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传:传道者

其实,柳宗元也是这样的人物。在文学上,他们不论在诗上还是文章上,而且都是创造了独属于自己的风格。不过,一个外露,一个内敛。韩的外露,却往往非直接表露,大多借他人之口,或寓言的形式,让自己的思想“变异”,“变形”,披上一层面纱。柳的内敛,是那种高手出手前的静,你看不见了的内力在慢慢积聚。是大海的平静。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4-15 12:23:27 +0800 CST  
他再次申明:他的作品一贯坚守儒家思想,那些不正经的,乱七八糟的思想、想法,从来不会从他的笔下流出。(“亦不悖于教化,妖淫谀佞之说,无所出于其中。”)
无疑,这也是他一贯的思想。他坚持作品的思想性第一。即使他的作品中常有不平之气,有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些不平之气,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是建立在“思想正确”的基础上的。
就是在这封书信中,他的不平之气写着写着就出来了。没办法,生活逼人呀。
他告诉宰相:像我这样优秀的人,参加进士考试,考了四年才考上;参加博学鸿辞科考试,考了三年,也没考上。九品官哪敢指望?一亩地大的房子哪敢想?四海之大,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肚子饿了,没东西可吃;身上寒了,没衣服可穿,已到了濒临死亡的境地了。(“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
这不用说是夸张。唐代的知识分子,除了李白个别人外,都有哭穷的毛病。当然,这样做,也不过是为了引起领导的同情,好早早给他们官做。可以说,这是一种要官技巧。当然,韩愈哭穷不像杜甫那么厉害。主要也是他没杜甫那么穷,即使他说自己濒临死亡了,其实在当时,他还是骑得起马,住得起店,吃得起饭,穿得起衣的,只不过有可能吃的不大那么好,穿得不大那么光鲜罢了。
当然,就是“穷”到这种地步了,他坚持儒家思想的信念反而更加坚定了,可以说是穷而益坚。他这样的坚守,结果引来的是那些早早考上的,当上官的人们的纷纷嘲笑。(“滨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
当年杜甫的坚守,引来了同学的取笑;而现在,韩愈的坚守,招来了那些“进步快”者的取笑。
他们笑他的愚,笑他的冥顽不化吗?
面对同学的嘲笑,杜甫的态度是“浩歌弥激烈”——以更加激越,更加坚定的歌声回应——而韩愈呢,在写给宰相的信中,他似乎对自己选定的道路犹豫了。他说他想弃旧图新——放弃做什么狗屁知识分子,当一个农民去。但面对突然冒出的这种念头,他内心的斗争是前所未有的激烈。他说他这是“本志”的变化,是最根本的思想上的变化。这种突如其来的思想上的变化,并不是自然而然的,而是被逼之下的选择。所以他最直接的反应是半夜三更醒来,泪水满面。(“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
他并不愿意做一个农民。
他这样说,仅仅是为了打动宰相大人,博得人家的同情。
所以,他接下来说的是:听说古代的君子辅佐君王,一个人要是没在他应在的位置上,就像自己把人家推到了沟中一般难受。现在,有这么一个人,从7岁开始学习圣人之道,都有20年了,现在,因为穷困,不得不放弃圣人之道去当农民,这不也同样是没获得他应得的位置吗?(“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获其所,若自己推而纳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
那意思就是,你忍心这样做吗?你要这样做,你称职吗?
只可惜的是,人家不受他的激,不理他。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4-16 07:56:06 +0800 CST  
@乔三先生 2018-04-16 22:41:02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有多少类似的情形。按照现在流行的成功学思维,韩愈这种做法,其实也是“弱者”思维。但其孜孜不倦的营销自己,倒是当代推崇的强者思维。
迦陵先生说,文学更多的是弱德之美。某种意义上讲,没有失败和挫败感,几近于无诗无文。即使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是长久的挫败土壤上的绽放。
韩愈他们对民族重要,是因为他们从没有放弃求“道”(问道、寻道、求道、得道、传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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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去回顾、重现一个历史人物,目的是什么?不是仰慕他的所谓成功、推销他的功业,更主要在的在于,搭建一个今人与古人沟通的桥梁,那就是点燃那些曾经熠熠发光,现在却尘埋不为所识的思想,来照亮当下的我们。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4-17 20:18:57 +0800 CST  
这种思想,其实是古今相通的。我们不是在李杜,韩愈他们的思想中,发现了我们自己么?不是看到我们的心态,我们的生活,我们的道路,我们的追求么?写他们,读他们,其实如你所说,在看镜中的自己。那么,我们为什么需要镜子?“镜子”是反观我们的最好的工具。这么说,无论是李杜传,还韩愈传,都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都是为了自己?也并不仅仅是这样。他在反观自己的时候,也是多么希望别人也能通过这样的镜子,看到真正的自己。它是一种呼唤,也许相当于旷野的呼唤,尽管希望渺茫,却依然抱着那么一点心理,有人吗?有人听到吗?有人能发出同样的呼喊作为回应吗?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4-17 20:27:20 +0800 CST  
@乔三先生 2018-04-18 20:31:11
期待兄的下文!李白不都在说,正声何微茫吗?每个时代,都会对当下有困惑,并在困惑中寻找传统的力量。我们亦复如此。但已不是简单的循环,也不是简单的聆听,而是重新评估,再判断,再创造。
个人认为,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中,重新评估传统的价值,很重要。也值得为此努力与付出!要相信,一切“正声”皆会有返声,或许,那就是时代的隆隆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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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声,时代的脚步声,说得好。但愿我们能抓住那个正气,弘大那个正声,让我们的声间也融入正声。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4-21 15:57:14 +0800 CST  
无奈之下的挣扎:二上宰相书

他等了19天,不见动静,又给宰相写了第二封信。
上次,他想以自己的思想觉悟,以自己的政治正确来打动人。这次,他改变策略,想以理动人。
他说,掉在水里火里,向人求助的,不仅仅是父亲儿子哥哥弟弟这样的亲人,他才呼救。只要是在他身旁的,即使是他平时所憎恨厌恶的,只要是不愿意他死的,他还是会大声疾呼,盼着人家来救他。(《后十九日复上书》“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
这用的还是他最擅长的打比方的说法。当然,这个比喻,灵感多半来自于他熟悉的孟子。
他这是告诉宰相,他现在之所以向宰相求救,并不是因为他认识宰相,或宰相认识他,而只是因为他已身陷水深火热之中。他是没办法。他把每一个权贵都当作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说,那些在他身边的,听到呼声,看到这种情形,不仅仅是父亲儿子哥哥弟弟这些亲人才去救他。就是平时憎恨厌恶他的,只要不是想让他死的,都会使出全身力气狂奔过来救他,湿了身子,烧了毛发也不在意。为什么这样呢,就因为当时那种情形特别紧急,而他的情况特别悲惨,人们会自然而然生发出同情之心,恻隐之心。(“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这不用说是说给宰相听的。对于我这个身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你难道忍心不伸出救援之手吗?你难道没有起码的恻隐之心吗?
当然,他并不满足于打比方,他生怕对方不明白,或装糊涂,非把话说明不可。
他说,我努力学习,践行儒家思想也有些年头了,不管道路的艰险平坦,一直坚持不懈,结果现在陷身到“穷饿”这样的水火之中了。现在,我的处境特别危险,所以我才大声呼救,你是听也听见了,看也看见了,是过来拉一把让我活下来呢?还是稳坐不动,见死不救呢?(“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亦将安而不救欤?)
他说这话,简直是在考验宰相大人:面对陷身水火中的人,你救还是不救?你救,就向我伸出救援之手;你不救,你就是见死不救,在道德上,你已有亏于人。
他还步步紧逼:假如有人到大人跟前说,有人掉到水中了,有人被火困住了,有救的法子,却最终也没救,你认为这个人是个有仁心的人吗?如果你不这样认为,那么,对于我这样的人,你也应该有所考虑吧。(“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所宜动心者也。”)
反正,他的意思就是,你如果有点仁义之心,你就应该见见我。这无疑是在作道德上的拷问了。
当然,他还不罢休,也许是实在没办法了,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古代选拔人才,有些是从盗贼中选拔的,有些是从仓库管理人员中选拔的,现在,我虽然地位低,和这些人还是可以相比的。(“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情隘辞戚,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
韩愈啊,你忘了你现在是进士了吗?你怎么把自己比作盗贼呢?是人穷气短呢,还是急不择言呢?宰相看到这样的话,还会用你吗?
不用说,人家没“垂怜”他。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4-21 15:58:34 +0800 CST  
有时候,不论一个人多么伟大,在充满尘与土的现实生活中,他都有可能是渺小的,卑微的。伟大,是隔了距离的评价。我们现在所要做的,是拉近距离,剥离时间添加在他们身上的油彩。但这种剥离,但不是否定他们的伟大,不,是为了使他们的伟大更真实。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4-22 08:58:08 +0800 CST  
现实生活中各种具体的问题,都有可能有使一个伟大不起来。现实,造就伟大人物,但现实,往往是也挤压伟大人物,使他们拉近了看,不那么伟大。所以,才有了邻人、家人眼中无伟人的说法。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4-22 10:52:11 +0800 CST  
所以说,有时候,伟大是时间的杰作。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4-22 10:53:13 +0800 CST  
无奈之下的挣扎:三上宰相书

在这种情形下,一般人也就识趣而退了。但他不,他又写了第三封信。考进士,他坚持考了四年(杜甫似乎就没他这样的恒心);博学鸿辞科,他坚持连续考了三年,而给宰相写信,他也不依不饶写了三封。
这次,他把儒家的圣贤周公搬了出来。
他说,周公当时辅佐周成王,天下的贤才全部选拔到了朝廷之上,奸邪谗佞之徒全部被除掉了,四海平安,蛮夷都已臣服。等等,等等。可以说是天下大治。但你看人家周公,却依然是求贤思渴。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一食三吐其哺,一沐三捉其发。也就是说,正吃饭呢,他三次将吃的饭吐出来接见人才;正洗澡呢,他三次拧干了头发出去接见人才。
曹操著名的诗《短歌行》中的结尾“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就用的这个典故。当然,曹操说他要像周公那样,思贤若渴。而韩愈这里用这个例子,是要当时的宰相学人家周公,放下自己的臭架子,见见他这个穷书生。(《后廿九日复上书》“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捉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
接下来,他就直接质问这位宰相了:
你也是最近才当的宰相,天才的贤才难道就选拔完了?奸邪谗佞之徒难道全部除去了?天下难道都安全了?那些远方的蛮夷,难道都归顺了?等等。等等。(“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
反正社会、政治、军事、经济、生态,各个方面,他都问到了,同样的一个句式,不同领域的问题:难道你都解决了?
谁敢说自己把天下的问题都解决了?这样一个接一个的质问,是不是有点威胁的味道呢?他是不是有点急不择言了呢?还是豁出去了,剑走偏锋呢?说不定宰相就被他给唬住了呢?
所以他接下来说的是:
我们这些求见你的人,难道都比那些当官做宰的差?我们所提出的建议,难道对你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你即使不能像周公那样吐哺握发,最起码也应该见见我们,看看我们究竟如何,该用的用,不该用的让他走,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理也不理。(“其所求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捉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这段话无疑是对宰相的直接质问:你水平比不上周公,治理的政绩更比不上周公,却这样对待人才!
他动这么大的气,不是没有缘故,他告诉我们:他等待宰相的回复都四十多天了,两次写信给宰相,人家连片言只语都没有。他三次到宰相府去拜访人家,结果三次都被门卫给挡住了。(“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
也就是说,他前面虽然打着“其所求见之士”的旗号说事,其实还是在说他自己。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宰相不见他,也不给他片言只语的回复。
只能说,他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他知道,这个宰相是无论如何不会见他了。这最后一封信,有没有发泄胸中闷气的可能呢?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01 20:40:57 +0800 CST  
但他却解释说,自己之所以拿周公说事,是因为自己“昏愚”——头脑发昏,愚蠢——不知道“逃遁”——适可而止地离开。
其实,就像后来曾国藩所评论的:后两封信都可以不用再写。宰相能知我,前一封信都足够了。他不能知我,写十封也白写。
曾国藩认为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对人世、人性了解不深,自我约束能力不强。(“后二书,皆可不上,宰相能知我,前书足矣,其不知,十上何益?公少年时,盖阅世尚未深,而自守未定矣。”转引自陈克明《韩愈年谱及诗文系年》)
但他的气发完了,却又说起了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毕竟,他并不想破罐子破摔。他还对宰相大人抱着一丝幻想。
他说,现在和春秋战国时代不一样。那时的人才,鲁国不用,可以到齐国;齐国不用,可以到宋国,或者到其他国家去。现在是天下大一统,不为大唐朝效力,难道让我到夷狄那里去吗?怀抱着儒家思想的人,不在朝廷效力,就只能归隐山林。归隐山林的人,都是些独善其身,不心忧天下的人。像我这样心忧天下的,无论如何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
所以,他最后告诉宰相,他只有做官这一条路,所以才不知羞愧,三番五次给他写信,到他门上拜访。说来说去,他还是想要宰相“垂怜”。(“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怜焉。”)
在那个朝代,无论李杜,还是韩愈,当身处困境时,在权贵面前,都无法保持自己人格的独立。
或者说,在那个时代,谈人格独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所以,今天读这样的话,真觉得心酸。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一想,也许我们才可以理解他们,也可以原谅他们那些“略不知耻”的话语了。(张子韶语。引自陈克明著《韩愈年谱及诗文系年》)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04 20:04:04 +0800 CST  
唐代干谒之文,或自吹自擂,把自己夸成一朵花的;或自残自虐,把自己视同猪狗的,反正,能用的手段,在文字中都无所不用其极,可谓“穷形尽相“,韩愈也不例外。他毕竟是历史中的人,也难逃出历史的环境制约。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05 07:51:43 +0800 CST  
一边是回忆,一边是谋划

而在当时,韩愈即受到了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指责。
一是指责他“见险不能止”:见到危险却不能止步,也就是说他不会适可而止。
二是指责他“动不得时”:做事不看时机,硬来,蛮干。
三是指责他“失其所操持”:没有了知识分子的操守。这是相当严重的指责。试想一个知识分子,被人批评没有操守,在同行眼里,在社会舆论中,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对他今后的发展又会有怎样的影响?
四是指责他“困不知变”:身处困境,却不懂得根据情况变化来处事。
这不用说与他连续三次给宰相写信谋取官位有关。
考上进士后,再考中博学宏辞科等吏部选拔,一方面为当时的人们所羡慕,另一方面又被社会嫉恨,被认为“躁进”——急着当官,为了当官不顾一切。(参见王勋成《唐代诠选与文学》第二章《及第举子守选》)
这和今天的机关氛围有点相似。如果你资格不够,却到处找人,想着破格提拔,大家肯定要说你官迷一个;但如果确实被破格提拔了,大家又羡慕嫉妒。
而对韩愈不利的是,他三次考试均以失败告终。
在考场上,是典型的以成败论英雄,再没有别的标准。
结果他的感受是被考官羞辱了三次,弄得自己狼狈不堪。更对他不利的是,他不依不饶三上宰相书,弄得大家都知道了,暴露出了他急于做官的心态,引得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嘲笑他,以致于他觉得,天下的人都和他背道而弛。(《答崔立之书》“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于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弛者也。”)
那一段时间,他心中一定是极不平静的。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08 12:19:46 +0800 CST  
而就在这时,他得到嫂子去世的消息,立即离开长安到河阳奔丧。
长安,此时已成为他的伤心之地,是非之地,他恨不得立即就离开。所以,等他卖了马,买上船,即刻就乘船东下。
当然,他是带着羞辱难平和东山再起的心态离开的。
在离京前,他写给“同年”侯继的信中说,自己现在幸好没有考上,也就不用天天上什么班,当什么差,受什么约束了。那他干什么去呢,他说他正好利用这些时间来学习。并说,他这次离开长安,表面上看,是向后退,但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前进;而那些前进的未尝又不是一种后退。(《答侯继书》“仆虽鲁愚,每读书,辄用自愧。今幸不为时所用,无朝夕役役之劳,将试学焉。……冀足下知吾之退未始不为进,而众人之进未始不为退也。”)
而在同期写给进士崔立之的信中,他说得更明确:他今后将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他将研究天下风俗和边患问题,总结目前政策的得失,将它们提供给宰相和君王,凭此来谋取公聊这样的高位,最差,也能混个底层官员干,捞顶轿子坐。
二是,如果上面的计划实行不了,他将隐居山野水滨,访问国家遗事,考察贤人哲士事迹,写一本唐代的儒家经典,影响后世无穷个世代,让那些奸臣贼子们,就是死了,也将受到我的诛伐,而那些拥有美好品德的贤人,就是长埋在地下,我也会使他们发出光芒。也就是说,他将做孔子一样的人物,写出《春秋》一样的经典著作。
他坚信,这两条路,将来他肯定会走其中的一条。
(《答崔立之书》“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主人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以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两条路,他基本上都走到了,只不过走的路径和当初的设计不大一样。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08 20:01:08 +0800 CST  
@tricy心 2018-05-08 21:56:35
韩愈那会儿是考试失利的书生,在人才济济,到处都是大人物的帝都长安应该算不上大家茶余饭后的人物,即使写了三次给丞相的上书,我觉得那会儿韩愈作为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是允许犯错的,怎么会受到社会方方面面的指责呢。。。个人有点不理解,望楼主给解答下
-----------------------------其实文中已提到,这与当时对进士参加博学鸿辞科的看法有关:考上进士后,再考中博学宏辞科等吏部选拔,一方面为当时的人们所羡慕,另一方面又被社会嫉恨,被认为“躁进”——急着当官,为了当官不顾一切。(参见王勋成《唐代诠选与文学》第二章《及第举子守选》)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09 19:03:25 +0800 CST  
在这两封写于同时的信中,他都提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读书生活。
他告诉侯继,他少年时代,除了儒家经典外,其他诸子百家,也无所不读。但犹是如此,每次读书,他还是感到知识不够用。所以,他要继续学习。(“仆虽庸愚,每读书,辄用自愧。”)
但这封信的侧重点在于告诉他人,他绝不会因为考试失败而灰心丧气,他将一如既往地“自强不息”。也就是说,这些失败或羞辱不但打倒不了他,还会给他更加奋勇前行的动力。(“惧足下以吾退归,因谓我不复能自强不息,故因书奉晓。”)
而他告诉崔立之的是,他青少年时代,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以为那些出仕做官的,就像他读的圣贤书上所说的,都是抱着为他人服务,而不是有利于自身的心理进入仕途的。等到20岁的时候,因为家中太穷,吃的穿的都不够,向亲戚一打听,才知道出仕做官并不仅仅是为了服务他人。(《答崔立之书》“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 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
也就是说,他从小读的圣贤书告诉他,做官是为国为民,而不是为了自身,他也一直信奉这种思想。只有在经历了穷困后,他才意识到,做官不仅可以为国为民,也可以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从而使得他更加急于进入政府系统。他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给宰相写信,肯定与这种思想有关。
他回忆说,等他到长安后,看见好些人都忙着考进士,整个社会也特别看重这些进士,他便产生了也想考的念头,就向人讨教考试的方法,结果,有人就把礼部考试的赋、诗与策试题拿给他看。这一看,让他自信心一下大涨,觉得自己可以“无学而能”:不用学就可以参加考试了。(“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
这是一个相当狂的说法。要知道当时有多少人,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上!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09 19:07:00 +0800 CST  
当然,这也是一个考上进士的人的说法,如果他考了好些次,依然没考上,恐怕他就不会这么说了。不过,这也同时反映出了他强大的自信。在自小博览群书,13岁开始写作练习的他跟前,这些模式化的命题作文,倒也确实不是多大的难事。
他接着写道,他按照规定的程序,先到州县参加考试,通过后,再参加礼部组织的考试。谁想考了四年才考上。他说他之所以考了四年才考上,不是自己水平不行,而是考官凭着好恶来判卷子。也就是说,不是他不成器,是前面的考官不识货。(“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
这是他对连续四年进士考试的回忆与总结。他的结论是:我的水平是高的,但考官的水平却不一定高,眼光不一定准。
接下来,他便回忆了自己参加博学宏辞科考试的情形。
他说,考上进士后,按规定,不能立即就授官,还得守选。他听说,吏部组织的博学宏辞科,更加受人重视,只要考上,就可以立即授官,而且还都是些好职位。他就又动了心,又向人讨教考试方法,有人就把博学宏辞科考试的试题拿给他看。这一看可好,他发现,和礼部的试题并没太大的区别,这无疑又给了他信心。(“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
本来,他就不把进士考试放在眼里,一看是类似的试题,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而且,这样的考试,名头又是那样大,前途又是那样好,以他急于做官的心态,咋还能不考呢?他便又参加了州府的考试,不用说是通过的,随即他又参加了吏部组织的考试。
结果,一次没考上,一次考上了,却又让中书省给刷了下来。尽管没考上,人们倒对他刮目相看,觉得他相当有水平。是啊,毕竟这不是一般的考试,有多少人一辈子连进士也考不上,更别提博学宏辞科了。
但他告诉我们,他考完后,回到旅馆,把自己的答卷认真读一遍,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些就像是“俳优”——演戏的,哄人高兴的这些人——写的东西。没有真实的思想,只为了哄考官高兴,只为了让自己能考上,所以通篇充斥着不真实、做作,迎合人的思想与味道。他为此脸红,忸怩不安了好几个月。毕竟这些东西,和他自小所受的圣贤教育,是背道而弛的,与他所渴望的不同与众的文字表达有着天壤之别。(“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
他多半感到了自己的“堕落”,并为此而羞愧不安。他一定多次反问自己,韩退之,这就是你的追求吗?这就是立意要做当代孔夫子的人该有的表现吗?
他的羞愧不安不仅在于写了这样的文字,更在于这样的文字对不起他的追求,对不起他给自己所立的目标。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09 19:09:21 +0800 CST  
按他的叙述,他当时尽管对他这样的文字很反感,但还是抱着“既然已经考了,就要考下去,要有所成就”的心态要继续走下去。因此,他还是第三次参加了博学宏辞科考试。
他就是这样充满着矛盾。一方面他意识到这样的考试对自己的人格和写作有伤害,另一方面,却又受到现实生活的压迫,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伤害。人生充满了妥协,即使对于这些有着伟大理想的人也不例外。
结果还是落选。
这直接导致的后果是,他对自己的文章产生了怀疑:是不是我写的不如人家好呢?他便找来了那些考上者的文章,一看,他的第一反应是“我也就没什么可惭愧的了”。(“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
也就是说,在韩愈看来,他们写的,还不一定比得上他,甚至比他要差许多呢!这让他对博学宏辞科考试产生了怀疑。所谓的博学,难道就是今天这些人的水平吗?所谓的宏辞,难道就是今天这些人的这种文章吗?(“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
他深深地失望。如果他败在了一群才华出众的人物手里,他会自叹技不如人,来年再战。可现在,他却败在了文章、见识并不比自己强,甚至比自己弱许多的人的手下。他心中的不平能压得下去吗?
他说,就是推荐古代那些文坛豪杰像屈原、孟子、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这些人来参加科目选考试,他们一见这些文章,肯定要羞愧得不愿意参加了——羞于与这些人为伍啊。假如让他们与那些擅长这些科目考试的“才子”们同场竞技,我敢保证他们肯定会败于这些人手下,受到羞辱。(“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善进取者竞于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
也就是说,你文章写得越好,有可能失败得越惨。这些考官是一群睁眼瞎子啊,他们只会欣赏那些流行的东西(“时文”),真正的好东西,他们哪里又能欣赏得了呢?
但他接着又说了,这五个人,要是生在当今这个时代,他们的学说,虽然不会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但他们个人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吗?难道他们会和那些目光短浅之辈去计较小小的得失吗,难道还会因这些所谓的得失或忧或乐吗?(“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于夫斗宵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
他这里用“自负”一词来形容这五个人,其实是说他自己。最起码,他认为他和屈原、司马迁这些人是一类人,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个层次的人。他知道,他将来会和他们并肩而立。而那些用考卷“打败”他的人,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不再和他们比,只和古代那些大师们比。他的眼光已经越过了现在,越过了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越过了这些现实中的得与失,看到了未来。
此时,他二十八岁,最大的成绩是考上进士,最大的屈辱是连续三次也没考上博学宏辞科,但他对自己的认识却是非常清晰的,并不因考试的失败而丧失信心,甚至因考试的受挫,产生了一种昂然向上,与这个世界战斗到底的意志。
最后,他告诉我们,他之所以这样急着想当官,从小的方面说,是想解决个人生存和养家糊口的问题;从大的方面说,是想让别人来分享他的快乐。(“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
他的快乐是什么?修道的快乐,思想的快乐。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09 21:05:50 +0800 CST  
@tricy心 2018-05-10 22:37:58
喜欢"惧足下以吾退归,因谓我不复能自强不息"这句话, 满满的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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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自强不息的人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12 12:13:29 +0800 CST  
人不如鸟的感慨,你往何处去

在这一年的5月,28岁的韩愈离开了长安,向河阳进发。出潼关后,有一件事触动了他的“不遇”之感,让他写下了《感二鸟赋》。
这是他给我们留下的最早的一篇赋。他在文章中多次向屈原、司马相如、扬雄他们致敬,而实际上,他受他们的影响也确实很深。他一生致力于“古文”写作的同时,对韵文也丝毫没有掉以轻心。他的许多经典文章,如《进学解》,如《祭十二郎文》,其实是骈散结合的。他在泼脏水的时候,并没把盆中的孩子也泼出去。
按他在序文中的说法,他在黄河边歇息时,忽见大路上有往长安送白乌、白鸲鹆的使者,一路上大呼小叫,说是某个地方官员,进献给天子的。路上的人们纷纷避让,不敢正眼去看那那些送鸟的使者。(“贞元十一年,五月戊辰,愈东归。癸酉,自潼关出,息于河之阴。时始去京师,有不遇时之叹。见行有笼白乌、白鸲鹆而西者,号于道曰,某土之守某官,使使者进于天子。东西行者皆避道,莫敢正目焉。”)
这让韩愈这个大知识分子大为感慨:这两只鸟,只不过是羽毛和其他鸟有些不同罢了,无论是在道德上,智谋上,对社会,对国家都没什么贡献,为什么反被当个宝贝一样进献给皇帝,而真正有理想,有本事,有才华的人却被干晾在一边?
所以他说,他写这篇赋是用来“自悼”的:抒发自己的悲伤之情的。并说,他写这篇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告诉大家,如果时运好,就是你仅仅只有一点点长处,也会显达;时运不好,你就是一身的优点,也没人把你当回事。
这个结论可真够惨痛。(“因窃自悲。……今是鸟也,惟以羽毛之异,非有道德智谋承顾问赞教化者,乃反得蒙采擢荐进,光耀如此。故为赋以自悼,且明夫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
当然,他说的是他的切身感受。
楼主 吴斯宁  发布于 2018-05-12 20:23:05 +0800 CST  

楼主:吴斯宁

字数:117316

发表时间:2017-01-08 22:4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3-03 09:03:5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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