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霜天晓角

厉朝霰失嗣之事,最终未曾有定论,为的是魏顺仪产下了洪熙帝的第四女,洪熙帝为她赐名宛禟,也照例礼添了一倍赏赐,算是将前尘一笔勾销,但魏顺仪终究失去了皇后之位,更有甚者,林顺仪册封皇后次日,洪熙帝大封六宫,厉朝霰和潘修华也跟着一同晋封顺仪,虽未明言,但厉朝霰膝下两位皇女,宛祺更是长女,宫中瞧着风向,便将扶玉殿的差事摆在蕙馥殿前头,魏顺仪也不敢有异议。至于洪熙帝自己,赏赐时也总是先送扶玉殿或是令扶玉殿先挑,便更是坐实了——皇后之下,厉朝霰为后宫第一人。

更不必说,魏顺仪生产、厉朝霰小产两月之后,二人的绿头牌都摆上了,很快,后宫便意识到,魏顺仪的宠爱不再和厉朝霰的炙手可热,林继后虽如愿做了继后,却一样不得宠爱。

似乎是这一次的失嗣,终于崩断了洪熙帝压着的最后一根弦,她不再想法子遮掩厉朝霰——或者应当说,任何见到她为厉朝霰和她们的孩子伤心过的人,也都不会相信她对厉朝霰只是平平。

林继后册封次日,众宫君头回请安,林继后自然着只正宫皇后可穿的正红百鸟朝凤朝服,宫君们为表敬顺,装扮上都推让三分,魏顺仪也难得穿了平金海棠青衫,潘顺仪照旧穿翡翠颜色,然而厉朝霰却选着深蓝近黑缂金江山画卷马面裙,明红花眠双鹤广袖长衣,另着一件朱红羔羊卷珠镶边对襟如意比甲,漆黑发髻束起赤金红玉顺仪宝冠,他固然不是姿容明艳的男子,然而这般浓艳重彩,反而更加显出他的肤光胜雪、气度沉和,如同雪洗之玉,清寒生色。

林继后妆粉精细的笑容平和温婉,似乎不以为忤,还是与林继后亲近的李充容忍不住说道:“厉顺仪平日里不是穿青色多么,怎么偏今日穿了红色。”

厉朝霰却不过笑笑,道:“前日本宫失嗣已过百日,檀仁殿的法事也做完了,还是陛下说,让本宫穿得鲜艳些,换换心情,李充容若是觉得不妥,自个儿到含章殿去和陛下说就是了。”

他话说得并不好听,话里话外,是林继后这个皇后之位是守到他腹中皇嗣百日祭典之后才封的,而他有洪熙帝的宠爱作倚仗,林继后即便是皇后又如何。林继后便是再城府深沉,听了这话脸色也微微变了一变,只是旋即便满面温和,道:“说到皇嗣,本宫自今日起,正位中宫,便有意施恩。想必你们也知道,潘顺仪和厉顺仪从前的皇嗣,本宫的一张方子都立有大功,于是有人向本宫求这方子。本宫今日便是要声明,本宫和从前的温恭皇后不同,身为皇后,便是要为皇室绵延后嗣,开枝散叶。所以,本宫令太医院为你们每人都熬制了这温殿药,便在你们每日早晚请安之时饮用。”

厉朝霰闻言,抬起眸来看向林继后,林继后只是微微含笑,一挥手,宫人们便端了坐胎药上来,呈给众宫君。一时之间,众宫君面面相觑,望着那药汤并不敢喝——林继后虽说得冠冕堂皇,然而他们并不清楚,这究竟是那传说中的坐胎灵药还是什么毒药。兴许只有喝过的厉朝霰和潘顺仪才知道,这确实是坐胎药。

厉朝霰轻笑一声,挑眉看向那李充容道:“李充容方才话中还指本宫对中宫失敬,怎么此刻倒对皇后这般疑心了?”

李充容慌忙跪下,道:“臣侍绝无此意,皇后主子明鉴。”

厉朝霰并不理他,而是双目直视林继后,端起碗来一饮而尽,饮毕手指微微一松,描花瓷碗便跌落在地,摔作碎片,他轻轻叹道:“可惜,可惜,臣侍手一滑……皇后主子,想来臣侍还是气弱血虚,连只碗都端不住,不如就先告退了。”

林继后收敛笑容,回望厉朝霰:“厉顺仪既然身子不适,不如就撤去绿头牌一月,好好休息。”

厉朝霰浑不在意地一笑,道:“皇后主子自便。”

他言语是如此自信不屑——撤去他的绿头牌,便能挡住洪熙帝不来扶玉殿?林继后这般做,只会让六宫看得更清楚,厉朝霰在洪熙帝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02 10:50:00 +0800 CST  
春日,宫玶踏入扶玉殿时,亦不由得感叹,如今的扶玉殿已不再是从前的扶玉殿。

厉朝霰的倚仗已经不再是只有不亲不疏的甘氏家族和洪熙帝藏在暗处的宠爱,夏氏败落之后,从前的宁远军一系收拾整编,近来洪熙帝终于下了决断,一半归在潘崇将军麾下,另一半则归属陈留王,陈留王一系,也因此壮大不少,近来通过清源郡主成了厉朝霰的倚仗,由此他才得了协理六宫之权,眼下他这个顺仪的位置,说不得坐得更比林继后更要来得稳当。

他如今实打实是洪熙帝的第一宠君,扶玉殿中虽陈设温馨,却不乏奇珍异宝,更气象不同——谁人不知,他是与林继后分庭抗礼。

宫玶踏入殿中,恭谨行礼,道:“顺仪主子。陛下请您去含章殿小坐。”

厉朝霰着一身天蓝珠光缎昙花长衫,霜色缕银海水纹百褶裙子,正在窗下翻阅宫卷,闻言淡淡应下,一旁的凉儿便上前来给厉朝霰打理仪容,厉朝霰清冷双眸自镜中望着宫玶,淡淡道:“许久不得空和宫大人聊一聊了。”

宫玶垂首道:“微臣不敢当。”

“近来我想起,从前问过宫大人,宫中形势如何。”厉朝霰微微笑笑,道,“如今我身在山中,更看不透迷雾,便再问问大人——宫中形势如何?”

宫玶平声道:“魏顺仪受挫,怕是无力再起东山。皇后中规中矩,陛下待他也不过平平淡淡,亦要避主子三分风头——想来顺仪主子如今的风光,唯有温恭皇后如日中天之时可以相比。只不过,顺仪主子素来孝敬太后,体恤宫人,与温恭皇后是不同的。”

厉朝霰微微笑笑,道:“宫大人与我,也算是旧交。既如此,我也不必瞒着大人。我性不好争,但此生大半皆投在复仇之中,想来也成了习惯,若是不惹我则罢,既惹了我,我便不会放过。更何况,我可以不为自己争,但有些人,我必得为他们争一争。比如,清源郡主。”

饶是宫玶是一等一的沉稳持重,也不由得眼睫微颤,厉朝霰察她颜色,忽而笑道:“他册封郡主这些年来,我也为他寻过不少亲事,但他没有一桩肯应。想必宫大人心中也清楚,他无家世倚仗,虽有我和陈留王妻夫照拂,也终究有限,且他如今年岁已不小了,我既不能让他与人为侧室,便实在难为他找依靠。前些日子,他被我说得烦了,恰巧禹州又发水患,他便挑了两个丧了母父的灾童收养在膝下,听说,两个孩子都姓陈——是陛下赐名前,你从前的姓氏罢。”

宫玶心中一跳,道:“顺仪主子……”

“是宫女又如何?”厉朝霰淡淡道,“女男情爱,本没有什么好坏对错,是圆是扁,自己喜欢就是了。他肯等你心意转圜这许多年,宫大人也该明白,他不是一时兴起。若执意如此着相,不过是白白浪费时光,苦了自己。”

宫玶苦笑道:“他如今是郡主,我……”

“明路么,怕是此生过不了的。”厉朝霰拿起一支梅花宝钗,穿过乌黑发髻,淡淡道,“不过阿抚本就着意住在你隔壁,我教人给你打条通路就是了。”

宫玶踟蹰片刻,厉朝霰起身,披上件水青色春枝鸣鹂的薄披风,微笑道:“宫大人若是不好开口,我自会替您去清源郡主那儿说,宫中不好说话,先挖好了路,你们再私下去说就是。”

话说到这份上,宫玶暗下决心,抬起头问道:“顺仪主子想要从微臣这里得到什么?”

厉朝霰面上的笑容淡了,静了片刻,才道:“有人用了一个高明的办法,让我和陛下再度无法毫无芥蒂地相处。也许是透些陛下的口风,也许是替我说一字半句的好话。总之大人不愿意做的,我绝不强求,只是眼下…需要维持一丝生路,还请大人帮一帮我。”

宫玶凝视厉朝霰片刻,垂首行礼道:“那么,微臣谢过顺仪主子。”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02 21:45:00 +0800 CST  
厉朝霰走入含章殿时,洪熙帝并未在看奏折,而是端一杯白梅龙井,出神望着窗外。

即便厉朝霰丧子已过百日,她仍旧心思了了,固因身为皇帝,轻易不得素服,也只是选了色泽淡淡的青衫穿着,她面上只薄施粉黛,稀薄春光之中,只见两眉如远山,双目若秋水,却不再是素日里无可挑剔的帝王面具,似乎如同她对厉朝霰溃堤涌出的宠爱和珍惜一般,她亦懒得再掩饰自己的心绪,眉眼间寥寥是落寞遥远的神情,月白色的镜花绫披帛曳在漫地金砖上,若婉转而下的泪痕。

厉朝霰轻轻走上前去,自黑漆描金山水的柜子里头取了青花麒麟送女瓷罐装的檀香出来,为洪熙帝案上的紫金双雁香炉添上,洪熙帝方回神望向厉朝霰,微微一笑,道:“红袖添香,是朕的福气。”

厉朝霰笑而不语,洪熙帝却又微蹙了眉,道:“你点檀香,是不想让朕知道,你又为朕和你的孩子焚香祭祷了么?”

厉朝霰手下微顿,修长苍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瓷罐上女童圆润可喜的笑脸,轻声道:“臣侍无福,不能为陛下诞育皇嗣,那时臣侍做梦,也曾梦见那孩子这样子的笑脸,想她是欢欢喜喜到这世上来的,却不曾看一眼,不曾知道她的母父对她是怎样的喜欢便走了。臣侍总怕她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些,便想着多说几遍,臣侍无力让她得见这世界,总要让她知道,她的母父是期待她,爱她的。臣侍知道她百日已祭,微末之愿,并不想扰了陛下的,还请陛下恕罪。”

洪熙帝微微怔忪,旋即眸光定定,似灼灼两点明火,直视厉朝霰的面容:“你真的觉得,她来过?”

厉朝霰淡淡一笑,抬起清眸,面上云淡风轻,掌心却不由得寒凉生腻:“对臣侍来说,她曾经是无比真实的。她来时,臣侍的欢喜是真实的;她去时,臣侍的痛苦是真实的。即便过去这许久,臣侍每每想起她,欢喜和痛苦都清晰如昨,那么对于臣侍来说,她如何不是真实地来过。”

洪熙帝定定看他片刻,她的眼中亦有燃于尘灰之下的愤怒与疼痛,如同失去幼兽的母兽。

她搁下手中茶盏,探手握住厉朝霰的手,修长温热的手指一根一根,同厉朝霰的手指扣在一起:“朕明白你恭谨,所以一直以来也随着你,只是你在朕心中不同,你也当是知道的——私下里,莫要再自称臣侍,也不必唤朕陛下。朕小字梅卿,朕自己很喜欢,如今母皇不在了,父后也很少如此唤朕,倘若你来唤一唤,朕觉得很好。”

厉朝霰指尖微微用力,将洪熙帝的手扣在掌心,珍重而占有,那仿佛带着寒梅芬芳的二字珍珠一般,轻轻吐出他唇舌:“梅卿。”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03 13:52:00 +0800 CST  
宠冠六宫的日子,仿佛过得格外飞快。

魏顺仪之后,潘顺仪也诞下了珍贵的皇女,厉朝霰次日便去看过,是个珠圆玉润、憨态可掬的小姑娘,洪熙帝也是颇为喜爱,为那孩子赐名宛福,一时之间,蕙馥殿连翠保殿的风光都比不上,魏顺仪生产之后身子本就不好,如此难免更加受挫。

恰逢穆医使回京,听说厉朝霰遭人伪作假孕,心中十分过意不去,知道是他不在厉朝霰才遭此一劫,只是为厉朝霰和冯太医着想,并不能在御前说什么。

林继后的坐胎药还是每日早晚呈给六宫宫君饮用,为他做下了极好的名声,如此倒不能轻易不喝,免得落得不敬中宫的罪名。那药厉朝霰也弄来给穆医使看过,穆医使说,那药倒是没有什么不对,就是从前厉朝霰给他看过的那一副,并不是致人不孕的汤药,反倒确有坐胎效果,只是药量上稍稍动了些手脚,药力过于强劲,后宫宫君并不能常得宠爱,平白喝这样的药,反而会虚耗身子,致人早衰,寻常男子廿五岁数后生产艰难,这东西用得多了,怕是双十岁数便难以生育了,更加会损伤容颜。

然而自林继后令后宫早晚用药,后宫又多出不少宫君有孕的消息,单凭这药令人早衰,其实告不得林继后什么,宫中众君即便知道也未必就不再服用,只厉朝霰知道,这是林继后一箭三雕之计:一则厉朝霰与他已是反目成仇,厉朝霰立足后宫,最重要的倚仗就是宫中少嗣,而他膝下养着四个孩子,不过厉朝霰最大的弱点也正在此,这四个孩子都是夏氏遗嗣,宫中名门贵子所出的孩子越多,这四个孩子贬值得越快;二则,林继后大约已不能生育,而宫中皇女之父并无人与他亲近,他只怕不会满足于一个难以坐稳的父后皇太后之位,惦记着能夺一位皇女养在膝下;三则,他不得宠爱,希望有宫君能父凭女贵压下厉朝霰去,或是凭借为后贤德坐稳后位、得洪熙帝和甘太后青眼。

至于厉朝霰,穆医使说他从前用过大寒汤,又常得宠爱,这药喝着倒没有大碍,且他可另为厉朝霰开张补方,与林继后的坐胎药同用,正合厉朝霰的症候,兴许就能改善他如今畏寒的毛病。

转眼间,已过了一轮秀选,洪熙帝仍旧是兴致了了,只收下林继后选中的一位林氏公子封为才人,算作给中宫几分薄面,这位林氏公子倒是生得颇合洪熙帝从前的喜好,是灿若春花一般的容貌,却也没能十分得宠,连新一轮的秀选即将到来时,都不曾捞着一个充容的位分,且他虽得宠,也用着林继后的坐胎药,却始终不曾有孕。

算一算,这些年来,平安诞下孩子的,便只有诚惶诚恐地依附着林继后的李充容,只不过他诞下的是皇子,便是安安稳稳地封了修华,仍旧不大得宠,小心翼翼地养着儿子。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04 10:12:00 +0800 CST  
新一轮的秀选未开始之前,林继后以赏花为由主持举办了几场宴会,宫君和外命夫们便是借机相看各家的公子。

要说此轮秀子中最出挑的,便当属陈留王家的莫庭兰,脸容如玉,气度温婉大方,当真是芝兰玉树一般,连见多识广的甘太后见了,都不由得夸赞几句,说是:“若不是年岁上比皇女们都大了些,当真是太女正君的好人选。”

皇女之中,只宛祺一人和莫庭兰的年岁勉强还算合适,甘太后说出这话,林继后的脸色便不算好看,只是还是端庄样子,杏黄朝服衬出他脸若白玉,温婉沉静,侧首含笑道:“太后主子一心向佛,连自家甘氏的事儿也不知了。去岁甘氏养女中了武状元,陈留王便将人讨到自个儿营里头去做事了,都说是陈留王看中了这位昭小姐,要做儿媳呢。”

甘太后面上笑容淡淡,只一捻手中佛珠,道:“哀家老了,比不得皇后耳聪目明。”

林继后闻言笑容微微一滞,稍稍别开脸去,甘太后看了一会儿,便也推说疲累,由甘氏的几位外命夫陪着回了长乐殿歇息。

除却莫庭兰,另一位“脱颖而出”的公子便是潘顺仪的侄子,只见他身量比寻常公子高出一头,也不知是谁给他强穿了一身粉红宫装,硬是把他古铜的肤色衬得黑黢黢的,脸倒是涂得白,看得出极力将他五官向柔美了化,却只是显得更加不伦不类,周围不少公子都对他指指点点,拿了团扇帕子掩面嗤笑,他自己也觉得出不对,窘迫地扯了几把裙摆。

厉朝霰看不下去,对凉儿道:“你去把潘氏公子叫过来敬本宫一杯。”

凉儿依言叫了那潘公子过来,他听得宫中第一宠君厉朝霰要叫他过去,神情颇有些迷茫,但也只得局促地低着头跟着凉儿走上前来,军礼施到一半才别别扭扭地改了宫中男子行的拜礼,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小君潘氏见过厉顺仪,敬祝顺仪…玉体康健。”

说罢举杯来敬,厉朝霰亦拿起酒杯去碰,却手一歪,酒液湿了潘公子的衣袖,潘公子双眸微睁,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厉朝霰则抬手轻握住他手腕,道:“本宫一时手滑——湿了潘公子衣袖,实在是过意不去。还请潘公子去本宫的扶玉殿换件衣裳,算作本宫赔罪。”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05 10:49:00 +0800 CST  
潘公子披着厉朝霰的披风跟着厉朝霰走出了宴春殿,犹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厉朝霰侧首向他微微笑道:“本宫乏了,瞧着你大约也不想再在宴春殿里坐着——本宫远远瞧着时便觉得是,近看果然,你同本宫是一般高矮,当真是少见,倒教本宫觉得一见如故。”

潘公子听了这话,显然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脸上脂粉涂得红红白白,却益发显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明亮:“多谢顺仪主子。我…小君确实不惯这种场合。”

厉朝霰笑意温和,道:“小君小君的,你若是不惯,自称名字即可——你叫什么名字?”

听此一问,潘公子未曾涂脂抹粉的耳朵和脖颈都微微红了起来,低声道:“我…叫缨缨。”

厉朝霰微微一愣,旋即也只是微微点头。潘缨缨。倒也不是个坏名字,毕竟是给男孩儿起的名字,原是很适当的,只是搁在他身上,难免显得怪异了些。厉朝霰见潘缨缨垂眸有些窘迫样子,便抬手按在他手背,温声道:“本宫向来崇敬潘氏这样的军武世家,你身有将门之风,本宫瞧着便觉得喜欢,你也不必太拘束了,只当本宫是你自家长辈就是。”

潘缨缨闻言抬起眼来,只见他眼眶微红,双眼水光汪汪:“多谢顺仪主子。”

说话间,便到了扶玉殿,厉朝霰牵着潘缨缨进去时,正见宛祺立在庭中的梨树下,满树梨花如雪,她一色鹅黄春衫,含笑回眸间,灵动姣美,似雀鸟化仙。

她本要向厉朝霰行礼,看见厉朝霰牵着的潘缨缨却是一愣,道:“父君…父君这是?”

厉朝霰道:“是潘氏的公子——这是二皇女。”

不知是羞是窘,潘缨缨耳朵烧得通红,深深低下头去,别扭行礼道:“见…见过二殿下。”

宛祺拧眉站着,厉朝霰只轻轻责怪地看她一眼,便拉着潘缨缨进了殿去,命人给他重新梳洗,又取来一件云青色缕金姚黄箭袖给他换上,他正是刚抽了条的年纪,并不生得传闻中那样小黑熊似的敦实,而是一身匀称扎实的肌腱,块块分明,穿了箭袖格外显得颀长英武,洗去脂粉的面容虽不娇美,却也生得浓眉大眼,算得俊气,颇有些野兽似的粗莽锋锐。

厉朝霰改用鎏金冠给潘缨缨束起发来,浅笑道:“这样便很好,倒也不必非要那般造作。”

潘缨缨认真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同样并不娇媚可人的厉朝霰,定定道:“陛下很疼惜顺仪主子么?”

厉朝霰了然,轻轻抚摸潘缨缨的黑发,淡淡道:“若是我说,不必在意女子对你的喜欢,这话我自己也信不得。如今这世道,容不下这个。只不过有一样我却是知道,装扮作假是不可能一世的,便真是一世,心中也不知多么苦闷。倒不如还做自己,得了便得了,不得也就不得。”

潘缨缨若有所思,微微点了点头。

厉朝霰携他走出去时,宛祺倒还在,瞧见潘缨缨又是微微一愣,旋即收敛神情,吟吟笑道:“宛祺失礼,望潘公子见谅。”

她生得唇红齿白、灵动俊俏的面容,莺羽钗镮轻颤在漆黑发间,仿佛拨人心弦,如何能让人生出怪责之心,见她笑脸,潘缨缨微微一呆,旋即脸涨得通红,慌乱摆手,磕磕绊绊地道:“不不不…呃,原是我…吓着二殿下了。”

却只见宛祺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一垂,眸光沉黑仿佛毫不透光。

厉朝霰心里咯噔一声,暗叹坏了。他最清楚自己这个女儿,他怕是给这无辜的潘公子招惹了了不得的麻烦。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06 12:03:00 +0800 CST  
只不过潘缨缨这一桩事,很快厉朝霰便顾不得了——阿萝下降,便定在盛夏中的吉日。

阿萝的驸马选定的不是旁人,正是渔芳侯世女的嫡女、阿萝的手麾先生应氏的女儿方磬,一则阿萝口不能言,择选旁的驸马恐难以交流,二则这方磬也争气,虽耳聋不能听,但修得了开口说话、读人唇语的本事,更格外刻苦,前回科举,竟一举中了探花,洪熙帝也对她颇为赏识,给她定了户部辅丞的差事,老渔芳侯见这个孙女如此出色,也是痛下决心,上疏请奏,废除自己不争气的女儿的世女之位,将渔芳侯的爵位直接传给自己这个孙女。

听说洪熙帝准奏后,那为自己的女儿能夺得渔芳侯爵位而不惜毒害方磬的侧室傻了眼,和被废了的渔芳侯世女哭哭啼啼闹了许久,这被废的渔芳侯世女自个儿并没有什么本事,只靠着祖上余荫过活,也是束手无策,她大手大脚惯了,只好厚着脸皮向自己的女儿伸手要钱,方磬还没说什么,她便把侧室和庶女赶到庄子上住了。

厉朝霰同应氏说起这事的时候,应氏不过淡淡笑笑:“都这么些年了,侍身早已不在乎什么恩宠,也早看透了她了——侍身这不成器的妻主心里,原只有玩乐是要紧事,侍身年轻时总督促她上进,她便连侍身的面也不愿见。那侧室原是她的贴身奴才,只一味纵着她玩乐,她便十分喜欢。如今磬儿掐住了她的银钱,那侧室便成了她玩乐的阻碍,她便也一脚踢到一边。这样的人,哪有什么心肝,侍身同她,亦没有什么情分可言。到底是磬儿的母亲,每月拨些许银子养着就是了,老天保佑,别再给我的磬儿添乱。”

厉朝霰听了,也是笑笑,道:“总归是好事。到底本宫的阿萝是要嫁到渔芳侯府的,虽也有自己的公主府,可若是侯府里搁着这样的人,谁知道还要生出什么事端,即便不合规矩,本宫怕是也放心不下、要亲自料理了的。”

应氏听厉朝霰提起阿萝,面上笑意倒是温暖真诚许多:“顺仪主子放心,阿萝极好,侍身必定不会为难亏待了他。”

厉朝霰闻言,亦是含笑,轻轻搁下他挑出来的翡翠螽斯。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07 11:14:00 +0800 CST  
阿萝嫁与方磬,真真是妻夫和睦。

婚前,厉朝霰也是见过方磬的,彼时她着沉稳的葛色杏花绣衣衫,在含章殿前殿回禀洪熙帝林继后行亲蚕之礼的章程,她君女端方,润润如玉,应答之间沉稳得体,即便她自幼便不曾受到她母亲的慈爱甚至公平待遇,她却不曾走上偏执怨毒的邪路,而是越发温文沉静,洪熙帝看屏风后的厉朝霰一眼,眼神略带问询之意。

洪熙帝自然不是问他林继后亲蚕的仪典如何——虽然这是后宫改制、三位一品顺仪和皇后同行亲蚕礼的第一次,但林继后如此在乎亲蚕仪典,就是为了在内外命夫面前彰显他的地位:即便他是高位宫君中唯一没有皇女在膝下,甚至也不大得宠,他在洪熙帝心中仍是一个得体的皇后。洪熙帝并无意驳斥这一点,不愿给自己或是厉朝霰落下宠侍灭夫的恶名,但仍是点选厉朝霰占林继后之下首位,带领众宫君向林继后行礼——毕竟在三位顺仪都有皇女在膝下的情况下,父君的次序已经不再是父君的次序,而是皇女们在继承皇位上的次序,若是没有特别的安排,厉朝霰是她序齿最长的女儿宛祺的父君,除非她已有意立别的皇女为储,厉朝霰的位次不可挪动。

厉朝霰虽然不喜欢林继后的示威,不过也并无所谓,至于方磬,厉朝霰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方磬虽温和少语,阿萝又略嫌温懦,许是因为都略有缺陷,两人颇能共情,婚后阿萝入宫来,瞧着倒比从前还要开朗些,厉朝霰又问应氏,应氏知道他的担心,笑着道:“侍身那日瞧见,公主向磬儿比划,是否真不在意他口不能言,磬儿说,你不能说,我听不见,岂不是天作之合。若说有什么遗憾,可惜我能听、你能说的时候,我未能听过你的声音。”

厉朝霰微微一怔,脸上微红,打趣应氏道:“你可是教得好女儿,瞧着多沉稳的样子,情话说得倒这样好。”

应氏也颇不好意思,道:“顺仪主子见笑了……原也不是侍身教的…侍身哪里教这样的东西。”

阿萝和方磬的妻夫感情既好,阿萝嫁过去一年便有了好消息,这是洪熙帝的第一个孙辈,洪熙帝高兴,厉朝霰更是高兴极了,甘太后能得见自己的重孙辈,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指了知根底有经验的老宫人前去照顾,竟是一举得了女儿,洪熙帝同方磬商议过,便是御赐“一鸣”一名,为的是期盼这孩子将来能如神凤,一鸣而惊人。

阿萝出了月子,头一件事便是将方一鸣抱进宫来给厉朝霰看过,那孩子生得极好,且哭声洪亮,若摇手鼓,也懂得用一双乌黑眼睛追着看,应氏抱着大红团寿平安襁褓包裹的方一鸣,郑重向厉朝霰道:“顺仪主子放心,磬儿和公主言语不便,但侍身一定好好教导,不会让鸣儿不良于言。”

厉朝霰笑笑,拿出自己备下的长寿金锁,修长手指郑重捋顺金锁上精致的铃铛流苏,挂在方一鸣颈上,珍重道:“我自是信你的。”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08 10:19:00 +0800 CST  
欢喜虽是欢喜,夜里,厉朝霰却是难以入眠,睁眼看着明红石榴百子的帐顶,望得久了,双眼难免觉得酸胀,如此益发不敢侧首去看身旁躺着的洪熙帝,生怕出了响动扰醒了她。

不枉他费心安排,阿萝总算嫁得良人,成了这世上难得的幸运男子。即便本朝律法驸马不许纳侧室,公主们能得来难得的与妻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机会,公主和驸马也并不都能如阿萝和方磬这般心意相通,驸马多的是寻花问柳、偷藏外室的,更不必说,若是公主及其父君不得宠,因驸马非召不得入,一个小小的教养宫人都能断了公主和驸马的情分——从前便有过这样的事,教养宫人一头斥责公主常常召见驸马是轻荡行径,另一头又不告知驸马公主通传,公主郁郁之下竟上吊自杀,驸马有情有义,竟也随之而去,皇帝后来虽杀了那教养宫人,却也为时晚矣。厉朝霰唯恐阿萝性子柔弱,特意小心挑选教养宫人,更仔细叮嘱了应氏,又教阿萝常常入宫,若有难处只管告诉自己。

公主与驸马之间,另一层隔阂便是公主常常难以生育,更难得诞下女嗣,阿萝如今一举得女,更是幸运之上的幸运。

总算,总算他的心思没有白费。

可是今日阿萝抱着方一鸣来,望着那孩子可爱的笑脸,他虽欢喜,心中却也止不住地疼起来——他忽地发觉,他如今已是三十将半,他的孩子都已有了自己的孩子。

恐怕此生,他真的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哪怕他如今还得宠,哪怕宫中的男子保养精细,他的容颜与他初封承衣时,并无什么两样。

想到此处,禁不住长睫轻颤,泪水滑下眼角,润湿鬓发,聚起冰凉的痒意,他忍了一会儿,不得已抬手去拭,忽听得她叹息一声,翻过身来,探手将他抱到怀中,容他将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口,不多时,浸湿她的衣襟。

她开口,温柔又调笑:“便是听得你在那儿,活脱脱一个‘睡不着’梗在那里。”

厉朝霰禁不住要笑,不自觉攥紧了洪熙帝的衣襟道:“是朝霰的不是,扰了梅卿的眠。”

洪熙帝叹道:“是呀,明日早朝,朕若是呵欠连天地,御史台参奏你可怎么办,朕还得忍着——不过怪不得你,想来是朕不够努力,你才这时辰了还醒着。”

厉朝霰微微睁大眼睛,人已被洪熙帝翻倒过去,只见她欺身上来,长眼挑起,艳俊容颜在微微的烛火下慵懒而危险:“怎么?方才不是不想睡?可别这会子又想躲懒了——你同早些年不一样,早不是朕一碰就僵实发抖的样子了,朕可不那么好糊弄,嗯?”

厉朝霰抿起唇,片刻伸臂揽住洪熙帝,微微张口,轻轻咬住洪熙帝的耳尖。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09 10:48:00 +0800 CST  
白驹一跃,又是一年选秀年。

此回选秀,洪熙帝竟是一个秀子也未留下,言攸禁不住打趣厉朝霰道:“这么些年,陛下简直像被主子迷了心窍似的,什么都看不上了。”

厉朝霰摇摇头,道:“你这小子,可是年岁大了嫁不出去的缘故?嘴上越发坏了——我合该给你找个好些的侍卫配了,撵出宫去,免得听你日日胡说。”

言攸听了微微脸红,道:“侍卫粗鄙,哪比得……”

厉朝霰却是未曾听他说,续道:“她不曾留人,恐也是因为,乌桓使团不日便要入京了。”

说着,眉目微凝,好一阵,方才迫着自己舒出气来。

洪熙帝算得高瞻远瞩,早知道乌桓渐渐已成北方劲敌,先前派商贾暗探潜入,后来又挥军直上,几番折腾,终是在乌桓诸位王女中,扶持了对中原最为友善的楼斑王女继承乌桓王位,从此,乌桓便是凌朝属国。此次乌桓入朝请见,便是为定下友好协约。

为此,楼斑王带了无数上贡的西域珍宝,也带了十数位乌桓舞郎,更有一位乌桓王子,听说是乌桓最著名的美人。

厉朝霰并不在乎乌桓王子,更不在乎那些舞郎,楼斑王此次前来,是有意求娶,而皇子之中适龄宜嫁的,只有梓珍。他心有不舍,洪熙帝亦然,正是因此,洪熙帝才并未应允赐嫁,也有意从皇室贵族之中择选合适的宗室男子,册封公主和亲乌桓。为此,陈留王君还专意进宫了一趟,在甘太后、林继后和厉朝霰处都小坐闲聊,奉上重礼,话里话外便是他的独子莫庭兰一则已经说亲甘氏养女昭琼英,二则也是早已倾心昭琼英,三则陈留王府手握重兵,不愿惹上里通外国的瓜田李下,总之是不愿让莫庭兰和亲远嫁。

宛祺年满十六时,受洪熙帝册封齐王,出宫建府,如今已上朝办事,是皇女中的第一人,更不必说,她刚得了犒赏三军的军功。厉朝霰与宛祺说起此事时,她方下早朝,来扶玉殿请安,一身杏红亲王朝服,虽仍是一张灵动可爱的娃娃脸,却已有了天潢贵胄的气度,含笑道:“祺儿知道父君担忧,父君既舍不得,祺儿必不会让珍哥哥和亲,不嫁就是了,小小乌桓,又能如何?”

宛祺虽如此说,厉朝霰却清楚,她是哄着自己,洪熙帝早先同他提过,乌桓地远偏僻,不便农耕又难以管理,便是打下来,也是难以守住,还不如与乌桓交好,换得边界太平,百姓安乐。如此,和亲是势在必行。

果然宛祺顿一顿,故作云淡风轻道:“只是今日早朝,林氏已经提出,愿意将敬延公主远嫁,父君怕是须得筹谋着些。”

厉朝霰为宛祺倒茶的手微微一顿。

林继后倒当真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算来,林继后当真是个棘手的对手,如今林继后亲生的敬延公主才不过十岁,他倒真下得了这样的狠心,愿意用他的远嫁和亲来换取自己后位的稳固。

从前的夏皇后再如何,也比他更心疼自己的儿子。

厉朝霰要开口,宛祺已经探手扶住厉朝霰手中茶壶,避免了厉朝霰走神将茶水倒溢,含笑道:“父君只管放心,祺儿好得很——怎好劳父君为祺儿倒茶。”

厉朝霰顺着她手搁下茶壶,却是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别打量着父君不知道——是因为潘家那个小子去征乌桓了,你才向你母皇求了犒赏三军的活儿去了乌桓,他受了伤,你是用自己的亲王车架从乌桓把人接回来的是不是?前些日子你寻了借口去潘府探望,唬得潘崇老将军把自己两个孙子打了藤杖,还敢教人瞒着父君,是不是?”

宛祺眼睫微垂,撩衣跪下,道:“父君恕罪…祺儿不过是看不上那些闺阁里绣花弹琴的娇公子欺侮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

厉朝霰岂会被她这话蒙骗过去,只淡淡道:“潘家那小子的身子你穆叔叔去看过了,倒是没有大碍,只是他如今也二十有余了,又伤了腹部,往后怕是难以生育了。何况人家自己好端端在外头做着将军,未必肯剪了翅膀嫁到你乌糟糟的后院里头去。你可给我消停些,不许再去招惹人家。”

宛祺微微顿了一顿,垂首道:“是。”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0 09:05:00 +0800 CST  
宛祺后院还没人,朝霰只是普遍化推论女人后院都比较糟糕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0 13:19:00 +0800 CST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1 09:45:00 +0800 CST  
踏出蕙馥殿,厉朝霰不由得微微顿步回眸,望向灯火通明的蕙馥殿,清肃面容染上红烛光辉,生些艳色,也生些怆然,片刻,淡淡道:“他应是命不久长了,才这般舍不得长夜,要点烛长看海棠花。”

言攸轻声问道:“四皇女可知道么?”

厉朝霰微微摇首,道:“他是想着瞒一日是一日,让我保住他身后四皇女的安宁。但我瞧着,皇后早已知道,才舍得将年仅十岁的敬延公主远嫁,他是要用这个儿子换得陛下将四皇女交于他膝下抚养,再用乌桓这一臂之力将四皇女推向储位。”

言攸微微咋舌,道:“早些年争后位的时候,林家和魏家结下的梁子可不小,皇后倒是敢用魏顺仪的女儿?”

厉朝霰微微冷笑,道:“这便是他林皇后的厉害之处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绝不是魏顺仪那样在意恩仇、心结难解,养不了自己仇人的女儿的小男人,他心中只有利益,也懂得,没有永远的敌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任何人都可以是盟友,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敌人。”

说着,他垂首,若有所思。

言攸静等了一会儿,轻声催促道:“主子?此地怕是不宜久留。”

厉朝霰轻“嗯”一声,临走,却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蕙馥殿的匾额,言攸不解,又轻声道:“主子?”

“没什么,”厉朝霰轻声说道。

蕙馥殿的匾额多年未易,仍是洪熙帝亲手所写,如今看来,倒想起许多旧事。从前夏皇后虽然得宠,却自洪熙帝登基起便是逢场作戏了。在洪熙帝不记得厉朝霰是谁,甚至从不多看厉朝霰一眼的那些年里,是魏鹓曾经得到过洪熙帝真心的宠爱。那些年里,他就像最得阳光雨露眷顾、风霜雨雪怜惜的花朵,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妆饰,轻易就有那样清艳柔媚的风情,胜过这宫中的所有人。如今…

厉朝霰长舒一口气,这些年增添的岁数并未夺去他的风采容貌,却仿佛洗练出来的玉、酿造正好的酒似的,使他有了轻易压倒六宫的清贵华艳。

“想我曾经兴许是恨过他的,如今是他恨我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2 14:08:00 +0800 CST  
魏顺仪逝世,恰是在乌桓来朝之前,为此,也只得仓促置办了他的丧仪,洪熙帝便是追封他为惠襄顺仪,令林继后主持举办国宴招待,厉朝霰处置魏顺仪后事,四皇女宛禟眼下虽服丧于延祚殿,但已有传言,她即将归于林皇后膝下抚养,如此坤成殿风头更盛,亲近林继后的四皇子生父李充容和林才人都提了位分。

新封的林充容品级上得了提升,衣饰上便也比从前做才人时花哨了许多,国宴上穿一身锦红缕金百花争春衣衫,明艳的脸容微扬,颇是得意的样子,潘顺仪宴席上坐得无聊,又瞧他不顺眼,悄悄向厉朝霰埋怨道:“陛下年岁长了,论理当成熟些,从前倒是知道她偏爱容色艳丽的男子,可从前的夏皇后也罢,夏顺仪也罢,魏顺仪也罢,哪一个是这样浅薄的。”

说着又看厉朝霰:“先前你同陛下两情相悦的时候,我还以为陛下就能收了性儿呢。便是还有宠幸旁人,不是我,就是李修华这些乖巧的。谁料还有林充容这样的。”

厉朝霰笑笑,修长指尖抚着甜白瓷盏细腻的釉质,淡淡道:“我如何能算得上与陛下两情相悦?不过是几个孩子得力,陛下看在苦劳的份上,多眷顾几分。”说着抬眸看向潘顺仪,目光柔和,滑过他脂光粉艳却天真落寞的脸,“你膝下有宛福,宛福是个聪明孩子,将来必也得陛下看重,到时也是一样的。”

提到宛福,潘顺仪笑得骄傲,道:“福儿确是个聪明孩子,听太傅们说,不逊于宛祺当年。”

他这话其实说得客气,皇女宛福的功课在太傅处得到的评价要稍好于宛祺当年,只是宛祺当年同厉朝霰无奈寄于温恭皇后篱下,有心藏拙,哪里比得了宛福是养在身为一品顺仪、将军之后的生父膝下这样无忧无虑,厉朝霰也只不过笑笑,道:“宛福好学,陛下也时常夸奖。便只有祾儿,每日只知玩些风花雪月的琴棋书画,不务正业。”

潘顺仪含笑安慰他道:“三皇女有情致也不是坏事,到底陶冶情操。”

厉朝霰笑笑,向潘顺仪一敬酒作罢,目光则悄悄落在了那位楼斑王身上。

楼斑王一身枣红缎面胡服,料子瞧得出是中原送赏的珍品,边镶黑貂绒,乌漆漆的长发编作发辫,饰以赤金珊瑚,如此金宝重彩,反倒益发显出她气度沉静,浓眉大眼,俊朗出众,倒不是十分粗俗的样子,也不算胡人女子中身姿魁梧的类型,瞧得出是位智将,果真她开口,中原官话竟说得颇是熟练:“楼斑远道而来,承陛下盛情,得见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十分拜服。本应更加恭敬守礼,不过有一问,实在想请教陛下。”

洪熙帝今日一袭明黄龙袍,格外是帝皇风度,淡淡笑道:“请说。”

楼斑握拳抵胸为礼,垂首道:“我乌桓的男子,强壮即是美丽,如果他是一位伟大的战士,那么不论他的眼睛是大是小,是一只还是三只,他都是乌桓最美的男人。陛下您是贤明的君王,听说贤明君王的后宫中,男子不仅贤德,而且美貌。楼斑想知道,中原男子美丽的标准是什么,谁是陛下心中,后宫中最美的男子。”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3 09:00:00 +0800 CST  
洪熙帝薄唇微抿,并未立时作答,忽听一道清亮稚嫩的声音道:“母皇心中,最美的自然是我父后。父后是母皇亲封的正宫嫡夫,是宫中唯一有资格与母皇有妻夫之情的男子,其余宫君,皆不过是母皇侧室,不配在母皇心中担一个‘最’字。”

开口说话之人正是林继后嫡出敬延公主,只见他一身玫红宫装,小小的脸孔白皙似玉,十分清秀,面上神采傲然,确是嫡公主的风度。

他话说的不错,只是实在不好听,在座宫君许多脸色都不好看,厉朝霰倒是神色淡淡,目光却是稍稍略过宛祺,只见她虽面上云淡风轻,双手却俱藏于桌下袖中。

楼斑王方才一番以强为美的说辞,不必说,便是有几分暗指潘家那小子——毕竟如今凌朝男子中,最强战士便是他了。瞧宛祺的样子,约莫是潘缨缨出征乌桓时有过些许交集,楼斑王对潘缨缨不无兴趣。不过潘缨缨是有品有级、曾领兵作战的武将,若是嫁入乌桓,难免会漏了军机,洪熙帝必是不会允许的。

瞧宛祺的样子,怕是还未放下潘家那小子。

敬延公主作答,林继后温温淡淡斥了一句“敬延,不许胡说”,然而并不介意敬延公主此言代他警示宫君,且敬延公主在国宴上出头,想必也是他的授意,以便促成和亲。

只是敬延公主脸上还未扬起得色,已听一人冷冷道:“你父后不过是母皇继后,在我父后灵前尚要恭执侧室礼节,前几日才跪过的,今日便忘了么?便是来日皇陵之中,你父后也只许附葬我父后灵侧偏位,敬侍我父后与母皇双对伉俪,有什么资格与母皇论妻夫之情。敬延弟弟学礼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连元配和继室填房的分别都搞不清楚,反倒教人笑话。”

正是梓珍。

他穿明红牡丹晓月宫装,一色赤金红宝头面,那与夏皇后肖似的面容明艳不可方物,灯火辉煌之中,仿若熠熠花神,一张口,便将敬延公主比得好似珍珠旁的鱼目,平平无奇,毫无光彩。

林继后闻言,脸色便是铁青,敬延公主气得小脸紫涨,然而却无言以对,只得咬牙切齿道:“我父后如今也是永怀哥哥你名正言顺的父后,永怀哥哥如此岂不失敬。”

梓珍只冷笑,一张脸越发明艳:“难道不是敬延你和你父后对我父后不敬在先?你不懂事,难道继后也不懂?竟也不纠正了你的胡言。”

厉朝霰脸色微白,然而他并非梓珍养父,身为侧室,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出言指摘嫡公主,且许是因为乌桓入京,梓珍也明白和亲之事于他已是如刀悬颈,近来不大爱到扶玉殿来,亦不肯与厉朝霰说话。一时之间,厉朝霰也是无措。安顺虽能以梓珍哥哥的身份劝止,可他口不能言,梓珍对他的手麾视而不见,他便只得是平白着急,还是宛祺笑吟吟道:“楼斑王见笑了,温恭父后祭礼才过,永怀哥哥伤心,多喝了几杯,本王敬你一杯,代我这哥哥赔罪。”

此时节,却听得洪熙帝微微一笑,道:“其实所谓最美不过是偏爱。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朕么,还是觉得无忧无怖的好。”

说着又道:“朕的两个儿子都被朕惯坏了,让楼斑王见笑了。”

“楼斑倒是觉得,两位皇子都是真性情之人。”楼斑王抬起一双棕眸,“陛下既无明确标准,不知对我乌桓的王子怎么看呢?”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4 10:50:00 +0800 CST  
说着击掌,只见一位一身红色舞衣的男子在数十粉衣舞郎的簇拥下踏入殿中,众人一见,不少都面红耳赤,微微咋舌,只因那乌桓王子红纱遮面,尚且看不清相貌,然而通身舞衣只一片抹胸、一条灯笼裤子,双臂双足并大片胸腹都裸露在外,只见一片诱人的蜜色肌肤,舞衣边缘绣金缀珠,手足皆戴有金色摇铃,随他有力又奔放的舞步,炫目地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楼斑王献美之心昭然,洪熙帝面上却除了淡笑并看不出什么。

胡旋舞渐入高潮,那乌桓王子越转越快,铃声灿灿连成一片,忽地见一方红纱飘落,露出他俊朗的面容,五官深邃,双眸明亮,确也是难得一见的明艳美人。

舞毕,那乌桓王子行礼道:“楼璧拜见陛下,愿我乌桓与贵朝结百年之好,百姓丰衣足食。”

楼斑王亦行礼道:“楼璧是楼斑唯一的弟弟,同父所出,亦如同楼斑的掌上明珠。不知陛下觉得可好?”

洪熙帝淡淡笑道:“平身。朕也愿两族能如乌桓王子所说,共享太平盛世。”

林继后轻施一礼,向洪熙帝道:“乌桓王子身份贵重,陛下如有意,臣侍当以二品修华之礼迎入宫中,不知可妥当?”

洪熙帝看林继后一眼,道:“朕有意与乌桓联姻,嫁一位公主为楼斑王夫,这般,楼斑王便是朕的儿媳,朕如何还能纳取她亲弟,岂不乱了辈分。”

楼璧傲然扬起明艳的脸庞,道:“在我乌桓,母亲死后,她的男人便由女儿娶,姐姐死后,她的男人便由妹妹娶,并不在意什么辈分。”

洪熙帝一笑,道:“此地不是乌桓。”

楼斑王亦沉声道:“楼璧,入乡随俗,不可冒犯陛下。”

楼璧王子这才垂首退下。

林继后则含笑垂首,道:“是臣侍思虑不周。既如此,便是要为楼璧王子在皇女和年轻一辈的宗室中择选合适的女子了——要说皇女之中,与楼璧王子年纪相仿的,便只有二皇女了。二皇女如今正是议婚的岁数,臣侍听说,厉顺仪已相看了几位公子。”

两族交好,楼璧王子必不能为人侧室,而皇女若是娶了异族男子为正君,大概率便与皇位无缘了。林继后此言便是试探洪熙帝是否有以宛祺为储之心。

洪熙帝瞧他一眼,稍饮杯酒,淡淡道:“王子的婚事,朕会慢慢思量。”

林继后垂首应是,楼斑王亦微微垂首,便是问道:“方才陛下提及,将指一位皇子和亲,不知陛下是否定下,要将哪一位皇子嫁给楼斑?”

洪熙帝笑笑,随手比向席间:“朕的儿子中,算得上适龄未嫁的,便只有永怀和敬延。俱是朕的嫡出,朕的宝贝,一时之间,朕也难以决断。楼斑王此次入朝三月,不如容朕想想。”

楼斑王只是再度行礼道:“悉听陛下吩咐。”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5 19:27:00 +0800 CST  
楼斑王入朝后,洪熙帝倒是也收了一位乌桓舞郎入后宫,那乌桓舞郎也是明艳相貌,极擅作胡旋舞,受封了四品才人,因他胡名乌丽珠,便是称为乌才人,一时也颇得宠,只不过洪熙帝再宠爱他,也还是指了教习宫人教他移风易俗,除在自己宫内或为洪熙帝作舞时,不许再穿乌桓服饰。

许是因为这位新封的乌才人,洪熙帝近日很少来扶玉殿,厉朝霰惦记着梓珍远嫁之事,难免心焦,然而几次去含章殿,洪熙帝总是不在或是有朝臣觐见不方便相见。

厉朝霰知道,这便代表着,洪熙帝已经下定决心要让梓珍和亲。

金充容看着厉朝霰这几日着急上火,一面是用上好的菊花换着法子做了甜汤蜜冻给厉朝霰送过来,一面是安慰厉朝霰道:“顺仪主子放心,陛下那头,臣侍劝过了,必不会让永怀公主远嫁。”

厉朝霰苦笑一声,抵着额角道:“你倒是肯为我尽这样的心力,可是我却知道,她恐怕是心意已决。你再说,只怕只会碍了你自己的宠爱。”

金充容浑不在乎地笑笑,随手扶一扶臂上的金钏道:“臣侍不在乎什么宠爱。”

厉朝霰看他片刻,叹息道:“终究是劳你替我说话。言攸,把我那对金累丝蝴蝶簪子找出来,送给金充容罢。”

金充容低下头,并不应话,厉朝霰心中沉重,只一手支额,也无心与他多说什么,言攸走了,殿中一时只有他们两人,和烛火静静燃烧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金充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见梓珍缓缓走了进来。

厉朝霰见到那一抹鲜红的裙摆划过地面,忽地抬起头,只见那面容明艳逼人的少年向他走来,明红缕金凤凰牡丹的华服,一色赤金红宝钗环,宝光熠熠,于烛光下为他的美貌更添几分锋利,恍惚之间,厉朝霰几乎以为是从前的夏皇后在向他走来。

他是真的很像他的父亲。

梓珍走到厉朝霰面前,轻而坚定地道:“顺仪,母皇已吩咐礼部拟旨,将我下嫁乌桓楼斑王,我是来辞行的。”

厉朝霰微愣,有关梓珍的神情或者语气,总之有什么令他感觉到了不安,他仰着头,望着这个最得他疼爱的儿子,迟滞片刻,说道:“乌桓…珍儿,若你不想远嫁,我也总有法子为你另择如意娘子。楼斑王……未必是良配。”

梓珍微微冷笑,道:“顺仪,我是公主,婚事本就不由自主,从诞生的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那就是用自己,用自己的婚事,换来王朝的繁荣昌盛,百姓的安居乐业。我从未想过要抗拒这样的命运。倘若以我一身,能换得边境百年平安,换得无数将士和百姓的生命,顺仪,梓珍有何缘故不肯。”

厉朝霰微觉身上发冷,不禁紧咬银牙,片刻方道:“珍儿……要远嫁乌桓,并不是非你不可。”

梓珍点头道:“不错,敬延也可以嫁。只不过到时,乌桓变成了林后的助力,他过继宛禟为女,便可与宛祺妹妹有一争之力。更不必说,他不识大体,两境和平指望不得他。”

厉朝霰摇摇头,道:“并不到了要将你的婚事赌上的地步,总还是可从宗室…”

“我已说了,母皇已着礼部拟旨,此事已不可转圜。厉朝霰,你不是我父后。”梓珍面上聚起怒意,这怒意使得他的面容越发明艳,他的眼中却有亮光闪烁,他一句全名,将厉朝霰喊得愣住,厉朝霰怔怔的目光之中,却是梓珍落下泪来,“更何况,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父后是谁杀的。”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6 08:30:00 +0800 CST  
厉朝霰默然无语,还是金充容抬起一双艳眸问道:“公主是如何知道的?”

梓珍红唇微勾,笑容惨淡:“孤那时虽年幼,却也知道父后并无重疾在身,总不会那么巧,姨母造反父后便暴毙了罢?我原以为,父后是为了保住我嫡公主的身份而自裁,但我知道父后的死法之后便起了疑心,便是父后要自裁,为何要选择那般奇怪痛苦的死法。你是禹州人,所以你是为了报***葬身水中之仇,才使父后溺死,是不是?我自幼是你照顾,同你亲密更胜过同父后,但他毕竟是我父后,从来不曾亏待过我,从来不曾因为我是男儿身而嫌弃过我,到了最后,他还用他的命保全了我,他是真心疼爱我的。”

厉朝霰只觉如鲠在喉,半晌,才道:“他为后位,曾使我的父兄葬身水中,禹州数千百姓的性命亦背在我肩上。我与他之仇,不得不报。”

“原来是真的。”梓珍微微睁大眼睛,泪水益发倾泻而下,“我原本只八分把握,我原本还希望不是你做的…原来真是***我父后。”

厉朝霰抿唇片刻,道:“我不愿骗你。”

“也好,也好。”梓珍抬袖拭去面上眼泪,冷冷道,“你与我之间,如今是杀父之仇了。但你终究如父亲一般照顾我,十数年如一日,处处为我殚精竭虑。更何况,宛祺妹妹从不曾对不住我,我亦认为她担得起那个位置,她愿向前一步,我便助她一臂之力。”

他说着,端正身姿,向厉朝霰拜行大礼:“父亲,这一拜,是孩儿梓珍向您辞行,梓珍从未唤过您父君,但在梓珍心中,您曾经就是梓珍的父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一拜罢了,往后你我就是一世的仇人了。只不过梓珍远嫁乌桓,再不回头,有生之年绝不踏足中土,这杀父之仇便不是不想报,而是不能报。养育之恩不能侍奉膝下来还,但杀父之仇怀而不报,就算作还您多年恩情。”

“珍儿…”厉朝霰觉出自己视线模糊,极力睁一睁眼,却还是感觉到面颊湿了。

不知何时,宛祺和宛祾已在门外候着,梓珍向外走去,宛祺只淡淡含笑:“珍哥哥,有宛祺在一日,凌朝便是你的依靠。”

宛祾则轻声道:“珍哥哥,祾儿已向母皇请命,祾儿会亲自护送珍哥哥入乌桓王都。”

厉朝霰低下头,抬手捂住眼,不多时,仍是泪流满面。

从前同临死的夏皇后说,来日梓珍知道是自己杀他,找自己寻仇也欣然接受的时候,厉朝霰虽知道或有一天会心碎,却不曾料到竟痛得这样厉害。好在,好在梓珍这孩子原也是同他父亲一样暴戾不仁的性情,如今面对这般恩仇,他最惦念的,还是天下百姓的福祉,他做他父亲这些年,也不算失职。

归根究底,厉朝霰明白,若要结百年之好,没有比梓珍更好的和亲人选。

临离开之前,梓珍侧首淡淡道:“顺仪也不必想太多了。我不知道是谁引导我查出当年真相,但想来,不过是那二人之一。他不怀好意,我绝不会让他得逞,不过如此罢了。”

金充容不知何时悄悄退下,宛祾许是陪着梓珍走了,厉朝霰感觉到有人握住他的手,抬起眼来时,便是看到宛祺坚定的目光,她明明生得那样稚嫩无害、单纯可爱的面容,此时此刻却确乎是一个值得依靠的女人了:“父君,您还有祺儿,还有祾妹妹,还有阿萝哥哥。珍哥哥为祺儿做到这一步,祺儿…祺儿无论如何不能辜负。”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7 08:50:00 +0800 CST  
厉朝霰病了,前朝后宫一同为梓珍备下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又备下书文万册、种实千样时,厉朝霰都在扶玉殿中养病。

他所能做的,至多是让言攸赏过乌才人,以来日庇佑乌才人为交换,教乌才人偶尔去陪梓珍说话,在鸿胪寺的乌桓礼俗之外再讲些乌桓的风土人情,但愿能帮上一二。

梓珍即将离京时,言攸跪在了厉朝霰面前。

“我知你这病并非外因,而是心病。”言攸平声说道,他一身一品顺仪殿中大尚侍的青蓝衣衫,益发显出他的沉稳和静——多年过去,他也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话唠的少年,“夏皇后虽是你死仇,但你对梓珍视如己出。”

他说着,又微微一笑:“其实对梓珍视如己出的不止你,还有我。你放心不下,我也放心不下。朝霰,我视你如兄友,所以这些年来,你几次想赦我出宫给我找个好归宿,我都拒绝了,我不舍得把你一人留在宫中的漩涡之中。但如今,是时候放我走了,让我去乌桓吧,有我在,有我替你守着你的儿子,你就可以放心了。”

厉朝霰咬住下唇,半晌才一笑,道:“乌桓可真是个好地方,你们一个两个的…都非要去。”

言攸忽地一笑,眼中却有晶莹:“你若疼我,就让冯太医也跟着一同去。我瞧着,她似乎是个好欺负的。”

厉朝霰眸中闪光,却是不禁笑了:“阿攸,谢谢你。”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8 10:52:00 +0800 CST  
洪熙帝来时,厉朝霰的身子才好,夏末的日光暖而不烈,他便是在红黄杂错的树下稍晒。休养数月,他原本就白的肤色更是白得将透明一般,微微晒了,便生出淡淡的粉泽,他穿一色乳白水蓝的薄裳,半眠半醒,慵懒中格外宜人。

洪熙帝走上前,轻声道:“晒得久了总是不好,去凉亭里坐坐如何?”

厉朝霰睁开眼,洪熙帝垂手牵他,将他修长瘦削的手握在掌心,片刻,轻轻问道:“永怀和亲,你是否怪朕。”

厉朝霰微微苦笑,道:“陛下是为朝霰和朝霰的孩子考量,才定了珍儿和亲,朝霰若是责怪陛下,岂非不知好歹,恩将仇报。”

洪熙帝双掌将他手合在掌心,双眉蹙起,刻出一道深痕:“朕定了永怀和亲,林氏有所不满,希望朕可以将四皇女给皇后抚养,皇后也来向朕倾诉了一番,说了许多他这些年来的不易,又说自己是正宫嫡后,合该抚养宛禟。但一旦如此,宛禟便沾了嫡,往后…宛祺居长居贤,宛禟若是居了嫡,难免要生事端。”

厉朝霰轻轻道:“朝政之道,在于制衡,陛下难道不想…”

洪熙帝摇摇头,道:“何必。宛禟并无出众才干,真要与宛祺相争,也只是闹得一团乌烟瘴气。宛祺…宛祺已经很好了。”

厉朝霰侧眸看她,道:“陛下…下定决心了?”

洪熙帝抬眸,定定看厉朝霰良久,道:“早定下来,也好少些纷争。至于皇后,他想要抚养宛禟,朕就让他抚养宛禟。乌桓那位王子婚事未定,便定为宛禟的正君,如此,一则他不能正位中宫,二则,宛禟年幼,他已年长,皇室之中若有乌桓血统的孩子,只怕也难过,还是免去的好。”

厉朝霰沉默良久,覆手在洪熙帝手背:“陛下圣明。”

乌桓一行离京,是在格外晴朗的蓝天丽日之下,南飞雁刚回,也从扶玉殿的窗前掠过,厉朝霰半伏在窗下,泪水再一次自眼角滑落。

今日的京城离去了一位公主,却是离去了一个他自幼一餐一饭、一针一线照顾大的孩子,那孩子曾用纯净的眼眸看他,曾用明亮的笑容向他,曾在他怀中温热又沉甸,曾给他触摸和亲吻。那是他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他的孩子。

从今往后,他同那孩子之间最后的联系,便是这一来一往、从不失约的鸿雁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20-12-18 19:34:00 +0800 CST  

楼主:且啸

字数:156423

发表时间:2020-07-18 22: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12-07 07:59:4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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