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传:传道者

所以,赋的第一句就是:
“吾何归乎!”
我将要到哪里去呢?
这是满腔的疑问,满腔的困惑,满腔的不平!
而背后的潜台词似乎又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天地之大,何处能容我呢!
正如他序文中所说,他是茫茫天地“无所容”啊。
“吾将既行而后思”
我已经出发了,却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要往哪里去的问题。此时他的目的地是明确的,是河阳。但他人生的目的地呢?将又从何处出发,往何方而去,却是一片茫然。
“诚不足以自存,苟有食其从之。”
他想到了自己的现实处境:自己无法养活自己。他没有工作啊。他现在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从哪儿找碗饭吃。前方的河阳,是一个目的地,更是一个终结地。如同母亲一般的嫂子去世了,自己的经济来源有可能就要断了,而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侄子韩老成,这一大家子,怎么办?他们肯定都在眼巴巴地等待着自己。怎么办?
也许,他身上的担子,压力从来没有这么重过。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他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把时间浪费在考试上了。
他必须从一个“考生”转变成一个工作者,一个能给自己家庭带来收入,而不是只知道向家庭伸手要钱的人。
也许自他的嫂子离世的那一天起,这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才真正地成熟起来。
“出国门而东骛,触白日之隆景。”
我出了长安城门开始向东奔驰,头顶着炎炎的烈日。
他开始回顾自己离开长安的情形。是北方的夏季,是燠热的天气。他感到日光就像手一样触摸着自己。这恐怕还与他烦燥、悲伤的心情有关。
“时返顾以流涕,念西路之羌永。”
但他对长安依然是不舍的,他回头望着长安,流下了泪水,这几乎是当时每个诗人离开长安时的共同心理和情感表达方式。自己向东而去之路,多走一步,就意味着离长安远离一步,而他对长安的怀念就更强烈一分。
他在写给侯继的信中说,他现在的“退”——离开长安——未尝不是一种进,他说得振振有词,信心百倍。而在这里,却是这样的伤感,是不是意味着,前面的那些话并不是出自内心的呢?或者那仅是给自己,也给别人打气的话呢?
在没有他人的时候,豪言壮语开始让步于真实心理的流露。
“过潼关而坐息,窥黄流之奔猛。感二鸟之无知,方蒙恩而入幸。”
他把笔拉回到了目前自己的状态:他过了潼关,在黄河边休息,看到黄河水像快马一样向东奔流而去。他多半像孔子看到黄河时的感受一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种时光流逝,岁月蹉跎的感受一定紧紧地撕咬着他。而当他看到这两只无知无识的小鸟,被当作宝贝送到朝廷时,这种感受只会更加强烈。所以他说的是:怎么我这个一身才华的人和这两只小鸟的命运差别却如此之大呢!
“惟进退之殊异,增余怀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饰焉是逞。”
他无法理解,他用了“耿耿”这样的词来形容,这种不理解,这种不平之气,耿耿于怀,无法消融:这两只鸟,它们有什么思想值得看重,只不过外表长得有点特殊罢了。难道我们这个社会仅看外表,不看本质吗?仅沉溺于玩乐,不知道重用人才吗?
“余生命之湮厄,曾二鸟之不如;汩东西与南北,恒十年而不居。”
他不相信是这样,可眼前的被当作宝贝献给皇帝的这两只鸟,却时时刻刻提醒他:我连这两只鸟都不如啊!它们这无知的东西,享受着什么待遇!我呢,一个人,一个才华横溢,思想卓越的人,却处处遭受着困苦、不幸:十年了,我东西南北到处奔走着,连个稳定的居住的地方都没有!
他的不满,他的愤激,也像脚下的黄河水一样奔涌而出了。他无法忍受这种不正常的现状。他一生都在探讨人才与国家的命运,难道与他所遭受的这种不公待遇,所产生的这种受屈辱的感情无关吗?
“辱饱食其有数,况策名于荐书。时所好之为贤,庸有谓余之非愚。”
像我这样自小饱读经典的人,平时吃个饱饭都困难,更别提榜上高中了!这不用说,是他想起了连续三次考取博学宏辞科的失败。你们所欣赏的,才是贤人,你们不欣赏的,像我这样的,怎么能不被你们看作是愚蠢呢!
他的怒火已经无法遏止了,他要把那些考官们给予他的侮辱,全部在怒火中烧个干净。
“昔殷之高宗,得良弼于宵寐,孰左右者为之先,信天同而神比。及时运之未来,或两求而莫致;虽家到而户说,只以招尤而速累。”
火发完了,他的笔忽然一转,说到了“时运”上:殷高宗梦到了一位圣人,叫傅说,便到处画像找到了他,任命他为国相。傅说这样的人才,不是君王手下的哪个人推荐的。这是天的安排,命运的安排。如果时运不到,不管皇帝,还是贤才,都无法找到彼此。即使挨家挨户找去,也只会招来麻烦,而不会发现人才。
他这样说,无非是安慰自己:现在自己的时运未到,时机不成熟,只能等,不能急。
“盖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盍求配于古人,独怊怅于无位。惟得之而不能,乃鬼神之所戏。幸年岁之未暮,庶无羡于斯类。”
他告诉自己,上天生了我,是要我在人间做一番事业的。我也要做傅说那样的圣人。只不过,让我惆怅的是,我没有傅说那样的权位。
好些后人批评韩愈念念不忘权力,可他们忘了,念念不忘权力,才是当时社会的常态,尤其是当时的大知识分子。甚至可以说,越是知识广,学问大,理想高,对权力的渴求欲便越强。因为,只有政治权力,才能实现他们的政治理想。他们没有一个是书斋里的书呆子。批评他们的,往往倒是些书呆子。
令人奇怪的是,他突然说到“如果我得到这样的位置,而不能胜任,那么就纯粹是鬼神戏弄我了。”这句话多么突兀。以韩愈的自信,他会认为他不能胜任这样的高位吗?他汲汲以求这样的高位,正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和才华。是他自谦吗?还是在说反话、怪话?
不论如何,他最后告诉我们的是:幸好我现在还年轻,还不用去羡慕这两只鸟,羡慕这两只鸟一样的人。
这不用说,也是一种安慰。是用年轻来安慰,觉得自己机会还多,不用太丧气。如果韩愈像杜甫一样,四十五六才得到一个小官,将不知怎样感慨命运,估计是要呼天骂地了。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13 08:33:17 +0800 CST  
千年后的心灵共振

回到河阳后,他为嫂子郑氏写了一篇充满深情的祭文(这篇祭文主要用四字韵文写就,我以为,即使比不上他那有名的《祭十二郎文》,其中所流露出的沉痛之情也是动人心魂的。不精不诚,不足以动人。韩愈的许多文章,今天之所以还能打动人,原因之一,不正是因为,他把他的人生经验,他所感受到的人类最基本的感情,毫不避讳地发之于笔端吗?)并为视同母亲的嫂子服丧一年。
在这一年,他离开河阳,到洛阳,并路过田横墓,给我们留下了《祭田横墓文》
田横是秦末汉初人,是当时齐王田儋的堂弟。田儋死后,田儋的弟弟田荣及田荣的儿子田广,相继做齐王,田横做国相。刘邦派郦食其去说降,田广、田横他们都同意了。谁想韩信却乘人不备,对齐军搞了个突然袭击,很快就打到齐国国都。田广、田横很生气,以为是郦食其骗了自己,便把郦食其用大锅煮了。
结果田广被杀,田横逃了出来,自立为齐王。刘邦统一全国后,田横率领他的部下五百多人逃到了海岛上。刘邦听到田横这个人很会用人,很多贤人都跟随着田横,就赦免了田横,召他入京。
田横不想去,推托说,我曾杀死过您的使臣郦食其,听说他的弟弟郦商现在在汉朝做将军,我很害怕,不敢奉命前来。我只请求让我在海岛上做个普通老百姓,我就满足了。结果刘邦不答应,把郦商叫到跟前,说,田横来后,别说是动他,就是动动他的手下,我也灭你满门。便又叫使节去请田横,并把这话带给田横,并让传话,你田横来了,大者封王,小者封侯。要是不来,那就派兵讨伐。
田横没办法,只好带了两个门客向洛阳进发了。到了离洛阳三十里,一个叫尸乡的驿站,田横对使者说,臣下见天子要沐浴净身。他们就住在了驿站中。田横对门客说,我当初和刘邦一样,都是南面称王的,如今他做了天子,我却得以一个亡国俘虏的身份去伺候他,这已是大耻辱了。何况我还煮了人家的哥哥,现在却要我和这个人的弟弟一块儿同事,即使人家畏于天子的命令,不会拿我怎么样,难道我就能做到无愧于心吗?刘邦之所以要见我,无非是想看看我长啥样子。现在他就在洛阳,如果在这里砍掉我的头,快马加鞭送了去,面容还坏不了,他还是会看得清楚的。说着就拔剑自尽了。死前,他让门客随同使节飞奔洛阳,把人头交给了刘邦。刘邦大为感叹,为之落泪,说,他们兄弟三人从平民起家,相继为王,难道不是因为才德出众吗?便以王的礼仪安葬了田横。
但让刘邦他们没想到的还在后面。田横安葬后,那两个门客,就在田横的墓旁挖了一个窟窿,都自杀在了里面。刘邦听说后,大吃一惊,觉得田横的门客真不是一般人,又听说海岛上还有五百人,便赶紧派人去召他们进京。谁想这五百人到京后,一听说田横死了,也都一齐自杀了。想想,这是怎样的义气,又是怎样震撼人心的场面。(见司马迁《史记·田儋列传》)
司马迁写到这个故事时,恐怕眼中蕴泪,手都在颤抖吧?
而千年后,韩愈读到这个故事时,恐怕也是心潮澎湃吧?
也许正因为此,他从河阳到洛阳,经过偃师时,才专门到田横墓上祭吊,并撰文以祭之。
“事有旷百世而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
有这么一种人,他的故事,就是过上百世,千年,依然能够打动人心,让人感到震撼,那么,这是一颗什么样的灵魂呢?
他说他不明白。其实他最清楚。他被田横的义气所感动,也被田横手下的义气所感动,这是一种生死与共,生死相托的感情呀。
“非今世之所稀,孰为使余欷歔而不可禁?余既博观乎天下,曷有庶几乎夫子之所为?”
在田横墓前,他落泪不止。他说,难道不是因为田横这样的人,今天已经成为稀有品种了,才使我流泪不止吗?我也算走遍天下的人了,可哪能再见到像田先生这样的为人呢?
他是为今世已无田横落泪,无田横,自然也就无生死相随之五百人了。
这是一种社会风气的变化。他所为之倾心的“义”,已经看不到了。他能不为之伤心吗?
“死者不复生,嗟余去此共从谁?”
而田先生已死,让我除了田先生,还能跟从谁呢?
他祭田横,更是祭这个社会。他不知道在今天这个社会上,谁还具有田横那样的品德,值得他跟随,更值得他为之而死?
“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而不能脱夫子于剑芒?抑所宝之非贤,亦天命之有常。昔阙里之多士,孔圣亦云其遑遑。”
当时秦朝末年,天下大乱,得到一个有本事的人就可以为王,为什么田先生手下有五百多人的贤士,却还是不能避免让先生走向自杀的结局呢?还是这些人都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还是这是田先生自身的命运呢?想当年孔夫子门下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可孔夫子还是在各国间到处奔走,没有过上安定的生活,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这样问,是因为他想到了那个冥冥中作祟的命运吗?他是不是想到,他也将有这样的命运呢?
“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陈辞而荐酒,魂仿佛而来享。”
他最终还是说到了自己:如果我目标明确,行为端正,即使到处奔波又有何妨?
是的,在田横面前,他几乎是立下了誓辞。他就是像田横一样去死,像孔子一样到处奔波,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不是古往今来伟大人物的共同命运吗?
所以,他说,自古以来死的人多了去了,可像先生这样千年以后灵魂依然放射着光芒的人,又有多少呢?所以我今天跪下来给您敬酒,我仿佛看到您的魂魄已前来享用。
是田横的魂魄来享用了吗,还是他陶醉在田横的精神世界中,而为之迷醉呢?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17 19:59:44 +0800 CST  
第三章:失意者

志不得伸的牢骚

他在河阳、洛阳大约待了一年左右。对于洛阳生活,他是这样说的:
在洛阳,他常常“怅望”:是惆怅的远望呢,还是惆怅地回望呢?反正,他是充满了惆怅的,情绪并不好。情绪不好的原因,我们大致也可以想像得出来,那就是时光飞一样地逝去,而他却依然一事无成,与自己的理想远之又远。这种理想不能实现的惆怅,在唐代的每个诗人那里,都程度不等地存在。此时,韩愈同样面临着这一问题,同样的无可奈何,他只好说,那我且自由自在地逍遥游吧。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有意思的是,他还去算了个命,看看自己的命运究竟如何,最近有没有什么好兆头。但算卦的似乎看出了他目前的困境,没敢给他说多少好话,给他指的路似乎并不是你要当大官,而是你要当大师之类。这让目前一心想着当官的韩愈多少有点失望,他告诉我们,他想找个清幽的地方住下来,安心地做学问,一心一意地“潜伏”——没有人打扰,自己也不会去打扰别人,静静地老死,也不求什么声名远播之类了。(《复志赋》“戾洛师之怅望兮,聊浮游以踌躇。假大龟以视兆兮,求幽贞之所庐。甘潜伏以老死兮,不显著其名誉。”)
这是彻头彻尾的门面话,遮羞的话,也是无可奈何的话。
此时,他很清楚,他最需要的是一份能获得薪水的工作,而不是什么“潜伏”。
在他29岁的时候,他应聘到汴州(今开封市)刺史、宣武军节度使董晋幕府做观察推官,实际上是军事参谋,并掌管文书之类。
董晋此前曾任东都(洛阳)留守,兵部尚书,而韩愈这一段时间也正好在洛阳。他们相识,应该就在洛阳。
只是不知是董晋闻他的大名,主动的聘用?还是他人的推荐?还是他的自荐?但不管如何,他终于拥有了一份较为稳固的工作。
但这份工作,他干得似乎并不太愉快。
在第二年,也就是他30岁的时候,他请了病假,在家休息,并写了一篇发牢骚的文章。
他说,他在家中闷闷不乐,不断长吁短叹。用他的话说,一会儿“长思”,一会儿“永叹”,反正烦得不得了。
那他为什么这样呢?他又说了,我之所以这样,难道是因为吃不饱,穿不暖吗?(《复志赋》“居悒悒之无解兮,独长思而永叹;岂朝食之不饱兮,宁冬裘之不完?”)
不是,不是生存问题,而是目前的工作与他的理想产生了抵触。
他说,不是董大人特别好,我怎么可能来到汴州?(“非夫子之洵美兮,吾何为乎浚之都。”)
也就是说,是董晋慧眼识英才,才使得他有了这份工作。他应该对他充满感激才对,为什么还这么忧愁不快呢?是不是有点不知感恩,不知满足呢?
不是,他告诉我们,那些普通人,受到别人的恩遇,都知道竭尽所能来报答,我难道不知道吗?只是,我不是牛马啊,怎可能满足于天天喝喝水,吃吃草?(“小人之怀惠兮,犹知献其至愚。余固异于牛马兮,宁止乎饮水而求刍?”)
看来,董晋虽给了他份工作,却并没有重用他。他觉得自己像只知埋头吃喝的牛马,产生了屈辱感。
他接着说,我在董大人的幕府中,说不上什么话,出不上什么力,却过得安乐舒适。按理说,我应该满足了。可这样,我能安心吗?圣贤们教导我,要做一个品德高尚的人,要安于贫困,要知恩图报,可像现在这样,我怎么才能表达我对董大人的忠诚和感恩之心呢?(“伏门下而默默兮,竟年岁以康娱。时乘闲以获进兮,颜垂欢而愉愉。仰盛德以安穷兮,又何忠之能输?”)
那意思就是,我现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你们把我当闲人一样养起来了,难道,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吗?像这样下去,我还是韩愈吗?我的理想还能实现吗?
他不满意,他忧伤烦恼的原因在这里。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21 18:33:45 +0800 CST  
@乔三先生 2018-05-21 22:09:36
从传记的角度讲,这几段的行文中少了一些激情与共鸣感。叙述性多了,显得庸长了些。并入一起写?牢骚的“90后青年”韩愈。对韩愈的刻画不突出,这一阶段,他内心的困惑与矛盾的张力在哪里?除了指责与抱怨世界的不公外,后来的传道者韩愈的萌芽与成长期,可能正在这些失意之中?他怎样突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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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有道理。只是作品已形成,而且写于一两年前,事过境迁,想修改,也有心无力了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27 18:56:28 +0800 CST  
他说,当年,我就立下誓言,绝不做那些不劳而获的污浊之徒,一定要凭自己的劳动来获得自己的衣食。而现在,我竟然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也做起不劳而获之徒了!(“昔余之约吾心兮,谁无施而有获?嫉贪佞之污浊兮,曰吾其既劳而后食。”)
我能安心吗?我能不伤心烦恼吗?
不,绝不能。我爱惜我当初发下的誓言,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当初发下的誓言。这是我为人的底线与原则,这是我的信仰。(“惩此志之不修兮,爱此言之不可忘。”)
而现在,我痛苦,惆怅,觉得丢失了自我,心也像没有了归宿一般,充满了茫然。(“情怊怅以自失兮,心无归之茫茫。”)
一方面是自己的人生志愿、理想,一方面是让他失望的现实。这二者之间,在他心中不停地交战。最后,是理想战胜了现实,是誓言重振了信心。
他说,既然这儿不能实现我的志向,那么,我还不如离开这儿,去别处飞翔。我何必固守在这个小地方。这里,哪是我放飞理想的地方!(“苟不内得其如斯兮,孰与不食而高翔?抱关之厄陋兮,有肆志之扬扬。”)
那么,他打算到哪儿去呢?他说,想当年,伊尹这样的圣人在田地耕种的那种快乐,又岂是哪一种富贵能相比的呢?(“伊尹之乐于畎亩兮,焉贵富之能当?”)
那意思就是,他要辞职,回到民间隐居去?反正是,他不想在这儿呆了。
他说,我怕这样的誓言将来忘记,所以我就写成了文章,让这篇文章为我作证,监督我,督促我。(“恐誓言之不固兮,斯自讼以成章。”)
最后他说的是,以往的日子已经不可追回了,但将来的时日却还可期望。(“往者不可复兮,冀来今之可望。”)
他把希望寄托于未来。他对现在失望,但并不对未来失望。
他还年轻,他对未来依然是充满期望的。
但我们需要知道的是,他闹辞职的情绪,也就是在文章里说说,而且,我猜,这篇文章,他也就是自己写来自己看,发发牢骚,销愁解闷的,他并不会像李白一样单纯,把它拿给董晋,拿给幕府的同事看的。
事实是,他在董晋幕府中,一直干到董晋去世。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29 16:06:46 +0800 CST  
朋友的批评

他在董晋幕府大约干了两年多。
在这两年多,他最大的收获也许是结识了李翱,张籍,这些人后来都成为著名的“韩门弟子”。
李翱比韩愈小着六岁,此时24岁,他从徐州返回汴州时,结识韩愈。这一结识可好,他不仅多了一位好朋友,也解决了自己的婚姻问题:韩愈对他很欣赏,经常和他在一起谈诗论文,很是说得来,便索性好上加好,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这样,他既是韩愈的朋友,弟子,也是韩愈的侄女婿。但他一直以兄称呼韩愈。他们之间的友谊保持了29年。在韩愈去世后,他极为悲痛,放声大哭。并说韩愈肉体虽死,精神不亡。他的大名,将像星斗的光辉一样永远照临人世。(李翱《祭吏部韩侍郎文》“贞元十二,兄在汴州。我游自徐,始得兄交。视我无能,待予以友。讲文析道,为益之厚。……二十九年,不知其久。兄以疾休,我病卧室。……临丧大号,决裂肝胸。老聘言寿,死而不亡。兄名之垂,星斗之光。”)
不论作为朋友,作为弟子,还是亲戚,李翱都对韩愈极为推崇。
他在写给别人的书信中,这样评价韩愈:他的文章,不是现在社会上的流行文章,而是古代的文章;他这个人,也不是现今社会上的人,而是古代的人。这和韩愈评价孟郊有点像。他还说,从表情达意的准确性来说,自从孟子以后,还没见有比得上韩愈的。而在祭文中,他直接把韩愈与孟子相提并论。(李翱《与陆亻参书》“我友韩愈,非兹世之文,古之文也;非兹世之人,古之人也。其词与其意适,则孟轲既殁,亦不见有过斯者。”《祭吏部韩侍郎文》“孔氏去远,杨朱恣行。孟轲拒之,乃坏于成。戎风混华,异学魁横。兄尝辩之,孔道益明。”)
张籍年龄与韩愈相仿,先与孟郊相识,后经孟郊引荐,结识韩愈。
后来,在韩愈写给张籍的诗中这样说:以前并不知道你这个人,还是孟郊向我提起你,说你诗文写的好。我呢,因为在幕府中,行动不自由,想去见你也没机会。为此经常思念,却总是见不到。那年冬天早晨,我刚刚处理完公事,听说你到汴州城了,赶紧派车把你拉到了我住的地方。和你一谈,才发现,你说的正合我的心意,我真是高兴极了。
(《此日足可惜》“念昔未知子,孟君自南方。自矜有所得,言子有文章。我名属相府,欲往不得行。思之不可见,百端在中肠。维时月魄死,冬日朝在房。驱弛公事退,闻子适至城。命车载之至,引坐于中堂。开怀听其说,往往副所望。”)
而在张籍的回忆中,则是这样说的,他没进入官场之前,就把弘扬儒家道统作为自己的使命。同时也爱写诗,而且各类诗体都能写,写得还特别多。诗稿多到什么程度呢,背上的行囊都装不下了。却没有什么知己赏识,自己整天黯淡无光,就像在雾中行走一样。直到偶然的机会,见到了韩愈,得到了他的充分肯定,自己才开始有了光彩,整个天下都知道我张籍的大名了。(《祭退之》“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学诗为众体,久乃溢笈囊。略无相知人,黯如雾里行。相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公领试士司,首荐到上京。一来遂登科,不见苦贡场。”)
这是结交之初的情形。
而据韩愈后面说,张籍来汴州,还有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参加汴州举行的进士州府试。而韩愈正好是考官。孟郊给韩愈介绍张籍时,肯定也请韩愈要对张多多关照。
而韩是极爱才之人,自然会鼎力相助,这一年,张籍顺利通过了州试,并在第二年,考中进士。我估计,韩愈多半会给京城他熟悉的人物写信,推荐张籍。(“州家举进士,选试谬所当。弛辞对我策,章句何炜煌。……。闻子高第日,正从相公丧。”)
而张籍能与韩愈成为好朋友,不仅在于他们都爱好古文,更在于他俩都对目前儒道衰落,释老之风盛行的社会现状,大为不满。可以说,这是他们交往的思想基础。离了这个基础,他们的交往恐怕也长久不了。
在张籍离开汴州后,曾给韩愈写信,毫不客气地对韩愈的某些行为提出批评。
他主要给韩愈提了四条批评意见。
一是他认为反驳佛、老两家学说的最好的方式,就是著书立说,而韩愈现在却和人到处辩论,浪费口舌不说,还有可能被人抓住话柄,得不偿失。(《答张籍书》“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
二是他认为韩愈爱好许多“驳杂不实”的东西,经常让人讲给他听,以此取乐。这里的“驳杂不实之说”指什么呢,是当时流行的唐传奇吗?还是其他的一些笑话、故事、滑稽戏、游戏文字?反正在张籍眼里,你一个要继承弘扬儒家传统的人物,没个正形,怎么能爱好这些东西呢?这对你的形象有损呀。其实,从这里可以看出来,韩愈是海纳百川,对通俗的东西并不排斥,他后来写出《毛颖传》那样的奇文,正是兼收并畜的结果。而张籍,却被“成见”蒙住了眼睛,看不到那儿有许多新鲜美丽的东西。(《上韩昌黎书》“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乐,此有以累于令德”。)
三是他认为韩愈在与别人辩论之际,一点容不下别人的短处。那意思就是说,韩愈你性子太直,太急,不能容纳不同的意见,像个自私、好胜的家伙,这对你的形象也有损。(“商论之际,或不容人之短。如任私尚胜者,亦有所累也。”)
四是他认为韩愈爱赌博,整天与人耍钱,浪费了不知多少时间。(“为博塞之戏,与人竞财”,“废弃时日”)
这意见提得够尖锐。韩愈在他眼里,真是毛病不少,又是赌博,又是容不得别人的短处,争强好胜,又是爱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对于他真正应该干的事——写文章反驳佛、老邪说——却不够热心。
这真是爱之深而恨之切呀。这样的话,也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说得出来。
张籍与韩愈,可以算得上孔子所说的益友:正直的朋友,诚实守信的朋友、知识渊博的朋友。这三条,他们基本上都具备。(《论语·季氏篇》“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6-03 18:54:58 +0800 CST  
而韩愈收到这封信后,是什么心情?他感没感受到朋友严厉批评之下的眷眷爱护之情呢?
韩愈说,他收到这封信,就像大病痊愈一样轻松,又像大热天吹来了清风,有大喜过望的感觉。(《答张籍书》“今乃大得所图,脱然若沉疴去体,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也。”)
对于张籍的批评,韩愈一一做了答复。
对于前两条批评,他有不同意见。
对于第一条,他是这样答复的:
一、所谓的著书,从其本质意义上说,也不过是言辞。言辞从嘴里说出来,和写在书上,有什么本质区别呢?这意思就是,我现在用嘴和人宣传,效用和写书没什么大的区别。(“夫所谓著书者,义止于辞耳。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
二、我们所看到《孟子》这部书,也不是孟轲亲自写的,是他的弟子编的孟轲语录而已。这意思就是,连孟子也不著书,何况我?只要你有思想,自有人来记录传述。(“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殁后,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
三、我自从服膺孔孟之道,对于佛老两家的批评驳斥已经有些年头了。不了解的我的,以为我这个人好辩,却不知道这些年,经过我教育改正的也有,听到我的言论从而对佛老两家学说产生怀疑的也在成倍增加。那些听不进去的,我的话他听不进去,我的书,也同样看不进去。他这是告诉张籍,对于佛老学说的反击,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并不是非要著书立说不可。(“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诵之,排前二家有年矣。不知者以仆为好辩也。然从而化者亦有矣,闻而疑者又有倍焉。顽然不入者,亲以言谕之不入,则观吾书也固将无得矣。为此而止,吾岂有爱于力乎哉?”)
四、他退了一步,说,我也听说,教育当世的人,最好是用嘴;要传之后世,最好是写书。只是我现在能力还没达到那个水平。圣人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而我,就是过了这个年龄,也不一定能达到这个境界,况且现在还没到这个年龄呢。所以还是等到我五六十岁的时候,才著书立说,那样,出的错也少些。
他这是告诉张籍,他不是不想写,只是个人条件还不具备,时机还不成熟。他还要等等。
对于第二条,他说得很直接,我不过游戏而已。但他并没有否定这种游戏。而是说,它们比起喝酒,玩女人,不是更好吗?你这样说我,就像我们一块儿到澡堂里洗澡,却讥笑我祼体一样。那意思就是,你喜欢喝酒,听歌,就可以;我听个故事,笑话就不行?还是张籍也喜欢听那些“无实驳杂之说”?还是他们一块儿都听过,都笑过?结果,韩愈听了,笑了,品味出其中的味道了,而张籍却觉得有损圣人弟子的形象了,或者张籍认为,我听可以,你听不行,你是要做孟轲这样的人的人呀,要注意公众形象。这不用说是为了维护韩愈的高大形象,但韩愈却偏偏不需要这样的形象。他不想装,只想真实的活着,也尽量快乐地活着。(“吾子又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裎也。”)
对于三四条,他基本上是接受批评,但也稍有区别:对于辩论中不给人留面子,不能容纳不同意见,他说的是,这个毛病也许有,让我慢慢思考,慢慢改正。他知道,这是性格中的毛病,不是说改一下就能改的。而对于赌博,他的态度明确,“敢不承教”:要改,要坚决地改。(“若商论不能下气,或似有之,当更思而悔之耳。博塞之讥,敢不承教。”)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6-10 17:17:15 +0800 CST  
张籍收到这样的答复信,见韩愈还是不愿意著书立说,有点急了,赶紧又给他写了一封信,主要还是劝韩愈要写书。
他的理由有这么几点。
一是韩愈有著书立说的才能和识见,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执事才识明广,可以任著书之事”)
二是若像韩愈所说,等到五六十才写书,恐怕会有遗憾。那意思很明白,谁知道将来都会发生什么事呢?(“皆若待五六十而后有所为,则或有遗恨矣。”)
三是你现在正好有充裕的时间来从事创作。你现在虽然在军队上,但正好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你也整天正好闲着无事,不在这时候著书,却要等到以后,要是以后各方面条件不允许了呢?(“今执事虽参于戎府,当四海弥兵之际,优游无事,不以此时著书,而曰俟后,或有不及,曷可追乎?”)
他说来说去,就是为了劝韩愈尽快写出驳斥佛老两家的大作出来,进入到像孟子这些圣贤的行列中来。他像李翱一样,对韩愈,充满了期望之情。他们是把韩愈当作思想导师一样对待的。
而此时,韩愈还不足三十岁。
韩愈收到张籍的第二封信,随即郑重作了回复。
这次,他的侧重点在向张籍解释他为什么不现在著书驳斥佛老的顾虑。
一、信奉佛、老学说的,岂止是公卿宰相这些人!那意思很明白,就连皇上也信佛老呀,我怎么能公开反对呢?平时,我选那些还可教育的,开导一下,人家还常常反对我,一副急了要跟你拼命的猴相。如果我现在写成书,那么看到发怒的,不知有多少,肯定都认为我是狂徒,是糊涂蛋。我恐怕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更不要说著书了。他并说,孔子之所以学说能够得到广泛传播,与他弟子众多有关。否则,以孔子一人独自著书,他的书还能传下来吗?
他认为他目前的力量单薄。不足以与如此巨大的力量抗衡。他只能等。他后来大张旗鼓的招收弟子,与他要积聚力量,传播思想有关吗?(《重答张籍书》“今夫二氏所宗而事之者,下乃公卿辅相,吾岂敢倡言排之哉?择其可语者诲之,犹时与吾悖,其声哓哓;若遂成其书,则见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为狂为惑,其身之不能恤,书于吾何有?……。赖其徒相与守之,卒有立于天下。向使独言之而独书之,其存也可冀乎?”)
二、佛老学说在中国传播都六百年了,可以说是根深柢固,绝对不是说禁就可以禁得了的。反对佛老,难道是件随便的事吗?那些容易做的事,产生的影响也不会太远。所以,我才不敢贸然去做这件事。( “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盖六百年有余矣。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所以朝令而夕禁也。……。吾其可易而为之哉!其为也易,则其传也不远,故余所以不敢也。”)
三,他认为,古人,有机会,他就践行大道;没有机会,他才著书。书籍,它传播的思想,在当代都得不到实行,只能在后世实行。现在,我的理想能不能实现 ,还未可知,等到我五六十,大局已定时,如果我的理想还是实现不了,那我就著书。老天要是不想让世人有知识,那么,我的使命也就不知道是什么了。要是他要想让世人有知识,那么,在这个世上,除了我能做到这一点,还有谁呢?(“然观古人,得其时行其道,则无所为书。书者,皆所为不行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今吾之得吾志失吾志未可知,俟五六十为之未失也。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
其实,韩愈在此之前,就立志要写出不朽的著作来,他之所以说,要等五六十岁才写作,只不过是一种托辞。实际上,他在等待时机。他是蓄势待发。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6-12 21:28:08 +0800 CST  
@nmnpc 2018-06-13 11:19:50
没有读过韩愈的诗,他的文章也是在《古文观止》中读的比较多。刚开始感觉他的文章没什么特别,但在《古文观止》中,他的文章被收录的篇幅可谓空前绝后。读完后觉得,大概他的地位是后来占主流的儒家思想造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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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诗和文章都比较特别,有鲜明的个人色彩。当然,他的文章比他的诗,更大众,更有生命力。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6-13 20:45:07 +0800 CST  
@乔三先生 2018-06-13 19:20:00
今天看了兄文才知道,原来韩愈也有有机会行大道、无机会五六十岁才著书之意。。。。。。。按我猜想,这是很矛盾的一种心理,不完全是托辞。
就像我总觉得,李白的另一面是马周。李白也好、韩愈也好,很长时间的阶段中,可能都存在着这种十里路口的矛盾。向左一直走,也许就成了孔孟式立言人物;向右走,也许就成了马周式辅弼君王式股肱之臣立行立功人物。
向左走,立言这是和灵魂契合度最高的理想,特别是在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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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文人都有两面,达,则立功,穷,则立言立德。总之,根据形势发展来不断更新定位。三者兼顾,最是他们企望的完美结局,但实在很少有人达到。韩愈自然也不例外。他其实是在齐头并进。而且,对古代文人而言,立言,立德往往也可能促进立功,并不矛盾。他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6-13 20:51:38 +0800 CST  
联句:集体的游戏

这一时期,让他感到莫大欣慰的,还有他与孟郊等人的交往。
796年,在韩愈29岁时,47岁的孟郊进士及第,他大喜之下,写下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名句。可他得意的毕竟太早了些,进士及第并不意味着立马做官,他还得等三年。这三年的等待,把他的得意心境彻底磨了个干净,他又开始悲悲凄凄起来。为了生存,他再度漂泊,多半还是为了找工作。这一年在和州,他与张籍相识;第二年,他到汴州,前来投奔宣武行军司马陆长源。他与陆是老相识。陆任汝州刺史时,他就做陆的幕僚。在这之前,李翱已来到汴州,随后,因孟郊的介绍,张籍也来到汴州。这样,后来与韩愈交往最密切的几个人,就这样机缘凑巧地聚在了一起。
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气味相投,自然而然地靠近?
他在同期的书信中说,李翱,张籍这二人,都跟他学习写作古文。李翱已“颇有所得”,而张籍,也与李翱差不多。李翱,张籍无疑是最早的,也是最为主要的“韩门弟子”,尽管他们与韩愈年龄相仿,但他们都愿意跟着他学习古文,可见此时韩愈古文家的名气已经相当大。(《与冯宿论文书》“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年长于翱,而亦学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知乎至也。”)
他们在一起,除了学习古文,就是喝酒写诗。
当然,还有联句。你一句,我一句;你几句,我几句地这么联下去,看谁比得过谁。在这种争强斗胜中,往往会显出一个人的功力和急智来,也有可能会迸出平时想也想不到的奇句、妙句来。这种写诗的法子,并不自他们始,以前有些诗人也这么干过,但却在他们手中“发扬光大”。这是一个典型的集体项目,集体游戏。以前的诗人们并不把它当回事,偶尔玩玩。而在韩愈他们之后,联句,成了诗人们的常规性娱乐活动。凡写诗的,没有不玩的。就连《红楼梦》中林黛玉与史湘云这样的大家闺秀,有机会也要玩玩,那“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句子,就是她俩联句联出来的。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6-27 21:23:09 +0800 CST  
这一时期,他们给我们留下了《远游联句》,这多半是孟郊离开汴州前他们举行送别活动的产物。
孟郊是老大哥,他先说:
别肠车轮转,一日一万周。
真是亏他想得出来:离别了,难受。怎么个难受呢?肠子就像车轮一样在肚子里乱打转,而且,不是转一下二下,而是一天转一万圈!
当然,他不是凭空想出来的。他也是化用。他熟悉的乐府歌中,就有“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这样的句子。
但比较一下古乐府,就会发现,乐府古朴,直接,而他的尖新,夸张。
他给它们作了变形,加上了自己的个性和特色。孟家店是在众多店的基础上开张的。他的原料基本上和每一个诗厨一样。不一样的是他的手艺手法。
如果是别人,遇到这第一句,就可能要甘拜下风,可他遇到的是韩愈,是那个事事爱争强好胜,事事不愿服输的韩愈。你尖新,我比你还要尖,还要新。他说的是:
离思春冰泮,澜漫不可收。
离别的情绪就像春天到来,寒冰融化,春水泛滥一样。
他们都比喻,都夸张,都又特别形象,新颖。他们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联句,只有在他们手中,才不仅仅是一种游戏,一种娱乐。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把这种游戏玩成了艺术。
而孟郊紧接着吟出的是:
弛光忽以迫,飞辔谁能留。
时光飞逝得多么快,多么急呀,真想抛出个笼头拴住它呀,可是谁又能拴住呢?
面对时光流逝,李白想到的是,用个长绳把太阳系住,不让他落下。(“安得长绳系白日”),而孟郊却想用个笼头把它拴住,也可算是奇思妙想。只不过,他也就是想想,知道不可能。
而一旁待着的李翱,是这三人团里诗才最差的,这时候恐怕也是实在待得不好意思了,或是韩愈他们催得急,也便硬接上一句:
取(或作前)之讵灼灼,此去信悠悠。
什么意思?很不好理解。是说阳光(时光)来时闪闪发亮,离开时匆匆忙忙吗?
而在这一句之后,孟郊,韩愈就再没给他任何插嘴的机会。也许是看他实在不是写诗的料,不再逼他;也许是李翱甘拜下风,告饶才罢。
他们开始进入了灵感喷涌,你争我抢的阶段。
结果孟郊一气说出了十句,而韩愈,也不相让,同样一连甩出了十句。
结果,这一趟联句下来,78句中,孟效说了38句,韩愈说了38句,李翱只说了2句。只能说,韩孟俩人是旗鼓相当,过足了瘾;而李翱,只能是干看的份。有意思的是,李翱的诗,留在世上的,也就这2句。他多半是在这次联句中,那样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短处,从此一心一意写的他的文章去了。
而最后,韩愈说的是:
归哉孟夫子,归去无夷犹。
回去吧,老孟,不要犹豫。
这是劝孟郊离开汴州,别在这儿呆了。
此时,韩愈也多半动了离开汴州的心思。他们都清楚,幕府不过是他们暂时栖身之所。他们的心,并不在这里。
而这一两年近距离的接触,使得他与孟郊的关系在进一步加深。
不论在当时,还是后世,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理解孟郊,推崇孟郊。
当然,作为朋友,作为小兄弟,他还得经常性地开导、安慰潦倒不堪的老大哥
他的不平之鸣经常为孟郊而发。
他说孟郊的文字达到了巧夺天工的地步,但命运却太差,简直是背时,那么多人又是酒,又是肉地大吃大喝,偏偏就孟郊还吃不饱!不论是春天,还是秋天,他都被悲伤所笼罩。此时的孟郊,不论在他自己的文字里,还是韩愈的文字里,都是一身的愁绪。(《答孟郊》“规模背时利,文字觑天巧。人皆余酒肉,子独不得饱。才春思已乱,始秋悲又搅。”)
作为最为了解孟郊才华的朋友,在孟郊谋职失败,不得不离去的时候,他是什么感受呢?
他说,当年我读李白杜甫他们的诗,常常遗憾他们两人不能经常在一起。我现在和孟郊生活在一个时代,怎么还和李杜当年一样别多聚少?孟郊头发都白了,已经是老态龙钟了,都还没有做上一官半职。而我呢,稍稍比孟郊圆滑些(他自称“奸黠”,这份自我评价,可看出他眼中的他与孟郊的不同。孟郊是无机心,不懂人情世故,而他并不),算是谋得了一份工作,可是,在孟郊面前,我就像小草攀伏着长松一样。
这里,他是夸赞孟郊的人格像青松一般挺直不屈。在孟郊面前,他产生了惭愧感。这个才华如此横溢,品德如此高尚的人却没有工作,一把年纪了还在到处飘泊。而我,论才华,论品德,不一定比得上孟郊,却整天衣食无忧。
他受之有愧。只有在孟郊这样单纯、端直的人面前,他的惭愧才是真实的。
他说,他要低头向孟郊下拜,愿意与孟郊永不离分。
但这无疑是傻话。
不用说,孟郊还是得走。自己的这些话,就像小竹枝打在了巨钟上,不会产生什么影响,改变不了什么。他只好发出痴想,不是说“云从龙”么,那从此愿自己成为云,而孟郊成为龙,我上下四方追逐着孟郊,他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即使世间还有离别,也再不会轮到我们头上了。
(《醉留东野》“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韩子稍奸黠,自惭青蒿倚长松。低头拜东野,原得终始如駏蛩。东野不回头,有如寸莛撞巨钟。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何由逢?)
但这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想像。该走的还得走,该留的还得留。
他们不会成为云与龙。他们只能是孤独的个人。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6-29 19:17:21 +0800 CST  
@钱才1985 2018-06-30 10:37:11
前来学习!顶帖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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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多指点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04 08:10:35 +0800 CST  
惊飞的野鸟

在孟郊离开后的第二年二月,宣武军节度使董晋病逝,以行军司马陆长源为留后(即代理节度使)。
而韩愈则和董晋的儿子护送着董晋的棺木离开汴州回河中虞乡下葬,在他们离开汴州四天后,汴州即发生了兵变。陆长源等人及其家属全部被杀。而韩愈算命大,躲过了一劫。
他后来在写给张籍的诗中说,他晚上听到汴州兵乱的消息,着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原因很简单,那时候,他的妻子儿女还留在汴州。他们究竟怎么样了?会不会出事?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家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这辈子就只能是孤苦一人了。(《此日足可惜赠张籍》“夜闻汴州乱,绕壁行徬徨。我时留妻子,仓猝不及将。相见不复期,零落甘所丁。”)
他显然是把最坏的可能都想到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为痛苦、焦虑不安的一晚。
最让他放心不下的还有他的小女儿,她还没有断乳呀。他脑中全是她可爱的面容,要忘掉也不可能。有一阵,他竟然听到了她的哭声,就在这个屋子里!他四处寻找,当然什么也找不到。(“娇女未绝乳,念之不能忘。忽如在我所,耳若闻啼声。”)
这不用说是幻觉,是他思念所致。
怎么办?他当时已护送董晋棺木走到中途,怎么可能半途而废返回去?就说可以返得回去,一天之内又怎么可能返得回去?(“中途安得返,一日不可更。”)
他是进退两难,这个三十二岁的男人,在他十七岁左右时,曾因战火而全家被逼离开家乡前往江南,那时,战火虽然影响到了全家的生存,毕竟没有像今天这样近,这样有可能一下子夺去全家的生命。而现在,他不得不全身心地去感受战乱的可怕。他后来力主并亲自参与平定藩镇割据,难道仅仅是为了维护中央大一统的需要吗?
但不久,传来了让他稍稍心安的消息:他家中人平安无事,已经乘了船逃到徐州彭城去了。(“俄有东来说,我家免罹殃。乘船下汴水,东去趋彭城。”)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04 08:11:48 +0800 CST  
他把董晋的棺木护送到洛阳后,不敢稍留,穿过孟津,又是过涧,又是翻岭,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到达河阳。他疲劳之极,受到河阳节度使的热情招待。他却吃着饭不知道味,听着音乐只觉得吵,心就像发狂了一样,恨不得立马离去。第二天天麻麻亮,他即驱马离开了河阳,就像受惊的鸟儿展翅飞去一样。(“从丧朝至洛,还走不及停。假道经孟津,出入行涧冈。日西入军门,赢马颠且僵。主人愿少留,延入陈壶觞。卑贱不敢辞,忽忽心如狂。饮食岂知味?丝竹徒轰轰。平明脱身去,诀如惊凫翔。”)
黄昏时分他到达汜水,要连夜渡过黄河去,谁想却没有船只,他喊了许久,才来了一只船。(“黄昏次汜水,欲过无舟船。号呼久乃至,夜济十里黄。”)
夜渡黄河,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根据他留下的诗,我们知道,当时夜渡黄河,非常危险。一是只有星光,视线不清,辨不清黄河水与河中的沙滩,船有可能触沙搁浅。二是当时河水特别湍急,随时有可能船翻人亡。所以他说,当时只听惊涛巨浪一个接一个打过来,只见星光在波涛上晃动翻滚。那时船在大浪中的颠簸可想而知。他坐在这样的船上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没明说,不过他说,他的坐骑叫唤个不停,他年轻的仆人,都吓得哭了起来。他内心多半也充满了恐惧。(“中流上滩潬,沙水不可详。惊波暗合沓,星宿争翻芒。辕马踯躅鸣,左右泣仆童。”)
幸好是有惊无险。
在二月二十二日,他到达郑州,在城门外观看了传说中曾有两龙相斗的深潭,这算是忙中偷闲,也是困顿后必要的休息。然后向许州(今许昌市)、陈州(今淮阳市)一带马不停蹄地进发。这一路上都是一望无边的茫茫平原。已是春天,路两旁的树和草已开满了花,红红紫紫,热闹非凡。这一节,让我们很自然地想到杜甫北征中“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的描写。
只是让他惊讶的是,由于战乱,竟然是百里无人烟,一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野鸡的叫声。到了二月末,他才到达徐州,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亲人。
只不过,他告诉我们,他的家人这时候还住在船上。所以,他一到岸边,赶紧下马上船,去拜见这次组织他的家人逃难的堂兄韩俞,并与家人相见。让他感到惊喜的是,这样的战乱,他的一家百余口,全都平平安安。自己十几天来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这番相见,我相信,他们肯定有死里逃生的感觉,恐怕都要抱头大哭一场吧?(“甲午憩时门,临泉窥斗龙。东南出陈许,陂泽平茫茫。道边草木花,红紫相低昂。百里不逢人,角角雄雉鸣。行行二月暮,乃及徐南疆。下马步堤岸,上船拜吾兄。谁云经艰难,百口无夭觞。”)
这是他到徐州后写给张籍诗中所叙述的经过。这首诗,相当于韩愈的《北征》。是他有意向他崇拜的杜甫致敬的产物。只不过,在《北征》中,杜甫自始至终忧患重重,一颗心被家国的命运所紧紧缠裹。而他,所经历的战火、纷乱、不幸,被朋友间的友谊所冲淡。杜甫是自己经历了苦难,由己及人,想到了国家的苦难,从而一颗心几乎被忧患所浸泡;而韩愈,正因为经历了苦难,才倍加珍惜苦难过后的日子。所以,无论在开始,还是结尾,他所念念不忘地就是要与朋友们在一起,来共度这太匆匆的时光。
如在开始,他劈头告诉我们,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好,太值得好好珍惜,光喝酒哪能成,纯粹是浪费。我们还是抛了酒,好好谈谈,让这一天的时光在畅谈中过去,才不枉了这美好的太阳,还有这美好的夜。(“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尝。舍酒去相语,共分一日光。”)
而在最后,他又说,我每天都思念你,希望你能再度来到我的身边。你难道是听到了我的心声,竟然真地再度来到我的身边。(“日念子来游,子岂知我情?”)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05 21:31:30 +0800 CST  
张籍在长安进士及第后,听说韩愈已到徐州,便赶来与老朋友相会。这让刚刚经历了兵乱的韩愈是如何地欣喜呢?
他说,虽说我们分别的时间不算长,可经历的“辛苦”却已不少。他把前面自己这些天的经历一一告诉了老朋友,但目的却是告诉老朋友,这样的相会多么来之不易,不幸使友谊更加珍贵。
所以,他倍加珍惜。
他说,我们面对面坐着吃饭,我往往吃不饱,为什么呢,因为光听你说话了。而我们谈话的时候,就从来没有厌倦的时候。我们在一块的三十天里,每天都是从早上谈到深夜。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他们知道,那个终究要来的离别在等着他们。(“别离未为久,辛苦多所经。对食每不饱,共言无倦听。连延三十日,晨坐达五更。)
他说,现在,我的朋友中,两三个在长安做官,而孟郊、李翱也都在南方。相隔着茫茫万余里,啥时候才能相逢呢?现在,你又离我而去,我对朋友的思念,啥时候才能停止呢?(“我友二三子,宦游在西京。东野窥禹穴,李翱观涛江。萧条万余里,会合安可逢?淮之水舒舒,楚山直丛丛,子又舍我去,我怀焉所穷?”)
这和当年与孟郊分别一样,是不愿意离别,可又清楚知道,不得不分别的一种无奈、悲伤的心情。但韩愈的悲伤,和孟郊、李商隐他们的悲伤不一样,他的悲伤不会把你的心拉到底,不会让你对人生绝望。因为他自己从来不对人生绝望。
他接下来说的是,我现在已经三十多岁,身体也不大好,活百岁是不可能了。这似乎够悲观了,如果是李白,下一句有可能就是,去他妈的,我还是能喝一天美酒喝一天美酒,管它呢。如果是白居易,有可能要说,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但他说的却是,我还不用悲观,还有机会,高官显爵我还可以追求,我不会在这个地方待一辈子的。那意思就是,我们将来还会在长安相见的。(“男儿不再壮,百岁如风狂。高爵尚可求,无为守一乡。”)
张籍没安慰他,他倒安慰起张籍来了。
当然,一片“北征”的气象,一片深情厚谊最后落在了高官显爵上,真有点让人扫兴。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10 20:56:51 +0800 CST  
建言者

他到徐州后,先被当时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安顿在徐州符离睢河岸边住下来。也就是在这时,他的儿子韩昶出生,因为是在符离出生,所以,他给儿子起了个小名,叫符。
这多半是他为了纪念这段难忘的符离岁月。据他说,当时他的小日子过得不错,穿的衣裳一件也不少,吃的粮食也很多。手中有粮,心里不慌。他开始干什么呢?“闭门读书史”——这里的书,应该指儒家经典;史,不用说指史书。他这一闭门,从春天一直读到了秋天,相当于他的闭关修炼。(“仆射南阳公,宅我睢水阳。箧中有余衣,盎中有余粮。闭门读书史,窗户忽已凉。”)
他后来在一首诗中,同样回忆了这一段生活:他整天又是用黑笔在史书上做着评点,又是用红笔在经书上做着批注。只要看到不同一般的思想,内心就像猛然听到惊雷一般震撼,连忙把它们抄下来。这同样是一段“苦读”岁月,但其中看不到苦,看到的却是他徜徉在思想中的乐。也许是受到张籍、李翱等人的鼓励、激发,他开始为自己要写出不朽“著作”做准备吧?(《答张彻》“浚郊避兵乱,睢岸连门停。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渍墨窜旧史,磨丹注前经。义苑手秘宝,文堂耳惊霆。”)
可惜,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半年。半年后,他的“余粮”已不多。他必须为生计奔波。他准备离开时,张建封再度伸出了救援之手:他被张建封聘为节度推官,和在董晋幕府干一样的工作。他又得上班了。(《与孟东野书》“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我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11 20:43:49 +0800 CST  
上班之后,让他惊讶的是张建封幕府和董晋幕府工作制度大不一样。董晋是无为而治,管理松散,对身边工作人员和士兵,尽量随之顺之。而张建封并不,他对身边工作人员的要求非常严格。他给身边工作人员立了十余条规矩,这些规矩,应该是节度使幕府这种军政合一机构军事化管理的基本要求。其中一条,就是“自九月到第二年二月,晨入夜归,没有病,没有事,不得外出”。杜甫当年在四川严武幕府上,尽管严武是他的好朋友,他也得遵守这样的规矩。
但韩愈也许是在董晋幕府自由惯了,受不了这样的约束,便给张建封写了一封信,相当于一封抗议书。这在唐代幕府工作人员中,恐怕是唯一的一个。这一方面与韩愈不怕事,敢说话的性格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时幕主与幕僚特殊的关系有关。幕主与幕僚并非稳定的上下级关系,更多是一种主宾关系,合则留,不合则去。韩愈写这封信,多半报着“大不了走人”的念头。
所以他说,每个人,都有他做得到做不到的事。像晨入夜归这样的事,就不是我韩愈所能做到的。我要是压抑下我的性子,硬着头发去执行,那我非疯了不可。(《上张仆射书》“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
当年杜甫到华州任司功参军,刻板的工作制度,让他几乎发狂。(杜甫《早秋苦热堆案相仍》“束带发狂欲大叫。”)
而现在,韩愈面对更为严苛的规定,同样也要发狂。
还好,他们在这些工作岗位上时间都不算太长。
他说,你之所以选择我做你的幕僚,并不是因为我能够每天按时上下班,一定是因为我有其他可取之处。如果是因为我有其他可取之处,那么,我即使不按时上下班,我的可取之处依然还在,你不会因为我不按时上下班而不选择我。(“凡执事之择于愈者,非为其能晨入夜归也,必将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虽不晨入而夜归,其所取者犹在也。”)
这话说得就像绕口令一样。其实,他无非想说,你选我,是因为看中了我的才华,能力,而不是看中了我能按时上下班。但他偏不这么说。这样太直白,是现代人的说法。古代的知识分子们,都喜欢绕着弯子说,既让你明白是咋回事,又不点明,给双方留下面子和回旋的余地。
他接着说,下级对上级,不包办所有的事;上级对下级,不安排所有的事让他做。下级根据自己的能力来做力所能及的事,上级根据下级的能力来给他安排工作。他们做不到的,不强让他们做。所以,做下级的,也不得罪上级;做上级的,也不让下级抱怨。(“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任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于上,为上者不得怨于下矣。”)
这是一通上下级关系论。他说的振振有词,无非是告诉张建封,我有我的长处,也有我的短处。你要量才而用,用其所长,不能强求划一。否则,我只能“得罪”你,你也只能得到我的“抱怨”。
他还没完,他又把孟子搬了出来。孟圣人说过,现在的诸侯们为啥都差不多,没有特别优秀的,就因为他们都喜欢用那些听他们教导的,而不喜欢用那些教导他们的。(“孟子有云,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15 19:29:34 +0800 CST  
当然,他引孟子是为了说现在。他接着说,现在比孟子当年更差得远了。现在的领导,都喜欢用那些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的听话的人,不喜欢用那些有自己想法,坚持真理、道义的人。却不知道,哪些听话的人,只不过是为了自身利益;而那些坚持大道,坚持真理的人,却是为了公义。这个世界上,没有喜欢个人利益而真正爱他的君王的,也没有喜欢公义而忘记他的君王的。(“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
那意思就是,别看有些人平时一副听话的样子,其实,这些人的内心并不是真正的爱你,支持你;而那些有想法,坚持正道的人,反而是真正爱你,值得你信赖的人。
话外之音就是,我韩愈,就是这样一个表面上不听话,实际上是真正爱你,支持你的人。
当然,还有话外之音,那就是,你究竟是一个喜欢用听话、好利的人呢,还是一个喜欢用说真话,坚持真理的人呢?
这是步步紧逼啊,逼着张建封要表态,要对这事给个明确的说法。
他又说,你聘我做事,是因为咱俩有着老交情。(“愈蒙幸于执事,其所从旧矣。”)
什么老交情?也许张建封与韩愈父亲或兄长相识,也许是因为张建封与马燧关系非常好,爱屋及乌。当年孟郊考试失败后,韩愈曾写信给张建封推荐孟郊,在韩愈进入董晋幕府做事前,李翱也曾写信给张建封推荐过韩愈。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不算浅。
他之所以在这里提老交情,就是请张建封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答应他下面的这个请求,那就是改变晨入夜归的制度,而变为类似今天上午和下午两个时段上下班的制度。他的具体打算是:凌晨 3-5点上班, 9点下班;下午 3到5点上班, 7点下班。这样,既照顾了个人,工作也不耽误。(“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加待之使足以为名,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率以为常,亦不废事。”)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16 19:58:52 +0800 CST  
当然,他引孟子是为了说现在。他接着说,现在比孟子当年更差得远了。现在的领导,都喜欢用那些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的听话的人,不喜欢用那些有自己想法,坚持真理、道义的人。却不知道,哪些听话的人,只不过是为了自身利益;而那些坚持大道,坚持真理的人,却是为了公义。这个世界上,没有喜欢个人利益而真正爱他的君王的,也没有喜欢公义而忘记他的君王的。(“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
那意思就是,别看有些人平时一副听话的样子,其实,这些人的内心并不是真正的爱你,支持你;而那些有想法,坚持正道的人,反而是真正爱你,值得你信赖的人。
话外之音就是,我韩愈,就是这样一个表面上不听话,实际上是真正爱你,支持你的人。
当然,还有话外之音,那就是,你究竟是一个喜欢用听话、好利的人呢,还是一个喜欢用说真话,坚持真理的人呢?
这是步步紧逼啊,逼着张建封要表态,要对这事给个明确的说法。
他又说,你聘我做事,是因为咱俩有着老交情。(“愈蒙幸于执事,其所从旧矣。”)
什么老交情?也许张建封与韩愈父亲或兄长相识,也许是因为张建封与马燧关系非常好,爱屋及乌。当年孟郊考试失败后,韩愈曾写信给张建封推荐孟郊,在韩愈进入董晋幕府做事前,李翱也曾写信给张建封推荐过韩愈。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不算浅。
他之所以在这里提老交情,就是请张建封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答应他下面的这个请求,那就是改变晨入夜归的制度,而变为类似今天上午和下午两个时段上下班的制度。他的具体打算是:凌晨 3-5点上班, 9点下班;下午 3到5点上班, 7点下班。这样,既照顾了个人,工作也不耽误。(“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加待之使足以为名,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率以为常,亦不废事。”)
当然,在韩愈眼里,这只是这样做的一个好处。真正的好处还在后头:
天下的人听到你这样待我,都肯定会说,张大人这样重视人才,礼遇人才,不压抑人才,宽容人才,还到处称扬人才,这样厚待老朋友。(“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是也,必皆曰,执事之好士也如此,执事之待士之以礼如此,执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执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执事之厚于故旧如此。”)
也就是说,这样做,只有对张建封有更大的好处。或者说,这样做,是两全其美:工作没耽误,我也自在,你也落个重视人才的美名。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19 15:24:13 +0800 CST  

楼主:吴斯宁

字数:117316

发表时间:2017-01-08 22:4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3-03 09:03:5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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