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四疲惫地道：“是不是信口雌黄，康老大你自己心里清楚。丁香，我们走吧。”

丁香呆呆被龙四拉着行了几步，回头看去，却见康老大豁然起身，低喝道：“那我们不做那劳什子兄弟了呢！”龙四站住，缓缓转身，静静看着康老大。康老大急促地喘息了几声，握拳道，“我们不做兄弟，也不做什么家臣了呢？”

龙四一怔，正待开口，却听丁香突然惊呼道：“四姐小心！”

龙四险险避过康老大直直削来的月刃戟，只听丁香不可思议地喊道：“康老大你疯了！竟要杀四姐？”

康老大的面容似也扭曲起来，手下毫不留情，竟将丁香也挑入战圈。龙四长袖飞舞，缠住月刃戟，看见康老大的表情，陡然明白过来：“他被人控制了心神！”

丁香闻言，勉力将原本笔直的剑势逼偏了几分，大喊道：“那怎么办啊？”

龙四皱眉，低声道：“先制住他。”

康老大武艺原本不如二人联手，但他招招拼命，形同同归于尽，二人又怕伤了他，一时竟有些束手束脚。这般动手，龙四与丁香很快落了下风，丁香开始沉不住气，剑招也散乱起来。龙四见状暗暗担忧，但她并不长于智谋，此时除了勉力招架，一边呼唤康老大的名字却也别无他法。

杨戬眉峰微皱，放出神识查探四周。他心知这等控人心术之法大同小异，大都要求操纵者在被亖操纵者附近。此时趁着龙四丁香与康老大缠斗，他正好着意寻找那操纵之人。神识缓缓铺开，杨戬凝神片刻，忽然双眸一睁，一个眼神示意哮天犬跟上，人已迅速拔地而起，追寻着那一缕痕迹而去。

而此时，在康老大又一击打偏之后，丁香也终于磨光了耐性。提气跳出战圈，忽然双指捏诀，摇身一变，竟是幻化成了杨戬的模样。

相持中的龙四与康老大同时僵在了原地。

二人怔怔看着面前一人白衣墨扇，清淡悠远地安然而立。散发披在肩头，更令他有了额外一分的闲适温和。

“老大……”来人淡淡叹息，眉间有一分若有若无的黯然。

康老大在那人现身之时便陡然顿住了，然而一刻过后，他突然怒吼道：“不对，你不是二爷！”

“你竟敢冒充二爷！”混不理龙四的长袖，月刃戟笔直地击向不远处的那个身影。然而，他终究还是顿住了，握着戟的手颤抖起来。杀不了、就算明知是假的……也下不了手。二爷，您告诉我，老康该怎么办？再没有一点力气，这个从来顶天立地的汉子突然甩手扔了兵刃，伏跪到地上痛哭起来：“二爷、二爷……你还我二爷……你们还我二爷啊！”

丁香默默变回了原形，龙四上前几步，有些悲凉地蹲下身，揽住康老大的肩，法力透出，令他沉沉睡去。

“四姐……”丁香走到龙四身边，轻声唤了一句。龙四回过神，抬头朝她笑了笑，温言道：“丁香，你先回东海吧，这里我看着。”

“这怎么可以？”丁香想也不想地说道，“他现在是醒过神了，要是一会儿又再犯浑呢？”

“不会的。”龙四见丁香仍是满脸的不赞同，不由叹了口气，手腕一翻亮出一张符咒来。“这是不久前沉香给我的……”她面带忧色地看着手上的符咒，迟疑片刻终是并指捏诀，将那符咒拍入康老大体内。

丁香此时已看出那符咒不过是加强了的锁元符，除了禁锢法力的力度更强之外，并无其他功效，不由微微变色：“沉香早就知道这事？这符咒也是他给四姐你的？他……”丁香脸色铁青，忍不住问道，“四姐，这到底怎么回事？”

龙四沉默不语，见丁香不住追问，才苦笑一声摇头道：“丁香，别问了，你该相信沉香才是。”

丁香一怔，忽然回过神来，惊讶地道，“四姐，难道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见龙四微微一颤，丁香不由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你不知道……你也不问沉香？”

“我相信沉香！”龙四僵硬地打断道，“更何况……更何况还有……”

“还有二郎神对不对？”丁香脱口而出，咬着牙道，“你想说，就算沉香不行，总还有二郎神对不对？”不给龙四开口的机会，丁香立刻又道，“不要否认，我知道四姐你就是这么想的！”龙四咬唇不语，却听丁香幽幽道：“不管你怎么想的，这件事我一定要向沉香问个清楚。”

丁香唤来祥云，正欲驾云离开，却被龙四一把拉住：“不许去！”丁香脚边云气四散，愕然回首，龙四却已避开她的视线，只紧紧扣着她的手腕，低声道：“丁香，你和沉香几百年的朋友了，他的手段你应该最清楚才是。他既然这么做了，那定是已有主张，你不要……”

“不要自行其事坏了他的全盘大计？”丁香截口打断，“四姐你开什么玩笑？如果沉香的全盘大计是像二郎神当年一样找死呢？四姐你也由着他？”

“不会的！”龙四想也不想地摇头道，“我了解沉香，他不会这么做的。更何况真君也回来了，他们……他们舅甥联手，还有什么挡得住他们？”

丁香怔怔看着龙四，半晌才后退一步，缓缓道：“谁说的？谁说只要他们舅甥联手就什么都能做成的？”龙四一愣，却见丁香慢慢掰开自己扣着她手腕的五指，颤声道，“……我不相信！我从不相信三界中有什么人真的可以什么都能做到，真的什么都不会漏算！”

她双目瞬也不瞬地看着龙四，定定道：“就算是二郎神……就算是二郎神当年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被你们所有人看作天衣无缝的计划，也是一样！”

她闭了闭眼，涩然道：“四姐，当年你们告诉我说，二郎神那时其实并不想杀我。我死了……只是个意外。”龙四疑惑地点头，却见丁香摇了摇头又道，“那你们当年可曾想过，若我……若我当年没死，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顾龙四微变的脸色，丁香苦笑了起来：“你们是不是从未想过，当年……若我没有死，沉香和小玉，后来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她惨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我知道二郎神那时确实是真的不想杀我，可是……可是我真想说幸好他杀了我！否则不只是我，还有敖春、沉香、小玉……我们，谁会好过？”

她看着龙四的脸色越变越白，摇头道：“四姐，这话我本不想说的，可我不能不说。你、沉香小玉、三圣母、嫦娥姨母，还有其他人……其他所有曾身在局中的人，你们实在太迷信二郎神了！你们再这么迷信下去，也许会害了所有人的！”

龙四呆呆看着丁香，半晌才道：“真君他……算无遗策……”

“他不是！”丁香好似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二郎神他如果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什么阻止不了三圣母思凡？为什么不能在沉香闹上天庭前将他逼回刘家村？为什么会兵败积雷山法力全失？”摇头苦笑，如当头棒喝，“连二郎神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沉香！四姐，你是要用你的相信……不，你的迷信，害死沉香吗！”

龙四浑身又是一颤，怔怔看着丁香说不出话来。丁香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刚欲开口，却见龙四脸色一变，长袖拂出，低喝道：“什么人！”

……

且说那操纵康老大心神之人法力并不高强，见杨戬朝自己追来，竟也只是逃到百丈之外便不再移步。杨戬携着哮天犬追踪而去，在一处山巅止步，迎着山风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竟然是你。”

那人缓缓露出身形，微微一笑道：“是我。”杨戬见他应得干脆，方自一怔，却见那人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倒是想藏头露尾，可惜就算被我侥幸逃过你的追踪，却也瞒不了哮天犬的鼻子……对不对，哮天犬？”

杨戬摸摸哮天犬的脑袋，淡淡问道：“为什么？”

那人呵出口气，又是一笑：“受君之托，忠君之事。”杨戬闻言不由皱眉，却见那人摆摆手又道：“其他的不必多问，你问了我也不会说。”

“忠君之事？两千年前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也不知是哪个。”杨戬冷哼了一声道。

“是我，”那人若无其事地一笑，望向天边浮云，轻声道，“无论你们信不信……对当年之事，我洪锦从来不曾后悔过。”

杨戬闻言沉默片刻，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岔开话道：“你不是我对手。”

“我知道，”洪锦也很平静，眼中竟还带了些笑意，“你若要拿我，我只能束手就擒。”他无奈地叹口气，极坦荡从容地看着杨戬，等待即将到来的束缚，却见杨戬一振衣袖，忽然道：“你费心将我引到这里，只为让我拿你么？”

洪锦一怔，摇头苦笑：“纵然原本还有所求，被你方才又是‘两面三刀’又是‘背信弃义’的，全给打回去了。”

杨戬不为所动地看了他片刻，淡淡道：“说。”见洪锦愕然不语，他不耐地加了一句，“想让我帮你什么？”

洪锦呆呆愣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你……你真的是杨戬？”见杨戬皱眉冷笑，那人才觉失言，尴尬一笑，又径自出了一会儿神，这才低声说道：“我想救……救我岳父岳母。”

“岳父岳母？”饶是杨戬乍听了洪锦之言也不禁有些错愕，思绪念及当年灵霄瑶池目光森冷怨毒的那一对夫妻，竟有些哭笑不得了，“你还真想得出来！”

洪锦看上去也有些尴尬，半晌才低声道：“我也是没办法，可是除了你我还能找谁？”

杨戬沉默片刻，颔首道：“这个忙我帮了，但你怎知我有办法？”

洪锦苦笑：“谁说我知道你有办法的？我只是……死马权当活马医罢了。反正三界内只要有人有办法，那人必然是你。若连你也没办法，我自然会死了这条心。”

杨戬神色复杂地看了洪锦片刻，终于摇头一叹：“两千年了，你居然真的全未变过。”

“只是看着没变而已。实际上……又怎么可能真的没变？”洪锦有些失神，半晌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纵然是你，不也一样变了许多？”杨戬一怔，只见洪锦临风而立，长袍随风飘动，神色有些怅然，目光却仍温和润泽：“不过变又如何了？哪怕是当年的女娲娘娘，不也说过，世间不会有僵化不变的平衡，变化不可避免么。”

“说的也是……”杨戬淡淡一哂，回到正题，“我是知道……救他们的办法，不过现在时机未到。你且耐心等上一阵子，等尘埃将定时，我自会出手。”

洪锦微微颔首，迟疑片刻忽然问道：“你真有把握？若是为难，大可不必……”

杨戬沉默片刻，答道：“你放心便是。”

“就是这样我才不放心！”洪锦脸色微变，低声喝道，“你若再把自己折进去，如何对得起姜丞相！”

杨戬闻言不由一怔：“丞相？”

洪锦转开了头，半晌才道：“丞相走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你对不对？”杨戬无声点头，却见洪锦苦笑一声，以手覆额，喃喃道，“唯一一个，你是唯一一个真正逃脱了封神的人啊！你怎么能死……杨戬，你怎么能死！”

“——把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杨戬沉下了脸，缓缓开口，“洪锦，这便是你一直在做的？”

洪锦浑身一震，脸色苍白，目光转到杨戬身上，定了许久才慢慢道：“若真如你所言，当年我也好郑伦也好，还有龙吉，西天的那几位，为何由着你自寻死路，一次两次地对你见死不救！”

杨戬一怔，只听洪锦冷冷地道：“好一场以假乱真的戏，好一个天衣无缝的局！杨戬，你真当我们所有人都瞎了眼看不出你当年所谋吗？告诉你，你那些什么盘算计划，全都是别人玩剩下的！”

“那又如何？有用就好。”杨戬闻言并不生怒，眼中反而蕴了几分笑意，“更何况，杨戬自信当年所谋，不到最后关头确实无人能看出端倪！”

洪锦语塞，有些悻悻地道：“就算你八百年里确实作恶多端几无破绽，你便认定到那最后几年，纵然我们瞧出异样也定会袖手旁观？”

“大势所趋，由不得人。”杨戬微微挑眉，负手道，“那时乾坤已定，你们纵然心中起疑，却也为时已晚。即便想插手我之所谋，不但于大局有害无益，也许反而拖了自己下水。杨戬的路，从来都是自己选的。成功的代价只是我一人之死，已然便宜了我。”

“说的是。你自寻死路，旁人何必多管闲事？”洪锦叹息着附和了一句，神色却变得有些苦涩，“就像丞相当年自求解脱，你也一样不曾阻拦。”他叹口气，伸手整理被狂风吹乱的衣袖，自失一笑，说道，“算了，这些旧事不提也罢。”

杨戬沉默片刻，低声道：“若当年丞相来见的不是我……”

“你明知道丞相除了你，根本不会去见别人。”洪锦低声打断，摇头道，“杨戬，别学你外甥优柔寡断。”

杨戬闻言顿时面露不虞之色：“沉香何时优柔寡断了？”

洪锦一怔，大是意外，见杨戬仍沉着脸，不由啼笑皆非：“好好好，我不说沉香成了吧？说你变了，这护短的性子可是半分没变……行了，你快回去吧。算起来，你也有几百年没见过那东海的四公主了吧？”

杨戬颔首，刚转过身，却又有些迟疑地回头，低声道：“洪锦，你对姜丞相，究竟……”

“丞相很好，是我小人之心。”洪锦淡淡笑道，“当年胡升要降，我对丞相说他几次反复不可轻信，丞相却说胡升不过是为金灵圣母所迫，非是故意反复……我只当丞相终究信不过我，却没想到……没想到丞相回头便下令斩了胡升。”洪锦转头对上杨戬的视线，平静地道，“后来，万仙阵的事是我对不起丞相对不起龙吉。但纵然一切可以重来，我仍然会这么做。”

杨戬静静看了他半晌，良久未语，又过了片刻，他轻轻拍了拍哮天犬，二人踏云离去，只留洪锦一人对着天际浮云怔怔出神。

……

杨戬刚踏进神庙后殿，便见一道长袖扑面而来。侧身避过，拦下挥着白骨棒便要反击的哮天犬，稳住了身形，望向呆立原地的龙四，轻叹一声道：“四公主，别来无恙。”

龙四怔怔望着那个风采如昔的俊朗男子，捏着长袖的手越攥越紧。呆呆看了片刻，她忽然一个纵身跃到杨戬面前，松开攥得死紧的掌心，却见纷纷扬扬的飞絮飘扬而下，龙四一言不发，提起残袖便向杨戬拂去：“骗子！”

杨戬闪避着四公主势如疯虎却又毫无章法的攻击，不由微微苦笑。飘扬的雪白长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比之当年耀眼热烈的红却又多了一分肃穆。

丁香抱着犹自昏迷的康老大后退了几步，有意无意地挡在面带焦急的哮天犬身前。见四公主步步紧逼，杨戬却躲得狼狈不堪，她不由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待到龙四终于出够了气，才收起长袖，迎面对着杨戬，却并不开口。

杨戬自知理亏，僵立半晌才又唤了一声：“四公主。”

龙四抬起头，一对清澈的眸子毫不掩饰地望向他，晶莹的泪珠沿着面颊滚滚而下，她近乎凶狠地扑入他的怀里，带着哭腔只是喊：“骗子！杨戬你这个骗子！骗子……”

杨戬想起与嫦娥重逢时她的第一句话也是质问他当年为何骗他，不由有些失神。四公主抱着他哭了半晌才停下，见杨戬的衣衫已被自己祸害得不成样子，这才有些尴尬地后退一步，讷讷道：“真君……”

杨戬低头俯视自己的前襟，不由也有些无奈，对上四公主闪烁不定的双眸，苦笑道：“四公主这下可消气了？”

龙四听着耳边丁香的嗤嗤笑声，不由更不自在，勉强岔开话道：“对了，沉香呢？”

杨戬看出她的心思，也不说穿，只顺着她的话道：“四海和五岳都出了点事，沉香现在往华山去了。”

龙四一呆：“五岳也出事了？”

杨戬微微一笑：“没事的。”

见了那表情，从刚刚起便一直笑眯眯的丁香却突然正色道：“二郎神，沉香在华山，你就一点不担心？”见杨戬只是沉默，她咬了咬牙又道，“我上次说的话你都听到没有？三圣母她现在……”

“我知道。”杨戬皱眉打断，“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起身走了几步，背对二人，淡淡道，“三妹的心结太重，就算是我……也无能为力。”

“那就让沉香一直被他娘那样恨着？他已经没有爹了，你要让他连娘也没有么！”丁香脱口而出，话音刚落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惶恐地退后了几步，却见杨戬背影一僵，并未发火，也不开口，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四公主拉了拉丁香的袖子，示意她闭嘴。丁香却一把甩开龙四的手，颤声道：“又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你在沉香面前也这样？明明心里担心得要死嘴上却一句不说，只让他自己猜？那他若猜错了呢？猜错了你也纵着他，任他自生自灭任他坠入万丈深渊？你知不知道这几百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把自己当成工具来照顾每一个人，还要承受那些人不可理喻的憎恨……你知不知道？”

“丁香！”

“四姐你别阻止我！”丁香全身都颤抖起来，“我知道你也欠他的，你们都欠他……所以这话谁都不能对他说，只有我能说，就算它……就算四姐你不让我说，我今天也非说不可！二郎神，你不是最疼沉香的吗？你不是最宠他的吗？为什么要让他受那样的苦！还是说，你真的……真的只是为了三圣母爱屋及乌？一旦三圣母不爱这个儿子了，你就要跟着放弃沉香？”

见杨戬沉默不语，丁香面色一片苍白，怔怔道：“你看，你又来了！你明明不是，你明明疼他到骨子里了，你为什么不否认？由着所有人误会你，你怎么不抱着你的骄傲你的尊严再去死一次！”

“丁香！”四公主忍无可忍地喊道，“你胡说什么呢！”

“我没有胡说！”丁香凄然摇头，突然放弃了似的喃喃道，“四姐，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开天神斧劈开乾坤钵的时候它有多伤心……二郎神，杨戬，你知不知道？”

一直凝立不语的杨戬豁然转身：“开天神斧？”

丁香哭嚷道：“不错，开天神斧，三尖两刃枪！你怎么能这么对它？就算……就算所有人都不信你，可是三尖两刃枪呢？你就这么狠心，将它送人……就算送的是自己的亲外甥，你就没想过它的感受么？”

丁香深吸了口气，抹去脸上的泪痕，继续道：“三尖两刃枪……它陪了你几千年啊！你就这么……你就这么把它交给了沉香，然后让这陪了你几千年的神兵先在你身体上劈一斧，再在你元神上劈一斧？”她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你为母亲为妹妹为外甥……却不为你自己的神兵想想吗？”

丁香的自语渐渐遥远起来，杨戬眼前闪现的，却是很多年前的那一方高台边缘，一袭金色的人影手中，泛着银芒的枪化为斧，斧又化为凡铁。那样的悲鸣与震颤，那样的惨烈与绝望……三尖两刃枪，我终是害了你。

“它在哪里？”然而杨戬并没将内心的震动表现出来，只是有些失神地问道。

丁香避开他的视线，冷冷道：“我怎么知道？它不是早和你一起被毁了吗？”

杨戬也不追问，只定定凝望丁香。丁香在他的视线下只觉心中重压越来越大，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动，为逃避这目光，她猛然转头，大声叫道：“我……我就是三尖两刃枪！我的魂魄化入神斧已成斧灵……你要你的三尖两刃枪回来，就再杀我一次啊！”

这一次却不等杨戬开口，四公主抢先道：“丁香！你若是知道神斧……三尖两刃枪在哪里，就还给真君吧。”

丁香猛地转过头，说道：“四姐你说什么呢？”

四公主走到她身边，按上她的肩膀，轻声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别闹了。”

丁香抬手抹去面上泪痕，一撇头，倔强地道：“我偏不！”

见四公主秀眉微蹙，脸上渐起恼意，一直沉默的杨戬却忽然莞尔一笑，眉梢一挑，右手虚抬，却听“哗”的一声，竟有一物自丁香袖中飞出，直直落入杨戬掌心，正是三尖两刃刀化成的折扇。

丁香愕然望向那折扇，半晌才跺了跺脚道：“没良心！跟哮天犬一样的白眼狼！我怎么说也代他保管了你数百年，你就这么回报我？”

折扇在杨戬手中微微摇晃，似是表达感激之意。丁香跺了跺脚，但也没办法，余光到处，只见哮天犬所有心神全在杨戬身上，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不由更加悻悻，只得故作不知地转换话题：“二郎神，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

杨戬知她心思，心中虽然好笑却也不说破，只顺着她的话答道：“三尖两刃枪跟了我数千年，我了解它。我将它……它只会伤心，却不会怪我。何况你方才之语，一半是为它抱不平，另一半却是为了沉香。它……不可能为了沉香说这些。”

丁香脸一红，讪讪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是孙悟空教的吧。”杨戬抚摸着扇柄缓缓道，“你方才说那些话的时候目光闪烁，底气不足，想来是受它影响。但如你所言，三界之内，能为了沉香在我面前畅所欲言的人只你一个，所以纵然它试图阻止你说，你还是说了。”

丁香吃惊地张大了嘴，半晌才道：“这你都猜出来了？”

“除你之外，那猴子也曾借另一个人的口警告过我……谁敢欺负他徒弟他就不让谁好过。”杨戬温和地笑笑，忽然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道，“丁香，你好像还有话要说？”

丁香一怔，咬了咬唇，难得有些欲言又止。四公主见状不由奇道：“丁香？”丁香看了她一眼，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叹口气道：“算了，也没什么。反正……都过去了。”

四公主却明白了过来，下意识觑了杨戬一眼，低声道：“你又想起你的父兄了？”

杨戬一怔，却见丁香摇头道：“没有。”四公主闻言不由微微皱眉，刚欲开口却见丁香捋了捋额前刘海，朝杨戬微微一笑：“二郎神，我爹和我哥哥，都死在华山脚下……虽然，你肯定不知道他们是谁。”

杨戬沉默片刻，淡淡道：“丁大善人父子？”

丁香一呆，显然没想到杨戬会记得，倒是四公主心念一转，想到当年刘家与丁家既然曾给儿女订下婚事，杨戬自然会对丁家有所留心，记得这两人也并不奇怪。她见杨戬虽然神色冷漠，但并不似当年追杀沉香时故作的阴鸷傲慢，心知他对当年杀死丁香之事多少有些歉意，加上丁香对哮天犬及开天神斧有收留照料之德，自然不能再将丁香当做一个寻常的普通人。

思及此她不由心中一呆，思绪流转间，竟回到了许多年前与嫦娥的一次争执上。

那是众人自灭神阵中逃脱的二十多年之后，哪吒如同往年一样前往华山圣母宫贺寿，她却执拗地盘踞在地藏菩萨座下，拒绝离开地狱。尽管知道哪吒即便回来也只会不发一言地继续守护地藏菩萨，她却仍习惯性地默默等待。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有时会隐身来到此处，但他既然从不开口，她便也乐得沉默。

身在地狱，心亦在地狱。

所以在嫦娥出现的时候，即便是她已被自我折磨得麻木迟钝的心，竟也有了一丝意外。她与嫦娥自那一日宴上不欢而散已有十几年，她从未想过她们竟会有再相见的一日。她记得那时她掀开眼皮，见到那个她从前的好姐妹时，第一反应却是不耐地再次合上眼。

那时她想，不管是谁，都不要打扰我。不要打扰我思念那个人。

她静静等待嫦娥开口，想着她最好尽快说完，尽快离开，然后她便能继续思念那个人，直到天荒地老，直到……她再也无法思念为止。然而嫦娥没有开口，她只是一步步走到红龙面前。她是吞服了仙丹而成的神仙，论法力甚至比不上真龙出身的龙四。血湖里无数死灵魂的怨气向嫦娥袭来，她却似分毫不觉，目光所在只有那一条龙。

终于走到四公主面前，嫦娥淡然一笑，以她一贯的优雅得体从容地跪坐在四公主身边，纤纤素手缓缓放在一只龙爪，却仍未开口。那一刻龙四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她第一次来到月宫，嫦娥也是这般优雅得体，握了她的手，轻轻换了一声“四公主”。

她便一直这么坐着，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才开口说了她自到达地狱以来的第一句话。她说——

“四公主，同我说说你心里的杨戬，好不好。”

那时龙四并没有理她，嫦娥却也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地开口，说起她与杨戬朝夕相对的那三个月。开始时龙四简直是莫名其妙的，但听得久了，却又忍不住心酸。她原以为嫦娥已渐渐看开，才会开始在天庭与众仙交往，又下凡与文人雅士唱和作歌，但直到嫦娥握着她的龙爪，颤抖着说起那短暂的三个月时，她才知道，原来嫦娥与自己一样，从未解脱。

从那遥远得再不可追忆的三个月，到后来在天庭时的相见漠然，嫦娥静静地说，她便静静地听，每日一个时辰，嫦娥从未迟过。就这么说了大半个月后，龙四终于也开了口，说起了她无一日不在思念的杨戬。自龙四启齿之后，嫦娥便未再开口，只是带着恍惚的微笑，怔怔出神。又是大半个月过后，两人终于说无可说，每日只是默然相对，聆听地藏菩萨千年不变的往生咒。

她以为日子会就这么下去，却未料到，有一日嫦娥再次出现时，脸上竟第一次出现了惊慌失措的表情。跌跌撞撞跪在自己身前，她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

从未见嫦娥如此失态，她第一次抬起龙爪，轻轻抚上嫦娥的秀发聊作安慰，却在听到嫦娥的下一句话时僵在了半空：“我找到……后羿了。”

四公主在听到后羿这个名字时有一瞬的恍惚，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已经因为这个人与嫦娥吵了起来。龙族公主与天宫仙子的争执自然不同于凡间的泼妇，但其不可理喻伤人肺腑处却也不遑多让。时至今日，她已不记得那一场大吵的具体内容，只记得嫦娥最后冷冷一句“你根本不了解后羿，也不了解杨戬！”之后，拂袖而去的背影，那是她最后一次在地狱见到嫦娥。

嫦娥离开之后，她忍不住开始笑，笑着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只因嫦娥那一句指责用在她自己身上不也切实之至？嫦娥的三个月，她的三年，她们爱慕着的明明是同一个人，可为何各自提起那人之时会有如此大的不同！是因为中间相隔了的数千年时光吗？不是的，杨戬就是杨戬，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他一直都在那里，带着忧郁而温柔的眼神默默注视他关心爱护的人。

而她们呢？她们爱的不过是自己眼中心中的他，却并不是一个真正完整的杨戬！密室三年，她见惯了那个寂寞的身影。独自望月时的凄清，为了家人费心谋划时的忧心忡忡，她一次又一次听到他独处时的叹息，于是终于忘记了他曾用那样冰冷的目光注视自己，忘记了三尖两刃枪贯入身体时的痛楚。

杨戬一手搭上沉香脉门，只觉外甥体内真气散乱，血气不足，经脉中尚遗留着被强大法力冲击的痕迹。一边询问杨衡怎么回事，一边已提起法力欲渡入外甥体内。杨衡额上也已见汗，拢抱着沉香的双手哆嗦起来，竟差点抱不住父亲。

杨戬见状心中暗叹，刚伸出手去想要接过沉香，眼神却忽然一凛，掌中已蕴了三分法力。他面上神色丝毫不变，伸出的手仍缓缓伸向沉香，但眼神已冰冷至极，正在他即将接触到沉香身体之时，却见杨衡浑身一震，神色大变，随即竟捂着胸口跪倒于地。

“当啷”一声，一把泛着寒气的锋利匕首自杨衡掌中落下，在地上滚了滚，趋于平静。

杨戬默默收回了手，望向沉香与杨衡的眼神却变得无比复杂。脱离了杨衡的护持，沉香连站立都显得辛苦，但他的表情却仍很平静，只是默默看了眼地上的匕首，转过头寂寥地道：“我原以为，你不会这么笨的。”

杨衡抬起头，脸上已不见了痛苦的神色，只是牵了牵嘴角冷笑。

“不变回来吗？”沉香依旧平静地看着“杨衡”，视线甚至未在杨戬和小玉身上有所停留。“杨衡”闻言缓缓站起，微合上双目，摇身一变，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个面容娇俏的少女。

“思思？”四公主和丁香惊呼一声，半倚在四公主怀里的小玉却只是微微一颤，双眼死死瞪着那一把匕首，目光悲哀而绝望。

“是我太大意了。”刘思思脸上的表情转为了无奈，遗憾地道，“我早该想到了，父亲大人几百年里有事没事就要受个重伤，带着伤降妖除魔更是常事，怎么可能如此无知无觉地被我颠了一路？”

沉香沉默片刻，缓缓道：“从华山到灌口，这小半个时辰里的每一刻我都在希望你收手……哪怕只是因为发觉了我的‘破绽’。可惜你还是太沉不住气，如此轻易便得意忘形。”

刘思思叹口气，微微一笑，像是真心感谢父亲的教导，随即却又疑惑地蹙起眉：
“可是你是什么时候在我身上动的手脚？”想起方才提起匕首刺向杨戬之前那一刹那的心悸，她不由皱了皱眉，稍稍提起袖摆，露出腕上长命缕，“是这个？”

沉香微微苦笑，眼帘下垂，尚未开口，却听杨戬在边上淡淡道：“你觉得呢？”

刘思思一怔，像是直到此时才真正注意到杨戬的存在。那是个她从很多年以前便一直心怀好奇的人。她静静望向杨戬，却见那人身形挺拔神色淡漠，只有在望向自己父亲时才露出些许关切。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与她先前揣测过的全不相同，那样充斥着审视而没有一点温度的目光，冷静得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天庭女仙——忠于玉帝的天庭女仙。

发现了对方远较自己从容镇静，刘思思不禁有些恼恨，但下一刻她便露出了娇俏的笑容，在发觉了杨戬一刹的失神时终于有了扳回一局的快意。

强压下由模仿三圣母带来的不自在，她保持着她的笑容歪了歪脑袋：说道：“我试探过几百遍了，外头的是普通的牵心咒，施咒人可以用自己的法力感知被施咒人的情况。但里头的，”她看着摇摇欲坠却始终距离杨戬有半步之遥的沉香，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复杂，“里头的是连心咒，可以分去我受到的伤害。”顿了顿，她继续道，“可我查遍各派道书，从不知连心咒可以是双向的。”

“你想差了，不是连心咒。”沉香勉力让自己站得更稳一点，缓缓摇头：“那是锁心咒，是你出生的时候我种在你血脉里的。”

刘思思闻言一愣，但很快便平静下来，恍然道：“难怪。”她想了想，忽然又眨了眨眼，露齿一笑道：“果然，我也觉得以父亲的为人，纵然几百年来将我利用了个遍，也不至于在生日礼物上动手脚。”

沉香勉强牵了牵嘴角，但下一刻却忽然浑身一颤，脚下一个踉跄，若非杨戬及时上前托住他的身体，便要就此倒下。不远处的刘思思神色冷凝，脸色苍白，眼中的笑意却明亮得扎眼。

杨戬一手按住沉香的手腕上，另一手贴在他的后背上，渡入法力牢牢护持住外甥的心脉，缓缓开口道，“不惜以法力冲击自己的心脉，你便如此恨你父亲？”

“他送我这件生日礼物的时候便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刘思思嘴角滑下一缕血痕，显然自己也受到了不小的创伤，闻言却只是扬起眉笑道，“既然今日杀不了你，换成他也是好的。”

杨戬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你还是这样笑好看些。”刘思思一怔，却见杨戬面上仍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仿佛方才那句话并非自他口中说出。她回过神，心中刚自一恼，却听杨戬又道，“无论是你祖母还是你哥哥，与你的性子都天差地别，以后不必学他们，学了也不像。”

刘思思只当杨戬在讽刺她，不由冷笑一声，刚欲提起法力再冲击心脉一次，却听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道：“思思，不要得寸进尺，锁心咒的咒语我也会念。”

刘思思一怔，回眸看去却见一个粉衣女子立在不远处，看面容仍年轻得很，但目光流转处却说不出的悲伤。“你是……”她呆呆看着那女子有三分熟悉的脸庞，不禁后退了一步。

小玉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儿，只觉得心口又疼又涩：“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我和沉香日日盼望不要有这一天。可惜……告诉我，为什么？”见刘思思咬唇不语，小玉闭了闭眼，幽幽道，“看在我为了生下你差点死去的份上……回答我，为什么！”

“我……”那语气中的悲伤太过浓郁，目光中的心碎更令人几乎窒息，刘思思不禁又后退一步，却似忽然想到什么，顿住了脚步，冷笑道：“为什么？你们会不懂这是为什么？”她挺了挺背，冷静下来，一字一字地道，“自你们将我作为质子送上天的那一日起，我便不再是你们的女儿，而只是玉帝的棋子了！”

她的视线自小玉移到了沉香身上，有些失神地道：“棋子又如何……我只知道，他是整个三界第一个待我好的人！不是你们……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存在的你们这所谓的父母，一直以来陪着我长大的人都是他，都是陛下！我要帮他有什么不对？我要保护我的家有什么不对！”

小玉闻言一怔，眼中的郁色竟散去了几分，声音低沉下来：“你的……家？”

“天庭便是我的家。只要我活着，便不会由着你们毁了它！”刘思思毫不迟疑地说道。她抹去嘴角的血渍，神色已不是片刻前的故作冷淡或是偶尔一现的自伤，而变为了略带矜持的沉着，“今日一行是我太过大意，但你们也别太早放下心——在你们布局筹划的时候，我也没有闲着。鹿龘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小玉望向那年轻却坚定的目光，不由有些怔忡，沉默片刻才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她微一扬手，将地上那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收入掌心，道：“你走吧。”刘思思闻言一怔，却听小玉淡淡又道：“这匕首我会代你还给衡儿，还有什么事吗？”

刘思思闻言心中一凛，却见小玉望向自己的眼神已经与片刻前的杨戬一样不带一点情绪，心中闪过一丝连自己也捕捉不到的痛楚。踏着祥云而起，刘思思的衣袂在风中飘扬，最后看了一眼小玉与半躺在杨戬怀里的沉香，她一振衣袖，化为一道青光而去。

小玉怔忡地握紧那一把无鞘的匕首，手上一个使劲，掌心便是一道血痕。她全无所觉地抬起头，望向神色不变，眼中却满是怜惜心疼的杨戬，勉强笑了一笑：“对不起，舅舅……”

下一刻，在丁香的惊呼声中，小玉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直直倒在了地上。

杨戬脸色一变，丁香已抢上一步抱起小玉，指尖搭上她的腕，微微一颤，失声道：“她伤得很重！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思思怎么会……”

杨戬沉默不语，掀开沉香衣衫的袖摆，自他握得死紧的掌心里取出一把鞘，不出意外地看到鞘上一个“衡”字。杨戬在心中叹了口气，缓缓道：“四公主，丁香，你们照看一下沉香和小玉，我先为老大解咒。”

两人一怔，杨戬却已将沉香交给四公主，缓步走向康老大。呆呆看着杨戬为康老大施法，四公主和丁香面面相觑，却都说不出话来。沉香和小玉的伤势虽然不轻，调理一阵子却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是此时两人一前一后昏死过去，竟似全然没有了一点意识。

四公主和丁香茫然地为两人渡入法力，脑中闪过方才发生过的一切，却全然不知那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刘思思变做杨衡的模样意图刺杀杨戬，却在动手的那一刻被假装昏迷的沉香以锁心咒的咒语打搅。随后她故意以法力冲击自己的心脉，令沉香送给她的长命缕中的连心咒发挥作用，将自己受到的重创转移到沉香身上。沉香昏迷之后，与刘思思进行交锋的人则换成了小玉，一段二人全然插不上口的对话之后，小玉竟紧追沉香的脚步，同样昏迷了过去。

直到这时四公主与丁香才怔怔回过神来，对视一眼后又不约而同地望向杨戬。杨戬的眉心微微皱起，神色未变，眼中却隐隐有怒火泄出。解咒已毕，杨戬并指收回手，微一拂袖，淡淡吩咐道：“哮天犬。”

“主人？”哮天犬上前一步，目光烁烁地看这杨戬。

杨戬见了那目光不由一怔，抬手抚上哮天犬的后脑，微微叹了一声，自语道：“罢了。”心知方才发生的一切对这狗儿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他一门心思想的只是跟着自己，却又不敢不听自己的话，这时见自己并未吩咐他留在此地才松了口气。杨戬见状不由有失笑，随即却又有些心酸。缓缓抚摸着哮天犬的脑袋，他的目光在康老大的视线上停留片刻，终于下了决心。

抬手布下几个结界阵法将神庙后殿封死，杨戬走向平躺在四公主怀里的沉香，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出来。”

话音刚落，一卷精致的卷轴便自沉香的怀中飞出，落入杨戬的手中。四公主与丁香一怔：“虚迷幻境？”杨戬未答，指尖微动，又自沉香袖中拈出数枚聚神棋来。四公主与丁香对视一眼，都不知杨戬想做什么，却见杨戬沉吟片刻，扬手展开虚迷幻境，淡淡问道：“黄公子？”

幻境中雾气层层散开，现出了一个年轻的身形。一身昆仑子弟的水合服装束，黄天化双手抱臂，脸上已不是前一次相见时的愤懑，见了杨戬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问道：“干什么？”

杨戬神色不变，问道：“虚迷幻境里还有多少人？”

黄天化一怔，答道：“只有我和梅山老六两个。——你想干什么？”

杨戬翻腕亮出聚神棋，淡淡道：“这东西怎么使的？”

黄天化脸色微变，愕然道：“你想……你想让我们出来？”

杨戬颔首，见黄天化眉峰紧皱，心中暗叹，耐下性子道：“先前在泰山山底木吒的话你既已都听到了，此时便不该再做如此矫情之态。”

黄天化闻言一怔，苦笑一声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封神之战所封的三百六十五路正神与天庭后来的其他神仙不同，封神之日起便在魂魄之内种下仙籍，确保天庭对其的有效掌控。封神之后，体内的仙籍时时监视主人的法力修为，一旦有所增长便自动将其传递至封神台上加固封神台的灵气。而当魂魄封神的修真意图谋反天庭之时，天庭也能以此仙籍瞬间驱散他们的魂魄。

仙籍扎根于众神的魂魄，纵然投入轮回打入六道也无法消除。当年方弼方相之所以能自由地下凡为妖，一来是有太上老君从旁相助，二来也是由于当年天庭根基未稳。然而数百年来脱离天庭控制的仅此二人，余者若非谨言慎行独善其身，便是丧身于老君与王母的权柄之争中。

即便如此，千年下来这些正神真正凋零的却也没有几人，毕竟封神台的封印之力仍须借助这些修真的灵力，甚至唐三藏西行路上由天庭暗中派下凡间从中阻挠的也只是几个上仙坐骑，而不曾包含这些法力低微职位同样毫不起眼的小仙。

几百年来，为消除众神魂魄中的仙籍，龙吉公主与沉香与查遍各派道书，但除了知晓两盒由瑶姬送与沉香的聚神棋能够炼化仙籍之外，二人始终一无所得。只是聚神棋不同于定魂鼎，使用后其中灵力便自四散，经不得反复使用。尽管多年以来沉香已为闻太师武成王等人拔除仙籍，但以黄天化的为人，又如何会轻易同意占去一枚聚神棋？

原本早已做好了终生困于幻境之内的准备，却不料峰回路转，昔年同袍独守泰山千年，早已为他们除去了最后一个难题。

——会有什么，比昔年他们各自使用过的神兵法宝，更契合他们的魂魄？

所谓的仙籍，在能与主人心神相通的灵器之前，根本不值一提。黄天化想起木吒轻巧的语气，不由有些失神，半晌才摇了摇头，对神色依然平静的杨戬道：“对别人麻烦些，但我和梅山老六已在虚迷幻境中生活了许久，无论是仙籍还是焚神咒，虽然还不能尽除，但只需将元神附着在那棋子上，经过一次法力凝魂之后，便能再生。”

杨戬眉心微蹙：“不必夺舍？”

黄天化知他想起了土行孙与邓九公父女，微微一笑道：“土道兄和邓将军他们当年是获罪受罚的，身体早在刑罚当日毁去，不得不夺舍。我和梅山老六的身体既然还在，自然不必夺舍。”杨戬
颔首，却见黄天化微微侧耳，仿佛在聆听什么，过了片刻才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不必如此吧？”

又过了半晌，他露出不耐的神色，翻了个白眼道：“老大你无不无聊啊，几百年前你都玩不过杨戬，更别说现在了……什么大好良机？沉香半死不活的大好良机？我说他好赖也陪你折腾了几百年，总比龙吉公主好玩吧？你便这么不厚道……好了好了别废话了，先把那家伙送出去，眼巴巴的模样寒碜死我了。”

听着黄天化没好气地与虚迷幻境讨价还价，杨戬原本郁结在心中的烦闷也消退了几分。神色和缓下来，淡淡道：“不必分先后，一起来吧。”

黄天化闻言一噎，但尚未反应过来，便觉眼前一昏，一阵久违的清风扑面而来，裹住他的身体。元神自体内遁出，附着于聚神棋上，充沛的灵气自灵台涌进魂魄深处。滚烫的温度令他觉得元神似要爆开，然而下一刻，冰凉的法力自外而内渗入魂魄，缓缓引导聚神棋内的灵气在魂魄中铺开。

神识清醒无比，黄天化疾速将棋中灵力引为己用，一点点炼化那已缠绕了他数千年的仙籍。直到最后一丝与天庭的纠缠也彻底消除，他才缓缓睁眼，回到了被虚迷幻境踹出来的身体中。

深深吸了一口气，黄天化随即豁然转头，如电的目光扫过正欲开口的梅山老六，转到杨戬身上，挑眉道：“杨道友请。”

杨戬想起昔年封神战场上，姜丞相对自己及众玉虚门人做出安排之后，黄天化往往便会来上如此一句，眼中不禁闪过一抹释然的笑意。朝那千年前的同袍打了个揖首之后，杨戬挥手撤去庙外结界阵法，对四公主和丁香点点头，随即淡淡道：“哮天犬，我们去一趟地府。”未再向梅山老六与即将苏醒的梅山老大看上一眼。

杨戬与哮天犬离开之后，黄天化不禁叹了口气，自语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这下玩大发了吧。”转过头，朝一脸欲言又止地四公主与丁香微微一笑：“不说这个了，麻烦两位先将沉香二人安置好。”

两人对视一眼，虽不知黄天化的身份，但想到杨戬离去前特意将他和梅山老六一起自虚迷幻境中解救而出，心知此举必是将此间局面托付此人，便都点了点头，分别抱起沉香与小玉进了内室，将后殿留给了黄天化与梅山两兄弟。

黄天化看着犹自目光呆滞的梅山二人，轻咳一声道：“如何，二位回过神了没？”

康老大仍有些茫然之色，梅山老六却已反应过来，低声道：“黄公子，这是……”

黄天化挑眉笑道：“不错不错，我本还担心你刚从虚迷幻境出来，脑袋还糊涂着。不过既然知道该喊我做‘黄公子’而不是‘炳灵公’，想来也知道自个儿现下该做些什么吧？”梅山老六一怔，却见黄天化朝梅山老大指了指，又道，“先把老康给我整明白了，我们再说其他。”

康老大看看黄天化，又看看梅山老六，半晌才呆呆地道：“老六，你……真的没死？”

梅山老六神色有些复杂，朝四公主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黄天化一眼，才哑声道：“当年是方弼方相前来寻仇，我用了‘焚神咒’，沉香不得已……才把我藏在虚迷幻境里。”

康老大听到方弼方相的名字，不由一怔，半晌才有些迟钝地道：“是吗？那……那其他兄弟呢？”

“他们也都好得很，”黄天化插口道，“若是不信，你不妨问问那东海四公主。”

“我怎么会不信？”康老大艰难地咧了咧嘴，声音低下来，“我怎么敢不信？”

黄天化一怔，皱眉道：“那你当年与哪吒说的那些……”话未说完，他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愕然道，“等一下，我记得当年哪吒曾对沉香说过那番话是他故意说给沉香听的。难道说你们当年在此地说的……都是假话？”

康老大沉默不语，黄天化却已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沉声道：“老康，到底怎么回事？”

第二次从黄天化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康老大不禁有些恍惚。仍然能够记得，千百年前的灌江口，梅山兄弟与杨戬谈笑风生之时，偶尔也会有封神旧友前来一坐。觥筹交错之间，武成王膝下的大公子便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迟疑了很久，康老大终于低下头，苦笑道：“那时候，我和三太子都以为隐在庙后的是思思。”

“大哥！”老六抽了口气，抢上一步问道，“这又关思思什么事了？”

康老大迟疑不语，黄天化却已明白过来，低叹道：“是不是哪吒察觉了思思在你身上下的操纵之术，你们便决定将计就计看那丫头到底想做什么？”见康老大点头，黄天化忍不住笑道：“哪吒这小子，总算长点脑子了。”

但思及这话也暗示了从前的自己与哪吒一样不长脑子，不由又有些悻悻，瞥向仍满面不自在的康老大，嘲笑道：“我说老康，你摆这副苦瓜脸给谁看呢？——老六，把木吒在泰山对沉香说过的话再来一遍。”

黄天化双目炯炯，梅山老六却避开了他的视线，道：“黄公子，我……”

“算了算了，看你的样子也说不出口，还是我来吧。”黄天化无奈地叹口气，自顾自地道，“当年木吒曾经说过，杨戬若是要演戏，谁人分得出真假？”瞟了两人一眼，又道，“这些年沉香的作为你们也都知道一二，与杨戬虽有七八分形似，但神似不过一二。就他那点演技，尚能骗过天庭那许多人，更何况是杨戬？”

见康老大张嘴便要反驳，黄天化不由叹口气，道：“好吧，不说这个。老康，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觉得你当年，到底错在了什么地方？”康老大惨笑一下，尚未开口，却听一声冷哼：“他错得可多了，哪里是一张嘴说得过来的。”

黄天化转目笑道：“哦？不知敖夫人有何高见？”

丁香想起先前龙四的话，撇嘴道：“说了又有何用，榆木脑袋便是榆木脑袋，怎样也改不了的。”

“是吗？”黄天化却扬眉一笑，摇头道，“我倒觉得榆木脑袋也没什么不好……老康你说是吧？”

康老大浑身一震，忍不住道：“黄公子，你……”

“我什么？”黄天化微微一笑，岔开话道，“对了，还是在泰山山底，木吒曾问过哪吒一个问题。我想这问题，对你们梅山兄弟来说，虽不见得最合适，倒也可以问问。”他深深看了康老大一眼，缓缓说道，“这问题我已问过老六，现在轮到老康你了。——你，还想不想做杨戬的兄弟？”

“不做！”出乎黄天化的意料，康老大竟立刻大声回道，“我方才便已对四公主说了，这劳什子兄弟，我们不做了！”

黄天化错愕不已，脸上却出现了激赏之色：“不做兄弟？”

“不做兄弟！”康老大坚定地又道了一句，这才有些惊讶地回过神来，“黄公子？”黄天化微微一笑，轻声道：“这话耳熟得很……据我父亲所说，当年方弼方相，也曾这么对他说过。”康老大一怔，老六却已想起当年方弼方相与沉香的一番对谈，不由失神地重复起当年方相曾说过的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黄天化脸上出现了怀念与感伤的神色，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却仍微笑着道，“那又如何了？当年在泰山的时候，我父亲便经常提起与方弼方相同殿为臣的岁月。而那两人……”

“两位方将军，最自豪的便也是曾在武成王麾下任将。”梅山兄弟昔年乃是商将，比起黄天化更清楚黄飞虎与方弼方相的关系。此时梅山老六喃喃提起，康老大不禁也回忆起了同在朝歌为将时，方弼方相提起黄飞虎时的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再想到昔年他与众兄弟与杨戬同驻灌口时的爽快自在，不禁连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若一开始便不曾以兄弟相称，之后是不是便不会落到如此境地？若只是如方弼方相之于黄飞虎一样的属下，他与众兄弟便不会有那些阳奉阴违的离心离德，不会有那些不切实际的空想期望，更不会有那些自觉或不自觉的自卑。从那一声“二爷”开始，兄弟关系便不曾平等过，事到临头，又怎能再怨天尤人？

康老大有些怔忡着想着，却见黄天化一挥手，笑道：“行了，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儿老大没趣，不说这个了。不过我可我警告你啊老康，杨戬回来了你要是再给他摆这副苦瓜脸，我黄天化头一个饶不了你！”

说着，他又回过头看向丁香，双眼微微眯起：“——敖夫人觉得呢？”

丁香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有些讪讪地道：“康老大，方才……方才是我的不是。你知道我这人说话向来不分轻重，你……你别往心里去啊。”

康老大苦笑不语，半晌才道：“丁香，你说的哪里话。老康感激你还不及，又怎会记恨？”

黄天化闻言有些好奇地挑了挑眉，但见二人均无解释之意，便也不再多问，只微微一笑道：“老康你明白就好。日后其他几位梅山兄弟，还须你来照应——我本想指望老六，不想他的嘴比你还笨。”

梅山老六闻言不由有些尴尬，刚想开口，却见黄天化拍了拍手，似笑非笑地道：“我说，边上看戏的两个，看够了没？”

“看吧，我就说就算没了杨戬和沉香，你也别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灌江口。”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懒洋洋地道，角落里随即显出了一个身穿道袍的身影。

“那是你没告诉我天化也在！”另一个声音反驳，没好气地道，“没句真话的神棍。”

梅山两兄弟见了那二人不由一呆，黄天化却已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好久不见，木吒，还有……”他的视线转向先开口的那人，叹息一般地道，“……韦护。”

韦护微微一笑，尚未开口，却见内室之中迎面走出一个脚步虚浮的女子。小玉走到后殿时还有些恍惚，见了殿上众人不由一愣。丁香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扶住小玉，却听黄天化叹了一声道：“你伤得不轻，还是再歇一阵为妙。”

小玉回过神来，低声道：“我……”

“放心吧，没事的。”黄天化打断道，“你先回去歇着。”见小玉虽沉默不语，但并不退回内室，黄天化不由又叹了口气，道：“杨戬若是有事，我把头给你行不行？”

小玉一呆，未及开口，却见木吒扬眉道：“小狐狸，你听不听杨戬话了？”这一招连哄带骗很是奏效，小玉听了心中一紧，立刻乖巧地道：“舅舅……舅舅吩咐了什么？”却不看向木吒与黄天化，而是看向丁香。

丁香既是机灵，立刻道：“让你好好养伤，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他们。”说着，一手伸出指向黄天化等人。

木吒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这个从未见过的小姑娘一眼，颔首道：“没错，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到此处，却又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有我们。”

见小玉已被说服，黄天化又笑道：“你若是还嫌没事做呢，便再替你舅舅做一件事。”他看向一直很安静地默立在一边，始终未曾插嘴说些什么的梅山两兄弟，“沉香醒后，让他把他满肚子的秘密，也向他们倒一些出来。”小玉惊讶地睁大了眼，却见木吒将手负到身后，露出了真正轻松的神色，笑眯眯地道：“放心吧，很快就要结束了。”

待小玉丁香与梅山兄弟都回了内室之后，黄天化忽然快步走到木吒与韦护面前，一人给了一拳，怒道：“你们两个混蛋！”木吒苦笑一声不语，韦护却翻了个白眼，然而他尚未开口，却被黄天化一把搂在怀里，哽咽道：“混蛋……我想了你们两千多年！”

被抱住的两人同时一怔，半晌，木吒才微笑道：“我不是一样？想了你们几个混蛋……两千多年了。”

黄天化松开两人，抹了把脸上的泪痕，斜睨着韦护道：“我知道木吒是被困在泰山没办法，你又如何？”

“跟木吒差不多。”韦护白了黄天化一眼，没好气地道。黄天化见状不由一头雾水，木吒笑道：“我倒还算了，本来就有大哥的封印，再加上我自己的加固，自然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泰山，数千年乏人问津也是寻常。”

“韦护呢？”黄天化有点明白过来了，不由警惕地看了韦护一眼。可惜韦护招呼也不打一声，一脚便踹了上去，怒道：“我在恒山为了你们操碎了心，还要想办法让人传消息出去。结果我龘日日盼夜夜盼，你们这群混蛋倒好，一个个都只顾着自己心如死灰，除了龙吉公主就没一个关心我的死活！”

黄天化瞠目结舌，连忙道：“等等……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恒山怎么了？还有，你什么时候传过消息了……”

“指望你的脑子开窍我还不如指望杨戬转性！”韦护又踹了黄天化一脚，犹不解气，恶狠狠地道，“就算封神战上我到得迟了些，你也不至于把我的武道招式忘得干干净净吧？我徒儿大闹天宫的时候你就没半点感觉？”

黄天化满面茫然地张大了嘴，木吒却已插口道：“韦护，你这可冤了天化。孙大圣那身本事与你至多有半分相似，况且你用杵他用棒，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黄天化终于明白过来，不可思议地道：“什么？那只要命的猴子是你徒弟？”

韦护冷笑一声，刚欲开口，却忽然面色一青，一阵急咳冲口而出。黄天化脸色一变：“木吒？”木吒见状面色也是一边，急忙伸手抵住韦护背心渡入法力，一边摇了摇头，苦笑道：“整天泄露天机，神棍也撑不住啊。”

黄天化闻言一怔，心念电转之下不由失声道：“韦护，龙吉公主对沉香说的那个人……是你？”不待韦护开口，他已恍然自语道，“公主说‘那人’的掐算从未错过……不错，封神战之后，世上还有谁的掐算能比你更准？我竟未想到……”

“那也没什么，黄公子的智慧向来只有哪吒能比。”韦护也不管木吒听到哪吒之名时的抗议，只继续哼声道，“想不到也是正常的。”黄天化岂能听不出他的暗嘲，不由叹气道：“多年未见，你这张嘴怎么还是这么毒？”

“过奖了。”韦护翻了个白眼，凉凉地道。

黄天化一噎，气得哭笑不得。木吒见状不由轻咳一声，忍笑道：“天化，你别管他犯病。不就是被杨戬刺激了才回来折腾你么……”

“木吒！”

木吒不理韦护，径自朝黄天化笑道：“这小子当时危险得很，就算只是传个消息也得鬼鬼祟祟避开天庭耳目。要是连你都能察觉，那怎么得了？”

黄天化啼笑皆非地道：“你消遣我呢？这种安慰有还不如没有。”

木吒微微一笑，见两名好友都已平静下来，这才继续道：“总之韦护当年受困恒山，虽然不是寸步不能离，但也……没差多少了。”

“你是守着那些兵器法宝，公主是遮天蔽日排兵布局……”黄天化摸着下巴道，“那韦护呢？”

“也跟我差不多。”木吒叹口气道，“——天化，你还记得当年丞相是怎么对付殷郊的吗？”

黄天化一怔，低声道：“自然记得……我明白了。”

木吒颔首道：“那些东西比我镇着的神兵法宝更见不得天日，韦护又怎敢轻易泄了身份？”

“所以才要借那猴子大闹天宫造一个局出来？”黄天化恍然，然而想起千余年前的蟠桃会闹剧，仍觉额角不住跳动，“可为什么……非得是那猴子？”

“因为只有悟空，才不会步上公主的后尘。”韦护轻叹一声道，“那时天庭各派都在僵持至中，全靠龙吉公主这个司法天神平衡。但僵局不可能持久，公主更不能处于众矢之的的台前。”

“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之后，天庭势力重新洗牌。”木吒淡淡地补充道，“公主退居幕后自是无妨，然则接任的司法天神该作何人选？”闻言，韦护与黄天化的脸色同时古怪起来。沉默了半晌，韦护方才低声道，“我料到以公主的性子，定是要推那闹天宫之人上台，但我如何忍得下心？”

“所以才是那猴子……”黄天化喃喃道，“你特地选中孙悟空这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当上司法天神的猴子，就是准备将烂摊子扔给天庭操心？”

“悟空乃女娲补天时遗下的七彩石所化，命相与一般人不同。”韦护也不否认，微微一笑道，“再者，我收的那许多弟子中，他也却是生机最旺的一个。”

“换句话说，就算他被天庭捉住了，你也能在他被折腾死前救他出来？”黄天化恍然道。

“不错，我当年却是这么想的。只是世事难料，公主与我都没想到……”韦护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然而木吒与黄天化面面相觑，却都已猜到了他尚未说完的后半句话。

——没想到，继任为司法天神的，竟是独居灌口不问世事已有千年的杨戬。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木吒扶额叹了一句，摇头笑道，“算了，不管当年如何，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韦护与黄天化同时露出微笑，点了点头，却听木吒又道：“话说回来，天化，方才这里发生什么事了？防御禁制弱得不像话不说，沉香和小玉这又是怎么了？”

黄天化一怔，不由叹了口气，将自己方才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出来。

杨戬与哮天犬隐身进了地府。不同于几百年前的阴冷潮湿，如今的地府虽不如天庭金光万道瑞气千条，倒也算得上温暖明亮。话虽如此，杨戬却也知温暖明亮只可能是在这最上层，毕竟地府除了有镇囧压恶鬼邪灵的作用，也是对三界六道所有生灵死后施以审判惩罚之所。

放出神识查探了一下四周，杨戬便默默往一个方向而去，示意哮天犬跟上。两人绕过几个迷幻阵法，到达一处房门之前。

“主人？”哮天犬疑惑地望向杨戬，转头看了看身后，“刚刚那是……”

“不必管他。”杨戬摸了摸狗儿的头，迈步走进了居室。居室的装扮与他曾见过的华山竹屋如出一辙，不同之处仅在于这一间居室少了华山竹屋中无处不在的阵法而已。

“杨戬大哥？”哪吒见到杨戬时双目一亮，一骨碌从地上蹦起来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杨戬淡淡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了。”哪吒也知杨戬是在说笑，并不当真，只是皱眉道，“地府寒气重，大哥你……”

“不妨事。”杨戬摆手打断哪吒的话，问道：“地府情形如何？”

哪吒沉默片刻，叹口气道：“杨戬大哥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杨戬未语，哮天犬却插口道：“就算三太子你说的是假话，难道我主人就猜不出真话了吗？”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哪吒看了得意洋洋的哮天犬一眼，心中突然起了作弄的心思，故作无奈地道，“那我若是什么都不说，杨戬大哥能自己猜出来吗？”

哮天犬闻言一呆，脑门上已经挨了一扇子。许久未挨过杨戬的扇子，他此时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要涌出来，像是喜极而泣的眼泪，又像是一肚子的心酸委屈，只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滚儿，便也未再留意哪吒的话。

哪吒见杨戬敲打哮天犬，知他这是抚慰之意，因而也见好就收，顺着方才的话题道：“地府很太平，生死判官黑白无常都各司其职。”

“十殿阎罗呢？”

“都在控制之中了。”

杨戬闻言，不由皱眉道：“谁的控制？”见哪吒迟疑不语，他又问道：“思思还是衡儿？”

“……都有。”哪吒沉默半晌，才苦笑着道，“十殿阎罗在百余年前便已是傀儡。据沉香所说，当时他看中的人选是……是一对黑白无常。”见杨戬的神色先是哭笑不得，随即又转为本该如此，即便此刻情势晦暗不明，哪吒却也也忍不住一笑道，“当时黑白无常是直接听令于沉香的，不过几十年前沉香便将与地府的通信交给了衡儿。”

此事始末杨戬本就旁观得甚是清楚，所以才对之后的变化颇为上心：“后来呢？”

“后来……我也不知道。”哪吒摇头道，“地府势力盘根错节，虽有沉香衡儿经营了数百年，却也只是勉强掌控了七七八八而已。但我和小白这次下地狱却发现……”

“即便是最后那两三成隐藏的势力也已被全数收拢？”杨戬淡淡问道，“是思思的人？”

哪吒颔首道：“我曾驻守地府多年，应当……不会看错的。”

地府与天庭一样，也有不同的势力纠纷。然而对长驻地藏菩萨身侧的哪吒而言，什么十殿阎罗生死判官牛头马面无常小鬼，都与他无关。并不是因为他真的不懂，跟随杨戬走过的那数千年岁月足够他看清朝堂上的人心险恶。他也不是不屑，因为他太清楚，纵然他自己能以强横的实力自保，却未必能护住身边的龙四公主。

纵然借了佛门的荫蔽，四公主也并非真的安全无虞。沉香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些年里，四公主始终是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对象。而若要借助沉香在天庭的势力……无论是他还是四公主，都宁可干脆点死了。

只是不能为人利用。即便是死……也不可以成为“那个人”的外甥的，负累。怀揣着这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之心，他和四公主一年年地坚持下来，如同凡间的“太子”“公主”一样，学会了如何自权柄之争里脱身。尽管他们永远无法做到真正的游刃有余，但至少已不再是宛如一张白纸一样的天真。

他望向杨戬的目光仍然很清澈而明亮，却又多了一些沉淀下来的深邃：“不过有件事，有点奇怪。”杨戬轻轻摇扇，平静地看向哪吒。

“下了地府之后，衡儿很快便用计将我和小白分开了。小白不知去处，我则被邀到这间屋子好生‘休养’。”哪吒见杨戬只是若有所思地颔首，想了想又道，“可是衡儿虽然封印了我所有的法力收走了我所有的法宝……却又塞了件东西给我。”说着，哪吒将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件物事来，笑道：“杨戬大哥，这玩意儿你可还记得？”

那是一块龙眼大小的碎片，温润剔透带着仙灵之气。杨戬伸手接过碎片，静静把玩了半晌，道：“那只玉壶的碎片？”

哪吒点头道：“正是。”

杨戬微微一笑，将玉壶碎片递还给哪吒，又道：“哮天犬，你留在此处。”

哮天犬刚“啊？”了一声，便被哪吒一胳膊揽到怀里，笑眯眯地道：“交给我好了。”哮天犬待要反抗，却听哪吒轻声在他耳边道：“不想你主人出事就留下听我说！”

哮天犬一愣，这才停止了挣扎，只巴巴地看着杨戬：“主人……”

杨戬也不询问哪吒在与哮天犬耳语什么，只是又敲了哮天犬一下，道：“乖乖留着。”哮天犬突然发现，自三尖两刃枪回到主人手中之后，主人便渐渐……又不摸他的脑袋，而改回敲的了。

杨戬微微一笑，一个旋身隐去了身形，离开了居室。想起方才哪吒递给他的晶莹碎片，原本略有些烦躁的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唇边逸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来。

……

转身朝哮天犬感到疑惑的方向走去，杨戬不禁暗叹了一声。自复生以来，这偷鸡摸狗听人墙角的事似乎便没有少做，只但愿这一次不要也那么凑巧……正苦笑着想着，耳中传来的有些低哑却仍清晰可闻的声音却已打断了他的思绪。顿了片刻，杨戬终于无奈地叹口气，认命地想……难道这便是所谓的天道循环？他的平生为人看去，天便也予他机会闻得别人的秘密？

不过与沉香和龙吉那次相谈不同，此时另两人的谈话似乎已经到了尾声。

“哦对了，还有个事儿——她让我给你带句话来着。”懒洋洋的男子声音相当陌生，却并不是未曾听过。

“什么？”年轻男子的声音，独属于他的甥孙杨衡。

“坚持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自记忆深处找到了声音的拥有者，杨戬并不算太过意外地挑了挑眉。却见杨衡闻言忍不住一笑，随即却又有些黯然。缓缓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杨衡轻声道：“星君，请她放心便是，不必担心我。”

他抬起头，仿佛能自无穷的黑暗中看到蔚蓝的苍穹明亮的金乌，慢慢又道：“也请星君转告她……早在很久以前，我便答应过一个人，无论多苦、多难、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坚持下去。”

“不过我想连他本人也不会想到，这代价居然会是背弃……他们吧？”那星君笑了起来，抚掌道，“他虽然算到了你妹妹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和龙吉，却没想到真正捅出那一剑的人会是你。”

杨衡苦笑一声，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那是与他自己曾拥有的那一把尺寸规格完全相同的匕首。所不同的仅仅是……他缓缓抚摸着鞘上刻着的一个“思”字，语气却很平静：“除了我之外，谁也不可能得手。就算是思思……也是一样。”

“那倒是。说来好笑，谁能想到以孝闻名的司法天神居然一直防着自己的女儿呢。”星君啧啧叹道，“他一直希望你像杨戬，却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像杨戬一样，为了妹妹什么都不要了。”

“谁说的？”一直如他父亲一样带着温和平静的笑意的杨衡终于皱起了眉，但却并不对这话题再做纠缠，只是淡淡岔开话道，“地府乃阴寒之地，星君魂魄封神，还是莫要久留为妙。”

那星君听出了杨衡的言下之意，不以为忤地一笑，随即拱手道：“杨将军保重……告辞。”

待那人离开之后，杨衡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似抽离了所有力气一般，软软坐倒在了地上。静静看着自己满是茧子的双掌，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这双手，早已不复百年前的干净白皙。

决定进入天庭之后，沉香从未在朝上给过他任何帮助。纵然有些见风使舵的神仙冲着他的身份与他结交，却很快便会发现自己后院起火自顾不暇。杨衡并不能很清楚地区分那些阻挠是来自父亲的对手还是父亲本人，他所能做的只是艰难地在众多势力中努力存活，进而一步步往上爬。

凡事一旦牵扯上了权势，纵然是一家人也可能骨肉相残。他强迫自己将这句话记在心底，而后将他的父亲当做政坛上最普通的一股势力的首脑，潜心算计，并寻找合适的时机加以利用。他从来不曾怨恨过父亲的心狠，却仍然到了很多年以后，才明了沉香当年所为的深意。

一家独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若只是司法天神与女仙首领两个位子倒也罢了，可是他杨衡沾的却是军权。若连军权也一并归属他们一家，今后必是盛极而衰的命运。于是沉香有意无意地造就了父子不和的局面，在杨衡正式上台之前大力予以阻挠，做出杨衡乃是近不得司法处而退而求其次改入军中的假像。

即便是新天条出世之后，天庭也少有男神思凡，后代则是更少。只因神仙的岁月无穷无尽，又有哪个神仙会愿意自己的子嗣借助自己的东风上到青云，自己却只能落在子女之后被人遗忘？谁也不傻，谁也不愿做第二个李天王——纵然表面风光无限，却是随便哪个胆子够大的小仙小吏都敢在背后嚼一句“全靠了三太子”的舌头！

杨衡的上台，不知令多少神仙发出了“果然如此”的感叹。沉香如同驱除瘟疫一般对待自己的儿子，仿佛不如此便会成为那死在沙滩上的前浪一般。将信将疑的试探不知进行了几次，众仙终于确信沉香与杨衡确实不合时，杨衡已然爬到了将军之位。经历了数年的磨练，他早已清楚自己早年的那几次“死里逃生”凭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才能或是什么得天独厚的运气，而仅仅是旁人心血来潮的顺手为之而已。

对方也许是与自己父亲政见不合的政敌，也许是父亲手下心软的下属，也许是漠然旁观事态发展的局外人……到底在哪一次濒死之际救了他的是谁已不重要，早在他将他进入天庭以来所记得的第一个“恩人”套上了通敌的罪名，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而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个“恩人”，原来是他的亲妹妹的手下。

脑海中闪过少女撒娇一样的目光，他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妹妹其实与自己一样，双手沾满了血腥。那是被作为瑶姬不在时统管天庭女仙而培养起来的少女，一举一动都再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但那又如何呢？她是自己的妹妹不是吗？

杨衡轻轻抚摸犹自散发着寒气的匕首，忽然轻声开口道：“阁下已站了小半个时辰了，还不肯现身吗？”

杨戬现出身形，淡淡道：“不是小半个时辰，而是大半个时辰。——衡儿，你的警觉心变弱了。”

杨衡陡然抬头，错愕地道：“师父？”

杨戬温和地笑笑：“怎么，不认识我了？”

“不，我……”杨衡定了定心神，终于低声道，“师父，您怎么会在这儿？”

杨戬闻言有些好笑，怎么谁都来问他这个问题？“怎么，这地方我不能来？”

杨衡摇头，讷讷道：“不是，只是……”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表情阴郁下来，动了动嘴唇，却未开口。

杨戬静静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杨衡一怔，随即用力地点头。杨戬微微一笑：“那便按你的心思做吧。”杨衡眼眶一热，低声道：“多谢师父。”

杨戬神色柔和地看着他，目光中却隐隐有着悲伤。这个年轻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天庭挣扎着的几十年里，不断给他温言鼓励甚或冷嘲热讽的“师父”，并不是现在他眼前的那一个。

“我不会故意说破这个秘密，但若是可能，衡儿，我希望你能自己看穿。”杨戬在心中叹了口气，拍了拍杨衡的肩，微笑道：“师父欲往十八层地狱一行，衡儿不会拦着吧？”

杨衡一怔，眨了眨眼，自语道：“奇怪，方才有人来过吗？”

杨戬失笑，伸手弹了弹少年的脑门，径自隐身离去。

……

指间仿佛还保留着方才哪吒递给他的那一块玉壶碎片的温度，杨衡坚定的目光也仍留在脑海中，杨戬缓缓在十八层地狱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一片冰心在玉壶。

他知道这扇门后所存在着的，是与当年的地藏菩萨，与留在上层的杨衡，还有更久远以前，与缓缓消失在光雨中的古神有着一般心意的……

地狱之门缓缓打开，出现在杨戬面前的，是众多宝相庄严的佛陀。

“哟，杨戬，好久不见了。”俊俏男子嘻嘻笑着朝杨戬挥手，随即却是一连串的咳嗽声冲口而出。

杨戬收回了冲到口边的称呼，微微挑了挑眉，道：“佛母。”

男子闻言，纵然还在呛咳也不由哑了，噎了半晌才道：“喂，都这时候了，你叫我声孔宣会死啊？从以前就是一会儿玛瑙一会儿孔雀的……啧！”见杨戬只是沉默，孔宣不由无奈地叹口气，咧嘴道：“做什么摆出这副要哭不哭的样子，难看死了！”

杨戬闻言目光一凛，折扇脱手而出，险险擦过孔宣的脸颊，飞回自己的掌心，这才淡淡道：“没事我走了。”

“哎别介啊！”孔宣见状赶忙赔笑道，“再陪我说会儿话呗。”他定定看了杨戬一眼，低笑道，“还是说，没力气与你打架了，便连聊天的时间也不肯给我了？”

杨戬沉默片刻，环顾四周双眼微阖神态安详的各佛陀菩萨，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去的？”

“让我数数啊，”孔宣似模似样地摆起手指道，“我那名义上的儿子是半个月前，普贤文殊慈航几个大概是三年前——对了，慈航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说是当年对不起你。”

“胡扯。”杨戬轻嗤一声道，“观音可不是你。”

“我也不会说这种话的好吧？”孔宣翻了个白眼道，“话说回来，你那妹子思凡也真会选时机，居然刚好是我差点涅盘圆寂的时候，早个五六百年多好啊。”

尽管提及了三圣母，杨戬却并未动怒，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由着孔宣继续喋喋不休，一边将手贴上他的背心，默默渡入法力。

“哎呀，这下西天的人可要死绝了啊……大鹏知道的话，会不会把我分尸啊？”孔宣又咳嗽了一声，大大咧咧地道，“你紧张什么，就算我确实是要去见神王兄妹，也不是现在啊。”

“这么多废话，”杨戬忍无可忍地打断道，“为什么留下来的是你而不是大鹏？”

“因为大鹏跟孙悟空比较熟啊，”孔宣像是没听出杨戬的语气，自顾自地道，“虽然要装出西天诸佛都在的假象来震慑天庭，让他们别太为所欲为对大鹏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不过还好还有当年跟你一起打成汤的那个，叫韦护是吧，这兄弟可真是人才啊，空城计唱得比真的还真……”

“闭嘴。”杨戬微微皱眉，干脆地往孔宣身上拍了一张安睡符。

看看面容依旧俊朗却已憔悴不堪的旧识，又环顾了一遍四周安然睡去的诸天佛陀，杨戬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被众佛围绕在中心的，已然缩小到三尺见方的血湖，他不禁缓缓叹了口气。

与当年的古神一样，纵然数千年来始终竭力平衡着天庭的势力，这漫天诸佛的真正悲愿，却一样只在于这个三界。诸佛里已不见地藏菩萨的身影，但杨戬却知道他自始至终都身在众佛之间。那连自己也未必能说清道明的余习悲愿，原是他们一世的支撑。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灭尽无余，不受后有。

灌江口。

小玉握着仍自昏睡着的丈夫的手，轻声道：“当年沉香答应了与公主合作，约定……合力封印玉帝。”

“什么？”众人听了不禁目瞪口呆，错愕地道，“封印玉帝？”

“三界不会有僵化不变的平衡。山川草木都能修炼成精，玉帝和王母……也是一样。”小玉秀眉微蹙，似在沉吟如何向众人解释，慢慢地道，“制度需要不断翻新以适应变化的三界，而守护三界也守护这制度的人也是一样。”

丁香第一个反应过来，惊讶地道：“小玉，你的意思该不是说——”

“不错，”小玉缓缓点头，低声道，“玉帝已非死物，已不再适合做这三界之主。”她抬起头，并不意外地看到众人复杂的神色，微微苦笑了一下，继续道，“伏羲神王与女娲娘娘其实也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因而曾嘱托过龙吉公主，在时机到来之时，设法令三界易主，天地改元。”

“三界易主，天地改元……”重复着这八个字，几人面上的表情仍然是茫然的。

小玉正迟疑着如何向几人解释，便听一个有些疲倦的声音接道：“若按新天条治理三界，总有一日凡人将不再需要神仙也不再信仰神仙。”小玉一怔，只觉自己握住的沉香的手微微动了动，反握住了自己。沉香冲她微微一笑，又复继续道，“若是失去了凡人的信仰，天庭迟早也会不复存在。”

龙四若有所思地道：“距离凡人最近的神仙无非是山神土地和在地府任职的鬼仙。按照新天条，山神土地不得擅自干预凡人之事，除了生死和姻缘仍有定数之外，其余诸如物品丢失罹患疾病之事，地仙都不能予以任何提示。”

“如此一来，供奉地仙的香火必将越来越少。而失去了香火的供奉……”

听到这时其他人也渐渐明白过来，同时倒抽了口气：“三界虽有神仙靠修道习术延年，但更多的却仍须依赖香火供奉。地仙得不到足够的香火会虚弱而亡，上仙得不到地仙的供奉也会失去生机？”

“终有一日，神仙会消失于三界。但神仙若是尽数灭亡，凡人却也同样无法生存下去。”沉香叹了口气，颔首道，“虽说即使没有了司风雨雷电的神仙，三界仍然会有电闪雷鸣，即使没有了司花草树木的神仙，三界仍然会有花开花谢，凡人的生活看上去并没有太大不同……但，且不说各路妖魔的肆虐，便是上古年代被封印的异兽也随时有破印而出的可能。到那时凡人自是无力抵抗，而异兽破坏的本能也会令它们自相残杀，最终……”

“整个三界，将再也没有任何生命。”小玉低声接续道。

“可是现在就说这个会不会有点太早了？”丁香嘟囔道，“谁知道凡人什么时候才会完全对神仙失去信心呢？”

“好，便不说什么三界安危。”沉香咧了咧嘴，显然也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歪了歪头，他眼中露出些许笑意，“公主本意也不过是还封神榜上的各路修真一个真正的自由。但要做到此事，天地改元是最彻底最一劳永逸的方式。”

“最彻底也最一劳永逸……”众人静静地听着，突然同时涌现了一种奇异的心情。

很多年以前，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只为了能够彻底而一劳永逸地救出母亲，一龘手设计出了改换天条之事。

沉香的视线缓缓扫过梅山两兄弟、四公主和丁香，最后与小玉相视一眼，又像是苦笑又像是赞叹地道：“算起来……公主其实是舅舅的表姐啊。”

小玉紧了紧握着沉香的手，低声道：“你也是舅舅的外甥啊。”

沉香牵了牵嘴角，叹口气继续道：“现在的凡间……已几乎没有地仙了吧。”见众人露出疑问的神色，他微微一笑，解释道，“其实当时我与公主心中谁也没底，倒需感谢郑伦将军的主意。那时正好下界一个地仙犯事，我将他撤了之后故意不补上缺口，而是请闻太师在旁观察，并在必要时暂代地仙之职庇佑凡人。”

“闻太师？”梅山两兄弟闻言不禁一怔。

沉香颔首道：“不只闻太师，多亏了封神榜上诸多仙友的相助，我和公主终于能基本确定，即使没有地仙，凡人亦能凭自己的力量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