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一愣，急道：“沉香，你这样会引起别人怀疑的！”

沉香摇头，自嘲地笑道：“如果为了避免这么一点风险就要让敖春吃这样的苦头，我怎么配当他的兄弟？反正我这几十年来一点动静都没有，谁还会起疑？何况……何况我已经……”

他咬了咬牙，不再说下去，只是控制着温润的法力流过龙八全身。重创的身体一点一点被修复，到最后一寸筋脉也通畅了之后，沉香吁了口气，临空书符，拍向敖春的额头，解开了他被封印的神识。

小龙的目光渐渐清明起来，片刻之后光芒一闪，出现在几人面前的已是人形装扮的敖春。未及沉香与丁香开口，敖春抢先道：“沉香，收起你那一脸愧疚的表情，我龙八不稀罕！”

他的脸色还很苍白，披头散发一脸狼狈的样子，然而他的目光却很亮，甚至比他十八岁时更亮：“你要是敢再对我说一次‘对不起’，我就把你的计划昭告三界让你什么都做不成！”

沉香苦笑一声：“我哪里敢。”眼见敖春与丁香脸上同时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立刻又抢先道：“你们夫妻好久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冲着两人促狭一笑，身形已在十丈开外。敖春与丁香颇为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对视时却不约而同红了脸。


两人多年未见，自是有不少话要说。然而说着说着，话题却绕到了沉香身上。

“沉香……好像没什么变化。”虽然已过了几百年，但单独在丁香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时，敖春仍然有些不自在。

“是啊，”丁香干笑一声，把玩着自己的发梢，“我也这么觉得。”

“但是我还是担心……以前他不开心都表现得很明显，就算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可是自从……之后，我就再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了。”

丁香摇头道：“你别妄自菲薄，我们这群人里头也就你和小玉能在他面前说上话了。小玉又被他那个样子地护着……”

敖春苦笑道：“丁香，我总觉得我很没用。虽然一直说了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兄弟……可是实际上我根本没帮到他什么。沉香刚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我知道心里肯定又在觉得自己害了我。”

丁香沉默片刻，同样苦笑起来：“是啊，沉香那个性子……明明以前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可偏偏学了二……揽罪上身，就算我们对他说一千遍一万遍‘不是你的错’也没用啊，只能像现在一样拿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要挟他。”

敖春喃喃道：“居然沦落到得用感情逼他，我这兄弟做的实在……”

丁香伸手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别说这种话。沉香一个就够我受的了，你要是也犯病，我可要垮了。”

敖春叹口气道：“我也就说说罢了……况且沉香也未必真像我们想的一样那么看不开。不管怎么说，这几十年他一个人不也撑下来了么，我们也不用太杞人忧天。”

“说的也是，”丁香勉强笑笑，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沉香为什么要把你送进天牢？”

敖春沉默下来，半晌才似哭似笑地道：“还能为什么？明面上的理由我也懒得说，真正的理由……还不是跟他送走小玉骗走哪吒一样么？只不过这么些年下来，终于轮到我了……沉香好手段，真是好手段！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傻呢！”

“当然是跟那人学的！把至亲至爱至交一个个赶走，赶到最安全的地方，然后留下自己一个当孤胆英雄。这个蠢材，三界之内，哪里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丁香又气又怒地咬牙切齿的时候，龙八却露出了一个恍惚的苦笑。

“不是的，丁香，”他在心里小声反驳着，“沉香没有这么自以为是，他赶走哪吒赶走小玉赶走我，不是因为他在的地方危险……他想让我们呆的地方也不是安全之地，而是……”

然而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柔和地看着丁香恼怒又担忧的侧脸，露出了一个浅淡却温暖的笑容。

丁香此时也察觉了敖春的沉默，不由也安静下来。一室寂寥，两人默不作声地凝视对方，竟傻傻地发起呆来。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轻咳在空旷的居室中响起。敖春面色一变，第一反应自是沉香躲在一边偷看，但他了解沉香至深，即刻便排除了这个想法。一边的丁香脸色也是一白，若非心知那人刻意出声必然非是出自恶意，早已开口呼唤沉香。

沉香早已在居室之中布下严密的结界，三界之中纵然是道祖亲至也无法在不惊动沉香的前提下破开结界。那么会是谁？正在两人惊疑不定之时，只听又是一声轻咳，空荡荡的居室中传来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八太子，丁香姑娘。”

敖春面上现出疑惑之色，丁香拧眉沉思片刻，却突然讶然道：“……二郎神？”

杨戬微微一笑，尚未开口，敖春同样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道：“什么？”

“八太子，”杨戬打断道，“我确实是杨戬。”眼见龙八面上骇色更重，他不再急着开口，而是耐心等待龙八平静下来。过了半晌，敖春终于平复了心神，低声问道，“你的声音……确实是真君，可是你为什么不现形？你在这里，沉香看不见的。”

杨戬一怔，显然没想到龙八沉思良久问出的竟是这个问题。沉默片刻，他苦笑一声，无奈地道：“我现在有形无体，莫说现形，连接触实物都要耗费大力。”

敖春一震，试探着道：“是因为……那个灭神阵？”

杨戬闭了闭眼：“竟连你都知道？”

敖春面色一变，低声喃喃：“竹屋里的真君果然是假的……”他心神不宁，却听杨戬低声道：“八太子，从前的旧事不要再提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三百多年前，沉香身上发生了什么？”

敖春尚未开口，他身边的丁香却抢先道：“慢着，你怎么证明你是二郎神？”

杨戬一怔，心中浮起错愕的感觉。要知几千年来，杨戬便是杨戬，从来无需证明，谁敢假冒？然而如今的局势却非得他拿出些证据来，才能取信眼前的敖春夫妇。

以他的性格，本也不会向敖春询问打听沉香的事，只是此时机会难得，他又确实担忧沉香。加之方才在神殿后园听到沉香与丁香的对话，知道几百年来敖春一直陪在沉香身边对他助益良多，又思及当年神殿密室中龙八之姐龙四的支持陪伴，才放下身段耐心与两人周旋。

只是如今……沉吟片刻， 杨戬还是无奈地道：“你们要我怎么证明？”

龙八脱口而出：“‘渐尘散歌瞑’下一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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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龙八和丁香都知道了……嗯，于是2G大概再三四章左右就能正式回来了=v=

空荡荡的居室中不断传来龙八那一问的回响，然而杨戬沉默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龙八与丁香即将忍耐不了那诡异的气氛，便要张口呼唤沉香之时，他才沉沉地吸了口气，不答反问：“我作这阕《寿楼春》的时候，并无他人在旁。除了你和沉香，还有多少人知道？”

龙八心中一惊，脸上已然变色。杨戬默不作声地看着龙八挣扎良久，才艰难地开口道：“你……若你真的是真君，三百多年前发生的事为什么不问沉香，反而要来问我？”

又是一阵沉默。龙八只觉得自己的掌心已渗出冷汗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说，更不知道他想听到怎样的回答。心神不宁间他却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是丁香。丁香的掌心也是湿的，但她把自己的手抓得很紧。龙八反手握了回去，十指相扣，仿佛连心也定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久违的冷静中带了些许怅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因为我无法去找你姐姐或是小狐狸。”

龙八一呆，却听身边的丁香已不屑道：“四姐小玉和我们有什么区别？敖春问你的是你为什么不找沉香！”

杨戬这一次却并未迟疑，答得很快：“好，我去问沉香就是。”

这话一出，龙八固然心中一颤，丁香更是花容失色，连忙道：“别别别！别去问沉香……我、我们告诉你就是了。”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了敖春投过来的视线。心知自己方才的话已表示信了对方便是二郎神，她红着脸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地剜了敖春一眼——现在怎么办？

敖春哭笑不得地回视她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杨戬饶有兴致地旁观这对小夫妻来来回回打了七八个眼色，终于又干咳了一声道：“如何？”

不知是否错觉，敖春与丁香都觉得自己似乎竟从那两个字里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在龙八本就七零八落的袖摆被丁香扯得更加破烂，烂得竟化成碎絮往地上飘之后，两人总算达成了一致。

龙八深深吸了口气，脸上已不再是方才少年意气般的神色，而是多了分沉郁苦闷，低声道：“我只说发生了什么，至于沉香要做什么……我发过誓，对谁也不能说。”杨戬一怔，却见敖春低垂着视线，缓缓说道，“三百多年前……小玉又怀孕了。正在她……在她生产的时候，从前的仇人在华山布了阵，把整个圣母宫都封了起来。”

“仇人？”杨戬忽然涌起不详的预感。

“还藏着掖着做什么？”丁香打断了敖春的断断续续，冷笑一声道，“双花洞五十七条人命，尽数死在宝莲灯下。洞主的女儿侥幸逃过一劫，潜心修炼了千年，这便报仇来了。”

龙八听到这里才抬起头。仍然年轻的脸上却添了沧桑，他的神色一时之间变得无比复杂。沉香。他在心里喊着这个名字，然后尽力让自己不露出半点嘲讽，在杨戬的沉默下，若无其事地道：“就是这样。那时我和丁香不在华山，赶回来的时候圣母宫的侍女仆役都已死在阵中，小玉拼死生下了孩子……”

“还发生了什么？”杨戬的语气无悲无喜，然而平静中却隐藏着什么让人窒息的东西，“我知道没那么简单。小狐狸没事，思思在天上任职，有事的是……”

“有事的是刘先生。”这一次开口的是丁香，她力图镇定，然而微颤的嗓音还是出卖了她，“他帮沉香挡了三圣母一掌，而后，而后整个人就化成了灰烬……一句话也没留下。”似是还记得当年看到那场景时的惊恐，她睁大了眼，目中尽是茫然，“可就算如此，他也只是个凡人，挡也挡不干净……若不是我和敖春到得及时，沉香，沉香他……”

敖春一把将丁香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脊安抚了片刻，才哑声道：“真君，丁香所言，无一不是实情。当年她的魂魄自神斧中离开之后，便失去了过往的记忆。直到三百多年前看到沉香差点……才回想起了一切。”

深深吸了口气，他有些麻木地自语道，“当年三圣母是被那双花洞的妖精控制了才会……事了之后，她并不记得自己曾做了什么，沉香也不敢让她知道。可是先有九灵洞，后有双花洞，沉香实在怕哪天他应付不来，便干脆禁了三圣母的足，又对整个圣母宫下了血咒……不是与三圣母有血缘之亲的人，绝无法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进入圣母宫。”

说完，他也不管杨戬相信与否是何反应，只是小声地安慰着怀中的丁香，低声说着“沉香没事”。良久，他才听到一声寂寥至极的轻叹，那叹息太浅太轻，竟让他差点将之当成错觉。一声轻叹之后，杨戬方才涩然道：“我明白了。多谢。”

敖春闭上了眼：“真君，这件事……你能不能别告诉沉香是我和丁香说的？”

“当然……沉香不会知道我知道这事。”杨戬低声道，顿了一顿，他叹了口气又道，“见过我的事，麻烦你们也先别告诉沉香。”

这时丁香已平静下来，刚挑了眉想要开口，却被龙八暗中一拉，抢先道：“好，我们不说。”

杨戬闻言刚露出一点笑意，却见丁香挣开龙八，不满地道：“凭什么不说？你们没见沉香那个样子……”

“正是因为那个样子……才更不能说啊。”敖春在心里回答，但他并未说出口，只是拉回妻子的手，苦笑道，“丁香，你便信我一次吧。这么多年下来了，沉香不是一直都好端端的吗？何况连三百年前那一劫他都熬过去了……你纵然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沉香吧。”

“信他‘差不多差不多’么？”丁香小声咕哝，却没再坚持。龙八见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却乖乖听话的模样，不由心中一动，竟忍不住亲了她的额头一下。丁香回过神来，想到杨戬还在边上不知哪里，当即便红了脸，一把推开敖春，恼道：“行了行了！——二郎神，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杨戬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要多谢你们这几百年来对沉香的照顾。”

他准备着听到诸如“我们本就是朋友”、“应该的”之类的回答，却没想到丁香一叉腰，甩发道：“真要谢，你不妨好好教训你那好妹……敖春，你捂我嘴干什么！”

敖春沾了一巴掌的口水也不松手，全不在意手下丁香的挣扎，只低垂着视线道：“真君言重了。”

杨戬凝视着他隐藏在阴影中的侧脸，迟疑片刻，轻声道：“自从几十年前我神识恢复，我便一直身不由主地跟着沉香，只是有形无体，没有什么存在感，所以他也不知道。”见敖春与丁香同时愕然睁大了眼，他微微一笑，又道，“若非如此，沉香把这里封得如铁桶一般，我如何进得来？”

敖春听他说得不以为意，但心中却大为震撼。他从不曾想过，杨戬竟会向他与丁香坦白他的现状。他知道这是现在的杨戬最大的秘密，然而他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与了他和丁香！他先前虽然答应了杨戬不告诉沉香他的事，然而大多是从他自己的角度考虑。现在得知杨戬的情况，略一细思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虽然不知沉香这几十年又做了什么，但以他对沉香一贯的了解……恐怕没几桩好事吧。

他跟随沉香几百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好友的变化。知道杨戬未死，沉香虽会欣喜得感激天地，但若是他知道自己几十年来的恶行一一落在杨戬眼中……虽然并不是没有解开心结的办法，但在这个沉香布局谋划的关键时刻，这件事除了令他乱了心神根本毫无作用。

而实际上，几百年沉香也这么过来了，既然真君未死，纵然让沉香再晚上几十几百年知道又有何妨？到他有能力插手的时候，舅甥联手，不比局势未明前自乱阵脚好得多？

龙八暗暗盘算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面色古怪起来：“真君……您真的很宠沉香啊，居然还特意向我和丁香解释……”

杨戬闻言一怔，没想到龙八竟会如此大胆地调侃他，一时骂也不是怒也不是，竟有些哭笑不得。想起当年密室之中亲吻了他却莞尔笑开的龙四，不觉有些怔忡。

敖春筋脉的伤虽已修复，但毕竟曾元气大伤，轻声咳嗽了几声：“对了真君，还有件事……”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告诉杨戬伏羲水镜的事，却听杨戬突然低声道：“收声，沉香回来了。”

果然，杨戬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沉香的声音：“丁香，时间差不多了。”待沉香走近，见了敖春与丁香脸上的表情，不由一怔，调笑道：“知道你们舍不得，不过再不离开，恐怕真的会误事。”

丁香脸一红，啐道：“谁舍不得了？走就走！”

沉香并未在意，只径自对敖春道：“敖春，你体内的筋脉我已经修复好了，但为了不令人起疑，身上的伤……”

龙八点头笑道：“区区皮肉之苦罢了。不就十天么？你放心，保证不让人看出不对来。”

沉香微微一笑：“……那我先送丁香回昆仑。”

“沉香——”敖春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凡事给自己留点余地，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沉香一怔，摆摆手道：“真是，那么重的伤都堵不住你的嘴……”见龙八脸上起了恼色，又连连作揖道，“知道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不跟自己过不去、想不开了就找个不那么厉害的妖怪教训一顿……”

龙八被他一噎，转身气道：“随你怎么折腾，我不管你，以后自然有人收拾你！”

沉香对他做个鬼脸，笑道：“胡说，小玉才舍不得教训我呢！”

他轻挥衣袖，便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龙八眼前。狱室内龙八现了原形，装出一副凄惨模样，心中却第一次浮现了几百年未有过的希望与感激。

而默默跟在沉香身后的杨戬，嘴角也露出了几十年难得的笑意，心中默默想着，龙八与龙四这一对姐弟果真相像……这几百年若没有敖春，沉香怕是也未必能坚持到现在，还把局面掌控到这种程度吧。杨戬心中喟叹，暗想自己当年所设之局终究太过惨烈，竟然令他关心的那些人不得不背负起这么沉重的枷锁。难怪从郑伦到敖春丁香都想方设法劝沉香别太极端，连太上老君也……他苦笑一声，收回纷乱的思绪。

想起方才敖春对自己的调侃，他心中又是一动——虽说成长了不少，不过在他眼里，敖春也依旧是几百年前那条天真单纯的小龙而已。和沉香一样……还是个孩子。神色柔和下来，杨戬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样的性子，难怪能和哪吒成为好友。

思及哪吒，他脸上不禁又闪过一丝黯然。虽然早就知道哪吒对当年的旧事绝不会仍被瞒在鼓里一无所知，但是心中总是会不自觉地期望，他知道的越少越好。想起哪吒在沉香的司法天神殿拂袖而去的背影，他又是一叹。

也不知道哪吒现在怎么样了……如今，他还真希望这小鬼仍是从前那个整日与朋友凑热闹满三界降妖除魔的性子了。他默默跟着沉香将丁香送到华山圣母宫后的一所旧居之前，不禁又是一怔。

只听丁香轻笑一声道：“沉香，你还真会选地方。玉虚洞也好，这里也罢……”

沉香温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丁香拍了拍并没有什么灰尘的石凳坐下，托着腮轻声道：“沉香，自从我想起来那些事之后，你从来没问过我……还恨不恨二郎神呢。”

沉香一怔，慢慢道：“那我现在问你好不好？丁香，你还恨他么？”

丁香甩甩头发道：“如果我说他是个很容易心软的好人会不会很奇怪？”说着，自己先吃吃笑起来，“说起来其实我该感谢他的，给了我一个发泄的机会……不过，”她皱起眉不高兴地道，“他其实很看不起我吧？被他随便两句话一说，就那么……”

沉香摇了摇头，纵容地笑道：“嗯，是他不好。”

“喂，你就是要哄我也表现得有诚意一点吧！”丁香敲了他脑门一下，恼怒地道，“不过当年年纪小不懂事嘛，真的不能全怪我对不对……如果换了你娘她肯定比我还夸张……”

“丁香！”沉香面色一沉，还未开口，只见丁香举起双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你娘，那是你的家事，我不掺和。”

她微微一笑，神色突然温柔沉静下来：“虽然他自以为是的个性真的很讨厌，不过比起他，我其实更讨厌自己。”她抬起手阻止沉香开口，闭上眼，“真的很讨厌啊……软弱、自私、任性、推卸责任……”

她慢慢趴到桌上，将一边脸颊埋在臂弯之间，“不过就算是这样的我，也会有敖春这样的笨蛋那么喜欢着呢……”扑哧一笑，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沉香，“所以沉香，就算再讨厌自己，也不要自暴自弃。你看我当年疯成那个样子，现在不也好端端坐在这里陪你聊天？”

沉香忍俊道：“是我在陪你聊天吧？”

丁香脸一红，瞪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我跟你说真的，沉香，我知道你让你娘恨你是为了让她发泄情绪，可是这真不是个办法！”她扭过头去，低声道，“你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本，只有狠下心让她真的明白……”

“……没用的，”沉香叹息着打断了丁香，见她愕然抬头，苦笑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我了解娘的性子……何况，我欠她太多，又怎能忍心让她……”说到此处，他不禁微微一顿，有些尴尬。

丁香挑了眉道：“是啊，不忍心让你娘受苦，倒忍心让我死去活来？”

沉香干笑一声道：“丁香……”

“别叫我！”丁香白他一眼，“你爱怎样就怎样，小玉都不管你我丵操心什么！只但愿你日后别像你那个倒霉舅舅一样，被她拖累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沉香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丁香却已不客气地轰人：“行了行了，司法天神公务繁多，陪我聊了这么些时辰小女子已经受宠若惊了。走好了您呐，没事别来烦我！”

沉香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摸摸鼻子驾云回了神殿。他并不知道，杨戬在他身边不远处，露出了怎样复杂的神色。

三妹……他静静想着，若是在华山祝寿前听到丁香的话，以他天生护短的性子，少不得要恼上丁香三分。但在经历了年复一年的寿宴之后，他已无比清楚这个女子所言，没有分毫的夸张。

若只是他自己，他真的并不在乎甚至甘之如饴，可是，沉香是无辜的。想起沉香每年在华山的模样，还有双花洞五十七条人命……杨戬心中不由一痛。

丁香对沉香说的那些话，最开始其实只是想让自己知道她不恨他——就算他杀了她她也不恨他……只是说着说着话题竟偏到三妹那里去……这个丁香，明明方才被龙八逼回了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后便一直在后怕，嘴上却又口无遮拦半点不肯让步，非要全说完了才行。杨戬微微地笑了，与小狐狸完全不同的女孩子，不温柔不贴心，但是，正如她自己说的，就算身上有再多的缺点，也同样有着闪光的部分，才会让敖春对她那样死心塌地。

那么努力地说着一切，不惜惹怒我也不肯住口，是想让我好好保护沉香么？是了，与自己不同，在这个女孩子的心里，三妹和沉香，并不是一体的……杨戬闭上眼，嘴角露出苦笑，真的从没想到，三妹她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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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彻底黑了的三圣母。以《人生》中三圣母的性格，能说出“反正，妖怪里没几个是好人，死了也活该！”这种话……我就不信她在华山当地仙的时候只整出过一个九灵洞惨案！
至于刘彦昌，我没打算洗白他。不过在我心里，哪怕不是个“普通的凡人”而是个“卑劣的凡人”，为了儿子去死这种事也是做得到的吧。就算先前他是因为中了术法……但是凡人善变不是么，老刘被那么折腾一把，稍微有点变化应该还是能接受的吧。
关于龙八夫妇。宝剧里我不喜欢丁香，但是有了《人生》诸位作对比，她忽然变得可爱起来了，囧。另外，无论宝剧还是《人生》，我都挺喜欢八太子的。

十天中沉香又去过几次天牢，但往往来去匆匆。许是丁香不在的缘故，敖春也并不如那日一般开朗多话，言谈间只是随口问起沉香这几十年的生活。他问得不甚认真，沉香便也答得随意。然而沉香心中却不觉有些疑惑，毕竟他与敖春相交数百年，知道这个兄弟哪怕表面上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心底深处却一直担忧自己会被心魔所困。

但几十年未见，敖春却似放下了什么心中大石一般，整个人轻松了不少。难道是因为之后便可以自由地与丁香一同下凡？不对，以敖春的责任心怎么也不可能在还有事没做完的情况下这么悠然，况且，他也不是见色忘友的人啊……还是说他见我这么过了几十年也没出什么篓子所以终于对我完全放心了？

他狐疑地看了眼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打呵欠的敖春，不由更为困惑。算了……大概是我想太多了。他有些无奈地揉揉眉心，迟疑片刻还是轻声道：“八太子，我要走了啊。”

敖春保持着龙形，伸出一只爪子挥了挥道：“好走不送。”

沉香顿时觉得自己的不舍好像一场笑话，刚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就听敖春笑道：“又不是诀别，你还指望我说什么？”

沉香不满地咕哝道：“可你也表现得太开心了点吧？”

“不然如何？”敖春长长的眉毛微微抖动了一下，“洒泪挥别？那多矫情。”

沉香一噎，苦笑道：“我说不过你。”

“沉香，别忘了丁香早就说过，你在别人面前怎样我们不管，但在我俩面前——”他抬起眼，一字一顿道，“就算是装的，也要笑出来。”

沉香一怔，眼眸微垂，嘴角却真心地勾了起来。

要笑，于他本不难，然而若是他在这两人面前露出司法天神的标志微笑，有九成的可能会被丁香的拳头招呼，剩下的一成则是敖春故作客气生疏的皮笑肉不笑。这样的一对夫妻……哪怕明知他罪孽深重合该万劫不复，却从来不曾放弃他。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十日便过，又是一年蟠桃会。

众仙分席而坐，仙乐飘飘，又是一派玉宇气清的祥和之景。沉香含笑坐在司法天神席上，看向会上献舞女仙的目中充满欣然与喜悦，但他拢在袖中的左手已紧握成拳……今日这场戏，容不得半点差池。

杨戬并未站在沉香身边，而是退至瑶池边缘，遥遥旁观着一切。就在半刻之前，敖春已破开了结界离开了天牢。那一声隐藏在丝竹声中的龙吟不会被天庭养尊处优的神仙察觉，但在杨戬与沉香的耳中，却嘹亮得足以破开重重天幕，直达瑶池。杨戬的目光缓缓扫过有资格参与蟠桃会的高阶上仙，露出了明显的不屑与嘲讽。

直到敖春与丁香几乎敲锣打鼓地冲进瑶池，席上众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哄闹了起来。然而即便是惊慌失措也是有真有假的，在那些经历了数千年变幻风云的老狐狸眼中，好奇与疑惑显然更占上风。沉香仿佛置身事外地旁观着那些神仙眼中的惊慌与好奇，然而下一刻，他的眼中便闪过了满意的光芒。

——除了数百年前近似儿戏的大闹灵霄，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神仙眼中看到同样的恐惧。当年顽童也似的胡闹把戏若没有幕后对局者的操纵断不能有如此成效，今日……自然也是一样。沉香不动声色地将席上众仙的反应一一记在心里，露出了莫测的神色。

席上好记性的神仙自然也还记得，数百年前刘沉香大闹天庭时，他的帮手中便有东海龙八与凡人丁香。当然他们也记得龙族与吞服灵丹而勉强成就的仙体能有多少法力，这也是老狐狸们从容而稳如泰山地扮演慌张的底牌。然而，在发现自己突然全身空空荡荡，十成法力竟似半点也使不出来的时候……他们终于意识到，就算是龙族与凡人也能轻易要了他们的命！

沉香冷冷看着突然死寂下来的瑶池，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的笑容。没有飞扬的尘土、没有凌厉的杀气、没有被杀得七零八落的天兵天将，便不能大闹天宫了？千年的蟠桃、万年的琼浆玉液纵然难得，必要时也能成为杀人不见血催命符！

只可惜，他心中暗叹，再毒的果子再厉害的酒也要不了御座上那人的性命，不然……眼神一闪，沉香扬起锁链，链结直指曾经的至交好友，带起无比凌厉的杀气风声：“东海龙八！”

敖春挥耙相迎，冷笑道：“来得好！”丁香身形一晃，也加入了战圈。

在杨戬的眼中，沉香自是暗中放了不少水，但龙八夫妻攻势之中本也没有露出多少破绽，瑶池内又少有以武入道的神仙，只能看到两人交错变换快如闪电的身影，怎能料到这场看似凶险至极的交锋实则只是两人配合演出的一场好戏？即便是御座上的那人，在根本不知沉香真正实力的情况下，又如何能看出实际情形？

“费尽心血送给灵霄的把柄……”杨戬突然想到那年沉香对老君说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安慰。示弱……是只有沉香才能演出的假象。换了自己，千年以来强横的实力早已深入人心，再怎么算计筹谋，纵然能骗过其他人，也瞒不了老君或是玉帝的眼睛。

几十招过后，只听敖春冷笑一声：“刘沉香，你引以为豪的法力呢？怎么这么不经用？”听闻此言，满天仙神脸色更为苍白。骤然发现自己失却法力已令他们心慌无比，好在沉香任职司法天神几百年来向少出错，只待他击退强敌再做打算，可若是连沉香也……

眼见沉香的身形渐渐慢下来，神仙们的心也提到了嗓子口。御座之上，为一群瑟瑟发抖的天将围住的三界之主突然将目光看向了一个方向——

那里，是一个恐慌至极的赴会仙人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地脱口而出：“要是杨戬还在就好了……”

玉帝眼中浮现阴鸷之色，但他仍是耐心地看向激斗中的沉香与龙八与敖春夫妇。只见战圈中的丁香突然纵身一跃，剑刃直指坐在玉帝身边的瑶姬长公主。

沉香脸色一变，此时锁链却堪堪缠住敖春的钉耙，不及格下丁香的长剑。只听“唰”的一声，丁香的长剑横在瑶姬公主喉前，沉香的锁链却也同样裹住了龙八的颈项。

紧了紧手中的锁链，沉香率先开口：“放了仙母。”丁香未持剑的左手扣着瑶姬的肩膀，扬声道：“你放我们平安离开，我们自会放了长公主。”

沉香正欲开口，却听瑶姬寒声道：“沉香，不可！”

丁香左手施力，抓得瑶姬全身一颤，又道：“刘沉香，今日‘醉流年’之毒竟未能毒倒你是我夫妇失算，但我们纵然输于你手，也必能拉得长公主陪葬！不知孝感动天的司法天神要如何作答？”

沉香眼神坚硬如铁：“天庭威严不容侵犯。”

丁香冷笑道：“好一个天庭之威！好一个狐假虎威的司法天神！这么说，你是要牺牲你的亲外婆了？果然外甥似舅——”

沉香听到此处脸色一变，突然看向玉帝，凝声询问：“陛下——”

长寿眉下的双目隐隐闪过好奇与兴奋，玉帝缓缓开口：“放开长公主、交出‘醉流年’解药，朕赦你二人无罪。”

“兄长不可！”瑶姬奋力挣扎，但丁香神力非凡，她如何挣扎得出？眼见勒住敖春的锁链慢慢松开，瑶姬的眼中突然现出一抹异色。

那是……站在瑶池边缘的杨戬突然惊骇地睁大了眼。这个眼神……他心中巨震，几乎把持不住自己。

而就在此时，丁香却放开了扣着瑶姬肩膀的手，右手的长剑顺势劈向瑶姬，在沉香飞身来阻之时虚晃一剑，越过沉香揽住已然脱困的丈夫，衣袂一动，只留下一句“刘沉香，你会有报应的！”，便欲离开瑶池。

然而恰在此时，巨变又生！一道金光一道银芒分别自瑶池前后向龙八夫妇袭来，金光过处，瑶池边上的奇花异草尽数被焚灼成灰，银芒过处，众仙身前的玉液琼浆全然被寒冻为冰。沉香倏然低头，咬牙掩饰住瞬间的震动，身形一晃已然护持在瑶姬身前。

龙八与丁香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两道光芒不由也脸上变色，然而他们早已不是数百年前甚至未满二十的少男少女。几百年的时光中他们增长的绝不仅是年岁——若非如此，沉香尔敢放心只他们二人大闹灵霄？当下敖春一声长啸，空手招来汹涌而出的雪水冰川裹住金光，丁香剑尖微颤，放出了无穷的炙热炎气撞向银芒。两声沉重的闷响过后，瑶池之上已不见了两人的身影。

这时瑶姬的面色也回复了正常，仿佛仍是那个因为被挟持而惊慌无比却强自镇定的女仙之首。

后面发生了什么，杨戬全然没去留意，他的心神仍停留在瑶姬露出那一抹异样的神色之时。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沉香竟已在司法天神殿的密室之内，脸色奇差无比。

密室里的郑伦显然也已察觉了沉香的不妥，惊声问道：“沉香，发生什么事了？”

沉香跌跌撞撞地扶案坐下，完全没听到郑伦的询问，只是不住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快……”

郑伦眼见不对，一掌拍向桌案，大声喊道：“沉香！”

沉香回过神来，眼见郑伦担忧无比地看着他，勉强扯了一抹笑出来：“没事。”

“什么没事！”郑伦完全不信他的说法，“那么失魂落魄，难道哪吒又跟你翻了一次脸？”

沉香摇摇头，苦笑道：“若真是如此，倒好了……”

郑伦讶道：“这么严重？”

沉香一拳敲上桌案：“我没想到会这么快……不行，没有时间慢慢来了！”

郑伦见他神色不断变化，呼吸起伏不定，知他必是遇上了难题。他在这间密室呆了几百年，还是头一次看到沉香如此控制不住情绪，心中忧虑更深：“沉香，到底怎么回事？”

沉香摇摇头，走向定魂鼎，指尖轻动，撤去鼎外的结界阵法，缓缓叹了口气：“果然给他逃了。”

“老君逃了？”郑伦一愣，随即皱眉道，“逃了便逃了……我不信你没准备，还发生了什么？”

沉香闭了闭眼，咬牙道：“外婆……”

郑伦一怔：“仙母？”

沉香突然惊醒般地住了口，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郑将军，我要下凡一趟，你与我一起走吧？”不给郑伦插口的时间，他立即又道，“这些年你一直陪着我，早已完成了当年对龙吉公主的承诺，也是时候送你回昔年同袍的身边了。”

郑伦闻言脸色一变，一掌拍在案上低叱道：“沉香，你以为你这么说就能打发我？是瑶姬公主对不对？她又做了什么！”

沉香扭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郑伦怒道：“那是怎样！”

沉香沉默良久，终于道：“郑将军，你知道这几百年来王母为什么再也没有插手天庭事务吗？”

“王母？”郑伦愕然道，“怎么突然提起……这跟长公主的事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关系……”沉香伸指扶上额头神色突然变得无比疲惫，“玉帝与王母的真正身份……三界之中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快死绝了。”

“真正的身份？”郑伦疑惑地蹙起眉，“什么身份？”

“死物。”沉香闭了闭眼，缓缓道：“玉帝和王母，不过是当年伏羲神王和女娲娘娘为平衡三界制造出来的……法器而已。”

像是知道郑伦的震惊，沉香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继续道：“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谁来做这个三界之主与我何干？但是……”

“瑶姬公主呢？”郑伦像是终于回了神，打断沉香的话音中竟有了丝颤意，“也是……法器？”

“不完全是，”沉香的眼神一点点冷冽起来，“但若是放任不管的话，总有一天她会……”他的语声渐低，成了喃喃，“他抛弃了一切才换回来的，为什么会这么快……”

眉心紧紧蹙成一团，沉香的语气却坚决起来：“不管为什么，我都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会把外婆救回来！”

郑伦怔忡地看着沉香片刻，低声问道：“这几百年来，你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救回长公主？”

沉香低下眉苦涩一笑：“不是为了什么大义、更不是为了三界众生……而只是为了一个人……将军你，对我很失望吧。”

郑伦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你以为我想说三界？三界众生跟我有什么关系……算了，先不说这个，不过沉香你是怎么看出长公主已经……呃，不对了？”

“她的眼神，那么冷漠而怨毒的眼神……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骗不了我。”顿了顿，他沉吟着道，“一百年前我试探的时候还很正常，看来变异就出在这几十年……还好，虽然匆忙了些，但应该还来得及。”

“最近几十年？”郑伦一怔，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杨戬好像，就是几十年前突然死而复生的。见沉香询问地看向自己，他掩饰地摇了摇头，“可是之前土行孙那件事，还有更早的殷洪殷郊兄弟……”

“那不一样，”沉香不假思索地道，“早在玉帝放了外婆之前她就……”

郑伦心中一动：“那比十日晒化呢？”

沉香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像是没想到郑伦心思转得如此之快。迟疑片刻，他终于叹息一声道：“我不能肯定……现在一切都是猜测，只有等我成功救回她才能知道真相。”

郑伦想了想，还是收回了“你有几分把握”的问话，笑了笑道：“我与你一同下凡便是。”

沉香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轻声道：“我先去前殿收拾收拾，这次下凡大概又要好几个月。”

待沉香离开密室，郑伦原本坐直的身子突然软软靠在了椅上，低声道：“杨戬，你在吧。”

杨戬并未说话，但郑伦却咧开嘴笑了：“我想了几百年，脑袋都想破了也没弄明白你外甥到底想做什么，没想到居然是为了救你老娘！”

杨戬终于叹道：“我也没想到。”

郑伦笑道：“可惜沉香听不到你说这话，不然他大概会高兴得发疯吧。”

杨戬眼中闪过一抹暖色：“他会听到的。”

郑伦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支着下巴道：“不过说起来，杨戬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现形？对着一团空气说话的感觉真的很奇怪……”说着说着，他突然睁大了眼，只见面前的空气微微浮动了一下，竟若有若无地现出了个人形。

“——杨戬？”

“鬼叫什么！”人形渐渐清晰起来，杨戬面上是千年如一日的冷淡，但郑伦很轻易地便从他的眼中看到一抹切实的笑意。

“这么快就能成形了？你果然不是正常人，”郑伦小声嘟哝着，迟疑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对了杨戬，你有没有想过……”

“我的复生与我母亲的关系？”杨戬微微挑眉，“因为一个尚未被证实的可能，扔下沉香他们再去死一次……郑伦，你觉得我是这种人？”

郑伦一怔，摇头失笑道：“是我想太多了。话说回来……杨戬，你看上去好像没我想象的那么担心啊？”见杨戬微微一震，他仰面靠在椅上，笑得很是不怀好意，“看来是沉香这些年的折腾果真大有成效……连你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说他能做到，你便信了。若换了当年……”

杨戬怔忡片刻，忽然微微一笑：“当年……早已经过去了。”

郑伦支着脑袋笑道：“说的也是。”看着杨戬慢慢消失，他抬起头望向再次推开密室大门，神色已然平静镇定下来的沉香，微笑道：“都准备好了？”

沉香有些诧异地点点头，但并未多问，施法隐去郑伦的身形，走出司法天神殿，深吸一口气，驾云直往凡间。

这几十年间沉香借下凡除妖之机早已游历遍了大江南北，尽管斗转星移数百年弹指即过，他对凡间也并不陌生。倒是郑伦，自封神之后便久居天庭，对下界人间可谓极不熟悉。

沉香对此自然心知肚明，这次下凡行走人间之时便留心着将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不动声色地告知郑伦。好在郑伦本是聪颖之人，未封神前也当过普通人，倒也未曾闹出什么周折来。

大半个月过去，两人已自城镇走入深山。行至一片树林前，沉香唇齿微动，吐出一串流利的咒语来。只见原本茂密的树林渐渐往两边散开，露出中间一处极大的帐营来。

沉香示意郑伦跟上，信步走进营地深处，在一间小屋前停下，微笑道：“闻太师可在？我给您送军师来了。”

屋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健硕硬朗的老者摸着胡须大步跨出，见了两人哈哈一笑道：“好你个小沉香，都到九重天上了耳朵还这么灵，莫不是把我同赵公明说武成王兵马越来越强的抱怨全给听去了？”

“小子哪敢，”沉香不好意思地一笑，“太师这几十年日子想来过得还不错？”

闻太师乐滋滋地道：“自由随心、无拘无束，这日子可不比在天上好多了，说起来还是托了你司法天神的福。”

“太师这话可真折煞我了，”沉香摇头苦笑，“若不是……”

“行了，老夫最不爱听你说那妄自菲薄的话。”闻仲皱眉道，“天上出了什么事，连郑伦都被你送下来了？”

“有件事我失算了……”轻叹一声，沉香低声道，“没时间让我慢慢一网打尽了，必须速战速决。”

闻仲看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郑伦一眼，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手去做吧，我和武成王会尽力护住凡间的。”

沉香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帐营。在他身后，茂密繁盛的树林渐渐合上，即使是晴空中的旭日也难以投入一丝光线。


将郑伦送到闻仲那里之后，沉香并未返回城镇，却又驾云到了另一处山野。

唤出当地山神，沉香面上是不变的温和笑容：“丹山山神，你在奏报上说，螭吻在此作乱已有半年，可有此事？”

山神闻言大惊，讷讷道：“上仙容禀，什么螭吻……此事小神、小神一无所知啊！”

听到螭吻的名字杨戬不由心中一动。若他不曾记错，数十年前沉香曾解决过狴犴。狴犴、螭吻……均是上古巨龙诞下的孩子。沉香是打算……

正在他沉吟之时，沉香袍袖轻拂，笑意更加温和：“哦？山神的意思是……姓刘的看错了？”

山神脸色大变，额上已有点点冷汗渗出：“小神不敢，小神……确曾奏上文书，上报螭、螭吻作乱凡间……”

沉香满意地笑了笑：“山神不必为此忧心，今日沉香来此便是为收这作怪的妖物。”

山神不敢接口，只伏地应是，瑟瑟发抖。

沉香眼中露出一抹既怜悯又嘲弄的笑意，挥袖让山神退下。独自信步在丹山查探，他突然在一个被藤蔓野草遮住的山洞门口驻足。沉香脸上闪过一丝凄然的悲色，但很快便成了漠无表情的冰冷。慢慢将法力凝聚到手中的锁链上，疾如闪电地击向那一丝细小的罅隙！

爆裂声中沉香的脸上镇定依旧，没有丝毫动容。几百年过去，杨戬终于再一次看到自己的外甥对敌时的姿态。仍然是极快的节奏频率，仍然攻多守少，仍然大开大合，但却多了冷静的计算。

螭吻虽是上古异兽，但凭借的也只是天生神力而少智慧，加之封印刚破尚未回过神来，一时竟被沉香逼得手足失措。沉香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露出了喜悦的笑容——看来这次真捡了个便宜！

果然，不过片刻，螭吻的脖子便被沉香一链缠住，脸色忽青忽白，目中全是不甘的愤恨之色。沉香见状也不以为意，嘻嘻笑道：“我还以为没个三天三夜收拾不了你，没想到你这么配合啊……”

螭吻脸成青紫，怒道：“有种你放开我，我们再战三天三夜！”

“我才不要，是你自己不小心，既然被我逮住了就要认输！”沉香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怎么样，要不要听我的话？”

螭吻咬着牙道：“你做梦！”

“那可怎么办才好，”沉香挠了挠头，突然眼神一冷，手中法力顺着锁链而行，眼见螭吻颈项皮开肉绽，才略略收敛法力，“折腾了我几个月的囚牛和狴犴可都答应得很干脆啊……你却不答应，”遗憾地叹口气，“看来只能杀掉你了。”

见螭吻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沉香却饶有兴趣地笑了：“怎么，你是觉得我最多也就把你封印回去，不会杀你？”他摇着头道，“原来异兽也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啊……”

“你要我做什么？”沉默了片刻，螭吻终于开口。

沉香伸出左手，微微一笑：“与我定下契约——五年内，听命于我，为我办事。五年之后，你我再交手一次，若你胜了，我还你自由。若你败了，则再听命于我五年。”

“不行，你说的太简单了，我要知道得更清楚！”

“本来就很简单，”沉香无奈一笑，“螭吻，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螭吻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突然惊道：“你是杨戬什么人？”

“呵呵，囚牛说你是他最迟钝的兄弟果然没错，居然到现在想起问这个……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你的迟钝……”漫不经心地调侃着螭吻，沉香的眉间却浮上一层阴郁，“我是杨戬的外甥。”

眼见沉香开始口若悬河地胡说八道，杨戬不禁哭笑不得地眯起了眼。虽然早知道自己这个外甥几百年来骗人无数，但连上古异兽都不放过……杨戬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什么“我要让世人皆知杨戬是我刘沉香的舅舅而非我刘沉香是他的外甥”，什么“我要向证明我才是真正的三界第一战神”，什么“我要向天庭证明三界绝不能没有我刘沉香”，什么“我一定要拿回我应得的一切”……

这么欺骗一头被封印了几千年的动物……连一旁的杨戬都有些不自在，深觉惨不忍睹地转过了头。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全然不曾考虑过沉香所言或许出自真心，竟深信外甥之语另有深意。只是……有多久没见到这么滔滔不绝神采飞扬的沉香了？杨戬眼底浮现了一层怀念，但正在他走神之时，惊变突起！

一条原本柔软的红绫在主人无比愤怒的心绪激荡下，裹着冲天而起的腾腾杀气，仿佛还是几千年掀翻龙王水晶宫一般的凌厉迫人，直指背后空门大开的沉香。

“刘、沉、香！”

从齿缝间蹦出的怒喝声熟悉得让杨戬也不禁恍惚。多少年前，这个容颜千年不变的旧友好像也曾这么一字一顿满是惨然地这么喊过谁的名字……

他心神一晃，即刻惊醒，放下已堪堪举起要阻止哪吒的手，杨戬面上的神色一瞬间平静冷淡得仿佛正在面临生死之危的并非他最宠爱的外甥。

沉香在混天绫朝他袭来之时便听到了身后不同寻常的风声，勉力一矮腰身躲过致命一击，沉香的脸上是难得不加掩饰的震惊。

……三太子怎会出现在此？

无暇细想，沉香喉口微动，吞下一口鲜血。右手锁链不松，左手临空书符，拍向正蠢蠢欲动的螭吻。感受到火尖枪的枪尖毫无阻碍地刺进他的右肩，沉香面上却已恢复了平静，仿若无事地冷声道：“哪吒三太子，我受陛下旨意下凡重新封印作乱的异兽，你却从中作梗，是何居心！”

哪吒脸色惨白如纸，只有眼中露出奇异的目光，顿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沉香口中念念有词，手中也不停结出繁复的阵势术法将螭吻再次封印后，才寒声道：“沉香，你对那螭吻说的，可都是真的？”

沉香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飞速盘算起来。哪吒的出现大在他意料之外。沉香心知此时决不能对哪吒说实话，可是若要瞒着……正自迟疑之间，他心中忽然一动……等一下！三太子的眼神……沉香凝目望向哪吒，几不可察地浑身一颤，掩住目中霎时的波澜，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艰难地自混乱的思绪中抓住一根线头，沉香心中筹谋已定，脸上却只做冷笑：“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你！”哪吒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中一抖，混天绫凌空袭来，寒声叫道，“我便代他教训你这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

沉香眼角余光扫过不知何时出现的丹山山神，微微抿唇，手中锁链毫无滞涩地扬起：“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杨戬左手早已握紧成拳，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冷眼旁观着沉香与哪吒的交手。尘土飞扬间，哪吒似乎愤怒已极，出手毫不留情，只求伤敌不求自保，甚至连不少同归于尽两败俱伤的招式都使了出来。

沉香先前已然受伤，此时似是已无招架之力，只守不攻，不住后退，不过片刻便远离了丹山，朝东面逃去。哪吒目中又是一闪，面上却已褪去了愤怒，留下的竟是胆怯。然而沉香身形不止，他自也不能在此时停步，只能催动足下风火轮，急急追去。

杨戬身形不稳，心中却着实舒了口气。哪吒虽然性子急又容易冲动，与沉香又心结难解，但今日的一番质问却是全然作假。只是哪吒为人单纯，今日竟故意与沉香演上这一出……是什么人让他如此顾忌，让他不惜压抑本性、与沉香再起误会也要与之虚与委蛇？

还有，那人不但对哪吒与沉香的关系了如指掌，而且时机掌握得如此恰到好处。如此看来，那人竟是……杨戬闭了闭眼，心下一沉又是一涩。

郑伦与龙吉公主的计划、沉香的计划，终于全部……正式开始了。

眼见沉香在泰山峰顶停下，哪吒也跟着止步，扬眉道：“怎么，不逃了？”

沉香持着锁链的手微微一颤，低声道：“哪吒大哥……”

“不要叫我大哥，我没你这种兄弟！”哪吒愤然打断，神色却渐渐变得哀戚起来，“沉香，告诉我为什么……三圣母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竟然真的……”

沉香沉默地站在山巅一语不发，良久，他似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唇齿一动，就要开口。却就在此时，失魂落魄的哪吒突然停止了喃喃自语，脸上露出决然之色。只听他惨然道：“与其见你堕入深渊铸成大错，还不如……”手腕一动，火尖枪势如雷霆，直逼沉香。

沉香一怔，刚欲飞链招架，却忽然脸色一变，顿了一顿，竟杵在原地直直受了哪吒一枪。哪吒全未想到这一枪沉香竟不曾避开，一时间怔在原地错愕至极，差点忘了他与沉香方才便已“反目”。正自迟疑，却见沉香胸口中渗出殷红的血来，全身摇晃。沉香见了哪吒神色也是苦笑一声，左手按住胸口，右手收起锁链，勉力扯住哪吒，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一串咒语，进入了泰山山底。

轰然声中，哪吒只觉眼前一黑又是一亮，却听到身边沉香虚弱至极的声音：“别怪三太子，跟他没关系……”下意识地扛住沉香下滑的身体，哪吒这才看清眼前千年未见的故人。

站在他面前的，是除了太乙真人与杨戬之外，曾与他关系最亲最近的亲人……哪吒浑身僵硬，只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一般，一时间全身气力尽失。明明早就知道的，可是……他怔怔望着对方，沉香的身体从他手里滑落，但料想中的沉闷倒地声却并未传来。

哪吒清楚地看到了眼前之人忽变的脸色，怔忡地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去，却见到一个熟悉得让他想要落泪的身影稳稳托住了沉香，面上是不变的忧郁的温柔。

“哐当”一声，火尖枪直直落在地上，回响声在空荡的山底响了很久。

“杨戬……大哥……”哪吒的眼泪夺眶而出，嘴唇不住哆嗦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杨戬见状心中一痛，将沉香平放到地上才缓缓起身，轻叹道：“几千岁的人了，还这么爱哭鼻子？”

哪吒想说什么，但眼泪不停地顺着面颊落下，急促的抽泣几乎要让他喘不过起来。杨戬微微一叹，正欲开口相劝，却听“呼呼”两声，两个形态各异的果子落入他的手中，一个冷淡的声音道：“血菩提给沉香，松琥珀是你的。”

血菩提乃止血良药，松琥珀则对修复元神大有益处。杨戬一怔，却见木吒皱了皱眉，似有些不耐地又道：“不是我的东西，全是那些年你外甥扔这儿的，不算你欠我的情。”

哪吒似是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看杨戬又看看木吒，心中一急，只觉足下一软，竟也瘫坐在了地上。木吒听到声响却看也不看哪吒一眼，见杨戬将血菩提喂沉香服下，自己也捏破松琥珀，令其中蕴含的天然灵气涌入元神，便似山底除他之外的三人全不存在一般，靠着山壁径自出神。

杨戬心中猜到几分，又见哪吒低着头跪坐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心中竟产生荒谬之感。一直以来，他都是最寡言的一个，但今日在这泰山底下……难道竟得由他开口不可么？默默看了眼眉峰渐渐打开，却仍昏睡不醒的外甥一眼，他第一次发觉沉香的性子着实不错。

无声苦笑，正待开口之际，却见木吒侧着身子，恍如自语地道：“杨戬，我问你一件事。”并未等杨戬同意或是拒绝，木吒抱着臂膀悠悠道，“在沉香和哪吒眼里，你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杨戬沉默片刻，低叹道：“沉香没能骗过你。”

木吒淡淡道：“我本来只是怀疑，看到今日哪吒的模样终于确信了。”

哪吒浑身一颤，却听木吒斜着眼看他，冷笑道：“好、真好！沉香还与我说你是他好兄弟，用火尖枪刺他的好兄弟？也对，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木吒，”木吒还欲再说，却被杨戬打断道，“别再说了，沉香受伤是意外。还有，你和金吒为他……的事，哪吒都知道了。”

木吒一怔，似未反应过来，愣愣地道：“都知道了？沉香答应过我不说的。”

“沉香是没有说，”杨戬将目光自沉香身上收回，落到哪吒身上，“但哪吒也确实知道了。”

木吒直起身，自哪吒出现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却见哪吒双拳抵在地上似已全然失神，于两人间的对话毫无所闻。木吒深吸一口气，忽然暴跳如雷怒喝道：“既然都知道了，还在那装什么死，赶快过来见过我这个二哥！”

哪吒浑身一震，恍惚地抬起头，却见木吒双眼微眯，神色似笑非笑，仿佛还是封神之战时骂他不孝的那个二哥。再一看边上杨戬眼底一抹暖意，丰神俊朗毫无刘府小屋或是黑水狱中的惨淡之像，竟又猛然低下头，呢喃道：“沉香，行了，这个幻境没什么破绽，及格了。”

杨戬与木吒为之一愕，两人互视一眼，好气又好笑之余却同时感到一股心酸。眼见哪吒环抱自己不住小声自语，木吒眼角一跳，随手抓起一物便往他身上丢：“看清楚了，谁是幻境？”

哪吒愕然接住吴钩剑，一眼认出那正是木吒当年的趁手兵器吴钩剑。须知吴钩剑与三尖两刃枪同是神兵，自有其灵性，绝非区区幻境迷像便可模仿，哪吒触手便知确是吴钩无疑。

嘴唇微微哆嗦，却见木吒一把自他怀里夺回吴钩，挑眉道：“怎么，高兴傻了？”

哪吒怔怔望着木吒千年不变的容颜，终于叫出了声：“二哥！”木吒听着哪吒一声又一声地小声喊着“二哥”，神色柔和下来，半晌才道：“好了好了，喊魂啊你！”瞟了默立不语的杨戬一眼，木吒眼神一闪，轻笑道：“二哥认了，杨戬大哥便不认了？”

眼见哪吒原已放松的身形霎时再次僵硬，木吒叹口气道：“杨戬，老三交给你了……可需要我回避？”

杨戬摇头，走到哪吒身前，缓缓蹲下身子，温和地道：“哪吒，抬起头看我。”

几千年了，自杨戬当上司法天神之后，哪吒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语气如此轻柔地对自己说话，鼻中一酸，怔怔抬起头来。杨戬的神色与遥远回忆中的那人一般无二……不，还是有不同的！那时的杨戬大哥尽管也是一样的寂寥清冷，但比之眼前之人更多了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像如今的他，从眼睛到全身，全都是暖的。

杨戬面对哪吒的失神却只微微一笑道：“怎么，真如你二哥所言，有了哥哥……便不认杨戬大哥了？”

哪吒面对既陌生又熟悉的打趣，眼眶中再次聚积起水汽。但他并没有再度落泪，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杨戬的眼睛，轻不可闻地道：“怎么……怎么会。”

杨戬闻言刚皱了皱眉，却听一边的木吒打断道：“怎么回事？杨戬，我看老三现在这样子……好像恨不得此刻躺在那儿的不是沉香而是他？——你当年逼他到底是有多狠？”

杨戬苦笑不语，哪吒却似惊醒一般回神道：“没有！当年、当年……”

“没有个鬼啊没有！”木吒清叱道，“难道他当年没逼你骗你欺负你？”

“没有……”哪吒跪坐在原地，神色麻木，脸上并没有怒气或是惊讶，也不曾有委屈或者不甘，只是有些恍惚，全凭本能地反驳道，“是我太笨，单纯轻信，给人当枪使了算计杨戬大哥还自鸣得意，我……”

“闭嘴！谁让你说这个的？”木吒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已发觉哪吒的心结之重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若有所思地望了杨戬一眼，却见杨戬面上似并无异样，但眼底深处却透出一抹悲哀，心中一紧，沉声道，“我只问你，你倒是还想不想做杨戬的兄弟！”

哪吒一震，但并未如木吒料想的那般激动地开口，反而露出迟疑犹豫的神色。木吒眼见一边沉默不语的杨戬脸色微微泛白，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哪吒这样子，情形比他先前预计的还要坏上数倍！可是现在绝不能由着两人这样下去……木吒思及此不由暗自苦笑，擅于应对这种场面的大哥已然不在，此刻他纵然手忙脚乱却也只能赶鸭子上架。

“你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羞耻而打算对杨戬敬而远之呢……”坦然承受杨戬乍然冷冽的直视目光，木吒恍如无事地轻笑道，“还是觉得没有你这个兄弟杨戬的人生会更美好？”眼见哪吒的表情从漠然瞬间变为慌乱失措，木吒余光扫视了杨戬一眼，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欣慰放松的笑意，“这种莫名其妙的混账想法，是你自己生出来的，还是沉香对你扯出来的？”

眼见哪吒面色一白，嘴唇微动，木吒却又抢先道：“行了！你现在还是先别说话的好，我来说。——杨戬和我都是元神，一不小心若是被你气散了可不是好玩的！”

哪吒闻言全身微僵，望向木吒的眼神一时复杂无比，全然的绝望里只隐隐约约透出微弱的希冀，但那希冀也被他压得如风中的火苗，动荡不已仿佛随时便能熄灭。木吒心中越发沉重，只在面上维持了轻巧悠然的神色：“我认识沉香几百年，对他也还算了解。哪吒，别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到，在你知道……不，在你以为，杨戬已经‘死丵’了的时候，沉香是如何骗你活下去的。”

他站在不远处凝视昏睡着的沉香，目光中隐隐透出了审视的味道：“他是不是说，你、还有他……你们一群人，全都是罪人？死亡对你们已是解脱而不是惩罚，所以你们谁都不能去死、谁都没资格去死？”见哪吒浑身一颤，杨戬也是神色微变，他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我全说中了？”

哪吒的面色已是惨白如纸，木吒见状摇了摇头道：“果然……好吧，你和杨戬的事我管不着，不过哪吒，回答我一个问题。”他身子微微前倾，腰间抵靠在山壁上，低垂了眼，嘴角微微勾起，缓缓道：“你方才对我这个二哥，可也是这么想的？”

——觉得你不认我的话，对我比较好、我会比较开心？

哪吒的脸色已白得不能再白，听了木吒的问题全身更是摇摇欲坠，嘴唇抖了半晌，终于用一种呻吟般的语气颤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木吒心中一软，苦笑一声道：“哪吒，你便如此看轻自己在我和杨戬心中的分量，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在我们的生命中出现过？若真是如此……我也不为难你，你尽可找个旮旯躲起来，愧疚后悔自我折磨，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原先的轻松尽数从脸上褪去，木吒终于露出明显的倦意，“就算我无能，有负大哥所托吧。”

哪吒闻言，原就已被撕扯得残破不堪的心上仿佛又被利刃划了一道，多年的麻木被木吒寡淡的话语浇了个冰凉透骨。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哪吒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拦住木吒，哀求道：“二哥，你别这样！”木吒心知此时正是关键，一颗心仿佛提到了嗓尖，但脸上仍是疲惫入骨的模样，轻飘飘地看了哪吒一眼，有些自嘲地道：“老三，我撑了很多年……真的已经累了。”

哪吒惊恐地睁大眼，拼命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见木吒勉强牵了牵嘴角，向自己摆了摆手便要赶自己走，他终于挣脱了那个躲在自己画出来的地牢里愧悔伤痛的自己，转过了头，嘶哑地喊出了声：“杨戬大哥，帮我劝劝二哥吧！”

话一出口，泰山山底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怔愣了片刻。此刻哪吒的脸上却仍是茫然居多，仿佛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原来……竟是这么容易的吗？再一次、再一次开口向他寻求帮助，再一次向他索取，再一次依靠他、依赖他……明明，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啊，为什么，还是这么轻易地说出了口？明明，早已决心若能从来一次，再也不会犯下的相同的错与罪，可是……为什么，杨戬大哥在听到自己那句话的时候，眼中却会闪过那样的光芒呢？他怔怔想着，恍惚不能自已。汹涌的感情仿佛潮水一般要将他淹没，然而下一刻他便发觉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多么熟悉的温暖啊……当年被余化血刀砍中之后，这个怀抱的主人便曾如此拥着他睡去。几千年过去，一切都变了，可他的怀抱却没有变。哪怕只是一抹元神，也让他产生想要肆无忌惮落泪的冲动。

“哪吒……”低沉的叹息在耳边响起，通过周围的空气仿佛要渗入他的灵魂深处。

恍惚中，他听到一个带笑的声音道：“啧，几千年了还是个小鬼，还要大人哄。”他脸一红，抬起头，便见木吒还是那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想通了没？没想通的话，二哥不介意帮你修理修理你的榆木脑袋。”

哪吒有些讷讷，却见木吒眼一瞪，无奈地叹口气，随即却又笑了起来：“怎么办呢？我就你这一个宝贝弟弟啊。就算你榆木脑袋不开窍，做哥哥的也不能嫌弃你啊。”他舒展眉目，轻轻刮了哪吒的鼻子一下又道，“小鬼，你整天跟在别人后头喊哥哥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啊。”

温和地笑了笑，木吒心中终于落下一块石头，抬起头，看着杨戬带着暖意的眸子，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真是……两个果子不肯领我的情，看我演戏逗哪吒倒看得这么高兴，吃定了我不会由着哪吒在牛角尖里把自己闷死么？思及此他又起了些恼意，看了眼抽着鼻子双眼泛红的哪吒一眼，木吒低笑一声道：“杨戬你记着，这是最后一回。”

哪吒闻言一怔，杨戬却含笑应道：“记下了。”

不会再有那样惨烈的局，不会再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不会……像哪吒一样，以为自己不存在，才是对他们最好的。

木吒认真地打量了杨戬的神色片刻，终于安心地吁了口气，随即却又伤脑筋地皱起了眉：“好吧，哪吒是整活络了……别忘了还有个沉香。”

杨戬一怔，望向不远处仍睡得无知无觉的沉香，不禁露出了一个苦笑。哪吒愣愣站在原地，半晌才道：“沉香……不知道杨戬大哥还活着？”

杨戬尚未开口，却见木吒皱起了眉道：“话说回来，我一直忘了问，哪吒，你和沉香是怎么认定杨戬已经‘死丵’了的？”

哪吒看着沉香，脸色微微一变：“我不知道……是沉香说的。他、他本来不承认，只说灭神阵破后杨戬大哥就失踪了，后来被我逼得紧了，才改了口。”

杨戬心中一动，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哪吒道：“是四公主……四公主……”

“四公主没事，”杨戬轻叹道，“哪吒，你信不过沉香吗？”

眼见哪吒脸色又是一变，木吒额角一跳，打断道：“杨戬！我好容易给他整明白了你别再添乱！”杨戬难得被堵，尚未回过神来，却听木吒正在对哪吒道，“老三你别胡思乱想啊？”

哪吒一呆，眼眶有些湿，却笑了出来：“二哥，明明方才还在讽刺我用火尖枪伤了沉香……”怎么现在，就慌慌张张得……好像怕死丵了我会再因为内疚像个缩头乌龟一般躲进自己的世界里？

木吒见哪吒神色坚定，心知他确实已经想得清楚明白，总算放下了心。本来嘛，人和人只要有接触有交往，互相伤害便是无法避免的。若是人人都因为自己一次错误的怀疑或者不信任便再也无法面对至交好友……这三界也别有生命了。这一点倒是做凡人的比做神仙的想得通透。毕竟世间何来真正的完美？若事事求全，最后便只能玉碎。

思及此他不由若有深意地望向一边的杨戬，却见杨戬面沉如水脸上全无喜怒，不禁无趣地撇了撇嘴角。几千年不见还以为杨戬会有多大变化，结果变来变去这张脸还是老样子啊……不过总算，不像几千年前那样死气沉沉的了。

他微微一笑，却听杨戬正在询问哪吒：“话说回来，哪吒，你和沉香是怎么知道当年之事的？”

哪吒一怔，有些郁郁，低声道：“当年九灵洞的人来寻仇，布下了灭神阵。灭神阵的阵眼……是伏羲水镜。”

“伏羲水镜？”杨戬有些疑惑地眯起了眼，脑海中隐隐划过什么，却听木吒失声道：“伏羲水镜？心炼洞天的阵眼伏羲水镜？”

——心炼洞天？杨戬猛然想起当年曾在封神台内部看到的景象，伏羲神王那一双忧郁疲惫的眼仿佛还近在眼前。原来如此，他不禁逸出苦笑。难怪连身在最局外的龙八也会知道了……若是水镜将当年的一切尽数重演，他们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只是……

“哪吒，你们看到了多少？”

哪吒略一犹豫，还是说道：“我们，我们是跟着金锁……自金锁诞生之日起，便……”

“金锁？”杨戬尚未开口，木吒却已愕然道，“杨戬带了几千年的金锁？老三，你们跟了金锁几千年、寸步不离？”

哪吒艰难地点头，丝毫没留意木吒刹那间便变了神色，一脸防备杨戬恼羞成怒施法消去哪吒记忆的模样。杨戬有霎时的惊讶，但不过片刻便恢复了平素的模样，甚至有闲心朝木吒露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见木吒见鬼似的扬起了眉，他低眉叹口气道：“也不至于，中间几百年……我劈桃山那会儿，金锁在三妹身上。”

木吒看了杨戬一眼，又看了低垂着脑袋的哪吒一眼，想也不想地岔开话道：“对了哪吒，杨戬说我和大哥的事不是沉香告诉你的，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戬自然知道木吒用意，便也询问地望向哪吒。却见哪吒一震，缓缓握起拳。杨戬神色一闪，淡淡道：“对沉香不能说，对我和你二哥也不能说？”

哪吒摇头，迟疑片刻才道：“是……是我妹妹。”

妹妹？木吒闻言一脸古怪：“你认了个大哥不说，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妹妹？还是……还是那人又……”

倒是杨戬想了片刻道：“可是西游途上的白毛老鼠精？”眼见木吒面上更是茫然，杨戬暗叹一声解释道：“西游……是天庭与西方为清洗三界妖魔而设计的一场局。以金蝉子转世为诱饵，吸引对长生不老心怀向往的妖魔鬼怪。”

木吒对封神内幕所知甚多，当下一点就通，神色微微冷淡，眉梢微挑：“哦？那白毛老鼠精自然也是心怀不轨的妖精之一……可我并不记得认识什么白毛老鼠精。”

杨戬也奇道：“若我不曾记错，那白毛老鼠精也就是西游前三百来年才成的怪，还没孙猴子年纪大。”

哪吒点头道：“不错，当时它偷吃了如来的香花宝烛，被我拿住。但佛祖慈悲，便要它拜我为兄，日日侍奉香火。”杨戬听他所言全然不曾提及李靖，眼帘微垂，也只淡淡补充道：“如来是西方所尊之佛，虽不插手三界事务，但势力可与天庭抗礼。”

木吒笑了笑：“古神的替代品？”

杨戬默然颔首，却听哪吒顿了一顿，又道：“那老鼠精当年偷吃了的，不只是如来的香花宝烛，还有……”哪吒深吸了口气，语声竟颤抖了起来，“还有如来座下前部护法和观音座下惠岸行者的……佛珠。”

木吒仍一脸疑惑，杨戬却脸色微变。哪吒见状心知杨戬已猜到七八分，涩然道：“三界咸知，如来座下的前部护法和观音座下的惠岸行者……在出家前，本是托塔天王李靖的长次二子。”

木吒刚有些晕乎地说了句“什么”，却乍然回过神来。想起当年金吒将他困在泰山之前自他身上取来的精血，心念电转，突然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道：“你是说……”

哪吒点头道：“傀儡术……瞒天过海。”

“那是师门禁术！”木吒倒抽了口凉气，“他制造了两个我和他的假身，然后送给了西方？可是怎么可能？傀儡术纵然能骗人一时，几千年过去——”

“所以金吒的算计，本也在旁人的计算之中。或者说，他根本也是别无选择。”杨戬已想通了所有前因，缓缓接口道，“封神需要一个假象，不只是天庭需要上仙正神，西方也需要菩萨佛陀。昆仑阐教十二金仙有近半号称前往西方……观音，也名慈航。”

“慈航师叔？”木吒一怔，目光豁然如电，“不对，观音是观音，慈航师叔是慈航师叔……他们曾同时存在，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杨戬想起当年在地府，地藏王菩萨言谈中涉及的“观世音师兄”，“师兄”……须知杨戬封神居于灌江口时，地藏就已舍身永镇地狱，那么，能被地藏王称之为“师兄”的观世音，又怎么可能是泥足深陷于封神之战，最后又与同门道友尽数消亡在封神台内层的慈航真人？

思及此杨戬不由勾起嘴角，嘲弄地一笑：“……果真手段高明，一箭双雕。不但要将道门宗师们的力量榨个干净，连名号也不放过啊。”

木吒同样露出讽刺的神色，颔首笑道：“没猜错的话，名号被利用的也不过三四罢了吧？不过三四便也足以牵制宗师们留下的传人……毕竟封神再怎么波及重大，各派系多少会留下些对封神毫无兴趣的门人弟子。若是一个不慎，被他们察觉了真相，天庭根基未稳，可不好办啊。”

两人自顾自地说道了半天，忽然同时回过神来，转目望向哪吒。却见哪吒在听闻这些阴谋之时并没有显出茫然或是痛苦，只是垂下眼道：“宗师们的名号要留下一二，自封神战中活下来的道门弟子……名号自然也要留下一二。”

木吒一怔，也不知见了这样的哪吒心中是悲是喜，当下只是缓缓接口道：“天庭容易得很，你和李靖足矣，至于西方……”

“西方……”哪吒顿了顿，有些恍惚，半晌才道，“全凭运气。”

运气。这二字说的在场诸人无不有大笑的冲动，却也均知哪吒所言确然属实。毕竟，当年的古神并未打算放过其余的肉身成圣者，成为了前部护法惠岸行者的，完全可以是韦护与雷震子。反正……那时各派宗师早已有心无力，被魂魄封神的修真门人自顾不暇，残留下来的道门子弟更不可能有何作为。纵然是同为肉身成圣的哪吒杨戬，又如何能想到，古神们的仁慈，竟能残忍到如此地步？

金吒的傀儡术无法维持多久，没有关系，有天庭的力量在。无须太久，只需瞒得一时即可。至于将来……将来各方局势大定，还有谁会留意佛祖菩萨座下的区区护法行者？纵然是他们的至亲……

木吒叹了口气，苦笑道：“果然，好局。”

“罢了，现在说这个也没意思……”沉默许久，木吒终于苦笑着摇摇头，“倒是老三，你那妹妹后来如何了？”

哪吒低声道：“她吞了……那两人的佛珠之后，一时消化不了，但又吐了出来只随身带着。三百年后西行路上，她招惹了胜佛又被我拿住关了回去，之后好些年也没什么动静。后来有一日我……我路过关她的地方，想着怎么说名义上也是妹妹，想着进去瞧瞧也好，谁知刚进去就看到你和大哥的幻影。”

木吒一怔：“幻影？”

哪吒点点头，声音越发低哑：“那丫头一个人被关着，也没个说话的伴儿，时日久了只能玩那两串佛珠，结果玩着玩着，佛珠有灵，竟自行幻化出一些人影往事逗她开心。”

“这么说来，你看到的是我和大哥的记忆？”木吒叹口气，“难怪，我就说这种事儿若是别人说的你怎会信，也只有自己亲眼见了……”顿了顿，他有些失神地又道，“可其实哪怕是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

“木吒。”杨戬皱眉打断道，“没用的废话少说。”

木吒回过神来，见哪吒神色晦暗莫名，不由苦笑着点头道：“杨戬你还真是和当年一样不客气。”

哪吒就是哪吒，无论这些年里他经历了多少事有了多大的变化，他永远是他弟弟。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他阻止不了，不过有可能的话，他和杨戬都不希望哪吒继续这般“变化”下去，因为那已不再是成长，而将是老去，如他们一般的心寒齿冷。哪吒与沉香不同，他是灵珠投胎，又是宝莲灯的化身，原是最为纯粹之人，并不适合思考复杂或是界限模糊的东西。

杨戬见木吒已明白过来，便也不再多言。哪吒看了看两人，并未追问，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才道：“沉香……怎么还不醒？”

木吒看了不远处双眉皱起的沉香一眼，有些奇怪地道：“你那一枪刺得那么深，他当然得昏上三四个时辰，哪儿那么快醒？”

哪吒却并不释然，迟疑片刻又道：“可是从前……他比这次伤得重三四倍的时候也没……”

“三四倍？”木吒睁大了眼，喃喃重复道，“司法天神到底干什么的？”

哪吒顿了顿，尚未开口，却听杨戬低声唤道：“哪吒，木吒，你们过来看看，沉香是有些不对劲。”

几人将沉香团团围住，却见他面色青白，额上有冷汗滴滴落下，眼皮不住颤动，竟似被魇住了。木吒略一皱眉，喊了几声，却见沉香全然不为所动。他正欲入梦一探，却听一边杨戬开口问道：“虚迷幻境？”

须弥幻境自沉香怀里落出，却并未展开，只在虚空中抖了抖，一个声音自里头传出：“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了。”

哪吒和木吒一愣，却见杨戬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变，随即一把扯开沉香的衣襟。沉香穿的本是锦衣华服，深色料子显不出血色，直到杨戬扯开衣襟露出内里的胸膛哪吒与木吒才被那仍不断涌出的鲜血惊得深吸一口气。

“怎么回事？神仙之体哪有这么个流血法的，再加上他刚刚还用了个血菩提……”木吒一边施法为沉香止血，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道。杨戬沉默不语，却伸手往沉香的衣衫中探去，随即竟摸出一个金锁来。

天庭金精本不能为任何外物所污，然而此刻杨戬手中的金锁却再无原本的金灿亮色，而是被一片暗红拢住，只隐隐透出些许暗芒。木吒见状不由一愣，随即面色一变，险些错了手中运出的法力。杨戬脸上同样有惊讶一闪而过，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随即不动声色地看了木吒一眼。木吒一怔，见哪吒并未留意此处，嘴角牵起一抹苦笑，终于无奈地点了点头。

杨戬收起金锁，看着沉香的伤口在木吒与哪吒的法力中缓缓愈合，心中却仍有些困惑。金锁虽与往日大不相同，但沉香此刻的异样却应与此无关。如此说来……蓦地，杨戬眼神一闪，指尖微动，一缕指风过处，沉香额前的散发飘起，却见他额角极不显眼处，一个如痔般大小的黑点正蠢蠢欲动。

哪吒与木吒此时也已看到那黑点，不禁同时骇然道：“傀儡虫？”哪吒不及细思，双指一捏便欲点向那傀儡虫，却被木吒伸手拦住，低喝道：“别轻举妄动！——那不是一般的傀儡虫。”

哪吒一怔，却见杨戬也同样神色严肃，皱眉不语。哪吒冷静下来，再凝目往那傀儡虫望去，才知木吒为何会说它“不一般”。不错，一般的傀儡虫往往受主人操纵用以迷惑被施用者，然而沉香额上的这只傀儡虫却有自己的意识，甚至已与沉香融为一体。若哪吒方才出手杀了它，沉香纵然不死也要法力全失筋脉寸裂。可是，为什么沉香身上会有……

哪吒既疑且忧，却听木吒低声道：“沉香的伤口是他自己挣裂的……这样下去，纵然他意志坚定不被迷惑，也会在梦境中被拖垮。”

“若有人入梦……”哪吒刚迟疑着说了一句，却被木吒打断道：“入梦虽是解决傀儡虫的最佳之策，但沉香醒后你让他怎么想？”

哪吒一窒，却听杨戬叹口气道：“那就先看看。若是沉香坚持不住了，再入梦。”见哪吒和木吒同时望向自己，杨戬沉默片刻，将金锁递给哪吒，低声道：“若我所料不错，哪吒，你的血对它应该也有作用。”

哪吒其实并未明了杨戬所言之意，但他并未开口询问，而是老实地划破掌心，将血滴在金锁之上。哪吒的血与金锁上沉香的血融在一起，又过了片刻，哪吒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缓缓扬起，凌空画了几个符，法力一催，一面巨大的镜子便在山底出现，镜内正是的沉香梦。

木吒与杨戬凝神去看，同时微微变色。

一边是暗紫的怨雾，一边是赤红的血海，沉香摇摇欲坠地走在中间的独木桥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杨戬的心一路下沉，仿佛回到了法力尽失被太上老君遣人以傀儡虫暗算的那一天。虽知连虚迷幻境也能被沉香收服，这孩子的心性势必已比往昔坚韧不少，然则傀儡虫制造出的幻境非同一般，即便是他也险些失守，沉香……是否能够堪破？

杨戬不知道，一边怔怔看着的木吒和哪吒不知道，即便是身为当事人的沉香自己，或许也不知道。

出乎杨戬和哪吒意料，幻境中最先出现的人是百花仙子。百花仙子仍是群芳之首的穿着打扮，脸上的笑容优雅而端庄，不见一丝一毫憔悴狼狈。看见沉香的时候原本只是礼节性的笑容立刻变得鲜活起来，她极是关心地道：“沉香，你娘救出来了吗？”

沉香的脚步变缓，但仍在前行，闻言微笑道：“多谢百花姨母关心，我娘没事。”他慢慢向前走着，却听百花仙子又道：“那姨母呢？你什么时候来救姨母？”沉香眼神闪了闪，但很快便恢复正常，道：“我已将姨母救出来了呀。”

这时他与百花仙子相隔已不过咫尺，却见原本美丽的仙子此时衣衫发髻散作一团，只有脸上的笑容半分不变，如木偶一般僵笑着道：“救出来了吗？那姨母的心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咦，姨母的心呢？沉香，你见着姨母的心了吗？”

沉香颤了颤，终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步一步擦着百花仙子的幻影而过，将凄厉的“为什么是你！谁都可以杀我，杨戬可以、哪吒可以、甚至嫦娥都可以，只有你——三圣母的儿子刘沉香！你凭什么杀我！你凭什么！”留在身后。

哪吒恍惚忆起自己在灭神阵中对百花仙子的不满，忆起百花仙子出阵后不过一月便自三界消失，他甚至知道动手的人是谁，可那时他几乎已被悔疚压垮，全然没有心思理会周遭的一切。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想起，那个被他们所有人鄙夷唾弃的百花仙子，嘴碎而不明是非，撺掇三圣母对杨戬使出宝莲灯，将玉树一事张扬无度。然而她……确实自始至终都在帮沉香、在帮三圣母。

时隔几百年，百花仙子不但人从三界消失，连带着众人对她的记忆也一样几近消失，然而沉香竟是……还记得的吗？

百花仙子的幻影已落在沉香身后，沉香却并未加快步伐，仍是仿佛透支了所有气力的一步一顿，因而那女子声嘶力竭的诅咒仍一句不落地落入了沉香的耳中，也落入了在一边看着的哪吒等人的耳中。

哪吒心中有些沉重，却见沉香原本漠然的脸上竟勾出了一抹笑意，恍如自语地叹道：“是啊，我凭什么……”

但这声叹息很快便消散在了风里，仿似从不曾出现过。

许是那样的质问诅咒太过凄厉恶毒，木吒不由舔了舔唇，却并没有开口询问百花仙子的身份。

百花仙子自赤红血海中消失后，暗紫怨雾微微动了动，其中竟一次浮现了成百人的身影。木吒见状一愣，口中已问道：“……凡人？”

杨戬神色微微一变，望向哪吒的神色有些复杂：“刘家村的村民？”

哪吒浑身一震，艰难地点头道：“为了骗过玉帝和太上老君，沉香策划了刘家村大火……”

“放火杀凡人？他想永世不得超生吗？”木吒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却见哪吒退后了两步，咬唇道：“不是沉香放的火，是……”

“不管是谁动的手，沉香才是主谋！——哪吒，你竟不拦着他？”

眼见哪吒面色惨白一片，杨戬轻叹一声问道：“沉香还做了什么？……老四？”见哪吒点头，杨戬不由苦笑一声，冲狐疑的木吒摇摇头，安抚地拍上哪吒的肩，低声道：“不是沉香的错，更不是你的错。”

哪吒催动握着金锁的掌心伤口迸出更多鲜血，僵硬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此时镜中沉香已将上百面容扭曲诡异的刘家村民抛诸身后，然而不断又有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木吒见状不由皱眉道：“一个村子的人，未免也太多些了吧？”哪吒闻言一怔，杨戬心中一动，却已明白过来，“不只是刘家村大火那件事，还有……沉香曾大闹地府，放出三十万恶鬼。”

三十万恶鬼对人间将是多大的灾难？那孩子虽说不曾亲眼所见，但心结也定然留下了……所以受恶鬼所扰的凡人才会以刘家村民的面目出现，成为他难以逃避的梦魇。

“三十万恶鬼？”木吒张口结舌，“杨戬你没搞错吧？你说的真的是沉香……我认识的那个沉香？”

杨戬微微抬了抬眉：“你什么时候认识沉香的？”

木吒一愣，凝神回忆了半晌才道：“大概……两三百年前吧。”

杨戬低叹道：“那便是了。”

木吒见状便知杨戬不会再做解释，不由望向哪吒。却见哪吒微微一震，半晌才幽幽道：“沉香年少时，比我胡闹多了。”

“你虽说胡闹了些可连命都赔上了……”木吒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才回过神来，“什么？比你还胡闹？”

哪吒苦笑：“他不但放出地府的三十万恶鬼，还毁了刘家村的生死簿……”

木吒已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终于喃喃说了一句：“我原以为李靖已经是整个三界最糟的父亲了，没想到……”

正在这时，却见望向镜中的杨戬神色微变，木吒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沉香眼前，眉梢眼角有几分老态，但依稀可以看出与沉香颇为相似，却是沉香的父亲刘彦昌了。

沉香看到父亲时的神色并未出现什么波动，既无意外也未显得痛苦，只是很温和很乖巧地喊了一声：“爹？”

刘彦昌却似没看见沉香，只是不住手地往嘴中塞着什么，一边还喃喃自语道：“不够、不够。我欠了一千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千年便是三万六千五百日……三万六千五百棵草，咦，我吃了几棵了？”

掰着手指苦思了半天，刘彦昌还是算不清数，抬头看见沉香，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沉香？快帮爹算算，还差多少？”说着，不等沉香回答又径自低下头道，“我欠他的我全还给他，你能不能让他把你还给我？”

木吒被刘彦昌深情的语气弄得毛骨悚然：“这、这姓刘的又是怎么回事？”

不待哪吒或是杨戬回答，却听刘彦昌痴痴笑道：“沉香、沉香，爹不能没有你啊……爹活着全是为了你。你要爹如何爹便如何，好不好？沉香、沉香……”沉香走得远了，身后只隐隐约约传来刘彦昌似哭似笑的声音，不断重复着的仍然是沉香的名字。

哪吒见木吒已认出了忘忧草，困惑之下便要询问杨戬，不由抢先道：“刘彦昌当年曾抛弃妻子，三圣母被压在山下不过三年他便要别娶，所以杨戬大哥他……”

“动用了神目的力量改了记忆设了控制心神的法术？”木吒明白过来，叹口气道，“什么笨法子，亏你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