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四时歌·四时卷——东晋之夕,百鬼夜行。古风鬼怪中短篇故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坠落感陡失,我的身体被莫明的力量高高抛起,又重重跌落,剧烈的疼痛令我清醒,睁开眼,看到陌生的光景,心下一惊。
慢吞吞爬起来,再看看自己两手空空,凤钗也不知去了哪里,心底甚是沮丧,就要大哭起来。
然而,微茫的光线吸引了我的目光,柔光中的少女荷衣蕙带,宛若午夜琼花,眉目是一抹空寂,一丝幽雅,一种万事成空的茫阔,一些欲语还休的痴愁。
然只是刹那,一如夜会草的宿命,当我再看去时,已化作了缄默的磐石。
我是看错了吗?
可脚下却兀地传来沉闷的惊呼:“你!你竟看得到少司命?!”
我被突如其来的言语吓坏了,四顾间,却又不见一个人影。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既安静又干净,就像连横雪山上净白的冰雪,不容俗世的纤尘。我此时站在一座桥头,灰青色的桥脊横跨水上,那水像是死的,色泽宛若透着冷香的龙胆花,却不能久视,看久了,心底空落落的,好像记不起自己是谁。隔岸是大片的苍绿,好像是某种植物的茎叶,无边无际地延展到视线之外。
“嘿,娃娃,说你呢!你方才看到少司命了吧?”声音震得我脚底发麻,这才发觉,那消磨了人间浮华的沉音竟出自脚下的古桥。
我痴愣愣不知要怎么回答——这是哪里,怎么连一座桥都会说话?
“少司命就是石头里的那位。”另一个声音响起,似乎做着善意的提醒。
“看……看到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可我以为看错了……”
不想那两个声音同时欢呼起来:“你看得见!这下灵华上神准高兴!”
我才又发现,桥边还有口古井,另一个声音就是从井中传出的。
“这儿是哪?你们是谁?灵华又是谁?”我又怕又难过,生怕自己回不去了。
“这儿是黄泉。”
“黄泉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儿来?”
“哎哎,自然是从井里掉进来的。”
“啊?那我夏日里冰在井水中的瓜果常少了些许,也是掉进黄泉了?”
“笨娃娃,你以为人间那么多井,处处都通黄泉?”古桥有些生气,“当然不是!人间界鲜有几处,就拿你掉进来的那一口说,自从有了一位神灵镇守,已经有几百年不曾有人落入我们这儿啦!说来真是无趣呐。”
我不知道他们指的“一位神灵”是谁,想来也没什么大的神通,便问:“那我怎么掉进来了?”
“生着这么一副眼睛,还问这种问题,你这娃娃真够笨!”古桥嘲讽道。
“人间界有什么好?还不如我们这儿僻静。你瞧瞧你来的那座城吧,不知被人毁了几回。可是呀,人类就是愚蠢,异族的掠地才算屠戮,同族间的厮杀纵使流血千里,还不是被淡忘了?”古井耐下性子,娓娓道来,“每隔百十年,就有亡魂枯骨不计其数,也没见有谁为其凭吊过,每年清明,枉死者便于荒山间游荡,若不是那里有神祇的护佑,早已沦为死城!”
我虽听不太明白,却认为它说得有理,人类好像就是这样善忘的。楚文王伐徐,晋悼公败楚,汉高祖斩蛇,魏武帝鏖兵,细细数来,已不知掀起过多少血雨腥风。
“那你们知道我的桐木凤钗去哪了?是不是也一起掉进来了?你们有没有看见?”
“没有!谁知道掉哪里去了!”它们竟异口同声。
我沮丧极了,蹲坐在桥边又想哭。
“别哭别哭,可别哭坏眼睛了。”古桥声音张皇,我却不知这有什么好躭怕的。
“那凤钗不是俗物,你无缘得之也是命里注定,何苦自取其扰?”古井安慰道,“能得到那钗子的人屈指可数,虽是神物,可你一个男娃娃,用不着这些的。”
“不就是支普通的凤钗吗?”我撇撇嘴,心想我家铺子里比这漂亮贵重的多不胜数。
“凤为何物?凡鸟!”古桥却高声。凤字拆开,的确是凡鸟二字。
“可是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凡鸟又怎能同凤凰相提并论呢?”我争辩。
古桥说:“过去,但凡是得了这凤钗的人,无论出身,都成了一国之后。”
我甚为吃惊:“这样的钗子怎配得上皇后?照你这样说,这钗子被卖到了我家铺子,那我阿姐也要做皇后了?还有先前那家黄鼬,难不成它们也做皇后?”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5 20:19:51 +0800 CST  
“骗你作甚?”古桥有些忿然,顿了顿,“不过倒还真有一个例外。”
“哦?”
“那是你们大汉朝时的事了,倘去往你们那儿的狮子山,兴许还能寻到那位楚王陵墓的蛛丝马迹。”
怎的又扯上什么楚王了?我有些不耐烦。
“这回要说的是楚王戊那位因和亲而被封为公主、光耀门楣的孙女。”古井接口,“甘露元年,是那位公主前往乌孙的第四十八个年头。西域四月间,还是风刀霜剑的时节,千里之外的故土,却早已是垂柳繁花,板桥流溪。想起那日筵席上,她看向刺客手中冰冷的锋刃,看向那兔起鹘落的身姿,看向杜鹃般绽放在自己丈夫胸口的鲜血,眼里心里不知是喜是悲,只有一个影子,那么重,沉到了眼底心底。
“这时有人来报,说西域都护府的兵马就要到了。
“公主似乎没有在听,她的目光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是游鸿远吟的托木尔峰,是驼铃琮琤的绵长丝路,是势高气邈的汉长安城,是深不可测的无声古井,只有看到那里,她才是勇敢的。
“即便现在行刺泥靡莫昆未遂,致使其子细沈瘦大兵压境,赤谷城如巢之将覆,公主还是会时不时忆起从前。那正是在她十九岁那年的二月二,春风染绿草尖,归雁旷凉的啼鸣催人断肠。因楚王戊起兵犯上,被削了封地,至其孙辈,已是家道零落。虽是王族,但那时公主已不得不自己做针缕女红,一不留神,银针刺破了手指,鲜红暖血坠入清泠井水,犹如少女的愁情落入了千丈红尘,寻迹不得。却不想,这一滴血惊扰了盘踞在井底的龙——神祇是不能吞食生人血肉的,倘若吃了人,难免要沦为妖妄之物,又或以血为媒,同人缔结契约。
“‘把针收起来好吗?’龙幻化出的少年用袖子遮住眼睛,似不敢看她。
“虽不知为什么,公主还是收起了针线,这才看到少年缓缓放下遮眼的手臂,露出一张被静默镀染的面庞。这真有趣,在往后的时日里,怕针,成了她取笑新伙伴的把柄,虽然她并不知道同伴害怕银针的缘由。她惟独忘了,二月二忌针绣正是因为人们担心伤了龙的眼睛。不过,这怨不得她,因为她还未出阁,又因是反王后裔,也没什么朋友,既无处可去又无人可伴,只得自己做做针线活。”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问:“那她怎又去了西域?和龙在一起不好吗?”
“呵呵,娃娃的想法真简单。”古桥似有无奈地笑言。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5 20:35:52 +0800 CST  
我只好听古井说下去——
“去或不去,怎由得她?一个公主的头衔,又岂是她想要?天山烟月掩狂沙,塞外长风哭龙荒,路绝远、世无常,梦魂犹自还故乡,岂知山高水长?汉皇舍不了至亲骨肉,却让人抛闪家园爷娘,还说什么皇恩浩荡。
“公主问龙:‘天山是怎样的山呢?比这里任何一座山都高吗?’
“龙说:‘天山是诸神的遗骨堆积成的山脉,穷极托木尔峰可登天。’
“她又问:‘遗骨?难道神也会亡灭吗?’
“龙又答:‘当古神被人类遗忘,神的存在就去了意义。’
“‘你是神,你是不会消失的,龙,因为我信你,我信你呀。’
“然而,人的信仰总源于对外物的恐惧和内心的残缺,人类并不爱神,龙如何不知道呢?人只有在向神祷告时,才是真诚的。
“果然,公主向龙祈求,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和企望:‘龙,龙,请你赐福。’
“‘你的愿望是什么?’龙威严而淡渺的声音像是井中升腾的寒意,能将人寒蚀。
“‘唯有凤才配得上龙。龙配凤……’
“龙并没有听完少女的话,他说:‘既然从这里走出的男子可以豪气干云,天下至尊,那么这里的女子也当不让须眉。你会成为一国之后,权倾后宫。’这就是龙的祝福。”
“后来呢?她怎么没成为皇后呢?”我听古井言语一顿,连忙追问。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5 21:02:18 +0800 CST  
“莫急,听我说完。龙想必并不在意,从前不是没有这样的女人。玄鼋所化的弃女,泗水小吏的发妻,公主府上的歌女,一一向龙祈福,最后,无一不母仪天下,成了凤。只是,有的骊山烽火,尽戏诸侯,艳名一时,骂名千古;有的摄政垂帘,功高望重,一朝身去,满门尽诛;有的恭谦和顺,身被构陷,白绫三尺,花落人亡。可是啊,还有什么能比成为皇后更令一个女人憧憬呢?那毕竟是无上的尊崇,无比的富贵呀。眼前这个少女也不例外吧?更何况,她所前往的是千里之外的异邦,只有把持后宫,才不至于如同前一位和亲公主那样思故心伤、客死异乡,才对得起她的民族寄予她的期望。接受人类血祭的神祇,必须满足人类的愿望,那支桐木钗就是契约,让她成为 。
“她也确是位了不得的女子,一匡天下,四朝三嫁,七十归国。入乌孙,撑大局 ,平内乱,攘外夷,联汉庭,却匈奴,归骸骨,葬汉地。先有公主设宴刺狂王,又有冯嫽锦车持符节,五十年来,明争暗斗,参政夺权,治国安邦,最后,也算得上是凤翥鸾翔了。甘露三年,公主请求归汉,纵使经历了无数坎坷峥嵘,放不下的,竟还是故乡。背井离乡,卧雪眠霜,白发皓首,泪滴千行,风雪旌节影悠扬,夜持银烛照红妆。几回见,守玉关,征西将?梦回处,月落汉宫,霜华降。”
就是这样的故事吗?那样凄婉如鸿鹄悲歌。故国三千里,归来时,已不见了记忆中的翩翩少年,不见了陌头杨柳下的依依惜别。
我忽觉得这位公主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悲。时间最是温柔残酷,用最平和的方式抚平伤痛,却又昭示着现实和往昔间巨大的鸿沟。它将少女如水明洁柔软的心磨砺成坚冷的石头,在政权的更迭、后宫的倾轧中如白云孤鹤,朗月清风,如史书中罕见的细婉笔调,清拔而高越。
“可是,她毕竟没做成皇后,龙也没听她说完最后那句话,那句话……”
“那句话是什么?”又一个声音打断了古井的陈述。
我听到了桥的惊呼:“啊!龙神?”
“诶?你看仔细了,只是长着和龙神一样的脸而已。”古井发出瓮闷而促狭的怪腔。
“难怪难怪,是我看岔了,不过您来此有何贵干?”
我这才发现,碧瞳少年正斜倚着古桥的阑干,满脸歉意地冲我微微一笑。他怎么也掉到井里了?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5 21:20:26 +0800 CST  
“那句话是什么?”他似明珠落玉盘的声音一直传到远岸虚茫的沌暗里。
古桥道:“景,您都不知道,我们怎知呢?”
古井说:“那句话,怕是只有那支凤钗才知道的。凤钗可以给您,只是这个娃娃得留下。”
真狡猾,刚才明明才说不知道凤钗去了哪!
被称作“景”的少年拍了拍桥栏,道:“这我做不了主,你们该问这位小弟自己才好。”
古桥兴奋起来,桥面晃动得更加厉害:“娃娃,你说,可愿意留下?”
我想这地方虽安静,却也有趣,至少可以听古井讲讲故事。阿姐从不在家里说故事给我听,思来想去,我竟有些喜欢这里。
现在,我还惦念着那位公主的故事。她终究成了凤凰,如愿以偿。
龙配凤,真的如愿以偿?
古井似知晓了我的心思,劝诱道:“这样的故事数不胜数,你若愿意留下,每日都能听闻亡魂们生前的过往,它们将前世的记忆刻在三生石上,了却繁尘种种,走向一无所知的未知里。前世的爱与不爱,念与不念,都化作忘川中的漪沦。”
这世间最执着的东西,不是爱,不是贞,不是等。而是死。无论经过多少年,多少喜怒哀乐,死亡终会找到你。
我想留在这儿,哪怕再多听一个故事,却又有点担心——回去晚了倒不怕,可是如果阿姐发现我没有练字,会罚我呀!
于是,我开口问:“那……阿姐找不到这儿来吗?”
“这……只要是人,早晚是会找到这儿的。”古井回答得颇为诚恳。
“那可不行,如果阿姐发现我没有习字,是要罚我的!”我认真地走过去,蹲在井边,对着井口大喊。
古井“咕咚”了一声,闷声道:“那你说怎么办?”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5 21:43:53 +0800 CST  
“要是能在这儿写就好了,即便阿姐找了来,看到字写完了,也就不会怪我了。”
古井内的水“咕咚咕咚”地波动起来:“写字?怎么写?”
“当然是用笔和墨写了!”
古桥却大喊道:“那不成!绝不可以!如果被灵华发现你把这儿弄脏了,我们都没法子过了。”
它们似乎很怕那个叫“灵华”的人。
“景,您究竟带来一个什么孩子呀?他要在这儿写字!还用墨写!他……他这是要毁了这儿呀!”古井向少年抱怨。
我好不服气,心想写字不用墨,难道还用水?
“不就是写几个字么,用得着大惊小怪吗?”我忿忿道,“我一个人时,还抄过整篇《感甄赋》呢!”
“景……这……您快把他带走吧,要是把这儿弄脏了,灵华他会……”见到少年不动声色,古井又说,“连同您的凤钗一并带走吧,别让他再回来了。”
它的话音方落,自那凝沉的井水中便起了微澜,我伸手一捞,那桐木凤钗便顺势被我握入了掌心,随之而来的,竟是一阵酥麻沿着手臂向上延伸,直抵脑际。
我仿佛看到了曲裾三绕身,黄金步摇冠的女子,怀抱秦琵琶,过轮台、走渠犁,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延溯着先人的脚步,踩碎了敦煌的日月。自此后,人远天涯近。
她默默转过头,秀眉扫黛,红唇柔点,她说……
“给我吧。”碧瞳少年却不顾发愣的我,从我手中抽出凤钗,一瞬间,他安恬如水的面容也凝成静巉巉的玄寂。
“我错了。”愁绪自他青碧色的眼睛里弥散,那用数百年的光阴下定了的决心,在此一刻,分崩离析,“解忧,解忧,何以解忧?”
“好了,这下算物归原主了,我估摸着灵华也快回来了,景,你们不快些回去吗?”看样子,古桥是下起了逐客令。
“可是,要怎么回去呢?”我不禁问它。
“从哪来,自然从哪去。”
我忽地明白了,自然是从古井里回去!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5 21:59:41 +0800 CST  
当我的双脚再度踏上人间的土地,皎皎孤月东升起,廻龙巷里一片寂静,正是合家团圆时。我又想到那位去国离乡五十载的公主,再看看被唤作“景”的少年,不由问:“你真的是龙神吗?”
“龙神已经不在此间了。天地初开,世间唯有天、地、水。天帝以应龙为水神。后应龙大神助禹治水,力竭几殉,天帝不忍,遂守其魂,沉于归墟,又将其身一分为九,镇守九方水域,以至后来以讹传讹成了龙生九子。”
“那你是龙的分身?”
“我是龙的影子。”
他不是龙神,他只是龙的影子。
她不是英雄,她只是一个女子。
经年后,人们则自诩龙之子嗣,却从不知晓枯坐在芜城荒井的龙神之影。
浮生尽,人们还记得帝国双壁,却已忘记了枯萎在天山异国的朱颜丽色。
有多少人,作为他人的影子,承担了自己本不该承担的责任?凤,本就是凡鸟,本就是和万千女子一样,却被命运刻复以“责任”的印记。
“你从没想过去寻她吗?她走了,你不就只剩下一个人了?”我算了算,那漫长的光阴简直令我咋舌。
“人的一生何其短,神的记忆何其长,就算是灵华,也无从解脱三生石里的人,有时候,放弃比禁锢的结局更好,至少在下一世,她可以真正无忧。可你太小,你还不懂。”
我有些悻悻然,又问:“灵华是什么人呀?”
“灵华是大司命。”
“大司命?”
“大司命是掌人寿夭的神祇。”
原来,如此为人尊崇的神,也有办不到的事呀。那又是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无奈呢?眼看就要到家了,我来不及问那么多,只说:“你一直在这儿,一直在这座城里等公主回来吗?”
“不是。人类的生命太短暂,容不得等。”
可是为什么,会一直在这里?不是在等,又是为了什么?在那样深冷而死寂的井水中盘踞、沉睡,纵然是神,也会孤独吧?我不懂,只得住了嘴。
潮湿巷道中的水洼像是一张张仰望着月色的脸孔,所有的表情都是虔诚。少年停了脚步,微凉的手指触到我的肌肤,将一物递入我的掌心。
我低下头,看到平躺在掌中的物件呈现出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大片剥落的金箔,薄而轻巧,在月下闪烁着绝美的光泽,引魂摄魄。
“子夜,在看什么?”阿姐的声音竟从身后传来。
我抬起头,少年已不见了踪影,回首时,却见阿姐站在月色中,身形窈窕如被冷月浸染过的凤尾竹。
“阿姐,你看。”我扬起手,捧着那块金灿灿的东西给她看。
“啊,你遇上他了呀。”她并没有责怪我的迟归,反而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你得到了一片龙鳞,一片真正的龙鳞哦。”
这是一片被龙神之影庇佑的土地。纵然历经了无数次沦亡覆没,却永远学不会醉生梦死,学不会贪欢半晌。
就是这座城池,离开后,我时常会想念那里。想念那遮掩了日头的葡萄架,想念那些坐在门扉前做针黹的婆婆,想念穿街走巷的小贩叫卖着各色货品,想念那曲折的、稍不留神就会走回原处的迷宫似的巷子。
当然,还有那口古老的,爬满青苔的水井,以及沉睡其中的龙神之影,连同他与一个凡人的往昔。
是了,纵然再有一千年,一万年,又如何求得一个人,温暖寂寞彳亍的神祇?
人的意志最终阻遏了神的祝福。她要的,不是神所想。
人群中总有这样的人,为了一个眼神,不离不弃,却恪守着人与神之间的界限,将永恒的寂寞吞咽。也只有这一个女子,索取的并非索取,而是给予。
那句话是——龙配凤,那样龙就不会孤单了。
(终)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5 22:37:44 +0800 CST  
第五章 六珈冠

时近重阳,结束了连日的阴雨,九霄净荡,秋高气爽。
名叫阮青的男子停在铺子前,仔细瞧看着各色钗环,却又不问价。
我才将弦义起遇天女知琼的故事读了一半,眼见他在铺前晃来晃去,就再没了耐性。
“阮郎君,要买什么吗?”我虽不指望他会买些什么,依旧还是笑着招呼。
“啊……子夜小兄弟,敢问……敢问这里有没有夜明珠?”
“啊?夜明珠?”我微微吃惊,连在一旁打盹的武罗,闻得此言,也睁开了眼睛。
阮青据说是陈留阮氏的后人,祖上颇出过几位名人,如“建安七子”的阮瑀,“竹林七贤”的大小阮等。只是南渡后,阮氏一族渐有没落之势,阮青又属阮氏旁系,到了他这一辈,族内不仅人丁稀薄,家道也不可较永嘉之乱前同日而语。
“夜明珠?这倒是没有……”我如实回答。
他脸上流露出淡淡的沮丧,继而笑了笑:“那便罢了,叨扰了。”
说罢,便欲离开。
“不是没有,是没有现成的。”
此言方传出,他便止了步伐。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6 08:42:23 +0800 CST  
阿姐已自室内走出,笑道:“天禄坊的九公子隔个十天半月就要去往东海贾货,到时托他带个一两颗明珠也并非不可。”

“茹娘,有自然是好的……只是……只是某七日后便将成亲,只怕到时就来不及了!”

“原来是郎君大喜之日的用物,那自然不可怠慢了,我今儿就托九公子帮忙打点吧。”阿姐笑道,“却不知阮郎君要明珠何用?”

“劳烦茹娘替某做一银簪,以明珠嵌之,某当以赠之新妇。”

“是替新娘子买的呀,真是要恭喜阮郎君了,却不知是那户人家的丽姝?”

“浮草她……她是天人!”阮青略有些激动,脸孔微微涨红,生怕别人不信他,着重了“天人”二字。

还真有人以为可以得到天女的垂青?听得我简直想笑,但看阿姐在一旁,又只好忍着。

“你们没有见过浮草的天衣,淡月胧明之时会发出薄淡的辉光,简直就像望舒城里的常羲。”阮青依旧滔滔不绝,眼睛里满溢着喜悦。

“哦?阮郎君要夜明银簪是为了配那袭……天衣?”阿姐问。

阮青点点头,眼神里透着过分的,甚至可以称作是凝重的认真。

“郎君请放心,婚期前一定会尽力将发簪送至府上。”阿姐则只是淡淡笑言。

阮青谢过,便去了。

我盯着他笔直的背影,突然有种莫名的寂寥之意涌上心头。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6 08:56:43 +0800 CST  
这位阮氏子弟虽家势渐微,却不减士族的风度,想来便觉得可笑又可怜。
武罗揉了揉困乏的眼,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轻声道:“他都不问价钱吗?真是个书呆子。”
“还用问吗?世人皆知夜明之宝价格不菲,这人此番来,已然是做好了倾尽家财以换奇珍的准备,既如此,我又何苦向其讨价呢?”阿姐道,“只是他不知,也许此物是他倾家荡产都不得以偿的。”
武罗不语,我却觉得阿姐话中有话。
“子夜呀,你替我去办件事吧。”阿姐笑向我道。
“去找九公子吗?我可不去!”我一想到九公子那副见钱眼开的模样,就断然拒绝。
“哪里是找九公子,是让你替我送件东西到龙脖子路上的冯家。”她拧了拧我的鼻子,“顺道去趟玉桃斋,把你陶爷爷要捎带的点心也一并带了去。重阳将至,玉桃斋上下都忙着准备重阳糕点,实在支不开人手。他们为冯家小娘子及笄之礼预备的贺礼也无暇送去,你便顺道一起去吧,陶爷爷指不定会给你塞些糕饼糖果的。”
听到有好吃的,我欣喜难耐,连忙答应。转念一想,近来都是什么黄道吉日,竟有那么多喜事?
阿姐又向武罗道:“武罗妹妹也随子夜一同去吧。”
小肥猫打了个哈欠,攀上我的手臂,蹲在了我头顶。
这只又懒又馋的小妖精,可不要抢了我的好吃的!
阿姐取出只一尺长宽的梨木盒子,仔细用红绒包了,交到我手上:“这是冯家小娘子及笄时要戴的步摇花冠,你路上可仔细着不要磕碰到了。”
我连声应了,先同武罗去往玉桃斋,一路上只想着怎样不让小胖猫和我抢好吃的,不觉中已到了玉桃斋前。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6 20:23:04 +0800 CST  
玉桃斋内外早已人头攒动,我好不容易才挤到了门内。
“哟,是婴短轩的子夜小弟来了。”玉桃斋的伙计早认得我,连声招呼,“陶老爷在楼上正等你呢。”
我窥了一眼,只见各色的蓬饵已上了柜,栗子黄,银杏白,松子金,石榴红,星罗般洒嵌在白糕上,用刀切成菱形,再插上小彩旗;或用糯米粉、蜜桂为原料,放在花朵状的模具中,饰以果脯蜜饯,出炉后色泽艳丽,形状美观,且酥软甜糯,留香不绝;或以红枣、茱萸及木香、香附等草药为料,撒上木樨、丹桂,晶莹剔透的糕点自内而外散发出微微药香,衬着桂花香气,苦甜相杂,百味交陈……还有千层酥,桂花饼,惹得我垂涎不禁,连忙收了眼,大步上楼。
唯剩下头颅的陶爷爷飘浮在屋中,笑着对我道:“子夜,快替老夫将这盒玉女糕送到龙脖子路去,早去早回,莫要耽搁。”
我迟滞一下,见他没有提起酬劳一事,不免有些失望地瘪了瘪嘴。
“哎呀,哭丧着脸做什么?好吃的断然不会少你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断头飞到我身边,瞧了瞧,言语中透着神秘。
我这才来了精神,走去拿了桌上的食盒,说:“可不许撒谎,待我回来后要吃比楼底下卖的都要好吃的蓬饵。”
“那是当然。”断头一点一点,毫不犹豫地说。
“可是陶爷爷,冯家是什么来头啊,要你如此关照?”
“你有所不知,老夫我用的蜜糖都是出自他家,我这一半的生意都靠着这些蜜呢!所以你早早动身吧,莫要迟去了,耽误了仪式。”
原来是这样重要的家族啊,我不由点头应了,想到以后都能有甜糕吃,这趟跑得也值了。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6 21:02:23 +0800 CST  
若非如此,我只怕是不想去龙脖子路的,这条路即便是在盛夏的白昼,也森冷异常。遮天的古木已染上了秋色,蔓草被石罅吐出,蜿蜒的木枝和崎岖的小道一样,也不知延展到什么地方。从落叶的枝干间看去,隐隐得见楚王埋金的紫金山上云霞粲艳,却带着仿佛随时都会散去的凄迷,犹如清平盛世中透出的颓靡。
我从没想过这条路上还有如此精丽绝伦的建筑,当它显露在我眼前时,我多半就像窥得天女之貌的凡人一般惊艳。
这也不知是哪个朝代、什么风格的建筑,依着山,层层叠累,绣闼压窗,有些像雕凿的石窟,却愈显精雕细琢,每一个部分的比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匠作师的手艺还真是高超。”连曾流连皇宫的武罗也赞道。
我点头道:“士族门阀中好像从未听说冯氏一族呀,却不想他们的宅子如此气派。”
“虽气派,可谁会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起这么一座宅子?”
武罗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回想阿姐和陶爷爷的话,似也没有什么古怪。
我们正说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冯府门前。六角门扉上刻复着珠箔玉珂般的槐花纹,风起处,花瓣曳落,我抬起头才发现一枝秋槐探出了墙阙,不禁失笑,还以为方才所见的秋华摇落是幻觉所致。
“是茹娘家的那位子夜小弟吧?”甜糯的声音恰似一树芳华,让人听着,百骸就酥麻了。
一位丽人盈盈从门内走来,衣着奇艳,穿嫩黄百褶裙,上以黑丝绞金线绣成大朵秋菊,挽着以薄纱织就的加花披肩,其形为两块织纱,缝连一角而分披双肩,搭缝在披肩后的是长长的刺绣绫罗,如若蝉翼般轻柔飘逸,展臂凌风,恰似胳下生翼。
所谓天衣,大概不过如此吧?
我看着那袭华服出神,讷讷地点头,算是回应。
“这位小郎君生得如此清俊,以后我们可要想着到府上提亲呢。”她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言语却老练而亲切,“我家小娘子若是见了你,一定会高兴。”
她说着,接过了我手中的匣子和食盒,又拉了我的手:“来,快进来坐坐,喝杯蜜琼浆吧。”
不容回绝的好意让我推脱不能,只好跟着她进了那园子。
酡红色的芙蓉慵懒地摇曳着醉颜,轻慢地拂过我的前额,茂枝下的滑石边斜卧着几株素净的茶梅,在轻慢脚步踩过的幽径边绽开,却被咄咄逼人的桂香熏染地失了颜色,几簇花露珍喋血般惨艳,点雪洇血,触目惊心。眼鼻心神,全不得闲。
繁花铺织的院落里,塔楼耸立,直入云霄,繁复华美的六角雕窗上亦雕着各色花卉,暗夜中盛放的合欢,朝露里吐蕊的旋花,高处不胜寒的木棉,塘间倚风笑的芙蕖,精妙绝伦地永放在牅槅上。自开启的窗中,遥遥飘出彩袂画襟,身偎窗边的丽人们莞尔浅笑,更有斜坐在窗棂上的女子,两脚伸出窗外,高高悬空,凉风起天末,吹得一袭薄纱飘裙若斜晖下艳烈的丛云,让人眼看去,心就飞到了喉头,生怕那丽影恰似七宝避风台上的赵婕妤、金谷玉楼前的珠美人,一身云裳花绣就随风飘出。
好一座天宫仙阙,凤轩龙阁!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6 21:46:33 +0800 CST  
“哎,秋天毕竟是来了,大家都闲着,让子夜小弟见笑啦。”引路的那位美人见我瞧着这番妍景出神,便含笑出声。
我有些尴尬,开口问:“姐姐家的园子真像是天宫一样。”
不想她却笑答:“天宫有什么好的?又冷清又寂寞,若非如此,上神们也不会创世造万物众生了,你说是不是?”
我觉她说的有理,“嗯”了一声又问:“不知姐姐该如何称呼?”
“我叫蜜露。”她引我进了高阁,其内又是一番琳琅胜景,盘桓错杂的阶梯层层堆砌,温润光洁的墙壁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摸起来滑腻密细,散发着浓浓的蜜香,屋室整齐地排开,沿着阶梯盘踞直上,仰头处,盏盏巨大的宫灯浮于华轩,绿炬怀翠,朱蜡含丹,散发出澄明暖橘色火光,宛若宝珠夜明,螺旋而上,将幽暗如深海般的塔楼点照得似若微澜曦光下的林山,浓荫通透。
我们进了一间客室,蜜露招呼我坐了,又拿来红玉杯盛满蜜浆,那蜜浆虽甜腻,却香浓诱人,我三两口便喝光了。武罗在一旁看着眼馋,急得直用爪子挠我。
蜜露又替我斟满一杯,笑道:“中午是我家小娘子的笄礼,留下来一起看吧。”
见我有些犹豫,她又热心道:“我们家向来没那么多规矩。更何况让客人饿着肚子可不是我们一族的作风,筵席上随便你想要吃多少,糕点也好,蜜糖也好,管你饱。”
我有些动心了,低头看看武罗,她也毫无异议地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样,来吗?”蜜露执了我的手,笑吟吟的又是不容拒绝。
“那好吧,真的什么都可以吃吗?”
“当然了。”她笑道,“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吉时,子夜且先歇一会儿吧,我还要去筹备些东西,失陪了。”
她抓了一大把蜜糖块塞到我手里:“随处转转也好,只是不要跑得太远了,宾客们大概也都快要到了。”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衬上她甜腻的笑容有着种说不出的异样。
看她渐渐去了,耳畔却传来怪腔调:“生得如此清俊,我们以后可要到府上提亲呢。”
武罗那个促狭鬼正模仿着蜜露的声音,嘲讽地看我一眼,然后窜了出去。
“该死的小狸奴,不要让我捉到你!”我大喊着追出去。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6 22:09:50 +0800 CST  
客舍之外,满庭英华迷人眼。穿梭其间,就好似化身为蝶。其间不乏轻歌浅唱,瑶舞曼姿的少女,一眼看去,美好得近乎虚幻。
我追赶得累了,冲武罗叫道:“不跑了不跑了,这回且放过你这小狸奴了。”
“嘿,子夜,你没觉得这座宅子有点奇怪吗?”武罗放慢脚步,一脚踩扁一株野花。
却不想有人接话:“我家的宅子怎的就奇怪了?”
声音自高处传来,抬头望去,只见玉兰树上坐着个雍丽明艳的少女,额前缀着金胜,用三股金丝缴成一束,垂坠金叶,大朵的曼陀罗倭堕在鬓边,颈上佩着紫金、白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串成的七宝璎珞,上身着刺绣紫云英的短袖胸衣,玉臂生寒,套嵌珠金臂环,腰间系镶宝腰带,其下为宽松的丝绸长裙,衣裙之外裹绕彩纱,身后垂落着长长的拖尾,仿佛六道轮回的鲜艳色彩全部施加于一身,娉婷婉娜,珠光宝气。
华丽如斯,该是礼服吧?莫非她便是今日及笄的冯家小娘子?
“园子里的花不好看吗?”那少女居然笑着向我问。
“当然好看。虽不及阳春时节万紫千红,但也算是五彩相宣,莹心耀目。”我只好这样回答。
“多好啊,看得到那么多颜色,如果我也看得到就好了。”她身姿一颤,如高花坠楼,倦鸟掠影,落地无声。
她直视着我,让我很不自在,错开目光又忍不住好奇地瞥一眼她,却见那双眼里盈满了笑意,水灵灵得似能说出话来。
但听她脆生生道:“你的眼睛真漂亮,难怪看得到那么多颜色。”
我最怕别人夸我眼睛好看,由此对她生了几分厌恶,却不想她又说:“不如你就留下吧,我正缺个伴儿。这里虽不比神仙宝殿,呆上个三五天也足够你把一辈子的荣华福祉享尽了。”
我正为她的话感到怔讷难言,却见武罗化成人形,冷哼一声,将我拉开:“你做梦!子夜虽然是个笨小孩,却也不至于被你这种妖怪迷惑。”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8 11:50:11 +0800 CST  
“哈,那我就把他的眼睛剜出来当耳坠子。”那少女眼珠一转,拍手笑道, “不过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这么个俊俏的孩子,走了多可惜。”
我不想再别人家里生起是非,扯了扯武罗的衣袖:“莫要理她,我们走吧。”
那少女则大喊道:“喂!你听着,我叫羽瑶,要是你回心转意了,记得来找我。”
名字倒是好听,大概取的是“瑶浆蜜勺,实羽觞些”之意,只是性子太烈了,简直比武罗还要无理取闹。
但武罗却不依,向我道:“你拉扯我做什么?干嘛不让我教训一下这个疯丫头。”
“教训我?你这小妖精怎么敢?”那雍华少女侧目相望,神情傲慢。
“你才是妖精!我可是青要山神!”
她们二人互不相让,针锋相对,吵得我头都痛起来,想要拉走武罗,却被她骂了句“软骨头”,我一生气,扭头走了,放任她俩吵下去。
待身后的争吵声渐渐远了,直至听不见。我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处僻静的小苑。
古旧的门扉在秋风中吱呀作响,甜香糅合着枯木衰朽的霉气,水洼中映出我迷惑的脸孔,像是禁锢了生魂的牢笼。
每个水洼都是坟冢,水的坟墓边长着一棵杜松树。
积聚成的大片水泽在凛风中漾起踯躅的波纹,粘稠而凝重,竟像是……竟像是蜜。
浸泡在洪水中的婴儿的脸孔,是病弱秋水中蓝色的丛花,不知名,亦无声。
我从水的墓园中穿行而过,秋天特有的蓝灰色群岚缩聚在稀薄的雾气中,就像死水环抱着死者安详的面容,等待着冬天沉郁的臂弯,环绕阴冷的怀想,直至冰封。
我不敢做声,生怕那些清婉的容颜突然醒来,伸出长而柔软并枯白的手指,阻挡我走回人世的路。
“你看到了。你看到的,是生还是死?”冷不防得有人在耳畔呵气如兰,犹如一截寒枝将我的思绪从水的牢笼中拉出。
我转过头,失声惊呼:“羽瑶?”
华服少女的苍白脸颊上有着一抹阴郁的笑,微微扬起的唇角,冷硬似刀锋刻画。
明明是一个人,却散发出与先前截然不同郁幽。我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古怪,只听她道:“霜摧绿鬓,复压朱颜。春路晼晚,涕泪难掩。半生优游,吾谁与共?后面该怎么续下去,竟想不出了。”
她怎的有这闲情作诗?然而浓烈的蜜香麻痹了我的思维,让我只能随着她的言语接下去:“青心不待,秋心难缝。如何?”
“情不待,愁难缝,倒也不错。”她此刻眼眸沉寂,像是蕴含了一千个秘密,令人莫名惶恐,“你在害怕么?”
我手足无措,在她断裂的毫无关联的语句中找不到出路。她较之方才愈发让人害怕,不是凌人的气焰,而是将锋芒缩聚在阴冷的骸筋骨肉下,如同尘夜里目光犀利的猎兽。
“你看到的就是真的吗?你看到的是死,可真正的却是生。”余音未落,那些沉溺的眼睛全部张开,在寒水中吐出森冷的绝望,“生为死而生。”
冲腾的寒风毫无头绪地奔走在院落,将我的眼睛吹痛,而浸在水中的婴儿却张大无数瞳孔,仿佛要将这世界镂刻于眼中。
这一阵寒凉金风将心脾沁得微微清明。什么生生死死的,我再不敢将似若梦呓的独白听下去,也顾不得礼数,转身就跑,直到听得园中的笑语欢声,又见那少女不曾跟来,才放缓脚步。现下只有赶快找到武罗,离开这个怪地方才好。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8 12:10:05 +0800 CST  
顾盼间,引来一群谈笑少女的注意,为首的那位高声道:“子夜小弟,这么急匆匆的是打哪来?眉头皱得紧紧的,是谁惹你不高兴了?还不快去参加典礼?”
她离了同伴,向我走来。
我满心疑惑,不由试探着问:“蜜露姐姐,府上有几位小娘子啊?”
“今天有两位。”她脸上全然是暧昧的笑,让我越发觉得可疑。
难怪那少女先后的性情全然不同,原来根本是两个人。可什么叫做“今天”有两位,难道明天就不只两位了吗?既然是两位,那我所见到的便是一对双生子,理应同一天及笄才对,然而金冠只有一顶,这是要给哪一位戴呢?而且奇怪的是,这两位小娘子竟有着同一个名字。
但我也不敢多言。
蜜露见我不吭声,若有所思道:“难道你见着羽瑶了?你去了禁苑?那里是很重要的地方,去不得的。”
我连忙摇头否认,岔开话道:“姐姐,我……我家的花猫不见了,我正在找。”
“这有什么麻烦的。”她展颜,“我吩咐人替你找来便是。上头礼就开始了,快随我去。”
说罢,就牵了我的手,不由我心猿不定,携我去往礼堂。
我一时脱身不得,又找不到武罗,只得先随她去了,再作打算。
礼堂之中,宾客们已到齐,穿着七层纱衣或是十重锦衫的少女,眉目净朗的少年,穿梭嬉戏于人群间的孩童。皆是锦衣华服,姿态轻盈优雅的少年男女,琳琅满目,蝶彩缤纷。
正北的几案上置醴酒和我带来的玉桃斋蜜糕。正宾、赞者、赞礼、摈者、有司一一在列,只是……好像还少了什么。
我眼睛再一瞄,就看到了那顶步摇冠。先前放在盒子内不曾见过,眼下见了,不由叹为观止,金色花冠以碧玉雕铸的优钵罗簇拥着琼苞欲放的优昙花,四周垂缀着金叶,花叶枝柯间蜂蝶相戏。邻着的礼盘中放着罗帕与金笄,笄上坠以玉质虎、熊、赤罴、貔貅、天鹿、丰大特六兽,正是副笄六珈;再有一只,其中则是白珠串成的桂枝金钗,有孔雀立于枝上,翡翠为毛羽,金碧辉煌。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8 13:37:33 +0800 CST  
这简直是皇后的服制啊!我不禁走近西南角三位捧盘的有司处,想要看个仔细。
而此时,蜜露作为赞礼至堂上,宣布仪式开始,我连忙找了个靠门的偏僻位子坐了,却不见及笄的少女,只有穿着七层纱的歌者站了出来,唱起歌谣。那是来自异国的风情,异世的情调,唱罢了青萝紫藤,又唱起繁花茂叶,唱尽了春桃罢月,又唱开了秋桂遗风。
或者,这根本不是歌,倒像是九秋寒蝉凄凉的啼鸣,无限地拔高,无限地清唱,只为了生命最后一刻,徒劳与无可奈何的绮丽。
“寒城以眺,楚天茫洋。
雁悲回风,月冷桂堂。
朝食玄露 ,暮辞苍梧。
年命无固,浮生尽误。
漠漠江天,忧悲郁浃。
日沉天末,莺啼高花。
萧萧木叶,何以燎栗?
碧华常缺,白驹过隙。
凄凄寒螀,垂垂耄耋。
细数更漏,不寐残夜。
霜摧绿鬓,复压朱颜。
春路晼晚,涕泪难掩。
半生优游,吾谁与共?
青心不待,秋心难缝。
兰茝自芳,佳人独怀。
一梦华胥,可胜慨哉。”
最后一个高音飞掠过鬓角,随着渐尽的气息溜到了窗外,让人心眼着了魔,也不由跟去,只见翠微没,芳芜歇,金暗榴红。只是这一间隙,倾尽生命,颠倒时序的唱咏骤停,七重纱蜩甲般委顿,包裹其中的朱唇尚且微张,仿佛依旧呼唤着春色夏荫,却终结在秋叶冬雪无声的冷寂。
丝绢屏风后传来钝响,若利刃刺入骨血,划拉开死亡的印记,雪绢上溅开了浅青绿的斑痕,像是朵朵绿萼梅,婉丽地涂抹在霁雪中,若美人眉宇间的哀愁,挥不去,散不开,已然随着游萍转蓬般漂泊的生命永久安息。
我心中涌起可怕的念觉——这是……
不待多想,赞者以盥洗手,于西阶就位,而屏风后转出了雍华的少女,七宝璎珞,长尾彩衣,只是褪掉了华胜,将青丝完成髻。这正是羽瑶——可是,又是哪个羽瑶呢?
七重纱的歌者被抬了下去,没有人在意她的生死,所有的目光都聚积在华艳的少女身上。至此,笄礼才算得上真正开始吧,之前倒像是某种秘仪。
霎时间,白绢上的绿痕,七重纱下的丽颜,浸泡在蜜水中的婴儿的脸面清晰又模糊地渐次生灭。
我猛地想到武罗说过的话,这座宅子……这座宅子的古怪之处实则是里面居住的,全是女子!
而且,除却来宾外,我所见到的全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没有一个男子,更没有老人!
正因此,这次笄礼并没有主人,因为主人都是以笄者父母担任!
缺失之处终于明了,脑海中豁然开朗,不祥的念头再度袭来,竟有无数个声音游荡在屏风后,揭示那不为人知又或人尽皆知的秘密。
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女,如今只剩下了一个。这,这是杀人了吗?这才是真正的仪式吗?用生死作为筹码的秘仪?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8 14:04:39 +0800 CST  
正在此时,向宾客一一行礼的少女冲我一笑,妍丽的姿容下藏着我不敢窥探的真身,那狂妄又阴沉的笑容,让我无从辨别它到底属于哪一个羽瑶!
仪式进行到“初加”,赞者替笄者梳发加笄,我四下张望,捡了个空当便想溜走,却不料被一只手搭住了肩,身后传来蜜露甜美的声音:“子夜小弟,这么急着回去?不再坐会儿了吗?我家小娘子可是很喜欢你呢。”
看到行迹败露,我心下一慌,扭头却见这个“蜜露”露出得意的表情,再看了看堂上作为赞礼主持仪式的不正是蜜露吗?我立刻醒悟过来,心底暗骂了句“该死的小狸奴”。
我无心和扮作蜜露的武罗玩笑,待她化作猫状,便拎起她离席朝外走。不料略一失神,就被她挣脱:“胆小鬼子夜,又笨又胆小,你不愿看热闹,我还要看呢。”
“你不要命了,我还要呢!”我出了礼堂,抬高声音道。
她又骂了句“胆小鬼”,舔舔爪子,窜回了礼堂,我气得一跺脚,不管她,沿着来时的道路匆忙回走。
出了这园子,一刻也不敢停留,只朝着秦淮方向一路去。直到经过学宫前,鼎沸的人声才令我微微宽心,慢下脚步。
散了学的弟子们三三两两结伴相行,大概是诗书太过枯燥,都议论些奇闻轶事。
“阮青那家伙,看来是被妖怪迷住了。”
“他该不会是得了癔症吧?”
“哈哈,他平素就自命清高,也不爱和别人往来,说不定真是异想天开了。”
他们所说的妖怪就是阮青的未婚妻吗?我偶然捕获了这番言论,想驻足仔细听一听,他们却又开始空泛无趣的玄谈了。
我突然感到莫大的虚空,想及礼堂上的盛景,越发落寞。郁郁寡欢地走到家门口,身子已疲乏了。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8 14:49:48 +0800 CST  
回去后,阿姐奇怪我平常尤爱看热闹,怎么今天却这么早就回来了。
听我说了原委,她笑着摸摸我的头:“真是可惜了,我那顶金冠上的优昙花可是会开的。”
这话在我心里扎了根似的,当晚做了场梦,竟真看到金冠开了花。优昙花虽细小,可自流光溢彩中分明看得出那些花苞全部绽放了,在少女的青丝上盘踞堆叠,盛放成生生不息的盛烈,顽强得不带一丝情感,冷漠却执着,容不得任何一丝彷徨,仿佛片刻的犹豫,就是枯败成泥的死亡。
那是优昙婆罗啊,三千年一现的空起花,不曾在漫长的时光和错落的时序间沦亡,只为了刹那芳华,倾世绽放,哪怕之后又是三千年的沉默,如同死亡。
生为死而生。
一念洞彻心魂,惊醒时,窗外淅淅沥沥地又起了雨,一连就是七八日。
经由这一遭,龙脖子路是再不敢去了,约摸过了数日,竟收得了冯家羽瑶小娘子大婚的帖子。阿姐前去赴宴,见我不肯再去,就遣我到阮青的住处送银簪,只留武罗看家。屋外虽下着雨,我还是应了,只要不去那倒霉地方,我怎么都肯。更何况武罗那日从冯家归来后,就不断向我形容仪式的盛况和筵席的豪华,听得我颇为心烦。
阮青的寓所实在是难寻,一连向数人打听,才摸到了地方,并得知他前两日已办了婚仪。我掂了掂手中放夜明簪的盒子,心想既误了吉日,不知他还要不要这簪子。
潺湲的雨将天空晕染得昏昏杳杳,秋雨最是无情物,像是滋生不禁的欲望,缓慢而持久地将世界浸在绝望里,将最坚硬的磐石消磨枯毁。
我到了阮青家门前,犹豫着是不是该敲门。听街坊说,他自婚仪后就不见了踪影,成天将自己关在家中,不上街走动,更不曾去学宫里。
哎,都是这病态的秋雨,惹得人忧心莫明,我摇了摇头,抬手去扣门上的铺首,才一用力,老旧的门板便向内滑开。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8 15:56:33 +0800 CST  
一点,两点。寒雨中淬出幽绿的光焰,冷且静,仿佛撕碎的夜空,凉星凝霜。
我定睛一瞧,发现那黝黑的荒宅内站着个人,自她身上散发着陈年花木氤氲的潮气以及一种怪异的腥甜。
破败的门扉突然随风发出喑哑的叹息,烈风灌满了她华丽的裙,让她看起来像是只御风的苍鹭。
那袭裙衫真是无缝天衣!盘踞着菖蒲花刺绣的黑色薄纱衣上,长长的纱袖堆聚着三层织绣缠枝纹,可无论怎样华丽,这天衣就如同她的容貌一样,充满了柔弱的哀伤。她双手中捧着一物,被密实的黑丝覆盖,看不出样貌。她的双唇却异样红艳,嘴角边怒放着一朵红梅,在这阴霾病雨的天气中犹显突兀。
我突然醒悟过来,那唇是染了血的!
点点滴滴的鲜血自唇角流下,落地,浓红如蝶陨残骸。
一声惊叫噎在喉头,只因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全是泪——她竟然在哭!
不知是不是被她悲伤的情绪所感,我竟不那么怕了,只是呆站着。
可阮青他,当真是娶了个妖精吗?
想到这,我结结巴巴地问:“阮……阮兄呢?”
“他不是就在这里?”声音冷幽而哀戚,那女人将手中的东西慢慢转过来。
恐惧剥夺了我呼叫的力量,装银簪的盒子砰然坠地,替我发出了骇叹。簪上的夜明宝珠似一只眼,失措的目光无法遮掩。
她手中所抱的……正是阮青的头颅啊!
楼主 微笑的小狐  发布于 2018-08-18 19:40:05 +0800 CST  

楼主:微笑的小狐

字数:115074

发表时间:2018-08-12 06:00:1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0-29 10:44:09 +0800 CST

评论数:17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