知道多少？”

杨戬摇头道：“一无所知。”

龙吉闻言一怔，见杨戬全无说笑的意思，才苦笑道：“那你可算问对人了。”以杨戬之能，自然能听出龙吉话中的两重含义，心中一沉，淡淡问道：“她是谁的人？”

龙吉想起那个眉目与三圣母如出一辙的美丽少女，眼帘微微下垂，叹口气道：“灵霄。”

杨戬闻言一震，轻声道：“不是兜率？”

龙吉摇头，沉默片刻才道：“自她出生那一日起，她便是灵霄的人。几百年来太上老君对她使过不知多少次手段，却未有一次收服成功。”

杨戬目光深幽无比：“公主和沉香呢？”他见龙吉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想起昔年沉香对老君说及自己主动给灵霄送上把柄，不知有几分应在刘思思身上，不由心中一痛，却听龙吉低声道，“此事你莫怪沉香，是我的错。”

杨戬一怔，刚想说他从未有责怪沉香的意思，隐约却觉得不对，心念一转不由微微变色：“怎么回事？”

龙吉见他神色便知他猜到三圣母头上，当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安静半晌才道：“当年沉香和小玉本是不打算要孩子的，两个孩子的出生都是意外。”见杨戬沉默不语，龙吉叹口气又道，“第一个孩子还好，沉香用了些手段让他姓了杨，总算远远的避开了天庭。第二个孩子却没那么好的福气。”

杨戬眼神一凛：“所以思思一出生就在天上，最亲近的人不是父母而是玉帝？”

龙吉颔首，随即苦笑道：“沉香本想让她随母亲一起诈死，没想到双花洞的人竟在小玉生产之际找上门来，差点弄假成真。小玉那时自顾不暇，根本没可能带思思一同离开。”杨戬微微皱眉，刚想发问却立时反应过来：“双花洞的寻仇是你安排的？”

龙吉继续苦笑：“我那会儿只当你外甥是太上老君的傀儡，为了方便浑水摸鱼才放那姑娘前往华山，却没想到那人黄雀在后，竟借此良机逼得沉香不得不主动送出思思。”她闭了闭眼又道，“沉香原本就在朝堂放出过让第二个孩子留在天上陪她太祖母逗趣解闷的话儿，那人便就势掐着点儿派太白金星下凡接孩子上天……若非我多事，思思现在应还在她娘身边。”

话虽如此，当年三圣母若未用宝莲灯几乎灭了双花洞的门，龙吉又如何能找到这个破绽？

杨戬心中一涩，岔开话道：“玉帝可有留意到你的出手？”

龙吉闻言眼帘微垂：“沉香若少一分本事，我便会露出马脚。”见杨戬神色惊讶，她不由笑道，“没料到？我先前也没料到。你外甥在司法天神位上坐了近两百年，谁看着都是摇摇欲坠。若非那次他以雷霆之势在短时间内控制住场面露了破绽，我差点以为他真的无甚斤两。”

杨戬沉默片刻道：“沉香惯于示弱。”

“示弱？”龙吉轻哼一声道，“若不是地狱那回龙四差点赔上性命，他会懂什么叫示弱？杨道兄是没见过你外甥刚上任那几十年……那时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把你当年整出的冤案惨案一桩桩纠正过来，被那人金口定为整个三界最公正清明的司法天神，风光无两得我都替他后怕。”

杨戬见龙吉话说得虽刻薄，神色却是长辈对晚辈的担忧，不由笑了笑道：“公主却觉得沉香那时无甚斤两。”

龙吉白他一眼道：“旁人不知，封神战中与你一路走过来的岂会不知杨道兄的处事风格？沉香断案的手法怎么看都是你的手笔！要我相信那没头没脑的毛头小子在区区几年里变得如此滴水不漏……龙吉还没如此愚蠢。”

杨戬微微一笑，岔开话道：“你和沉香便是那时达成共识的？”

龙吉见他面不改色，叹口气答道：“我知道双花洞那姑娘的能耐，没想到沉香居然能如此轻易稳住她，这才对他起了疑心。本想借机试探一二，他却先一步找到我这里。”她眼神几经变换，最终留下一抹赞赏，“我本以为你外甥自灭神一阵之后便再没了他救母途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胆量，但他终究是你外甥，尽管地狱之变后的那些年里始终谨小慎微，但只要给他一个契机，依旧可以翻手一斧踏平灵霄瑶池。”

杨戬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没有做声，却见龙吉扬眉道：“你不问我那契机是什么？”杨戬看了龙吉一眼，眼中似有冰川融化，但仍然沉默不语。龙吉摇头失笑：“不错，正是你和瑶姬姑姑。”她感慨一笑，继续道，“我教双花洞那姑娘利用你们两个布阵，结果却被沉香反客为主。”

杨戬心知龙吉说的利用指的大约便是心魔心结，只淡淡道：“沉香并非无能之辈，既允了那女子化身傀儡虫蛰伏在他体内，自然有他应对之道。”

龙吉颔首道：“虽说蛰伏在沉香体内，但她唯一能察觉的只有沉香肉身和元神的强弱，而对外界一无所知。”顿了顿，她轻笑一声道，“一时片刻无妨，时日长了谁人能忍受寂寞之苦？虽说这姑娘心志坚决，但沉香有心算无心岂能无所获？也是我小瞧了他，早该想到你和瑶姬姑姑的往事竟能被区区一个妖怪所知，沉香不会不起疑。但几年没见他有动静，便掉以轻心了。”

也是，谁能想到当年一言不合便挣绳子抄斧子的毛躁少年竟能沉住气整整数年按兵不动？

杨戬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微光，借低首喝茶的功夫掩去了，心中却不由感慨。却听龙吉苦笑一声又道，“说来惭愧，区区数年沉香便顺藤摸瓜找到了我这里，连瑶姬姑姑的秘密都被他隐约察觉。”她见杨戬不动声色，迟疑片刻道，“瑶姬姑姑的秘密本该只有我和那人知晓，我也不知沉香是怎么知道的……总之，自那日他找上我之后，沉香在天庭便多了一个盟友，我也是一样。”

“盟友？”杨戬淡淡重复了一遍。

龙吉眼神微闪：“你还指望我说亲人不成？”她转过头去，看着随风微晃的珠帘，轻笑道，“其实他若敢当，我并不介意多他一个外甥，可惜莫说是我了，连你他都不敢叫一声‘舅舅’。”

杨戬沉默片刻，轻轻将茶盏放回桌上：“也只不敢在你面前叫罢了。”

龙吉闻言一笑，岔开话道：“除了刘思思，你还想问什么？”

杨戬定定看她一眼，又在桌上写了个字。

……

沉香独自一人半躺在司法天神殿后门的阶梯上，双手抱着后脑，仰视一望无际的满天云彩，半晌才自语道：“我也不想这么傻乎乎地守在殿外，可是神殿的禁制一旦撤了，要再布……”

隐身的杨戬哭笑不得地打断道：“碰了又怎样？”他早已看出司法天神殿周围的禁制并非不允人进入的结界，而只是一些寻常阵法，若有生人进入神殿主人便能立即发觉罢了。

沉香闻言一呆，一骨碌跳起来，脸上似尴尬似心虚：“呃……我忘了。”

杨戬叹口气，拍拍外甥的肩，随他走入神殿，直进到密室中才现出身形。相较沉香的战战兢兢，杨戬看上去则悠闲随意得多。在郑伦曾坐过的地方坐下，他也不急着说正事，只缓缓道：“龙吉公主那里虽然少有来客，但你们所谈既涉及隐秘之事，多少也该布下些禁制结界，怎的如此大意？”

沉香闻言神色有些古怪，半晌才道：“禁制……我们布了的，只有与公主有血脉之亲的男子，才能进入殿中。”见杨戬眉峰微皱，他有些迟疑地补充，“玉帝……玉帝曾承诺过古神，有生之年不会踏入红鸾星君府一步。”

杨戬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你还漏了一个人。”

沉香闻言心中一跳，杨戬却并未再开口，反而手腕一翻，竟又拿出了那枚长命锁。见沉香微微失神，他神色柔和下来，如同几百年前一般伸手将它戴到外甥颈上。沉香有些颤抖地握住胸口的金锁，脸上是难掩的无措。他似想追问什么，但方张了口却又迟疑地顿住。

杨戬缓缓起身，向墙侧的书架走近几步，道：“我塑形已成，也用不上它了。”

他只一眼便能看出沉香已猜到自己跟了他多年，当下也不再与外甥玩什么心照不宣的把戏，轻描淡写捅破了那一层窗纱。

沉香几不可察地一震，声音有些嘶哑：“舅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它的？”虽然对龙吉公主说了要将一切和盘托出，虽然早已下定决心再不瞒他任何一件事……但没想到，先挑破的人竟然是他。沉香小心地将金锁塞入衣领中，贴身挂着，再抬起头时已是双目炯炯，清朗有神。

杨戬神色间有赞许也有自豪，听了沉香的话只浅浅一笑：“大概几十年前，你用虚迷幻境救下老六的魂魄前。”

沉香想到昔年之事，又想起杨戬方才说他“还漏了一个人”，知道自己变成他的模样教导杨衡一事也已为舅舅所知，不禁有些不自在，半晌才犹豫地道：“舅舅，那件事你能帮我圆谎吗？”

“可以，”杨戬知道外甥说的是拜师一事，口中答应得相当痛快，只是心中却不免叹息，“但他若看出破绽呢？”

沉香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出来便看出来，我本也没指望骗这孩子一辈子。”说着，也不待杨戬回过神来，又自咕哝道，“若真有那一天，我自然会防备和公主商讨大事时莫被他听去。”

杨戬知道沉香这番咕哝是在答复自己先前说他大意，心下好笑，不动声色地道：“便是真有那一日，你和龙吉便没有应对之道了吗？”

沉香闻言不由有些悻悻。须知他那时被龙吉步步紧逼之时便已起疑，心念一转便猜到龙吉的宫殿中必是有除他二人之外的第三人造访她才会如此反应。龙吉只道来人乃是杨衡才故意问出那些话作弄他，他却知必是杨戬无疑。按理他本该更早提点龙吉，但那时他亦难免心绪起伏，待到沉声说出那一句“舅舅还活着”，杨戬却已恼上了龙吉。

两人在杨戬面前一唱一和，虽然说的并非假话，但毕竟有做作矫情之嫌，此时沉香见杨戬神色莫测不由也有些惴惴。杨戬见外甥眼神闪烁不定，无须思索便知他在想什么，本欲沉下脸再责上几句，但几十年未见沉香如此孩子气，不由心下一软，面上露出笑意：“你倒没想过那时在殿中的也许真是衡儿？”

沉香不假思索地摇头道：“虽说这几年长进不小，但我和公主步步为营几百年，若真如轻易被他找到老巢，便该是我喊他爹了。”他嘴上如此说着，心中却想起了很多年以前自己潜入真君神殿将小斧架在困倦至极的杨戬颈项时的场景，鼻中一酸，勉强咬唇平复呼吸。

杨戬并未留意到沉香的异样，径自想着近几年灵霄殿上那个年轻却挺拔的身影，微微一笑：“现下还不会，再过个几年可说不准了。”他见沉香虽然在笑但多少有些勉强，不由摸了摸他的头发，“后悔了？”

沉香一怔，由着杨戬误会，只摇头道：“当然没有。”杨戬的神色很温和：“没有后悔，那便是心疼了？”沉香低低应了一声，却见杨戬弯了弯眉笑道，“那也是你自找的。”沉香一呆，万万没想到杨戬竟会如此调侃他，半晌才回过神来。见杨戬目光宠溺而纵容，知道他说这闲话只为逗自己开心，不禁心中一暖。

他在杨戬身边坐下，想了想低声道：“舅舅，您现在知道多少？”

杨戬看了他一眼道：“大概知道你们想做什么，还欠具体手段和善后。”

沉香闻言不由咋舌：“才几十年……舅舅你真的没问过别人？”他见杨戬似笑非笑地扬起眉，不敢再说，却见杨戬沉默片刻收了笑意，叹口气道：“但有件事我想了好些年仍没有头绪。”

沉香不知他说的是何事，只老老实实看着杨戬等他开口。杨戬微微皱眉，沉默片刻才道：“沉香，你老实告诉我，当年你怎会知道我在封神台上被恶灵吞噬？”

沉香脸色微变，却是心痛多于惊讶。但现在并不是忏悔的时候，他自然知道这事事关重大杨戬定然在意，连忙道：“此事说来话长……但玉帝不知道我知道此事。”

杨戬听他一句话便将重点交代出来不由赞许一笑，随即安抚地拍了拍外甥的手背。他见沉香脸色苍白，岔开话道：“你外婆的事呢？”

沉香一怔，低声道：“也是这么知道的。”

杨戬并未再开口，只是安静地看向沉香，静待他继续。沉香抿了抿唇，突然伸手拿下了遮住左眼的眼罩。

神仙一旦修道有成身形便不会再有变化，是以沉香的左眼虽已有几百年未见天日，眼睛边上的那一圈肤色却未见什么不同。杨戬见了沉香的举动，虽有些意外，倒并不惊诧。然而当那眼罩被完全拿下，露出深藏其中的那只眼时，他却仍不自觉地变了脸色。沉香的左眼，并非空洞无神的黯淡，也非他做好最坏准备的有眼无珠，而是一片惨白中带了些许纯然的、鲜红到艳丽的血色。

那样的颜色乍一看不免让人惊惧，然而并无一丝邪气。好像有什么强大的力量从那眼睛里透出来……浩然的、包容的……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样子。

沉香完好的右眼目不转睛地凝视杨戬的反应，见那个男子神色虽有些困惑，但并无一丝异样，只有蹙起的眉心才透漏了些许他独有的怜惜与心疼，不禁鼻子一酸。迅速将眼罩重新戴回眼上，他定了定神才缓缓道：“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所谓的天命，如同舅舅在宝莲灯里看到了玉帝和王母的秘密一样，我也看到了一些东西。就在我的左眼里……养着伏羲水镜的碎片。”

杨戬心念陡转，倏然问道：“此事可有第三人知晓？”

沉香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低声道：“还有小玉也知道。舅舅，对不起，我那时候真的有点撑不下去了，才会……”

“不是你的错，别胡乱道歉。”杨戬轻叹道，“小狐狸知道也好，夫妻之间，本就不该有什么隐瞒的。”他微微一笑，却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皱眉道，“但我这几十年，并不曾见你摘下眼罩。是不是……”

沉香一怔，知道杨戬想偏了，连忙道：“不，水镜在我眼里扎了根，可说是已认我为主，伤不了我。只是……”他微微有些脸红，“就像我当年有了宝莲灯就不肯用功一样，得了水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过于依赖它……直到吃了个小亏才明白过来。自那以后，我就能不用就不用了。”

杨戬微微一笑，没有追问沉香吃了什么亏。以他的智慧阅历，自然清楚耳听眼见均未必为实，也不难明白沉香解释的缘由。况且他本身亦非倚重神器法宝之辈，沉香不用水镜，反而更合他心意。

杨戬半合了眼，心里泛起层层暖意。虽然沉香在龙吉面前说了什么都不瞒他，但他没想到这孩子竟真能坦白到如此程度。他本无需摘下眼罩，让自己看见那一片血色，甚至水镜碎片在他眼中之事，也与大局无碍，不必说与他听。但沉香仍是无比认真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这件三界之中只有他和小狐狸知道的秘密……

有些叹息的，杨戬柔声道：“眼睛，还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沉香心里感动，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扑进杨戬怀里，“舅舅……”

杨戬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沉香把头埋在他怀里苦笑，迷惘中带着些许怅然，“太幸福了，不像是真的。”

杨戬心中一痛，却并未再出言安慰，轻声道：“那也无妨。反正……来日方长。”

“不错，来日方长。只要活着……”沉香回过神，露出有些狡猾的小小笑意，“舅舅，咱们彼此彼此，您也是一样。”

杨戬神色也有些怔忡，但过了良久终是清淡地笑了。他微微扬手，两塌间的案上便出现一套茶具。缓缓在两只盏中注满茶水，轻笑一声道：“郑伦整日对我显摆你的茶好，我今日便也尝尝。”

温热的茶水自喉头淌入腹中，沉香微合了双眼，待那暖意在周身各处散开才放下茶盏，慢慢开口。期间杨戬始终很安静地听着，并没有再打断。他端着杯盏，时不时呷上一口，眼神幽深宁静，边听沉香叙说边在心底与自己的猜测一一比对。

冗长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之后，杨戬轻轻放下杯盏。瓷器磕在案上的声音在一室寂静中回响，他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后定格为一个温柔的微笑：“沉香，你长大了。”

杨戬见沉香没有再开口的打算，微眯了眼问道：“那你如今打算怎么做？”

沉香知道杨戬并非考校自己，只是单纯的询问，想了想道：“若按原计划行事，自然能釜底抽薪一劳永逸。但既然外婆等不了那么久，说不得也只能冒些险，在玉帝眼皮底下动手脚了。”

杨戬神色不变，只说了一个字：“哦？”

“外婆现在长住天庭，只有娘生辰那天才会下凡。我想，再过不久就是娘的生日了，不如趁那个时候……”沉香不假思索地开口，但说着说着却又有些迟疑，“舅舅，若是您不愿意我利用……”

“你想到哪里去了？”杨戬好笑地道，他自己本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当年改天条一事说白了其实也是利用沉香的手，又怎会拘泥于三圣母的生日？之所以不赞同沉香的计划不过是另有想法罢了。“选在你娘生辰前后并无不妥，但无论你要用什么借口带走你外婆，终须先过三妹那一关。”

沉香一怔，思索片刻不由微微变色。三圣母是什么性子他和杨戬自是再了解不过，若要选在华山引开瑶姬，他们谁也无法保证她会不会引出什么变数闯出什么祸事。然而无论她做了什么，杨戬不会怪她，他则不敢怪她。

沉香偷偷觑了杨戬一眼，到底没敢开口说什么。母亲对他的怨恨在他安排之内，然而他再心狠，也不可能在杨戬面前谈及这一切。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按下有些纷乱的心绪，低声道：“舅舅的意思是……我们另找机会？”见杨戬颔首不语，沉香有些犹豫地问道，“直接向玉帝请旨吗？”

杨戬赞许一笑：“我知道你怕打草惊蛇，不过……如果蛇本已被惊动，打不打草，也无妨了。”

“已经惊动了？”沉香一怔，“难道玉帝已经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了？”如此说来，他几百年的筹划忍耐岂不成了一场空？沉香神色惊疑不定，但心念一转便排除了这念头，对上杨戬微带笑意的双眸，不由心中一动。

杨戬眼中又闪过一抹笑意，安抚道：“别担心，我说的惊动并不是你谋划之事。”

沉香沉吟着道：“舅舅是说，您复生之事玉帝已经起疑……”再一深思，他心中一惊，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苦涩道，“您是要以自己为饵么？”

杨戬对此显然并不在意，只点头道：“不错，玉帝若是猜疑起我的生死，必要设法探究。若我没猜错，三山神兽封印被破便是他的手笔。既已确信我死而复生，下一步自然是试探我如今的能耐和所图。但天庭有这个实力的人选实在太少，你和太上老君是万万用不得的……”

听杨戬说起破印而出的三山神兽，沉香不由有些无奈，但嘴上只顺着杨戬的话道：“确实，他既然知道外婆在您心里的分量，自然不会放过。况且，以他的习惯不到万不得已也绝不会亲自出手……派外婆出马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的交谈虽然平淡闲逸，但在任何一个知情人听来都会是惊天大雷。若无其事地布局落子，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虽然两人均已察觉了这种古怪，但显然他们并不以为意。尽管本性有很大不同，但必要时他们都是能狠下心的人，若是连心平气和地提起杨莲与瑶姬也做不到，杨戬当年固然不可能成功地改天换地，沉香更不可能在司法天神的位子上稳坐数百年。

杨戬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短短数日，他笑的次数竟已接近往昔千年。沉香见他失神，不由奇道：“舅舅？”杨戬微微摇头示意无事，又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说道：“沉香，自方才起便一直是我问你答。现下舅舅也给你个提问的机会。”沉香一怔，只听杨戬淡淡道，“后羿暂且不提，龙吉公主与木吒那里，还有你没掌握的东西。”

沉香有些怔忡，牵了牵嘴角：“我知道啊。”

不错，他当然是知道的。追踪着下凡的嫦娥却第一次见到后羿时，单枪匹马闯进红鸾星君的宫殿对上那女子讥诮的眼神时，木吒将他和哪吒赶走单留下杨戬一人时……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们都有秘密。

后羿是不屑说，龙吉是不必说，木吒则是……沉香愕然抬头：“木吒？”

杨戬却没有做什么解释，只是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沉香垂下眼，低声道：“原来如此。”他与木吒算得上交深言浅，这层关系放在早些年并没什么不合适的，但到了如今，他也已隐隐察觉到，木吒不曾宣之于口的东西也许同样与他和龙吉公主的计划有关。只是他既不曾在木吒面前提起，对方自然更想不到要多嘴。

并不漫长的沉默之后，沉香抬起头问道：“那舅舅……我可以问几个问题？”

杨戬放下茶盏：“一个。”

沉香叹了口气，看上去却似早已料到，因而并不如何失望。“一个就一个，”小声咕哝了一声，他扬眉笑道，“木吒和龙吉公主彼此，知不知道对方掌握的东西？”杨戬面上闪过满意的赞许之色，微带笑意地摇了摇头。

沉香见状却不由苦笑出声，有些无奈地扶额道：“那岂不是，所有的关节……又只掌握在舅舅你一个人手里了？”

沉香并不在乎杨戬知道多少，只是一想到舅舅知道的比所有人都多便不免心中不安。脑中暗暗盘算片刻，还是觉得定要找个机会把木吒和龙吉公主那些“不足为人道”的事情都给挖出来，不然天知道舅舅会做出什么来。他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心嫦娥在数日前也同样下过，更不曾察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杨戬偶尔流露出的若有所思的神色。

桌案上壶中的茶水已所剩无几，杨戬打断了沉香的胡思乱想：“既然计议已定，事不宜迟，你明日便去向玉帝请旨吧，我去找小狐狸。”

“舅舅，您别去，小玉那里还是我去交代就好，”沉香脸色微变，小声道，“我怕她会……”第一眼见到就认定是假的，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招式。

杨戬见了他闪烁的眼神立时便明了他的顾虑，轻叹一声道：“也好。”眼见沉香说了句“舅舅那您先歇着”就要去昆仑，杨戬眉峰一皱，一把拉住外甥，“等等，你几天没睡了？”

沉香讪讪地摸了摸头，刚想开口就被杨戬堵上：“先去休息。”

虽然心里在嘀咕是您自己说事不宜迟的，但沉香也知道此刻他若不小憩上一时半刻舅舅是绝不会放他下凡的，扭捏了一下才小声道：“那舅舅，您也得歇着。”

杨戬有些哭笑不得。他在庐山的半月里可谓休养得极好，法力也已恢复了七七八八。但看着外甥坚决明亮的目光，终是心下一软，轻声道：“好吧，依你就是。”

密室里的床榻尺寸极大，两人共睡一榻也不嫌拥挤。虽然心中有些古怪，但自侧面端详外甥的睡颜心里却有暖意浮现。微微勾了勾嘴角，他也缓缓闭上双眼。原本并不欲真的入眠，不想倦意竟层层涌上来，不知不觉间竟真的沉沉入睡。

待杨戬睡熟之后，沉香才睁开双眼，极眷念依恋地看着杨戬。很多年以前，这个男子曾在湖边为昏睡着的他打扇，曾在客栈的小床上温柔地注视他，曾由着他趴在自己肩上睡着……他默默地笑了笑，伸手牢牢抓住了舅舅的衣衫下摆，这才满意地合眼。


他们并没有睡太久，至少两人一前一后醒来时
密室炉中的檀香尚未燃尽。拈了隐身诀，两人如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任何人地离开天界，前往凡间，目的地，正是小玉所在的昆仑玉虚洞。其时沉香与小玉已有数年未见，但即便两人相见也不过匆匆而聚匆匆而散，有时甚至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不过，一切都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的。

沉香的步子沉稳端凝，坚定而没有怀疑。到了熟悉的雪窟之前，他缓缓停下脚步，但如同往日一般，并未开口呼唤，而是静待妻子出现。小玉果然极轻灵地自雪窟而出，但在即将扑进丈夫怀里的前一刻，她却蓦然顿住，有些迟疑地问道：“沉香，你又带人来了？”

沉香抬手给小玉正了正发间的长钗，微微一笑道：“真聪明。不过，小玉你便是再聪明，也猜不到我今日带来的是谁。”

小玉眨了眨她的大眼睛，有些奇怪。丈夫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虽然表面上仍是一派轻松跳脱，但实则早已不堪重负。每次前来，即便微笑自若，但眉心总是紧紧蹙起，目光中也多是隐忍，从未有过如今日一般发自内心的愉悦欣喜。难道和外婆有关系？可是……

“我才不猜呢，反正你来我这儿从来没什么好事。”小玉撅起嘴嘟囔。

“哎，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沉香故作不满，但这表情刚维持了半刻便端不下去，侧过身揽住妻子的肩膀，轻声道，“你看谁来了？”

小玉顺着沉香的目光看去，光影里一个无比熟悉而亲切的男子身影慢慢浮现。她猛然睁大了双眼，全身力气一失，若非沉香早有准备只怕早已软到在地上。泪水不断从眼睛里流出，在面上绽开两条阡陌。

“骗人……”她痴痴地看着那个身影，喃喃自语道，“不是真的……沉香，你告诉我，我在做梦，对不对？”

那个男子就站在不远处凝望着她。他的身形如同记忆中一般挺拔修长，他的神色也和那时一样温柔宠溺。皑皑白雪万壑千山都是他的陪衬，只是安静地站着，仿佛就能化开这冰冷寂寞的千山之雪。小玉哽咽了一声，一语不发地冲向那个双臂已微微张开的男子。深深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感受着熟悉的温暖和怜惜，她只觉得几百年的委屈都在这痛哭中一并释放了出来。良久，她才缓过气来，带着仍然明显的鼻音抽泣道：“舅舅，您明明答应过我的，我和沉香成亲的时候，您会来讨一杯水酒……您骗人，您好坏……”

杨戬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发，半晌才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我才不信！沉香都告诉我了，您那时候……”想起那年桃林中听到的一切，她身不由己地哆嗦了一下，咬着嘴唇道，“不管您后来是怎么从玉帝手里逃出来的，肯定还是养了好长时间才慢慢恢复的。”

“你这小狐狸……”杨戬有些无奈地轻叹，沉香也好，小玉也好，如今真是一个比一个机灵，脑袋转得越来越快，“好了，别总赖在我怀里，沉香可要吃醋了。”

“我才不会，舅舅您别冤枉我！”沉香抗议，见杨戬岔开话题的技巧居然如此拙劣竟还有几分哭笑不得。自有些尴尬的杨戬手中接过妻子，刚想说什么，面色却突然一凛，目光如电，直射向从雪窟中跌跌撞撞走出来的一个人。

那人显然还很虚弱，扶着洞壁喘息了许久才令呼吸略微平缓些许。皱眉捂着胸口又咳嗽了几声，他勉强抬起头来，却顿时被眼前所见惊住，心神一震竟又岔了气，呛咳不止。正觉心口绞痛之时，一股柔和而强大的法力却牢牢为他护住心脉，连急促的呼吸也平复了许多。

那人脱力地靠着洞墙跌坐，脸上的惊色已经褪去，剩下的却是有些无赖有些漫不经心的苦笑：“真没想到竟能在此处见到两位司法天神，太白真是……受宠若惊。”

杨戬神色淡淡，并无表情，但心中同样有些讶异。太白金星的事他略有所知，但并未听沉香提过，不想竟会与小玉同居于此处，而且看气色似乎还身受重伤。但沉香既然未曾提起，想来他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沉香的凛冽也只在察觉太白金星气息的那一刻出现过，很快便收敛无形。这时听了太白金星显然满怀怨气的问候也不动怒，只是歪了歪头笑道：“可巧得很，我和舅舅难得来一次，竟正撞上金星你清醒过来。”

太白金星艰难地抽了抽眉毛，觑了杨戬一眼见他神色无异，无比自然地赔笑了两声才道：“承蒙几位相救，太白大恩不言谢，这便告辞了。”说着便作势要爬起来。

沉香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道：“金星请随意。”

太白金星一手扶腰一手撑壁，挣扎了半晌却还是没能把屁股从雪地上挪开，哭丧着脸道：“沉香，我的小祖宗哎！您这到底是……”

杨戬在一边见小玉捂了嘴低笑，沉香也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不禁摇头失笑：“好了沉香，别太过火。”

沉香顽皮地吐了吐舌头，走到太白金星面前笑道：“金星，您这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好好在这儿养好身子再走吧。”

太白金星一怔，脸上不再是惯常的庸碌表情，但尽管面上尚有疑惑之色，他却并未询问什么，只是沉默着点点头。沉香见状反倒有些别扭，转头看了杨戬一眼，叹口气说道：“我跟您老人家也没仇没怨，那时候跟您过不去也是没办法……你要是不想领我的情也随你，不过报仇什么的最好还是别想。”

太白金星闻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金星爷爷在天庭几千年不倒的时候你这小鬼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报仇？我要是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记恨，我还能活到现在么我！”视线在沉香和杨戬身上挪来挪去，他有些狐疑地道，“不过这么说来，当年钻了我太白空子的真是你这小鬼？跟显圣真君没一点关系？”

沉香刚想开口，却见杨戬勾唇一笑，抢先道：“金星以为呢？”

太白金星见了杨戬如此表情心中立时警铃大作，干笑了一声才道：“……太白与真君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避重就轻。”杨戬神色莫测。

“真君若是牵涉其中，只怕我太白当年就魂飞魄散了，哪儿还会有今天呐！”不知是不是离开天庭久已，往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太白金星此刻全无打官腔的兴致。如今这情形自己这条老命就在这面前三人手中，他心中到底有气，话锋不由直指杨戬行事狠辣。

“金星的意思是……”这次接口的却是沉香，脸上犹有揶揄之色，“沉香做事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咯？”

“哪里哪里，”太白金星感到背脊上似乎有涔涔冷汗，立刻见风使舵，“三界内谁人不知沉香你最宽和厚道？”

沉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自然是……”太白金星慌忙接口，但说着竟连自己都怔住了。虽然沉香为人温和与前司法天神杨戬有天壤之别，但那不过是下界小神或者无甚眼色的上仙的看法，真正位于权利中心或是熟悉朝政权柄之人谁也不会被这种假象迷惑。沉香行事惯于刨根寻底，若决定清理什么势力也往往一锅端尽。虽不乏对一些局外人手下留情，但自己显然并不在其列……为什么，沉香虽然几乎把他赶尽杀绝，但又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甚至一直将他藏在此处养伤？

他越想越困惑，不禁疑惑地看向沉香。沉香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一足落在雪地上，踩出了沙沙的声响，他有些失神，却听杨戬在一边轻声说道：“自然是真的。”

沉香怔忡不语，回忆起太白金星浮躁虚夸的赞扬，心中有点苦，嘴上却笑道：“什么宽和厚道，积德而已。”

太白金星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沉香絮絮道：“好啦金星，您老人家刚醒，又没了法力，身子骨还弱着呢。还是赶快回去歇着，外边冷。”他刚想说什么，却见沉香袍袖一挥，迎面而来一阵暖风，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笑吟吟地让小玉将太白送回窟内休养，沉香嘴角的笑意淡下来，抬起头仰望为冰雪覆盖的山巅，并不说话。杨戬缓步走到他的身后，安抚地拍了拍外甥的肩，同样没有开口。

等到小玉安置好太白金星出来的时候，两人脸上已无一丝异色。太白金星的意外苏醒只是一个小插曲，几人很快将其放诸脑后，说起正事来。营救瑶姬的具体计划杨戬与沉香早已商量妥当，此时来找小玉也不过将详情一一相告罢了。小玉本是聪颖之人，两人的计议与沉香原本的谋划所差不大，况且她所需做的本就只是静待沉香将瑶姬送来罢了，当下立时微笑道：“我明白了。”

沉香点点头，又看向杨戬：“那舅舅，我去给玉帝下饵，您和小玉便在泰山等等。”

杨戬笑笑，未再嘱托什么，只是轻声道：“万事小心。”

九重天上，瑶池。

沉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副寒玉文楸。一身明黄的玉帝坐在案边，一手支颐一手举杯，视线正落在案上的棋局上。沉香想起他刚进南天门便有仙官前来通报玉帝召见，不禁微微皱眉。迟疑片刻，也不上前见礼，而是直接坐到了玉帝对面，微笑道：“听说陛下棋瘾又犯了？”

玉帝仿佛这时才察觉到沉香的到来，呵呵笑道：“是沉香啊？来来来，陪朕对上一局。”

说是对弈，玉帝却并未收拾盘上零零散散的几个棋子，只眯着眼笑。沉香低头看了片刻，伸手落下一子。玉帝的长寿眉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道：“司法天神这一子走得险啊！”

沉香似是全没察觉三界至尊话中深意，只笑了笑道：“沉香棋力不精，倒让陛下见笑了。”

“不妨，不妨。”玉帝连连摆手，目光却仍只落在棋局上，“天庭弈棋高手多得是，但若论棋风，却没哪个及得上你司法天神啊！”他拈起一枚棋子缓缓落下，这才笑叹道，“朕只道你喜欢在落了下风时剑走偏锋险中求胜，倒没想到风平浪静的稳当之局你也要搅出波澜。哈哈，沉香你的性子可真是百年如一日啊！”

沉香微微一笑：“风平浪静的稳当之局沉香当然喜欢，只是若一力求静求稳，三界之中何人是陛下对手？这样的棋……沉香可不敢下。”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啊！”玉帝眯起了眼，漫不经心地道，“下界那些山神土地都上哪儿去了，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吗！”

沉香执棋的手顿在半空，半晌才道：“沉香不懂陛下的意思。”

玉帝阴鸷的视线扫过沉香没有半点慌乱但同样没有半点“不懂”的面孔，将一丝疑惑暗藏于胸，仰天打个哈哈，岔开话道：“话说回来，距离蟠桃宴已有半月，也不知思思和……衡儿的搜捕有什么成效啊？”

沉香面上越发恭敬，心中却暗自冷笑，但冷笑之余却也松了口气。千百年来，无情无心的三界之主最乐意做的便是观察感情，无论是爱是恨还是爱恨交织，都能引发他的好奇。虽说惯于隐身幕后，但当三界之中偶然发生了什么他意料外的事时，他也不讳于偶尔露个面以显示自己的存在。沉香很早以前便知道，如果说这位陛下除了统治三界的本职工作之外还有其他乐趣，也许只有两个。

一个是酒，另一个……则是如同猫逗耗子一般戏弄他的臣下。

没有感情的死物最好奇的对象便是感情，然而千万年来他看过的感情已然太多。之所以到现在还未厌倦，只是因为百多年前的舅舅，还有……如今的自己。然而玉帝看得清舅舅的感情，却看不清我的。沉香眼帘下垂，掩去目中瞬间的讽刺。

发现自己神鬼莫测的感情居然也能当做应对玉帝的筹码的时候，他几乎笑出声来。但这样好的筹码，他自然不可能舍得放弃。所以在几百年后再一次迎上玉帝这好奇却冷漠的刺探时，沉香冷静而镇定地，如同几百年前一样，拿捏着尺度令目中闪过了一丝痛色。玉帝见状神色柔和下来，像一个最寻常的长辈那样笑道：“朕知道你心疼思思和衡儿，埋怨朕不该把抓捕龙八夫妇的活儿交给他们。”

这话不好接口，沉香心中一紧，慢慢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衡儿和思思都已不小了，趁着蟠桃宴立下的小功，也正好历练历练。”

“小功？”玉帝微微一笑，“蟠桃宴上若没有思思和衡儿，众仙现在可还都中着毒啊。沉香，朕知道你谦虚，不过这儿女的功劳，可与你无关，太过谦虚可就矫情了。”沉香低声应了，却听玉帝感慨地叹道，“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思思与衡儿竟都这么大了……对了，算来自衡儿进入军中以来，你们一家人便没怎么团圆过。”

他流露出关怀的神色，问道：“要不要选一天你和衡儿都闲着的日子，让瑶姬和思思也下凡一趟？”沉香一怔，只听玉帝摇头自语道，“不成不成，现下天庭人心惶惶，瑶姬和思思须得有一个留在天庭……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让瑶姬随你下凡一趟见见莲儿，沉香你看如何？”

沉香沉默片刻，拢在袖中的手握得死紧，慢之又慢地道：“陛下……陛下是不是也，发现了我舅舅的踪迹？”

“啪”的一声，玉杯磕在案上，玉帝抬起头，叹息道：“你也察觉了？”

沉香低头道：“但他不肯见我……不只是我，还有娘，哪吒大哥，他谁都不肯见。”他像几百年前那个孩子一样无措而茫然，声音低得细不可闻，“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我知道是我们对不起他，可是……”

玉帝见状不由皱眉道：“沉香。”

沉香闻言全身一震，脸色迅速变为苍白，半晌才道：“沉香失仪，请陛下恕罪。”

玉帝叹口气道：“朕知道你心急，但朕也一样心急！罢了，先找到戬儿要紧。除了瑶姬，你还需要什么人？”见沉香摇头不语，玉帝也不再多说，看了眼已然乱作一堆的棋局，道：“既是如此，朕这便叫瑶姬过来。”

……

送走了沉香，玉帝摇晃着琥珀玉杯，朦胧的醉眼里却有冷冷的嘲讽。他仍然记得几百年前这个杨戬之后的司法天神跪在自己面前，神色是再多的后悔与愧疚，也掩饰不住的……耻辱与痛恨。那时他是怎么说的？好像是说着尊敬与仰慕吧……然后把几百年来杨戬沉冤昭雪的唯一一次机会亲手毁去。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这一次，察觉了他“最亲爱”的舅舅可能还活着，于是急不可耐地来向自己请旨。说是杨戬躲着不肯见他，所以动了请瑶姬出面的念头。说是路上给瑶姬解释杨戬的所作所为……呵呵，解释是假，煽动才是真吧。

只要杨戬不在，刘沉香便永远是三界扬名的英雄，手握司法天神的滔天权势。纵然在知情人的眼里，他的一切都来得如此可笑，但只要能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幸福假象，内里的真相又有谁会去追究？但若杨戬回来，他刘沉香几百年来所拥有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呵呵，戬儿，你若知道你苦心栽培的外甥在知道真相之后不但不感激与你，反而更加恨你……你会不会，后悔回来呢？虽然这么想着，但三界之主眼中只有冷漠的好奇，而无一丝动容。

不过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试试也好，毕竟他也很好奇……本该被怨灵吞噬得一干二净的人，是如何死而复生，重返三界的？蟠桃会上东海龙夫妻的那一闹虽让他有些在意，但真正令他好奇的却是瑶姬被劫持那一刹自瑶池边缘传来的熟悉力量。那样的熟悉……熟悉到让他产生亲切的错觉，以至竟有些失控地放出了封印在三山的神兽作为试探。

好在戬儿那孩子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重新加固了三山的封印。长寿眉下的眼睛微微闪烁，其中的涵义纵然是玉帝自己也未必明了。或许是入戏太深了吧……醉意上涌间，玉帝持杯的手微微一颤，竟失手打翻了玉杯。清澈的琼浆玉液流淌过指尖，他有些不耐地以法力消除，突然想起了一些相当久远的往事。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他似乎曾对刘沉香说过，在他饮过的美酒中，还属杨戬相赠的万年陈酿最佳。他说的是实话，然而整个三界却只有刘沉香一人听到。而这一劫过后，三界中，应当便再无人知晓了吧？可惜了司法天神这个位子，除了杨戬与刘沉香，天庭还有谁能坐稳呢……

玉杯摔了，便直接就着壶嘴痛饮。仙酿入喉，既醇且香，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是哪家神仙送来的，却不易察觉地一顿。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司法天神呈上来的极品。不知是否会有一天，他又将对着另外的什么人，谈笑着说起平生饮过的佳酿中，还属司法天神献上的最佳。至于到底是哪个司法天神……三界之主似醉非醉地笑了一下，微醺着合上了眼。

……

沉香并不知道此时的玉帝竟对他起了几分惋惜的意思，不过即便他知道也不会有什么动容。说起来作为唯一一个亲眼看着玉帝将杨戬送上封神台作为祭品的人，沉香本该恨他入骨的。这样的恨意应当是纵然他知道玉帝不过是个死物也无法抹杀的，就如在伏羲水镜里追溯过那几千年的众人对王母的恨意一样。但沉香却知道，自己并不恨玉帝。非但不恨，或许还有些若真若假的谢意。

他刘沉香不是杨戬，从来不是。就算他装得再像，心性也已有极大变化，但智慧机谋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变出来的。虽是踏着杨戬给他安排的路按部就班，但他毕竟并非真的对一切一无所知。既然知道了，就会有感情。有了感情，就会有破绽。这样的破绽，别人发现不了，但他昊天金阙玉皇大帝乃是伏羲神王造出的法器，区区一个刘沉香，如何瞒得过他？

就算在灭神阵破后他在灵霄和兜率都给出了半真半假的解释，但那解释不过哄人一时，要想天长地久地骗下去简直痴人说梦。如果如他所言，他们知道的仅仅是杨戬耗尽真元倾尽全力破了灭神阵，那便绝不至于知道杨戬死去就活不下去。只有知道了更多的隐情和内幕，才会让他们悔不欲生，将自己生存的希望寄托在杨戬身上。

所以玉帝还是看出来了，看出了他们知道了新天条一事全部出自杨戬的谋划，也看出了……他刘沉香伪装在后悔内疚背后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恨意。舅舅他就这么……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留下这样大的责任压在自己身上，让他除了面对除了承担完全无从逃避。后来，他也曾恨过他对自己的肆意摆弄，恨他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卑微渺小，恨他让自己沦为一场天大的笑话……仿佛，只有依靠着这蛮不讲理的恨意，他才能继续着、坚持着、支撑着在那条死路上走下去。

但是在他发现那丝恨意竟能成为他抗衡老君稳住玉帝的筹码时，他便再也恨不起来了。那是……世间待他最好的舅舅啊！纵然身死、三魂七魄连带肉身元神全都毁了个干干净净还能庇佑住他、给他力量的舅舅……他怎么能恨他？

正如他对龙吉公主说过的那样，如今的他，宁可死也不会去曲解杨戬的心意。至于多年前那切实存在过的恨意，他当然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然而比起杨戬来，它们一点都不重要。反正很多年前他便已认清了自己有多自私虚伪，他并不在乎继续这么自私虚伪下去。

沉香自嘲地笑了笑，呵，真该好好感激灵霄殿上的那位。若非他看出了自己隐藏至深的恨意，只怕这个司法天神的位置早就坐不下去了。不过，即使是玉帝也不会想到，那恨意虽是真的，但在它被自己察觉而得见天日的那一刻，就在阳光下冰消雪融，连一丝水痕也不留下了。

思及此他不禁后怕地打了个寒颤。还好舅舅是几十年前才回来，若换了几百年前……沉香咬咬唇，强行按下了纷乱的思绪。看玉帝的模样，虽然好像对自己起了疑心，但总算搪塞过去了。下界的山神土地……呵，早在几百年前便被他清理得差不多了，亏玉帝这时候才想起来！也是，那些年他尽瞧着自己与老君的争权了，哪里留意得到如此小节？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才会发现除了下界小神，天庭的正神星官也一样在渐渐凋零？

“沉香？沉香？”

身边传来的呼唤让他很快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惯常的温和笑意，沉香转头道：“怎么了外婆？”

瑶姬仙子言行举止均是天庭女仙的表率，优雅从容，但此时她的脸上却有着欲言又止的迟疑。沉香明白她的心事却不点出，温和的笑意一如既往，但目中却有冷嘲闪过。并未露出什么异样，他只是安抚地柔声道：“别担心外婆，您只要跟着我就行了，很简单的。”

然而往日无往不利的安抚这一次却并未奏效，瑶姬豁然止步，立在云端不言不语。沉香见状不由暗自皱眉，刚想耐着性子询问，却见瑶姬素手一挥，广袖飞舞，顷刻间便在四周布出了好几个结界。沉香一怔，默不作声地扬手也布了几个结界，这才缓缓道：“外婆有话要说？”

瑶姬怔怔站了片刻，突然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沉香我问你，若要你在你舅舅和衡儿之间选一个更重要的，你会选谁？”沉香倏然睁大双眼，却见瑶姬自失一笑，随即叹了口气。见沉香仍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己，她忍不住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却若有若无带着一丝凄凉。温柔地为外孙整了整领口，瑶姬低声说道：“没什么，你就当外婆在说笑吧。”

最初的惊愕过后，沉香的第一个感受却是熟悉中夹杂着陌生。脑中飞也似地闪过数个念头，他轻声问道：“外婆您是……知道什么了吗？”

“知道什么？千年前杨家家变的起因还是百年前新天条出世的隐情？”瑶姬淡淡说着，眼眸在触碰到沉香并不意外的表情时显出些许意味深长，“这些难道不是多年以前你刻意让外婆‘知道’的么？”

沉香微微一震，只见瑶姬的指尖抚过几缕散发，语气越发淡然：“我本以为是莲儿，但看莲儿的样子……”她缓缓摇了摇头，“如何也不可能把分寸掌握得如此好。既把‘真相’揭露出来，又不至于让这‘真相’刺激到我，尤其不能让……皇兄知道我已知道这‘真相’……沉香，不容易啊。”

沉香的心顿时一沉，脸上也有些僵硬，半晌才道：“……外婆过誉了。”

“哪里，你的手段对付那个‘瑶姬’完全绰绰有余。”瑶姬眼中闪过一缕笑意，“若非如此，我岂有出现的机会？”

沉香一怔，心念电转，忽然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道：“你……外婆……”

瑶姬神色有些疲倦，气质却比作为女仙首领立于众仙前时更为雍容，她掩唇轻声咳嗽了两声，语声飘渺地道：“我是瑶姬，被囚禁了三千余年的瑶姬。”

杨莲被压在华山山底不过二十年便憔悴了数分，何以被囚禁了三千余年的瑶姬出现在他们一家的面前时却无半分沧桑之色？玉帝难道会比舅舅更善待自己的妹妹不成？他们本以为那三千年里瑶姬都是昏睡着度过是以并不知年，但按瑶姬此时的说法……

“整整三千年，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个人……沉香，你觉得这种苦，是你知道的‘瑶姬’所能忍受的？”瑶姬双眼微微眯起，脸上闪过一丝嘲弄。沉香见状脸色微微一变——瑶姬此时的神色，实在似极了杨戬。不，不只是此时的神色，还有她方才说“不容易啊”时的语气……与很多年前笑着夸他“法力见长啊”的舅舅……

沉香的心咚咚直跳，瑶姬却并未留意到他的失神，只是凝视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叹口气道，“可惜还是差点输与了她。”

沉香沉默下来，过了半晌，脸上突然露出了奇异的神色，一字一顿地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瑶姬闻言并不动怒，反而扬眉笑了起来：“你不是已经信了吗？”

沉香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果然，这才是舅舅的母亲。

瑶姬广袖一拂，打断了沉香的感慨：“沉香，我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

沉香见瑶姬神色严肃起来，不由一怔，只见她眉心微蹙，神色间闪过一缕怅然，怔了片刻才低声道：“这几千年来太丵上老君结党营私的证据外婆已收集整理齐全，尽数锁在我卧房窗沿的花盆之中。密咒不难，用你的血开启即可。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参倒老君或是以之要挟你自己看着办吧……也算是外婆临死之前，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沉香微带意外的笑意僵在嘴角，艰难地控制着自己问道：“外婆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临死之前”、什么叫“最后一件事”？

瑶姬不欲多做解释，便只摇了摇头道：“你放心，纵然外婆死了，也会拖得那个‘瑶姬’与我一起，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只当……你只把我当做数百年前的王母即可。”

沉香不可置信地倒退两步，半晌才冷静下来，咬了咬牙道：“这话您别对我说，沉香听不懂。我……我这就带您去找舅舅，有什么话您直接对他说！”说罢，举手一扬便待撤去结界。瑶姬见状心下暗叹，长绸飞舞阻住了沉香，苦笑道：“沉香，你这是在逼外婆了。”

沉香只觉手脚冰凉，蓦然抬头，一字字地道：“对，我就是在逼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逼过多少人？早在数百年前对杨戬跪下那日起，他便开始了无休止的逼迫之路。小玉龙八哪吒哪个他不曾逼过？连他亲生母亲都差点被他逼疯，也无所谓再多一个瑶姬。

瑶姬眼神微闪，收了长绸苦笑道：“你这孩子，如何与你舅舅一般模样？明明是外婆在逼你而非你逼外婆……”顿了顿，她忍不住轻抚上沉香煞白一片的脸庞，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沉香摇了摇头，轻声道：“外婆，舅舅刚回来，您怎能忍心离开？”

瑶姬眼神闪烁，涩声道：“沉香，你不明白。”沉香闻言也不开口询问，只定定看着瑶姬。瑶姬侧头避开他的视线，迟疑了半晌才道：“也罢，此事告诉你也无妨，但沉香你须记得，万万不可让你舅舅知晓。”

沉香听了瑶姬的话，心中不由微微一动。瑶姬见他神色便知外孙已猜到些许，不由微微一笑，微哑的声音在云间传开，寂寥怅然却又带着无限的温柔与怀念。

很多年以前，天庭还不是现在的天庭。玉帝与王母虽说号称统领三界，但天地间的古神异兽各路修真并不曾真的将这天庭放在眼里，而对这一现状，纵然是玉帝王母本人也无可奈何。那时天条虽已存在，但松松垮垮几乎没有约束之力，天庭的神仙也没哪个真的把天条当回事，三不五时便会各自下凡游历，期间与一二修真甚或凡人结一露水之欢也是常有。然而对那蛮荒时期的往事略有所知的，整个天庭也再剩不下几人了吧？

她从未后悔过爱上杨天佑，但她若早知道自己与丈夫的结合会给他们的儿女带来如此大的灾难，也许早在他们相识的最初，她便会选择与那个男人相忘于江湖。然而世事难料，而比世事更难料的，则是高悬于顶的天意。

——那是连那位被尊称为神王的伏羲大神也无可奈何的东西。

高于宿命的传承，高于众生的诅咒，势必要由某个特定的人来承担。她无从拒绝，只能接受。然而接受，并不代表放弃。在她漫长的一生之中，向来信命也认命，但唯有这一次，纵然她仍然相信命运的存在，却再不甘愿认命。她已不只是玉皇大帝的妹妹、杨天佑的妻子，她更是一个母亲。身为一个母亲，她便是拼尽自己所能，也要为她的孩子挣扎出一线生机。

三界之中神通最为广大的伏羲神王为此掐算了九九八十一天，而后她则像个丧心病狂的赌徒一般，为那亿万分之一的生机赌上了她的一切。

天庭金精所制长命锁，锁魂、锁魄、锁神、锁命，不离本尊或是至亲至爱之人身躯咫尺之遥片刻，经血肉之躯千年温养，集九天十地业海轮回之执念，始重塑一元神。

沉香自怀中掏出了金锁，喃喃道：“难怪……金锁跟了舅舅近三千年，却不曾修出半点灵气。”

瑶姬手腕翻转，露出掌心中一支金色发簪。并没留意到沉香陡然变白的脸色，她只继续解释道：“天佑用我的金钗改成了一枚金锁一支金簪。金锁金簪本是一体，金簪被我丵日日以心血浇灌，威力更在金锁之上。金锁可保元神，金簪则另有作用。只要找一机会令金簪与戬儿的元神相融……沉香？怎么了？”

沉香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忽然整个人半跪在了地上。元神相融？杨戬的元神所在……自然是他额间的神目。脑海中的一幕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沉香又是一阵哆嗦。那锋利尖锐的簪尖，慢慢、慢慢地靠近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人的天生神目……那人微带寂寥的笑意慢慢放大，只痛得他恨不得身在狱中的乃是他自己。然而，若是这一切……

沉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愈加剧烈的颤抖看得瑶姬忧心不已，全不明白外孙怎会突然失态至此。沉香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只是低垂着头，双手无意识地扒拉着膝下的云彩，失神地道：“外婆，您还没说，那个‘瑶姬’到底是谁？还有，您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沉香的声音飘渺得似要散在空中，瑶姬不由一怔。但她心知沉香突然如此必有原因，便只柔声答道：“之前似乎也断断续续醒过几次，但都迷迷糊糊无知无觉，真正恢复神识大概是在半月之前。至于那个‘瑶姬’……”她忽然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色，摇头道，“是当年自莲儿身上所取的一点本命真元，融合了我的部分记忆化身而成……怎么了？”

沉香闻言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半晌才勉强笑了一笑，低声道：“没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沉香一点一点把震动压回内心深处，竭尽所能让自己显得与平时无异。缓缓抚摸着金锁，第一次用法力探究这伴随了他数百年的旧物。与杨戬一样，瑶姬永远不会坦白地将她做过什么告知于人，但沉香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无知小儿。有些事纵然瑶姬不说，他也并非猜之不出。不错，他终于猜出了瑶姬与金锁金簪的真相，尽管这真相让他感受到了比纯然的疼痛更苦涩的寂寥。

千年之前，瑶姬以金簪金锁为媒，给她的二儿子留下了最后一个退路。其后千年风起云涌，世事苍茫沧海桑田，杨戬一如当年伏羲神王的预见一般一步步将自己逼至退无可退的绝路。瑶姬被囚千年也不忘日日以心血浇灌金簪，终于在功成被释放的那一日耗尽心血，不得不陷入沉睡，而将自己的身体拱手相让。

自华山劈开到半月以前的整整数百年，控制着这具身体的，都是……拥有着瑶姬记忆的，杨莲。

沉香苦笑，知道自己再不能往深里探究。不欲瑶姬多问，他低声道：“外婆，还有个问题，我不知当不当问。”尽管已做了掩饰，他话语间的苦涩仍不自觉地泄了出来。沉香一怔，不由自嘲地摇了摇头。

瑶姬看着沉香疲惫不堪却强装无事的神色，想起数百年来这外孙在朝上看似谈笑风生实在如履薄冰的模样，心中不由一痛。她并没有问沉香他想问什么，只是轻叹一声道：“沉香，外婆也只是个普通人。”见沉香脸色微变，她并未移开视线，只是眼中有说不清的哀伤蔓延开，苦得让人窒息，“这些年里我虽一直在‘瑶姬’的身体里沉睡，但在她的梦回之时，也能看到她的记忆。沉香，外婆不必瞒你，刚知道戬儿将莲儿压在华山之下的时候，外婆怨过戬儿。”

纵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人心又岂能不偏？她愿为她的儿女豁出命去，但如何能忍受儿女兄妹阋墙？杨戬对杨莲做的若是其他倒还罢了，偏偏……是将她压在山下！瑶姬微微苦笑，慢慢闭上了眼。她不是凡间那些儿女犯了罪自己却是最后一个得知的母亲中的一人，她不会在面对众口一辞的指控时还坚定得近乎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孩子。纵然她的孩子外孙会因此失望因此受伤，她也……不可能改变。

她自然知道沉香对她报以了怎样的期待，可她注定无法满足他的期待。纵观整个三界，也只有一个哮天犬能做到无条件的信任。但即便是哮天犬，能给出的也仅仅是一腔纯粹的相信，而非真正因理解而产生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