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他从来不曾因富贵权势迷蒙了双眼泯灭了良心，信任他永远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磊落豪杰，信任他自始至终不曾变过。

这样的信任，杨戬尽管需要，却始终不曾拥有过。

“——也，不是外婆给得起的。”瑶姬眉间有浅淡的寂寥一闪即逝，“沉香，你已不是小孩子了，有些话外婆不说你也该懂。”

沉香闭了闭眼，苦笑道：“外婆说得对，是我太天真了。”顿了顿，他岔开话道，“对了外婆，这金簪……您等会儿自己交给舅舅吧。”沉香露出了惯常的微笑，心中却苦似黄连。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个选择是对是错，毕竟在他内心深处，实是希望杨戬能将黑水狱中发生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的。告诉杨戬黑水狱中瑶姬幻象的举动有何深意也许能令他伤痕累累的内心有所安慰，但无疑也是再一次提醒他当年曾发生过什么。

只是如果瑶姬在的话……他闭上眼，却听瑶姬幽幽道：“不可以。”他讶然睁眸，却见瑶姬怔怔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手掌，半晌才低声道：“与其得而复失，不如开始便不曾拥有过。外婆乃是行将就木之人，这金簪金锁一事……你，万不可让你舅舅知道。”

这已是瑶姬第二次嘱咐沉香不能让杨戬知晓此事。沉香眼神微闪，忽然后退两步，伸手抚上自己左眼之上的眼罩，说道：“外婆……还想像千年之前的桃山，甚至更久之前的……家变之日一般，对待舅舅吗？”瑶姬愕然抬头，却见沉香脸上露出惨然之色，喃喃道，“都几千年了，您还是不懂吗？无论您怎么对待舅舅，他都不会恨您的！”

他深吸了口气，颤声道：“我知道，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舅舅喜欢骗人恨他，我……我也这么干过。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欺骗中幸福的！”他定定看着瑶姬，声音越渐嘶哑，“您以为，您装作不爱舅舅，他便也能少爱您一点……少受点伤害吗？不可能的！”

很多年以前他便忍不住用水镜看了桃山被劈开的一幕，那时他几乎不能原谅瑶姬对杨戬的冷漠，但此刻他却终于明了自己的外婆当年为何会如此了。与其得而复失，不如开始便不曾拥有过。可是外婆啊外婆……您可知道——

“那十三年，早已刻入了舅舅的骨子里。对他而言，您对他的冷淡并非‘开始便不曾拥有’，而是‘得而复失’啊！”沉香微笑着，眼泪却慢慢淌了下来。他想起了数百年前那个温柔地为自己挂上金锁的舅舅，想他如果对自己好了十三年他日后是否还能狠得下心怨恨，口中只缓缓道，“您明明已经知道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为了那一点点的温暖，可以不顾一切。”

挨了那样重的两巴掌，却仍心心念念想着救母；桃山之下被母亲用那般冷冽的目光注视，却仍在千年之后为母亲当上司法天神。

“这世上有些人，是你无论怎么赶怎么骗怎么逼，都赶不走骗不走也逼不走的。”沉香垂下眼帘，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些许笑意，轻声道，“所以外婆，您……就别再空耗心思了。这般伤人伤己，何苦来哉？”

他当了几百年的司法天神，一生经历更远非旁人能比，几乎可以算得上见人无数。与瑶姬一番长谈过后，对这个外婆真正的性子已有所了解。此时一番话诚恳真挚地说出，瑶姬听了一时也有些心酸，半晌才道：“但若让戬儿知道我为他做的一切，你让他情何以堪！更何况、更何况……”

沉香见瑶姬迟疑不决，不由苦笑道：“外婆，您以为沉香今日要带您去何处？”瑶姬一怔，却见沉香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低声说道，“是去见舅舅，但本也是，为了留住您啊……”沉香也不知自己除了苦笑还能有什么表情，看着瑶姬错愕的神色，慢慢说道，“外婆，您刚才说行将就木……指的，如果是您会因为对金锁金簪施法浇血而变得和昔年的王母如今的玉帝一样，那沉香……有办法。”

瑶姬微微一惊，睁大了眼：“什么？”

沉香沉默片刻，哑声道：“虽然我原本只知道冰山一角，但加上方才外婆告诉我的，想来已八九不离十了。”他闭了闭眼，近乎哀求地看着瑶姬，“我有办法……我真的有办法。舅舅不会有事，外婆您也不会有事。所以，别再演戏了……外婆您知道舅舅的性子的，家里人谁装不高兴他都会当真。”他掀起下摆，直直朝瑶姬跪了下去，仰头道，“外婆……沉香求您，‘原谅’舅舅吧！”

瑶姬神色微变，下一刻却几乎痛哭失声。她明了沉香的意思，却凄然得不能自已。她所知道的，只是沉香曾暗中令‘瑶姬’知道的。而所有沉香不愿让她知道的，她便绝不去试图知道。沉香希望她‘原谅’杨戬，那她便去‘原谅’……天知道真正想跪在地上忏悔祈求一个原谅的人该是她而不是她的孩子，可是她不能。她不能知道所有不该她知道的一切，包括杨戬曾有的脆弱曾有的凄凉，她都，不可以知道。

“起来吧沉香，外婆答应你就是。”瑶姬合眼定了定心神，再睁目时神色已然恢复平静，拢了拢袖，唇角的笑意虽还有些僵硬，但已不再是先前涩意十足的模样，“我们都是一样的。只要他开心……怎样都好。”她抬手将外孙拉起来，微笑道，“沉香，还好还有你在……外婆纵然身死，也能了无遗憾了。”阻止开口欲言的沉香，她摆了摆手道，“你不必多言，你说有办法那定是真有办法，外婆信得过你。”

……

杨戬与小玉到达泰山之时泰山山底除了木吒之外尚有两人。数百年未曾相见的小玉与哪吒面面相觑，一时却都无言以对。木吒眼见杨戬一脸若无其事显然懒得开口，只得咳嗽一声道：“老三，介绍。”

哪吒一怔过后却未依言行事，反而白了木吒一眼，兴冲冲地跑到杨戬面前问东问西。杨戬见状颇有些忍俊不禁，对木吒故作恼恨的神色视而不见。却见山底的最后一人走到小玉面前，钦羡地道：“你就是那只与孙悟空打得不相上下的小狐狸？好厉害。”

小玉在山底只认得杨戬与哪吒，此时被另一个女子搭讪不由有些不自在，便只微微一笑。

“小玉你别怕，那是我干妹子，也是妖精出生。名儿有三个，你叫她小白就好。”哪吒半点不给那女子答话的机会，径自对小玉道，“至于旁边那个笑得傻乎乎的人，是我二哥木吒，他……”

“你说谁笑得傻乎乎呢！”不等哪吒继续，木吒便截口打断道，“这孩子谁教出来的？一点规矩也没有。”

小玉一怔，却见哪吒不以为意地笑笑，指了指她便对木吒道：“你不是一直好奇沉香的老婆什么样么？这不就见到了。”

“郎才女貌啊……”木吒摸着下巴感叹了一句，“还真有点土道兄邓姑娘的感觉，你说呢杨戬？”

杨戬哭笑不得，还没开口，却见小玉眨了眨她的大眼睛，奇怪地道：“身高四尺的那位土将军？”

木吒有些惊讶，哪吒却更为错愕：“小玉你怎会知道？”

小玉一呆，下意识地伸手捂嘴，却听杨戬含笑道：“哪吒，你别难为小狐狸了。等沉香来了，你自己问他吧。”

——————

啊啊啊，关于那个酒……酒是绝对没问题的。相信我，就算沉香想对付玉帝也不可能用这么蠢的办法……再说如果这么轻易就让沉香搞定玉帝，那让在位八百年“所有的算计与筹谋都付诸徒劳”的二哥情何以堪啊orz

然后想稍微说一下的是瑶姬。咳，瑶姬是我构思这篇文最初就打算洗白的一个人物。但怎么说呢？我写同人也有几年了，基本上一直都是有点强迫症地死抠原著，所以这次虽然一开始打算从根基上颠覆原著设定，但真正执行起来的感觉还是相当的……呃，别扭。因此我还是决定退一步，也就是说，虽然整出了一个所谓“真正的”瑶姬，但操作上还是尽量保留《人生》中那个瑶姬相对能让人接受的部分。而且换个角度想，如果那个对二哥很过分的瑶姬实际上跟真正的瑶姬一点关系也没有……总觉得虽然逻辑上能说得通，但作为一个曾被《人生》中的瑶姬郁闷到的读者，感情上一定会很憋屈吧。本来可以光明正大的对瑶姬各种吐槽埋怨骂骂咧咧，结果被我一个设定搞得满腔郁闷只能往肚子里憋，这也太那啥了。
所以说这个瑶姬虽然被我部分洗白了，但是家变时那两巴掌啊，黑水狱中的言论啊我都保留下来了……虽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一个JP当二哥的母亲，但太彻底的无辜也不太合适，所以这个瑶姬……呃，就成了现在这样的样子，不知大家能否接受（捂脸，就算大家不接受我也坚决不改了……）。

所以现在大概的情况是：

首先，瑶姬生了二哥，知道这孩子以后人生艰辛结局还很那啥啥，于是去请求伏羲大神。伏羲大神帮忙掐算了八十一天之后教了瑶姬一个死马权当活马医的办法，就是我上文提的什么金锁金簪……至于要付出什么代价，这种东西完全不在瑶姬的考虑之中。然后，天意决定的杨家家变之日来临了，瑶姬虽然很爱二哥，但关键时刻她的人性劣根发作了，扇了二哥两巴掌（咳，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被扇的是杨莲那多好啊，以她的个性估计能良好消化这两巴掌不留半点后遗症，那瑶姬的行为虽然依旧很过分，但至少造成的后果没那么严重……而我也相信她理智回来的时候也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T T），再然后……二哥小三流浪学艺期间，瑶姬在桃山之下也不闲着，整天拿自己的血浇灌金簪。

于是n年过去了，二哥学艺有成前去救母，瑶姬知道自己实际逃不掉，于是故意装作很冷淡，不肯原谅二哥害死了一家人的样子（orz实际上她那时想的是二哥当年只是年纪小，就算犯了错自己也不该怪他……咳，虽然我对这种想法很哭笑不得，因为她还是觉得是二哥没听她的话而没有想到另有原因，不过能做到这程度了我个人觉得已经可以接受了）。再然后，二哥桃山救母失败，经历《人生》中描述的一堆一堆事的时候，瑶姬在玉帝秘密囚禁的地方……继续以血浇灌金簪。等到n年以后在二哥惊天动地的计划之下，玉帝不得不放她出来的时候，她基本已经快不行了。而玉帝也绝不可能让真正的瑶姬当女仙之首，所以他用了点手段，用杨莲的本命真元融合瑶姬的记忆又搞了个方便他控制的“瑶姬”出来……就是那个整天“逆子”“孽子”的那位= =在“瑶姬”控制这具身体期间，真正的瑶姬间歇性出来过（大家可以自由地认为那个就差一步就推门去看二哥却被小三阻止了的瑶姬是真货），并且很傻很天真地把杨莲对她说的二哥逼妹杀甥的故事当成真的……但她真正苏醒是在二哥塑形成功的同时。然后她很谨慎地在天上装了半个月的“瑶姬”，直到接到玉帝旨意与沉香一起下凡的时候，才在沉香面前说出了部分真相。

而关于她为啥会变成死物……这个下章会解释。
（即将被自己绕死的阿松抱头遁ing）

“沉香也要来？”哪吒一怔，却听木吒轻哼一声，没好气地道：“你看杨戬的表情就知道，除了沉香大概还有什么人也要进来……真是交友不慎，当年就喜欢把我这儿当他的私家库府，什么东西都往里扔。现在好了，连人都一个个的带进来。”

杨戬闻言并未有什么异样，哪吒与小玉却同时咬住了嘴唇。他们自然都还记得，很多年以前，昆仑山上曾有一抹苍气说过相似的话。但那一抹曾给那人寂寥一生带来难得慰藉的苍气，也早在多年以前便被毁得干干净净了。

木吒见二人神色有异，不由暗暗皱了皱眉，岔开话道：“对了杨戬，你此刻法力恢复得如何了？”

木吒能瞧出来的杨戬自然也看得出来，想到昔年昆仑山上的旧友，心中也是一涩。但他面上分毫不显，听出木吒言中深意，也只顺着他的话答道：“八成左右。”

“八成啊……绰绰有余了。”木吒沉吟着微微颔首，转头看向哪吒，神色似笑非笑，“两千多年了，哪吒，可还有昔年‘只怕尊师不怕天’的勇气？”哪吒闻言一怔，之后却变了脸色，微微侧身避开了木吒的视线，低头不语。木吒见状也不惊讶，缓缓打量了他片刻，叹息道：“我和大哥拿命换回来的残魂，你便打算就此烂死在我这里？”

哪吒听木吒说到金吒，微微一震，这才勉强开口，低声道：“二哥，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么想的。”

“那你是在怕什么？”木吒挑眉道，“怕融魂之后，灵珠子命里带来的杀性会让你不再是你自己？”木吒无奈地摇了摇头，放缓了声音，“太乙师伯早说过无须为此烦恼……你纵然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他？”见哪吒仍然垂着头不说话，木吒不由苦笑一声，也沉默下来。以眼神阻止正欲开口的杨戬，他忽然笑了起来：“好吧，方才那番苦口婆心算是我代大哥说的。你既然听不进去，那我便只能用我的办法，说些不好听的了。”

小玉见哪吒脸色越发难看，不由有些心惊，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肩上却忽然一重。她微微一怔，却见杨戬向她摇了摇头，眼神温和，嘴角依稀还带了几分笑意。小玉的心定下来，只见木吒抬手抱胸，一改原本耐心劝诫循循善诱的模样，眉梢扬起，神色竟陡然多了份凌厉刻薄：“你是不是觉得，莲花化身之后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周军的先行、天庭敕封的……那什么三太子？至于那个大闹东海，差点害了整个陈塘关所有百姓的家伙、那个滥杀石矶娘娘和她弟子的混账……只是灵珠子，而不是你——哪吒？”

小玉听了木吒之言，不禁吃惊地睁大了眼，但她牢牢记得杨戬方才对她摇的那一下头，当下只是紧闭着嘴不语。而不远处的小白虽然怒发冲天，但方要开口便被杨戬一指封了声音定在原地，一时之间整个泰山山底安静无比，只能听见哪吒陡然变得粗重的呼吸之声。

“拙劣老套的激将。”漫长的沉默之后，哪吒终于开了口，撇了撇嘴，低声道，“融便融，怕了你不成？”木吒闻言并不动怒，反而眉开眼笑露出得意之色。然而他眼中笑意未及尽敛，便听杨戬淡淡说道：“是够拙劣的。——哪吒的残魂呢？”

木吒一噎，但杨戬已及时转了话题，总不能再追着不放，只得有些悻悻地答道：“在我这里。”

杨戬微微一笑，低声向小玉嘱咐了两句，见小玉一一点头记下，满意地笑了笑。小玉痴痴望着杨戬转身朝山底深处走去的背影，想起自重逢以来他几乎便没有断过的笑容，几乎想要跪地感谢上苍。感觉到泪水又自眼眶中涌出，她连忙提袖拭去。嘴角弯起，露出最纯真美丽的笑，再抬头时看到的是也已对小白叮嘱完毕的木吒一抹赞许的目光。

见她注意到了自己，木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意味深长地冲她点了点头，随即便转开了视线，低声唤道：“老三，过来。”

小玉把玩着衣衫下摆，嘴上有一句没一句的与身边的小白闲聊着，思绪却回到了多年以前。继丈夫沉香之后，她是第二个在“杨戬”面前露出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单纯微笑的人。微笑的面具，沉香固然已戴了几百年，但她又何尝不是一样？一年又一年的煎熬绝望好似没有尽头，然而她甚至不敢让自己麻木。只因麻木也是解脱的一种，而这世上任何的解脱，她都已不配拥有。脑中闪过刚自阵中出来十几年间的往事，指尖再次传来滚烫的温度，进而蔓延到全身，让她几乎虚脱。

但现在还不行。她微笑着想着，语气平常而自然地对身边的小白讲述着多年前赖在杨戬怀里，缠着他给自己梳头做饭的往事，轻松怀念的神色没有半分僵硬。定定看着不远处正集中精力为哪吒融魂的杨戬，尖锐的指甲在掌心留下一道道划痕却绝不敢真正扎破。至少……要在他不在的地方。在他面前，任何的自我惩罚与折磨都不是补偿而只是另一种逼迫。

不能战战兢兢，更不能露出过分的愧疚，一切只当平常就好——只要，那个人是真正的舅舅。小玉想起方才木吒赞许鼓励的目光，在心中又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现在还不可以，但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她一定要……要认认真真地向舅舅道歉。

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原谅——她知道他必然不曾怪过她——而是为了告诉他，为了让他知道，他曾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呵护宠爱着的小玉，已经长大。她已可以勇敢地面对真正的自己，承认自己并不像她曾以为的那样善良美好。哪怕有些过错一旦犯下便无法抹去，她也……再不会逃避了。

看着不远处的杨戬与木吒徐徐收功，小玉思忖片刻，忽然道：“小白，你待会儿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

为哪吒融魂要耗费不少精力，杨戬与木吒的修为虽然都颇精湛，此时脸上却仍有些倦意。见哪吒安稳地睡在地上，木吒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抬头便见小玉正乖巧地把着杨戬的脉象。而另一边的小白却在山壁的几个洞窟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什么千年灵芝万年雪参——还不是为了同样耗力不少的他，而是喂给她自己——不由深深叹了口气。看着杨戬虽然仍没什么表情，但在他眼里怎么看怎么像炫耀的神色，不由轻哼一声，正欲开口，却似突然想起什么，奇怪地问道：“对了，怎么没看见哮天犬？”

杨戬闻言脸色微黑，沉默半晌才道：“以哮天犬的功力，纵然有口诀也难以突破由金吒设下又被你加固过的封印。”

“……功力不足？”木吒一怔，万没有想到杨戬竟会给出这个理由，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他怎么说也修行了两千多年了，怎么连小白都不如？”杨戬闻言眉梢微微一动，却并未开口，却听小白低声咕哝道：“什么叫连我都不如？我在外面也是很厉害的！”

木吒闻言哭笑不得，正欲开口，山壁之间忽然传来一阵轰隆之声，却是沉香横抱着瑶姬到了。方才被小白惹出的几分笑意僵在嘴角，杨戬怔怔望着空中，耳边却有异样的风声划过。身体先于思想行动，三尖两刃枪不在，杨戬随手拔出小玉发间一支长钗架住莫名攻向自己的一剑，手腕微翻便欲回手，心念一转却又将即将发出的招式收回，缓缓叹了口气。

被凛冽的杀气逼得动弹不得的小白心有余悸地看向杨戬手中再平常不过的长钗，直到被木吒在背后拍了拍才想起呼吸，直挺挺地瘫坐在地上，颇有些怨怼地望向两只手已与瑶姬的双掌相合，无边法力缓缓透出的小玉：“……早知道就不帮她了。”

木吒看了眼脸色仍有些难看的杨戬，摇头笑道：“原来如此。”

沉香几十年前便已对他提过，将来会有一日偕同自己的妻子借他这宝地做一件事。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不知名的朋友要做的是什么，但他乃道门嫡传，此时稍看片刻便能瞧出沉香小玉正在对那昏睡中的女子施以什么术法。

看那女子的眉目与杨戬有七分相似，虽不知是他母亲还是妹妹，但无论是哪个，都与杨戬极为亲密。若不是方才小白突如其来那一剑令小玉抢先一步，此时坐在瑶姬身前施法的便该是杨戬了。

“这小狐狸挺聪明的啊，知道论道理她肯定说不过你，干脆先斩后奏……”见杨戬虽仍有些不痛快，但已是无奈居多，木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行了沉香，别装听不见我在说什么。当我看不出现在还没到你忙活的时候吗？”

盘膝坐在瑶姬背后的沉香心虚地睁开眼，有些尴尬地道：“我也没想到，刚刚……”

木吒挥手打断道：“不愧是夫妻，那小狐狸一个眼神都没有你还能与她配合得如此默契……好了，闲话休说，你现在需要什么？”

听着沉香一项项报出千年难遇的奇珍异果，木吒只是稍稍挑了挑眉，随即便如自果园里摘苹果一般轻巧随意地将山底的存货一一取出，在小白惊诧的目光中并指捏诀提炼这些奇珍中的灵气。

杨戬双目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小玉与瑶姬相合的四只手掌，想起不久之前自沉香那里听来的那一个秘密。

作为被神王兄妹选中的封印盘古神力的那一对夫妻的血亲，瑶姬与木公的法力神通远远高于后世修真而成的神仙，即便遇上古神也有分庭抗礼之力。但伴随这强大力量而来的，却是理所当然的限制……或者说代价。

以凡人的血肉之躯封印了盘古的死灭之力之后，玉帝与王母便从此泯灭了人心，只是两个会活动的法器。但不同于织女等人，瑶姬与木公乃是真正的生命，蕴藏于他们血脉之中的生生之力与因受玉帝王母影响而得的死灭之力互相碰撞，最终的结果，也许是死灭之力终于转化成生生之力，但更大的可能却是生生之力被死灭之力吞噬。

然而沉香虽知此节，却并未料到瑶姬的情况比他原本以为的更加复杂。

千年不断地以心血浇灌金簪，她身上仅存的生生之力几乎已被消耗殆尽，但在玉帝面前，她却仍倔强地选择继续当那个背叛了兄长而选择了自己丈夫孩子的女子。并不知自己这个妹妹曾为她的孩子做过什么，对此也并无几分好奇之心的玉帝在惊觉王母被封印了神识的最初便下了决断，不过举手之劳便又造出了一个“瑶姬”，而后他便再未多看这轻易便交出了自己身体的妹妹一眼，只耐心等着她身上的死灭之力将她的魂魄吞噬，从此真正成为一个比王母更优秀称职的女仙首领。

他不曾想到他终究小看了瑶姬——他的妹妹，杨戬的母亲——尽管她的生命已如风中烛火一般飘摇不定，但在她的最后一个愿望达成之前，她绝不甘就此死去。而他也不曾想到，那个仿佛百年如一日的稚嫩，他一眼就能看透的甥孙，早在几百年前便开始了在他眼皮底下的翻云覆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瑶姬的生命，即使那时他对自己这个外婆的心情甚至不过是鄙薄与厌恶。

沉香嘴中一边吩咐木吒，脑中同样想起了当年他自伏羲水镜中看到的东西。肉身被销毁魂魄也被驱散的木公被女娲所救之后驻留在昆仑，虽然一步也无法离开，但所有的力量都已能融会贯通，从此也再无变为死物的危机。那时他自水镜中看到的，除了女娲救下木公的那一幕之外，还有她那仿佛穿过了千年时空而落在他身上的无限仁慈悲悯的目光。

静静看着小玉一丝一丝地将瑶姬的三魂七魄分别自体内抽离，沉香指尖微动，十枚聚神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瑶姬四周，各自收纳了一缕魂魄。小玉额间有汗落下，但她无暇去擦，闭上眼，微微吁了一口气后，蓦然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带着点点碧荧射向瑶姬的眉心。碧荧在瑶姬眉心停留不过片刻，便穿透了眉心落到了她的体内。

小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控制着手上的法力与瑶姬体内的碧荧相互作用。整整数百年的苦修让她终于能自如地将其他法力剥离，而仅余纯粹的宝莲灯的力量。好在此时的瑶姬已将杨莲的那一点本命真元炼化，小玉法力到处并未遇到什么麻烦。

见瑶姬体内的元神已被缓缓逼出，木吒眼神一凛，指尖微动，已恰到好处地令各奇珍的灵气将瑶姬的元神裹住，对不知何时已自昏睡中醒来，正有些噤若寒蝉的哪吒吩咐道：“老三，你照顾一下小玉。”

哪吒抿唇将已脱力倒在地上的小玉抱开，却见元神魂魄均已被剥离的瑶姬安详地躺在地上，面上犹带着淡淡微笑。沉香缓缓伸手，正欲摸向自己怀间，却忽然脸色一变，指间锁链堪堪幻出，“叮”的一声挡下一截细小的暗器。也不看向自己发射暗器的人是谁，他只是下意识望向已没有了瑶姬身体的地面，而后便听到了木吒微有些叹息的声音：“一报还一报，杨戬可是从来吃不得亏的……也是你自己托大，自以为虚迷幻境在你手上便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这世间女娲娘娘的法器，并不只有虚迷幻境一件。”

“山河……社稷图吗？”沉香苦笑着低喃道，“这东西什么时候又到舅舅手上的？”

“孙大圣来的时候，”木吒微微一笑，岔开话道，“放心好了，这东西没人比杨戬使得更好——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由着他就这么抢了你的活儿。”

“本来也是因为我以为山河社稷图已随古神一同入灭，才退而求其次打算用虚迷幻境的，却没想到……”沉香淡淡叹了一声，伸手揽过已缓过一口气的小玉，为她理了理散发，“别担心，我们只要耐心等着就好了。”

当日木公肉身尽毁元神也被驱散，残存的死灭之气在没有了依附的躯体之后便径自消散。及至女娲及时赶到，收拢了木公的元神，剩余的神通之力已没有原本的戾气。此时沉香等人所做的，与当年的女娲也算殊途同归。

先由小玉以她本身的法力和宝莲灯的治愈之力将瑶姬的元神魂魄与纠缠极深的死灭之力分开，而后分别利用聚神棋和各种奇珍的灵力保存，而之后本该由沉香利用虚迷幻境的威力将瑶姬肉身之中的死气一一祛除，此刻却被杨戬以威力更大的山河社稷图替代了。

口中虽在安慰妻子，沉香望向正凝神控制山河社稷图的杨戬的目中却同样藏不住忧惧。木吒见除了事不关己的小白之外，包括自家弟弟在内的其他三人面色都是惨白一片，杨戬稍动一根手指便心惊肉跳得仿佛他下一刻便要喷血，不由心下无力，翻了个白眼岔开话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胆子倒还真大……就这么信我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也能配合得了你？”

沉香大半心神都在杨戬身上，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当年那几百场架可不是白打的，我怎会信不过你？”

木吒见沉香还能回答，稍稍松了口气，也不再勉强他与自己对话，只专心护持着掌下瑶姬的元神，确保它在灵气十足的阵法中没有任何损伤。定定看了那虚虚的影子一会儿，木吒不由稍带诧异地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分别看了杨戬与沉香一眼，随即含义复杂地叹了口气。

虽然小玉已尽可能小心，但三魂七魄与元神被分别抽离的苦楚远非常人所能忍受，这女子竟生生受了这么久，还把昏迷装得跟真的似的……只为了，不让杨戬担心吗？

木吒叹了口气，已然猜出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如此静水流深的感情绝不是妹妹对兄长的，而定然是母亲对孩子。母亲啊……多么温暖的字眼，他有些怀念地想起两千余年前殷氏温婉的眉眼，手下的力道便又更温柔了几分。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盘桓在空中的山河社稷图慢慢缩小，原本耀眼夺目的光芒也缓缓黯淡下去。知道时机将至，沉香捏诀做法，十枚聚神棋再次出现，围绕着山河社稷图上上下下地不住跳动。木吒眼力不在他下，见状微微一笑，已将无形的灵力阵法安置到了长卷之下。

杨戬原本一直闭着眼施法，此时双眼蓦然一睁，便见山河社稷图中光芒骤亮即熄，瑶姬的身体自图中而出，直直下坠，毫发无恙地落在灵阵之中。与此同时，图边十枚黑白聚神棋乍然停止跳动顿在空中，只见十缕若有若无的飘忽魂魄先后进入瑶姬的身体。

待那阵中灵气全数消耗殆尽，木吒呵出口气，悠悠道：“元神魂魄都已融合完毕，接下去就只等她醒来了。”见山底陷入一片异样的沉默，木吒微微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见平躺在地上的瑶姬眼帘颤了颤，过了片刻，缓缓睁开了双眸。

沉香与小玉十指紧扣，各自掌心都有冰冷的汗意；木吒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半搭在哪吒肩上，以眼神示意四顾茫茫的小白莫要开口。落针可闻的山底，众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默默看着瑶姬单臂撑起身子半坐了起来。眼神初时尚有些迷蒙，但很快便变得幽深清醒。环顾四周，她的视线在沉香等人身上稍停了停，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最后终于落在了杨戬身上。

杨戬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神色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比先前多了几分冷然凝定。然而熟悉他的人此时都能看出，那冷定的表象之下，隐藏的却是近乎手足无措的惶惑。

“……戬儿？”瑶姬的嗓音有些喑哑，眼神语气均带了些飘忽不定的迟疑，令杨戬惶惑之中，又更多了一分惊疑不定。瑶姬看出了他的迷茫不安，慢慢站起身，向杨戬的方向走了几步。但她现在所用的虽是她自己的身体，但死气刚刚祛除，现在情形更似夺舍，是以对身体还未能自如地控制，脚下一个不稳便向前倒去。

不及细思，杨戬下意识一把扶住母亲。却见瑶姬微微闭了闭眼，下一刻竟顺势躺到了他的怀中。

杨戬的双臂在触碰到母亲温暖柔软的身体时不由自主地僵住，直到感受到瑶姬微微蜷缩的动作时才有些手忙脚乱地抱紧母亲。他低着头不敢举目，自然没有看到瑶姬目中一瞬即逝的凄然与酸楚。眨了眨眼逼回眼底泪意，瑶姬伸手抚上杨戬的面庞，轻不可闻地幽幽叹息：“当年在桃山的时候我就在想，若上天垂怜，能让我再见戬儿一次，我定要……”

感觉到环着自己的双臂一紧，瑶姬没再说下去，只是闭上眼，有些疲倦似的又往儿子怀中靠了靠。杨戬呆呆看着怀中仿佛又睡过去了的母亲，半晌才迟钝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沉香身上，却又茫然得空空荡荡，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外甥。

沉香心中大痛，下意识舔了舔唇，刚欲开口，却见瑶姬发间忽然一亮，那根进入泰山山底前被她精心插上的发簪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离开了瑶姬的盘髻，飞到空中疾速旋转。飞旋之中那光芒并不更亮，却渐渐蔓延开，将正下方的两人同时笼罩。一股强大的力量缓慢却不容抗拒地靠近，杨戬微微一惊，未及多想，一张安睡符拍在瑶姬身上，随即便挥袖将她平稳地掷了出去。

小玉身形一闪接住了瑶姬，却见沉香不知何时已与木吒合力拦住将要上前的哪吒，朝杨戬扬声急道：“舅舅，别抵抗！”

杨戬此时正欲硬挡，听到沉香的声音不由一怔，但他反应极快，当下静心敛神，周身法力凝而不发，任由金簪之力穿透肌肤渗入筋脉之中。奇异的熟悉感自身体各个部位传来，仿佛离开已久的浪子归乡般的温暖安心。眼前闪过儿时的光景，高大的父亲慈爱的母亲，还有大哥的揶揄小妹的依恋一一在心底深处清晰浮起。

那些幸福的微笑明亮而透彻，慢慢混合在了一起，凝聚成了一件金灿灿的东西。那是……

杨戬豁然睁眼，右手微抬，一支金色的簪子已落到了掌心。怔怔望着这支簪子，脑海中接连闪过数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却难得惊惧得不敢深思。失神间只听耳边传来沉香微带哽咽的声音，恍如惊雷。

“舅舅，您猜得没错……是外婆。”他自怀里取出已被摩挲了千百遍的金锁，与杨戬手中的金簪放到一处。同出一源的光芒未沾上半点俗气，反而纯粹明亮得给人无限眷恋。

自复生以来便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终于得以解开，杨戬凝视仍半靠在小玉身上，安详得仿佛她只是在进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小憩的母亲，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地全身颤抖起来。

难怪……难怪他分明已在封神台上被恶灵吞噬，却又在数百年后重新恢复了神识。不是巧合，更不是有心之人的蓄意利用，而是因为……他的母亲，忍常人之所难忍，受常人之所难受，终于从那被所有人视为噩梦的“天意”中，抢回了他的命。

杨戬缓步走到小玉身前，小心地接过母亲，细致而温柔地为她重新插上金簪。什么都不必再问了，瑶姬醒来时喊出了那一句“戬儿”已让他猜到了一切。那熟悉中却又难掩几分陌生的神态他在几千年前的昆仑玉虚洞外便曾在杨莲的脸上见过，熟悉是因为十几年的相处与数百年的思念，陌生却是因为他因成长而产生的容颜上的变化。

瑶姬方才之所以会露出与千年前的小妹相似的神情，那也一定是和小妹同样的原因——但与杨莲不同，新天条出世之后，瑶姬分明是曾见过他的。但她那瞬间的陌生绝非作假，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新天条出世后见到的母亲，并不是真正的母亲。

杨戬摇头笑了笑，难掩一丝自嘲。他是记得的，当年他劈开桃山之前，曾因怕母亲认不出自己而胆战心惊地变回了十三岁的模样……如果母亲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桃山那时，当然会差点认不出如今的自己。

这样……也好。杨戬的目光柔软如水，又为瑶姬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才抬起头朝沉香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香一见杨戬的神色便知此事他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不由松了口气，看了看左右道：“我……我也是方才与外婆过来的路上才知道的。”

杨戬一怔，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这几十年他也看沉香处理了不少事，即便不是万无一失滴水不漏，也未曾在什么重要环节出过错漏，怎么一到他面前就不是局促便是尴尬，连几百年前的老毛病都又跳了出来？

沉香也察觉了自己方才所言大是不妥，怎么听都有股推卸责任的味道，心中不由一急，却见杨戬只是不轻不重瞪了他一眼，这才徐徐松了口气。尚未开口，却听一声嘤咛，竟是瑶姬又醒了。

瑶姬睁眼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回头，见杨戬好端端地站着，面色也比先前红润了不少，才放下了心。想起方才金簪升空时这儿子不顾自己先顾她这娘亲，心中不由一酸，但她见此地尚有外人在，便只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小玉哪吒虽不知个中内情，但见到瑶姬与往昔全然不同的神态风姿均是一奇，却见沉香不动声色地朝他们微微颔首，两人一怔，若有所思地相互对视一眼，也不再开口询问了。

又是一阵沉默。沉香见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不由心中苦笑，清了清嗓子道：“对了外婆，您现在……可是没事了？”

话音刚落，便见杨戬的袖口微微一动。沉香心中一紧，却见瑶姬一言不发，伸手便抓起杨戬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拨开儿子紧握成拳的五指，覆上自己的手掌。面对杨戬掌中的道道划痕，瑶姬的脸色分毫未变，既无心疼也无埋怨，仍是从容自若的模样，却让杨戬讪讪的什么也说不出口。

待杨戬有些凉意的手终于暖了起来，瑶姬才望向沉香，清淡一笑道：“没事。”简洁得不给人任何追问的机会。

沉香不由干咳一声，求救的视线移到了杨戬身上。杨戬想起久远记忆中那个荆钗布裙农家打扮，发起火来却全家无人能奈何的母亲，心知沉香纵是成熟了不少对上她也毫无胜算，不由轻轻拉了拉瑶姬的衣袖，低声道：“娘。”

那穿过了近四千年的光阴，轻柔地落到心底的称呼令瑶姬全身一震，随即苦笑道：“真的没事。”

杨戬怔怔看着瑶姬如记忆中一般温柔慈爱的神情，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变色：“不，以娘的法力修为根本不必有这一劫，若不是为了我，怎么也不会……”

不错，若非为了救他而逆天行事，母亲怎会有沦为死物之险？而他当年怎会没有想到，就算没了王母，玉帝也不可能不做任何手脚地便将母亲放出……若不是沉香足够机警，母亲也许已被他的大意害死……

杨戬越想越是骇然后怕，不由倒抽了口凉气，眼中显出痛色：“是我害了娘……不，不只是娘，还有爹和大哥，都是我……”

“戬儿！”瑶姬见他失神自语，心中一寒，念及记忆深处的某个中秋，更是差点被突然涌上的恐惧疼痛掩埋。她抓着杨戬的双手哆嗦起来，再不顾风度仪态，无限凄楚地嘶声道，“你说这样的话，是要娘和沉香无地自容吗！”看着杨戬乍然回神，随即变得失措的表情，瑶姬定了定心神，却仍掩不住语声中的微颤：“……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见杨戬眉间的无措更为明显，瑶姬的心不住下沉，直沉到心底深处。家变那天的每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也难以忘怀那近乎凶狠的两巴掌。时至今日她想起当年都恨不得那两巴掌是打在自己脸上，然而此时却半句不敢提，只是死死握着杨戬的手不让他开口，僵硬而缓慢地继续道：“……从小到大，家里无论谁装不高兴你都当真，都当是自己的错。你这个毛病你爹和大哥还在的时候，我便对你说了不下百遍。你倒好，这么些年下来，非但不改，还愈演愈烈了？”

没去理会神色微变的小玉哪吒，瑶姬相信沉香能处理得很好，便只定定看着杨戬，幽幽道：“娘还记得，有一次莲儿在外头被人欺负了，震儿和你为了保护她被打得鼻青脸肿。”

杨戬渐渐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低声应道：“那次爹生气极了，狠狠抽了大哥一顿。”

瑶姬叹了口气道：“你爹只当是震儿不教你学好，却不知事出有因……偏巧震儿与你是一般性子，也觉得就算是为了莲儿……只他一人也便够了，万不该把你也拖下水。”她微微摇头，脸上显出些许怀念，轻声问道，“戬儿，你觉得你哥哥当年做错了吗？”

杨戬动了动嘴唇，刚欲开口却被瑶姬打断道：“你的答案，你自己心里收着便是，不必告诉娘。”她抬手抚上杨戬的眉眼，微微一笑道，“戬儿，你已经不是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了，对错因果孰是孰非更不必娘来教导，若再心心念念惦着几千年前娘的迁怒，便是在记恨了。”

瑶姬的声音温和轻柔，但语气却带了说不出的悲凉苦涩。杨戬只觉得这悲凉苦涩有些熟悉，思索了半晌才错愕地忆起这语气竟有几分像是龙八丁香感叹彼此竟已沦落到只能以感情逼迫沉香。他心中又惊又痛，却见瑶姬终于忍耐不住地提起了千年前的自己后，怔忡了片刻才回过神，神色严肃地凛然道：“戬儿，你若还当我是你娘，便再也休提‘害了一家人’的话，连想……也不准想！”

虽然千年未见，但她对杨戬的了解并不下于沉香，所以才会在沉香请求她“原谅”杨戬时一口答应。因为她知道时隔千年，比起一句轻描淡写的“不是你的错”，也许反而是所谓的“原谅”更能让杨戬解开心结。可纵然她进泰山之前下了多坚定的决心，在看到杨戬的那一刹那便丢了个一干二净。

——她有何颜面有何资格对她的儿子说什么“原谅”！

瑶姬涩然苦笑，心念转了又转，到最后终于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利用她母亲的身份，去强迫杨戬放下困扰了他千年的心结。

既然不吃软，那便来硬的。

瑶姬不必看也能猜到山底众人此刻的表情有多错愕复杂，但她除了无言苦笑，却已没了念头。一室寂静中，却听“扑通”一声，竟是沉香咬了咬牙，屈膝跪在杨戬面前。杨戬一惊，刚伸出手去，却听沉香哑声道：“舅舅，您可知道，日前龙吉公主在她府上质问我的那些话，确是我心中曾想？”

杨戬一怔，伸出的手缓缓收回，只听沉香沉默片刻，苦笑道：“笑话……这两个字，也不只是公主一人曾对我说过。”他低垂着头，自嘲地笑了笑，“其他人暂且不提……光是虚迷幻境之中，我便来来回回听了不下百遍。”

小玉闻言忍不住全身一颤，抬手捂住嘴，怔怔看着丈夫，全没发觉不知何时眼泪已顺着脸颊划下。沉香仍笔挺挺地跪着，平静地继续道，“前些年里我每天做梦都在想……如果舅舅是害死了一家人的罪人，那我又是什么？”他牵了牵嘴角，语声更加轻忽，“然后无论怎么想，我都会觉得……如果没有我就好了。

“如果没有我，以后的一切也许就都不会发生。娘在伤心过一阵子之后还能做她的华山三圣母，她和舅舅仍然能做回最好的兄妹。嫦娥姨母和四姨母也还是广寒仙子与东海四公主，三太子八太子也是一样，还有小玉和丁香，更不会被我害得又是差点疯癫又是差点没命的。

“以舅舅的本事，一定能想办法救出外婆，到时候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多好啊。就是爹……爹大概会不太好，但再不好，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他失神一笑，摇头自语道，“所以，这个世上，到底为什么会有我呢？我的存在……除了害人，难道就没有其他作用了？”

小玉呜咽一声，泪珠串串落下。但她死死捂着嘴一言不发，视线虚虚落在丈夫身上，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往事。

“但我不能垮，我若垮了……其他人怎么办？”沉香仍在继续，身子笔挺得僵硬，“我一直这样对自己说，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可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他低笑一声，空洞的眼中终于有泪水落下，“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泪水落在泰山地底的土地中没有任何声响，整个山间只有沉香忧伤而自嘲的声音在空中回响：“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什么借口都好，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就算是自欺欺人，就算只是一个笑话……我也想活下去。所以我给自己找了无数个借口，假装自己不是不敢去死而是不能去死。可是我自己心里知道，我根本……从一开始就不该活着。”

他抬起头，双眼终于对上了杨戬。嘴角勾起，无意识地露出一个顽皮而孩子气的微笑：“舅舅，您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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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啥，这里需要说明一下，这里的2G，虽然聪明至极，但他并不真的知道瑶姬具体做了啥。他只不过推断出自己的命是瑶姬抢回来的，并且由他多年经验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能回来不是因为什么见鬼的运气，而是他娘做了逆天之事。至于逆天这个行为，咳，虽然2G自个儿完全不在意，但如果逆天的是他亲人，我相信他绝对是淡定不能的。

沉香微微侧头，望向杨戬的目光也有些飘忽，轻得没有一丝分量，然而杨戬定定看着外甥，却知道对方在等他的回答。复生以来他第一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量沉香的眉眼，忽然便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心疼。那孩子的脸庞仍然年轻，鬓边却多了缕缕白发，黑色眼罩覆在眼上，虽令他凭空添了一份威严，但更多的却是沉重的沧桑。

“沉香……”他轻声唤着，眼前的人影渐渐与多年前那个在刘家村外向他下跪的孩子重合。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孩子曾是怎样的单纯清澈，还记得他第一次喊自己舅舅时全然的喜悦与依恋，记得自己出现在地府时他的目光瞬间由惊恐转向了惊喜……他记得他的各种表情，一颦一笑一怒一悲，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外甥的脸上，除了经年不变的温和微笑，再也没了其他表情。

然而杨戬却不曾为此在沉香面前露出过任何惋惜或者遗憾，因为那也许是对沉香的不尊重。他曾倾尽一切为他关爱的人们开辟出一个可以令他们尽情天真单纯的世界，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他们走出这个世界，见识到真正的严酷惨烈。但他从没想过，更不可能在有人——无论是沉香还是其他什么人——走出了那个世界之后再将他赶回去。

正如他自己再也回不去从前一样，沉香也同样不可能变回那个在青山绿水间无忧无虑的轻松少年了。所以复生之后，他并没有再以对待孩子的态度对待沉香，而沉香也果然没有令他失望，区区半月时间便调整好了心情。然而他还是忽略了一点。

纵然已经过去了数百年，纵然那孩子已成长到足够坚强足够让他满意的程度，沉香的心里还有一个结，一个曾令他疑惑了许久，直到前阵子见到嫦娥才明白过来的结。但在解开沉香的心结之前，他也许……得先解开自己的心结。

杨戬缓步上前，如同几百年前一样温柔地拉起外甥，眉间漾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不是你的错……你不就是想听舅舅对你说这个吗？”

他的目光穿过了沉香，也穿过了数千年的光阴，落到了几千年前那个不知所措的十三岁少年的身上。几千年了，那个一直沉睡在他心底，只有午夜梦回时才偶尔醒觉的少年缓缓睁眼，借了他外甥的身容，朝他露出了明晃晃的笑。

沉香磨磨蹭蹭地站起，抹了抹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吸了吸鼻子道：“舅舅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没有看见，杨戬无奈温柔的笑里，隐隐还有着担忧。提袖擦去沉香脸上的泪水，杨戬轻叹道：“沉香，你不必如此。”那样的绝望，却强撑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闪烁的眼神中毫不掩饰执迷不悟的顽固，仿佛那些痛苦惨烈的心情不过是用来诱骗自己解开心结的筹码。

沉香闻言茫然抬头，一时竟不知杨戬是什么意思。早在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数百年前的记忆便已如浮光掠影般自脑海中一一闪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又一次在用感情与他的命来要挟杨戬。他在告诉杨戬，如果舅舅有罪，他那他便罪至不赦；如果舅舅该死，那他刘沉香便更该万劫不复。

如果舅舅还要自责，还要把当年家变之过揽在自己身上，那他别无选择之下，只能去死。他不在乎什么面子脸皮，只要能让杨戬从原罪中解脱出来，他甚至可以再痛哭流涕地把他干过或没干过的各种蠢事一一回溯一遍。

他不知道自己眼里的自嘲有多令杨戬心疼。

杨戬苦笑，他到此时才明白先前龙吉公主为何会对他露出那般复杂的神色。他终于知道自己在他关心的人心中有多重的分量，进而甚至有些惶恐不安。无论真假无论用心，他曾伤了他们。为了弥补这伤害他几乎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赔上自己一条命也在所不惜……然而他没想过，他的自责与牺牲虽在短期内令他们有了得到补偿的假象，但在今后更为漫长的岁月里却令他们伤上加伤。

原来他确实一直不曾听懂沉香那一句“他会自责”里藏了多深的苦楚。苦到……让沉香不惜以这样的方式来令他“原谅”他自己。杨戬微微叹息，缓缓闭上了眼。如果，他有多责怪自己，那责怪便会有多少降临到他关心的人身上……是不是，只有他“原谅”了他自己，他们才能得到解脱？

懵懵懂懂至今，直到母亲和沉香近乎绝望地使出了最后的办法，他才发现一直以来他们怕的只是他会受伤。无论是被他们伤到还是被他自己伤到，都会令他们恐惧得几乎窒息。

他从没想过，他对自己的忽略竟会把他们逼到如此境地。不，不只是这些，还有……

“沉香，你不必如此，”杨戬缓缓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顿了顿，叹息着又道，“不是你的错。无论是当年那些事，还是方才……那一番‘要挟’。”见沉香睁大了眼露出惊惧的神色，杨戬只觉得心像是被剜了一下一般，拉住下意识想要逃脱的外甥，他缓缓道，“沉香，你觉得亲友兄弟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眼中带了些复生以来极为少见的悲意，错也不错地直视沉香，全不容他逃避。沉香被他看得越加心慌气短，却不敢挣，只是不能自制地哆嗦起来。杨戬闭上眼，想起他多年前硬着心肠说出的一句话，不禁露出有些苦涩自嘲的笑来。

——你也逼我？就像你娘当初逼我一样。

当年，他是这么说的吧。没想到沉香他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竟会被这句话迫得手足无措。这许多年过去，他们对他竟是再不敢有任何奢望祈求，连一次小心翼翼的劝解也被沉香做得像是在犯罪。不只是方才的沉香，还有之前的哪吒、嫦娥……全都是一个样子。

杨戬轻轻拍了拍沉香的背，叹口气道：“还不明白么？”

沉香怔怔看着杨戬，只见眼前之人眉心微蹙，担忧而怜惜地看着自己，与数百年前没有半分不同。杨戬又为他擦了擦眼泪，才苦笑着道：“你再这样，方才你外婆对舅舅说的话，舅舅可要原封不动再送给你了。”

外婆？沉香一呆，迟钝地回忆着瑶姬的话，却见杨戬摇头不语，一边的瑶姬轻叹道：“沉香，你若再心心念念惦着你舅舅几百年前一句话，那便是在记恨了。”沉香闻言浑身一震，终于明白了杨戬的意思，嘴唇微微颤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只得狠狠点了点头。

舅舅是在让他不必为他方才的那一番“要挟”介怀，只因亲人之间的相互付出索取本就寻常，只要不过分予取予求，并无不妥之处。而他们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敢跨越雷池一步，实际却是一种生疏，反倒钻入另一个牛角尖了。

杨戬无奈地安抚着刚夸他成熟，不过片刻又没个大人样的沉香，正欲开口，却听一声叹息过后，木吒无奈地道：“我说沉香杨戬，你们还有完没完了？”杨戬一怔，却见木吒拽着哪吒的乾坤圈，正与小白正无所事事地把玩着凡间的各种小玩意儿，只有一道空音阵影影绰绰地浮在空中。杨戬看了有些意外的沉香一眼，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微微扬手，破去了空音阵。

沉香不管不顾地要把面子里子全都抛个干净，却不料木吒体贴心细，早在他开口前便打出了阵法。沉香方才那番自白，竟是只有小玉母亲和自己听了去，连哪吒都不曾听见。

木吒见杨戬破去空音阵，知道他们已说得差不多了，这才将手上的玩意儿递还给小白，摇头叹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才认识你们……喧宾夺主都不知道适可而止。”

沉香与杨戬转过头，只见木吒面上似笑非笑，眼神却是由衷的欣然，只在眉间隐藏了一丝羡意。沉香看了杨戬一眼，慢吞吞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这才扬眉笑道：“我倒不知，原来你这么喜欢当泰山的主人。”

“喜欢个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元神不能离开这儿……”木吒轻哼一声，刚想顺口反驳，脑中却突然闪过什么，不禁狐疑道，“喂，你该不是——”

沉香眼帘微垂，低声道：“我记得你曾提过，你的元神有损，需要泰山的草木灵力修复。但这只是治标之法，若要治本……”

“治本也不难，只要有足够大量而且纯粹的灵力……”木吒叹口气，摇了摇头皱眉道，“可惜现在的三界大概连块七彩石都找不出来了吧。”

“七彩石是没有……”沉香点点头，但表情却变得有些古怪，“但还有样东西，论灵力应该不下于七彩石。”看了眼山底众人，他慢吞吞地继续道，“……盘古的睫毛，可不可以？”

木吒闻言一呆：“玉树？”

哪吒这才明白方才沉香的神色为何如此古怪，不由看了杨戬一眼。杨戬闻言神色平静如昔，心中对此也并无一点波澜，反倒是碰上哪吒不躲不闪的视线时更为惊讶。他心知哪吒融魂之后今非昔比，心中闪过一层喜悦，口中只道：“玉树乃天地至宝，灵力确实不下于七彩石。但玉树易碎，碎后又化为清水，灵力也会随之消散，并不易于使用。”

“玉树倒不是不可以，”木吒想了想道，“那一大片林子灵气足够了……何况也不是要用它封印什么东西，用了也就用了，没什么后顾之忧。不过就像你说的，这东西好是好，又移不动又挪不了，一碰还化水……难道还要把月亮搬下来不成？”

沉香闻言啼笑皆非，却听瑶姬插口道：“且不说这个……我记得玉树，不是当年就被天蓬元帅坏了个干净吗？”

杨戬一怔，却见沉香眼神游移不定，颇有些不自在地道：“其实师父当年只弄坏了一棵，其他的是被我……”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他不由越发尴尬，忙岔开话道，“总之……总之玉树现在没有搬运的问题，随时能拿出来用。”

木吒见他脸红，眉梢微挑，竟将打听的视线转向了小玉。小玉见杨戬脸上也有好奇之色，立时便将苦笑不语的丈夫抛在脑后，向众人解释道：“是真的。那天沉香得知元帅打坏了玉树，事情也包不住了，一气之下便冲到了广寒宫，只说是这等除了装饰一点用都没有的物事坏了才好。”

“后来呢？”哪吒扬眉问道，眼中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了然。

小玉想起那惊心动魄的几年，神色有些恍惚。微微摇头赶去纷繁的思绪，她继续回忆：“后来，我和沉香一人提了一柄铁锹去刨那玉树的根，没想到还没动手，那玉树便开口了。”

“玉树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求饶。”沉香接过妻子的话茬续道，“刨根不比断个枝叶那般轻巧，一旦根死，玉树便也绝了生机，它自然怕得很。”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对上哪吒微黯的神情不禁也是一怔，微低了头不再开口。现在说得轻巧，但换做当年……宛如身在地狱的那些年，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毁玉树……那本是百来年的隐忍后几乎坚持不下去的一次冲动，但那冲动尚未来得及付诸实践，便在玉树的求饶中不了了之了。从此之后，他依旧是最公正清明的司法天神，小玉也依旧是三界闻名的贤内助。

一切没有任何变化，只除了——

“喂，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出来？”沉香话音方落，众人便觉周身一寒，却见空中有幽光亮起，虚虚浮在沉香掌心上方，化成了一株小树的模样。

“你便是玉树？”木吒饶有兴致地看着沉香掌上那一片青碧，微微伸手，指尖触到寒气十足的枝叶，不由一怔。

“你便是沉香说的那个人？”玉树簌簌摇摆了一下，反问道。

木吒一怔，看了沉香一眼，挑眉笑道：“是啊，我就是。你有办法让我离开泰山吗？”

玉树的枝叶顺着木吒的手指伸长，在他身边绕了一圈后答道：“只要融合我全部的灵力，你的元神便可修复如初。”木吒闻言微微皱眉，却听玉树又道，“不必伤感，这本就是娘娘托付给玉树的使命，却没想到是应在你身上。”

“娘娘？”木吒又是一怔，尚未开口，却听玉树又继续道：“但修复元神以外的事，玉树无能为力。”

“什么叫修复元神以外的事？”沉香皱了皱眉，并未追问“娘娘”指的是谁，只定定看着玉树，“意思是，就算元神修复，他仍离不得泰山？”

玉树闻言簌簌摇摆起来，却再无一言。木吒叹口气，摆手对沉香道：“算了，沉香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机缘未至，我还离不得这里。”

“机缘已至。”沉香刚欲开口，却听玉树低低道了一声后又复归沉默。机缘已至？沉香闻言挑了挑眉，手腕一翻收了玉树，负手身后，看着木吒淡淡说道：“好，不说别的。这件事……你是如实招来呢，还是我们再打一架？”

木吒眼中精光一闪，却是失笑。以前怎么没发觉，沉香这般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倒真是像极了杨戬？见沉香嘴上说着要打架，却全无动手的样子，他轻哼一声，斜睨了杨戬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杨戬，你怎么说？”

杨戬袍袖轻拂，却是一脸事不关己：“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木吒仿佛被气笑了一般道，“若真与你无干，你半月之前又何必那么费尽心机地套我的话？”

这口气简直跟半月前的后羿如出一辙。杨戬冷哼一声，不耐地道：“你爱说不说。沉香，你还有公务在身……”

“哎哎哎，等等！”木吒哭笑不得地拦道，“什么臭脾气……我说就是了。”瞟了强忍笑意的沉香一眼，木吒翻了个白眼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们应该都知道……元神是不能离开身体太久的。”

见众人纷纷露出疑惑的神情，木吒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杨戬却微微皱眉，随即露出恍然之色，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木吒捏诀做法，转瞬之间便在空中画出上百道符咒。沉香等人讶然在旁看着，却听一声沉闷的微响过后，角落中原本正常山壁的山石竟陡然裂了一条缝隙出来。一片耀眼夺目的光芒自那缝隙中传来，几人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光芒渐熄之后，却见那缝隙已扩大到可容一人出入的地步。

沉香等人倒还罢了，哪吒却是刚往那缝隙中看了一眼便失声道：“火龙标？捆仙绳？还有皂白二幡……这都是……”

“不错，”木吒轻叹一声，颔首道，“在这里的都是未被带进封神台的，阐截二教遗留下来的神兵法宝。”

哪吒怔怔看了洞内各色宝物，突然回过神来：“宝物有灵，若没有主人朝夕相伴时刻温养，时日久了，即便不放弃原本的主人，也会成为一般的凡品。更何况……”

更何况，这些神兵法宝经历过封神大战，其上不知沾了多少血腥怨气，虽是死物，但一个不巧未必不会互噬，甚至会动摇泰山的根基也未可知。要安抚下这些利器，还要确保它们灵气不失——

杨戬轻叹道：“我原以为你是以法力硬抗才至元神受损，现在看来，却是……”

“自然是用了我的血肉之躯饲养它们，”木吒有些无奈地注视着那些与他相伴数千年的灵物，目光却很温柔，“若非我是肉身成圣以武入道，也没这能耐稳了他们数千年之久了。”

他双指捏诀稍稍一动，一截捆仙绳便有灵一般自洞中飞出，缓缓落到哪吒的手上。哪吒慢慢摩挲着那一截看似普通的短绳，嘴唇微动，却听“噗”的一声，短绳已缠在了小白的身上。小白“啊”了一声想挣，却惊觉这绳越挣越紧。正惊诧间，只见哪吒喃喃又念了一段咒，扬手收回捆仙绳还于木吒，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咒语未变，主人也同样未变。”

木吒漫不经心地将捆仙绳丢回洞内，忽然察觉了什么似的愕然转头：“老三你……”

“土道兄并未教过我捆仙绳的咒语，”哪吒也有些疑惑地皱起眉，望向满是法宝的缝隙，“但洞中那些神兵法宝……我似乎都能用，也能察觉到，他们原本主人的气息。”

木吒脸色微变，却听哪吒若有所思地说道：“若只是镇住这些东西，也许，该留下的人应当是我。”

木吒刚欲截口打断，却有另一个声音抢先道：“你们兄弟不必为此争执，我留下。”两人愕然回头，却见瑶姬袖手而立，神色温婉，眉目里却带了分不容拒绝的凛然。

两人一呆，却听杨戬迟疑道：“娘……”

瑶姬拉着杨戬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却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来：“以那人的力量，想来也该察觉我失控之事了。若是可以，我并不愿骗他，更不愿与他为敌。只是三界虽大，但能避开他法力的地方……也许唯有此处。”

杨戬一怔，猜到母亲说的人是玉帝。他知母亲既说自己留下便是有应对这些神兵法宝之法，犹豫半晌，终于低下头轻轻点了点：“我听娘的。”

瑶姬既然开了口，木吒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思及孤寂之苦，他不由有些担忧，沉吟片刻，刚欲令小白留下与瑶姬作伴，却听小玉突然开口道：“外婆一个人留在此处也太孤单了些……”她低头抿了抿唇，忽然屈指一弹，只见一只雪白的兔子自空气里跳出，微一蹬腿便跃到了瑶姬怀里，“这是我问嫦娥姨母借的玉兔，本打算拿来给……给木吒大哥作伴的，现在，留给外婆解闷吧。”

瑶姬失笑道：“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只是木吒一个大男人……”她伸手逗了逗怀中的兔子，岔开话道，“说起来，这玉兔我也是千年未见了。”兔子温顺地蜷在她的怀里，吱吱叫了两声。瑶姬缓缓抚摸玉兔的身子，打量了片刻后露出淡淡的微笑，开口赞道：“好聪明的兔子。”

玉兔又吱吱叫了两声，不再做声。

沉香仍在打量满目各色兵器，开口叹道：“这么多神兵法宝，而且其中不仅有你阐教的灵器，还有不少截教的法宝……是谁托付于你？”他知道仅凭一人之力断无可能聚起如此之多的法宝，是以有此一问。

木吒闻言打了个响指笑道：“是谁托付于我？沉香，我看你是有了舅舅就变笨了，居然问出这等话来。”

沉香一怔，回过神来，苦笑道：“女娲娘娘？”

“自然是娘娘，”木吒同样苦笑一声，摇头叹道，“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恨她、恨那些古神……这般残忍的慈悲，偏偏他们将我等利用了个干净之后，却又确实留下了最后的希望。”

杨戬低语道：“你若恨他们，怎会心甘情愿留在此地两千余年？”

“谁说我留在这里是心甘情愿的，我不甘不愿得很……”木吒喃喃了一句，脸上却没有半点不甘的样子。“我不恨古神，是因为我不想跟自己过不去。”他看着洞中流光溢彩的各色灵物，神色是带了淡淡苦涩的敬意，“以三界为局，以众生为棋……然而他们煞费苦心，哪怕背负起天下修真的怨愤，归根结底却仍是为了这三界的所有生灵。”

他抬起头，有些无奈地摊手道：“说什么被当做棋子肆意摆弄……我一个几千岁的老头子了，难道还要像个小孩一般任性赌气不成？女娲娘娘既然说这些东西是魂魄封神的道友们将来得以解脱的机缘，我自然得拼了一身道行收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沉香听了却微微变色丵。欲言又止地皱了皱眉，却见杨戬忽然朝他一笑，似有深意地道：“明白了？”

沉香一怔，想起司法天神殿中杨戬曾说起木吒手里他尚未掌握的东西，这时才恍然：“……明白了。”

他与龙吉公主绞尽脑汁也未能解决的一大难题，其关键之处原来是在木吒这里。“女娲娘娘啊……”沉香苦笑道，“这些古神，是不是早就算准了？”千年之前曾那般决绝地将各路修真抛弃，漠然面对修真们的怨愤绝望，却又在同时悄无声息地在各处埋下一颗颗希望的种子……哪怕他们明知自己再也等不到种子生根发芽的那一天。

“明白什么了？”木吒见杨戬与沉香打哑谜般一来一去，不禁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沉香刚说了半句，便见木吒双眼微眯，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忙改口道，“咳，我是说，”他抬起头，怔怔望着满目法宝神兵，似是想要叹息，最终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我是说，机缘，确实已到了。”

木吒闻言一怔，打量了沉香片刻，奇怪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来着？”

沉香低头微笑：“不是我打算，是龙吉公主先找上我……我答应与她合作，还封神榜上的各路修真一个真正的自由。”

木吒沉默半晌，轻哼一声道：“不尽不实，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么，拿这话糊弄我。”

沉香见木吒脸上神色冷冷淡淡，但并未真的动怒，不由眨眼笑道：“这不是没糊弄过去么？”

木吒一怔，静静看了沉香一眼，又复看看杨戬。杨戬挑眉不语，沉香却微微一笑，伸出手指指上头，又指指下头，最后才朝他点了点头，露出无辜的笑来：“差不多……就是这样。”

木吒见状脸上表情不断变化，惊讶与激赏交替出现，半晌才笑叹道：“好大的胆子！”沉香闻言又是一笑，刚欲开口却见木吒微侧了头，抱臂看向杨戬：“你打算掺和么？”

沉香一怔，只见杨戬眼带笑意，口中却淡淡说道，“与我何干？我只是个看戏的。”

沉香闻言错愕无比，木吒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转回头看向沉香，失笑道：“原以为你是见了杨戬才变笨的，现下看来，倒是笨了几百年了……”未等沉香开口，他又摇了摇头道，“不过也不能怪你，就算是杨戬，对上龙吉公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是你？”

见沉香仍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样子，木吒无奈地叹口气道：“沉香，你莫忘了，这件事……与龙吉公主有关，与我有关，与很多人有关……但实际上，与杨戬、与你，本都没有关系。”沉香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想起当年郑伦等人不只一次略带愧意地对他说过此事与他无关，神色微微一变，却只缓缓道：“原本是没有关系，只是……”

“被公主拖上了贼船后，无关也变得有关了。”木吒感慨地摇了摇头，瞟了杨戬一眼叹道，“但杨戬可不同。他一不曾被女娲娘娘托付过什么，二不曾对龙吉公主承诺过什么……”他慢慢收口，看着沉香的目光里隐隐带了一分好笑与同情。

杨戬见沉香瞠目，不禁也有些失笑。随手指了指洞隙里的神兵，淡淡道：“沉香，你可知女娲娘娘为何将此事托付给木吒而不是我？”

沉香一怔之下不由语塞。他当然知道杨戬性子清冷，无心掺和外人之事。虽说面冷心热，对身边诸人无一不是费尽心血策求万全，但他断不会为了与他无甚深交之人沦作棋子为人利用千年——纵然执棋者是女娲娘娘也是一样。自己与龙吉公主几百年来的谋划并无太大错漏，尤其既然外婆已经无恙……舅舅，自然更不会多事插手其中，只会乐得轻松，正如他自己所言，做一个真正的旁观者。

沉香恍惚忆起手忙脚乱的当年，退无可退不顾一切地找上龙吉，却见那公主一身素衣似笑非笑端坐府邸，居高临下的冷然轻笑似极了他的舅舅杨戬。于是不曾威逼利诱，不曾哄骗欺瞒，仅仅一个眼神加一件旧物便让他恪酢醍懂地上了贼船，为其做牛做马了数百年。

但他知道纵然给他机会回到数百年前，再对上那样一双眼睛，对上她手中那古老黯淡的帅印，他仍然会答应她。姜尚昔年旧物统共也只兵符帅印这么两件，兵符由王母转交杨戬后化为飞灰，帅印却是由龙吉保存至今。沉香在看到那帅印之时便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逃避拒绝的可能，因为对所有曾给那人寂寥一生添上些许暖意的人，无论是否尚在人世，他都会心甘情愿竭尽所能地去成全。

“原来如此，”对上木吒略带揶揄的同情目光，沉香按下数百年前的记忆，微微笑道：“不过这样，也好。”答应了龙吉的人是自己，这局棋自然合该由他继续。舅舅虽说回到了三界，但他回来可不是来替自己收拾烂摊子的。虽说知道得比所有人都多，但那只是因为他多年来的习惯罢了。不过话虽如此……有些孩子气地嘟起嘴，沉香眉间露出些悻悻与郁闷：“舅舅，您真的不管我了啊？”

杨戬唇角含笑，也不开口，视线缓缓在小玉哪吒等人身上扫了一圈之后才似有深意地看向沉香。沉香一呆，刚皱了皱鼻子，却听自方才起便沉默不语的瑶姬忽然苦笑一声道：“沉香，别信你舅舅的。”

沉香与杨戬同时一怔，只见瑶姬拢了拢发，握着杨戬的手低声道：“别人不知道，娘还能不知道吗？戬儿，你从小到大都是个劳碌命，就算想着要放手任沉香自己施为……也是做不到的。”她抬起头，转目望向沉香，温言道，“我在泰山不知道外面的事情，沉香，你便代我……好好看着你舅舅，别让他乱来。”

沉香一怔，尚未开口，却听小玉撇嘴道：“外婆，沉香可看不住舅舅！舅舅若决定了什么，我们谁又能劝得了？”

杨戬闻言大是尴尬，瑶姬略带愁色地叹道：“是啊，这孩子天生死心眼，谁的话也不听。”

“娘！”杨戬有些窘了，“我保证……”

“保证？”瑶姬听到这二字却似更恼了，“你对谁的保证都做得数，只除了我们！什么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你当年怎么答应我的？又怎么答应四公主和小玉的？结果呢？”一言既出，之前已平息下去的痛惜再次上涌，瑶姬只欲再大哭一场，勉强控制住情绪，她无力地苦笑道，“戬儿，答应娘，不要再有下一次……真的不要再有下一次。娘受不了的，沉香小玉也受不了的……”

杨戬心中大痛，木吒见势不妙，朝沉香哪吒各自使了个眼色，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岔开话题，总算挥去了沉郁的阴影。口中不停，心中更是早已把杨戬骂了个底朝天，木吒这才回到正题：“好了好了，废话少说，你们不急，我还急着出去见见这花花世界呢。”

……

庐山。

嫦娥素手纤纤，正在拨弄琴弦。

“《天问》？”后羿席地而坐，享受似的闭上眼道，“你那么多歌儿曲儿的，我也只这一首听得出来。”

琴声自指尖流淌出来，嫦娥嘴角带笑：“是啊，《天问》……羿，你说天若有口能言，会如何回答我们的问题？”

“这我可不知道……你们女孩子脑子里想的总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要我说，问天不如问己。”后羿双手枕在脑后，似乎已然乏了，“若是可以，最好连自己也别问……整天问东问西的，累着自己也伤了别人。”

“不问……不行啊，”嫦娥尾指拨出最后一个音，伸手抚上琴身，低语道，“我不是你，羿，没有意义我会活不下去的。我一直在想，神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生命……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如果快乐不再是快乐，痛苦也不再是痛苦，连寂寞也沦为麻木，那我们这些神仙，与无情无欲的死物有何区别？”

“你被刘沉香那混小子洗脑了？”后羿对嫦娥的低语全不当回事，“蛾子，我劝你趁早离他远点，他和杨戬都不是正常人。”懒洋洋地撑起身子，他似笑非笑地道，“人心是什么东西，你比我清楚。别人的事，让别人自己操心就好。想那些有的没的……你若真那么闲，不如去一趟华山，或者找敖广那个闺女出门散散心。”

“我明白，我只是……心乱得很。”嫦娥叹口气，心神不宁地道，“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独守广寒的千年是怎么过下来的。”

“怎么过下来的重要吗？”后羿叹口气，眼神温和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抓着头发道，“你知道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不过有人告诉过我……人活着，不一定要有什么意义，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意义了。感情、欲望、追求……随便哪个，只要你没舍弃干净，你就有活下来的理由了。”

嫦娥惊愕地张大了嘴，半晌才道：“羿，没想到你竟有这么好的口才。杨戬走之前，我真该让你这般……”

“开什么玩笑！就杨戬那顽固脑袋，我才懒得浪费口水。”后羿愤然起身，脸上带了不满，冷笑道，“再说了，我是他什么人，何苦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嫦娥皱眉，心中有疑惑划过，望向后羿冷淡中隐藏着愤懑的神色，突然明白过来，失声道：“羿，你难道是还在记恨？”

后羿冷哼一声，悻悻道：“他胸口挨了一掌不假，但难道脑袋也挨了一掌、眼睛也挨了一掌不成？什么破眼神……我跟他认识那么多年，水里来火里去的，过命的交情啊！他就真当我是那种卑鄙无耻的龌龊小人？蛾子你说，我难道不该记恨他？”

嫦娥沉默，半晌才道：“这原也怪不得他。纵然是我……刚看到的时候也是惊讶至极，只觉得伤心欲绝，哪里还有闲心去分辨真假。再者，那人如此了解你，扮你自然是扮得像极。如果不是我后来见到你，我也不会想到……”

后羿眼见嫦娥脸上浮现愧疚自责之色，连忙摇手，讪讪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就是，哎，你说他明明前一刻还把我当成伪君子，在见到我的时候……怎么那么快就猜到是有人装成我的样子？比你还……呃……”

“比我还快是不是？”嫦娥苦笑一声道，“羿，你何必明知故问。你把他当生死之交，他又何尝不是？纵然一时一叶障目，你只需一个现身一个眼神，甚至不必说什么，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后羿摸摸鼻子道：“我知道啊……就是有些不甘心。总这么智珠在握的，怎么就把自己逼成了那个样子？”

嫦娥无言以对，良久才道：“羿，沉香所谋之事，你真的完全不打算理会？”

后羿轻笑一声道：“我说过，我只管被封印的上古异兽，其他……纵然他要拆了三界，我也由他去拆。何况，既然还有杨戬在，我何必惹祸上身。这样一池浑水，一旦沾了……怕是再也甩不干净了吧。”

嫦娥这次沉默了更久，尖锐的指甲刺入了掌心，但她终还是开了口。话语自口中吐出的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天庭。灵霄殿、广寒宫、真君神殿……她曾用同样犀利逼人的好口才，迫得另一个人无路可退，伤得他体无完肤。如今……还要重演一遍吗？

“后羿，”她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了那个男人的全名，缓缓继续，“你是不是忘了，沉香在救的……是那些代你受罪的神仙。若不是……冯夷，你现在可能也只是一个魂魄封神的卑贱小吏。而以你昔年身份，莫说两千余年的悠闲舒适，也许早就在天庭几方权力倾轧之下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了。”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乍然后羿凌厉如刀的目光，然而她并未收口，反而清艳一笑，以更冷冽更残忍的口吻继续道，“或者保住一条命也是可能的，但你觉得你会是像天蓬元帅还是卷帘大将？或者是武成王炳灵公……”

“够了！”后羿怒喝一声道，“沉香做事滴水不漏，又有杨戬在旁相助，纵有惊险，想来也可逢凶化吉。封神之战与我毫无干系，蛾子你又何必对我苦苦相逼？”

嫦娥心中苦笑，但话已出口再收不回去，只能继续。提起全身力气，正待再酝酿一番伤人肺腑之语，却见后羿放缓了神色，漆黑的双目凝望着她，幽声道：“蛾子，不要把我当成天蓬。”

嫦娥面上一丝血色也无，掌心却有滴滴鲜血沁出。天蓬元帅、猪八戒、哥哥……想起当年相助沉香时对这男子的利用，她在心中笑得痴狂，却强压下了夺路而逃的冲动，一字一顿道：“你和他自然不同……元帅急公好义，古道热肠，还……”

“还长了颗人心是不是？”后羿眼中蓦然浮现悲悯，“蛾子，你真当我对昔年旧事，一无所知？”眼见嫦娥愕然抬首，他苦笑着摇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是为了沉香或是杨戬……你是为了我。可是蛾子，我必须告诉你，我不是天蓬，不是杨戬，同样不是……那猴子叫什么来着？孙悟空是吧？我知道杨戬为激起孙悟空的豪气曾对他下过狠手，但我不是那只猴子。蛾子，当年以一己之力诛杀九大金乌的天神大羿已经死了，后羿不是他，你再怎么激，我也回不去了。”

嫦娥呆若木鸡，后羿眼中的怜悯令她不知所措，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那视线，她才突然回过神一般，勉强平定心绪，冷冷道：“后羿，你莫要太高看自己了！若非为了沉香为了杨戬，我何必自甘受辱？”

“为了杨戬为了沉香？”后羿仰天打了个哈哈，啧啧奇道，“看来杨戬的能耐确实比我大啊。这才多久，就让你又能这么精神地把‘为了别人’挂在嘴边了。”

嫦娥怔怔抬头，正对上后羿毫不掩饰的讥讽，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站在她面前的，已不是后羿，而是同样神色冷淡面带讥讽的沉香。

那不是在广寒宫。广寒宫里早就没有了嫦娥仙子，那是在人间。她在月上察觉了后羿的气息，不顾一切地奔下凡间，但未等她找到那人，沉香便带着这样的讥诮冷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惶恐地步步后退，在那双众人都认为似极了杨戬，唯独她看不出分毫相似的眸子前，第一次真正脱下她清高冷傲的假面，如同一个寻常女子一样近乎疯狂地歇斯底里：“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沉香，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你明知道先背叛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沉香冷眼瞧着她，一言不发。

她神经质地攥紧双手，却听沉香似笑非笑地道：“姨母这么惊慌做什么？”她一个战栗，未及开口答话，沉香目光流转，已定在自己双手上，淡淡道，“姨母小心些，不妨取个帕子什么的，免得指甲尖利，伤了手。”

嫦娥的心跌入深渊。那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沉香知道了，他知道了！许是提心吊胆得太久，她再也不堪伪装下去，豁然抬头，竟露出了一个笑来：“不错，沉香，你也不用试探了，我承认。我承认当年前去刘府，就是为了试探杨戬是否还有复原的可能，我跟天上那些让人作呕的神仙没有区别！”

她冷冷道：“可你证明了这一点又如何？怎么，还想弄疯我一次？”她一步一步朝沉香走去，背上冷汗已被风干，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或者，更干脆一点，像对百花、对梅山老四一样……杀了我？”

——你敢不敢，真的杀了我？

她看着沉香，面上带了与他一样的讥讽，不屑地笑了：“你不敢，因为你心虚！不错，我利用了他对我的感情，我把他的真心踩在脚底肆意践踏，我不配他望月千年。但是——直到那年中秋，直到我们共同进入水镜的那一刻，我还是爱着的！”

她清晰地看见沉香一直带着的嘲讽的面具节节脱落，神色也僵硬起来，不由产生了大笑的冲动。还是老样子，还是和当年没有任何区别！东施效颦地想要模仿杨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她的失态，怎能在他面前流露？这个杨戬费心成就的——笑话，他怎么配！

于是她镇定了下来，矜持端然，却又饱含恶毒地继续道：“杨戬望月千年不曾忘怀那短暂的三个月，难道我不是一样？我背叛了我的丈夫，但我没有背叛过扮成后羿的杨戬。两千年的思念，我甚至不知道他一直看着我。”她语气平淡地幽幽说道，没有丝毫的失控，“妄想凭借短短三个月的记忆来度过神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一生的人是我，而他，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反下天来竖旗为妖’，然后为母亲为妹妹为外甥殚心竭虑煞费苦心。”

角色互易，这一次，是她冷眼瞧着沉香步履不稳地后退，竟轻柔地笑了：“是啊，他隐忍，他痛苦，他会寂寞地想从我这里寻求安慰，那我呢？”看着那似乎脱胎换骨，实际却与十几年前并无太大差别的孩子，她眼中终于浮起了一层水光，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我就该不管四公主的魂飞魄散，不顾百花的失踪，然后温柔体贴地去安慰他、支持他？那时杨戬于我，不过是后羿的朋友、三圣母的哥哥……一个，为祸三界作恶多端的小人而已。”

“只是这样吗？”似是被她逼得无话可说的沉香缓缓抬起头，幽深的目光直直望向嫦娥，仿佛要穿透嫦娥的灵魂一般。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样而已？嫦娥姨母，都十几年了，没想到您还是如此擅于自欺欺人。”

她静静笑了，什么也没再说。沉香却有些哆嗦着追问道：“嫦娥姨母，到底……为什么？”口中在问，他却仿佛并不想听到她的回答一般，颤声道，“当年你试探他，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还是为了我娘和我，对不对？”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担忧……他的康复，会害了我们。

嫦娥浑身一颤，尖锐的指甲蓦地掐进掌心，打断了沉香的惨然自语，淡淡开口：“时至今日，再提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无视沉香的狠命摇头，她恍惚地笑了，“三个月的同心恍如一梦，可惜事实却是，物是人非。”

伤入肺腑之后，他终于被浇熄了最后一点生存的渴望，于是眼中所见的一切，皆是寂寥狼藉。纵然对她，也不敢再有任何奢望，终于在对她的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的误会里，将二人的前尘葬送得干干净净。但纵然没有这一次误会又能如何？他们终究……早已错过，再无回到当年的一天。

她静静看着眼前他的外甥，轻声道：“我不怨他最后的失望，可我不能原谅他当年的欺骗。”嫦娥举袖擦去泪痕，喃喃道，“他自己死活不肯在虚幻中幸福，却要强迫别人在他制造出来的虚假幸福里度过一生。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就这么自作主张地决定我的人生！”

“所以他去死了。”

听到沉香无比平静的回答，嫦娥不禁愕然抬头。自离开水镜以来，沉香第一次温和而近乎同情地看着这个女子，轻声道：“他死了，所以你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悔恨……都没有任何意义。”眼前的女子眼神迷茫错乱，沉香原本冷漠如冰的心里也不禁泛起了些许不忍，“他……其实并不完美，他也会犯下无法补救的错。你是他唯一钦慕爱恋过的女子，为什么你会不懂，就如你与他原本以为的不同一样，他也并不如你认为的那么，强大得无所不能。”

嫦娥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明白过来的时候不禁以手捂口以阻止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沉香袖中握紧的双手慢慢松开，叹息着道：“嫦娥姨母，你是除了三太子之外，第一个猜出竹屋真相的人，所以我才会对你说这些。”他慢慢地摇了摇头，神色凄然，“你可以恨他，你该恨他的。但是不管你有多恨他……他都不会知道了。”

嫦娥猛地低下头去，将脸庞埋在双手之中，低咽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当年我装疯，也只是为了骗他出来。他始终没出现……我也心存侥幸，自欺欺人说他只是真的放下了那段感情。我一直不愿去想，我一直不敢承认，他是真的不在了。”

她知道龙四心中最痛楚的一句话是杨戬对哮天犬说的“我若死了，你怎么办”，但在她嫦娥心中，更如惊雷利刃的，却是出自沉香口中的那句“所以他去死了”。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的绝望，她与沉香木然对视，各自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刺骨冰寒。

她以为自杨戬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她便可以忘记那一切，然而她终究错了。她以为她可以不在乎别人对她的误解，却原来，只需一个讥诮讽刺的眼神，便能让她再次回到地狱。杨戬杨戬，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绝望地想，你当年，到底是如何那般坦然自若地面对那些误解的！

那日情形在眼前一一浮现，嫦娥只觉得自己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眼前后羿的目光不知何时由讥诮转为了担忧怜悯……就如当日的沉香一样。惨然一笑，嫦娥再无力与眼前的后羿说什么，缓缓抬起脚步，一步步擦着后羿的身体而过。

然而一只有力的手阻止了她的离去。后羿粗糙的掌心虚扣在她腕间，他张了张嘴，一时却有些哑然，半晌才涩声道：“蛾子，天蓬虽不在意，但猪八戒却想知道，若一切能够重来，你还会如当年那般利用他，甚至差点将他累至死地吗？”

嫦娥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对上后羿的目光，慢慢回过神来，凄然道：“会，我还是会！为了四公主、为了三圣母、为了沉香、为了我自己在乎的人在乎的事……我还是会利用一切我能利用的，杨戬的情意如是，天蓬元帅的好心如是……与羿你的交情还是如是！”

“你说谎。”后羿却平静下来，肯定地摇头道，“你不会。当年你会那么做，只是没意识到自己的私心。私心这种东西，与欲望一样，人人都有。若是意识不到，自然无从克制。可是你早已看透，又怎会再为私心束缚？况且……”他皱起眉叹息，“朋友之间互帮互助本是天经地义，硬要说成什么利用……就你那点分量，还差得远呢。”

嫦娥虚悬的手颤抖起来，半晌，她突然扑入后羿怀里，痛哭失声：“为什么？明明你们才是被伤得遍体鳞伤的人，却要忍着一身伤口来安慰别人？我背叛了你，我也背叛了他，我甚至背叛了我自己！为什么还要原谅，还要宽恕，还要救赎……我不配啊！”

后羿苦笑一声，慢慢拍着她的背脊道：“杨戬这混账，真是造什么孽了？我就说让你离他和他外甥都远点，一跟他们扯上关系就这么难过。男人啊，生来就是要担着责任保护女人的……行了，别哭了，你是不是知道我对你的眼泪没办法才哭的？喂，怎么还哭啊……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帮刘沉香那臭小子一把还不成吗？……再哭，再哭我可不帮了啊！……哎哎，别掐别掐，怕了你了，我帮就是，我帮就是。”

终于安抚下嫦娥，后羿温柔地笑了：“蛾子，你也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女孩了，多大点事伤心成这个样子。我们俩与现在天庭的神仙都不一样，人家是从凡人修成神仙，我们却是从神仙做到凡人……很多事我不说你也该懂。谁身上没点私心欲望的？若是就为了这么点本性放弃自己……那不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叫愚蠢！”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谁会怪你了？天蓬还是杨戬？……沉香？刘沉香那个疯子存了心要拉所有人陪他一起下地狱，你甭搭理他，把他交给杨戬教训就是了。”

嫦娥脸颊贴在后羿的胸口，眼泪滴滴答答流淌下来，但挂在嘴角的笑容却极美。她并没有告诉后羿，她刚刚之所以提起沉香，只是想问后羿，这番话为什么从来不在沉香面前说起？明明比谁都清醒，比谁都看得清楚，却只冷眼旁观……后羿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些好笑地松手，拍拍她的脑袋道：“道理谁都会讲，但若听的人不当回事，就算是至理名言，我说干了口水又有什么用？我这套说教，也就在你面前还能起点作用，换了那两位……”他“啧啧”了两声，摇头叹道：“放心，只要他们自己愿意放下，日子绝对过得比你滋润。”

嫦娥勉强笑笑，轻声道：“你都说了，别人的事，让别人自己操心就好。我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只是现在……”

后羿看了她一眼，嘴角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现在？不用急……十天之内，刘沉香或是杨戬，一定会找上我们。”比起蛾子，这对舅甥才是真正不会放过手边任何能利用的人事之人。我的身份背景，整个三界再不要想能寻到第二个，纵然蛾子不开口……他们岂会由得我置身事外？

交情归交情，正事归正事……虽然我最受不了你们的便是这一点，但若无这一点，你们也不配让我后羿看重了。不过话虽如此，我却很想知道，你们打算如何诱我插手你们的事？

……

“爱管不管，懒得理你。”木吒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筷子豆腐，看也不看后羿一眼，享受似的叹道，“我两千多年没吃过人间的好东西了……嫂子这厨艺可真不是盖的。”

后羿气得跳脚，一边的嫦娥却温婉笑道：“木吒兄弟过奖了。”

木吒放下筷子，舒服地拍了拍肚子：“嫂子太客气了……对了，既然吃饱喝足了，也该干活了吧？”

“干什么活！”后羿没好气地冷哼，“杨戬，你哪儿找来这么个活宝？”

“什么活宝，有这样称呼自己师兄的吗？”木吒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当年也不知道是哪个满五龙山的乱跑，整天缠着我大哥，非要他讲什么‘羿射九日’……”

后羿见众人神色诡异地望向自己，不由暴跳如雷：“李木吒！”

听到名字前的姓氏，“啪”的一声，木吒手中的瓷杯化为齑粉，但他面色如常，仍似笑非笑地道：“对了，不只是羿射九日，还有大禹治水……让我想想，当年为助大禹治水而分别献上河图、洛书的是哪两路神仙来着？”

后羿神色微沉，刚欲开口，却听一声轻喝：“够了。”却是杨戬放下筷子，淡淡望向两人，虽未再开口，面上却有警告之色。互揭疮疤的两人轻哼一声，待要再开口，目光到处却见哮天犬正龇牙咧嘴地瞪着他们，不由悻悻对视一眼，各自撇过头去不语。

嫦娥见在座沉香小玉脸上各有茫然之色，岔开话道：“对了，话说回来，哪吒呢？”

“三太子和小白……就是当年西行路上曾阻过唐僧一行的白毛老鼠精，我让他们下地府……照应衡儿去了。”沉香有些迟疑地答了一句，却见嫦娥目光了然，不由心中一动。嫦娥微微一笑，颔首道：“你心里有数便好。”

沉香方点了点头，却见后羿神色忽然一凛，目光古怪地望向自己：“除了东岳之外，其他四岳的上古异兽都在冲撞封印。”沉香面露错愕，后羿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不只是五岳，连四海的封印都……”

沉香心中一紧，却并不慌乱，视线扫过杨戬柔和鼓励的目光，低声道：“四海我留了人手，敖春和丁香能挡一阵子。小玉去嵩山，北岳……恒山就在太行山边上，有大圣在，南岳……”他略一迟疑，却听后羿淡然道：“我和蛾子去衡山。”见沉香讶然抬头，他轻哼一声道，“我只管被封印的异兽，其他事免谈！”

沉香心中一热，感激道：“好，衡山交给你们。”

杨戬一直默不作声地听沉香安排，直到此时才开口道：“木吒，你也去一趟北岳吧，光那猴子我放心不下。”

木吒扬眉笑道：“杨戬，你想与沉香同去华山就直说，何必绕到我身上……你难道会不知，只要你开了口沉香心里纵然一百个不情愿也不会拦你？”

杨戬淡淡道：“谁说我要去华山了？你不愿去那也随你……只是错过了这一次机会，日后后悔可莫怨我。”木吒闻言心中一奇。他心知杨戬甚少这般故弄玄虚，此时既然开口那必是有所依仗，只是以杨戬的性子，却并不打算与沉香一同前往华山……正暗暗皱眉，却见沉香神色不变，微笑道：“那我去华山。”

木吒叹息一声，不再开口。却见杨戬眉梢微动，转目望向沉香，柔声道：“去吧，舅舅在这……”耳中传来后羿的声声冷哼，他不禁有些失笑，改口道，“在灌口等你。”

沉香点头应是，但随即又转过头道：“哮天犬叔叔，你可得看着舅舅，别让他乱来！”

在后羿的大笑声中，杨戬沉着脸拽过一边傻乎乎地点头的哮天犬，冷冷道：“废话什么，还不快去！”

……

云头在灌江口降下的时候杨戬清晰地感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禁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几年里故人也见了不少，但偏偏，竟仍有些不自在，想来也是因为先前每次与故人相见，都非是自己主动，而是顺势而为顺时而为的关系吧？

他想起沉香走前看他的那一眼，忍不住微微一笑。居然是撒娇的眼神……这孩子还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一眼就看出自己想去哪里想做什么。自己也是，明明嘴上说了不管，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难道真如娘说的，天生劳碌命么？

令哮天犬随同自己一起隐身之后，杨戬缓缓穿过凡间的庙宇走入后殿，未及细看，却先听到堂内的争执声。他方自一怔，争执声却已清晰传来。

“康老大，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就算你不想管沉香的事，可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沉香！”

杨戬眉峰微皱，却听康老大冷声答道：“丁香，你请回吧。灌江口庙小，帮不上你们。”

丁香抗声道：“小？灌江口的庙若还小，三界还有哪座庙敢称大！康大叔，就当我求你……”眼见康老大不为所动，丁香咬了咬唇，忽然道：“若是二郎神——”

“闭嘴！你没资格提二爷！”康老大怒喝道，“丁香，我看在四公主的份上才没将你扫地出门，你且自重！老康今日不妨告诉你，只要不惹到灌江口，我管他三界是存是亡，掀了天也不关我梅山兄弟的事！你回去告诉沉香，灌江口的一千二百草头神，让他想也不要想！”

“我说了我不是为了沉香！”

“那是为了谁？”康老大冷笑道，“敖夫人，老康劝你一句，回去好好做你的八太子妃，也免得你丈夫心寒！”

丁香怒道：“康老大你胡说什么呢！不想帮就不想帮，别拿敖春说事。我真不懂沉香为什么……”

“——为什么还没杀了我？”康老大冷哼一声道，“若不是为了守着这庙，老康早就跟了我兄弟去了！三界翻了？三界翻了那正好，全都给二爷陪葬！”

“你！谁说二郎神死了？”

“丁香，事到如今，你还要帮着沉香骗我？我是粗人，没你们那些心眼儿，可老康知道，二爷若是还活着，今日来这里借兵的就绝不会是你！”

丁香语塞，脸色煞白一片，缓缓握紧了拳。

康老大，你不知道，二郎神他真的还活着。可是敖春说了，这件事可以告诉大圣，可以告诉哪吒，可以告诉四姐、告诉嫦娥仙子、告诉小玉，可惟独，不能告诉你或者三圣母。

她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一手指向康老大，厉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那些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换了谁谁都心死了！二郎神伤得那么重，地藏菩萨都说要千年静养……千年，你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显圣真君吗？你说他不可能活着，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想象的那个二爷不可能活着！”

一阵风来，吹得她的衣衫缓缓飘动。静静听着风声，想着那两个无比相似的，略带叹息的有些沉重忧伤的声音，她狠狠甩下手臂，俏脸之上满是寒霜：“康老大，你闹够了没有！沉香这几百年来为你们梅山兄弟做了多少？他欠着你们的吗？不错，梅山老四的死是沉香一手安排的，但康老大你自己说，你四弟他该不该死？他该不该死？”

眼见康老大一愣之间竟后退了一步，丁香更是步步紧逼：“就算是欠，他欠的也是二郎神，而不是你们梅山兄弟！梅山兄弟对他几次追杀，除了你康老大，其他人何曾留手过了？但是沉香不会怪你们，因为你们是他舅舅的兄弟……你就是仗着这个，你们梅山兄弟，不就是仗着这个把他逼到绝境的么？就像你们几百年前逼二郎神一样——”

数百年前的记忆如流水一般自脑海中划过，四个小儿女在华山脚下的胡闹令她微微笑了起来，下一刻面上的刻薄尖锐却更加锋利：“康老大，我是真的很奇怪，你不是一向以忠义正直自居的么？那忠义正直如你，昆仑山下与其他人一起围攻二郎神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想起过他的救命之恩？”

“丁香。”正待继续，一声轻柔平和却寡淡得让人痛心的阻止传来，丁香一惊，住嘴不语。

不见了张扬火热的红衣金发，四公主一身素衣，散在肩上的长发黯淡无光，轻声对康老大道：“丁香年纪轻不会说话，康大哥请勿介意。”康老大怔怔望着四公主，哆嗦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开口。四公主却已将目光转向丁香，轻声道：“老八与西海三哥已将局面控制住了，不必担心。”

丁香怔怔看着面容憔悴，双眸却比往常明亮几分的四公主，半晌才低下头道：“四姐……敖春对你说了？”

四公主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半晌才明白丁香说什么一般，微笑道：“嗯，说了。”

丁香一呆，低声道：“那你……”

“这样很好啊。”四公主看出了她的疑惑，整了整有些散乱的头发，轻声道：“真的很好了。”

丁香心中发酸，见龙四挽了她便欲离开，不由扯了扯她的袖子。龙四一怔，却见丁香上前一步，幽幽道：“康老大，我不骗你，二郎神是还活着。”感觉到拉着她胳膊的手蓦地一紧，丁香咬了咬唇，继续道，“他不但活着，而且还见过沉香也见过哪吒。”

康老大僵硬地抬起头，却见四公主避开了他的视线沉默不语，只有丁香清脆的嗓音仍在继续：“可是他没见过四姐，也没见过嫦娥，当然……更没到灌江口来见你们梅山兄弟。”顿了顿，她眯起眼，忽然逸出了一个冷笑，“……怎么，你是不是要怪他不肯原谅你们了？是不是打算以死谢罪了？是不是又打算逼他了！”

“果然……”见到康老大哑口无言的表情，她浑身颤抖起来，指着龙四道，“敖春刚刚已经将这件事告诉了四姐。你看她方才是怎么说的？”

康老大茫然地回忆方才所想，顿时惊了一身冷汗。

——这样很好啊……真的很好了。

……只要他活着，怎样都好。康老大只觉得手中的月刃戟突然沉重无比，竟让他有种再也提不起来的冲动。然而丁香却还在继续：“兄弟？拿命要挟他的兄弟？康老大，不怕告诉你，梅山兄弟里，我最讨厌的，不是梅山老四，而是你。因为你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凡是没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就是错的，是坏的。就算你一时错了，那也是被蒙蔽了，被欺瞒了，不是你自己糊涂，而是骗了你的那个人不好！”

不顾龙四竭力的阻拦，她冷冷地、充满厌恶地看着对方，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全是嘲弄：“有你这样的兄弟，二郎神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虽然思绪仍然冷静，杨戬还是起了恼意。他原是护短的性子，无论梅山兄弟为人如何待他如何，他都不会任由他人对此置喙品评。若非心中存疑，先前丁香针对的又仅是康老大与沉香的心结，他怎会容她如此放肆？正待现身，却听四公主低声开口：“丁香。”

四公主本是心善之人，此时看着康老大脱力地跪在地上，终究有些不忍，不由再一次开口。丁香却分毫不为所动，只是面无表情地道：“四姐你别拦我，这件事非得说清楚不可。”她咬了咬牙又道，“如果是从前，不说也就罢了，可如今……四姐你难道不明白？”

四公主沉默片刻，望向不知何时已跪伏在地上的康老大，摇头苦笑：“丁香，不明白的是你。”丁香一怔，只听龙四幽幽道，“若非永远如此耿直顽固，康老大便也不再是康老大……不再是那个千年前仅凭‘义’之一字便将真君打动的梅山老大了。”

她的双眼里浮起水汽，轻声说道：“你说的道理，很多人都明白，可明白又能如何呢？你以为沉香哪吒……还有我和嫦娥姐姐，为什么从来不说出来？”丁香怔怔后退了两步，却见龙四的笑容苦涩而苍凉，“道不同，不相为谋。梅山兄弟与真君的渐行渐远，根本避无可避。”

这一瞬间，不只是丁香，跪伏着的康老大与不远处隐身而立的杨戬同时愣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自心底渗出。

“……你胡说！”过了半晌，康老大才回过神来一般，摇头否认，“四公主，我老康敬重你的为人，你却莫要信口雌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