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四时歌·四时卷——东晋之夕,百鬼夜行。古风鬼怪中短篇故事~

序章·犀角灯

“醒醒呀,快醒醒呀,子夜!”
——我在一阵推搡和焦急的呼唤中睁开眼睛。
“阿姐……是你……”我揉揉眼睛,这才清醒过来,“我怎么睡着了?”
“你呀你,可让我好找!快下来,这里太危险了!”眼前的年轻女子眼中既有担忧,又有责备。
我四下张望,这才发现,眼前居然是万丈深渊,而我竟是在悬崖峭壁边,一块状如鼋鳌的大石头上睡着了!
如此情形令我双脚一软,忙跳下了那块大石。
“你怀里揣着什么呢?”阿姐见我落了地,蹙眉问道。
还没等我醒过神来,她已一把将那东西从我臂弯中扯了出来:“咦?怎么是只犀牛角?”
犀牛角!
我突然想起来了,一切正是因这犀角而起!
“这犀角是别人的。”我从她手中取回犀角,将它放在石鼋背上,心里却有些怅然。
阿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正要开口,肚子却“咕咕”地叫了起来。
阿姐失笑,拉着我的手:“走吧,天色不早了,咱们姐弟回家去,先填饱肚子再说。”
虽是如此,可我还是忍不住在回家的途中,将先前的遭遇说给她听。
我的名字是秋子夜,今年十岁,自幼就同姐姐秋茹生活在一起。因为某些缘故,我们总是在每一个地方都呆不长久。
这是太元七年二月初春,自元帝重建晋廷已有六十余年。而北方的苻秦已扫灭燕凉,一统中原,据说有南下之势。可南国的大好江山依旧在率真放诞的所谓“风度”中延续。
不知是否得益于这种“风度”的催发,无论在荒山颓垣,还是墟市街衢,与人类并行的,还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异族们。
就像在今晨,我与同村的几个孩子上皖山玩耍时,看到一只通体漆黑的蝴蝶围绕着我们上下飞舞。
起初,我并没有留意,直到发现它总想要停在伙伴们的头顶,并且其他人一概看不到它时,才察觉到了异常——那是吸食人类好运的“煞”,被它缠住的人,这一年当中都会厄运缠身,轻则百事不顺,重则丢了性命。
我记得阿姐曾对我说,驱“煞”需以掌击,将妖物的灵体打散,它就再难聚集作祟。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一掌拍向那蝴蝶形状的妖物。
“啪——”“啊——”应掌声而来的,还有伙伴的惨叫声。
而那只“煞”非但没被我拍散,反倒落在另一个孩子的头顶。
我立刻追去,与那煞鬼纠缠了三四回合,总算将它毙命在掌下。然而,伙伴们却都以为是我恶意挑衅,纷纷怒气冲冲地要找我算账。
我自知辩解无用,也从不会有人相信,只得拔腿就跑,一路躲躲闪闪,专门捡那深林子里钻,不一会儿就将他们远远甩开。
就在我再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迷失在密林之间。我根据日头大致辨别了方向,然后顺着山势朝下走。约走了一个时辰,双脚隐隐有些酸痛,就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歇脚,方巧得见一旁树木的枝头上悬着一颗鲜红欲滴的果子,便摘下来想要填补饥肠。不期然刚把野果送到嘴边,就有只长喙伸过来,将整个红果啄了去。
我一惊,眼见一只白鹤自面前掠过。都说时年二月仙鹤会绕鹤驾峰盘桓不绝,现正是时节。我得以见到这仙禽,不由引起了勃勃兴致。
“贼鹤,还我果子来。”我跳下歇脚的大石,追着它而去。
那鹤飞得不高不低,不紧不慢,仿佛故意引逗我似的。一路追去,前方的草木渐渐变得稀疏,有一潭清泉浮现眼前,潭水波光粼粼,清澈见底。
潭边用卵石支了个简陋的石灶,上面架了口不大不小的锅子,里面冒着热气。一旁的水岸边,守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鹤发童颜,面色红润,那仙鹤就停落在他身边。我想,这可别是个仙翁吧?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1 22:00:17 +0800 CST  
那仙翁目不转睛,凝望着锅子,等急了,搓了搓手,不见那锅子水开,更是迫不及待,又搓了搓手。
我凑上前去,想要看个清楚。仙翁见了我,方欲开口,眼见锅内水沸,忙不迭地抄起一只陶碗,捞了一筷子索饼出来,虽然总共也没有几根,他看起来却是宝贝得紧。
“小友也想来点汤饼?”他虽是笑呵呵的,却用一手护住了碗,像是个孩子般,害怕别人将心爱之物抢了去。
不就是碗索饼吗?我心有不屑。
不过,那素索饼虽然比不得山珍海味,却自有一番别致入微的山野清馨。山菌、枸杞、野菜,各色纷杂,色味俱全。腹中空空的我,看得还真有些眼馋。
“看你和贫道有些缘分,就给你吃一口吧。”那老者竖起一根手指,言辞凿凿,“不过,只能吃一口,就一口。”
我便用竹箸拈起一根,唇齿噏动,谁料到它竟似活物,滑溜溜地钻入了喉咽。
“啊……”我不由惊声,但随即想到这般嘴张得更大,连忙闭了,哪知索饼顺滑,不待我闭嘴,一根已入了肚肠。
这一下肚,可不得了,胃中百感千集,竟像是吞了金一样难过。
老道顿足道:“哎呀呀,让你吃一口,谁让你把整条都吞了?”
这怎能怪我?谁让你这汤饼怪异得和妖精一样?我这般想,却不敢说与他听,肚子里鼓胀难耐,连站都站不得。
“这是长生饼,吃一根多活一百年,你把人一百年的岁寿都吞了,怎能不胀?活该肚子疼!”他愤愤道。
我只得跌坐在地上,揉着肚子说:“早知就不吃你的东西了,真真难受死了。仙翁您救救我吧。”
仙翁摇摇头,自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来,喝口。”
那酒葫芦里的液体入口微苦,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滋味。
喝下两口后,腹胀果然缓解了许多。
“这育沛药浆可化腹中积食为气,只是可惜了我的长生饼啊!”仙翁唏嘘道,“人人都想长生不老,你这个娃娃却不屑一顾,这是什么道理?”
“长生有什么好?还是等我到了仙翁这把年纪,再考虑长不长生吧。”说着,我又忍不揉了揉稍有缓解的肚子。
“哈哈。”仙翁捻须大笑,“我看你这小子有点意思,不如拜我为师,我传你些道法如何?”
“你会什么呀?”
“占星勘命,炼丹点金,奇门遁甲……”他瞳子一骨碌,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又说了三个字。
我的脸登时涨得通红:“我才不学!”
仙鹤哇哇叫道:“嘎嘎!你这小鬼不知好歹,我家仙翁的本事,别人求着学还学不来呢!”
我把嘴一噘:“我可没求着仙翁教我,仙翁还是指点别人去吧。”
“哈哈哈,你这娃娃有趣。仙翁我活了这么久,我的老朋友们都死绝了,很久没人陪我吵闹斗嘴了。就连过去常常戏耍的曹阿瞒,也化成土咯。”他叹息一声,“如今,倒还挺想念他的。”
我听他这样一说,不由想起阿姐曾讲过的“铜盘钓鱼”、“化羊戏曹”的故事,遂讶然道:“原来您就是乌角先生!”【注1】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1 22:03:30 +0800 CST  
仙翁抚须笑道:“小友慧眼。对了,仙翁我近来得了个宝贝,且邀你共赏。”
说着,他将手伸入仙鹤翅下一摸,也不知怎的就摸出只红光莹透的犀角灯来。
“瞧瞧这宝贝,这光泽,着雕工,世间总共不超过三盏,一盏在天帝之苑,照百川之源;一盏在幽冥之都,映弱水三千。”
我听他夸夸其谈,也想看个仔细,便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仙翁见状,反而十分大方地将犀角灯递到我手里。可偏在此时,缭绕着云雾的山巅突然响起一声炸雷,惊得我手一滑,将那犀角灯跌落在乱石上,磕损了好大一块。
仙翁与仙鹤皆愣住。一人一鹤大眼瞪起了小眼,双双惊得大张着嘴。
“嘎嘎!小鬼好大胆子!嘎嘎!灯碎了!”
“这……这可是千年一见的灵犀之角所制的灯……”
我亦是大惊失色,连话都说得磕磕绊绊:“我……犀牛角……那怎么办?我怎么赔给你?仙翁……您莫气……”
仙翁捻须掐指,仰天长叹一声说:“我早已观天之化,料知有此一劫……”
“嘎嘎!仙翁睿智!”
“这灵犀角虽珍贵,却也并非独一无二……”
“嘎嘎!仙翁英明!”
“鹤僮,闭嘴!”仙翁忍无可忍,“就在这皖南之地,还有一处能觅得通天犀牛角。”
“真的?在哪?”我忙问。
“昔年温峤至牛渚矶,燃犀下照,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温峤恶之,遂遗犀角于渚中。这犀角嘛,至今也还在江水之中。”
“那,那我去替仙翁寻来。只不过,可能要花费些时日。”
“不用费时,现在便可前去。”仙翁大笑,将手中塵尾一挥,池边瞬间起了薄雾,“待会儿自有人送你前往。小友,有缘再会。”
继而,他乘鹤飞去,音容犹在。
我边思量着他这话的含义,边顺着原路返回。这时,山间飘起细细烟雨,谷中滚起阵阵轻雷,眼见云生石罅,雾起萍末,没多久就变得白茫茫一片。
我因腹中仍是沉胀,眼前又是云海苍茫,不见去路,便在一块大石上坐下解乏,谁知这一坐,反倒更加困惰。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1 22:10:54 +0800 CST  
昏沉欲睡间,忽听有人唤我:“小兄弟,别睡了。”
我顿时惊醒,四下张望,只见四周竟是烟云浩渺,山岛耸峙,南岳的高山莽林,千峰万壑竟似海岛般兀突在云海之间。
惊骇之际,又听那声音道:“小兄弟,乌角先生吩咐老朽带你去找通天犀牛角。”
我低头一看,自己正坐在一只巨鼋背上。那鼋驮着我,游弋在云气中央。不知过了多久,云山雾海中,渐渐现出青色的水纹,随着水面不断的扩张,云雾也逐渐散尽。眼前江水平阔,青山迭出,可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明灿的星子犄角锋利,一一刺破浓黑的天幕,江面上则是漆黑一片,连渔火也不见半点。
江水浩浩汤汤,犀角不知沉于何方,亦不知该从何找起,我正茫然无措着,忽闻水上有歌声传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只不过,这首歌是用古老的吴越语唱出,那原始的韵味更显得野性和灵朴。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1 22:21:26 +0800 CST  
远远的,渚上有人撑船而来,“山有木兮”那一句余音未尽,船已至眼前。只见船头一人一案,一少年侍立。不知为什么,天地间的星光月色似乎暗了下来,夜船上的灯火也模糊不堪,好似星月之光、灯火之煌都被那两人的风采夺去了一样。
那位侍立的少年较我年纪略长,约十三四岁,挺拔逸俊,一身白衣上用金丝绣了只威风凛凛的踏云白虎。
而另一人,我的眼睛甫一注视到他,就好似再移不开了。世人常叹生不逢时,未曾同“玉人”卫玠生于一时,如今我见此人,却顿感了无遗憾。
青山漠漠,月色渺渺,风过万千岭壑,木叶尽萧萧。世间本是万物灵秀,怎奈有如此之人,亭亭物表,皎皎尘外,夺尽天下风流,至令月蔽花羞,林惭涧愧,茫茫乾坤空留余恨。
我不禁叹息一声,此间风华,百年之后,谁人得见,谁人记否?
“你叹什么气?”那男子似笑非笑问。
“生得这么好看,一看就是妖怪。”我这般说。
“嘴巴这么歹毒,一听就是人类。”那人毫不气恼,反而做此反驳。
在他身旁侍奉的那位白衣少年笑着替他斟满酒,又拿了只空杯子斟满,向我道:“这位小兄弟何不上来坐坐?”
见我犹豫,少年又笑道:“我家主人不是妖怪,只是生得比寻常人好看些罢了。相逢是缘,来者是客,请吧。”
这么看来,倘若再推脱,反而显得我的矜傲失礼了,于是道了声谢,也上那船上去。
白衣少年很是客气地边拉我上船,边向我介绍说:“我叫白琥,这位是我家主人。船上还有两位姐姐,待会儿再为你引荐。”
他指着船尾的两名女子,一个衣绯,一个着碧,方才唱歌的,大约就是她们了。
只听碧衣的那个道:“我想下去游个泳。”言罢,纵身跃入水中,少顷,又浮了上来,将那映着星辉的水朝绯衣女子身上泼。
“好玩劣的小妮子,待会儿拿网把你捞上来,看我不刮了你一身鳞。”绯衣女指着她,边笑边躲。
“这两位姐姐生性活泼,小兄弟不要见怪。”白琥笑道,“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哦,我叫秋子夜,见过白琥兄,敢问这位郎君尊姓大名?”
“我叫宇文连城。”那男子将杯中酒饮尽,举手投足,尽显风流。
我听闻宇文部鲜卑出自匈奴,其男子髡头,且语言风俗与鲜卑其他部族皆有不同。可眼前此人看起来既非鲜卑又非匈奴,非胡非汉,实在奇怪。
可谁管那么多呢?不是妖怪,定然就是仙人了!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1 22:22:59 +0800 CST  
“空山夜寂,你为何孤身一人至此?”他饮酒罢,笑问我。
“我因失手打碎了左慈仙翁的犀角灯,所以来这儿寻昔年温太真燃犀下照时沉落的灵犀角。”【注2】
“灵犀角?这有何难,让青珪替你捞上来便是。”宇文连城向白琥侧了侧首,示意道。
白琥走到船头,也不知对谁喊了声:“青珪姐,主人叫你呢。”
船前月色被水花溅破,月光、星光、水光,还有那碧衣女子的目光,交织成这幻夜中的一帘幽梦。
“主人有何吩咐?”她笑着将双臂撑在船头,将下巴放在缠绕着青色蛟龙纹身的臂上。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温太真于此遗失了一只灵犀角?”
“别说灵犀角了,下面青牛角、黄牛角、兕角鹿角麒麟角,要什么有什么,我都给他捞上来吧。”
“不必了……”白琥扶额,“只要灵犀角就好。”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又潜了下去,灵奇得好似生就是水中之物。
“这般喜欢水,该让她同玄璜那个木头人儿换一换。”绯衣女子走来。江上风吹起她的绯色裙,好似一只御风待飞的鸾鸟,随时都会从这船上飘然而去。
她一双美目脉脉含情地望向我,恰似轻云着月,寒烟笼沙:“好俊俏的孩子,以后定是个美男子。”
“你就放过他吧,赤璋,他还是个孩子。”宇文连城抿了口酒,向我道,“别在意,她天生是个情种。”
“好讨厌的主人,我虽多情,却不滥情。”她笑语嫣然,却情真意切,转向我道,“你可知道,每当我的前一个恋人死去,我都要为他哭五百年,将眼泪哭干了,再去找下一个。”
五百年?果然是仙人。
却见她又从我们面前飘去,且歌且舞,舞作翘袖折腰,身则丰肉微骨,歌曰:“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待唱到“东风飘兮神灵雨”时,船头上已堆满了精致的鹅卵石、漂亮的贝壳、人们掉落在江水中的古剑和种种小物件……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1 22:43:00 +0800 CST  
“咳——”宇文连城见状干咳了一声。
白琥会意,走到船头道:“青珪姐,先把该捞的替客人捞上来。”
宇文连城转而向我道:“她最喜收集奇异精巧之物,你也不要介意。”
“不不不,我不介意,能得您帮助,小弟已是感激不尽。”
酒过三巡,青珪再度浮出江面,手中抱着只长不过三尺,通体流光的犀角,我将灵犀角接过,再三向宇文连城致谢,他只摆了摆手说:“寻常人若是得了这宝物,只怕第一件事就是点燃了以证‘燃犀下照’的真伪,你却满不在乎,这是为何?”
“我……其实我的眼睛就会招来妖怪,所以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招来妖怪?”
“是……不瞒您说,我看得到妖怪。”
“妖怪可怕吗?”
“有些可怕,有些,反倒比人要可爱。”
“你喜欢妖怪更甚于人?”
“不,我不喜欢妖怪。而且因为能看到妖怪的缘故,而总被人排挤。”
“这样的日子很辛苦吧?不被同类接纳,也不被异类包容。”
我沉默了一下,他接着说:“果然是个有趣的孩子。不如,我们做个交换。”
“交换?”
“嗯。交换你我在这牛渚矶所能看到的景象。”
“难道您也有什么异能不成?”
他淡淡一笑:“只不过和你一样,能看到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顿时感到好奇,很是想看一看他有什么本事,但心底仍有些顾虑。可一想到这船上之人皆是出尘物外,从容雅定得不似凡人,又不由放宽了心。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1 22:44:59 +0800 CST  
宇文连城一手指向船下的江水,一手竖指于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看向幽黑深晦的水流,恍闻黑水中传来丝竹管弦之音,先前未曾察觉,此时愈是凝神,其声愈是清晰,而船上且自欢舞的赤璋,竟是和着这音律翩翩起舞。
幽冥之间微有波澜,在我凝视中,那波涛起伏地越来越大,旋而整个江面都像是被卷入其中,而我们所在的船,却在江心纹丝不动。
波浪中心,有什么东西从其中涌出,待我看清时,禁不住浑身一震——黑水间尽是形容狰狞的鬼怪妖物,追涛逐浪,溯流从波。
当前一鬼身着红衣,大耳长臂,身首俱黑,乘无头马车向我望来,面露愠色道:“何人不解幽冥之别,又来相扰?”
我有些惧怕,却听白琥说:“罔象老儿,怎的这般嚣张?是上回的亏没吃够,要我拿绳索缚了你不成?”【注3】
“原来是你,既如此,老夫也来讨杯酒喝。”红衣鬼怪顿扫愠色,抚掌大笑。
白琥遂将桌上酒壶端来,宇文连城接过,将一壶酒悉尽倾倒于江中。
酒入水中,百鬼千妖似有醺态,皆作狂舞,在水底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万千妖鬼的身影随着漩涡渐渐卷没于江中。
“那,我也让你看一看,我眼中会看到些什么。”宇文连城望向江心,绝美的笑容如漪荡开。
百鬼瞬时息声,沉于万顷碧波,江上一时万籁俱寂,连水声亦不可闻。月华如梦,瞬息千变,千里江山尽被月色照亮,像是一幅画卷,被泼染上重叠明灭,绰绰明明的月光。在盛烨的光辉中,我分不清眼前异世的风貌是真是幻,又或者是酒营造出的错觉……
“倘若有一天,你感到厌倦,我可以让你从今往后都看不到妖怪。”宇文连城的言语似流水般轻柔,像是一个存在了若干年却始终令人猜不透的谜团,“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突然伸出微凉的手指,点上我的眉心,我的身子轻轻颤抖,犹如荡漾开去的水纹,一波一波,缓缓散尽。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1 22:48:37 +0800 CST  
就在我意识几乎全失,好似化入一江春水中时,就听到了阿姐的声音。
我将事情原委交代完毕,却不料阿姐笑着说:“你别是被那老道戏弄了吧?我看他是故意拿盏假灯骗你,好让你替他寻了真的来。”
阿姐说的似乎不无道理,可我却丝毫不气恼,反倒觉得我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遇见那个人。
阿姐见我犹自出神,又安慰道:“别想太多了,再过些时日,咱们就要去建康了。”
“什么?去建康?”我又惊又喜,连声音都有些收不住了。
阿姐点点头:“是呀,托朋友在那里寻了个位置极好的铺子,也算有个落脚之处。希望能在那里安顿下来,不用再受漂泊之苦。”
不再漂泊羁旅,真的能这样吗?我想到往日的飘零客居,心中半是忐忑,半是憧憬。
夕阳西下,山岚缱绻,远山的山巅,有一片浮云横绝于天,好似一叶孤舟浮荡玄极,瞬息之间,幻变为一头白驹,随后,又被风吹散,什么都不像了。
就像此前在牛渚矶的见闻,亦真亦幻,可那飘逝之美却是此生独见。
阿姐并不知道我在宇文连城的视野里看到了什么。
在他的视野中,浮波如烟澹宕。一人,一剑,一酒,一月。
不,月有两轮,一个浮于天,一个沉入水。
那人以酒对天上之月,以剑指水中之月,一敬一击,似已酣醉。
白衣如羽,白发如思。恰似谪仙落昆仑,漫滚红尘。
三千白发,正映那三千弱水。
三千弱水,正濯那三千愁悲。
昔人燃犀照水,此人捉月乘鲸。
我不认得那白衣人,却冥冥感知,千古风流皆被这牛渚矶葬尽。
(终)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1 22:50:37 +0800 CST  
【注1】 乌角先生:东汉末年方士左慈的道号。左慈,字元放,少居天柱山,研习炼丹之术。天柱山,古称皖山,汉武帝时封为南岳,后称古南岳。
【注2】 温太真:温峤,字太真。《异苑》:晋温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帻。其夜,梦人谓曰:"与君幽明道阁,何意相照耶?"峤甚恶之,未几卒。
【注3】 罔象:古代传说时的水中精怪。《国语•鲁语下》:水之怪曰龙、罔象。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1 22:51:31 +0800 CST  
第一章 骨心坠
华灯初上的时候,阿姐也挑亮了自家门前的琉璃灯,那灯光衬着稀薄的暮色,宛若夜光杯中酿出的美酒,让人看着就痴醉了。
除了自家这盏,我从未见过别的琉璃灯,亦听远方的商旅说过,这绝非是俗世的手艺,绝然是仙界之物。
阿姐那时只是笑笑,也不搭声,人都道婴短轩卖珠玉金翠、钗环缨蕤的茹娘生得明艳动人,却偏偏是副冷性子,冷像那月宫里的姮娥,昆仑界的青女。
我可不管什么姮娥青女,在我看,阿姐就是我最亲的人。
这是仲夏的节气,夜来得晚,迟暮中的归人行色匆匆,十里秦淮晕润在一片焕彩的烟霞中。
“子夜,你且拾掇下,该要吃饭了。”阿姐唤我。
我却一时不得搭理,只看向铺子前晃过的人影。
“已经打烊了,明儿再来吧。”我冲那人道,旋即又怔住了。
那是怎样一张脸颊,分明白得像是纷谢残颓的酴醾花,不复芳华。
“买画么?”那声音也是毫无感情,犹如冬日里咽下喉头的一口冰水。
“我……我们不需要画。”我回绝了那女子,不再想搭理她。
“买画么?”她却嗫喏着,凑上前来。
那张荼白的面颊近在眼前,透着诡异的素冷,好像在那弯净白的钩月中浸润了几千年。
天色似乎就此暗了下来,一眨眼的功夫,漫天绮罗散尽,空中尽是些惨白的流质,斜斜密密地织在一起,仿佛长满皱纹的愁容。
我怯怯地退了两步,见那女子并没有执意上前,便连退入门内,闭门上闩。
“子夜,快些来,莫要等饭菜都凉了。”阿姐的声音又自内传来。
我连声应了,便穿过院子向里面去。
阿姐已将饭菜摆上了桌,清粥小菜,与平日无异。唯有一只青瓷盘子中散发出茱萸、米酒、桔米的气味,混杂萦绕,袅袅如烟,堆积在盘内的美味恍惚似峰峦,又以青绿时蔬为辅,及目处恰似静波无澜,竟如远望瀛洲蓬莱,气爽风驰,雨霁天青。能将菜肴置办得如此天工巧夺,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是鲊!”我欢喜道,“还颇费心思地做得如此好看,不想我们也能尝到如此美味的珍馐。”
阿姐却不以为意:“这是玉桃斋的爷爷特地做来给你的。只是在我们家订了串百子铃,约定五天后送上门去,却不想东西没做好,他老人家竟先派人送来了这盘子鲊。我不肯收,又怕老人家生气,算是你有口福了罢。”
玉桃斋离婴短轩不远,是建康城最出名的糕饼铺子。玉桃斋的陶爷爷是个看起来十分慈和的老人,听说他年轻时曾在宫中御膳坊供过职,后在这秦淮河畔开了面点铺,平日里也是食客络绎,可见这回是亲自替我做了这工序极其繁复的佳肴。
我已急不可待,还没坐稳,就拿筷子搛了一块丢进嘴里。
“阿姐,你说有趣不?方才来了个卖画的。”我享了口福,又笑嘻嘻地向阿姐道。
“卖画怎么会卖到我们家了。我们只是做些珍宝首饰的生意,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风雅文士。”
“那女人可真是怪呢。”思绪一经牵动,就如向阳的花木,嚣张地生长出七桠八杈,气焰愈甚,连自己都遏制不住。
“不必搭理便是了。”只听阿姐淡淡道,“已经搬迁了不知多少回,希望在这儿你能够好好过。”
这话听得我心底一酸,这些年来,每到一个地方,不出半年,阿姐与我就难免遭到街坊邻居的白眼。
“怎的不吃了?”阿姐推了推我。
我连忙收敛了思绪,狠狠扒了几口饭。
却又听她道:“但愿借这帝王之城的紫气能够让那些东西消停一些。最后,还是回到这儿了。”
我着实不懂她的意思,也不懂她这个人。
“有时我想,如果我看不到该多好。”我说着,鼻眼就是一阵酸涩,“我并没有说谎,可那时大家都不相信我……”
“真的那么厌恶彼岸的生灵吗?”阿姐放下碗筷,我才发现她竟一口都没吃。
“上一个人已经死了。”她就像是陷入了某种令我难以触及的梦境,朱唇边滑出迷离的语句,“上一个守望彼岸与现世,沟通此岸和异界的人已经死了。可他却是第一个……如此安然地接受命运的人。”
“这个时代,当真是人鬼并行的时代,或许也是最后一个神鬼妖魔可以并存的时代。”不知为什么,阿姐的声音中隐隐有着愁忧,“不管看得见,看不见,阿姐都和你在一起。不论那些东西是友善的,邪恶的,阿姐都会守着你。终有一天你会看到,那些东西也和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活的更加绝望。”
可我并不绝望,即便自幼就因为看得见来自异界的生灵亡魂而遭人鄙弃,甚至被当成喜爱说谎的坏孩子,可我一点都没有绝望。因为,我还有阿姐啊,和我一样看得到鬼魅的阿姐,不管在外我怎样被那些不信我的孩子欺凌,她都会找到我,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
或许绝望的是阿姐,可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绝望,这远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所能理解的。
因此,我不再去想。
夜色用最浓重的色彩和最辽阔的静默吞噬了苍生的苦乐。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13:23:39 +0800 CST  
第二天清早,我替阿姐到去买些新鲜莲子熬粥,可方一推开门,一张荼白的脸便映入了眼。
“买画么?”同样的脸孔,同样的语调,连言辞都是同样的。
难道她在此站了一整夜?!我心下一惊,已然叫了起来。
早起的街坊们纷纷投来诧异的眼光。
有热心的人远远相问:“小弟弟,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故作沉定地答道。
果然,又是看不见的么?
这样思索着,我带上门,不敢再看向那女人一眼,便小步跑开了。古桥边爽冽的栀子香气熏得心脾一阵清朗,再回首时,阳光已漫上东空的边陲,空气中游荡着的夜的精魅张皇地逃窜,不留神就撞上了我的脸。
我挥了挥手,赶走那些尖叫着的精怪,只看到我家的铺子前空无一物。
那女子,原来是走了。
上早学的孩子们嬉笑着从我身边经过,用诧异地目光打量着举止怪异的我——他们当然看不见那些游离在身边的魍魉,甚至看不到桥头的石狮子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懒腰。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空落落的,那女人的面孔好似映在眼前,分明没有悲喜,为什么我却感到莫明的悲伤?
“哦。原来你看得见啊。”
桥头传出的声音带着半分戏谑,甚至连带着一声饱嗝。
我诧然望过去,只见到个黄衫少年鼓着腮咀嚼着什么,神情满足。
“你……你是谁……”我讶然失色,旋又明白过来——桥头狮子的石墩上已经空了。
“真是了不得的眼睛呀。”少年又伸手捕获了一只迟钝的精魅,毫不犹豫地塞入口中,使得那弱小的魂灵发出尖锐的哭号。
我只感到一阵恶寒:“你……你居然吃了它们?”
“怎的?肚子饿自然要吃东西的,要不是道行不够,我也会把你吃掉的。”少年毫不避讳地说着令人厌恶的话语,“好长时间没有人看得见了——上次来的那个,自从做了什么司徒什么长史的,就再没怎么来过。”
他自顾自地倾吐,我却着实不想理会这些不属于人间的家伙。幸好清晨的街道上人并不多,再没人留意我。我便又装作无视那少年,转身欲走。
“喂,你不怕吗?”可他偏不依不饶,“那个女人还会再来找你的。”
我心中一顿,脚步却不迟疑,走下古桥,想到那少年或是好意,或是幸灾乐祸的的提醒,隐隐有了丝困惑。
后再经过这座桥,少年并没有现身,而是以石狮子的形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冲我扮着鬼脸。
然而如他所言,一连三四天,那个奇怪的女人真的总会出现在铺子前,夜至晨归,说着同样的话。我又只好假装看不见,不想被这异界的东西再扰乱了生活。
“茹娘在吗?我……我想买件首饰。”却不想这一天,她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买画么”。
我这才将她瞧了个仔细,脸若沉在欲雨黄昏中殭花,全无生息,梳流苏髻,上穿牙色宽袖对襟衫,下着竹青黛蓝间色裙,又以丝绦束腰,怀中紧抱着一卷画,神色空茫。
天色暗沉,暴雨将不期而来,暑气随着秦淮弥散到健康城的每一个角落。
“阿姐给玉桃斋的爷爷看货去了。”我促狭地一笑,“买首饰?你有钱吗?”
她这便沮丧地垂下头去:“我……只有这一幅画而已……”
天际响起一声惊雷,将她本就单薄的身子惊得一震。
“哎……竟是这般执着吗?”忽有人轻叹了声,语调犹如雨后新绿般脆朗。
是阿姐。听她这话,竟像是有意躲着这女子的。
“快进来吧,莫要遭了天雷劫。”阿姐将手中的食盒递予我,又向那女子道。
我掀开盖子,见那一个个白胖的糕饼煞是可爱,料到这一定是陶爷爷替我做的,几乎雀跃起来。
那女子跟着阿姐进了屋子,周天雷霆四起,平素里精魅云集的黄昏街道静得可怕,没有人,更没有妖鬼。我琢磨着再不会有人光顾,就索性关了铺子,往内室去听听那女子同阿姐的言语。
“想要买什么首饰呢?”阿姐燃了灯。灯光像是无形的笔,一笔一画,细细勾出她的眉目,她的眼里藏着冰,眉梢挂着冷,当真是十足冷漠的女子。
可另一方却长久沉默。
“可是……可是我没有钱,我只有这幅画而已……”
“我不要钱。”阿姐笑了,那种笑只有在她做生意时才会浮现,就像秋日黄昏蝉蜕的空壳,混合了朽木荒草的寒寂,血肉全无的虚空却让人无所适从,“我只要你的名字。”
她说话时,手中正握着串银铃,铃上金属的光泽空洞而冷冽,然而铃铛声响全无,连里心都是空的,那是难以填补的欲壑,是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空茫。
可那女子却说:“我……没有名字……”
她竟连名字都没有!
“那也无妨,等你想起来了就告诉我。”阿姐她说得是“想起”,可那女人分明说自己没有名字啊,又如何会想起?
我来不及问,只看阿姐笑夺了女子手中的画轴,“唰”得便展开了这一袭素纸锦衣:“这画可并不见得有多好啊。”
我不懂画,却也看得出画中人的生硬姿态,纵有倾心勾描的妍丽端淑,却只像锦绣堆里的腐骨,苍白冷枯。
画中人就是那女子,只是画卷上除了人像,还有横斜的山峦,不归的明月,良辰美景,夕阳剥落的溶金透出玄青的底色。
“山水可比人物通灵多了。”阿姐似有惋惜, “只可惜时人只爱传神写意,却对山水花鸟嗤之以鼻。”
那女子低眉顺目,不做辩驳。
阿姐见她不语,又笑道:“那么要什么首饰才好呢?”
“化人……”那女子抬起了头,檀口翕张,只两个字,如烛端战栗的火焰,光粲却芜绝。
我微微一颤,仿佛那两字已被光火焚毁,热辣的烛泪落定成痛,沿着手背蜿蜒上行,直抵心脏,在那儿聚成一颗朱砂痣,妖娆葳蕤,不褪不熔。
到底是“非人”的生物,莫非是自坟茔的倾颓间摸出的画卷,只为圆一个残损的愿?
“如此就容易了。”阿姐却轻松,侧过身,自珊瑚匣中取了块坠子。
那坠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泛着微微的蜡黄,象牙般朴拙润泽,上面镂雕了似人似兽的纹饰,加饰阴线纹,雕在兽头的眼牙部,用一根红线栓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那女子谢过,佩于颈上,又接过画,仔仔细细卷了抱入怀中。
豪雨来去匆莽,那无名女子来去地亦仓促。方还对着阿姐称谢不迭,却只一转身,如飞鸟投林,陨入了夜。
“画中的是那画师倾心的女子吧?所以那精魅才想化作画中的模样。”我拉扯着阿姐的衣袖,以为自己洞彻了旖旎绮丽的真相,“又或是亡故的女子为了完成恋人的心愿?”
“画里是谁重要吗?”阿姐却反问,“对于画也好,诗也好,字也好,重要的是人在其中倾注了多少心意。那画师本就不擅肖像,可那些豪门士族的丹青大师却尤爱道释仕女。山水花鸟绝非此时风尚,他只得随波逐流,却对此毫无天赋,还辜负了一腔才华,实在可惜。”
我讷讷地望着她,她就好似焕彩的烟霞后不言不语的黑天,开口时却是冷入骸骨的深寒。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13:26:06 +0800 CST  
次日午后,我去取回浆洗的衣物。
石桥上围聚了许多人,原来竟是从秦淮中捞出了一具溺亡的尸身。
我站在远处偷偷瞄了一眼,只看到人群的缝隙间露出无数神彩飞扬的精魅,推挤着压在尸体上。
“就是这具浮尸……人都道是活的……”
“可不是?一路漂来,一连六日,夹岸的人、舫上的船家都瞧得仔细着呢,白日里也会莫明动转,都说是诈尸!”
“直到今天方才像个死人,终于是心愿已了了吧,这才敢有人把他捞起来。”
夏日的阳光并着破天的蝉鸣宣泄而至,细微的言语揉聚成泼油般灼热的气浪,炙得人耳目昏眩,也不知喋喋不休的是人还是异界的妖物。
蓦然透过人群的隙罅,石狮子少年的目光落入我眼中。
他冷冷地望着我,一只手占据了尸体的面庞。周遭的精魅不敢同他抢夺,只在亡尸脚前积聚,伺机而动。
昨日里还是平和的妖怪少年,如今眼中闪烁的,也只有猎食的欲 望。
那张苍白的脸孔像是下了葬的琀,冷冰冰地含在舌下,只等着汲取艳红的尸血,镀染这一身雪貌清骨,才不枉这百世的寂寥湮入黄泉,不见天日。
异类始终是异类。我感到一阵恶寒,眼睫颓然就垂了下来,再不敢看那少年一眼,只踩着慌乱的步调远离了人群与众妖。
归来时,我刻意绕开了石桥,向晚的空冥呈现出妖娆繁丽的景色。
黄昏是不祥的逢魔时刻,将阴阳的边界模糊涂抹,人与妖相聚与此时,分不清彼此和真妄,无数光怪陆离的交错邂逅如同纷乱的鸟羽,窸窸窣窣切割天空,露出不规则的伤口,从中渗出玓瓅的血,被夜的玄色凝结后,又闪烁不定,缩聚成漫天星斗。
因为绕了路的缘故,我好容易才在宵禁前赶到了家门口,却见铺门大敞着,阿姐的身影徘徊不定。
“阿姐你在等人吗?”远远地,我高声——她等的必然不是我。
“是呀,就快来了吧。”我疾步小跑到门前,却捕获了这样的回答。接话的人在屋内的阴影间,虽让我看不清形貌,却已猜出了身份。
“陶爷爷?你怎会在此呢?”
黑暗中仅仅浮现出一张慈和的脸,清隽而消瘦,然而平素里看起来再和蔼不过的老人,此刻却透着丝丝诡异,而我偏又说不出那怪谲的缘由。
“茹娘,这回的货若要是让老夫再不满意,那老夫可要……”他兀地瞥向我,却并不回答我,只是眼角含笑,“都说子夜的眼睛最好看,真是比那娲皇的五彩石、应龙的长生印都要好看。”
“子夜是有双漂亮眼睛呢。”阿姐谦和地笑,走了来,站在我身旁,拦住我的肩头,“只可惜,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陶老丈之名虽彪炳,却被那无名者抢了先机。”
“哼!”老人似若愠恼起来。我却全然不懂阿姐所指为何,更不知这渊深的言语是为何意。
然,陶爷爷转瞬便展颜道:“罢了罢了,不如就从你这铺子里随意挑件东西回去,兴许还派的上大用。”
我哑然失笑,心想这铺子里尽是女人用的钗环,他老爷子又要拿去作甚呢?
“再等等吧,就来了。”阿姐却不紧不慢,“子夜你站了半天,也不招呼陶爷爷吗?”
“啊!”我这才回过神,“陶爷爷喝茶么?前日里才购入的荆巴饼茶。”
“有茶点那是极好的!”他喜上眉梢,旋又低下头,目光走了几个来回,似有颓然,“算了算了,还是不麻烦了。”
老人家果然是极难伺候的,可阿姐却在一旁掩口笑。
“已来了。”天色愈暗,老人的脸孔却清晰可辨,每一个表情都似用丹青描绘,鲜活得让人质疑这面相的真伪。
我等了半晌,却不见只形半影,不由得伸出头向外探望。
却不想这一探头,几乎就贴上张缟白的脸。
“在这里……在这里吗?”由不得我后退,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我的腕子。
梳流苏髻,穿牙色衫,着竹青黛蓝裙。那女人又回来了!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13:49:06 +0800 CST  
“不对……气息是对的……可为什么不是这张脸呢?”她的手死死扣住我,不容丝毫挣扎,“气息变得这么弱……究竟是怎么了?”
“生灵的气息怎么会溃散在四方呢?”阿姐言笑晏晏,“化人后,就连这都忘了吗?”
那女子茫然地望向阿姐,手上松了松,我连忙挣脱了她的桎梏,躲到阿姐身后。
“不明白吗?那个‘生成’了你的人,已经死了。”陶爷爷似乎急不可待。
“死……明明卖掉了画就能过好日子的,怎么会……怎么会……”她惨白的脸孔被昏灯蒙上一层迷乱的神色,继而呈现出幻象般的曲扭,“我该怎么回去啊……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呀……”
她瘦削的身影在昏灯下膨胀出巨大的影子,伴随着莫明的言语,隐褪了容色,变成歪曲狰狞的异类,继而挥发到屋室的每个角落,不着痕迹,却又无处不在。
一阵强大的力量将我从阿姐背后狠狠拉了出来,我的脚尖贴着地面滑了几尺,便彻底离地,整个人悬在空中,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回不去了!我要回去!让我回去!”女人的声音犹如一万只昏鸦的嘶叫,从不同的方向挤来。
巨大的压力使得我无从喘息,粘稠的汗液贴在身上脸上,好像整个身体都融化成了咸苦的液体。
“子夜,快问她的名字!”阿姐的声音朗朗传来,恍若透过晦暝的日色,明洁光粲。
我屏着气,用尽了最大的也是仅能发出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你的欲念啊!欲念!”她长长叹息。
那声喟叹坠入了冰冷的黑暗,或者说是被黑暗吸了进去——我睁开眼时,只看到阿姐手上的银铃剧烈地震颤,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那空洞喑哑的铃中,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强盛的狂音。
无端膨大的力量忽然撤离,让我直直从半空跌落地面,肢体的疼痛无比真实,真实到让我遗忘了痛楚,兀自庆幸。
阿姐长长舒了口气:“这下陶老爷子总该是要满意了吧。”
一旁的陶爷爷回应性的点了点头。
怪力凝聚的空间分崩离析,可那名叫‘欲念’的女子依旧立在店门前,双眼却像是被抽空了甘泉的枯井,让人望之生寒,生怕那落满枯叶的井中依旧能够映出面孔,却不属于自己。
她只问了一句话:“买画吗?”
就像是初次见面时那样,她荼白的双唇宛若凋花,枯败地战栗间瑟缩出恍惚的言语。
“买画么?买么……”
“不。”阿姐冷硬地回绝,一如我初次见到那女子一样,不曾犹豫,亦没有怜悯。
那女子闻言便转身,径直地走出铺子,向街上去了,好像从未与我们有过任何纠葛。
就这样,走了吗?
我讷讷地望着她消失的门口,庆幸之余徒增了些怒气:“那到底是什么啊!”只有我一个人不明所以,阿姐和陶爷爷却什么都知道似的,还是孩子心气的我难免有些不服气。
“她不是告诉你了吗?是欲念呀。”阿姐摸了摸我的头,“你想想看,这女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六天前。”我毫不犹豫。
“是了,而那画师也是六天前投河的不是?”
“咦?阿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姐指了指檐下的琉璃灯:“阿青告诉我的。”
炎夏里的我不由寒噤,那盏被她叫做阿青的灯大概是个沉默寡言的妖怪,至少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听过它说一句话,但它似乎又知道很多事情,看到很多东西,或许是因为被雕成四翼、六目、三足的怪鸟——能够预见灾厄的“酸与”的样子。故而幼时常被人欺负的我,总能在它的指引下,被阿姐及时找到。
可阿姐出门的时候又总会叮嘱,千万不可以在家里讲故事,和认识他人也好,不认识的也好,这是绝对的禁忌。每回说到这里,她都会若有若无地觑一眼阿青。
“六天前,正是那女子出现的时间。为什么画师一投河,那女子就现身了呢?”阿姐笑问。
我不得其解,蹙起了眉。
“你还记得那坠子吗?那坠子的材质是骨头。”她见我神色微凝,也就不再刁难,“上面雕的妖怪叫‘狌狌’,人面能言,可终究不是人,空得其貌而已。那坠子便是那妖怪的骨。”
原来是骨头,难怪有着不食烟火的冷润和不动声色的冷定。
“而那女子是正欲 望所化,是画师自己的另一面。人在白昼里压抑着本心,遮掩着本相,于见不得光照日明的夜晚滋生蔓延。就像是戴着一张面具,戴上时是笑容可掬,褪下时是苦厄不能。画师活着时犹能遏制欲 望,死后欲念化作生魂离体,飘荡四方藉以完成他的心愿。欲念之所以是画中的形貌,是因为那画倾尽了画师的心血,是用尽了所有的执着、信念和专注成就的作品,那幅画,饱含了画师的欲 望,渴慕成名,哪怕只是得到认可的欲 望。”她又看向陶爷爷,“我本不想同这‘欲念’生成之物打交道,无奈玉桃斋所要之物唯有以‘欲 望’填充才得以完工——如你所见,没有贪欲的银铃是发不出声音的。”
“难怪人们都说那尸体会诈尸!原来是得到骨坠前,欲念不得化作实体,只能于白昼间回到画师体内。”我若有所悟,“难怪她会寻来,原是寻那尸体的……可白日里围观的人那么多,又都离得那么近,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又大惑不解。
“因为子夜的眼睛呀。”阿姐温和地对我说,“只有你是看得见的,只有你的体质和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
又是这样吗?无端吸引着异界的妖妄之物。
“这欲念实则不算强大,若不是它还不能体会到做人的好处,还无法完全脱离本体,我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引它来此。”
“阿姐,那我岂不是成了诱饵啦?”我嘟起嘴来。
“你听听,陶老丈,连我弟弟都明白的道理,您还真忍心拿个孩子做饵?”阿姐对着老人白瘦的脸,似有些为难。
“真是的……”玉桃斋的老人藏在黑暗中的手敲了敲,一只漆雕食盒自暗处隐晦地流彩,“这个就来犒赏子夜吧。时候不早了,老夫也该告辞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衣衫的摩擦声让人感到无比心安。他接过阿姐手中的银铃,铃铛发出一阵清寒的碎音,仿佛潜伏的野兽,磨牙啮齿。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14:28:36 +0800 CST  
看着老人毫无顾忌地走上已经宵禁了的长街,阿姐似也松了口气。
“那画师为什么要投河呢?明明可以凭着绘画而生存下去呀。”我不依不饶,缠着她讲下去,十岁的我还不能明白梦想的浮白和生命的残忍。
“你可知未经装裱,裸露于外的画作便称作画心?画骨画皮皆容易,画心却难。本就是天然去雕饰的东西,却非要染上世俗的尘烟浮花,人们专注于百骸皮相,仙姿媚骨,而那最见功底的画心,却被人忽略了去。”
“所以……他活不下去了吗?”我还是不明白。
“是被梦想杀死,还是在梦想杀死自己之前杀死梦想,如果是子夜,会怎么选呢?”阿姐并没有等我回答,“即便是随波逐流,却也不得赏识,一己的抱负怎改得了世俗的眼光?当世当时,才不若曹阮王谢,势不及顾陆朱张,貌不似宋潘嵇卫者怎会得到世人的垂青?空有一颗玲珑心,可心,却是人最后才看得到的东西。”
人们看不到,看不到的是十年磨一剑的筚路蓝缕,是诸相百态间辗转流离却未曾动摇的信念,是怀抱利器却无以立身的绝望。
看不见啊,人们已习惯了以成败论英雄。
我在心底微微叹息:“那么‘欲念’只有在卖掉那幅画之后才得以消亡吗?”
阿姐摇摇头:“她不是替人还愿的亡魂,而是‘欲’。‘欲’之所以为‘欲’就是因为它永不能得到满足,她身上积聚了画师太多的幻想,成名、发迹、声动天下、名垂千古……以‘欲念’的身份活着,就算卖掉了画,也不会消罔,反而会生出更大的欲念来,放任不管的话,迟早会肆无忌惮作祟的。就像她得知了画师的死讯,无所依附不受控制而变成欲 望的本相——就是那种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呀。”
“那么那女人……那欲念已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会怎么样呢?”
“谁若买下了她的画,便会被她缠上,她既已不记得名字,亦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更不会随着愿望的满足而衍生出更多的欲 望,就只有在原地徘徊。”
每一个人,倘若被这样一个没有表情无法驱散的异类缠上,都不会好过吧。但我却隐隐为她感到悲哀——有些东西从未为了自己而存在,她只能叩响一个又一个铺首,看尽世态的炎凉,却无从感知,只有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一句话——“买画么?”
她,或者说那个画师,为了心愿而倾尽了一切,家财、青春、理想,可命运的答复却令人绝望。
“她已具人形,却还是不得自由吗?”我追问。
“多了副皮相,不过是又多了重束缚,谈何自由?”阿姐以指尖抚平我蹙起的眉头,像是已经知道了结局,“然而她毕竟有着漫长的时间呀,这个时代无人欣赏的画作,时隔经年,说不定会有他人钦慕。”
总算看到一点希望的我,终于舒缓了心情。无论前程的孤凉,至少这就是最初的,美好的愿望呀。
“阿姐阿姐,那个画师叫什么名字呢?”
阿姐侧过头想了想,终于笑了笑:“我也不记得了。”
我又怅怅然若有所失,想来这似乎也无关紧要,毕竟湮没在时光中的名字千千万万,能有几个被世人谨记呢?不过是百万枯骨耸立成的无名荒冢,没有人会记起这些湮灭的魂灵也曾有着粲艳的理想。
我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阿姐,我怎么觉得方才陶爷爷看不见身子呢……”
“饕餮自然是没有身子的。早就被他自己吞掉了。”阿姐笑道,“所以除非有了十足的欲 望,才能幻化出身体。”
陶爷爷,竟是饕餮吗?被视作贪欲的上古妖灵,啖食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的“四凶”之一。
可是怎么看都不像啊,那么一个和善的老人,还有一手极好的手艺。
“虽然子夜总会招来奇妙的家伙,但却懂得如何拒他们。子夜啊,似乎永远都对那些家伙冷硬又淡漠呢。”阿姐若有所思,“可是……你毕竟不能永远都这样啊……看得见浮表,却看不到本相,这样会错过很多东西。”
渐渐的,我有了些许困意,阿姐的话并没有全听仔细,但最后一句却连带着清越的嗓音入了梦里。
于日光下之所见,或许都是虚空,是捕风。
我的眼睛看得到此界与彼岸,可究竟孰对孰错,孰善孰恶呢?
当我再次站在石桥上,桥头的狮子打了个滚,化作英挺少年的形貌:“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是怕你把我吃了!”我这样回答。
“怎会呢?”他爽朗地大笑起来,“那日若不是我驱走那些小精怪,只怕那具尸骸腐败地更加难辨。”
原来那日目光飒凛的少年竟是为了守护那具尸骨!
“那画师曾来过这座桥,还为这桥作过一幅画。”少年笑道,“所以终难以看着他腐败的尸首继续溃烂下去。”
只是这样的原因吗?我不由得怔了怔。
“纵然有万千人从这桥上走过,却少有人驻足。这虽是一座普通的石桥,却也有它的历史、故事和风貌呀。”少年俯下身,伸出一只手静静抚摩着光洁的石板,“既然是曾经发现过此桥之美的人,多少也应该得到一点回报吧。”
这种不可思议的理由,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温柔。
我递给那少年一只糕饼,他眼中立刻欣喜异常,用另一只手接了。
“你是第一次吃人类的东西吗?”我见他欢喜就不由问。
少年却一阵狼吞虎咽,不屑道:“我都活了一百多年了,有什么没吃过?”
哼,分明就是狡辩。
我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少年仰起头,似乎努力地在记忆深处搜寻着。
“你莫要又理解成能吃的东西!”我提醒道。
“我当然知道名字是什么东西!”只是一瞬间,这个无忧的少年就像变回了历经风霜的古桥的本体,言辞也变得沉寂,“那个时候……那个人叫我‘白乌’。从那时起,我得以化作现在这副样子。后来我想,我在这桥头枯等了一百岁,痴盼了一百年,只是为了等他来,给我一个名字。可是人类的生命太短暂……现在,他也已经亡故了吧……而我还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呀。”
“他看得到异界,看得到彼岸,有时甚至连我都不相信,他居然是个人类。他明明就像是我们的一员。”落寞的眼神出现在石狮子少年的眼中,那种枯槁而寂寥的神色像极了我脚下古老的青灰色石板,“他说他还会回来,我相信了。”
原来如阿姐所说,这世间真的还有能与百鬼千妖共处的人,我不禁想要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人。
“可你还在等他……”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白乌修得了人身却依旧离不开古桥。
因为他在等啊,他被一个承诺禁锢在这里,虽然知道那人再也不会回来,却还是执着地相信。
这几十年的光阴仅仅是一个开始,他还会等下去。在今后漫长而残酷的时光中不得解脱,却还要满怀希望地守候。
“人类是可以有轮回的。”他粲然一笑,让人也不由跟着相信他聊以慰藉心灵的说辞。
可来世,来世那人又会落在哪片土地,哪户人家?
他不想看看石桥彼端的世界吗?不想吗?
怎么会不想?
他们,果然比我们活得更绝望。
那一刻,我开始有些理解阿姐的话。
“白乌,我叫子夜,秋子夜。”我笑向石狮子道。
阿姐说过,当我将名字告诉了异界的人们,那么就是同他们定下了契约,一个有关于信任和友情的契约。
而当我望向川流不息的秦淮河水,河水就像是流逝的誓言,在时间的冲击下,已然无痕。
原来,妖怪比我们,更懂得守信。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15:00:11 +0800 CST  
第二章 百子铃

自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后,胡人白虏先后立国,凉、赵、秦、燕群雄并起,中原狼烟不绝,伏尸百万。
中原沉沦,风雨浮荡,而这江南的烟波秦淮却依旧流淌着盛华靡艳,似已将北地的腥风血雨全然淡忘。即便自遥远的长安传出苻秦天王有意南征的消息,也从未惊扰过秦淮河水的平缓流淌。
我与阿姐移居建康,已两月有余。此时正值六月,燥热的蝉音兀自狂放,在头顶震开一片石青色的重霄,铅白的云岭为之崩决,日色一览无余。漫夏的阳光将时空的界限勾勒得断续歪曲,好似白昼里平地间会蓦地冒出诡异的光影。
我有些后悔自己接了这份苦差,可看到身后少女目有戚戚然,只得将唇齿间的干苦暗自咽下。
背后的女孩瘦弱伶仃,穿一身苍纹白衣,袖口上还绣着金银藤,用湘妃、樱草、月白三色交织,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绮丽。她背着只小小的包袱,紧紧跟着我,生怕跟丢了似的。
她原是来建康城寻亲的。真难为这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一路南下,渡江逃离那片死地。
她要找的木屐巷本就该在这附近,可是此时怎么找都找不到了。
阳光下繁复的巷道蛇形般微微扭动,有树叶跌落在石板上,金绿色,是被赤日豪夺了最后一丝水分的骨殖,定住了阳光,定住了目光。
视野终于变得清晰。
“子夜阿兄,我走不动了……”身后的女孩子咬住了嘴唇,小声说。
“走了快两个时辰了,饿了吧?”我擦去额角的汗水,拉着她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的石阶上。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这个名叫文瑶的女孩子是我今晨去给月堂的买主送珠花时遇上的。一个人站在澹荡的雾色里,怯怯地向我打听木屐巷的所在。她说北地蝗虫大起,赤地千里,去岁自五月不雨至于十二月,荧惑高照,苍生如蚁,加之胡虏掠地,烽燧相望,杀人如麻,中原已非人世。北人纷纷南迁避祸,途中她与家人离失,辗转数月才探听到亲眷的消息,这便匆忙寻来。
我瞧她身世可怜,便答应带她寻亲,本以为这没什么困难,却不想在曲折的深巷里寻迹不得。
“好饿啊……”文瑶坐在石阶上,垂眼喃喃。
是啊,好饿。回应性的,我的身体出现了变化,饥饿感从腹部蔓延至四肢,整个躯体变成了徒具人形的空壳。
目之所及,唯有黑,黑,黑。
身之所感,唯有饿,饿,饿。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19:42:22 +0800 CST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吃了。
泥土在我的刨扒下丑恶不堪,像是一张容貌尽毁的脸,泛出肮脏得令人发麻的腐酸,仿佛怨毒的诅咒逼入鼻腔在脑颅间扎下剧毒的根。混杂着泥沙的血肉腐臭不堪,粗砺的沙石在唇齿间摩挲,那触感出奇曼妙,犹如自口舌间长出一枝菡萏。
那业火般的狂花倏忽开绽,将意识焚烧得微微有些清醒,我下意识地四处打量,手边的尸体半边隐没在土尘间,残破的裲裆甲下微微露出血染的袴褶,一半脸上满是浮灰,令一半已被野犬啮去,血肉模糊,变成血窟窿的的眼睛犹如深寒的穴墓,让人看一眼,就生怕被吸了进去。
那似乎还是很年轻的面孔。
是打仗了吗?
是吧。
可我更关心的却是那被夺去了一半的脸孔——那只枯瘦的野兽,在哪里呢?
脚畔的石子发出尖锐的冷嘲,惨艳的兽血在尖端招摇。
血石耀武扬威的姿态让我不由循着遍地狼藉看过去——那同我争食的野犬蜷缩在尸堆后,被尖石划破了肠肚,奔逃不能。
我居然敢和这红眼的野兽搏命——彼时,我是连邻家的大黄狗都害怕的呀。
邻家……像是向水面掷出一枚光洁的卵石,击打得心神一阵空明,却不等想起来什么,便又带着尘世的光泽沉入了缄默的死水,眼前留下的只有晃动的碎影花纹,却终是捉不住了。
那只半死不活的野犬,也一并吃掉吗?我看到它眼中巨大的恐惧,那恐惧一如头顶的大黑天,周天都是黑黢黢的云,却没有一滴雨。
可我是谁呢?是人是鬼?不记得了。
我所记得的就只有——饿!
喉头像是长出了无数张嘴,密密麻麻,每一张都狂叫着“饿,饿,饿啊!”
接着空腹发出了凄绝的呐喊,每一声似都渗出血来——“吃,吃,吃吧!”
我,是不是已化作饿鬼了?
不假思索,我缓缓地,缓缓地向着那垂死的野兽靠拢。
哪怕喝一口温暖的鲜血也好啊,我都快要冻僵了。只一口,一口就好。
那半死的畜生居然露出了绝望的眼神。
绝望又怎么样,这乱世里,哪个不绝望呢?人命尚如草芥,谁还管一条野犬呢?
“瑶儿!是瑶儿吗!”尸堆间莫明隆起的声音像是野鬼勾魂的呼唤,连带着哭腔直抵耳膜,荡开一阵眩晕。
我循声望去,那枯败的亡木下隐隐露出些晃动的人影。
来接我的吗,夜行的魂使?
他们渐渐走近,蒙尘狼狈的脸孔上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那是只有人才会有的表情,惊愕的,鄙夷的,冷漠的。
只有一个女人,面带狂喜,挣脱了拉扯着她的汉子,脱离人群。
我是认得她的。
“瑶儿……是我的瑶儿吗……”她狂奔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失声恸哭,“你没事……太好了,我的瑶儿没事……”
“娘……我……”本能的反应冰释了饥饿带来的疯狂,全身遍布的血脉在瞬间缓和了本能的冲动,“我逃回来了。”
我扑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是了,我叫文瑶啊。
我是冉魏的子民。先前也做过石赵的子民。
可国倾了,家亡了。不过一朝一夕。
君臣既死国,黎民何聊生?
数十万汉民南渡投晋,不料半途遭截击,几乎死伤殆尽,勉强逃出的流民已饥寒交迫,难以为继。
还能走到什么地方?没有粮食,没有水,干枯的天空绽开呕哑的雷,万马回旋的黑云崩裂支离,还是没有一滴雨。
龟裂的土地上,与沉痛的苦难相对的,总是卑微的苍生。
流民们用人骨焚起了火,那吞噬了生之悦,燃放着死之悲的火焰在我眼中战栗,像是无数亡灵割舍与尘世的牵绊时,不尽的踟蹰与不舍。
他们将奄奄一息的野犬烤制成餐饭,没有人知道单凭这一餐给予的能量,还能把人们带出多远。
“瑶儿,多少吃点吧。”爹爹将弥足珍贵的肉片递给我,却被我推开。
我脸上粘着的腐肉和黑血已经被娘擦拭干净,干净得就像是我此时的心情。
自我有了记忆时起,所谓的家国,就好似只充斥着永夜般无涯的绝望。混战、逃亡、罹难,眼前浮现的就只有如此的循环,至于做皇帝的是胡人还是汉人,甚至是人还是鬼,对于我这种草民而言,好像根本没什么区别。
若人生当如是,我愿化布怛那,听禅语梵音,观妄象空花,洗这一身污秽酸朽,执法华而诵经,饮甘露而去嗔。
然,我问天,天不语。我求佛,佛不言。
诸天,众神,人杰,鬼雄。无一应答。
这恶世既不可救,又有谁能普度众生?
这众生既难度化,又为何必开辟鸿蒙?
终于,爹忍不住问:“瑶儿,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娘却一把揽过我:“问这么多做什么?瑶儿回来了就好。”
说罢又是垂泪对葛衣。
回来了,又怎样?周围看我眼神的变了。
他们是看到我撕扯尸体时的癫狂了吧?
羞耻在瞬间淹没了我的身体,可是我饿呀,那时我饿得快疯了……他们不明白吗?
不,那眼神里一定有其他的意义。
就好像,我不该回来,就好像,我已经变成了……
我蜷缩在娘怀里,用尽全力,将自己抱住,沉湎在无尽的,让人心安的黑暗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的时间流逝得太慢,耳畔的声音又来得太湍急。
“她怎么会回来呢?”爹爹以为我已睡了,疑惑而悲戚。
娘却哄着病重的弟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回来便好……”
“哎……谁知道她……她现在是……”
是什么东西。我兀自在心里顺下去。
我让他们蒙羞了吧,我是不该回来的人。
没有人顾及我是怎样逃出的,他们关心的不是我的生,而是死。
“别人看咱家的眼神都不对了……”
“那又怎样,瑶儿毕竟是我们的孩子!”母亲言语间带了狠意。
“可是……玖儿他的病……哎……”他又是长长的叹息。
玖儿,我心爱的小弟,他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如今还是昏迷不醒。
娘终于不再接话,长长短短的叹息在我耳畔滞离。
佛啊,神啊,任何一位九天的灵祇、哪怕是食人的妖鬼都好,请听听我的祷告吧,我愿化布怛那饿鬼,【注1】不入轮回,只是在此前,请救救我弟弟。
求你们,求求你们……
这不过,前程碎事,大梦归去。
当我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满面泪流。
我是秋子夜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境?
难道这是文瑶的记忆吗?痛彻骨髓,我能感到心尖被一只细若无骨的小手牢牢握住,只一紧,全身觳觫。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21:31:43 +0800 CST  
我怎么会在别人家门口睡着了呢?文瑶呢?文瑶去了哪里?
天光将万物光照得过分耀目,溽热的暑气吞吐出看似蜃楼的远景。
可我却只感到一阵寒意。
眼前堆积着一座座孤凉的冢,而我背倚的也并非宅院的木门,而是块冷硬的石碑!
碑刻很粗糙,字迹难辨,我也不想去辨别,慌乱地起身——这哪里是什么深巷狭陌,本就是座墓园!
我竟是在这亡灵安息之地睡了一觉吗?
那个文瑶,那个不见了的女孩子,莫非真是索命的鬼?
“小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说话的人将我推到一边,言语虽客气,却流露着不悦。
他拂开坟前的土灰,将手中的供果整齐地置放妥当,燃起三炷香,袅袅的香烟中,目光虔诚而恭谨。
我做了冒犯人家祖坟的事,只得道歉:“大叔……失礼了……”
“小孩子家莫要在这里淘气,快回吧。”他用衣袂擦了擦被我倚靠过的墓碑,以冷冷的语气回应。
我不甘心,又问:“您可见到个和我一起的,穿白衣的女孩子,叫文瑶的。”
那汉子倏忽瞪大眼睛,一只手钳住了我的手臂:“你说什么?文瑶?”
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兢兢道:“是啊……让我帮她寻亲的女孩子,穿开领大袖衫,白底苍纹裙。袖口……袖口还绣着忍冬花纹呀!”
我极力回想着女孩的形貌,希冀从他口中求证,这仅仅是一个噩梦而已。
然而,连我自己也觉得这是徒然无用的。
果不其然,那男子喝道:“你说谎!姐姐她……姐姐她三十年前就死了!”
“姐姐?你……你难道就是文玖……”我惊悸失声。待平定了心神仔细想,的确,距离冉魏被灭,已过了足足三十年。然而世间怎会有如此蹊跷的事情?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亦讶然失色,随即放开了钳制着我的手,“姐姐是那时死在乱军中的。你看到的不可能是她。现在快跟我离开这里吧,你的家人也会着急找你的。”
是的,阿姐在家一定等得着急了,我得赶快回去!
我只得放下心中的疑虑,跟着他离开这累累荒坟。
可是,竟走不出去!
横眠的坟茔后,萧索的荒冢又一丛丛冒了出来,犹如惊蛰里不绝的蛇虫,引得人脊背生冷。
这下连文玖也感到恐惧了,若歧路亡羊般茫然四顾,眉端蹙紧。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22:00:36 +0800 CST  
“小兄弟,你方才说见到了一个叫文瑶的女孩子,这可是真的?没有说谎?”他终于放弃了找寻出路,站住脚,凛然正色道。
我嘟起嘴,满心不快:“是呀,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你说她死了,我才不信呢!”
“小兄弟,话可不能乱讲。我确有一个姐姐,三十年前死在南迁途中,她也叫文瑶,而且……而且和你所说的形貌相仿。”他的脸孔上蒙上一层幽暗的沌影。
“哦……怎么死的?”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哪里有这样揭人伤疤的?倘若阿姐知道了,定要罚我背《德经》的 。
可文玖似乎并不生气,依旧愁眉莫展,神色忧乱难掩:“该不会是见鬼了吧……都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吗……”
我可不想管别人的家事,只想着尽快离开这森然的墓园,便催促道:“阿叔,我们到底还能不能出去了?”
他却不搭理我,犹自地出神,自语喃喃:“可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啊……没有啊……”
“可为什么……要选我呢……”自我体内,传来冷冽的话语——可是,我根本没有说话呀!
文玖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死盯住我,好像要剥去我的皮肉,直抵那发声之处。
“难道我不是他们的孩子吗?难道我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吗?”我的身体发出了疑龊的质问,就像是将死的蜉蝣置疑着造化的永恒不息——本就是徒劳,全无回应的空茫失意。
“姐姐……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刹那的惊惶被恐惧驱逐,在文玖的眉端留下深深的刻痕。
“嘻嘻……嘻嘻……”寄生在我体内的声音发出了无邪的、天真的笑,就像是化作孩童的修罗,俯瞰着阿鼻,“你说呢?”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抛下姐姐是为了……为了……”文玖语无伦次的辩解,却更加清晰地将他的惶恐呈现,一览无遗。
“啊?抛下?”女孩天真的声音清净无垢染,不容我插话,便又道,“你们称那是‘抛弃’吗?”
她的声音随即凋零成一朵叹息,自我胸腔处落下,沿着经脉百转千回,走了几个过往,最后每寸肌肤都透出幽蓝色的枯索的静哀,我这身体竟无端宣泄出一声声喟叹,像是藏着哀愁的魔盒子,被悄悄打开。
而随着那放肆的哀叹,掠过我眼睫的,是疯狂生长的金银藤,这种北地特有的,用于石窟壁画、佛像金身的纹饰,只要看一眼,就不会忘记。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22:12:10 +0800 CST  
“玖儿,你饿不饿呀?”文瑶的声音如清冽的寒水,沾了俗世的纤尘,残褪了无暇的晴明,徒留下缕缕怨艾。
我腹中又是一饥,强忍着不语,却已来不及了——“饿呀。”文玖回应的声音滋长着忍冬藤,三色藤蔓如宝光琉璃,拉着我再度堕入了不可救赎的饿鬼道里。
这回不是梦了吧!
被家人抛弃的女孩子似乎离了我的体。饥饿感再度放空了躯体,没有血,没有脏器,只有一具空无的皮囊,承载着三生三世的饿意。
理智、人性,在饥饿前不堪一击。
当时被遗弃在北方荒原中的文瑶,就是这样绝望吧?
狂欢的乌鸦,在死木上挽出朵朵恶之花,混合着罪孽的欢愉,最畅快也最迷幻,和溢血腐恶的天空胶合在一起,冶艳怒放,盛开在地狱边缘,啜饮着罪与罚,红和黑,狂放地观望着陷落的世界。
我终于明白一个未满十岁的女孩如何能够发出那自弃而幽怨的声音。
婴灵或者是早夭孩童的死灵是最可怕的东西。他们不辨是非,不懂善恶,只有一味的喜乐。
孩子的眼睛,本就看不到除了父母亲人以外,其他的东西。
可那些赋予了他们血肉精魂的人,却生生将他们抛弃在奈落之底。
如雷奔马践伐九州,如血狂火焚野千里。
女墙悬青颅,尸观起。【注2】
枯骨裹红衣,血染尽。
六合之间,唯有将死的声音,发出不尽的诅咒,噬魂的叹息。
如何能够,如何能够不化厉鬼?折一支断骨,吹一阕魂音。
如何能够,如何能够不成修罗?捧一抔鲜血,饮一掬怨詈。
偏安一方的朝廷救不了他们。
朝夕相处的父母弃离了他们。
如此人世,何必又要来走一遭?
给他们生命的人,又夺取了他们生存的权力,多么可笑的因果。
如果人生在世便是苦厄难度,如何又要将他们生下来?
被血色煅烧的愁云下,抖落了一地星屑,那灰烬横陈于夜,站在死寂中的我,寒起凉生。呜咽的风使得我言辞钝讷,泪水全无,然我目之所及,却似一柄钝刀,剜进了心,在那里扯出深而粗糙的伤口。
我知道那伤,是不可愈的鸿渊,密密仄仄斜飞于其上的,是散不尽的骊歌,遥映着苦海无涯,浮天无岸,折损了韶华,蹉跎了纠葛,半添新痛半沉疴。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2 22:27:55 +0800 CST  

楼主:微笑的小狐

字数:115074

发表时间:2018-08-12 06:00:1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0-29 10:44:0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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