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闻言不语，所有的心神全都放在了沉香身上。眼见一个个邪魅化作的人影出现又消失，沉香的神色越发疲惫也越发麻木。

他走过了梅山兄弟，走过了龙四，走过了嫦娥，走过了哪吒，走过了敖春“我一把火放得干干净净，保证没有一条漏网之鱼”的自言自语，走过了小玉“你希望小玉永远天真无邪成为你的支柱，小玉便永远天真无邪，忘记自己的手曾深入地破开一个人的胸膛”的娇憨笑容，也走过了从慈爱美丽到歇斯底里的三圣母。

尽头终于出现在几人面前，沉香脸上却不见一点轻松释然，反而露出了先前全然不曾有过的迟疑和畏缩。

镜外的三人心中各自一动，却见尽头深处，暗紫怨雾与赤红血海的交界处，一个孤傲清冷的影子平平淡淡地从容而立，虽然距离尚远眉目看不清楚，但谁都知道那人的身份。

杨戬。

哪吒握着金锁的手微微一颤，低声道：“我……我来入梦吧。”却被木吒与杨戬同时止住，木吒的声音复杂而透着些许荒凉：“都到这一步了，若是功亏一篑，沉香这辈子都将被心结困死，各种修为都难再有寸进。”

杨戬没有开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镜里，似要把沉香的每一点神色都刻在心上。

沉香走得越发缓慢，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气力。有泪水自他眼角滑落，尚未落地便被暗紫怨雾与赤红血海撕扯得支离破碎。他全然不觉，只痴痴望向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疲倦却顽固地继续前行。

终于走到了那个身影之前，沉香颓然软倒于地，抬头仰视那人的面容，嘴唇不住哆嗦却难以吐出一个字来。幻境中的杨戬并未开口，只是温和地揉了揉沉香的头发，然后俯下/身，伸出双臂，安静地将沉香搂进怀里。

他的手按在沉香的背上，只需稍一用力便能彻底控制沉香的心神。镜外哪吒与木吒的脸色已铁青一片，却见邪魅在沉香所不能见的地方狰狞而笑的面容突然一变，一股混合着惊讶的惊恐扭曲了他的脸。他怔忡着跌坐在地上，只看到神色木然的沉香手上，竟握着一把隐隐泛着寒气的斧头。

哪吒浑身一震，只觉得掌心金锁一时滚烫无比。只听“啪”的一声，他幻出的镜子倏然之间碎得四分五裂，化为水滴蒸腾一空。仰面卧在地上的沉香陡然睁开双目，漆黑的双眸尚有些迷茫，干涩嘶哑的声音已先传出：“我赢了。”

山底三人一怔，却听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道：“愿赌服输。今日过后，我双花洞不会再打华山三圣母的主意。”

傀儡虫自沉香额前钻出，化作一个美丽的女子身影，脸上的神色既有赞赏却也有嘲弄：“司法天神心硬如铁，小女子佩服不已，甘拜下风。”

沉香的眼神清醒过来，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道：“不敢当。”

女子沉默片刻，低叹一声道：“我会回我洞府继续修炼。一定……会比你和三圣母都活得久。”

沉香一怔，低眉笑笑：“是么？如此最好。”

见附在傀儡虫上的女子化为青烟消散在空中，沉香脱力一般闭上眼，以手覆额，过了半晌才撑起了身子，看到木吒与哪吒均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怔，随后竟咧了咧嘴笑了：“哟，你们兄弟这是……和好如初了？”

很平常的笑容。带着点调侃，仿佛与自己刚认识时的轻松自在，还不曾有过那些沉重的背负。但是看似随意的神色里，却隐藏了说不出的疲倦。哪吒怔怔看着沉香若无其事笑容，耳中只听木吒同样若无其事地道：“和好如初？得了吧，刚生下来的时候不提，这小子懂事后第一次见我就喊打喊杀的，好什么呀！”

哪吒鼻中一酸，但口中却已下意识反驳道：“胡说，我那时候明明好言好语地向你解释，什么时候对你喊打喊杀的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嘴上说不过我，居然恼羞成怒祭了吴钩剑就对我动手。”

沉香闻言大是诧异地看了木吒一眼，却见木吒干笑一声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拿来说……对了沉香，那傀儡虫怎么回事？”

沉香知道自己方才与双花洞那女妖交谈的三言两语已给木吒兄弟听了去，也知以木吒的见识傀儡虫之事瞒不了他，便只微微一笑道：“几百年前的一桩恩怨罢了……”

哪吒却在一边道：“她是双花洞……”

“嗯，就是当年那个洞主的女儿。”沉香点头道，“几百年前我跟她做了个交易，答应让她依附在傀儡虫身上，蛰伏在我体内。等到她觉得时机成熟能控制住我的时候她便可以动手，但是如果我赢了，她就得乖乖回去，以后也别提‘报仇’二字。”

木吒扬眉道：“这么胆大包天的主意也想得出来？你就不怕万一你输了……”

沉香沉默不语，良久才苦笑道：“实在是当时情况太险，我根本没有第二条路。”

“算了，反正也兵不血刃解决了……”木吒无奈地摇摇头，随即又掏出几个补血补气的果子扔到沉香怀里，道：“哪吒那一枪刺得不浅，又跟傀儡虫斗了一遭，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沉香一边拨开果子往嘴里塞，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没事。”

“睁眼说瞎话，”木吒轻哼两声道，“若真的没事，你会到现在都没觉察出这边多了个人？”见沉香惊讶地顿了顿，他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朝沉香身后努了努嘴，笑道：“回头看看，那是谁？”

哪吒自木吒开口起便没再说话，此时看看不动如山敛眉端立的杨戬，又看看双眉微挑嘴角噙笑的木吒，视线最终落在狼狈地趴坐在地上的沉香身上，一颗心咚咚跳到了嗓尖。几百年了，每一次他见到沉香，两人不是相对无言便是相互刺痛，然而此时他看着沉香，却代他有了一种不敢面对想要逃避的心情。

沉香却没有留意到哪吒的异样，听了木吒的话也只是撇了撇嘴道：“知道这地方的除了我不就只一个陆遥么，有什么好看的？”举起手揉了揉额角，他横了木吒一眼道，“你既然知道‘没事’是我在胡说八道，便体贴体贴我啊……我现在浑身上下痛得要死，你还让我转身回头，想拆了我么？”

哪吒闻言一怔，木吒更是哭笑不得，却见白影一晃，杨戬已出现在沉香面前。

沉香再次见到那个与梦中一般无二的身影时，眼神却不似梦中那般恍惚茫然。他缓缓放下顿在额角的手，一言不发地直视面前的杨戬。杨戬从容地与沉香回视，同样沉默着没有开口。

山底的气氛自两人对视起变得有些奇异，木吒抬手按住哪吒的肩膀，示意他暂时不要开口。

沉默维持了许久，先支持不住开口的是沉香。他的目光始终清醒，眼中依次划过依恋与仰慕，最终却定格成带着讥诮的自嘲。望向始终站在离他不远不近位置的杨戬，他叹了口气道：“好吧，论耐性我比不过你。但你也该知道你失败了……如何，可否亮出本来面目让我见识见识？”

见眼前之人依旧沉默不语，沉香不禁有些烦躁地道：“对，我承认你扮得确实很像……比真的还像真的。可是你看，我已经看破了，所以别再做徒劳的无用功了。能够跟随我和三太子到这里，甚至还糊弄过了木吒，如此能耐何必去扮另一个人？”面对仍然不为所动，甚至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的杨戬，他忍耐着道，“你要破绽，好，我给你破绽……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回去告诉那个人，下次用‘他’来试探我的时候，别忘了再找个演哮天犬的。”

听到这句话，杨戬的眉梢终于微微动了动，慢慢说道：“这番话，是你原本便想说的，还是因为此刻身受重伤，纵然想给我一斧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不得不这么说？”

沉香闻言心中蓦然一紧。杨戬这话含义莫名，既不是向他承认自己确实不是杨戬，却也不是再接再厉试图说服他。几百年来，已经很少再有人能给他这样摸不着底的挫败感。甚至……面对这挫败感他并不觉得自厌或是排斥，只觉得本来就该如此。他为自己瞬间的软弱惶恐，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胸口的伤已经不再流血可是仍痛得撕心裂肺，脑海中混沌一片，完全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思考。眼前昏昏沉沉，却强逼着自己抵抗住想要安心睡去的冲动。

杨戬这时却已移开了视线，转头望向因沉香斩钉截铁的态度而迟疑犹豫的哪吒，以及故作肃然眼中却露出无边笑意的木吒，淡淡道：“我倒是今日方才知道，原来在沉香心里，什么牛鬼蛇神乔装改扮一番，便能‘糊弄’住你。”

木吒闻言一呆，回过神来时却不免黑了脸道：“你还有脸说！若不是我在，哪吒怕是到现在还在嘀咕着让沉香撤了幻境，再加一个认定了你是哪路‘牛鬼蛇神’扮来试探他的沉香，我看你怎么应付！啧啧，不是我说……神仙虽然不像凡人死了还能轮回，但死而复生什么的也不算少见啊，你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竟让他们以为完全没机会救回来？”

杨戬看了脸色苍白的沉香一眼，并未多做犹豫，只简单地说了三个字：“封神台。”

沉香听到这三个字时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地一颤。他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封神台内层被撕裂了的骨肉，支离破碎的残魂，芳菲艳丽的桃花在眼前化作一片血色。

一开始的时候，他并未去寻找什么破绽，只因他认定了，“杨戬”的存在本就是最大的破绽，后来视线所及不见哮天犬的时候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然而，那一番看似直截了当实际还是出自试探的话被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之后，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难道说……沉香僵硬地转过头，望向不远处杨戬的目光里是无限的恐惧。

是假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那个人已经回不来了，哪里都回不来了。

可是……眉眼可以作假，身形可以作假，声音也可以作假。然而那气息，那缠绕着自己的温暖……与他昏迷过去前感受到的，一模一样。那时，他就是凭借了这温暖硬破了化身傀儡虫的女妖的迷心之术。他原以为那只是金锁带给他的错觉……但那、竟是真的吗？会是……真的吗？

心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仿佛要跳出嗓尖。掌心早已被指甲扎破，胸口三太子刺出的伤口也再次流出血来，但他不觉得痛，一点都不觉得。一瞬间他只想扑到那人的怀中，什么也不理会地痛哭一场。

可是不行。不可以。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这么对他说，你早就，没有这个资格了。

而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点一点思索着如今的局面。自己与螭吻的交谈被三太子听去，一路逃至泰山……受了三太子一枪，被那女妖趁虚而入……那时，自己确实是念出了进入山底的咒语，也确实看到了木吒他们，神识才放松的。还是说，自己虽然破除了一个迷障，那女妖利用傀儡虫的力量，又设出了另一个幻阵？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自己原本就还在幻阵之中，还没破了那女妖的惑心之术……那么眼前所见的一切，自然是假的。可是，如果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他想起杨戬方才的话，心中陡然一痛。若不是我此刻重伤在身，他又一直远远站着不靠近一步令我无法一击便中，我会不会一句话也不说便给他来上一斧？

……我会。内心深处传来的肯定答复让他浑身一颤，但他仍咬着牙继续想了下去。如果那是真的，自己却把它当做了假的，然后毫不犹豫地出手，再伤他一次……再杀他一次？这么多年下来，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对他虎视眈眈，他亲自下手除去过多少个“杨戬”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一次又一次，他冷笑着看着面前的妖魔化为灰飞，然后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装作强大得无懈可击，骗过了一个又一个对手，甚至骗过了他自己。然而这一次……

“还是……老样子，”沉香一寸一寸低下了头，突然惨笑了出来，“还是这么优柔寡断，还是这么分不出真假……您说的一点都没错，几百年了我还是这么没出息。您很失望吧，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这么没用的。”他一直在笑，双眼干涸无比，没有一滴眼泪。

杨戬的心猛然一颤，仿佛感受到被利刃刺穿的尖锐的痛楚。嘴唇微微颤动，正欲开口，却听一边木吒抢先开口，似笑非笑地道：“沉香，你舅舅现在既无肉身又无魂魄，仅剩一抹元神，虚弱得很，你若是不想他连这抹元神也散去，最好别惹他生气。”

眼见不只是沉香，一边的哪吒也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一般骤然苍白了脸，杨戬终于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木吒，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如此多话？”

木吒眯了眯眼笑道：“那是你还不够了解我。”

趁沉香仍在失神的当口儿，他迅速与杨戬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手不动声色地按上哪吒肩头，岔开话道：“行了沉香，别半死不活的了……我还没问你呢，杨戬这疯子当年根本没把新天条的隐情告诉你们，你和哪吒怎会知道的？”

哪吒被木吒在肩上一拍时便有些疑惑，此时听了木吒的问话更加不解，但触目所及却见杨戬也微不可查地向他摇头，终于吞下了一句“你们不是知道了么”。

沉香闻言终于回过神来，视线迅速扫过哪吒，心思一转便有计议，立时道：“是……是胜佛先看出不对，然后小玉凭借宝莲灯的万年法力冲破封印，再帮四姨母解开符咒，我们才……才知道了一切。”说着，还一边悔恨地低下了头，一边却不动声色地朝哪吒露出了祈求之色。

哪吒吃惊地睁大了眼，却牢牢闭着嘴一言不发。可是……他有些沉重地想，为什么沉香要说谎？还有，杨戬大哥和二哥是怎么料到沉香不会说出水镜的事？

他心中巨震，看在沉香眼中，却只是不明了他的隐瞒而已。眉峰微皱，心中暗自盘算着日后怎么向他解释，还有其他看过那些往事的人……对了，还有外婆……不知不觉，沉香眉心越蹙越紧，一时心中翻腾不已，竟未听到一边哪吒的呼唤。

“沉香？沉香！”

“啊，什么？”沉香一惊，愣愣抬起头来，只见到杨戬担忧的双眸。他定了定心神，依稀想起方才哪吒好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不躲开自己那一枪……不自觉地避开杨戬的目光，只是故意有些促狭有些调侃地一笑，沉香才慢条斯理地道，“三太子，你我要是真的实打实交起手来，你就不怕山崩地裂？总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呀，想让你安静下来我也只能出此下策，莫怪莫怪！”

看着百多年来难得表现得如此孩子气的沉香，哪吒刚哭笑不得地训斥了一句，心中却突然一动，隐隐约约，竟有些明白杨戬与木吒要在沉香面前装不知道水镜的原因了。

他闭了闭眼，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拽住沉香的胳膊，低叱道：“你不要命了？伤那么重还跟我在这嬉皮笑脸，赶快坐下调息！”

杨戬看着沉香不动声色地敷衍哪吒，心中浮起怜惜，轻声道：“沉香，来泰山之前，我见过郑伦。”眼见沉香神色微变，他心下暗叹，又道，“但一来他所知本就有限，二来，他什么都不肯说。所以无论是当年发生了什么，还是如今你又打算做什么，我都一无所知。”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杨戬柔和地道：“别担心，如果你不愿说，舅舅不会逼你。安心调息吧，我和哪吒木吒多年未见，正好叙叙旧。”

沉香看着杨戬温暖依旧的双眸，遥远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很多年以前，这个男子曾为了自己幻作了一个他最厌恶的模样。当时他是怎么对自己说的？

——沉香，我能……抱抱你吗？

沉香眼也不眨地看着杨戬，突然伸出手去，想要狠狠抱住他。哪怕被他发现自己的软弱，也不想、不能、不忍、更不敢再错过这一次机会。然而，他忘了杨戬此时只是一抹元神，纵然能触物，也是出自他自己的意念。自己贸然伸手去抓，除了稀薄的空气，又能抓住什么？怔怔看着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穿过杨戬的身躯，沉香脸色顿时惨白如纸。跟在水镜里的时候一样……什么都看得见，但什么都……做不了。

果然……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抱住你了吗？突然间，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笼罩了他全身，让他绝望得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但是……不行，坚强起来，沉香。不能让他担心。他控制着自己不露出丝毫的失态，想要扯出一个轻松自然的微笑，却在下一刻发现自己被拥进了一个无比熟悉温暖的怀抱。

“舅舅……”忍耐了几百年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溅在地上融进土里，他终于得以在他最尊敬的那个人怀里失声痛哭，“我好想你……”

杨戬安抚地拍着沉香的背，轻声道：“舅舅回来了，别怕。”

沉香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定了心神，恋恋不舍地从杨戬怀里出来，低声道：“舅舅，木吒说得不错，您现在只有元神。别……太费神。”说罢，又看了杨戬一眼，才默默走向一个角落，安静乖巧地盘膝而坐，调息起来。

哪吒在杨戬与木吒的示意下打出结界，封住了这边的动静。待沉香入定之后，杨戬的元神才微微一晃，缓缓隐去。哪吒脸色一变：“杨戬大哥……”

“无事。”杨戬的声音仍然平静冷淡，哪吒却满脸不信。

木吒见状不禁叹口气道：“放心吧，杨戬确实没事……你若还是担心，便再往手里那块金锁上撒点血。”

哪吒不明所以地再次划开掌心，却见已渐渐恢复原本模样的金锁在碰到哪吒的血时，其上又起了一层暗红的光晕，于此同时一边杨戬的身形也再次浮现出来，哪吒不禁错愕地道：“杨戬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戬沉默不语，木吒却也没有解释，只叹口气道：“杨戬，谎我是帮着你在沉香面前说了……但你觉得能骗他多久？”

杨戬眼神复杂地望向一边盘膝而坐的沉香，却听哪吒迟疑着问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沉香？现在这样，大家都辛苦不是么？”

“不是不能告诉沉香，不过是现在还不合适而已。”木吒摇头笑笑，心中又补充了一句，“就像……杨戬的元神一直跟着那枚金锁的事现在也还不能告诉你一样。”顿了顿，他见哪吒虽仍困惑不已却未再追问，微微一笑，岔开话道，“对了杨戬……你刚刚说的郑伦，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杨戬说完便见木吒一脸“你骗鬼呢吧”的表情看着他，不由失笑道，“我只知道这小子被沉香关了几百年，前阵子才刚被送下凡。”眼见木吒与哪吒面上同时浮现茫然之色，杨戬不禁看了沉香一眼，才继续道，“不只是郑伦，闻太师武成王土行孙夫妇再加他丈人……唔，好像还有赵公明，总之封神榜上好些人，一个个都被沉香暗度陈仓了去。””

木吒心中一动，蓦然睁大了眼望向杨戬，然而未等杨戬点头，却听一边哪吒失神地喃喃道：“……武成王？”

杨戬想起故友当年又惊又痛的表情，终还是心中一软，道：“当年我并未破去黄天化父子的法力，只是暂时封印起来，后来龙吉公主出手相救，被打落绝地的……只是两个假身罢了。”

看见哪吒的表情变化，杨戬心中略一犹豫，却听身边木吒不咸不淡地道：“哪吒，老毛病又犯了？”见哪吒神情疑惑尚自不解，木吒又好气又好笑地道，“糊涂！几千岁了还是这么糊涂！”说着，也不待杨戬或是哪吒开口，径自冷笑道，“哪吒，你该不会就因为一个黄天化一个武成王，就以为你的杨戬大哥是什么稀世好人了吧？”

冷哼一声，木吒继续道，“若是如此，我劝你还是趁早跟杨戬绝交的好，免得哪天他又做了什么不合你心意的事，就像沉香一样挨你一记火尖枪！”见哪吒刚有些血色的脸再次惨白一片，木吒叹口气苦笑道，“便是要掩人耳目……你也该拿乾坤圈才是。火尖枪那是能随便往人身上扎的么？——对了，说到乾坤圈，哪吒，你的乾坤圈呢？”

哪吒闻言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却刚好碰上杨戬痛惜的神色。哪吒见状已知瞒不过杨戬，当下低声道：“乾坤圈……被我折了。”

“折了？”木吒一呆，全未想到太乙真人留给哪吒的东西竟会给他自己毁了，目光在杨戬身上停了片刻才有些恍然，扶额叹道，“折便折了吧……可是老三，你还想再折把火尖枪再裂个混天绫么？”

哪吒低头不语，半晌才摇了摇头。木吒见状不由微微皱眉：“杨戬，你也给句话。”

杨戬闻言眉梢动了动，眼中隐隐露出一抹笑意：“给什么话？‘杨戬不是好人’？木吒，你弟弟不是小孩子了。”见木吒一怔之下尚未明白过来，杨戬不由轻叹一声道，“哪吒，你自己说。”

哪吒紧了紧手中的火尖枪，豁然抬头，一字字道：“在哪吒心中，杨戬大哥永远是那个顶天立地情深义重的大好男儿。纵然八百年司法天神任上也曾违心作恶也曾伤及无辜，所有果报恶业……做兄弟的，哪吒一并承担便是！”

听闻哪吒这番话，木吒固然惊讶得目瞪口呆，杨戬眼中也是奇光乍现，那丝光芒一闪即逝，杨戬的眼睛却越发明亮，神色间有叹息有感慨，最终却定格为发自内心的动容：“好兄弟。”

然而下一刻，被木吒和杨戬同时以惊讶而赞赏的目光凝视的哪吒却倏尔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后面……后面那几句我是跟八太子学的。”见杨戬与木吒同时有些噎着似的表情，哪吒神色越发尴尬，“我……我也确是这般想的！”

木吒失笑道：“这八太子倒是个有趣人物。”

哪吒扯了扯嘴角，低垂的眼里却闪过一丝黯然。

“这话是他拿来说沉香的？”木吒见哪吒点头，不由含义不明地笑道，“运气也好。——杨戬，你说呢？”

哪吒一怔，全不明木吒此言之意，却见杨戬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一抹自嘲。哪吒心中一紧，便见木吒看着杨戬淡淡道：“有你这坏例子在先，沉香胆子再大也不敢像你对哪吒那样对他……他的运气自然比哪吒好得多。”

见杨戬嘴唇微动，木吒摇头笑道：“行了，你知道我不过是心疼哪吒，没怪你的意思。你若是自责，莫说那边沉香饶不了我，这边哪吒大概头一个跟我翻脸。”他转头看了眼目光闪烁的哪吒，不由乐了，“我说老三，就算被我说中了……你也不必这么急着点头吧。”

哪吒看到木吒揶揄的眼神才明白这二哥原是故意说出那番话来打消杨戬自责的念头的，不由感激地看了二哥一眼，随即却低下头咕哝道：“可是每次八太子帮着沉香收拾烂摊子的时候都会说羡慕我……”

木吒与杨戬闻言一怔，虽知哪吒所言未必是实情，却还是难免忍俊不禁。

哪吒说到沉香，下意识地看一眼不远处盘膝而坐面色苍白的沉香，眼神阴郁下来，听木吒问了两声才苦笑道：“沉香虽不敢像杨戬大哥当年那样……可是也差不多了。”他怔怔看着足尖，有些失神地道，“他赶走了所有他赶得走的人。赶不走的，就用骗的，用逼的，让我们不得不走，不得不远离天庭也远离……他。”

他深吸了口气，抬起头，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为什么……沉香要这样？”

杨戬没有开口，却是木吒无奈地道，“不这样，还能这样？”他的目光变得空远，凝望着的仿佛不是黝黑的山壁而是望不见尽头的宿命，“天庭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这种地方，无知尚且可以存活，可若一旦有知……”他转过视线，望向皱眉露出不赞同神色的哪吒，忽然笑了，“当然，以沉香如今的能耐，你们在他身边他未必就保你们不住，可他想学杨戬啊……或者说，他只会学杨戬。”

杨戬的神色隐在阴影里晦暗莫名，木吒眼帘微垂，继续道：“不管他是举一反三还是生搬硬套，对沉香来说，根本没有第二条路。”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扔下一摊未了的责任给他，自顾自笑着笑着便消失了的大哥，闭了闭眼道，“还是说，你、那个八太子，什么梅山兄弟……可以代替沉香成为那个背负一切的人？”

哪吒下意识地摇头，随即顿时明白过来。灭神阵中的那么多人之中，沉香是第一个想到出阵之后的人。在他们都还想着弥补赎罪的时候，沉香便已在考虑如何……像杨戬曾做过的那样瞒天过海。虽然那时的他手法稚嫩而拙劣，但一旦成为那第一个做出选择的人，便再也逃不掉了。不错，所有人中沉香是入局最深之人，但实际上……沉香也是所有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其他人呢，他们这些枉自活了几千年的神仙……却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而不曾稍稍看到更远……哪怕一点点。

如果当年在灭神阵外，沉香并没有近乎狠绝地撑了下来主持大局，而是像他们一样，也许此刻曾深入到灭神阵中旁观一切的人都已如多年前的百花仙子一样灰飞烟灭。死亡……哪吒几百年来从没有畏惧过死亡。如沉香所言，死亡于他根本就是解脱而非惩罚……可他若真的在多年前便得到了这“解脱”，便永远失去了再见到杨戬的机会。

“不过话虽如此，沉香醒过来的话我还真想狠狠教训他一顿……”听到木吒近似自言自语的声音，哪吒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却见木吒嘴角微撇，很是不以为然地道，“学谁不好居然学杨戬……”

“杨戬大哥哪里不好了？”哪吒闻言想也不想地打断道，却见木吒一脸哭笑不得：“我没说杨戬不好，但杨戬那样的是普通人学得了的么？万一要是弄巧成拙，可得搭进去多少条命？”哪吒闻言苦笑一声不再开口，杨戬眼帘动了动，却同样保持了沉默。却见木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叹口气道：“罢了，学你总比学他亲爹强些。”

耳中依稀听到哪吒冷哼着向木吒叙述刘彦昌的劣迹，杨戬的心绪却渐渐飘远了。

知道了刘彦昌曾经将他送人，知道了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爱全是出自神目的力量，知道了那三个月里让他信任依赖的并非是父亲而是自己……

他无声叹了口气，却听木吒低沉地打断哪吒道：“老三，这话你在我和杨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沉香面前，一个字都别提。”

哪吒微微一震，低声道：“我知道。”

我知道，沉香与我不同。刘彦昌与李靖……也是不同的。无论刘彦昌是怎么样的人，多么懦弱无能，多么轻浮不堪……沉香也是放不下的。也许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放下，也许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那都只是“以为”而已。自从很多年以前那个平庸得浅薄的男人在三圣母掌下消失之后，沉香便再也放不下了。

木吒并不知道刘彦昌已死，此时叹息着道：“伏羲水镜……神王说它是不详之物果然不错。有些事纵然发生了也不该让任何人知道，知道了也只能装不知道。”

那三个月的假像并不是错。不是杨戬的错也不是刘彦昌的错，若真要说错，也许反倒是沉香自己的错更多一些。只是，纵然理智能够清醒决然，沉香的心中，如何能不感到难堪？

“总而言之，”木吒叹息一声道，“哪吒你最好就当那带着沉香走了三个月的人就是他爹。”

等了半天没听到哪吒回答，他不由疑惑地抬起头，但随后便看到了哪吒身后不远处，一脸平静的沉香。

哪吒一呆，下意识也看向沉香的方向。杨戬见他如此，便知哪吒果然不知，也不等他开口，只是清淡一笑道：“宝莲灯是我护身法器，我自然会用。”

——只是，没办法把活生生的哪吒当做法器罢了。

木吒闻言却不以为然地扬眉笑道：“难道做了宝莲灯的哪吒便不是哪吒了？杨戬，你未免着相。”

杨戬一怔，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宝莲灯是天地间少有的法器，存在的岁月比在场所有人的寿命加起来更为漫长。纵然成为了哪吒的身体，自身灵性也并未失去多少，是以杨戬低声吟出雄灯口诀之后便幻出了绿色荧芒，照亮了整个山底。片刻之后，哪吒看着杨戬有血有肉地从自己身体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直到杨戬好笑地喊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惊喜之余不由有些纳闷：“杨戬大哥，你看上去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杨戬看了一眼同样纳闷不解的木吒一眼，叹口气，微笑道：“这几十年，我已把从前几千年的惊讶都用完了。”

木吒一怔，随即失笑地摇了摇头，望向第二次从角落走到这边的沉香，笑叹道：“我看不只是你，你外甥也一点都不惊讶。”

杨戬闻言不语，只上下打量了沉香一番，见他气色确实比先前好上几分，才淡淡应道：“装的。”

沉香闻言大是尴尬，所有的沉稳镇定处变不惊都凭空消失了一般，仿佛又回到了几百年前，还是杨戬眼中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对了沉香，你和杨戬方才说起郑伦……我说你到底搞什么鬼呢？”木吒看了杨戬一眼，忽然露出有些坏心眼的笑容，“或者等哪天杨戬不在的时候，你单独告诉我？”

沉香有些讷讷，低着头讷讷了半晌才忍不住悄悄偷觑了杨戬一眼，不由有些怔忡。

杨戬的表情很温和，眼中有一抹暖色，然而这并非沉香熟悉的表情。他记得杨戬的宠溺爱怜，记得他装出来的冷漠无情，记得他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但是杨戬从来没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沉香，你长大了。”杨戬看出了沉香的惊疑，缓缓道，“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要我来为你考虑的小孩子，能够自主地做出决定，也能为自己决定的一切负责，舅舅很欣慰。”轻轻拍了拍外甥，杨戬继续道，“可是，如果我的回来会令你不知所措……”

捂住沉香慌忙张开的嘴，杨戬柔和地道：“舅舅不是木吒，就算他天天嚷嚷着我的一意孤行害苦了你和哪吒他们……回到当年，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所以，别患得患失，也别想太多。做不回从前那个天真单纯的沉香也无妨，舅舅难道还会嫌弃你不成？总之，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永远是我杨戬的外甥。”

这是……信任？沉香怔怔想着，一时竟有些失神。今日杨戬乍然出现在他面前，在最初的误会纠缠之后，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欣喜，而是为着那些他深埋心底的秘密忧心忡忡。哪怕一时放纵自己的情绪也控制得极快，拼了命的，也只想让那个人安心。但是哪怕他自以为对那个被他称作“舅舅”的人已了解至深，他却还是失算了……原来，不只是他们这些曾进入过灭神阵的人在变，杨戬也同样在变。

不再是事事安排周到，不再是宠着护着逼着……而是将外甥当做一个独立的、成熟的、能与他平等交流的对象来看待，给予他足够的尊重与信任。沉香心里一暖，低声道：“谢谢舅舅。您再给我点时间，我把什么都告诉您，什么也……不瞒您。”

杨戬笑了笑：“这些都无所谓，舅舅只想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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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宝莲灯塑形的功能，原剧里那个有没有塑形功能我实在没印象了，不过《人生》原著里是有提到下面这段——

“不会有事的，还有宝莲灯！”哪吒提起法力，想击向阵边黑幕，但看看镜中的三人，却终于强忍了下来。再想到自己，他猛抬头看向阵顶的宝莲灯，嘶哑着声音，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众人听，“可以……可以用宝莲灯塑形！只要魂魄不散，只要魂魄不散……”
不错，宝莲灯，这盏宝莲灯也可以用来塑形！三圣母在镜里听见了，看不到哪吒，却是拼命地点着头。宝莲灯……你救过二哥，了解二哥，你能不能再救他一次？血，我有，若不能救回他，就是倾尽鲜血，也难洗此生的遗恨……

于是，既然雌灯能塑形，雄灯就更能塑形了对吧。咳，别嫌我这形塑得儿戏，没修改过的版本比现在这个还囧。

“那其他事先不说，”木吒饶有兴趣地看着沉香一瞬间从讷讷变得镇定，继续道，“你把我徒儿打发到哪个旮旯去了？”沉香一怔，却听木吒淡淡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管，你要利用他做些什么我也不管……但你方才竟猜他在我这里，莫不是……”这一刻木吒的神色全不复先前的轻松随意，反倒带着难得的冷冽犀利，仿佛回到昔年封神战场上一般，“我耗费心血调丵教出来的弟子给你用废了任他自生自灭了？”

沉香面对这般气势汹汹的责问全然不为所动，反而笑嘻嘻地眯起了眼，反问道：“你纵然信不过我，信不过那孩子，难道还信不过你自己的手艺——会教出个给我用废了的徒弟？”

话说到此处，木吒也摆不出严词责问的架势，无奈道：“若不是你先前那般模样——我说你该不是真忘了我徒儿吧？”

沉香闻言眼神却有些闪烁，微微低头：“是差点儿。”见木吒仿佛一口气没上来的模样，忙又讪讪补充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只是事态发展至此，已容不得他再等。但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原先给陆遥定下的路……是不是还能继续呢？思及此他下意识皱起了眉，却见眼前木吒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时不时还朝杨戬那里递个眼神。

沉香见状顿时尴尬不已，却听木吒叹口气道：“满肚子秘密不能在我们面前说是吧？行了，有什么要告诉哪吒的出去交代吧。至于杨戬，先留在此处……”见沉香眼神微闪，木吒轻哂一声道，“或者你很想看我在你面前教训你舅舅？”

沉香见木吒甚至动了动手腕，心中悚然一凉，一拉还迷糊着的哪吒，干笑一声道了个别，便自杨戬与哪吒面前消失了。

“真是……话还没听完就落荒而逃，我看上去这么可怕吗？”木吒咕哝了一句又道，“连金锁都不敢问你讨回来，杨戬，你这外甥……还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杨戬若有所思地看着指间那枚宝莲灯为他塑形时自动落进掌心的金锁，半晌才道：“我欠你一份情。”

“受之有愧。”木吒低眉笑笑，不再是沉香与哪吒在时的模样，整个人安静了不少。

这个样子，反倒有些像前些年与沉香独处时模样。杨戬有些走神，但很快便回过了神，目光奇异地望向木吒，淡淡道：“你不问？”木吒闻言眯起眼，似在沉吟该如何开口。过了半晌，他才终于下了决断一般，慢慢道：“你觉得，我的秘密能换你的秘密？”然而不待杨戬回答，他便又极迅速地道，“更何况，纵然是你杨戬，现下也还有未弄明白的事吧？”

见杨戬默然点头，木吒有些疲惫地叹口气，随后却苦笑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起跟着沉香的？”

“几十年前，我第一次跟着沉香见到你，正是你二人交换名姓的时候。”杨戬犹豫片刻，低声又道，“封神之战，若我能……”

“封神那些事不是你的错，不必道歉。”木吒不耐地打断杨戬的话，“以后这种话你给我少说，我大哥在九曲黄河阵里说过什么你都忘了？自以为能护住所有人……杨戬，你是太高看自己，还是太小瞧我们？”见杨戬语塞，他缓缓摇头道，“真不知道后来几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你这孤僻性子越渐严重，明明姜丞相在的时候……”

说到姜子牙，木吒也有些怔忡，半晌却听杨戬突然开口问道：“封神之战还隐藏了什么真相？”木吒一怔，只见杨戬眉峰微微皱起，神色却很并不冷肃，反而很平和，“当年，你没有对沉香说出你知道的全部。你为什么会只剩元神、为什么不能离开泰山？还有，金吒消失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木吒沉默片刻道：“用你的秘密来换。”他呵出口气来，轻笑一声道，“我也不问你那枚金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要知道……当年沉香劈山救母迎出新天条之后，发生了什么？还有那个灭神阵、最后的封神台……”他直视着杨戬，也从容地接受杨戬的坦然回视，缓缓道，“都是旧事，你若觉得不公，大可作罢。”

杨戬沉默片刻，心中却并无恼怒，反倒有几分好笑。木吒想问的这些事，完全可以从沉香和哪吒的口中套出，但他绝非不是鲁莽愚笨之徒，又哪里狠得下心令沉香与哪吒重历恶梦？只是，以这些实际并不能构成“秘密”的东西来交换他隐藏的真正的秘密……足可见木吒其实从一开始，便没有隐瞒自己的打算。

虽然想通了这一层，杨戬却没有挑破，反而沉默片刻便开口道：“灭神阵是沉香劈开华山后三年之后的事。表面上，这是昔年一个仇家寻仇所为。实际上，”顿了顿，他继续道，“实际，是玉帝对沉香的一次试探，想看看他能否掌控住沉香。没想到，没试出沉香，反倒试出了我。”

“然后呢？”木吒看着杨戬缓缓道，“你为了破阵，付出了什么代价？杨戬，你知道哪吒向来不擅隐藏自己，我从未见过他情绪波动如此之大，简直濒临崩溃……还有沉香，虽然他一直在忍耐，但我认识他几百年，他骗不过我。”

杨戬沉默片刻，刚闭了闭眼便听木吒淡淡道：“你若不对我说实话，我丵日后自会去问沉香。”杨戬闻言一震，心知木吒说到做到，只得低声道：“那时我心力交瘁，实已油尽灯枯。而后，被玉帝带去了封神台。”

“封神台？”木吒方有些愕然，随即却又皱眉道，“等等，当年九曲黄河阵尚且叫我们闯过去了，区区灭神阵……纵然是以伏羲水镜为阵眼，便能让你杨戬心力交瘁油尽灯枯？”他见杨戬虽沉默不语，眉间神色却多少有几分黯然，又想起先前哪吒绝望得几乎不敢与杨戬说话的模样，不由骇然抽了口凉气，“斧劈华山之后……沉香他们还不知道是你，他们、他们……”

杨戬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也是，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说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拼命——忘记他？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却见木吒神色苍白，眼帘微垂，仿佛剥离了全部情绪一般地道：“看来不只是伏羲水镜了，连破灭神阵前的那三年，你都要装不知道装不记得。”

杨戬闻言蓦然松开了手，原本平静的眼神中也微起波澜：“你——”

“我什么？”木吒凉凉地笑了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杨戬也同样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便根本不该回这三界。”见杨戬一震，木吒不由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自欺欺人，发生过的事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可是杨戬，有的时候太过清醒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是自寻烦恼。就比如……”

顿了顿，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当年在昆仑，韩毒龙薛恶虎问韦护他们两个若是同时被妖怪抓了，韦护救哪个。换做你是韦护，你救哪个？”见杨戬一脸不可理喻地看他，木吒僵硬地笑了笑，“偏偏韦护这死脑筋为想这个问题简直夜不能寝，后来有一阵子看到韩毒龙就是一脸愧疚……”

杨戬越听越莫名其妙，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木吒呵出口气，轻声道：“我想说，忘记，并不意味着逃避或者软弱。”他似是想起了昔年师门中的一群人，眼神怀念而感慨，“反而一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才是真正的伤人伤己。你可以当我没心肝当我混蛋，但我今日一定要从你这里讨到这个承诺。否则……我不会让你再去见沉香或是哪吒。”

杨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原本的不耐从身上褪去，转而露出一丝带着暖意的浅笑：“你要什么承诺？华山裂到灭神阵的那三年……杨戬，本就全无印象一无所知。”

木吒微微阖眼：“是吗？如此甚好。——现在可以说了，封神台又是怎么回事？”

“封神台……”杨戬平静的目光没有一丝波动，“封神之战的真相你既已了然，我也不必再做隐瞒。封神战后，古神利用天地间各派宗主的力量炼化岩精平衡三界，但毕竟封神之战杀戮太大，造成的恶业与世人的贪嗔结合……”

“无始以来的恶业……”木吒闻言微微全身微微一震，低声自语，“一直都被封印在封神台。然而世人的贪嗔无穷无尽，这恶业也会不断激化，终有一日，会冲破封印。所以——”他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杨戬，沉声道，“如同当年古神利用各派宗主一样，玉帝，也利用了你……去净化这恶业？”

杨戬点点头，回视木吒的目光仍然很稳，“照理说，沉香等人即便跟着金锁三千年，最后也只能看到我破灭神阵。然而不知为什么，沉香竟会知道我在封神台上被恶业吞噬一事。”

木吒皱眉道：“除了沉香，还有谁知道此事？”杨戬摇头苦笑：“我怎会知道？若非沉香心神不宁时自言自语，我根本想不到他会知道……”木吒脸色苍白，定了定心神才道：“看起来哪吒并不知情……想来除了沉香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杨戬有些倦然地道：“若是沉香不知此事，我也不会告诉你。即便现在说了出来，也只是让你日后面对沉香的时候，心里能有个底罢了。”

“还有件事，被玉帝利用的那个布阵之人，是谁的仇家？”木吒沉默许久，回过神来后的第一句话却让杨戬微微一震，垂下了眼。“灭神阵前，三界咸知杨戬你与沉香一家仇深似海，若是要找你寻仇的，不会找上沉香。”一声轻叹出口，他有些无奈地道，“杨戬，你还记得方才那只傀儡虫对沉香说的话么？”

杨戬眼中依稀有了苦涩，木吒目光微微一闪，却终究没说什么。毕竟，三圣母是杨戬的妹妹沉香的母亲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他作为外人并不适合对别人的家事说三道四。

…………

沉香与哪吒出了泰山山底后，便坐在半山腰一处悬崖。一言不发默默相对，两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竟然……是真的……”隔了许久，哪吒才呻吟般地开了口，“沉香，他真的回来了！”沉香全身一颤，但他脸上却浮现了前所未有的光彩：“是啊，他回来了。”

“沉香，对不起。”哪吒咬着唇低声道，“我之前不该跟你说那种话。”

沉香苦笑一声道：“说什么呢，我还不是一样……什么都没告诉你。”

哪吒闻言怔忡了片刻，终于抬起头道：“我们，以后别再这样了。”别再故作漠然地刺痛对方也刺痛自己，别再装作不是真正信任对方而是不得不信任对方的样子，别再……让他那么辛苦了。

沉香点点头，轻声道：“我答应你，哪吒大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哪吒拍上沉香的肩，微笑道，“那么现在先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杨戬大哥知道伏羲水镜的事？”

“因为舅舅不想让我们知道。”沉香早料到他会问这个，回答时毫不迟疑，只是语气难掩黯然，“自己猜到和亲眼看到毕竟是两回事……尤其是那么多次的兵戎相对恶语相向，还有最后那三年的凄凉，舅舅自己不会在意，但他肯定不想我们知道。”

“所以我们要装不知道……”哪吒低下头，想起方才在泰山山底杨戬与木吒的一唱一和，勉强笑了一下继续，“康老大那里我去说，可是三圣母怎么办？对了，说起三圣母，她怎么会……”

沉香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娘那里问题不大，当年她受激过大，对‘真相’的记忆，其实就是我告诉舅舅的那些。”见哪吒诧异地开口欲言，沉香苦笑一声，“三太子，娘那边我现在也没更好的办法，只能先这么缓着。等到事情都结束了……”他闭了闭眼，轻声道，“会，好起来的。”

哪吒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沉香，你别乱来！你若是出了事，杨戬大哥他……”

“我明白，”沉香闭了闭眼，“就算是在我知道舅舅没死之前，我也没打算去死。”

“你是没打算去死！”哪吒怒气冲冲地道，“但是你早就开始准备自己的身后事了吧？跟杨戬大哥一样……保证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们这群人也能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三太子，你这可是在冤枉我。是，我承认有些事我确实……但是只要有一点生机，我都不会放过的。”沉香轻叹一声，“何况现在舅舅回来了，我又怎么敢自己找死？”微微笑了笑，他继续道，“不过说起来，哪吒大哥，舅舅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哪吒皱眉道：“我也说不好……反正那时候被你扯进了泰山底下，张眼就看见我二哥……吓都吓死我了，手一松，你就要往地上摔，然后就见二哥一脸见鬼的表情，一转头就看见了杨戬大哥抱着你。”

沉香听他语气竟还带着点酸意不由失笑，心思却有些沉重起来。早在杨戬说他不会逼问自己正在做什么时就已起疑，方才听哪吒说起杨戬劝慰他的话与自己一样……更加重了这层疑心，现在也只不过更加确认而已。

舅舅这些年……是一直都跟着自己的吧。所以会知道哪吒大哥为什么对我动手，还能肯定我对螭吻说的，都是谎话。说来之前见过郑将军，但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郑将军之前一直在司法天神殿的密室里，舅舅怎么可能见得到？若是在凡间见到的，就算郑将军什么都不肯说，以舅舅的智慧难道还不能套出些什么吗？……对了，还有之前在华山的时候，丁香居然提起了舅舅，说起来，敖春在狱中几也有些不对劲。

原来如此……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沉香眉梢微微一动，凝神回忆方才在山底的每一个细节，突然抬头，哑声道：“哪吒大哥，伏羲水镜的事，舅舅他真的不知道吗？”

哪吒被他一问，顿时起了一身冷汗。沉香……你太敏锐了吧！

沉香见了哪吒的表情，心中早已了然，嘴角不禁浮现一抹苦笑。舅舅他……还真是老样子。就算有木吒帮着圆谎，但破绽还是太明显了。就像那时候向娘骗宝莲灯一样啊……说出那样的话来安我的心，难道没想过我只会发觉得更快么？如此说来，金锁现在又落回了舅舅手里……

看着哪吒不知所措的样子，沉香摆摆手，无奈地扯了抹笑出来：“算了，既然舅舅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装不知道吧……哪吒大哥，你可不许告诉舅舅。”

哪吒怔怔看着沉香，竟涌起一股心酸的感觉。他咬牙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答应你。”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那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是这样想的吧，沉香、杨戬大哥。不是故意要逃避或者粉饰太平，而是……现在还没到掀开伤口逼出脓血的时机？所以，只能先裹住伤口草草包扎起来而已。你们都不是愿意自欺欺人的人，所以哪怕现在几乎是心照不宣地在彼此面前隐瞒，然而终有一日……

哪吒闭了眼，轻声自语：“沉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沉香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温和地笑了，“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千里之外，敖春与丁香正满头冷汗地应付着某人……呃，猴的质问。

“呔，杨小圣真的回来了？”

“大、大圣……您听我说……”敖春徒劳地试图说服孙悟空冷静下来，结果却反将孙悟空激得一蹦三尺高：“听你说？老孙就是听了你和沉香的话，装聋作哑了整整五百年，现在杨小圣都回来了，你还要俺老孙听什么！”

“二郎神虽然回来了，但没了肉身只有元神！”丁香冲口而出，“你就算想找他算账，也不急于一时啊！”

“只有元神？”孙悟空抓抓脑袋，突然跳起来道，“不对！他不是在华山住了一百多年么，怎会没了肉身的？”眼见敖春全身僵硬面上还有了冷汗，孙悟空双眼眯起，嘿然笑道，“敖春小子，你给老孙说实话！杨小圣当年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敖春似是也给激出了气头，“大圣您也知道，沉香现在十句话里头有九句半是假的，就算在我面前也半真半假的……他当年既然说真君不愿受人照顾服侍，因而伤势稍有起色便离书出走，我除了信他还能怎样？难道拽着他不放，非逼着他承认竹屋里的真君是假的不成！”

孙悟空见他越说越激动，连眼眶都红了不禁吓了一跳，连忙道：“好好好，是老孙错了，老孙错了！敖春小子别哭啊。”

“谁哭了，”敖春气恼道，“大圣，您到底要不要听我说？”

“要听，要听，”孙悟空拍了拍脑门叹气，“老孙除了乖乖听着还能怎样？”

一言不发地听敖春把牢中交谈说完，孙悟空才纳闷道：“你这说了半天，是说沉香压根不知道杨小圣回来了？然后杨小圣打算做什么，你也完全不知道？”

敖春郁闷地闭上嘴。虽然是实话，但为什么从孙悟空的嘴里说出来，就是这么让人不痛快呢？丁香见丈夫语塞，冷哼一声道：“想知道？想知道你就自己去找二郎神啊。还说什么三界唯一的对手，还不是给他耍得团团转，就只会在这里欺负晚辈。”

孙悟空翻个白眼：“小丫头伶牙利齿更胜从前啊，行行，老孙不跟你计较，自去找杨小圣和我那乖徒儿——”赶苍蝇似的摆摆手让敖春闭嘴，“放心，老孙虽然不像沉香那么多心眼儿，也没杨小圣那么满肚子坏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是还是有的，知道分寸。”

敖春哭笑不得：“可是大圣，您根本不知道真君现在在哪儿啊。”

孙悟空嗤嗤笑了一声：“老孙知道。”

“呃？”

不理怔愣在原地的敖春，孙悟空筋斗云一翻，长笑一声：“老孙去也！”

这边厢沉香正与哪吒商量两人之间的“误会”到底是解释清楚还是将计就计，遥遥却有一道金光直奔二人：“沉香、小哪吒——”

沉香面色一变，心里涌上不解。自从那年中秋之后，孙悟空便回了峨眉山闭关参佛，不问世事。直到一百年后某一日，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司法天神殿，让自己无论如何帮他一个忙……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这个舅舅在三界中除了黑袍妖之外可能的唯一对手，这个幻化成猎户来教导自己的师父，原来早就看出了那一战的不对劲，只是一直没说……什么都没说。

若非真的走投无路求救无门，他也不会找上自己。思及往事，沉香稍稍有些走神，却听一边孙悟空即压低了嗓门嚷道：“沉香，你舅舅现在，可是在这泰山之下？”

孙悟空听了龙八夫妇之言后，并未打算开门见山地询问沉香，但此时见沉香与哪吒均是一脸满足欣喜，脑筋一转便知二人势必已见过杨戬，此时也懒得再做试探，当场便问出了口。

沉香闻言悚然一惊，刚张了张口就听孙悟空嘿嘿笑道：“别想糊弄老孙，老孙知道的比你以为得多。”他心思翻转，却感到一只猴爪子拍上自己的肩膀，“你以为这些年老孙不管你，你就真没法没天了？沉香，让老孙进去，老孙有正事。”

沉香抿了抿唇，突然笑了：“大圣想进去，自己进去便是，沉香难道还会拦着您？”

孙悟空听他此言，不怒反笑，龇牙道：“好好，老孙自己进去就是。”说罢，自耳中掏出金箍棒喃喃念了不知什么咒语，便化为一道金光消失在沉香与哪吒面前。

哪吒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沉香，胜佛他……”

“别叫胜佛，”沉香对哪吒摇了摇头，低声道，“现在的三界，已经没有斗战胜佛，只有齐天大圣了。”哪吒沉默片刻道：“看起来，这么多年大家都在变，只有我……一直留在原地、活在过去里。”沉香拍了拍他的肩：“三太子，别这样。”哪吒微微笑了下，神色却有些奇异：“没事，来日方长嘛。而且……”他忽然挑了挑眉笑道，“你真当我对当年那些事一无所知？”

沉香一呆，却见哪吒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道：“不说别的，我哪吒好歹也是整个三界第一个被齐天大圣放在眼里的神仙，”他的笑容慢慢张扬放肆起来，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锋芒毕露的莲花太子，“更何况，你以为当年是谁向孙悟空指的路来找你这司法天神帮忙？”

眼见沉香张口结舌错愕不已，哪吒忍不住又勾了勾嘴角。

……

且说孙悟空刚进了泰山山底，一句话还没说就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杀气。几千年临敌的本能让他瞬间做出判断，金箍棒一挑一撞就与来人动上了手。大笑一声也不废话，孙悟空手腕翻转，只见漫天金光交错着阵阵剑芒，几乎要将泰山山底的空气也一并撕裂一般。兵刃相交的声音铿然作响，光影风声中便是孙悟空的高喊也被扭曲得断断续续：“好爽快！老孙几百年没这么痛快过了！”

然而正在孙悟空神采飞扬一手金箍棒舞得大开大合之际，与之动手的另一人却蓦然撇了撇嘴，长剑一扬架住金箍棒，顿了一顿，向孙悟空咧嘴笑道：“齐天大圣是吧？久仰了。”

“你是——”孙悟空顺势收了金箍棒，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不由惊讶地眨了眨他的火眼金睛，“天庭那帮废物眼睛长得有多歪才会把菩萨身边那乖娃娃当成是你！”

木吒闻言一怔，将吴钩剑入鞘之后才大为赞同地点头道：“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你说呢杨戬？”

杨戬站在角落，从木吒与孙悟空动上手起就没开口，此刻也只装作没听见木吒的打趣，对孙悟空的瞪视更是视而不见。孙悟空瞪了杨戬半天见他全无反应，不由有些悻悻，又见木吒兴味盎然地观察着自己与杨戬的反应，眼珠一转，反手将金箍棒扛在肩头，笑道：“你小子不错，该不会是杨小圣什么亲戚吧？”

木吒闻言一乐：“大圣以为呢？”

孙悟空哼哼了两声，转头道：“我说杨小圣，我帮你照顾了几百年的徒弟，你就这么回报俺老孙？”

“你那也叫照顾？”杨戬自角落里走出，眉目间满是嘲笑，“沉香能活到今天靠的全是他自己。”孙悟空看了杨戬的模样倒是一怔，嘀咕道：“什么只剩元神，这不好好的么。”杨戬横了他一眼，不耐道：“不说废话，孙猴子你怎会到此？”

“封神台快塌了。”孙悟空叹口气，神情严肃起来，“虽然如今的封神台只是古神执念所化——唔，当然你杨小圣也有一份功劳——但这台若是要塌，就只有一个理由。”

杨戬眉心蹙起，沉声道：“你是说，玉帝？”

“这老孙就不知道了，”孙悟空挠挠头，“反正他说老孙只要告诉你封神台出事你就会明白，别的什么都没说。”

“他？”杨戬一怔，见孙悟空挠着脑门神色却大是挑衅，便知此刻问他他也不会说，心念一转，故意冷笑一声道，“无非又是哪路菩萨，至多也就是如来佛祖吧？”

孙悟空脸色一变，怒气上涌，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嘿嘿笑道：“套啊，你接着套，老孙看你能套出什么东西来！”

杨戬闻言眉峰微微皱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也不理会跃跃欲试的孙悟空，竟又转了个身走回角落去了。

木吒见杨戬面不改色，反倒是孙悟空呆若木鸡，心中暗笑一声，开口道：“孙大圣，别理杨戬阴阳怪气……好赖这泰山也是我的地盘，便给我这做主人的一个面子，如何？”

孙悟空见杨戬对“阴阳怪气”四字听而不闻连眼皮也没动，手痒之余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轻哼一声以示自己大人大量不与他计较，转头道：“不是菩萨也不是佛祖，是我师父。”

木吒一愣，把陆遥当年说的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故事在脑子里过了两三遍，还是没想起这位的师父是谁，正待不耻下问一番，却见杨戬睁眼道：“旃檀功德佛？”

孙悟空斜睨了杨戬一眼道：“你说呢？”他抱着金箍棒环顾了地底一圈，无趣地道，“那和尚除了会念经就会在别人念经的时候打瞌睡，这会儿也不知又转他第几辈子的世去了。”孙悟空打着呵欠说起唐僧时并没多大敬意，但同时也不是不屑一顾的轻蔑，杨戬见状微微一怔，却听孙悟空嗤笑一声道，“老孙说的师父，当然是教我本事的那个……不过杨小圣你虽见多识广，却也不认得吧？”

杨戬一怔，心中本能地便要反驳，但竟找不出话来，却听一边木吒低声道：“筋斗云与七十二般变化之术虽难得了些……在我们那会儿也算不得些什么，随便哪个宗师闭关研究个几十年便能手到擒来。没想到千年之后竟能把天庭搅得团团乱么？”

杨戬尚未开口，却听孙悟空冷哼一声不耐烦地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孙来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是与你们啰嗦当年的！”木吒见状一怔，杨戬却猜到孙悟空此时想必已知当年自己大闹天宫大半是在天庭各方势力的计算之中，眉梢微微一动，却见木吒也已反应过来，轻咳一声道：“既然如此，不知尊师有何吩咐？”

孙悟空仰天翻了个白眼道：“吩咐没有，物事倒有一件。”

见到孙悟空从耳中取出的东西，木吒与杨戬的神色同时严肃起来。这是……

“——山河社稷图？”木吒愣愣地道，“杨戬，这东西不是当年封神战上女娲娘娘给你的法宝么？”

杨戬皱眉凝视了那卷与虚迷幻境有三分相似的卷轴片刻，见它虽是从孙悟空耳中取出但上下并无淤迹，终于微微扬手，待那卷轴落在自己手中方才低声叹道：“确是山河社稷图。”顿了顿，他似是知道木吒想问什么，却苦笑一声道，“山河社稷图在封神战后我便还于女娲娘娘，也不知它下一个主人是谁。”

“那么……”木吒闻言嘴角微微勾起，“孙大圣，不知尊师将此物交予你时还说了什么？”

孙悟空看看木吒又看看杨戬，嘿嘿笑道：“不可说。”见两人同时皱眉，孙悟空一张雷公脸也掩不住的笑意四散开来，“师父说，认识这玩意儿的人若是问起，只对他说这三个字即可。”

木吒闻言哭笑不得，随即叹口气道：“尊师果然甚有名家风范。”

“木吒，别跟这猴子啰嗦了，”杨戬见不得孙悟空得意，截口打断道，“孙猴子你还有什么没交代的赶紧说清楚，你师父还说了什么？”孙悟空闻言下意识又摸出金箍棒来，却被木吒一把按住，笑眯眯地道：“大圣大人有大量。”孙悟空悻悻收了棒道：“那装神弄鬼的一会儿说破而后立一会儿说堵不如疏，还有什么封神之战的漏网之鱼什么祭品净化的……”

孙悟空尚未说完，木吒却已变了脸色：“封神之战的漏网之鱼莫不是如我和杨戬一般肉身成圣的，要么就是哪吒和……用我们的精魄元神来作为祭品净化怨灵……”

“胡说八道！”木吒一怔，却听孙悟空一棒敲在地上，昂然道，“什么莫名其妙的主意，狗屁！”地底的另外两人同时一愣，只见孙悟空挠挠头又道，“师父就是这么说的，老孙只是转述，嘿嘿，转述。”

杨戬与木吒对视一眼，转头问道：“这事……沉香知不知道？”

孙悟空眨眨火眼金睛道：“老孙也看不出我那乖徒儿知不知道。反正他现在神神鬼鬼的，看样子倒是想做什么事，但偏偏东走一步西走一步的，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杨戬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孙悟空跳起来：“呔！杨小圣你别欺人太甚——别忘了你这朋友还要老孙想办法救出去！”

“靠你？”杨戬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露出轻蔑的神色，“此事不劳胜佛操心，沉香早有考量，自有办法。”

“你！”孙悟空一张雷公脸看不出脸色变化，但听语气已是愤怒至极，“好，老孙不管闲事，但杨小圣你别忘了你还欠老孙一份情！当年若非老孙在你手下遭了那些活罪，你以为你引得佛门出面这么容易？”杨戬一怔，却见孙悟空咬着牙道，“老孙不管你和你外甥打算怎么做，佛门的路却别想再指望老孙！”

杨戬眼光扫过孙悟空紧握着金箍棒的手，心中不由一动。佛门……猪八戒下凡……

“猴子，佛门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无论出了什么变故——”孙悟空冷笑道，“都与你杨小圣无关。”

“你……”杨戬略一皱眉，还待再说，却听木吒打断道，“大圣且莫意气用事，杨戬为人向来如此。”

孙悟空哼哼两声道：“你是叫……木吒是吧？杨小圣脾气古怪，老孙看你也没好多少。”

木吒一怔：“大圣认得我？”

“认得你的脸。”

木吒一句“尊师到底是何方高人”憋在胸口转了又转，却见孙悟空一脸“问吧问吧问了老孙也说不出来”的神色，终于忍不住转头道：“杨戬，你给沉香选的师父——就是这只猴子？”杨戬眉毛抽了抽，只听他叹口气又道：“算了，我就说沉香为调/教遥儿居然找到我这里来，早该想到如今的三界实在……”

“老孙这师父当得好不好还轮不到你多嘴，”孙悟空将金箍棒在地上敲了几下，“行了，老孙不与你们废话！佛门没出事，只不过菩萨们挪了挪清修的地儿，至于俺老孙——”含义不明地轻哼了两声，孙悟空笑道，“说起来，也算是‘反下天来竖旗为妖’了。”

杨戬狠狠瞪了孙悟空一眼，心中正暗自盘算，孙悟空已嘻嘻笑道：“怎么样杨小圣，猜到什么了？”杨戬双目微合，沉默片刻淡然道：“菩萨们易了清修之所，那么昔年曾在你西行路上让你吃了不少苦头的……大鹏呢？”孙悟空闻言双目崭亮，朗笑一声道：“杨小圣不愧是杨小圣！——大鹏很好。”

杨戬闻言眉间又添了抹暖色，然而他正待开口，却忽然眼神一凛。手腕堪堪翻起却又为人扣住，脑后一痛竟就此昏睡了过去。

木吒扣住杨戬的手松开，顺势将他平放到地上，朝孙悟空微微一笑道：“有劳大圣了。”

孙悟空毛手毛脚地把被自己一掌劈昏过去的杨戬交给木吒后，挠了挠头道：“这杨小圣也不知道多久没睡觉了，老孙这可是好心啊，好心！”木吒默默看了眼面色苍白的杨戬，还是有些心虚地扭开了头。耳中听着孙悟空的嘿嘿笑声，嘴角却慢慢勾了起来。该说不愧是能与杨戬打得旗鼓相当的对手么？即便杨戬死鸭子嘴硬不承认，可内心深处，不是没有感慨喜悦的吧？

杨戬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恼怒的一声：“死猴子！”

木吒呵出口气笑道：“这猴子挺有趣的。”

杨戬白他一眼，却见木吒依靠着山壁悠悠道：“大鹏、西天、佛门……这么说，沉香日后行事也不必顾及佛门了？”他自言自语了半天见杨戬全然不理，不由好笑道，“我说杨戬，你在不痛快什么呢？”

杨戬冷哼一声道：“什么不痛快？”

木吒笑笑不答，过了片刻才道：“孙悟空和他师父、沉香郑伦龙吉公主、还有我……碎片越来越多，杨戬，你想当个局外人置身事外么？”他定定看着杨戬，低声道，“身处局内还是游离局外，能做选择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杨戬沉默片刻，挑眉道：“你的废话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木吒闻言反而笑了：“我几千年见不到一个活人，能逮着一个不容易，就算是块冰块我也认了。”

若是换了当年，你杨戬懒得理我，我也未必稀罕你的交情。然而千年过去，人事全非。当年曾同袍作战的战友一个个离开，即便上天受封了神职也各有各的际遇，知交半零落。当此时节，还管什么脸面傲气，能留住一个是一个。更何况，原也不是当不起“朋友”二字。

木吒眼神一闪，岔开话道：“对了，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

杨戬淡淡一哂：“去找哮天犬。”

“找到哮天犬之后呢？”他没有看杨戬，而是低垂着头注视自己足尖。杨戬见状一怔，回过神来，不由皱眉道：“那猴子说了什么？”木吒叹口气道：“没什么，只是让我转告你……甭管什么三圣母长公主的，若是有谁敢欺负他徒弟——就算是你杨戬也一样——就洗干净脖子等着挨他的金箍棒吧。”

杨戬过了很久才低声道：“连那猴子都这么说，我杨戬就真的让你们如此不放心？”

“不是你的问题，”木吒缓缓摇头，“是沉香自己有心结。虽然傀儡虫之类的招数对现在的他确实没用，但那并不是因为心志足够坚定，而是因为……他大概自己都还没发觉吧，他根本已经自暴自弃了。”

“他不敢，”杨戬含糊地笑了一下，笑意里却蕴藏了耐人寻味的悲伤，“在知道我还活着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沉香都不会敢再自暴自弃了。”木吒闻言神色微变：“那又如何？若将此当做你逃避责任的借口，杨戬，我会看不起你。”

“木吒，莫要太小看我。”杨戬倏然抬头，眼神说不出的冷冽，“沉香是我外甥，难道我会由着他胡来？”木吒怔愣了一下才道：“抱歉，被那不着调的猴子乱七八糟的一说，还真有点拿捏不住。”杨戬摇头苦笑：“不怨你，那猴子本就是个人来疯，又最擅长胡搅蛮缠。”

木吒闻言微微一笑，顿了顿道：“如何，要再歇一阵么？”

杨戬缓缓摇了摇头，正欲拂袖而去，犹豫片刻终还是低声说了句：“保重。”

哮天犬……跟了沉香几十年也没见过他，不知沉香他们在知道真相之后有没有试图寻找过他。虽说刚开始的几十年可能是思虑不周，不过如今都几百年过去了，若不是哮天犬藏得太好沉香找不到，那便是沉香早已找到他并且妥善安置好了。

杨戬脑中盘算着，湿润的云气擦身而过。方才沉香把自己当做妖孽的时候，目光确实有过极迅速的搜寻，甚至他后来也切实提到了哮天犬的名字。可是沉香之后却并没有对他说起哮天犬……是因为他心情太过激动，还是故意在回避？无论如何，先找到哮天犬再说吧。

杨戬心中暗叹，感知着哮天犬的元神，缓缓降下云头。周围的景物并不熟悉，他不禁一愣。原本以为，会是昆仑或者灌江口，毕竟那是他与哮天犬生活最久的地方。怎么，竟是庐山？

庐山自然也已不是百多年前的模样，山脚下多出了不少小镇大城。此时正值午市，市集上尽是凡人在叫买叫卖，倒也极为热闹。杨戬在人群中缓步而行，一边默默寻找哮天犬的所在。然而正在他闭目凝神之时，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不同寻常的呼啸声。这是——

杨戬心神一凛面色一变，一振衣袖，人已在小镇最高的三合楼屋顶上。

如果他记得没错，几千年前的此处，是他曾封印獬豸的所在。犹记得当年除了他之外，还有……杨戬闭了闭眼，压下琐碎的思绪，冷冷看向从不远处喷薄而来的瀑布水帘。这并非真正的天上之水，但即便只是人间凡水，若任由它冲刷洗涤，过不多久，这个小镇便将被这水淹没，镇内自也无人能够生还了。

是谁，破开了獬豸的封印？不及多想，杨戬捏诀做法，一道结界打出，罩在小镇上空，将水势牵引向无人处的山林。

水声轰隆，杨戬有些无奈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轻声叹口气，手上已出现一把酷似三尖两刃枪的——凡铁。杨戬平静地转过身，眉梢也不曾动上一动，横枪在手，神色间竟有一分倦意：“獬豸，你是自己乖乖回去，还是我再把你封回去？”

乍然现身的獬豸举止优雅神情恬淡，仿佛招来惊涛骇浪的人不是他一般。玩味地打量杨戬片刻，他忽然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你说呢？别当我看不出来，杨戬，你已经没有从前的实力了！”

杨戬闻言竟露出些许笑意，但很快便双目一寒，不再废话，一沉肩，三尖两刃枪破空而去，直刺獬豸胸膛。獬豸冷笑一声，提刀架住枪刃。倏忽间两人已过了数招，俱是声势赫赫威风凛凛。獬豸一边出招，嘴中一边嘲弄：“当年你一个人尚且对付不了我，何况如今失了神兵，杨戬，你——”

话说到一半，却僵在了口中。

三尖两刃枪穿过他的胸膛，枪刃上犹在滴血。杨戬并没有看枪下的獬豸，双目望向远方，平静地道：“如何？”

“不如何！”獬豸愤恨地看着杨戬缓慢临空书符，“我玩我的，与你何干？你为这些卑贱的凡人做得再多，你当他们会感激与你？”

虽然交手时刻意避开了人群，但这里毕竟是凡间，还是人流最密集的市集。凡人对异族虽有出自本能的畏惧与排斥，但其好奇之心恐怕也是三界最强盛的吧。此刻，杨戬不用看也能猜到在那些远远躲在一边偷窥的凡人们眼中，自己与自己枪下的獬豸，都是一样的……妖怪。

獬豸不同于其他小妖小怪，若要封印非得动用神目不可。杨戬含义不明地一叹，神目中光华闪过，与空中的符咒一起落入了獬豸体内。他对獬豸最后的印象，便也只停留在他合眼前那缕不甘的冷笑上。

杨戬并未理会那便交头接耳的凡人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抬起头仰望无垠的苍穹。周而复始，隐藏了数十年，蛰伏了数十年，今日神目一动，三十三重天上的那人必然有所感应了吧。不过那也无妨，若他所料不错，封印的突然消失本来就是那人的蓄意试探，想来……还是因为蟠桃会上自己为母亲的眼神所惊，泄露了气息让他察觉了出来。

玉帝，果然是最擅长捕捉人心破绽加以利用的人，只是，纵然破绽给了你，把柄给了你，你便能稳稳立于不败之地吗？杨戬冷冷一笑，身体却忽然一晃。果然，塑形未满十二个时辰便动用神目还是太勉强了……

再也没有余力支撑，杨戬神智一松，陷入黑暗前最后感觉到的是一双并不如何有力的臂膀。

……凡人？


醒来时杨戬并无意外地发现自己躺在一户凡人家的床上，微微转头，晨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房内的桌椅都镀上一层明亮的金色。轻咳两声，杨戬撑着手臂坐起身来，只听“嘎吱”一声，有人推开房门进了居室。

一个装扮普通的妇人端着一盆水轻手轻脚地进来，下意识地看了床榻一眼，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你醒了？”

杨戬不答话，她也并不见怪，只是将盆放在桌上，轻声道：“公子……并非凡人。”

这个结论得出得并不奇怪。见过自己封印獬豸那一幕的人都能看出，只是一般人看看热闹也就罢了，真要沾上了都是避之不及，唯独这个妇人……她为何要救自己？是有所求还是……杨戬心中沉吟，表情仍是看不出喜怒的冷淡，只有幽深的双眼定定看着那妇人。

“我家相公，还有他的几个朋友，也不是。”

沉默了许久，那妇人才又开口，并不畏惧杨戬的目光，而是以与之前并无不同的平和继续道：“公子伤势不轻，小妇人无能为力。但外子……公子若是相信小妇人，便请留在此处，半个时辰之内，外子便会回来。”

杨戬眼帘微垂，仍未接口。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妇人并非什么妖精神怪，不过她身上确实存在仙灵之气，不同于普通凡人。据她所言，这一户人家均不是平凡人，那大约是天地间哪些散仙吧？新天条出世后，神仙亦可婚娶，散仙自也不例外。只是看此间布置，不似偶住，却更像长居之所。长居凡间城镇的散仙……如何会有这么纯粹干净的气？

他径自沉吟，却听外间隐约有哄闹声传来：“你那徒弟脑袋是进水了还是被门板夹了？那是毕方，是毕方啊！你以为是什么小妖小怪，能随便放的吗？要不是我在，他是想毁了黄山那一带啊！”

“我徒弟不是这么分不清轻重的人，肯定是出事了！”

“他分得清轻重？”之前那人鬼叫道，“他分得清轻重他毁了生死簿掀了地狱放出三十万恶鬼？他分得清轻重他踢翻炼丹炉大闹灵霄宝殿砍了南天门？”

“你们都冷静点！”这次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哥哥说得不错，毕方的封印未必是沉香所破。无论如何，我们需得先找到沉香，再从长计议。”

杨戬在听到一句话的时候便愣住了，之后越听，面色便越加古怪。直到来人边说边顺手推开了房门，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近在耳边清晰可闻，他仍有些恍惚。

“兰妹我们回来了，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没出什么事吧？”房门被推开，被那个女子称为“哥哥”的人在看到杨戬时一怔，下意识便转头将目光放到了那女子身上。另外一对男女却也没比他好上多上，均是表情错愕目光呆滞，只有先前那个妇人并无异常，听了那男子的话也只是温柔一笑：“虽然有些事，不过都给这位公子解决了。”

那“哥哥”呆呆地“哦”了一声，半晌才无意识地道：“妹妹，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那女子神情茫然，显然也未回过神来：“……沉香是说他死了。”

“开什么玩笑？刘沉香那混小子的话也能信？”最开始出声的男子突然反应过来，双眼瞪大，“杨戬的死活他那里至少有一百个版本！”


杨戬安静地等待几人一一回神，心中却有点想笑，半晌才道：“杨戬是生是死暂且不论，几位如何可以肯定，不是有人蓄意冒充杨戬？”

“冒充杨戬有什么好处？”翻个白眼，显然已找回了原先的冷静从容，“毕方的封印不是沉香破的，是你对不对？”

“不是，”杨戬微微摇头，迟疑片刻才道，“不只是毕方。”

“不只是毕方？”那女子一怔，突然自语道，“方才我们回镇的时候，好像听到有镇民说……”

“难道是獬豸？”先前的男子皱眉沉吟，“等一下，先不说这个……杨戬你，见到我们难道一点都不惊讶？”

“你们惊讶的时候，我也在惊讶。”杨戬笑了下，“真是好久不见了，羿。”

被称作羿的男子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慢吞吞地道：“先前你问我怎么不怀疑有人冒充你，其实很简单，除了你杨戬，有谁见到我会是你这样的反应？”略略挑眉，看了眼仍然神色自若的杨戬，后羿叹口气，“现在站在我左边的是我老婆……算起来她也当过你老婆，蛾子。站我右边的……天蓬元帅，猪八戒，你爱喊什么喊什么吧，现在，他是这位高翠兰夫人的相公。”

猪八戒此时已不再是猪身，而是恢复了在天庭当天蓬元帅时的面容。杨戬的视线在他身上顿了一顿，慢慢点了点头，随后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后羿见状含义不明地轻哼一声，眼见嫦娥与天蓬坐立不是，刚欲开口打破沉默，却听一声温和的笑意传自高翠兰的口中：“没想到救命恩人竟是相公的老相识，翠兰失敬了。”说罢，竟直接扯着自家相公往外走，走到门边才回头笑道：“你们朋友多年不见，我和相公可不好打扰你们叙旧。”

见两人离开，嫦娥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慌慌张张地道：“我……我去看看……”

“蛾子你坐下！”后羿低喝一声，见嫦娥浑身打颤脸色惨白，但终于在椅上坐下，他缓和了表情，看了眼仍神色莫测的杨戬，无声地叹口气，走到嫦娥身边，伸手抚上她的肩头。

嫦娥又是一颤，但定了定心神终于对杨戬开了口，仍是那一句：“沉香说你死了。”

这一次后羿并未插嘴，杨戬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沉香并未欺骗仙子。”顿了顿，见嫦娥一脸绝望地看着自己，唇齿翕和却不曾开口追问，杨戬面上讶色一闪而过，半晌才又道，“杨戬恢复神识，也只是不到一百年的事。”

嫦娥深吸口气，目中露出悲色：“为什么要骗我？”

杨戬知道她问的是千年之前为何要冒充后羿而不是告诉她真相，不禁将目光转到一边的后羿身上。见杨戬目注于己，后羿表现得很平静：“千年之前，偷袭你抢夺丹药的人不是我，此事我和蛾子已经说开。那时我身不由己，得回主动权之后早已物是人非……”见杨戬略略皱眉，知道他并不满意这个有些敷衍的说法，后羿闭了闭眼，低声道，“有人封了我的记忆，我重新想起来的时候封神战都结束了！”

杨戬眼神有些游移，只听一边嫦娥幽幽道：“杨戬，你恨不恨我？”

“仙子言重，”杨戬一怔，“杨戬……”今时今日，他们还能再说什么？连后羿都说物是人非，更何况如今……便是“物”，也不再“是”了吧。嫦娥搂紧了怀中的兔子，突然苦笑一声：“我知道，自从那年我在那间小屋试探你的脉象，你便……”她咬了咬唇，终于避开了杨戬的目光，“你便放下了那段……过往。”

“而我……”她自嘲地笑了笑，却听杨戬低声打断道：“仙子。”

嫦娥一怔，却见杨戬看着她的眉目很平静，没有了千年前的隐忍与痛色，但同样没有她臆想的不屑轻蔑，而只是温和沉静地道：“过往之事仙子不必过于介怀，毕竟——仙子如今生活得很好，不是么。”嫦娥怔怔地抬起头，眼也不眨地凝视杨戬的双眸，似在判断他的话有几分真假。过了片刻，她突然微微一笑道：“真君所言甚是，是嫦娥着相了。”

杨戬闻言却并未松一口气，反而皱起了眉。与哪吒不同，嫦娥是女子，为人虽温柔矜持，但性子却向来清高要强。自己方才的三言两语她虽看上去听进了耳中，但别说释然了，也许心结更加重了一分才是。这心结也许早已无关情爱，只是……

他的余光扫过大大咧咧站着的后羿，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也罢，今日若非后羿在此，而是单只嫦娥一人，大约连那简短的两三句开解嫦娥都不会给他机会道出，如今这场面已算极佳了。至于日后，总还会再有机会的。

后羿左右看看，见杨戬与嫦娥两人相对默坐再无言语，才轻叩桌案，似笑非笑地道：“杨戬，既然叙旧叙完了，你该交代你的事了吧？天蓬什么都给忘了，蛾子和你外甥又死活不说。我这几百年，啧啧……”

杨戬抬头看了后羿一眼，复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后羿一怔，差点没气歪了鼻子：“杨戬，你什么意思！”愤愤地哼了两声，“果然外甥似舅，我就知道刘沉香那副阴阳怪气的德行就是跟你学来的……”他见杨戬眼中闪过笑意，只是仍然不接口，不禁有些沮丧，“我说你不想说自己的事也就算了，但是我们——”他伸手比了比自己和嫦娥，“难道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杨戬摇了摇头，过了片刻，突然笑了：“我答应过沉香，在他主动说之前，什么都不问。”

后羿冷哼一声：“他拆了三界你也不问？”

杨戬神色冷淡：“三界与我何干，我为何要问！”

“三界与你何干？”后羿好气又好笑，“三界与你无干你何必拼老命地重新封印獬豸，现在还瘫在床上起不来！”

杨戬脸色一沉，刚欲开口却听一边嫦娥柔声道：“羿，你少说两句。”嗓音清雅婉转，但语气坚决不容置疑。眼见后羿在这劝说中讷讷住嘴，杨戬一时只觉好笑，只见嫦娥沉吟片刻，莞尔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今日便不谈正事。真君，你今日来此庐山，想必不是路过吧。”

杨戬见嫦娥虽然强颜欢笑，但一口一个“真君”别扭至极，心中苦笑，但面上也只做无事：“仙子聪慧。”

此时后羿也已明白过来，但总心有不甘，嘟哝道：“果然是人精一个。”磨磨蹭蹭地往门边走，刚打开房门，却见门口高翠兰右手微抬，正要敲门。后羿目光往她脚边一扫，只见一只黑色的细犬浑身打颤，心中明了，不由笑道：“天蓬就是细心。”高翠兰俯下身摸了摸狗儿的脑袋：“你们慢慢说，不用急。”

后羿却摇摇头，回头看向嫦娥。嫦娥点头一笑，两人与高翠兰一起离开，将房间留给那一人一狗。

杨戬自房门打开便定睛看向门口的哮天犬，双目眨也不眨。怔忡了半晌，他双手一撑床沿，已跌跌撞撞地站起。自床榻到房门不过十余步，杨戬却似走了一生那般漫长。

哮天犬浑浊的双眼迷茫地看向一步步向他走来的那人。像梦中一般温和的眼睛，暖得仿佛能渗出水来。早在半天之前，他便闻到了那个让他熟悉得要落泪的味道。但他不敢动，只怕一动，那个味道就不见了。高翠兰带着他来到这房门口，他不禁浑身哆嗦起来，期待与畏惧交杂在一起，让他一步也迈不出去。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那个味道靠近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完全包围了他。他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感觉到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被一只手缓缓地揉着，恍惚中他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叹，不禁惊恐地睁大了眼。

“我若死了，你怎么办？”

柔和的法力自指尖渗入哮天犬体内，徐徐散开，破开了迷雾般的重重封印。哮天犬的目光渐渐自混沌便得清醒起来，但下一刻就有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淌下，浸湿了杨戬的衣衫。

“主人……”

杨戬怀抱着哮天犬瘦削的身子，弯了弯嘴角，眉间却有凄然如水般泻出：“……真是只笨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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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楼主说的雷放完了。就两条，一条是洗白后羿，另一条则是猪八戒和高翠兰的CP。
我自己对这两条其实都不雷，不过读者们就不确定了。觉得难忍的大人大可拍上两砖砸上两砖，作者一力受着便是。
反正我说过想当所有人的亲妈的，笑～

哮天犬很快察觉到杨戬的不适，变成人身，小心翼翼地扶着主人重新躺回床上，眼泪又落下来：“主人明明身子不爽，还要逞强解开哮天犬的封印……”

杨戬横了他一眼道：“少在那口是心非。我若不解开你的封印，你醒后会与我善罢甘休？”他见哮天犬先是语塞，后来却显出愤然之色，又安抚地笑笑，“说起来，我本以为你会回灌口，没想到竟在这庐山。”

“我本来是在灌江口，可是后来……”哮天犬回忆着过往，脸上浮现恼意，“那些神仙欺人太甚！若不是……咦？”

见哮天犬说着说着目现迷茫之色，杨戬也有些担忧：“怎么了？”

哮天犬闷闷地道：“……是沉香救了我，可是他说我不能留在灌江口，他护不住我。”

杨戬摸了摸他的头：“哮天犬，你怪沉香吗？”

“主人不怪，哮天犬就不怪。”哮天犬虽然说得有些不甘不愿，但语气却很认真。

“真是条傻狗。”杨戬再次笑叹。

“其实也不是哮天犬大方，”哮天犬不好意思地道，“只要主人好好的，哮天犬才懒得理会那小鬼。”

“你倒就这么安安分分留在庐山了？”

“不是！”哮天犬说到此处又是愤然又是不好意思，“是……是嫦娥仙子那枚耳环上，有主人的气息。”

杨戬闻言一怔，饶是他一向处变不惊此时也有点哭笑不得：“这谁出的主意？”

“除了沉香那小鬼还能有谁？”哮天犬皱着鼻子道，“居然用那枚耳环骗我留在庐山，主人，您可要好好教训他。”

果然是沉香，这般近似胡闹的办法也只有他想得出来了。只是虽然胡闹……对付哮天犬却是绰绰有余了。瀑布连绵不绝的潺潺水声、加上嫦娥的耳环，足以让哮天犬以为自己回到了灌江口。不能让他留在灌江口，因为你护不住他……不错，庐山与他杨戬没有一丝关系，只要不动用太大法力，谁会想到哮天犬在此处？即便出了意外差池，有后羿在，又有谁能奈何哮天犬？

杨戬有些无奈地笑笑，那只傀儡虫试图寻找沉香的破绽，却不知道，比起死去的舅舅，活着的哮天犬也许才是他真正的破绽。

一生一死，天壤之别。

“主人？”

“好，我帮你教训他，”杨戬揉揉哮天犬的脑袋，“这么说，你是三百多年前嫦娥下凡的时候来的庐山？”

“三百多年前？”哮天犬一怔，目光有点迷茫，半晌才道，“我只记得，自从那年离开华山哮天犬救回了灌江口……大概过了二十多年，沉香就救了我，那时嫦娥仙子已经在人间了啊。”见杨戬露出疑惑的神色，哮天犬语气低下来，“灌江口的桃花每次开谢，哮天犬都看着，所以记得年岁。”

他笑容勉强，最终却把“主人，再也别扔下我了”的话吞下去。不是不敢说，他知道他若开了这个口，杨戬一定会应他。但是这样的话……哮天犬说不出口。主人说过，所有人都在逼他。但是哮天犬，绝对不会逼他。

“别胡思乱想，我这不是好好的。”

杨戬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敲他一下，“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哮天犬一愣，却见杨戬倚在床头，神色很柔和，面上却有些歉意：“我答应你，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三界。”

……

杨戬在庐山住了足足半月。半月内他确如自己对后羿说过的一般，对三界的一切是非都不闻不问，每日不是窝在房里看看书调息就是在山间演练枪法恢复法力。

虽然同住在一个庄里，但后羿等人白日里都有自己的事务，几人自最初那一日的重逢之后，竟不曾再见过。除了高翠兰每日定时送来餐食，半月间杨戬全未与他人有过什么攀谈。这日子过得古怪，若只看表面甚至与几百年前刘府的三年岁月有几分相似，但杨戬的心里，却比当年更五味陈杂。

自恢复神识以来，他无一日不在忧心，然而直到最近几日，终于连过去几千年都不曾有过的焦虑也开始袭上心头。他知道为什么。仅仅是对亲人兄弟的担忧并不会让他如此心神不宁，真正让他想要不在意却无法不在意的，还是伏羲水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