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四时歌·四时卷——东晋之夕,百鬼夜行。古风鬼怪中短篇故事~

一片澄明中,我听到金夙安的声音温和又低沉:“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
只见他合目盘坐在院中,背后光芒大盛,足下莲花纷涌。在他前面不远处,一个白衣女子,面色缟白,背倚着院中那座巨大的香炉。
她就是素娘吗?
金夙安睁开双眼,他澄澈的碧色眸子里,还是慈而不悲的眼神:“还不悟吗?”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如何让佛看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可佛看我成就的美人身,却和看我是蛇虫时绝无两样。”那女子声色哀哀,眉目凄凄,令人闻之生悲,“佛说我尘念未绝,逐我出雷音寺。我自天竺西来,遇人无数,直到遇见他。他和佛是那么像。不迷恋繁尘美色,不贪爱富贵荣华,弃一国之尊而念人间疾苦。可他,也不看我。”
“你说的难道是那位高座道人?”我忍不住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始终不信,我不能打动佛,却连人也诱惑不了吗?我同他斗了一辈子,我还没有赢过他,他怎么就去了呢?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怎么能骗我?”
我无言以对,而她已是满面泪流。人类的生命那样短,是爱也好,是不甘也好,谁也无法为她的“痴念”负责。愚蠢又执着的妖怪,为了自己心头的那一点点“情”,不惜付出惨痛的代价,有时我真的不知是该怜悯还是该憎恶。
“你一心想要复活高座大师,可重新活过来,是他的本愿吗?我听说当年周伯仁被杀,唯有高座大师独自登门慰问遗孤,对坐作胡呗三契,梵响凌云,至今仍传为美谈。世人皆赞大师风神超迈,卓朗洒脱,连我这样的庶民都略知一二。如此高僧,早已看破生死,怎会拘泥于一世一时?而你复活他一次,难道以后还要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吗?他既为高僧,就绝不会希望你用别人的性命来换他的命,倘你这样做,就算他活过来,也会为你感到难过和失望。所以为什么不能顺应天道,顺应大师的本心呢?”我仗着此刻有金夙安撑腰,也不管讲的对不对,索性将心中的想法全说给这个执迷不悟的妖怪听。
“你一个小小孩童,你怎么会懂?”
“我也许不懂。可是高座大师有话要我转述给你!”
“有话转述给我?哈,连一个孩子都要诓骗我吗?”
“我没有说谎。我看到返魂香的香料实际上是几粒念珠,我猜,那就是高座大师的遗物。或许是他临终前的愿望所致,使我在香烟中,看到了大师。和传闻中一样,他不会说汉话,却用香灰在我手臂上写下了一句话。”我撩起袖子,将那句话给她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想高座大师的本意,是想让我替他传话给你。”
她的目光移到我的手臂上,瞳孔猛地一缩:“不!不!我不信!”
“高座大师也许并没有忘记你,对他而言,你也是需要度化的众生之一。反倒是你,辜负了他的心愿。”
“不可能!为何我从没在香烟中见到过他?”
“那是因为你执迷于所谓的返魂香,执迷于自己的臆想,才会对大师真正的意志视而不见!你自以为能够颠倒真与幻,可你自己根本分不清孰真孰幻。”
那妖怪沉默许久,突然仰天大笑:“我枉为佛门弟子,竟然连一个孩子都不如。为了佛,我从卑微的虫蛇修成神祇,只为了在诸龙诸天、罗汉菩萨间看一眼佛。为了人,我从无上的神祇沦为虫蛇,只为了在荒山古寺、佛堂香座边陪伴着人。而今,我也不知,我爱的,是佛是人。可那又如何,是人是佛,都不爱我。”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1 17:32:09 +0800 CST  
“你错了。”金夙安终于开口,可却似惊雷裂顶,“你爱的,是那个在菩提树下冥思苦想不得脱解的男子,一如苦难罪恶中的芸芸众生。你爱的佛,并不是众生的佛。你爱的实是红尘秀色,不是佛。”
死灰般的色泽瞬息长满了她的眼睛,她无力挽回什么,却睁大眼,好像还在与蒙蔽了自己的本心抗争,可面上的五官却逐渐湮灭了:“佛可知道,我就是他了悟前悄然盘踞在檀香树梢的白蟒蛇?佛不知道,佛看着众生,我却看着佛;佛念着众生,我却念着佛。菩提如伞盖,却遮不了我。”
“摩呼洛迦王,你尘念未尽,还需再入轮回。”
婀娜的女体化作一条白蛇,蛇口中吐出一颗银亮的圆珠。仿佛是华丽的宫墙崩塌了一角,天空露出了黄昏特有的玫瑰色,然后如佛像上脱落的金色,幻象大片崩塌。
没想到高座大师在我手臂上写的那句话还真有用,我撩起袖子,眼见那字迹开始模糊,忙问金夙安:“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渡她。”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我长长舒了口气,幸好猜得没错:“原来这个妖怪是条白蛇。”
“她是身毒国的摩呼罗迦王,素娘则是她在中土的名字。”
“那妙音师父呢?”
“妙音尼年纪轻轻,虽自幼博学佛门典籍,但未经历过人生百事,尚不能领悟什么是真正的‘无我’,什么是真正的‘四大皆空’,所以才会在刻意地追求‘无我’中迷失自己。素娘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妙音自以为遁入空门,却不料受素娘的引诱,变成了‘空’,素娘借此机会占据了她的面目,使她变成了你见到的那个无脸尼僧。”
原来,那天夜里帮我逃出去的无脸尼,才是真正的妙音师父。
“那现在素娘的法术失效了,她是不是就能变回来了。”
“是。你看。”
果然,僧院中的众人脸面具在,但都是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可只有顾若虚不见了。
我四下寻去,金夙安却说不用找了,他不会回来了。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1 18:10:32 +0800 CST  
他还说,曾被引入幻境的人不止顾若虚一个,可那些人都不敢面对“真”,反而永远沉沦在幻境虚假的美好之中,甚至在幻境中也不惜用谎言遮盖真相,以此假装现实的过往从未发生过。
自欺的幻象会一点点将他们同真实的世界隔离开,他们虽活着,其实却等于是死了,除非他们想通了才能走出来,但从没有人抵挡得住幻象的诱惑。
返魂香之所以难得,也正因为如此吧。
所以,当我带着看得到“真”的眼睛进入了那个幻界,虽然危险,却令顾若虚意识到,他所看到的陈翠娘,并不是真的。这样一来,我们才能够找到脱离幻界的“门”。
至于顾母,在醒过来后就真的疯癫了。每当遇到年轻的男子携着女眷的,总要上去扑打咒骂别人家的妻妾。时间久了,大家都指责她、避着她。她辛苦操劳了一辈子,为了儿子赌上了全部,可最终也还是落得个两手空空、孑然一身的下场。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不管怎样,高座寺的事情终于就此落幕了,经过这件事,我有些理解了金夙安所说的“人的意识比任何法术都要灵验”。 所谓妖怪,正是人类的种种因缘所构成的形体。想到这里,我又是一阵后怕,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妖怪存在吧。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1 19:46:49 +0800 CST  
“今天倘若不是狮弦兄及时赶来,素娘她们是不是就真能得到返魂香了?”
“或许吧。”金夙安走上前,弯腰捡起了那只蛇珠。
“素娘要返魂香是为了高座大师,可张小小又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为了唤醒三生石里的那个人。”
“少司命?”我猛然想起幼时的一次经历。
“是呀。少司命不是神明,而是个凡人,是个迎神的巫女。可是旧世界有旧世界的法则,人与神之间有绝对的界限和不可逾越的尊卑。但是大司命灵华却打破了这个界限。旧世界的支配者不会原谅任何违反他意志的人,哪怕是地位崇高的司命神。所以,灵华被流放至幽冥界,那里曾经充斥着被造物者遗弃的创造,是被诅咒和被抛弃的地方,绵延的忘川令那些失败的造物将自己存在的意义遗忘,久而久之,就只剩下了怨毒、憎恨和绝对的邪恶。而少司命,那个年轻的巫女,也被永远囚禁于一块石头中,无法解脱。”
他口中那个充满了恐怖和绝望死气的黄泉,好像同我以前看到的并不一样。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总之,返魂香不是一种香料,它是一个咒,一个起死回生,颠倒生死和虚实的咒。空与真相逆,生与死相反,魂魄才可归来。在这个咒之下,‘真’化为‘空’,就像你看到那些失去了面皮的人一样。倘若这个咒失去控制,生死的界限就会被错转,万千生灵都会因此受到牵连,建康城也会变成一座死城。”
“素娘身为摩呼罗迦王,神通广大,也控制不了这个咒吗?”
“傻孩子,咒的关键在于你的眼睛。你尚且不能控制你的眼睛,别人就更不能了。”
“啊?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你不拦住我?”
金夙安这回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注视我道:“因为这是你的因果。总有一天,你要独自面对自己的因果,这一天宜早不宜晚。”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1 21:19:29 +0800 CST  
说着,他同我一道迎着暮色下山,路上我又问他:“素娘说佛是在檀香树下了悟的,难道不是菩提树?”
他微微一笑:“何为菩提?觉、智、知、道,是为菩提,菩提乃断绝世间烦恼成就涅槃之智慧。所以,菩提是什么重要么?”
一路走去,黄昏中熟悉的秦淮,怎么看都让人分外喜欢,就要到婴短轩了,我忙说:“婴短轩就在前面,狮弦兄若不嫌弃,就请移步至寒舍一坐。”
他笑着摆手:“多谢了,不过我还要赶去京口的金山寺听经,改日再来拜访吧。”
说罢,他将将蛇珠塞入我手里:“蛇珠你收好,必要时可以用它请天禄阁的九公子帮你三个忙,只说是我交代的便可。”
我望着手中的蛇珠,一抬头,发现他已走得远了。再看看那蛇珠,想到了素娘,想到她未曾开放就已枯亡的爱慕。
下一世,只爱个凡人,就好。
下一世,曾记否,缁衣沙弥,白蛇美人,金身古佛?
(终)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1 21:39:16 +0800 CST  
【注1】 雷池:今安徽省望江县东部雷池乡境内
【注2】 出自铙歌十八曲《有所思》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1 21:39:41 +0800 CST  
第七章 玉娃娃

高座寺一事之后,我常听上门的客人提起那日的异闻,好像如今建康城里都已传遍了——火狮子踏着雷霆自天而降,将盘绕住山头的巨蟒踩在脚下。
自那日以后,每当高座寺的比丘尼们诵经时,总有条白蛇盘在佛像脚下,支起半个身子,仰望着佛面。
不过我可没心思听这些,深秋午后的暖阳晒得人懒懒的,闲来无事的我盯着川流不息的街道发起了呆。却听“吱呀——”一声,我余光一瞥,看见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铺子前。车上少年一跃而下,上前抱拳道:“子夜小弟,好久不见。”
我打起精神回了一礼:“玉兄好。”
来者是建康西市中有名的玉匠家的儿子,姓玉名茂。玉家先祖曾在先秦时期担任制玉的官员玉尹一职,故世代以玉为氏。都说他家祖传的琢玉技艺精妙高绝,直追两汉,是建康城内首屈一指的制玉工匠。但因东汉末年以来战乱纷起,于阗玉难以流入中原,再加上自魏文帝后厚葬之习废止,本朝又崇尚玄学,丧葬玉与礼玉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以至玉匠匮少,工艺失传。就拿东吴而言,据说吴无刻玉工,故以金为玺。
不过这位玉家郎君,却不爱家传的手艺,偏偏喜欢舞刀弄棒,且为人颇具侠义。
“别犯困了,茹娘请家父订制的玉雕件已经完工了,我特地送来。”他从车上取下一只盒子,交给我。
我忙拱手致谢,顺势接过:“玉兄真客气,本该是我亲自上门去取的,这下还劳烦你亲自送来,实在不好意思。”
他爽朗一笑:“分内之事,谈不上劳烦。不过……我这次来还有个不情之请。”
我们因为生意上的关系也曾见过数面,不过也未曾深交,不知他所为何事的我于是疑惑道:“不知玉兄有什么事?”
“我听说子夜小弟的眼睛很特别,所以特来相邀。”
“啊?”我愕然,他竟知道我看得见妖怪?常人不是都该将此当作无稽之谈吗?就算真信,不是也该躲得远远的?
他却一脸轻松地笑道:“我家同天禄坊的九公子在生意上颇有往来,正是他举荐了子夜。”
我暗自苦笑,心道九公子真是个好事的家伙。不过,九公子连这样的事也说与他听,可见他也是个坦荡直爽之人。
“事情是这样的,近日鄙府出了一件怪事。每至夜深子时,便有一白衣女子现身,怀抱琵琶,凌空而舞,弹着一支奇怪的曲子。”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4 20:43:13 +0800 CST  
我心中有些忐忑,回道:“既有此事,或可请高僧道长至府上探看,兴许能事半功倍。”
玉茂却摇头苦笑道:“然而家父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昨日母亲找了个道士做法,却被父亲撵了出去,只说我家向来家风严谨,行为端正,纵有妖魔也无惧。”
“可我一介凡人,哪有降妖伏魔的神通?”
“子夜小弟不必过谦。九公子说了,虽然子夜年纪不大,但处理这一类问题很有自己的方式。所以,还望子夜小弟能至府上走一趟,我必当重谢。”见我还有犹豫,他提高了声调,言辞凿凿,“你放心,倘若有什么危险,我玉茂就是拼了命,也必定护你周全。”
“玉郎君可真是少年英雄,既有如此诚意,就让我弟弟陪你去一趟吧。”我还没回话,却不想阿姐从内走出,替我应了下来。
她笑着向我道:“我瞧你这几日在家,也快坐不住了,不如便随玉郎君出门走走。”
“多谢茹姐。”玉茂大喜,“快请子夜小弟上车吧。”
“莫急。”阿姐又细细叮嘱道,“那日自高座寺得来的蛇珠可要带好,有它护体,想那寻常妖怪,是伤不了你的。”
见此情形,我也只得点点头,跟着玉茂上了车。
玉茂长我两岁,他心地单纯,直爽开朗,大概因为年岁相近,我们聊得十分投机。途中,我向他讲起移居建康之前,在各地见识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他也听得津津有味,还连连赞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去过不少地方,比我可强多了。”
“哪里哪里,玉兄过奖了。”——他哪里知道,我同阿姐频繁迁居的苦衷。
“我常慕聂政之义、孟胜之信,自幼梦想能够仗剑四方,行侠仗义。”他满怀憧憬地说,“倘若以后得空,一定要踏遍江左名山大川。只可惜,中原陆沉,疆土沦丧,若不是放不下父母双亲,我玉茂一定效仿士稚公【注1】,入伍从戎,收复失土。”
“玉兄志存高远,真令小弟佩服。如今朝廷偏安,士族苟且,虽屡有志士,怎奈历经祖庾殷桓,却每每功败垂成,实在令人扼腕。”
“不错,今后若遇强君良将,我玉茂绝不贪图苟安,定要追随其归复失土,光复中原。”
正说着,马车已缓缓停在建康西市玉府门前。我们一时聊得热血沸腾,先后跳下马车,恨不能现在就将那个作祟的妖物揪出来。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4 21:37:31 +0800 CST  
因为玉家家主对妖邪之事颇为反感,玉茂也只是宣称新交了朋友,故而带我至府上稍叙。
玉宅分前后两院,玉茂住在前院东厢。除了父母外,他还有一姊一弟,长姊远嫁江州,幼弟尚不足八岁,由一老婢照料,住在西厢。
我们刚一踏进前院,就见其中有一棵老银杏树,金叶熠熠,光华欲燃。
“好一棵古树,少说也得有几百年的树龄了吧。”我忍不住赞道。
“嗯,是有些年头了,正因为喜欢这棵老树,我祖父当年才买下了这宅子。”
正说着,只听一个老婢站在穿门处叫道:“太好了,郎君你可回来了。你瞧,小郎君又跑到了工坊里,他只听你的话,你快哄哄他呀。”
玉茂闻声,快步走向后院。后院的几间房舍被打通成了工坊,也就是玉茂之父平常琢玉的场所。玉茂走到门前,朝里面喊了声:“阿荪快来,阿兄给你带了好玩的。”说着,变戏法似的自怀中摸出一面小鼓,“咚咚”击打两下。
房内蹲在舂砂臼前的孩子果被吸引过来,却对制玉的器械还是有些恋恋不舍:“阿兄,玩玉。玉好玩。”
玉家的这位小郎生着张圆脸,却似有些不足之症,整个人痴痴傻傻的。
“阿荪你看,这是子夜阿兄。”玉茂指着我,向弟弟介绍,“是我新结交的朋友。”
“子夜阿兄,也……玩玉吧!”那孩子吃吃笑起来,将手中一块青玉塞给我,笑容却十分温暖。
“谢谢阿荪。”我不由对这个孩子产生了些许好感。
阿荪吸了吸挂在脸上的鼻涕,眼睛笑弯成一条缝。
我低头看去,手中那块青玉的一面,被雕磨出流畅细致的纹路,虽然还未成型,但仍能看出是精巧细腻的云雷纹。
玉茂温柔地看着弟弟,接过老婢递来的手帕,替他仔细地擦干净了脸:“好啦,别在这玩儿了,待会儿父亲看见又要责备了。走,我们玩别的去。”
“这纹路琢得可真细。”我将那块玉石还给玉茂。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5 20:06:31 +0800 CST  
他略看了一眼,并不在意:“是家父的半成品吧,我且把它放回去,不然老爷子找不着它,又要吹胡子瞪眼睛。”说罢,亲自将那玉石放入工坊内,可一侧的阿荪似乎有些不乐意地撅起了嘴。
“阿耶才不会气,阿耶只喜欢玉娃娃。”阿荪嘟着嘴,吸了吸鼻涕,憨厚地问,“子夜阿兄,你有玉娃娃吗?”
我摇摇头。阿姐虽然也卖些玉质的饰物,但的确没有卖过玉娃娃。而且对于当世之人而言,玉这种东西拿来服用,比当作饰品更能体现它的价值。
阿荪则很自豪地说:“阿耶有一个玉娃娃,可好看啦。可是,阿耶不肯拿给我玩。他把它藏起来啦。”
我说:“那一定是对令尊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仿佛没有在听,只是反复念叨着:“阿荪也想要玉娃娃。”
此刻,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玉茂又带我分别见过他的父母。他的父亲玉公讳良恭,是位看上去就十分严肃谨慎的匠人。因忙于活计,他未曾和我们一起用晚膳。倒是玉夫人,为人十分和蔼,不断替我们布菜,因怕我拘谨,还特意讲了桩趣事与我听。
据她说,在西汉楚国时期,第三任楚王刘戊曾于都城内见到了真龙现世,于是他认为这是上天予以的征兆,是他作为真龙天子的启示。他便召集工匠,将所见到的龙神的形态雕刻成一块玉佩,时时佩戴于身。然而后来,他并同其他六位诸侯王起兵叛乱,却最终失败,那块玉佩也随着他的兵败身死而草草下葬。相传那块玉龙以上等羊脂玉雕琢,雕工高妙卓绝,惟妙惟肖,见之如龙气缭绕,叩之似龙吟不绝,这块玉也就成了后世玉匠们口耳相传、神往之至的绝世珍品。
霎时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丝寂寥的光线自黑暗中萌发,伴着一声悲寂的龙吟,久久回荡在耳边。我想,楚王刘戊或许是将盘踞在彭城内的龙神之影误当作了龙神的真身,而那样一块饱含着他欲望和野心的玉佩,就仿佛沉眠于古井的神祇,空留下关于它的诸多传说与憧憬,却最终只能在幽邃的墓穴中熠熠生辉。
也许,人类就是这样善于以自身的意念曲解天地的本意,并不惜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器物之上,从而为他们的内心找寻一丝藉慰。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5 21:03:00 +0800 CST  
在对于这个故事的无限回味中,夜幕逐渐如影子一样,爬满了整个穹庐。
秋夜漠漠,寒螀戚戚。我和玉茂谁都没有睡意,只细数更漏,默听虫鸣。寒月在厚重的云层中初绽光芒时,一声琵琶音也随之铿然而起。
因玉公不信这些妖妄之物,只令家人夜间闭门不出,对这女人视而不见。因此,我与玉茂悄悄潜进空无一人的院落,躲到那棵大银杏后,屏息观望,准备一探究竟。
起先,月光下只是传来断断续续的琵琶声,但随着琵琶的声音渐渐连成曲调,空荡荡的院落中好似起雾般浮出一个淡淡的,窈窕的影子。
我揉了揉眼再看去,院中果有一衣带如云,璎珞繁杂的女子。她周身皆是清冷的白,散发着柔美的光晕,柔净而润泽。女人怀抱一柄曲项琵琶,五指轮播,嘈嘈切切,戚戚纷纷。恍惚间,轮台朔风,祁连夜雪,敦煌飞沙,长安紫霭皆自指尖纷涌而来。
忽而举足旋身,腾空而起,髣髴飘摇,翩婉艳逸。满月的清辉将那寂白的身姿映如天人一般。
骤然间,她凭虚御风,臂腕翻转,将琵琶旋至脑后,双臂反弹!
我和玉茂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6 20:35:57 +0800 CST  
不知是不是被我们的声音惊动,琵琶声戛然而止,清冷的目光向我们投来,那女人身如风动,未等我们做出反应,已飘至我面前!
她的脸孔,眼睛,头发,裙裾,无一处不是那种清冷的白,翛翛尘外,冷冷凄寒,仿佛自昆仑而降的霜娥。
然而正是这样的美人,却没有嘴巴!自鼻下皆是平滑的肌肤,映着月色,更衬得那张俏脸说不出的苍白诡异。
这时,玉茂抢身而出,举剑向那女人砍去。
只听“砰”的一声,犹如金石相击,那女人向后掠了几尺,然后又冲上来,与玉茂缠斗在一处。
可她形影飘忽,飞舞翩跹,玉茂手中的剑竟丝毫不能再沾上她的身,
她晃过玉茂,伸手向着我袭来。
眼见她逼来,我后退了两步,猝不及防地撞在背后的古树上,胸前揣着的蛇珠光芒大盛,有无数金色的银杏叶在白光中簌簌飘下,聚成一股旋风,向那女人扑去。黄叶瞬间将她包围,鬼怪的身形不断挣扎,在终于挣脱了银杏叶的围剿后,朝着另一侧空处逃离。空中的树叶于是纷纷萎落,陈尸于地。
我抬起头,隐隐看到高高的树枝上站着个人,瞬间又隐去。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06 21:34:07 +0800 CST  
“子夜,刚才那是法术吗?”玉茂睁大了眼睛。
我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
“哗!真厉害!原来子夜会法术!”
“啊?那不是……”
“这法术好学吗?也教教我吧!”他不等我说完,拉住我问东问西,好像方才的险难全无发生似的。
“先别说闲话了,那女人去哪了?”我忍不住打断他。
他这才意识到,那妖怪已不知所踪。四下找去,唯有一间房亮着灯,半扇窗户虚掩着。
“不好!她可不要伤人!”我慌张地几乎喊了起来。
玉茂却拉住我,树荫映得他的神色有些暗沉:“那是父亲在工坊里呢,他琢玉时不喜欢别人吵闹,我们悄悄过去看一眼。”
听他这样讲,我只好随着他轻轻走过去,偷偷在窗口向内望了一眼,见玉公仍在聚精会神地用砣机琢磨着玉石,这才放下心来。
我们又悄悄在院中巡视了一番,却再无发现。无论是白衣女子,还是树上那个模糊的人影,都似一场梦,被遗留在昨夜星辰中。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19 20:44:35 +0800 CST  
次日一早,我们被嘈杂的人声吵醒。原来,宅子里又出了怪事——玉夫人请人抄写的《法华经》一卷,昨日才刚刚供奉在佛堂里,可今晨老婢打扫佛堂时,却发现那经卷已不见了。
玉茂怀疑这件事也同昨夜那个女鬼有关,就拉着我在佛堂里仔细搜寻蛛丝马迹。
最终,我们在神龛后的墙根边发现了一排小小的脚印。
看上去,这些脚印是某种动物遗留下来的,那么那个琵琶飞天也是这些成精的动物所幻吗?我难以断言,随那脚印细细找来,最后在老银杏树下觅得一个黑黢黢的树洞。那树洞因几乎贴着院墙,若是不留神,很难会注意到这里。
洞内树根盘踞,污浊不堪,我躬身比划了一下,发现洞口恰能容一人蜷身进入,回头对玉茂说:“这个树洞看起来很深,我担心其中有什么古怪。”
怎料到他直接对着洞口向里面喊了起来:“里面的妖怪听好了,赶快把经文交出来!倘若还敢作祟,休怪我不客气。到时一把火烧了你的老窝,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巴,低声道:“你这样说,万一激怒了妖怪,可怎么办?”
玉茂听我这样一说,也自觉失言,脸上不免露出些懊悔之色。
我们找来铲箕,将树洞中的淤泥清出,然而只约挖了三尺来深,就见内里盘根错节,再不能深入分毫,只得作罢。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19 21:03:05 +0800 CST  
因为昨夜未曾安眠,今晚我早早地睡下,想着明天一早就回去,找阿姐想办法。夜深人静,我很快入眠,可不知不觉间,突然被一阵琵琶声吵醒。
睁开眼时,我惊奇地发现,自己正站在院子里。高高幽月悬挂在九霄之上,琵琶声若隐若现,却不见那飞天的身影。空荡荡的院落里,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那居然是——“阿姐!”
阿姐提着一盏青灯,站在院子中央,微笑着示意我噤声。
我急忙压低了声音问:“阿姐你怎么来了?”
阿姐说:“有人邀请我们去做客呢。”
“做客?去哪?”我正在疑惑之间,阿姐却拉着我的手腕,向院角走去。
我刚走出两步,就诧然地瞪大了眼睛——怪了,那里怎么有一扇门?我分明记得,那是一棵树呀!
可阿姐的脚步没有片刻的停留,青灯照亮了朱门,那两扇被她推开的大门被照得一片惨绿。
我跟着她走到门内,心底不免有些忐忑,只听身后的门扉“吱呀——”闭合,我应声而望,再回过头时,只见阿姐松开我的手,径自向内走去。
“等等我呀,阿姐!”我向她的背影追去,可她却好像越走越快,最终,那一丝青灯的光芒也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19 21:17:41 +0800 CST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直到眼睛逐渐能看清这里的模糊轮廓。此处像是一个向下倾斜的幽深洞穴,朝着地底延伸,越向下越是一团什么也看不清的混沌。
我隔着衣服,抚了抚怀里的蛇珠,心里稍稍平静下来,沿着崎岖的洞穴向里面走。
洞穴越向下越狭小,一开始还能直立着行走,再然后可以弓着身子,最后就只能爬行向前了。爬了好一会,眼见有一条条缠绕的树根拧结在一起,隔出了一条条岔路。我正不知该选哪条,就隐隐听到有人声传来。循着声音爬去,洞内渐渐开阔起来,像是辟出了一间屋子一般。
那人声便是从此处传来。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19 21:44:55 +0800 CST  
我定睛一看,“屋子里”竟有一群浑身荆刺的小兽!为首的一个直身而立,爪子里捧着一卷书轴,正摇头晃脑地给底下的同伴们讲解。
下面的小兽身量较小,却是打打闹闹,你撞我一下,我咬你一口,根本不顾及“夫子”的讲学——原来,玉夫人的经文竟是被这群刺猬窃取了!
我正进退两难,一只正在打闹的小刺猬刚好滚到我面前,蜷成一团的身体舒展开,小小的眼睛望见我。
“哇啊!人类!这里有人啊!”它惊声高喊,引得其他小兽纷纷尖叫,四下逃窜——我第一次听到刺猬的叫声,简直和小孩子的哭声一样刺耳。
唯有那位“夫子”还算镇静,喝斥着“学生”们不得慌乱,可惜小刺猬们本就无心听讲,如今见我闯进来,更是吓得一哄而散。
刺猬夫子无可奈何,却向我“走”来。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20 21:07:22 +0800 CST  
它短短的爪子碰到一起,竟是对我拱手行礼:“老夫教导无方,让小郎君见笑了。”
不想这小动物竟然比一些人类还彬彬有礼。我便还礼道:“打扰了夫子讲学,还望见谅。只是玉府上屡遭怪事,昨日夫人抄写的经书又不知去向,我受朋友所托四处寻觅,不想冒犯了夫子。”
“真是抱歉了。”刺猬夫子闻言挠了挠脑袋,又向我一拱“手”,“因为急着给小辈们讲经,故而借用了府上抄写的经文。”
我心知这类小精怪心思单纯,脑中并无“偷窃”的概念,便宽慰道:“无妨,既然就在夫子这里,那是再好不过了,也省得我再劳碌奔波。”
“自然自然。”它虽这般说,动作却很迟疑。
我见它似有不舍,便劝说道:“夫子不必为难,待我回到府中,替您再抄写一份便是。”
它闻言大喜:“如此真是多谢了!多谢!”
说着便将经文交还与我,我想到此事虽休,但还有那琵琶飞天作祟,便向刺猬探听:“请问夫子,您可知玉府上闹鬼一事?”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20 21:49:03 +0800 CST  
“那位飞天我也是近日才见过的,不过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亦不知她出现所为何事。只不过,前些日子,玉家从老宅迁来一批旧物,大约从那时起,这飞天才开始现身,老夫想那批旧物或许同这件事有关。”它顿了一顿,“小郎君倒是不妨去问问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
刺猬夫子轻轻点了点脚下的树根:“是啊!公孙先生就是这棵老树了,就连老夫这一族,都是承蒙他的关照。只不过,他向来不爱插手人间之事,不知这回肯不肯帮忙。”
原来如此,银杏树又名公孙树,所谓公孙先生自然就是这株千年老银杏了!想来昨夜站在树上那人便是他了!
“多谢夫子指点,我这就去请教公孙先生。”我向刺猬夫子拱手致谢。
它又向我还了一礼:“小郎君慢走。”
我可不想慢走,只想离开这逼仄的树洞,尽快找到阿姐才好。于是艰难地转身,沿着来路朝回爬。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20 22:13:22 +0800 CST  
可奇怪的是,越是朝着来时的方向,树洞越是黑暗,到了最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我浑身大汗淋漓,几乎闷死,伸手摸向四周,四面居然都是坚实的立壁,来去皆无通路,上下皆无缝隙,好似置身于一座钉死的棺材内。
我心头又急又闷,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浑身汗出如浆,几近要闷死在这浑不透风的密境里。
就在我几乎丧失意识之时,仿佛有一阵凉风吹开了眼前密闭的玄暗,一束强光洒在脸上,刺得眼又酸又痛,可我却忍不住张大双眼,生怕眨眼之间,就又回到那漆黑压抑的树底。
“你怎么蒙着头睡,也不嫌憋得慌?”玉茂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我听他这样一说,登时支起身子,看向手中,脱口惊呼道:“这……这不是经文吗?!”
果然,我手中握着一卷经轴,上面还粘了些枯叶和泥土。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9-24 20:12:50 +0800 CST  

楼主:微笑的小狐

字数:115074

发表时间:2018-08-12 06:00:1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0-29 10:44:0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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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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