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自头上拔下一根银簪，那簪子竟似活了一般扭动起来，化作一条银线虫，沿着她的手臂、身子游了下来，我这才惊觉，它的目标竟然是我！
眼看着银虫蠕动着出了窗，朝着我爬过来，一缕青烟瞬间从我怀中腾起，顷刻凝成一只长尾鸾鸟，只听“嘭”的一声，鸟喙与银虫碰撞在一起，烟气聚集的鸟儿衔着那只蛊母绝云而去。
张小小闻声，一个箭步冲向门口，我吓得立刻缩到墙角边的花木丛中，可那片萧瑟懒散的枝叶根本难以挡住我整个身子。
正当她四下张望，就要向我这边看过来时，却有个人遮住了我。
我见那人穿着一身看似眼熟的僧袍，立刻回想起，这就是方才那个无脸的尼僧。
张小小在门前迟滞了一会儿，大约是以为方才的响声是无脸尼僧弄出的，这才又转身进去了。
“你还留着她？”她回到僧房内，便向妙音问道。
妙音说：“她有何辜？留她一条命吧。”
张小小冷讥：“你可真是反复无常。”
妙音沉默不语。

她们说的是这个无脸尼僧吗？不待我多想，无脸尼悄悄移向我，指了指一旁，仿佛在示意我跟着她走。我怕蛊母被吞不归，张小小一会儿就会察觉，只好信任她，跟了过去。
她一声不响地带着我离开妙音的僧舍，待走远了一些，便引着我一路朝后奔去，她眼睛看不见，可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三转两转将我带到了寺庙的偏门处。说来也怪，原本看不到门的四面高墙上，竟又有了门。
她急急摸索着，将门栓扯掉，喉咙里“嗯嗯呃呃”的，像是让我快逃。
我一脚跨出山门：“多谢师父，你也快找个地方藏起来，多保重！”可再回头一看，寺门又消失不见，唯有一堵死寂的墙矗在眼前。
“子夜辛苦了。”出了山寺，我就看到金夙安从一棵苍柏下走来。
我恨不得把所见所闻全告诉他，可他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我都看到了。”
“你怎么看到的？”我愕然道，“你不是进不去吗？”
“通过你的眼睛呀。”他粲然一笑，“回去吧，三天后该有好戏看了。”
我随他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狮弦兄！”
“怎么？”
“张小小的蛊母被鸾鸟叼走了，那我身上的蛊算是解了吗？”
“不算。”
我好生沮丧：“那个……那个香丸还能再给我一点吗？”
他望着我，苦笑道：“没了。”
我登时气结：“小气死了！还以为你慈悲为怀呢！”
“没骗你，是真没了。别急，我既然答应了茹娘，就一定保你平安。”
“那我会不会跟书里写的一样，肚子被虫子撑破？或者皮肤下长满了虫茧？”
“你能不能想点好的呀？”金夙安摇头叹气，手指朝我眉心一点，“辛苦你了，别想太多了。”
我眼前一黑，等醒来时，天已大亮，只觉得前夜的经历恍惚如梦，可贴身的香囊里只剩下了一枚香丸。

然而这几天，阿姐总是早出晚归，就像躲着我似的。那位金夙安也没再来找过我。问武罗，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这样熬到了第四日清早，我想着去高座寺再探探虚实，可又忌惮那个诡异的张小小，踯躅了一会儿，最后踱到铺子前。
武罗化身的女童正一边看铺子一边剥菱角吃。
“阿姐又去哪了？”
“去看货啦。”
“她还有心思看货呢！我都中蛊了！”
“懒虫，不去看货难道混吃等死吗？”
“我说你们怎么一点不关心我！”
武罗立起身，小脸变得认真起来：“因为你不能永远都依赖你阿姐啊。”
我被她说得烦乱起来，扭头看向外面，这一看，却看到了顾若虚！
“子夜小弟，这根簪子怎么卖？”他手中捻着根银簪子，让我无端想起张小小头上的那根，肚子里好似又有万千虫蚋涌动，顿感到一阵恶心。
“子夜小弟，你还好吗？”顾若虚见我脸色大变，关切地问。
“无妨的，他昨儿晚上贪嘴，多吃了半个甜瓜，闹了一夜肚子呢。”武罗捏了我一把，随口编了个谎话，轻描淡写地遮掩了过去。
“那就好。”
我见他一扫前日里的忧愁，变得越发精神，不由感到十分困惑，试探着问：“簪子……给……给老夫人买的吗？”
“哈哈，你这孩子真逗，我娘哪能戴这么花哨的簪子，这是给我娘子买的。”他乐呵呵地取出钱袋子。
“娘子？陈翠娘？”
顾若虚敛住了笑，好像在生气我不该直呼翠娘芳讳，但终究没有发作，只是冷冷道：“是啊，有何不妥？”

“没……自然没有……”我找了块缎子将那簪子包好，接过钱，他便径自去了。
我心中七上八下，怎么想都觉得怪异，于是叮嘱武罗看好铺子，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顾若虚。
顾家在东市之外的安乐街，当我悄悄跟着顾若虚走到他家宅子前的时候，却看到金夙安已经等在那里，就好像知道我会来一样。
可是顾若虚却好像看不到家门口的金夙安，他目不斜视地进了门，而我则在他关门后奔到金夙安身边。
“狮弦兄，那个陈翠娘好像真的复活了！难道，张小小说的返魂香是真的吗？”
金夙安摇头道：“这么多年来，总还是有人对返魂香念念不忘。”
“我看书上说，返魂香曾在汉武帝时期出现，方士李少翁曾用其为武帝招李夫人魂。”
“你知道的真不少。李少翁，呵，真是个好名字。”
“可那天，张小小还说，要成就返魂香，必须要有奉献真的勇气，和看见真的眼睛，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说的没有错。正因为没有‘真’，即便燃烧了返魂香，汉武帝所见的也只是他心中的幻影而已，并不是真正的李夫人。”
“所以，还是有返魂香这种香料的咯？”
“返魂香是香，却也不仅仅是香。”金夙安忽而话锋一转，“既然来了，我们就进去看看，让你知道返魂香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着，金夙安伸手在我额头上写了个“空”字，然后像那些穿墙入壁的高人一般，举足踏进已经关上的门扉。我见此状，也赶紧跟着进去，大门如同幻影一般，毫无触感，也不知身是幻还是门是幻。
顾家的院子很小，似乎因为主人无心料理的缘故，荒草已长得没过了脚腕。顾母拦着顾若虚，指着一间厢房道：“阿若，你先等等，你听娘说，那里面的不是翠儿，是妖怪啊！”
顾若虚有些不耐烦：“娘，您糊涂了吗？哪里有什么妖怪，是翠儿活过来了。”
顾母急得嗓子发哑：“翠儿死了，死人怎么能复生？”
郭若虚却不冷不热地回答：“娘，我都说了多少回了，我得到了返魂香。”
顾母嘶吼道：“儿啊，你怎么能信这些呢？要是真有这种东西，死人都能活过来，岂不是要乱套了！”
顾若虚道：“只有面对‘真相’，才能使亡者复活。我对翠儿一片真心，所以才使她活过来。娘，翠儿已经原谅我们了，您也不要再欺骗自己了。”
顾若虚说罢，又抬脚要走。

顾母死死拉住他的衣袖，苦着脸哀求道：“阿若，你都三天不吃不喝了，在这么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娘刚才看过了，那里面没有人！你不要再吓唬娘了，听话！不就是个媳妇吗，娘已经托人替你说亲了，天下那么多女子，总有比她陈翠娘好上千百倍的。就说那横塘西街的秦家女，模样性情都没的说，再加上她姐姐嫁入了庾家，正是得宠，你若娶了她，还愁以后官场上没人扶持吗？”
顾若虚一甩袖子：“娘！休要再说！我已经不是三岁幼童了，请您不要再处处插手我的生活！我认定了翠儿，这辈子就只有翠儿！”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将房门重重关上。
顾母又急又恼，顿足不已，转而对着房间叫骂：“陈翠娘，你死了还作妖！你这小贱人，活着的时候就行动自专，目无尊长，成日里懒惰偷闲，一天织不出一匹像样的布来！成天在我面前装得老实可怜，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在阿若跟前就一副浪样！”
我这才知道，原来顾家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和谐美满，顾母也并不是真的喜欢翠娘。
房内的顾若虚没有回应，顾母气得嚎啕大哭，倚着门委顿在地：“日子没法过了！这可怎么办啊！陈翠娘，就算我对不起你，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也不能害阿若啊。”
她边抹泪边捶地，哭号了好半天，见房里也没有动静，只好爬起来，隔着捅破的窗纸望进去，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突然，她猛一拍头，自语道：“对了！三天已经过了，我怎么忘了去找妙音尼！”
说完才有些不舍地离开了厢房，急急朝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着顾若虚的房间啐了一口：“呸！小贱妇，管你是活是死，是人是鬼，我一把血一把泪拉扯大的儿子，岂能被你祸害了。”
待她走后，我对金夙安说：“看来顾若虚是真的疯了，不过我看顾母比疯子还吓人。”
他不置可否，只伸手一指：“你看，那是谁？”
壁立的墙面随之虚化，眼前的情形让我着实吃了一惊。
明明是晴朗的日子，顾若虚的房间内却没有一丝阳光，反倒是弥漫着极重的烟雾，那烟雾自一只铜制博山炉中喷出，色调昏惨模糊。
顾若虚同另一人跪坐在铜镜前，他取出刚才买下的那支簪子，在那人发间比划了一番，极其温柔地问：“翠儿，这根簪子你可喜欢？”
“喜欢，你送的，我都喜欢。”
铜镜折射出微弱的光，镜子里映着一张微微泛红的脸，陈翠娘真的活过来了？
顾若虚看似十分欢喜地在妻子脸颊上香了一下，可陈翠娘却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哎——”

顾若虚紧张地问：“怎么了，翠儿？”
“顾郎，我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一些事。那一日在雷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就像做了个很长的梦，可梦醒后又什么都不记得。”
顾若虚吞了口唾沫，支吾着说：“翠儿，我们今后安安稳稳过日子便是。那天的事，忘了就忘了吧。”
“那怎么行？”陈翠娘瞪大眼睛，旋又娇声道，“若是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今后可怎么和阿姑相处呢？你告诉我，我好歹还有个应对的法子，总不能让她老人家天天同我置气吧。”
顾若虚长叹一声：“翠儿，真是苦了你了。我顾若虚今后定不负你。”说着，十指绞在一起，迟迟不语。
我料想陈翠娘之死定有蹊跷，而顾若虚苦恼的，则是不说出真相，陈翠娘就会再度消失。
思度良久，他犹犹豫豫开口，声音却细若蚊吟：“那天，是这样——”
我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要听得更仔细。
“别进去！”金夙安在身后出声警告，可为时已晚，我已一脚踏进了房内。
随着我的“进入”，空间发生了诡谲的变化，虚实的边界变得模糊，原本消失的墙面此刻像是胶着在一起的粘质般混沌一片，好像将我隔离至另一个空间。
原有的桌案、铜镜等布置全部消失了。空气中晕染开淡淡的香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顾若虚瞠目结舌，陡然起身，惊惶于周遭的异变。而最可怕莫过于陈翠娘那张脸也逐渐变得扭曲狰狞——黑的毛发上，绿的藓，黄的泥，白的鸟粪与说不出颜色的虫蜕——她变成了山鬼的样子！
“妖怪！妖怪啊！”顾若虚见状，惊叫失魂，双腿一软，如烂泥般瘫倒在地上，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而山鬼缓缓抬头，向我所在的方向看来，它面目狰狞，忽然长身而起，朝我扑来！
我吓得一个踉跄，不待逃命，它已逼近到眼前，利爪迅猛地向我抓来，仿佛要在我胸前掏出一个血窟窿。千钧一发之际，我急中生智护住胸口，顺势扯出挂在胸前的香囊，胡乱地倒出其中最后一枚香丸，只见它化作一缕烟雾自我掌心升起，蜿蜒曲行，似绳一般，将那妖怪紧紧缚住。
山鬼被青烟捆缚，拼命挣扎，嚎叫不绝。我奔向顾若虚，见他仍是不省人事，只好独自在这幻象凝集的空间中死命突奔，可幻境却好像没有尽头。
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我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想到，既然这里是幻境，那么顾若虚出门买簪子时，是怎么出去的？这里一定有通往“真”的门户！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事情的关键就集中在顾若虚身上。这个幻界因他而结，倘若要脱离，只怕也需要通过他。
我立刻冲过去，连连掐住他的人中，也不管有没有用：“顾兄、顾兄，快醒一醒！”
过了好半天，他才睁开眼，眼神却如死灰般无光，他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四下摸索：“翠儿……翠儿……”
“你看清楚了，那不是翠娘！”我扳住他的肩膀，费力地将他扭向山鬼所在的方向。
顾若虚的神情滞了一下，突然“哇”的一声，双手握拳捶打着头部，涕泪纵横：“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而就在他说出“假”字时，混沌的空间好似裂开了一道缝隙，像是从石缝间透入了丝丝微光，黯淡的光线无规律得扩张着，在黝黯的幻影中开辟出一道“门”。
我欣喜若狂，扶起还在哭哭啼啼的顾若虚，一步步艰难地向那扇“门”走去，可昏暗的地面在光芒的照耀下，如波浪一般起伏起来，阻碍着我们前行。与此同时，黑色的波浪中，一只只黑手伸了出来，将我们向下扯去，我的脚陷入了混沌之中，然后更多的手攀上来，拽住我的小腿、衣袂，连拉带按，好像要将我们拖入黑暗中去。
我下意识摸了摸颈上的香囊，突然想到内里已经空了。只怕要困死在这幻象之中了！
正无计可施之时，一个影子竟从我胸前走了出来。就像是魂魄自体内脱离，形貌身材，同我无不相同！
影子发出金色的光，幻影凝聚出的黑手被那金光吸引，放开了我，争先恐后地向影子袭去。影子瞬间被黑暗吞噬，我顾不得再看，搀着痴痴傻傻的顾若虚，朝光亮处跋涉去。
好不容易蹒跚着到了“门”前，眼看还有五六步的距离，但胸部以下已经全部陷入了幻影中，稍一动弹，就会被完全吞没。
幻影一点点没过了我的下巴、嘴巴和鼻子，只差一点，就要吞噬我的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自散发着明光的门外，有一只手伸了进来。
一定是金夙安来救我了！
我心下大喜，毫不犹豫地拉住那只手，却又立刻察觉到，那是只干褶枯皱的老人的手。
它散发出一种熟悉的香味，温暖又厚实，非但没让我感到丝毫恐惧，反而十分心安。
那只手拉着我，仿佛有极大的力量，将我们一点点拖出了幻影，终于回归到了真实的世界中。
普照的天光让我不由得垂下眼，看到胸前的香囊——无论内外，都是空无一物了。没错，原本绣在香囊上的那个小小人像，如今也不见了。
而那只手仍然拉着我，我顺着手臂看上去，看见一个异族僧侣，站在袅袅的烟雾中，慈眉善目，宝相庄严，身形虽消瘦，却愈显风骨。背后一只大香炉喷吐着香烟，将他映得更加遗世独立，超凡脱俗。
他嘴唇翕动，说了些什么。可我听不懂。
他微笑着，也不焦躁，仍牵了我的手，挽起我的袖子，用手沾着香灰，在我手臂上写下一行异族的文字。
写完后，他双手合十，向我行了个合掌礼，然后渐渐淡去在青烟中。

他是谁？
我追到香炉边，向内望去，火苗中有一粒粒圆润带孔的东西，好像是僧人所用的念珠。但奇怪的是，这些木质的珠子却不曾被火烧成灰烬。
猛然间，我的耳朵就被人拧了一下。
“真没想到，你这一搅局，竟然能让他脱离了‘幻’。”只见张小小眉梢带笑，指着我的鼻子道，“姐姐我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用你的这双眼睛，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呢？真让我十分期待！”
“我可没招你惹你。待会儿狮弦兄就来了，你要是敢碰我，他一定不会放过你！”我揉着耳朵后退了两步。
“他？他可进不来这里！”张小小掩嘴笑道，“你看看，这是哪里？”
我四下打量，见身后高塔拔地而起，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通过那扇“门”来到了高座寺！
张小小依旧笑靥如花，却透着一股残忍劲儿：“只差一丁点儿，就让他说出‘真’了。不过也差不多了。”
她边说着，边将目光投向一旁瘫坐于地的顾若虚。

“阿若！阿若！你怎么在这里？你这是怎么了？”此时，一个悲切又慌张的声音传来，我转身看去，看到顾母老泪纵横，一路奔向顾若虚。
“孩子，孩子，你看着娘啊！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妖怪又来找你了？你别怕，妙音师父一定会让它灰飞烟灭的！”顾母捧着儿子发怔的脸，心疼道。
可顾若虚，在听到灰飞烟灭时，眼神突然一亮，一把推开他母亲，从地上爬了起来：“谁也不许再伤害翠儿！谁也不许！”
“那个陈翠娘有什么好！她成日里懒惰偷闲，做绣工更是敷衍马虎，针扎着手都大呼小叫的，还指望她伺候你？只怕先把我给气死了！”顾母扯着儿子的衣衿，怒目圆睁。
“闭嘴！你闭嘴！”顾若虚用力一挣，衣袖竟被扯裂了，顾母一个不稳，跌倒在地上。
顾若虚眼睛通红，形容可憎，指着他母亲道：“都是你！都是你！翠儿在的时候总刁难她，她这才魂化厉鬼，缠上了我们！”
顾母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仿佛不肯相信一向听话的儿子竟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你知道她成了鬼，还要被她迷惑！不，不，她本来就是个妖怪，她就是山鬼！不然，不然那么多年，怎么连个孩子也生不出来？”
顾若虚不理会她语无伦次的叫骂，一头扑到大香炉上：“返魂香，返魂香，我对翠儿是真心的，让她活过来吧，活过来啊！”

他们的吵闹惊动了许多在寺中进香的香客，大家聚拢过来，围观着这场闹剧。
“顾孝廉这是怎么了？”
“听上去好像是因为顾娘子。”
“怎么听他的意思是他娘总为难他媳妇？”
“哼，我就瞧着没那么简单吧，成日里还赞他家和睦呢，怕都是装出来的。”
“就冲这两面三刀的样子，还托人给她儿子提亲呢。又不是什么正经士族，连个旁系都算不上，就真把自己寒门当高户了。看谁还敢把自家女儿嫁过去？”
一部分人认为，顾母一定是在暗地里给媳妇使过绊子；另一些则说必是那陈翠娘仗着丈夫的宠爱，在家无理自专，眼里没有长辈。他们七嘴八舌，声浪翻涌，全然不顾这是梵门净地。
但他们的想法有一点是相同的——哪里有那么和睦的婆媳，在暗处不知有多少事端。
顾母听着这些杂言杂语，又拉她儿子不住，一时急火攻心，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啊？”而顾若虚口中絮叨着，继续疯疯癫癫地拍打着香炉。
“事到如今，还不说实话吗？”张小小上前，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将他的脸扳了过来。
四周的香客都被这个异族女子逾礼的行为惊住了。有些年纪大的婆婆们更是摇头侧目，对此嗤之以鼻。
张小小却毫不在意，她一双眼睛灿若寒星，透着一丝威胁的意味：“想见你娘子吗？那就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否则山鬼会缠着你一辈子，直到你死。”

那个“死”字一出口，顾若虚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他目光涣散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人群。我以为他是碍于旁人而不愿开口，却不料他痴痴地干笑了两声，仿佛根本没有把众人放在眼里，并缓缓张开了嘴——
“那一天，我们在大雷岸游玩，翠儿一时兴起，向渔家借了条小船，我们三人就一同登船入雷池——娘原本是不愿意乘舟的，但我劝了几句，还是答应了。翠儿娘家曾是京口的渔户，所以她幼时撑过船，孰料行至雷池中央，鸦云聚顶，天色大变，一时间风浪大起，翠儿好不容易将船靠岸，可天色已晚，大雨倾盆，树林中也没有个避雨的去处。娘指责翠儿非要乘船，开口大骂不止。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点小事，她们都能吵得那么凶。深山老林里，也没有街坊邻居们看着，她们索性把这几年来积攒下来的怨恨全部发泄出来。”顾若虚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们扭打抓挠在一块儿，泥水飞溅，凭我怎么吼也吼不住。”
“后来，我好不容易才将她二人分开，娘骂翠儿是有人生没人养、下贱无礼的小贱人，说她在她爹娘过世嫁入我家前的那些年，还不知是靠什么不干不净的勾当营生的，这种出身根本不配做我顾家的媳妇，说着又啐了口唾沫在她脸上。我从来没见过翠儿那副表情——”顾若虚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披头散发，满脸泥浆，手也被我娘咬伤了，可她的眼神恐怖得很，我好不容易拉着娘到一边，翠儿却不知从哪里摸到一块石头，趁着我们转身，尖叫着举起来就向我娘头顶砸。”他呜咽着，将头埋在手掌中，“是，翠儿的确无钱无势，刚嫁过来的时候也不知书识字，可她愿意为我改变她自己，家中贫苦也从不抱怨，我从来没后悔娶了她。但是我不明白，娘怎么就是不喜欢她。明明小时候，凡是我喜欢的东西，娘都说好，可是为什么偏偏翠儿就……”

“但是再怎么样，那是我娘啊！我总不能让人打死我娘！我夺了石头，扇了翠儿一巴掌，娘却还是不肯放过她，挑拨我打她，翠儿大概是被气疯了，又上来踢打我，我使劲推开她，却没想到荒草下是猎户布下的陷阱，因为天色黑了，我们谁都没在意，翠儿脚下一滑，陷了下去，一头跌在削尖的木桩上……我……我……是我把翠儿给……给……这不能怪我啊，不能啊！娘说我不能去报官，我还得光耀门楣！她一辈子辛辛苦苦就是想看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啊！”
周围的香客们无不为之愕然，有些摇头叹气，有些指指点点，还有一些口中呼着佛号。唯有张小小冷哼一声：“于是你就编了个山鬼掳人的鬼话，竟还有那么多人信了。”
“不是我的错……娘和翠儿虽然表面上看都是礼数周全，互敬互重，可实际上，她们积怨已经很深了。娘嫌弃她出身不好，以后不能助我在仕途上飞黄腾达，想让我休了她另娶。我只能编个谎话，好歹维护了翠儿的名节，这是我现在仅能给她的补偿了……”
所以，这对母子先前所说的，没有一句是实话。什么山鬼掳人是假，山鬼吃人也是假，山鬼就是翠娘，更是假。
人心怎样，妖鬼就会有怎样的形貌。而高座寺，则是虚实相接的地方，任何主观的臆想，都会受之影响而变为现实。
因此，我在第一次到访高座寺的那天夜里看到了想象中的“山鬼”，又因为顾母的原因，在高座寺见到了生着翠娘面孔的山鬼。然而，并不是山鬼夺取了翠娘的面貌，而是顾母和顾若虚内心的恐惧与悔恨生成了所谓的山鬼。其实，他们所说的，在老林中遇到的山鬼，只是他们为了掩盖罪行而捏造的谎言，是根本不存在的。
顾若虚之所以想要复活翠娘，也正是因为内心的愧疚，和对“山鬼”的恐惧吧。他自以为复活了翠娘，就可以掩盖杀死她的真相，可是他却不知道，正是他自己的意念，生成了“山鬼”，准确的来讲，应该称之为“心魔”。

而张小小，或许还有那个妙音尼，则借着他们内心的恐惧，利用返魂香令其陷入她们编织的幻象。她们本欲在幻象中引他们说出真相，却不料因为我的闯入，使得幻象破灭。于是，她们又在幻象崩溃后，让顾家母子相互怨怼，却不得不最终面对真相。
“呸！懦弱！到了这个时候，还把责任推到你老娘头上呢！”张小小发出冷笑，指着顾若虚的鼻子骂，“顾秦氏把你拉扯那么大，还不如养条狗。翠娘嫁了你，更是瞎了眼。不仁不孝，不勇不义，你这没用的废物！”
“你……你胡说！”顾若虚睚眦欲裂，狂怒道，“我侍奉母亲，惟母命是从，即便娘和翠儿闹了别扭，也是从中调解，绝无半点偏袒。但我毕竟不能指责我娘，每回都是让翠儿给娘下跪道歉，我自知对不起她，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明明顾若虚对陈翠娘的爱是真的，对顾母的孝也是真的，却还是被幻象所迷惑，险些沉沦在其中，人之一念，却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张小小并不同他争辩，而是指向院中的香炉：“你看，那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随之望去，青烟之中，一个荆钗布衣的女子，正笑着向顾若虚招手。
顾若虚的神情变得惊愕又疑惑，而那个女子则开口，柔声唤道：“顾郎，奴家知道你的真心了。”
顾若虚眼神一亮，口中连连唤着“翠儿”，跌跌撞撞地一把抱住香炉，可瞬间，翠娘的影像淫灭了。顾若虚绝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突然毫无顾忌地将手伸向了香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并自其中抓出了几颗念珠。
但念珠离开火种，就倏地化作烧尽的香灰，从他的指隙中倾泻而下，随风散尽，如翠娘的幻影般，再无踪迹。

顾若虚眼神痴滞、时哭时笑，看起来，跟他先前所描述的山鬼，倒是有几分相仿。
人变鬼固然可怕，可人变得不人不鬼，更让人心惊胆寒。
“看清楚了，你现在知道何为‘真’了？”张小小的笑容越发残酷。
“真即是空。”他望着被火焰燎伤却空无一物的手，然后低下头，捂着脸恸哭起来。
如同回应着顾若虚的顿悟，周遭的光景发生了诡谲的异变，那一张张人脸居然都消失成空白的面皮，一如昨夜那无脸的尼僧，就连顾若虚自己，也失去了面孔！
与此同时，整座山头如同一只巨大的香炉，冒出幽幽的紫烟，白惨惨的日头方才还像是病入膏肓的面颊，血色全无，如今在烟气的熏燎下，泛出奇异的琉璃紫。一种甜美的香气涌入鼻腔，催人入睡。
这难道就是返魂香？令生人沉眠，亡者返魂的妖异之物？

就在我意识越发模糊之际，山岭间突然响起一声兽吼，大片的椋鸟惊飞过头顶，震得我清醒过来。天空中一时风云突变，紫云回旋，塔尖直指向幽杳的天幕中心，好似被撕开一道裂口，有一人凌空而降。
“可恶！来得可真快。”张小小咬牙蹙眉，突然一抬手，薄寒的光就朝着我直扑而来。我把眼睛一闭，只听“呼”的一声，面前忽感灼热，烧得我脸一阵剧痛，然只有一瞬，便又被秋山中的寒气所笼。我自知又一次得了救，睁眼看到张小小已收回了原本的恼怒，换上那副娇媚的笑脸。
“小小见过公子。”她行了个礼，“小小厚颜向公子讨教，却没想到公子竟是这般厉害。”
“你那点小伎俩还想困住我？”来者正是金夙安，他转头向我道，“你这孩子，一刻都沉不住气，真是太危险了！你若被困在幻境里面，变成了‘幻’的一部分，我可不知道怎么跟茹娘交代。”
我吐了吐舌头，虽心有余悸，却还逞强：“我可机灵得很呢！”
张小小笑道：“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值得公子如此看顾？”
金夙安淡淡道：“没有来头的普通孩子就不值得我关心了吗？”
“是，公子的慈悲是出了名的，只是公子嘴里说着众生平等，却让小小好伤心。”说着，她扯着袖子，做了个抹泪的样子，楚楚可怜地望着金夙安，“小小为司命上神办事，如今拿不到返魂香，上神怪罪下来，小小可担待不起。公子好狠的心呐！”
金夙安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波澜：“大司命处自然用不着你去担心。不过，这孩子身上的蛊……”
“都说公子一言九鼎，小小当然信得过。这孩子身上的蛊，本也没什么大碍，我替他解了便是。”说着，玉手向虚空中一抓，向我道，“好啦，小弟弟，蛊解了，我也该告辞了，你可不许忘了姐姐哟！”
“人人都说你聪明，今日一会，果然不假。眼明手快不说，随机应变的本事也是不小。”
“公子谬赞了，小小这点本事，自保尚可，但既然惹恼了缠着妙音的那个家伙，可就不宜久留了。”她掩唇一笑，挥了挥手，“这里便交给公子您了，小小告辞。”
说罢，身姿一曳，腰上环佩琤琮，身影随之不见。

“逃得倒是快。”金夙安话音刚落，自高高的黑塔之内旋出一阵强风，某种腥凉的香气传来，仿佛有一具覆盖着巨大鳞片的肢体游弋在我们眼前，银光耀眼。
但闻有个凛冽的女声道：“五公子，四十年前，因为返魂香，你将我封于这黑塔之内，如今又是因为返魂香，你仍是不肯放过我吗？人本痴愚，不值得你如此看顾，他们自甘沉沦于幻想，我不过只是遂了他们的愿望。”
“你已造下孽障，莫要再强词夺理，执迷不悟。”金夙安声色凛然，毫不动摇。
“哈，我执迷，我不误，都是因为我心里有佛！苦海无边，此岸皆是空，回头是岸，彼岸却有佛。你所谓的孽障，于我，却是佛光。”那妖怪的语声陡变，已然盛怒。
暴风肆虐，耳畔一声巨响，眼前豁然一亮，高塔竟化作虚无。不，这座塔腾空而起，变成巨大的龙蛇之躯，血红色的眼睛透过云霾，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转眼间，腥风扑面，长躯一振，血口大张，就着烈风而来，想要一口将我们吞下。
金夙安一声断喝，山间随即响起震耳欲聋的兽吼，比天雷更甚，空冥为之变色，有火光万簇，奔雷狂啸自天而降，照得我无法展目，只得捂着耳朵蜷成一团，少顷静了，耳中虽还在嗡嗡作响，却也能勉强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