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传:传道者

当然,在韩愈眼里,这只是这样做的一个好处。真正的好处还在后头:
天下的人听到你这样待我,都肯定会说,张大人这样重视人才,礼遇人才,不压抑人才,宽容人才,还到处称扬人才,这样厚待老朋友。(“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是也,必皆曰,执事之好士也如此,执事之待士之以礼如此,执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执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执事之厚于故旧如此。”)
也就是说,这样做,只有对张建封有更大的好处。或者说,这样做,是两全其美:工作没耽误,我也自在,你也落个重视人才的美名。
一般人到这儿,也就该打住了,但他不,他依然没完。他还想继续做思想政治工作。他有战国策士滔滔不绝的本事,也有思想政治工作者的不厌其烦。
他说,社会上的人还会说,韩愈就是这样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韩愈就是这样不谄媚当官做宰的,韩愈就是这样以自己的才华取得了幕主的礼遇,那么,韩愈将来就是为您死去也不会后悔。那意思就是,你以国士待我,使我得到了美名,我也当以国士报之。(“又将曰,韩愈之识其所依归也如此,韩愈之不谄屈于富贵之人如此,韩愈之贤能使其主待之以礼如此,则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也。”)
当然,话说回来,你不以国士待我,而是以一般人待我,让我和其他人一样,天天排着队进入幕府,排着队回去,不敢说真话,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那么,天下的人见你这样待我,肯定都会说,你用我,不过是看我穷,怜悯我,收留我,不让我饿死罢了,那么,我对你,就不是站在道义的立场上,而是看有利没利。如果是这样,你即使天天赏我千金,一年多次升我官,我虽然感恩,要让我说你是我的知己,那也是不可能的。(“若使随行而入,逐队而驱,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天下之人闻执事于愈如此,皆曰,执事之用韩愈,哀其穷,收之而已耳。韩愈之事执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一岁九迁其官,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于天下曰,知己知己,则未也。”)
那意思就是,你待我的方式,决定了我待你的方式。你不看重我的才华,不尊重我,那么,我对你,仅仅是一个得到了一碗饭的人对饭食提供者的感激,而不会把他当作自己的知音,知己。或者说,你是需要一个国士呢,还是需要一个一般的工作人员呢,你选择。
看看,他仅仅因为工作时间的问题,就说到了上级与下级相处之道,说到了如何使用人才,说到了尊严,说到了彼此的尊重,理解,相知,他是多么会拔高主题啊。
张建封收到这样的信,会是个什么感觉呢?会不会觉得他小题大做呢,会不会觉得他上纲上线呢?会不会觉得他为自己不遵守制度,搞特殊化而大找理由呢,会不会觉得他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呢?
反正,任何人处在张建封的地位上,收到这样的信,都不会太好受。毕竟,韩愈现在待的地方,是军队幕府。他此时的身份,是一个军人。试想,今天一个军事参谋、文书之类,给军事主官写信提出来,要单独对他改变作息制度,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19 15:25:15 +0800 CST  
@吴斯宁 2018-04-13 19:46:11
无奈之下的挣扎:一上宰相书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命”会这么“苦”:博学鸿辞科一次落选也就罢了,谁想又连考了两次,还是落选!
他的失望可想而知。
而现实也在步步紧逼:他的生活已到了饥寒交迫的地步。
此时,无论为了理想,还是为了生存,都不允许他坐以待毙。
无奈之下,他给当时的宰相写信求救。当时的宰相共有三个,叫赵憬、贾耽、卢迈。这三个人,早已淹没在历史的海洋中,除了研究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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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nb12121 2018-07-20 20:19:06
当初孙中山也曾投书自荐于李鸿章,很正常,没有这种气魄自信怎做得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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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干谒”,所谓投书贵人,在唐人也很普遍。但唐代的知识分子,对干谒行为持一种矛盾心理,既纷纷投身其中,内心又有所不甘,甚至倍受煎熬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21 08:20:37 +0800 CST  
反正,任何人处在张建封的地位上,收到这样的信,都不会太好受。毕竟,韩愈现在待的地方,是军队幕府。他此时的身份,是一个军人。试想,今天一个军事参谋、文书之类,给军事主官写信提出来,要单独对他改变作息制度,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韩愈不仅在这方面招人厌,他在其他方面同样没落上好。
张建封当时喜欢骑马击球,许多人提意见,认为他这么大领导,不应该参加这种活动,免得一不小心摔下马来,或被球击伤面目。但张建封并不把这些话当回事,该打照打,我行我素。
而韩愈也凑热闹,给张写了一封信,同样是劝张不要打球。理由据他说,和别人不一样。只是他的理由今天看来挺可笑:马这样跑个几年,就废了,人还用说?人的五脏之间联系很少,无论坐或站,五脏都悬垂在胸间,整天骑着马跑来跑去,太危险了。那意思就是,你这样骑马跑上几年,即使不摔下来,那迟早也得废。(《上张仆射第二书》“凡五脏之系络甚微,坐立必悬垂于胸臆之间,而以之颠顿驰骋,呜呼,其危哉!”)
这样的话,反映出他对人体结构、生理常识的了解相当有限。而且,当时军队骑马击球,相当于今天的军事训练,军事主官参与军事训练,是他的职责。而韩愈对此不是不清楚。他在同样也是写张建封打球的一首诗中说,骑马击球,并不是游戏,而是为了军训备战。但是,作为一个堂堂节度使,你的职责不是参与训练,而是稳坐军中账,制订战略谋略之类。要管宏观,不要管微观。(《汴泗交流赠张仆射》“此诚习战非为剧,岂若安坐行良图。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
但多半是写诗没达到目的,他便又写了这封信,直截了当给领导提建议,当然也是出于“爱护领导”的目的,希望他不要参加这样“危险”的训练。
心是好心,但未必会起到好效果,这要看他遇上的是什么样的领导。
“遗憾”的是,他遇到的是张建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据史书记载,张建封自小就“慷慨尚气”——不拘小节,敢想敢干,敢作敢为,豪迈,大气,讲义气。如果他遇到李白这样的诗人,多半会特别欣赏。他在徐泗濠节度使任上十年,尽职尽责,亲力亲为,结果是“一军大治”——“大治”这样的结果,没有以身作则是不可能出现的。张建封亲自参加骑马击球,并不是他不知道其中的危险,也并不是他不去钻研军事谋略,而是他知道,他参加这样的活动对全军军事训练所能起到的示范带动作用。他比韩愈更清楚怎么当领导。(《新唐书·张建封传》“慷慨尚气”,“治徐凡十年,躬于所事,一军大治。”)
这样的建议送上去,又会让张建封怎么想?会不会认为他迂腐,书呆子一个呢?会不会认为他只会写写文章,不足与谋大事呢?
韩愈对张建封很失望,但张建封多半对韩愈也很失望。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23 18:22:27 +0800 CST  
行者

一年后,他写信给孟郊,说自己在徐州,一年来默默无闻,无所作为。也就是说,他多半受到了张建封的冷遇。(《与孟东野书》“默默在此,行一年矣。”)
这是可想而知的结果。
他在写给侄子的诗中说,他在张建封幕府做事,是“卑栖”——是指自己地位低下呢?还是指自己不受重用呢?反正不满意。并说,他的钱都花完了,也没有什么客人来,自己住的巷子整天空荡荡的。难怪张籍来了,他那样高兴呢?多半是幕府中人以及徐州城的其他知识分子,一看主要领导不喜欢韩愈,也就自然而然冷落他了。(《赠族侄》“今者复何事?卑栖寄徐戎。萧条资用尽,濩落门巷空”)
他在幕府中,不知不觉成了边缘人。
他在写给孟郊的信中说,在徐州,我说话有谁听呢?我写诗有谁唱和呢?我的话没人听,我的诗没人和,我整天一个人上班下班,没有什么朋友,成了“独行者”,我的观点,就更没有人支持了。(《与孟东野书》“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是非无所与同也。”)
他的孤独可想而知。
所以,这一年里,他心理上始终处于一种痛苦徬徨的状态。
他说,我不工作吧,没有薪水,没办法生存;出来工作吧,又不胜任工作。他说他不胜任工作,多半还是指人事关系的不融洽。或者说,这不过是反话,不是不胜任工作的问题,而是没有什么重要工作可做的问题。(《从仕》“居闲食不足,从官力难任。”)
他说,不论是在家闲着,还是出来做官,都不符合他的本性。所以,他这一生得到的常常是痛苦。(《从仕》“两事皆害性,一生常苦心。”)
他不得不为衣食而出来工作,而工作,带给他的却只有痛苦。他该怎么办?
他说,每天晚上回到家中,他总是惆怅不已,叹息不停。他觉得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但又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物,并不仅仅是现在这样。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从仕》“黄昏归私室,惆怅起叹音。弃置人间世,古来非独今。”)
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吗:不要抱怨,你在什么时候,都会是这样的遭遇。这也许也是他能在这儿工作一年多的原因:走到哪儿,你还不是一样的遭遇吗?他们能理解你吗?能重用你吗?
这是他对自己的一个自我定位。是他知道过高世同嫌呢?还是他没有找到下家,暂时这样安慰自己呢?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26 08:12:12 +0800 CST  
独行者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26 08:12:42 +0800 CST  
@乔三先生 2018-07-27 18:49:52
《从仕》:黄昏归私室,惆怅起叹音。弃置人间世,古来非独今。
这样的诗,脱离了韩愈的千年光环,算好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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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诗,当然不算好诗。但它具有资料价值,特别是研究韩愈时,可以作为他的日记一类看,当然,也不可全信。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7-28 09:41:18 +0800 CST  
他在同一时期的另一首诗里,表现出的痛苦情绪更为严重。
他说,时光就是这样飘飘而逝,我却不知道什么是人生的快乐。
那意思就是,我的人生中只有痛苦。当然,其实,他只是想说,更痛苦的是现在。
我想离开这儿,却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
其实更主要的是,离开了,一大家子的吃饭怎么办?
什么时候我的身上才能长出巨大的翅膀,乘着风,奋飞出宇宙,离开这尘世,什么死与生,什么哀与乐,都统统抛到一边去;什么是与非,什么得与失,都交给那些闲人去管吧。(《忽忽》“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
齐死生,等浮云,这样的思想在韩愈一生中,真是少见之极。可以想橡,他当时思想波动有多大。
当然,越是说要把哀乐统统抛到一边去,越是抛不开,放不下。他这只能是一时的愤激之词。发泄完了,该上班还得上班。
在这儿呆了一年后,他动了离开的心思,他给孟郊的信上说,他准备辞职,干什么去?遨游江湖去,享受江湖的自由自在去。(《与孟东野书》“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
当然,他也就是说说而已,就像当年他给宰相写信,说他要去做农民一样,当不得真。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8-02 19:25:59 +0800 CST  
进还是退

有意思的是,就在这一时期,他接到李翱的来信,劝他到长安去发展,寻求机会。他的态度是:拒绝了。
他说了下面这一大堆理由:
一是在长安无法生存。他说,他家本来就穷,加上汴州逃难,衣服也没有了,过日子的东西也没有了。这和他前面所说的“箧中有余衣,盎中有余粮”大不一样。哪个更符合真实呢?反正,他心情好的时候,衣也不缺,粮也不缺;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衣也缺,粮也缺。或者,是因为衣也缺,粮也缺,才导致了他心情不好?
他接着说道,我现在一大家子三十多口,抛下他们,我一个人去长安,我做不到;把他们都带上,一块儿去长安,我也做不到。这种情况下,我又有什么办法?你又能有什么办法?言下之意就是,我现在还只能在这儿待着。(《与李翱书》“仆之家本穷,重遇攻劫,衣服无所得,养生之具无所有,家累仅三十口,携此将安所归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将安以为我谋哉?)
二是此时入长安对他没有什么好处。他说,像你这样的朋友,都不一定非常了解我,那些长安的达官贵人们能了解我,赏识我吗?以我现在的地位、名声,跑到长安去,即使天天奔走于那些公卿之间,和他们讨论,我们能说到一块吗?
他不是想当然这样随便说说,而是有着惨痛的切身经验。他说,我以前在长安待了八九年,没有什么依靠,天天靠求人度日。当时还不觉怎么样,现在想起来,就像疼痛过后想起那时疼痛的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来面对自己了。现在,我年龄也大了,让我再次去长安,奔走于权贵之门,伺候他们去,我实在是做不到。(“此一事耳,足下谓我入京城有所益乎?仆之有子,犹有不知者,时人能知我哉?持仆所守,驱而使奔走伺侯公卿间,开口论议,其安能有以合乎?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今年加长矣,复驱之使就其故地,是亦难矣。”)
三是在各方面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他即使到长安,也一样会无所作为。他说,你现在之所以让我去长安,不就是因为,长安有皇帝,有公卿,谈论、研究儒家思想的知识分子也多,我可以就近接触他们。其实不然,以我现在的地位,整天奔走于他们间,我这个人,我的思想,最终能让皇帝知道吗?能让天下的百姓知道吗?本来了解我的人就少,了解我进而真心爱我而不是忌妒我的人更加少。我此时自身能力还有限,又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追随,这样我能做出什么成就来呢?他认为他现在“力不足”:能力水平还不足以在长安立足;“势不便”:目前的形势对他也不利。所以,他不能去长安。(“所贵乎京师者,不以明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下,布衣韦带之士谈道义者多乎?以仆遑遑于其中,能上闻而下达乎?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爱不相忌者又加少。内无所资,外无所从,终安所为乎?嗟乎!子之责我诚是也,爱我诚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自尧舜以来,士有不遇者,无也?子独安能使我洁清不洿,而处其所可乐哉?非不愿为子之所云者,力不足,势不便故也。”)
四是他并不是舍不得离开徐州,而是为了生存,不得不呆在徐州。他说,我在徐州,难道是因为有“大相知”——特别好的知己吗?非也!我在这儿,整天像条狗一样,跟着别人排着队去上班,饿了吃,饱了玩。这就是我整天过的日子!我之所以待在这儿不离开,是因为张建封对我还是不错的,只是他对我的欣赏少,更多的时候,还是不真正了解我。我难道真喜欢这个地方吗?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不得不待在这个地方。
什么苦衷呢?他解释说,当年孔子称赞他的弟子颜回说,颜回就是只有一碗饭,一瓢水,这么简陋的条件,一般人都愁得受不了,他也能过得快快乐乐。可是,他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他说,颜回最起码还有孔子这样的圣人可以追随,而且,还有饭吃,有水喝,他能做到怡然自乐,这不是很容易吗?像我,没有可以跟随的人,没饭吃,没水喝,也没有什么谋身的技能,那么,饿死的可能,不是随时可有吗?(“仆于此岂以为大相知乎?累累随行,役役逐队,饥而食,饱而嬉者也。其所以止而不去者,以其心诚有爱于仆也。然所爱于我者少,不知我者犹多,吾岂乐于此乎哉?将以有所病而求息于此也。……孔子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彼人者,有圣者为之依归,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哉!若仆无所依归,无箪食,无瓢饮,无所取资,则饿而死,其不亦难乎?”)
当然,他说来说去,其实无非是告诉李翱,长安目前还不能去,这份工作还不能丢。
其实,此时的他真是进退两难,到长安去,生存发展都有问题;留在徐州,他又郁郁不得志,憋闷难受。
他该怎么办?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8-06 19:03:27 +0800 CST  
@鲸吞扶桑核平米国 2018-08-09 17:01:21
我讲话不好听,感觉楼主写作不简练,喜欢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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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我确实喜欢抒情,原因很简单,一,我不想用学者的写法来写我笔下的人物;二、我所写的都是诗人。三、他们的抒情带动影响了我的抒情。四、我本身也是个喜欢抒情的人。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8-10 16:41:24 +0800 CST  
@鲸吞扶桑核平米国 2018-08-09 17:03:39
楼主可以用简练的文字总结一下韩愈的思想,或者楼主以为的韩愈对儒家思想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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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韩愈的所谓思想倒是兴趣不大,我写的毕竟不是思想家韩愈。这本部本就是我计划的唐诗传的一部分。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8-10 16:43:08 +0800 CST  
我是谁

韩愈三十二三岁时,奉张建封之命“朝正于京师”——地方官正月入朝觐见皇帝——他作为张建封的“朝正使”来到了长安。这是他第二次进长安。(《欧阳生哀辞》“十五年冬,余以徐州从事朝正于京师。”)
这一次在长安,他的心情同样不好。
当年和他一块考上进士的欧阳詹当时正任国子监四门助教——大致相当于今天大学副教授或助教——一见韩愈来到长安,听说他还在徐州幕府混日子,就准备率他的学生到宫中集体请愿,请求皇帝任命韩愈为四门博士——相当于今天的大学教授。
如果这事成了,那么,韩愈的境况就会大为改变。
可惜,当时,国子监发生了刑事案件,集体请愿的事就搁了下来。(《欧阳生哀辞》“詹为国子监四门助教,将率其徒俯阙下举余为博士,会监有狱,不果上。”)
此事虽没成,但他对欧阳詹是充满感激的。他后来在给欧阳詹写碑文时,专门提到了这件事,并说,欧阳詹作为一个地位低下的四门助教之所以敢于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一片要帮他的真心。他给欧阳詹写了一首叫《驽骥》的诗。用今天的话说,就叫《劣马与骏马》。在诗里,他称欧阳詹是“同心子”——和我同心的人。(《欧阳生哀辞》“观其心有益于余,将忘其身之贱而为之也。” 《驽骥赠欧阳詹》“寄诗同心子,为我商声讴。”)
他说,你看那些劣马,市场上买的人咋那么多?不就是因为它们力气小,容易驾驭;价格低,容易成交吗?那些劣马渴了,也不过喝一斗水,饿了也不过吃一把草。可就是这些家伙,你看看它们,挡在大路上,伸着脖子嘶鸣个不停,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驽骥赠欧阳詹》“驽骀诚龌龊,市者何其稠?力小苦易制,价微良易酬。渴饮一斗水,饥食一束刍。嘶鸣当大路,志气若有余。”)
这不用说是拿劣马来说社会现象。世上就是有那么一批人,才能有限,要求不高,自我感觉良好,还往往受欢迎。韩愈看不惯,又不能直接骂。那不是知识分子,尤其是诗人的骂人方式。他和李白一样,只好拿动物说事,出出胸中这口闷气。
说完了劣马,他说骏马。不用说,他是把自己摆在骏马行列的。
他是怎么说骏马的呢?
那些骏马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自认为没有什么可以与它相比。那意思就是天下第一,或者说独一无二。这多半是韩愈内心的自我评价。可这样的话,也不能直接说出来。骂人,不能直接骂;夸自己,尤其是夸得会让别人听了有可能不舒服的,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像李白那样在文章里把自己夸成一朵花的人,毕竟不多。
你把这样的骏马拉到市场上去,那些买马的人在它面前却停也不停。试着问问价吧,嘿,竟然要用堆成山的黄金才买得来。
一方面是价值连城,这是骏马的自我评价与认定,也是他真实的价值。他告诉世人,他不会随便降低身价;一方面却是无人识货。他在焦虑,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碰见自己的伯乐呢?
难怪后来他要感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其实,这样的感叹几乎持续了他一生。他就是一匹千里马啊,可就是没人识货。一群有眼无珠的家伙。可就是这些家伙掌握着他的命运。此时,他的心中,会不会泛起一股悲凉呢?
那你能跑多远呢?他的回答是“咫尺视九州”——眨眼间就可以跑遍九州。
这样的回答多自信,多豪迈。
当然,这样的马不仅是价高,能干,他的要求也高,所谓一份价,一份货;所谓才高脾气大:它饿了要吃玉山的禾苗,渴了要喝甜甜的清泉水。试问这个世界上,谁能驾驭这样的神马呢?
韩愈的回答是“旷世不可求。”——整个世界上也都找不出这样的人来!
他对这个世界绝望了吗?
没有,他这仅仅是自负,以及愤愤不平。(“骐骥生绝域,自矜无匹俦。牵驱入市门,行者不为留。借问价几何?黄金比嵩丘。借问行几何?咫尺视九州。饥食玉山禾,渴饮醴泉流。问谁能为御?旷世不可求。”)
让他气闷的是,不但那些“买马”的不识货,连那些劣马也对骏马冷嘲热讽开了:
你们这些号称骏马的家伙,你们羞不羞,都快饿死了,还在这儿吹牛。你真有能力,早被人重用了;你真有道德,早被人称扬了。说什么时代不对,命不好,纯粹是为自己找理由。你们没人用,都是自找的。(“驽骀谓骐骥,饿死余尔羞。有能必见用,有德必见收。孰云时与命,通塞皆自由。”)
这简直是燕雀在嘲讽鸿鹄,家狗在嘲笑老虎。
而骏马是什么反应呢?
它只管一句话不说,垂了头,来来回回的走着。(“骐骥不敢言,低徊但垂头。”)
他的原话是“不敢言”。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说法。面对这样的指责,作为骏马代言人的韩愈,该不该回答呢,该怎么回答呢?你是在用人生的价值,人生的理想支撑自己。而他们,却是拿着现实的大棒在教训你呀。
面对这样无奈的现实,他还能说什么呢?这些劣马的话不正代表了这个社会普遍流行的认识吗?你扭转得了整个社会的认识吗?或者更准确的说,你改变得了目前的现实吗?
他改变不了。所以,面对这种指责,就像面对顽固而又强大的现实一样,他只能选择沉默。
对此,他很清楚。他说,现在社会上的人们,普遍看不上骏马,而把那些劣马当成是骏马,捧得高高的。这是一股普遍的社会空气,大家都习以为常,只有我感慨不已:为什么人的才华与命运这么不匹配呢?(“人皆劣骐骥,共以驽骀优。喟余独兴叹,才命不共谋。”)
他心中充满了困惑。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8-16 09:00:16 +0800 CST  
@乔三先生 2018-08-24 19:56:54
千载唐风下,尤思欧阳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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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乔兄对欧阳詹这么感兴趣。其实细想想,欧阳身上具有一种天生的伯乐精神,对人才,不但没有丝毫私心杂念,更没有所谓的妒忌、排挤,而是不遗余力地四处推荐,惜才爱才到了抛弃小我,不计后果的地步,这却是让人感动的。这样的人,从古到今有多少呢?难怪韩愈感激,兄为之感慨。我对这个人挖挖掘不深,甚至只是草草带过,远不及兄在微信中所写深入。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8-28 19:49:24 +0800 CST  
而在京城,他与那些达官贵人的交往,同样令他失望。
他回到徐州后,回忆了他在京城的活动。
当时他交往的不乏达官贵人,也不乏社会名流。他受到了他们的热情接待,可在与他们的交谈中,他发现他们说的,都是“正确的废话”,他发现不了他们话中有什么毛病,可他心里很清楚,他们说的,都是“皮毛”,都是客套话,都是流行语,没有深刻的,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而他心中有多少话想与他们说,有多少观点,想与他们交流呀。但他最终是什么也没有说。有用吗?望着他们那饱食终日,满面泛光的脸,他一声不吭了。(《归彭城》“昨者到京城,屡陪高车弛。周行多俊异,议论无瑕疵。见顾颇异礼,未能去毛皮。到口不敢吐,徐徐俟其巇。”)
在来京城前,他对他们还是抱有一定希望的。在给李翱的书信中,他也承认,京城研究学问的知识分子多,他愿意从他们身上学到新的东西。只是,他当时顾虑的是,这些人不会认可他,认可他的观点。
但现在,现实中一接触,他惊讶的,不是观点的不同,而是他们的浅薄,是他们对现实的隔膜与冷漠。
在他来京城的上一年,淮西吴少诚造反,今年二月,讨伐叛军的政府军连连失利;而前年,关中大旱,死了多少老百姓,而又有多少老百姓还饿着肚子,挣扎在死亡线上;去年,洛阳黄河决堤,多少老百姓被淹死。而这些京城的官员们、知识分子们,竟然提都不提,什么国家的安危,什么百姓的生死,对于他们,那是远之又远的事。难道他们就没想到,这些人的死亡与他们有关系吗?他们的冷血、冷漠让他不寒而栗。(“天下兵又动,太平竟何时?訏谟者谁子?无乃失所宜。前年关中旱,闾井多死饥。去岁东郡水,生民为流尸。上天不虚应,祸福各有随。”)
他说,在来京城之前,他就想把这些事情向上反映,可却没有接近皇帝的机会。他写了专门的文章,可以说是披胆沥胆,充满血泪,希望皇帝能成为尧舜一样的圣君,希望皇帝也能像尧舜一样招揽天下英才。这让我想起杜甫当年的政治理想。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多么相似。尽管在诗上,韩愈对李杜同时推崇,但在政治思想上,他和杜甫离得更近一点。
他的文字是那样有感而发,直接,激动人心,但写完后,他读了一遍,就开始觉得哪儿不对劲,再读就开始怀疑自己:我这是不是像那个故事中的农民一样,觉得芹菜好吃,就以为皇帝没吃过这样的美味,要把它献给皇帝呢?是不是这样的内容早有皇帝身边的那些左膀右臂们汇报了,早有了好的解决办法了?我这是不是瞎操心呢?最后,他把这样的话压在了心里。只是这样的疑惑,一直没有消除。(“我欲进短策,无由至彤墀。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上言陈尧舜,下言引龙夔。言词多感激,文字少葳蕤。一读已自怪,再寻良自疑。食芹虽云美,献御固已痴。缄封在骨髓,耿耿空自奇。”)
我想,他到京城,除了“朝正”外,也是抱着借此机会验证自己的想法或消除自己困惑的目的的。
可现实中的官员们、知识分子们却是这样的德性。
他失望了。不是一般的失望。
像韩愈这样的底层或外省的没有多大名气的大知识分子,尽管清楚自己的力量,可他对外部的力量并不是太清楚,往往对京城抱有一种幻想,认为那儿高手云集,认为他们也像自己一样博览群书,怀抱着理想,忧心于现实。
而现在,他知道了。
他只能失望,痛苦。
他说他回到徐州后,就像失去配偶的雌鸟一样,充满了孤独。(“归来戎马间,惊顾似羁雌。”)
原来以为在徐州没有知心朋友,现在才知道,即使在京城,也同样是没有知心朋友。
每天依然是被别人猜忌欺负,他有时候整天一句话也不说。(“连日或不语,终朝见相欺。”)
长安不舒心,徐州更不舒心。不信任,互相提防,猜疑的空气弥漫,他几乎是处处碰壁。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有话向谁说去?
一有空就骑了马,到茫茫旷野上去散心。(“乘间辄骑马,茫茫诣空陂。”)
只能与茫茫天地相交流了,只能在茫茫天地中消解自己的苦闷了。
有喝酒的机会,就喝个大醉。你们知道我是谁吗?(“遇酒即酩酊,君知我为谁?”)
我是谁?我是那个要给整个社会打清醒针,要给整个社会指方向的人吗?是还是不是?如果是,为什么我还困在徐州,被人排挤猜忌,无所作为?如果不是,为什么我又清楚地认识到我的使命,而因我的使命不得完成而痛苦呢?
只能醉,只能一醉解千愁。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8-28 19:52:13 +0800 CST  
第四章:文体家

马球与围猎:新的叙述

在这一年的五月,也就是他从长安回来后不久,他就离开了张建封幕府。
他是带着失意,甚至痛苦离开的。
当然,如果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他倒要感谢这段岁月。
他的诗创作,正是在这里,在这时,出现了新的东西。
这里的新,一是在题材上,二是在写法上。比如他写到了别人很少触及的军队中的打马球。这是他观看张建封击球后的收获,尽管他的目的是劝说张建封不要沉溺于打马球,而应平定叛乱去,但他写得太精彩,以致于我们这些今天的读者都想下场试一试。(《汴泗交流赠张仆射》“此诚习战非为剧,岂若安坐行良图。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
在这首诗里,他就像一个球场解说员一样津津有味地给大家作着解说。
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千步平如削。
观众朋友们,即将开始的马球比赛将在徐州军区运动场举行。该运动场位于徐州城西南角,西临汴水,南傍泗水,不仅地理位置好,而且占地面积大,足有千步之广,更重要的是,它的地面平整如镜,就像刀削出来的一般。
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腾树赤旗。
大家也许注意到了,运动场并不是敞开的,而是三面围墙。墙不高,你如果不是军队中人,完全可以站在墙外观看比赛。你会看到,运动场四周插满了红旗,而咚咚鼓声也随即在耳边响起。朋友们,注意了,这是马上要开赛的前奏。
新雨朝凉未见日,公早结束来何为?
观众朋友们,因为刚刚下过小雨,天还未完全转晴,太阳也还未出来,此时的天气还有点凉。但风雨丝毫也阻挡不了张建封大人的热情,大家看,他早已收拾穿戴好了,骑马来到了球场上。我要向大家说明的是,张大人是马球运动的忠实爱好者。他来徐州十年间,几乎参加了所有的马球比赛。没有他的亲身参与,就没有徐州马球运动的兴盛。
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
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两队人马都已披挂整齐,准备完毕,马上就要分出个高低胜负。你们看,连他们坐下的骏马们都有点等不及了,不停地弹着蹄子,跃跃欲试着,准备着开始的这一刻。
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
按照惯例,由张建封大人开球。只见张大人高高举起了击球仗,猛地一挥,球像惊着了一样,飞了出去。这等于是冲响了冲锋的号角,球场上立马涌动起来。马匹奔跑着,马上的人们喊叫着,击球杖不断地挥击着,只见球一会儿飞到了这儿,一会儿飞到了那儿。看吧,整个球场上,满是牛尾巴做成的马鞭子在闪动,再不就是黄金色的马笼头晃动,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弛。
让人大饱眼福的一幕来临了。快看,球滚到了张大人左侧,这对张大人来说,可是相当不好打呀!只见张大人侧过身子,一只手抓住了马鞍,钻在了马腹下,另一只手,挥动着击球杖,以闪电般的速度,把球打了出去,那球在空中,就像神珠飞弛一般,向着球门呼啸而去。
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
这是多么高难度的动作,这里面包含着多少的技巧,更体现着多大的勇气和胆气呀。球进了!简直是奇迹!四面的欢呼声雷声般响起。这是战士们发自内心的欢呼,他们在为主帅的精彩技艺、非凡胆气而尽情欢呼。
这种对某一生活场景的细致描绘,让我们想起了在他之前岑参笔下大漠戈壁上的战斗,以及那如同千树万树梨花般盛开的大雪;想起了杜甫笔下公孙大娘的舞蹈、曹霸的绘画,甚至想起了李颀描写音乐的篇章。他肯定从前辈的作品中,得到了启发,但他却把自己充满豪气的笔对准了世俗场景。尽管这种对准,多半是无意的。他并不像岑参那样,在军幕中觉醒,与边疆融为一体,从而一发而不可收。他只是偶尔碰到,随手写下而已,这也是他这样的诗很少很少的一大缘故。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9-06 20:29:28 +0800 CST  
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这样的作品,他幸亏还有《雉带箭》。这对他郁闷的幕府生活真是一大补偿,对于他后来那些拗口难读的诗作也未尝不是一种平衡。
这是一首描写打猎的诗。这种题材在他以前的诗人那里,不知写了多少,也不缺乏经典的作品,比如王维的《观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劲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但在他的笔下,这同样的事,写出来的味道却大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在写法上,他完全与王维他们不一样了。
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
原野的远处,有火光静静地闪烁,这是农人在烧荒还是为打猎专门放的火?而天空中,老鹰盘旋着,下面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跑不过它的眼睛。藏在草丛中的野鸡从这片草丛跑到那片草丛,时出时没,不用说,它一面害怕着逼近的野火,一面却又提防着那空中的老鹰。
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张建封将军发现了这一情况,慢慢向野鸡靠近。张将军为了展示他的箭术,并不急于开弓,只见他稳住了马,拉满了弓,静静地等待着时机。
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
将军的随从慢慢地围上来,对这片草丛形成了半包围。 那只野鸡肯定也感受到了漫延而来的杀机,开始惊慌逃蹿起来。而张将军,早已拉满的弓此时不再等待,嗖地一声,一只利箭飞出去,射中了野鸡。
冲人决起百余尺,红翎白镞随倾斜。
那只野鸡中箭后,仍作着垂死的挣扎,它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竟然冲人而来,飞起了百余尺远。只见空中,红色的羽毛(是羽毛本身的颜色还是被鲜血浸透?)慢慢飘落。随即,那只白色的长箭随着它的身体倾跌下来。
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
此时,张将军纵马向前查看,只见那只野鸡五色的羽毛披散着,一动不动,不由仰天大笑,而随从们也都纷纷夸赞将军好箭法。
在这里,他是典型的“现实主义”,甚至“自然主义”:他只写他看到的。他过滤去了一切的想像、比喻,也砍掉了所有的典故,更没有后来他诗中的买弄。当然,写作的过程,也是一个对现实筛选的过程,哪些写,哪些不写,他心里很清楚。他已经从前辈,特别是杜甫那里,获得了相当丰富的经验。当然,谁要和他谈写作技巧之类,他多半会不屑一顾。大作家只重道,不重术。或者说,有了道,术也自然随之而生。
这里,体现出了他作为一个大诗人、一个大文章家的叙述能力。他能在短短的篇幅内,把一场活动,一个场面,绘形绘声地呈现出来。这一点,他和王维他们那些盛唐诗人非常像,但王维是唰唰几笔,勾勒式,点到为止;而他却是大笔涂抹,能具体尽量具体。王维是神韵派,重韵味、回味,给你留下足够的想像空间,透过文字,你看到了远远大于文字的世界,相当于海明威的写法;而他是巴尔扎克的写法,力求穷形尽相。他的文字就等于他的世界。他的文字已设定也限定了你的想像范围,你不需要在他的文字之外去想像。
或者说,王维使用的是远镜头,快镜头,貌似在写事,写景,终归在抒情。你最初看到的是画图,最后激荡的是感情;而他使用的是远镜头,慢镜头,让每一个动作、表情,都很清晰,你最初看到是画面,最终看到的也是画面。抒情,隐藏不见了。
这也可以说是盛唐与中唐的不同。
但不论如何,各有各的味。从这一点来说,韩愈确实是一个不愿亦步亦趋的大师傅。别人嚼过的馍,再好吃,他也吃不进去。
他只愿吃自己蒸出来的馍,尽管这种馍不一定比前面的好。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9-07 14:22:21 +0800 CST  
等待中的苦闷

就在他离开徐州后不久,张建封去世,徐州像当年韩愈待过的汴州一样,随即陷入了兵乱。他是因与张建封关系紧张,还是因为看到了动乱的苗头,而提前离开徐州的,现在已难以确定。但无疑,他是幸运的,他再一次提前离开了动乱的漩涡,免掉了一次大灾难。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真是福星高照。
他再度回到了洛阳。这是他当年进入汴州幕府前的居住地。而现在,经过几年的汴州、徐州幕府生涯后,他又回到了当年的出发点。
他无法不感慨。
他写了一篇《闵己赋》。顾名思义,就是怜悯自己的意思。
他起头就说,我悲伤。这是给情绪定调子。当然,他的悲伤和一般人的不一样,他悲伤的是比不上古人。
看看,他比的对象,啥时候都是古人,都是那些古代伟大的人物。当代的人物,没有人值得他追随,也就没有他可以相比的标杆。
但接下来,他说的是,也许是时势使然吧。古代伟大的人物,是因为当时的时势造成的,那么,我呢,之所以比不上他们,也是时势造成的吗?
拿一个时势出来,自己的悲伤就可以减少甚至可以消除吗?不,我的悲伤正源源不断,未有终止。
怎么办,只好写篇文章来发泄。(“余悲不及古之人兮,伊时势而则然;独闵闵其曷已兮,凭文章以自宣。”)
他是写文章的高手。他知道写文章有安抚情绪的作用。也正因为此,我们才看到了这篇文章,才得以了解他当时的情绪、思想动态。
前面算是文章源起的交待。可一进入正文,第一句,他就告诉我们的是,颜回只要有一碗饭,一瓢水,就可以过得怡然自得。这些,不过是生活小事,却得到了孔子的赞叹。其实在我看来,吃得差一点,喝得差一点,住得差一点,都完全不影响心情平静地度过一生。只要有圣人可以追随,什么艰难险阻不能怡然度过呢?(“其颜氏之庶几兮,在隐约而平宽。固哲人之细事兮,夫子乃嗟叹其贤。恶饮食乎陋巷兮,亦足以颐神而保年。有至圣而为之依归兮,又何不自得于艰难。”)
这是他一贯的观点。他并不认为颜回有什么了不起。或者说,他如有那样的条件,他会很容易成为一个像颜回那样的人。在写给李翱的信中,他就道出了这一观点。在这里,他不过是重申而已。
我们关心的是,他为什么要反复地这样说?
这与他此时的生活困境有关。
他离开了幕府,一方面是离开了他所厌恶的充满猜忌的环境,另一方面也使他失去了经济来源。
在给别人的书信中,他说自己住的地方特别偏僻荒凉,无论是野草,还是树木,发疯一般生长,茂密异常。家里没有驴马,也就不怎么出门,与外界基本上处于隔绝状态。(《与卫中行书》“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
说得多少有点夸张,但试想,一家三十多口整天嗷嗷待哺地望着他,他会是什么感觉,什么心情?
他无法做到怡然自得。他之所以认为颜回做到的都是“细事”——区区小事,并不是什么难做到的事,就是因为,此时,他没有颜回怡然自乐的基础——生存的来源,还有思想上的导师。
他继续说,我现在处于昏暗的摸索之中,没有什么可以互相帮助的朋友,而一直激励我前行的孔孟等人,却又离我是那样地远。(“曰,余昏昏其无类兮,望夫子其已远。”)
他意思就是说,我不能像颜回那样亲聆圣人的教导,只能在黑暗中自我摸索。
他打了一个比方,说自己就像坐在船上,准备出发,可望着漫漫的江河,却不知道到哪儿去。究竟哪儿才是我的归所呢?(“我行舟楫而不识四方兮,涉大水之漫漫。”)
这是形象化的说法,可以说是对自己昏暗中摸索,有前行的动力,却缺乏前行的指引的进一步阐发。
我勤奋地学习祖先所传下来的美好思想,虽然已开始向思想的大道进发,只是,让我伤心的是,和我同行的都有谁呢?(“勤祖先之所贻兮,勉汲汲于前修之言。虽举足以蹈道兮,哀与我者为谁。”)
他现在的悲伤是一个暗夜中孤独前行者没有同行者的悲伤,是“荷戟独徬徨”者的悲伤。
现在,大家舍去了大道,忙于追逐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什么是“是”,什么是“非”,都已经分不清了。睁眼望去,茫茫大地,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奔走的人,我更不知道,他们哪些地方值得我留恋,值得与我同行了。(“众皆舍而己用兮,忽自惑其是非。下士茫茫其广大兮,余壹不知其可怀。”)
这几乎可以算是他对没有同行者的解释。是他对这个社会,对这个社会中的人们失望吗?还是这更激发了他前行的勇气:不是没人愿意与他同行,而是他们的思想境界无法与他同行。他已远远超越了他们。他只有孤身前行。这几乎就是他的命运。
他说,他写这篇文章是为了悲悯自己,而在行文至此,他有没有产生一种对广大人类的悲悯呢?
我现在来到了洛阳,相当于过起了隐居生活,但并未完全安顿下来,生活随时有陷入危险的境地。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念念不忘坚持大道呢?(“就水草以休息兮,恒未安而既危。”)
他告诉我们,这是他的“天命”。这是唯心的说法吗?这样的说法为什么在他的诗文里反复出现呢?我们今天不说“天命”,而是经常说“历史使命”,是不是同样的意思呢?(“久拳拳其何故兮,亦天命之本宜。”)
好与坏,安与危,它们都是相对立而存在,有得总会有失。君子有时候,也会处于困顿之中,连住的地方也没有;而小人,有时候却是春风得意,好运连连。(“惟否泰之相极兮,咸一得而一违。君子有失其所兮,小人有得其时。”)
他这样说,是在安慰自己。此时的他需要这样的安慰。任何伟大的人物,在人生的困境中,都会面对这样的问题。
所以,他最后的结论是:
还是让我固守我的大道,静静地等待吧。我实在是比不上古人啊。如果是古代那些伟大的人物,他们会悲伤吗?(“聊固守以静俟兮,诚不及古之人兮其焉悲。”)
此时,他告诉自己的是,不要悲伤,静静等待,光明在前头。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9-19 19:35:22 +0800 CST  
@乔三先生 2018-09-25 19:40:44
回应下斯宁兄。关于天命和历史使命的问题。
我的感受,使用历史使命客观性强,也比较乐观,且多用于复数。天命一般悲观,主观性强些,有宿命的味道,个人的味道浓厚些。
司马迁不会说写《史记》是我的历史使命,而会说成是他的天命。并不是历史要求他一定要写《史记》,而是他生来就是来写《史记》的,他一定要完成《史记》,这是他存在的终极价值所在,是谓天命。
从思想家和文学家的角度讲,这种唯一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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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好。带有兄的强烈的个人体验和色彩。也许在那些伟大人物意识中,天命这种带有宿命意味的词语,更契合他们的心理吧。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9-25 20:54:13 +0800 CST  
但今天的人们很少用这样的词,是大家太“唯物主义”了,还是“天命”这样的词在今天遭遇了它的天命?我们需要用新的词,新的说法,唤醒它。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9-25 20:56:11 +0800 CST  
我也同样很少用这样的词,是因为我与“天”,与天道疏离过远?还是我没有感受到那冥冥中的“天命”呢?还是我中现代文化的毒太深,对这样的词,近而对这样的词所表达的意识状态深深抵触呢?我是不是以一个庸人意识来解读伟大的心灵呢?也许解读古代伟大的灵魂,需要对我们的知识体系来了重新的全面的,甚至是颠覆性的清理?不然,我们也许永远无法走近走进他们的心灵世界,各说各话,隔靴搔痒。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9-25 21:02:32 +0800 CST  
以文为诗:诗的先锋

他从第二年春天,开始来往于长安与洛阳之间,参加吏部组织的铨选。凡是进士守选期满或低级官员任职期满的,都可以参加铨选。但直到冬天,他才被任命为国子监四门博士,正是当年欧阳詹为他争取的职位。
在被任命为国子监四门博士之前,这一年多的时间,通过他留下的诗文,我们知道,他除了参加铨选外,还在长安同孟郊相遇,并写诗相赠,发了一通牢骚,说要隐居田园去;还曾与几个朋友同游过洛阳的山林古迹,在洛阳附近的洛水钓过鱼,只钓上了几条小鱼,引得他发了一番议论:钓鱼还是要到大江大河里去,大鱼岂能在这些小沟小河里?这话既是对朋友说的,也是对他说的:要想有所作为,还是要到广阔天地中去,不能窝在小地方。(《将归赠孟东野房蜀客》“颖水清且寂,箕山坦而夷。如今便当去,咄咄无自疑。”《赠侯喜》“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
他们还曾夜宿惠林寺。这一晚,对于韩愈,也许不过是他无数岁月中的平常一晚,但对中国文学史来说,它是重要的:他于不经意间,为我们留下了《山石》。这也许是他最好的作品,即使不是最有名的作品,即使他本人写出它后再未提起过。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惠林寺在高山之上,只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山路可通,走在路上,满眼都是高低不平的石头。黄昏时分,他们到达惠林寺,暮色中迎接他们的,是到处翻飞的蝙蝠。
(高低错落的山石,隐约可见的山路,寺庙,黄昏,蝙蝠,他给我们呈现的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呢?这里透着多少的幽静呢?“黄昏到寺蝙蝠飞”,我相信这样的句子,是即景所得,没有刻意思索而来的。这种直接来自大自然的,天然的句子,是不是也如矿藏一样等待诗人的发现呢?)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
他们被迎进了大堂中。在他们来寺之前,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外面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他便出了门,坐在台阶上,观看寺院里的景色。只见芭蕉叶子经过雨水的冲洗,又大又亮;而开得正艳的栀子花,沾上了雨水,又肥又重。
(升堂,坐阶,这是以一系列的动作来代表自己的行踪;刚刚停歇的,让土地喝了个够的大雨,芭蕉大大的叶子,经雨而变“肥”的栀子花,是不是透露出一种对生命,对大自然的欣喜呢?而柳永的“骤雨初歇”和“新雨足”相比,是不是显得有点过于粗浅呢, “叶大栀子肥”与杜甫的“花重锦官城”是不是可以媲美呢,特别是一个“肥”,一个“重”字,是不是特别形象呢?当然,“叶大支子肥”说不定受到也是杜甫的“花绽雨肥美”的启发呢?)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寺中的和尚介绍说寺里的壁画非常好,邀请他们过去看壁画。此时,早已夜色沉沉,他们打上了火把,一一细看,果然是世上少有的珍品。
(这一句,还有下一句,简直是流水账啊,就是小学生写日记也不是这样的写法啊。但慢着,为什么整体读下来,我们还是觉得他写得好呢?丝毫也没觉得这几句平庸或者多余呢?反而觉得它们必不可少,甚至又简洁,又简单,又让我们觉得他不煽情,不矫饰,有种直接呈现在眼前的力量呢?)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参观完壁画,寺里早已为他们打扫干净了床铺,准备好了晚饭,全部是小米饭,但足以解决我们的饥饿问题了。
(“疏粝亦足饱我饥”是一种感悟呢,还是人生态度呢?与下面的“人生如此自可乐”“安得至老不更归”是不是有一种内在的联系呢?)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夜深了,窗外的虫鸣也渐渐听不见了,他躺在床上,仍未入睡,只见月亮升上了山岭,清冷的月光照进了窗户里。
(这是多么静谧的世界啊。我喜欢这儿的“夜深静卧百虫绝”,喜欢这儿的“清月出岭光入扉”,这也是即景啊,也就是老老实实写自己所看到的,所听到的,而且是,用最简单的文字写。这其实是盛唐诗人们所传下来的宝贵经验。他继承得很好。)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天亮后,他们下山,只是不再走那条小道,而是在山中随便走,随便看,一会儿登高,一会儿下坡,满目所见,处处云雾弥漫。
(这样的句子,你说是出自李太白之手,我都相信。)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晨雾散去,太阳出来,只见山花烂漫,涧水深碧,时不时还可以见到巨大的古老的松树枥树。
(红色的花,绿色的水,巨大的古松,这两句其实就写了这些,但为什么会吸引人?其实,他的每一句都不是特别出色,但组合成一个整体,却又特别出色。这和艾青的那些散文化的作品是多么相似。他们并不太在乎个别字句,而以整体取胜。)
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他脱了鞋袜,赤了脚,踏着涧中的石头穿过溪涧去。风这时候也大起来,吹得衣服烈烈作响。
(同样是赤足中流,“濯足万里流,振衣千仞岗”展现的是一种精神境界,而他展现的却是一种生活态度。)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靰。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如此人生,自有乐趣,何必要汲汲于功名利禄,受人牵制呢?我们何不在此隐居,何必要回到那个世俗世界中呢?
(这是顺势而来的感慨。当然,这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一下山,他们该干啥照干啥,这样的情绪,也就是在诗中说一说。)
其实,他后面这四句话说不说无关紧要。我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前面的16句。
这16句今天看来,是一篇典型的游记,按照时间顺序,随步换形,走到哪写到哪,干了什么就写什么。而且,在写法上,和以前的诗作更是大不一样,也就是说,他是“以文为诗”——用写文章的法子写诗——什么对仗,什么平仄,全部让它们消失无踪。而且,以前的诗重含蓄,重韵味。而他,却像写文章一样写诗,先干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再干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有一说一,几乎不渲染,不比喻,不想像,说的都是大实话,大实景,人人可遇到,人人可理解,但为什么却又这样吸引人呢?这是散文的魅力还是诗的魅力呢?
当然,这是诗的魅力,就像后世艾青的诗一样。或者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韩愈对中国古典诗的贡献,就像艾青对中国新诗的贡献一样,他们将散文化的语式、语调引入了诗中,从而使诗的表现力更加自由强大。诗,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在形式上定界限,设范围。在发展中,永远都会突破既有的规范,展现出新的面貌。许多人,被既定的审美心理和框框所约束,无法接受这种新的诗,这只能说明,这种新的诗所具有的超前性和先锋性。
当然,散文化并不等于散文。把诗写成散文,那是诗的失败。用散文的形式写成诗,那才是诗的成功。
他后来还做了大量的尝试,有些成功了,有些失败了。但那些失败,同样可以让我们引以为戒。他是完全可以作为现代诗歌的同道中人,甚至可以说,他最有资格来和我们谈谈诗的散文化,谈谈诗与散文的区别与联系的,可惜现代的诗人们喜欢他的已经不多,愿意听他讲话的更是少之又少。
在现代,他必将遭遇寂寞。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9-27 09:30:54 +0800 CST  

楼主:吴斯宁

字数:117316

发表时间:2017-01-08 22:4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3-03 09:03:51 +0800 CST

评论数:265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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