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绝对接地气、超精彩的农村题材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

故事梗概:
禾襄市水源镇副镇长赵夏莲受命回到老家仲景村,兼任村支书并探索试行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由此而和同村的老同学老朋友李进前、张天远发生了矛盾碰撞。
身为“香雪”黄酒酿造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李进前,因取得豫JS31号酒黍(酿造黄酒的原材料)的种植代理权,急需大面积流转土地进行种植,所以积极支持赵夏莲开展“三权分置”改革;身为“天凤”农业种植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张天远,因已拥有相当规模的土地,为保自身利益,所以极力发对赵夏莲开展“三权分置”改革。
钱兴胤是赵夏莲的前夫,因和情妇邬辛旻鬼混被赵夏莲发现而离婚,得知赵夏莲回村开展“三权分置”改革的消息,便积极联系赵夏莲希望能从中获得土地整理工程,以便谋取私利;王安平是仲景村的村主任,因为没能接任“一把手”,同时也为了掩盖自己的种种贪污腐败行为,便笼络村干部李有才和村民钱兴茂、钱二狗、李大牛、猴跳三反对“三权分置”,尽力想把赵夏莲挤走。
经过一系列的挫折磨难,最终,李进前的“香雪”公司、张天远的“天凤”公司均经营得红红火火。在赵夏莲和市镇两级领导的撮合下,两人开展合作,张天远进行酒黍种植经营,李进前则以酒黍为原料进行黄酒加工,同时开展了乡村旅游,通过“三权分置”改革而走出了一条一二三产融合发展、乡村振兴的道路。同时,因为开展“三权分置”改革成效突出,赵夏莲成功当选为党的十九大代表,和李进前、张天远开展丰富多彩的活动,热烈迎接党的十九大的召开。
正如书中所说:生活有时表面上看似微澜不惊,但暗地里却潮流涌动;有时又表面上看似波翻浪跃,但暗地里却一平如镜。小说写到了村级政权内部的争斗、商场你死我活的尔虞我诈、乡村爱情的悲壮苦凄,读来特别引人入胜。
小说命名为《在希望的田野上》的原因是,土地“三权分置”给农村带来新的局面,将来的农村大有希望。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6-19 16:14:20 +0800 CST  
1

喔喔喔——
藏青色的天幕下,一只红冠翠羽、尖喙长趾的大公鸡挺立于院墙东边几乎快要落光叶梗的槐树杈间,“啪啪啪”猛拍几通翅膀后,引颈奓毛,发出了气壮山河般的一声长啼;伴随长啼,遥远的呈现着鱼肚白的东方天际,一轮大如锅盖红似烙铁的太阳开始挣脱地平线的羁绊,艰难的一寸一寸的向上浮升了,太阳下面淋淋漓漓的淌流着铜汁般的倒影,望去极是奇谲诡壮。
槐树下面,赵夏莲身穿薄绒睡衣,左手端着水杯,右手握着牙刷,双脚稍稍分开,上身微微前倾,正在仔仔细细的刷着牙齿;一阵略带寒意的晨风袭来,轻轻的掀动着她额前翘起的两绺秀发。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

忽然,放在身后石桌上的手机震响了铃声。赵夏莲急将牙刷咬在嘴里,腾出右手抓起手机,看也没看就摁下了接听键放在耳旁,同时口中呜噜不清的做着应答:“进前啊,你已经出发了?嗯嗯,……好,一会见一会见!”
放下手机,赵夏莲抽出牙刷,往嘴里猛灌了一大口水,然后引颈仰首,双眸望天,“呜噜噜”一阵响动,让水在口腔和牙缝乃至喉咙间充分奔腾涌流,将昨晚残余的食物渣屑连同牙膏形成的白色泡沫涤荡冲刷净尽之后,方“噗”的一口喷在了地上。
“老爸,老爸……”
洗漱完毕,放好水杯牙刷,赵夏莲悄步走回到了位于前院堂屋东侧的卧室;正在床上酣睡的麦兜翻了个身,在一脚蹬开被子露出光光的小屁股的同时,口里发出了两声迷迷糊糊的呓语。
“哎,老爸在,老爸在呢!”赵夏莲急忙低声答应道;俯过身去看时,麦兜却早再次进入了酣梦,鼻孔里发出着窸儿窸儿的微音,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似乎还浅漾着丝丝笑意。
赵夏莲轻手轻脚的拉过被子盖在了麦兜身上,沉于香甜梦乡中的麦兜再无呓语,只是原本含笑的眉眼却又忽然变得紧蹙起来,仿佛在为着什么重大事情深深担忧一般。赵夏莲一言不发的凝望着麦兜的小脸蛋,望着望着,两颗清泪忽然挂上睫毛,半年多来的幕幕场景再次浮现在了眼前:
……“啊”的一声惊叫,一个身上仅裹着床单的俏丽女人仓皇间抢门而出;钱兴胤光着脊背站在客厅正中,开始时脸上尚显尴尬慌乱之色,然而很快就在两个嘴角处吊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夏莲,你听我说,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我做这么大的生意,整日里迎来送往,身边哪里少得了女人?不过你别在意,我和她不过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已……”她双目喷火,右手抖抖的指着钱兴胤,却只是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啪”的一响,左肩上挂着的坤包顺着胳臂掉落在了地上。……
……“钱兴胤,在最初的时光里,我以为我遇到了一个好男人,一个温柔体贴、积极上进、敢于承担责任且又不乏幽默感的好男人,谁想到你竟是这样不可救药的诡谲、阴毒、卑鄙、龌龊。你的行径毁掉了你在我这里本应得到的尊重和珍惜,你的行径使我深深的感到了耻辱、悲哀、愤怒!”……
……“夏莲,我们之间,难道真的已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了吗?麦兜呢,麦兜还小,你就忍心让他成为没爹的孩子吗?”面对钱兴胤的苦苦哀求,尽管满眶泪水,然而她还是倔强的昂起了下巴,咬牙闭目,缄默不答。……
……禾襄市人民法院,威严庄重的国徽下面,她和钱兴胤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分道扬镳背向而行。她的神色冷凝,脚步沉稳,刚刚法官当庭宣读判决的声音,依旧雷鸣般的响在耳畔:综上所述,本院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六十四条第一款、《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三十二条、第三十六条、第三十九条之规定,判决如下:一、准予原告赵夏莲与被告钱兴胤离婚;二、房产、财产均按相关法律规定,分割处置;三、……
“喳,喳喳——”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飘落两声喜鹊的脆鸣,将耽于往事回想中的赵夏莲惊醒过来,抓起手机一看,时间已近八点三刻。“不好,只怕要迟到了!”赵夏莲顾不上吃饭,匆匆换好衣服,随手抿了抿头发,然后将笔记簿夹在腋下,抬脚就朝门外走去。
赶到楼顶竖着“仲景村为民服务中心”几个塑胶大字的村部门口,时间恰近八点五十五分,但见赵士乐、李有才、老汤、老宋、老齐、老歪和老朱等七名村支两委班子成员和村部通讯员孙殿秀正散立村委院内,或端杯喝水或垂头凝思,或往来踱步或左顾右盼,却均目光闪烁,仿佛各怀心思一般。孙殿秀首先看见赵夏莲到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上前来,口中低声说道:“七婶,你总算来了。除去安平叔,其他人早都到齐了呢!”
赵夏莲并不看孙殿秀一眼,口里冷冷的喝道:“叫我九姑!”
“……是,九姑!”孙殿秀尽管脸显茫然之色,不过还是低低的叫了出声。
赵夏莲仿佛没有听见,转过头去,透过层层叠叠的楼檐屋角的缝隙遥望着自家院前槐树上的那个鹊巢;但见落叶净尽、疏朗干硬的槐树枝柯间,两只黑背白肚的雌雄喜鹊正在喳喳欢叫,跳上跃下。记得夏天时候,一场急风骤雨袭来,雌鹊为风雨裹挟,不幸右翅受伤,跌落在了地上,是父亲为它敷药包扎后,又命赵夏雨和青荷合力将它重新送还树上巢内;从此以后,雄鹊便天天伴着雌鹊在树枝间练习展翅、翕翅、跳跃、翔飞。那时候她还在水源镇政府上班,每次周末回家,都能看到雄鹊孜孜不倦的伴飞和雌鹊艰难翕展翅膀的身影。如今三四个月过去了,雌鹊总算能够跃飞自如了,完全看不出当初折翼受伤的模样了。——雌鹊和雄鹊间那相濡以沫的爱情、顽强不屈的精神,从此深深的镌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接下来,赵夏莲眼前又浮现出了回村任职前夕,镇党委书记李颉和她谈话的情景。
“赵夏莲同志,这次组织上安排你回村兼任党支部书记,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一来呢仲景村是你的老家,人熟面花的,在一定程度上便于开展工作;二来呢你对农村土地‘三权分置’改革颇有见解,曾在市报上发过调研文章,虽然比较粗浅,但观点相当超前,这就不同于一般的乡镇干部了。——怎么样,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镇党委书记办公室内,李颉一面将一杯开水递放在她的手中一面侃侃言道。
李颉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为人性情温和,举止沉稳,平常话语不多,偶尔喜欢幽一下默;因为头顶的头发过早脱落,只好将四周的头发留长,梳拢上去遮住头顶,所以在水源镇镇直部门和村组干部口中,李颉赢得了一个颇为滑稽的绰号:“地方保护中央”。消息传入李颉耳中,李颉特意将长发甩了甩,然后以指为梳,把四周的头发拢至头顶,幽默说道:“地方保护中央,总比中央保护地方强吧?这绰号好,这绰号好!”
“我没什么不同意见,坚决服从组织安排。”想起李颉“地方保护中央”的绰号,她不禁在肚内噗嗤一笑,调侃说道,“革命同志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
“这就好,这就好。”李颉一面抬手拢着头发使“地方”更好的保护“中央”,一面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人民日报》,“这份报纸你带回家去,抽空认真研究研究!”
她双手接过《人民日报》粗粗浏览一眼,看到四版头题位置赫然刊着一篇题为《关于完善农村土地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分置的意见》的文章,不禁抬起双目,诧异的盯着李颉。
李颉习惯性的笑了笑,说道:“是的。市里要正式开展农村耕地‘三权分置’改革试点工作了;经研究决定,试点就放在仲景村,责任人就是你!”
“保证完成任务!”她干脆利落的答道。
“赵夏莲同志,你也算在基层历练多年,具有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了。”李颉忽然拧眉说道,“农村的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要做好仲景村的‘三权分置’改革试点工作,你得防着一个人!”
“谁?”
“现任仲景村村主任,——王安平!”
……
想到这里,赵夏莲左手拿着笔记簿,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有两分钟就是九点了,王安平的身影却依旧没有出现,便转头对孙殿秀说道:“打个电话,问问安平叔走到哪里了!”
孙殿秀答应一声,摸出手机拨通了王安平的电话;半分钟后结束通话,走近来压低声音说道:“安平叔说了,第一次召开村支两委全会,原本应该提前到的,不想路上被事绊住了!”
“那他……什么时间能到?”赵夏莲问。
孙殿秀迟疑答道:“说不准。我刚要问,他就把电话挂了!”
“哦。”赵夏莲点了点头,再看手机时间,已是九点整了,便转头对着赵士乐、李有才一众两委成员说道,“安平叔很快就到了,大家先进会议室内等着吧!”
赵士乐、李有才、老汤、老宋等人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旧喝水的喝水踱步的踱步,各怀心思,各行其是。
赵夏莲再将方才的话重述了一遍,然而赵士乐、李有才等人依旧听而不闻,无动于衷。
“安平叔很快就到了,大家先进会议室内等着。赵士乐,我的话你没有听见吗?”赵夏莲的脸渐渐涨红,不知不觉间竟抬高了声音。
“听见是听见了,可安平叔毕竟还没到嘛;与其早早的坐进会议室内干等,还不如站在院内清爽呢!”赵士乐望着赵夏莲嘻嘻一笑,伶牙俐齿的答道。
李有才人拙口讷,脸上永远都是那副似睡非睡、半醒不醒的表情;老汤老宋等人则在旁附和着赵士乐的话:“就是,就是!”
赵夏莲一股心火直透顶门,忍了几忍方才控制住情绪,她尽力把声音放得平静一些:“赵士乐,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安平叔今天有事不来,那咱们的会议就不开了吗?”
“我怎么敢有这样的意思呢?”赵士乐嘻嘻一笑,答道,“我又不是一把手,我有资格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孙殿秀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拉着赵士乐的袖口道:“士乐哥,听七婶,啊不,听九姑的话,先进会议室内等着吧!”
“走开,你算个什么东西。”赵士乐勃然变色,一把推开孙殿秀,喝道,“我堂堂的村文书,镇政府红头文件上挂过号的,难道要听你一个通讯员的话吗?”
孙殿秀乍然受辱,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的站在那里望望赵士乐,又望望赵夏莲,虽满脸委屈之色,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赵夏莲的目光扫过李有才,扫过老汤、老宋,再扫过老齐、老歪和老朱,但见众人或表情木然,仿佛根本没有注意眼前的一幕;或眼神飘忽,好像完全不愿介入这场背景复杂的纷争;当然也有表面平静而暗带喜色的,就似在等着看她如何收场一般。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着,不用再看手机,凭估摸也知道早过九点一刻了,然而院内众人依旧木雕泥塑似的,动也不动。
赵夏莲渐渐的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正在僵持之际,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威严的低喝:
——“怎么,大冷天的,一个个站在院子里,这是要晾膘的吗?”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6-20 16:54:12 +0800 CST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6-23 15:21:30 +0800 CST  
对于赵夏莲回村任职后通知召开的第一道村支两委全会,王安平决计要去得晚些,他想通过这种方式不动声色的把赵夏莲晾上一晾,让赵夏莲明白她虽是镇党委文件任命的党支部书记,但他才是仲景村这一亩三分地上不怒自威、一呼百应的“一把手”。
正是基于这种心思,尽管起了个大早,但王安平并未像往常一样出门散步,只心事重重的沿着院内甬道往来返去,同时双手捧支烟卷不时的放在鼻前嗅着,偶尔也会蹲身弯腰,双眼盯着青砖地缝间在清冷的晨风中簌簌颤动的三两棵枯草发一阵呆。
老伴正在厨下忙着烧菜煮饭,当王安平再次推磨般的在甬道上往来返去的时候,不觉眼花心烦,手里端着水瓢站在门内唠叨说道:“不就是没当上一把手嘛,多大的事啊。六十往外的人了,连这点还看不淡吗?”
“这政治上的事,你妇道人家懂个屁。好好烧你的菜、煮你的饭得了!”王安平气呼呼的抢白了老伴一句,脚下走得更快了。
“你懂,你懂,你就好好的弄你的政治吧!”老伴咕哝一句,返身坐回了灶前。
王安平说得很对,政治上的事,老伴确实不懂,政治背后的事,则更是一窍不通,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前局势于他有多么的不利,甚至正在演变为严重的威胁,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表面上看是没有接上一把手的事,暗地里却远比没有接上一把手的事严重得多。
从十八岁担任村里的民兵营长起,到目前止,他已在仲景村乃至水源镇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政治圈内摸爬滚打了四十余年,积累了丰富的农村工作和政治斗争经验,形成了以他自身为中心、蛛网一般四面延伸开去的繁杂人脉,获得了“优秀党员”“带富能手”等数不清的殊荣,塑造了一个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宽厚温慈、谦和循礼的长者形象;——这正是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或者一个人独处时候引以为傲的最大资本。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观念变了,觉得这些所谓的经验、人脉和殊荣、形象说到底统统不过过眼云烟,既当不得饭吃又抵不得钱花;于是他既在拼命的积累经验人脉,捞取殊荣维护形象,又在这些经验、人脉和殊荣、形象的光环辉耀下变得胆大了,变得敢于伸手了:村集体留存的机动地,村民上缴的统筹提留集资款,甚至计划生育宅基地,医保粮补新农合,无不成为他疯狂敛财的资源和渠道;不论什么项目什么钱款,只要途经他手,他就敢于雁过拨毛,敢于分一杯羹。就在三年多前的一个夜间,他将数十年间积累下来的资财略略估算了下,结果令他自己都感到大为恐慌……
正因为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在经济上的问题有多么的严重,一旦东窗事发后果又是多么的不堪设想,所以他萌生了赶紧接任仲景村一把手的念头:只有顺利的接任一把手,才能只手遮天,才能瞒上欺下,才能将自己在经济上的问题慢慢的洗白销净,才能保证在六十六岁后顺利退休平安着陆。所以,他开始着手和赵伯冉的斗争了。
赵伯冉比他大了四岁,既是他入党的介绍人,也是他从政的引领者,同时又已在仲景村党支部书记的职位上干了二十余年。在外人看来,赵伯冉性情暴烈,刚正不阿,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然而在他看来,赵伯冉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说别的,单是这么多年来他在他眼皮子底下玩的手脚他就从来没有察觉过。正因如此,他才敢于数十年间对他阳奉阴违上下其手,他才敢于放心大胆的为了村党支部书记的职位和他明争暗斗了。
经过步步进逼,处处设陷,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三个月前,赵伯冉明确向镇党委写出报告,恳请辞去仲景村党支部书记的职务;镇党委在反复征求意见、慎重讨论研究后,同意了赵伯冉的辞职请求。
“搬去赵伯冉这块绊脚石,那么不管是论资历论能力,还是论人脉论威望,仲景村的党支部书记都非我王安平莫属了。到那时候……”就在镇党委派人前来仲景村宣布免去赵伯冉党支部书记的那天晚上,他独自在家美美的喝了场酒;喝到二八板上,竟手举酒杯,得意洋洋的对老伴说了这么一句话。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6-24 16:20:31 +0800 CST  
然而镇党委好像偏要吊吊他的胃口、试试他的耐心似的,迟迟未肯宣布由他接任村党支部书记的决定。“不宣布就不宣布吧,反正由我接任党支部书记已是十拿九稳、板上钉钉的事了!”就在王安平自信满满的时候,一个月前,镇党委突然研究决定,由副镇长赵夏莲兼任仲景村的党支部书记。
王安平一下子懵了!
这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狗咬尿泡瞎喜欢,好不容易扳到赵伯冉,满以为自己可以顺利的接任一把手了,没想到半道上杀出个赵夏莲来;赵夏莲年轻气盛,心直口快,远非看似精明、实则糊涂的赵伯冉可比,弄不好他的经济问题就会加速暴露出来呢。唉,还不如当初赵伯冉在任的时候好呢!……
宣布赵夏莲兼任党支部书记那天,李颉亲自到场,并在事后单独和他进行了一场简捷的谈话,大意是说镇里之所以委派赵夏莲,完全和其父赵伯冉没有半点关联,因为市里要在仲景村搞土地“三权分置”改革试点,而赵夏莲又是对中央“三权分置”政策颇有研究的年轻干部,希望他能顾全大局,全力做好配合。他明白镇里的决定木已成舟,全然无力改变,所以也就爽朗的表态说道:“放心吧,李书记。我是多年的老党员老干部了,当然会以大局为重,全力支持镇党委的决定,全力配合赵夏莲的工作,保证为全市的改革试点做出贡献!”
半个月前的一天黄昏,赵伯冉既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在村道间“碰”上了他。
“伯冉大哥,我可是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他立刻掩起因未能接任一把手而造成的沮丧和郁烦,满脸笑意的打招呼道,“怎么样,晚上到我家去,让你弟妹炒两个菜,咱老哥俩弄上几盅吧?”
赵伯冉并未立即答话,只是满面严肃的盯视着他,好久方道:“安平啊,夏莲回村兼任支书了,为的是搞好‘三权分置’改革试点;工作上的事,希望你能好好的支持她!”
“那是那是。自家侄女嘛,哪有不好好支持的道理!”他顺口答道。
赵伯冉冷冷的“哼”出一声,转身就走;走出两三丈远了,忽又回过头来,道:“安平啊,你是一贯口是心非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但愿这次你能做到心口一致……”
“心口一致?”他望着赵伯冉渐去渐远的背影,在心里一字一顿的将四个字重新念了一遍,眼中闪出谲诈阴冷光色。“这是请客吃饭吗?这是绘画绣花吗?不,这是两条路线、两种势力的斗争,其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我好好的支持她,见鬼去吧!”
搞什么“三权分置”改革试点,说到底还不是回来镀镀金,为日后的提拔重用捞点政治资本罢了。尽管有李颉的特意谈话,尽管有赵伯冉的预先警示,他还是依照自己的立场制订了下步行动的基本纲领:必须想方设法的把赵夏莲挤出村去,或者千方百计的破坏赵夏莲的工作;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仲景村依旧是我的天下,才能保证将经济问题慢慢的化解净尽,才能保证六十六岁后顺利退休平安着陆……
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他在起床前特意做出决定,今天是赵夏莲回村第一次召开村支两委全会的日子,时间定在上午九点,他偏要在九点后过去,不动声色的给赵夏莲来个难堪,让她亲身体会、真正明白农村工作并非她想象中的那样轻松容易,从而早早生出卷铺盖走人的念头……
接下来,王安平慢慢吞吞的吃着早饭,慢慢吞吞的捱着时间;直到八点四十五分,这才慢慢吞吞的告别老伴,慢慢吞吞的走出院门,慢慢吞吞的沿着村道朝向村部大院走去。
一路上王安平尽力将脚步放得慢些更慢些,遇到村人甚至干脆停站下来,对于年轻些的摆出长辈姿态,威严而亲昵的训斥两句;对于年长些的放下领导架子,絮絮娓娓的拉上几句家常。他知道他在村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不错,因此更要拼力维护这种辛辛苦苦营造起来的良好形象。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6-25 09:47:19 +0800 CST  
大约走了三分之二路程,忽然看到钱兴茂的婆娘李国叉儿、钱二狗的婆娘高国片儿、猴跳三的婆娘陆块板儿慌里慌张的迎面跑来;王安平停住脚步,威严的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个慌得跟贼撵似的?”
“安平叔呀,可不得鸟了呀,老幺蛾这回怕是要不行了呀!”几个婆娘围拢上来,叽叽喳喳的答道。
“怎么回事?”王安平保持平静态度,慢条斯理的问道。
“啊呀安平叔啊,你不知道,前几年老幺蛾好不容易的攒过几回小钱,却全被李大牛和二哈偷偷摸摸的给顺了去。这次老幺蛾又攒下四千元,怕被李大牛和二哈顺走,就藏在棉鞋壳子里面,不想竟被老鼠咬了个稀碎。老幺蛾看着一堆碎渣渣钱又气又急,于是便一命呜呼了……”李国叉儿又是口说又是手比,几乎把唾沫星子溅到了王安平的脸上。
王安平吓了一跳,惊讶问道:“老幺蛾死了?”
“没死没死,”高国片儿跑得一只鞋子趿拉着也顾不上提,听见王安平问话,立刻气喘吁吁的跳上前来答道,“也就那么伸腿瞪眼,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罢了!”
“虽说没死,可离死也差不远了,”陆块板儿原本落在后面,此时一臀撞开高国片儿站到了王安平的面前,“眼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这样,这样……”说着便绘声绘色的模仿起老幺蛾的情状来。
王安平松了口气,板着脸说道:“这李大牛和二哈两口子,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连自家的亲爹都不放过。咱们村规民约里的‘孝老爱幼’难道是白制订的吗?你们捎话给李大牛和二哈,再这样对待老人,我要不依他们的!”
“安平叔,满村人里还是你最好!”几个婆娘齐声拍着王安平的马屁。
就在这时,孙殿秀的电话打了过来;王安平摁下手机接听键,顺嘴编造借口说道:“我正在处理一起村民不赡养老人的事件,被绊住了脚。稍后就到!”也不待孙殿秀多问,便啪的挂了电话。
“女人家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你们几个跑得疯疯癫癫的,被外人撞见了,成何体统?”王安平摆出长者身份训了几个婆娘一顿,便继续迈步朝向村部大院走去。这时时间已是九点过一刻了。
王安平走到村部门口,恰正碰上赵夏莲和赵士乐等人因为进不进会议室而僵持不下的局面,灵机一动,干脆隐身门后静观事态的发展,同时在心里暗暗的自鸣得意着:“赵夏莲啊赵夏莲,我不在场,凭你一个上任不过半月的镇干部就想左右仲景村的政治大局,做梦去吧!”
接着王安平又想:这个赵士乐,平日里不哼不哈,和自己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没想到关键时候却肯背着自己给赵夏莲下不来台,看来心里还是向着自己的。——也是,如果这次自己接任了村党支部书记,那他不就顺理成章的该是仲景村的二把手了吗?赵夏莲啊赵夏莲,看来你这不是坏了我一个人的好事,你是坏了仲景村整个村支两委成员的好事,犯了众怒了啊。——既然赵士乐投我以桃,肯出头露面和赵夏莲作对,那我就该报之以李,下次给他些甜头尝尝了。对,就是这样……
王安平在村部门后站了五六分钟,院内众人包括赵夏莲竟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好了,这下由我出来收拾残局,你赵夏莲就该知道,谁在仲景村里才是呼风唤雨的人,以后也就该乖乖的按着谁的意思行事了。想到这里,王安平便不再等待下去了,径自跨进院门,冲着赵士乐等人低沉威严的喝了一句。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6-25 16:57:25 +0800 CST  
3
“听着,今天夜里十二点后,用报纸把二十万元现金包好,送到城北新区拱桥下面的过道里,在那儿会有一个蒙面黑衣人耐心的恭候着你。不准报警,也别耍滑头,否则我……一口把你的耳朵咬掉!”
李进前一动不动的把右耳贴着手机听筒:“我不报警,也不耍滑头。——还有吗?”
“……当然,如果你肯出价三十万元的话,那么,嘿嘿……我可以替你把你的任何一个仇家的耳朵咬下来!”
李进前表情严肃起来,一本正经的说道:“老大,你这到底是第几次、第十几次、第几十次给我打这种骚扰电话了?你除了咬人耳朵之外,还有别的优点和长处吗?就不能换个部位比如说脚趾甲什么的咬吗?还有我说老大,往后咱能不能别玩这种骑老鼠耍木锥,——小毛寒气的游戏呢?咱能不能干一桩骑大象耍门板,——大马金刀的买卖呢?哎别说,如果你有足够兴趣的话,我这里还真有一桩大的买卖等你来做呢!”
“什……什么买卖?”对方显然感了兴趣。
李进前无声的咧嘴一笑,压低嗓音神秘兮兮的说道:“老大,俺给你一百万元现金,哦不,给你一千万,你把俺爹的照片放大挂到联合国总部大楼上。中不?”
……
宽大而又舒适的奔驰商务车在平直的柏油马路上以每时八十迈的速度平稳行驶着,李进前放下手机,略显懒散的将身体仰靠在车内的最后一排座位间,透过微微拉开的车厢窗帘向外望去。
李进前看到,马路两旁的千百棵杨树在急速的向后倒退着,而迎面驶来的车辆,无论是运货的大车还是载人的小车,则全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车牌号码就已经呼啸而过了。透过水桶粗细的杨树树干,李进前极目朝向更远一些的地方望去,但见平坦无垠的刚刚被浅绿淡染的麦田条块相连,视野内有时会有三棵五棵落光了叶子的枯树,有时会有一片两片光秃秃孤凄凄的坟地;然后便是林木掩映下的村庄,村庄里多为崭新漂亮、高大气派的中式楼房,瓷砖贴墙,红漆涂顶,窗户一律安装着海蓝色的推拉式玻璃,偶尔也有那么几座低矮破旧、年久失修的屋架瓦房,黄泥涂墙,朽木做窗,房顶瓦楞间,一蓬一蓬枯黄的禾草在略略显得料峭的寒风中来回的摇曳着。
对于刚才带有恐吓性质的骚扰电话,李进前已经习以为常了。
在禾襄市,“香雪”黄酒有限公司算得上是后来居上的明星企业了,身为董事长兼总经理的他自然也便万众瞩目,举止惹眼。树大招风,财多露富,公司诸多事务缠绕,纵横业务联系繁忙,每天电话数十上百次的打进拨出,号码根本无法保密,那么偶有三个五个、十个八个恐吓骚扰电话,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对方只不过是耍耍嘴皮子上的功夫,从来没有实质性举动呢?何况对方只不过是隔三差五的来上那么一次,从来没有连续性举动呢?久而久之,李进前非但将这种恐吓骚扰电话当做重重工作压力下的一味调料,而且还要在心情好的时候和打电话的人逗上几句嘴,甚至故意设下语言陷阱让他跳进去博得自己哈哈一笑。时间久了,两人之间竟似乎形成了某种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默契。
当然如果往深里想,打这种骚扰电话的人肯定小有来头:谁会无事无非的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拨打电话,而且采用的是变幻不定的网络虚拟号码呢?费尽心机不说,关键是还得支付网费呀,关键是被骚扰者一旦报警更得吃不了兜着走呀。可是究竟是什么来头呢?李进前曾经做过推测:如果此人不是确实活得无聊透顶的话,那么便定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指使了……
如果确系有人在背后故意指使,那么指使者又是出于何种动机想要达到何种目的呢?……
商海涛涛,谲诈莫测呀!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6-26 09:45:56 +0800 CST  
前面,碧桃和洋洋斜坐在靠近车门处的座位内,母女两个肩并肩的偎得很紧,一人分戴一个耳机,正津津有味的听着手中的MP4;一面听,一面又跟随节拍把腿脚腰肢不停的扭来扭去。对于身后李进前和骚扰者的通话,两人丝毫也未听到,——这倒非常符合李进前的本心,他只愿妻女过着优裕平静、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对于自己在商场上拼力流汗的搏杀和骤起骤落的角斗,她们最好全不知道才好!
林木、村庄、麦田,林木、村庄、麦田……重复而单调闪现的画面,使得视觉渐渐有些疲劳起来,李进前伸手摁下车厢窗帘,眯起双目,随着车身的轻微颠簸把脑袋仰靠在了松软暄和的座垫上;慢慢的,公司内外的诸多冗事杂务汇拢成为一团,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就目下的情势分析,市委书记尹昭河莅任禾襄不满一年时间,虽未明确表态,但看得出来基本上还是倾向于“香雪”公司的;可惜尹昭河两个月前接到省委组织部的通知去往中央党校理论班学习了,为时半年。尹昭河走后,市委政府一应工作暂由市委副书记兼市长的袁清晨主持。袁清晨已在禾襄任职十多年,“宏发”黄酒有限公司是他一手扶植、长期联系的利税大户,自然处处事事维护着“宏发”公司的利益,而对“香雪”这个后来居上的企业便不怎么放在眼里了。就自己这次即将实施的计划而言,方案是年初就以密件形式分别向齐朝河和袁清晨报批过的,当时尹昭河也点头表示赞同,并批示由袁清晨具体负责落实;然而尹昭河一走,袁清晨即以种种藉口予以推托,直到实在推托不下去了,这才以市委政府准备试行“三权分置”改革为由,将自己推回到老家所在的水源镇仲景村。幸好既是发小又是老同学老朋友的赵夏莲由水源镇回往仲景村兼任党支部书记,且为“三权分置”改革试点的责任人,这才使事情有了转机……
想到“宏发”黄酒有限公司,便不能不想到其掌门人李震宇。其实对于李震宇他是毫不陌生的:一个精明干练的小老头,一个在禾襄市酿酒业界苦心经营四十年而不跌不倒的元老级人物;两道寿字白眉,一张核桃皱脸,对襟唐装,小口布鞋,这便是李震宇相貌服饰的真实写照。每次市里召开工业企业会议,身为禾襄市酿酒业界龙头老大的李震宇总是不哼不哈的坐在会场一角,又总爱拿那种阴鸷干涩的眼神觑视着自己。卖灰的见不得卖面的,推车的见不得挑担的,自己和这小老头既然做了同行,势必要在原料、资金、场地、市场等方面有所争夺,再加上市里提出了“黄酒振兴”口号,既出台优惠政策又注入扶持资金,更由于“香雪”和“宏发”又渐有并驾齐驱、分庭抗礼的态势,当然便是正儿八经的竞争对手了。商场如战场,同行是冤家,看来以后还得多提防着他点儿……
李进前脑海中浮现出了他和李震宇最近一次逢面的情景:
……“小伙子,前程无量,前程无量啊!”那天,在全市工业企业工作会议后的招待宴席上,李震宇忽然在公司人力资源部主管黄克敬的陪同下,手捧酒杯踱到自己面前,干笑着说道,“我们禾襄市黄酒界有了你这位后生,那是必将风生水起,风生水起的啊!”
“不敢不敢。你是前辈,还请多多提携,多多指教!”他急忙双手捧杯,恭敬站起,正要去碰李震宇的酒杯,李震宇却似没有看见,径自携着黄克敬端杯走了过去。
黄克敬陪着李震宇走出两丈来远时候,忽然转头过来,冲着他得意的挤了挤眼睛……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6-28 09:42:08 +0800 CST  
接下来,李进前眼前又浮现出了另外一幕场景:
……“进前,虽然我要说的你全都知道,但是我还想最后强调一遍:豫JS31号是赵教授专门针对我国中西部地区的土壤、降水及气候、环境特点培育出来的酒黍品种,也是赵教授多年心血、多年智慧的升华结晶,具有抗倒伏、抗病害、丰产稳产等多项优点;其颗粒熬制出锅后,更是晶莹剔透,黏糯芳香,系酿制黄酒的上等原料。豫JS31号刚一出世,尚在保密期间,即被酿酒界传得神乎其神,誉为‘黍神’,全国数十家黄酒酿造企业纷纷不吝代价,朝夕围堵,希望能将其买断归为己有。赵教授不为金钱所诱,几近白送般的将其在全国范围内的种植经营和独家代理权出让于你,这是出于对你的信任,更是出于对你的厚望。你一定要好好对它,好好对它呀!”
省农科院良种培育基地,梁敏君教授满目慈爱的望着他。
一股暖流涌过他的胸膛,他嗓音颤抖的高声答道:“梁姨,我一定好好对它,决不辜负你和赵教授的期望厚爱!”
他走出老远,转头望去,发现梁敏君依旧站于夕阳下面,若有所思的凝望着他……
想到梁敏君,李进前的眼前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了钱洁琼的形象:那素净典雅的面孔,那哀怨哀愁的眼神,那若有似无的淡笑,还有那茕茕孑立、举世无双的窈窕倩影;二十年前在这座小城里的生死苦恋,十年前“锦绣花园”小区门前的惊鸿一瞥,也都帧帧旧照似的涌现在了眼前。他的左胸突然猛的一跳,仿佛胸腔被抽空了似的狠狠疼痛起来。他下意识的伸手摸往胸前,在那里,他外衣上面的第二颗纽扣始终空着,这是自钱洁琼去后,他多年来一直保留着的习惯,也是他多年来一直珍藏心中的秘密。与此同时,那首千回百转、令人柔肠寸断的歌曲也开始在耳旁轻轻旋绕起来: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心心的脸庞红嘟嘟的嘴,
小妹妹和情哥一对对,
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
情哥哥情哥哥,真叫人心牵挂,
撇东撇西,唯独你撇不下。
……

“等我,等着我吧。四年时间,也就那么一转眼的工夫;等我四年后学成归来,我们就会永远的呆在一起,再也不用体尝分离之苦了!”钱洁琼柔美的声音再次清晰的响在了他的耳畔。
“钱,我原本是要等你的,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最重要的是,我遇上了碧桃,这个世间爱我就如同爱她自己一般的女人。我,我对不起你……”李进前在心里默默回应着钱洁琼的临别叮咛。
是的,当年当他一无所有的走出法院,心情灰暗到了极点的时候,他却意外的看到了碧桃,身披婚纱手捧鲜花站在法院门口耐心等待着他的碧桃,还有黑压压的挤在碧桃周围看热闹的市民。
那一刻他泪眼朦胧,直觉阵阵暖流涌上心头,他唯一想到的是,事情闹得这么大,如果自己断然的拒绝了碧桃,那她以后还在这座城市活得下去吗?
最终,他为了热情似火、柔情似水的碧桃而放弃了和钱洁琼之间的临别约定。
“钱,对不起了,我不能等你四年了,我从此将成为别的女人的丈夫了。就让我的纽扣陪着你,陪着你走遍天涯海角,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一般……”
许多年来,每当夜深人静、孤寂一人时候,他都会在心里默默的念叨着这段话。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李进前口里默默念道,不觉之间,泪水竟溢满了眼眶。
“嘀呤——”手机铃声突然再次震响,把正在耽于往事回忆中的李进前吓了一跳;赶紧揩揩眼角,打开看时,却是晴儿发来的微信:哥,晚上没事过来陪我唱歌去吧,我很有些寂寞啦。
晴儿,钱洁琼,钱洁琼,晴儿……两人相似的脸庞,相似的身影,轮流在李进前的眼前闪现起来;最后,他都几乎分不清哪个是晴儿,哪个是钱洁琼了。
你先玩,看情况,到时候再说吧。许久,李进前抬头望了前面的碧桃和洋洋一眼,见她们仍旧全神贯注的沉浸歌曲里面,便悄悄的回复了一条微信,然后便把晴儿的微信删掉了。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6-29 10:49:22 +0800 CST  
4
“呜——”伴随着汽笛的嘶鸣声,由邻省开往禾襄的列车缓缓停靠在了站台上;熙熙攘攘的出站人流中,走过来一白一黑两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青蛙王子爱上了公主,公主也爱上了青蛙王子,于是他们就结婚了,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剧情太尼玛感人了!”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双肩挎着背包,左手擎架将手机高举眼前,右手不停的抹着眼泪,口中喃喃的说道。
皮肤白皙的年轻人左手拖着拉杆箱,右手“啪”的猛拍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后颈一掌:“看看看,就知道整日看那些无聊透顶的滥韩剧。抬头看看,禾襄到了!”
“白毛,这里就是禾襄?”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眼睛离开手机屏幕,四面打量一周,茫然的问。
“黑皮你这不废话吗?你可以对我提出质疑,但你总不能对老祖宗创造的字也提出质疑吧?”被称作白毛的年轻人一面说话,一面换右手拖着拉杆箱,左手指着火车站上方的两个巨型霓虹大字,“禾襄,——H-I-E禾,X-I-ANG襄!”
被称作黑皮的年轻人望着“禾襄”两个大字,迟疑说道:“白毛,我怎么觉得你拼音错误呢?应该是H-E禾……”
“就你能耐,就你聪明!”白毛跳起来,“啪”的打了黑皮后颈一掌。
黑皮挨了打,闷声不响的收起支架和手机,整好背包,跟在白毛身后走出火车站,走到了距离火车站最近的一条街上。
马路对面是一家大型超市,超市入口处的顾客稀稀落落,看得出生意并不兴隆,唯上方几乎覆盖了整座楼壁的巨幅广告招牌格外引人瞩目;广告招牌上大写意似的画着一个颈系红色围裙、白头发黄胡子的外国老头,老头左耳旁边标注着三个英文字母:KFC。
“耶,开封菜?”黑皮盯着KFC三个字母,忍不住咕的咽了一口口水,跳脚叫道,“我最爱吃开封菜了,清炖狮子头、灌汤包子、东坡肉……”
白毛第三次跳起来“啪”的打了黑皮后颈一掌:“那是肯德基好不好?——你除了看泡沫剧,吃开封菜,还有别的爱好吗?我让你开封菜,我让你开封菜……”
“我不就是把肯德基当成开封菜了吗?”黑皮委屈的辩解道,“你当年上小学时候,不是还把‘自行车’念成过白‘(自)杭(行)菊(车)’吗?……”
“哪有的事?哪有的事?”白毛被揭了老底,恼羞成怒,又跳起来打了黑皮一掌,“我让你胡编滥造,我让你胡编滥造……”
“有,就有。当年语文老师还说过你是‘河南秀才,白字布袋’,这难道也是我胡编滥造的吗?”黑皮双手抱头,一面躲避一面辩解。
两人正在打闹,一辆最新款式的红色保时捷悄无声息的泊在了路边树下,驾驶座一侧的车窗玻璃缓缓落下,半张带着墨镜的白皙的脸由车内显现了出来。

我爱你亲爱的姑娘,
见到你心就慌张。
风吹着修长的头发,
亲抚着我那迷醉的眼。
……

“御姐,御姐到了耶……”白毛黑皮同时住手,欢欣鼓舞的奔向红色保时捷。
红色保时捷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一名长发飘飘的时髦女郎款步走下车来。
“御姐,御姐……”白毛黑皮奔至时髦女郎面前,激动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时髦女郎优雅的停住脚步,伸手摘下墨镜,却把镜腿含在嘴里,嫣然一笑:“我现在不叫御姐了,我现在公开的姓名叫邬辛敏……”
“御姐,是乌鸦的乌吗?”黑毛迫不及待的问道。
白毛差点又要跳起来打黑皮了:“笨蛋。御姐这样高雅漂亮的人,怎能是乌鸦的乌,肯定是乌龟的乌。——御姐我说得对吗?”
邬辛敏双手握着镜腿,将墨镜重新端端正正的架在鼻子上面,露于墨镜下面的艳红嘴唇不置可否的款款一笑,道:“白毛黑皮,七八个月不见,我好想你们哟。来,每人拥抱三秒钟!”
“御姐御姐你真好!”白毛黑皮感动的拍手叫道,各自放下行装,走上前来依次拥抱了邬辛敏。
拥抱完毕,邬辛旻后退半步,右臂斜支微微半开的车门,双目透过墨镜静静的望着白毛黑皮。白毛则斜眼睨着黑皮,右手手掌往前一摊,冷笑说道:“拿出来!”
“什……什么?”黑皮满脸无辜的表情。
白毛再次冷笑两声:“黑皮你装什么蒜啊?快拿出来!”
黑皮哭丧着脸从口袋里摸出一条白金项链,双手捧着递到邬辛旻面前,道:“御姐,对不起,我干咱们这行习惯了,顺手牵羊就从你的脖颈里……”
“御姐的东西你也敢顺手牵羊,你眼中还有没有领导,还有没有组织?”白毛越说越为愤激,越说越为恼火,跳起来“啪”的打了黑皮后颈一掌,“这一掌,是我代表御姐教训你的!”又跳起来“啪”的打了黑皮后颈一掌,“这一掌,是我代表我自己教训你的!……”
邬辛敏双臂抱胸,冷眼看着白毛,道:“白毛,你的也该拿出来了!”
“我拿什……什么?”这下轮到白毛满脸无辜的表情了。
邬辛敏轻言淡语的说道:“白毛,我说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的!”
白毛哭丧着脸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镶钻戒指,双手捧着递到邬辛旻面前,道:“御姐你别见怪,我、我也是顺手牵羊习惯了……”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6-30 10:52:02 +0800 CST  
这时,马路旁边不知哪家门店的音箱开始播放乐曲了:

踏入江湖是我的命,
不是甘愿做坏子。
做兄弟好过时,
每天穿金又戴银;
有时嘛会手头紧,
结拜兄弟都撒挺。
……

伴随着舒缓的乐曲声,邬辛敏收好黑皮白毛递来的项链戒指,款款说道:“白毛黑皮你们两个给我记住,顺手牵羊只是我们初出江湖、年少无知时段的挣钱方式;现在我们千里迢迢来到禾襄,就是为了抛开这种顺手牵羊的本能,开始一种全新的充满着艺术魅力的挣钱方式。这种挣钱方式的最高境界就在于动动嘴皮子就能把钱给赚了……”
“御姐,你说的叫做诈骗!”黑皮不失时机的插话说道。
“就你能耐,就你聪明!”白毛跳起来,“啪”的打了黑皮后颈一掌。
邬辛旻戴了墨镜的脸上现出冷酷表情:“没错,我说的就叫诈骗。过去是生意做遍,不如卖饭;如今是生意做遍,不如诈骗。换句话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升级换挡,改行诈骗了;记住,诈骗的主旨在于善于伪装,善于表演,善于博人好感……”
“必要时还得出卖色相!”白毛这次抢先插话说道,声音压得极低。
“对,必要时还得出卖色相!”黑皮跟着人云亦云的说道,声音同样压得极低。
邬辛敏的脸略微有些涨红,然而旋即便又恢复正常,拉开车门坐在了驾驶座上;在关闭车门的同时摁下车窗玻璃,冲着白毛黑皮喝道:“上车!”
白毛黑皮对望一眼,乖乖的跑至左右两边,拉开后门坐进了车里。邬辛旻启动引擎,轻踩油门,驱车北向行驶半里来远,调转车头朝着城东方向驶去。黑皮闲极无聊,伸手摸着车门把手,抑制不住满心的激动问道:“御姐你新换的座驾这么高档呀,啧啧!”
“知道这车多少钱吗,就只管乱摸!”白毛“啪”的打开黑皮的手。
黑皮不敢再摸再问,复从包中取出手机,打开屏幕,擎在眼前看起韩剧来;不到半分钟便沉入到了剧情当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喃喃说道:“青蛙王子爱上了公主,公主也爱上了青蛙王子,于是他们就结婚了,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剧情太尼玛感人了!……”
红色保时捷转至新华路上,匀速平稳的前驶着。邬辛敏左手把握方向盘,右手从座椅下面摸出一个火柴盒大的塑料名片夹递给白毛道:“这是你们两个的身份证。从现在开始,在公开场合下你们就叫苟国宝和孙全力了!”
“好,好。”白毛接过名片夹,从里面抽出两张新版的身份证,仔细过目后将其中一张递给黑皮,“从现在开始,我就叫苟国宝,你就叫孙全力。——记住,别弄错了!”
“这剧情太尼玛感人了!……”黑皮伸手接过身份证,双眼依旧黏在手机屏幕上,同时口中喃喃说道。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7-01 10:06:31 +0800 CST  
5

张天远双手攥紧䦆把,高高抡起,狠狠挥下,伴随着“嗨”的一声喝号,锋利的䦆刃深深吃进了面前被冻得坚硬如铁的粪堆里面;紧跟着双手握着䦆把向上一抬,䦆刃下面,一爿碗口大小的粪块便被撬起,离开了大堆土粪。接下来,他又翻转䦆刃,用䦆脑在粪块上轻磕三下两下,粪块就变得碎若颗粒了。
每年的初春时节,张天远都要将村中池塘底部干涸的淤泥挑上几十大挑,倒放在这仲景坡的西北角上,然后再将牛圈里的牛粪起出,层层压覆上面;淤泥牛粪经过夏秋两季的烈日曝晒、风雨沤蚀,逐渐蒸腾发酵成为土粪复混肥,施进地里格外肥田。只是这种复混肥夏秋时候蒸腾发酵起来散发出的气味总很难闻,若凤倒也无话,若桐每次上得坡来总要夸张的拿手捏着鼻子。
每当这种时候,张天远就要教导若桐:“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你闻着它臭,我却闻着它香哩!”
若桐总是嘻嘻一笑:“姐夫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我什么时候说它臭了?我是觉着它香得浓郁,鼻子受不了哩!”
张天远的身后,二十余只刚刚出笼的公鸡母鸡散作扇面形状,一边脚爪前后刨扒粪土颗粒,一边伸头缩脑仔细搜寻着其间的虫子草粒。一只刚刚成年的公鸡仿佛有了重大收获,昂首奓翅,咯咯咕咕的叫了几声,其余的母鸡立刻奋足展翅,四面奔拥而来,众星攒月般的将它包围在了中间;公鸡在一众母鸡群里雄视阔步的来回踱着,极显骄傲神色。
“呸,”张天远直腰立身,将䦆把揽在怀里,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两手对搓几下,然后再次紧握䦆把,将䦆刃高高的抡过了头顶。尽管深秋的清晨温度很低,几欲呵气成冰,但张天远身上却只穿一件单薄的保暖内衣,裤脚挽得老高,头顶发间冒着氤氲白气,鼻尖上也挂上了几颗细密的汗珠。
“天远,天远娃——”
张天远正自干得全神贯注,热火朝天,忽然隐约听得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急忙转头看时,原来却是八十多岁的瞎子祖爷。瞎子祖爷双手按压竹根拐杖,上身略微前倾,翘着满嘴山羊胡子颤颤巍巍的站在三丈开外的一株大槐树下面;东天铺撒而来的晨曦透过大槐树萧疏的枝叶,将瞎子祖爷半个身子耀得金黄通亮。
张天远又将目光顺着瞎子祖爷望去,发现瞎子祖爷的身后站着七十多岁的麦叶奶、六十多岁的麻叶婶;三人后面数丈远处的薄雾晨岚中又站着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二十多名中年男女村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投射在张天远的身上。
“呀,是祖爷、奶、婶过来了,还有大牛、二狗、三哥你们几个呀……”张天远虽然满心疑惑,还是急忙放下铁䦆,双手在胯间抹了几抹,拽过两三把小凳放在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面前,然后又快步回进玻璃亭内捧了瓜子和糖出来,一一分发给众人并热情的招呼说道,“你们大家伙儿可是有些时日不到我这坡上来玩了。坐,坐,坡上凳子不够,我这就打电话通知若桐再搬几把过来!”
张天远邀让半天,瞎子祖爷方将拐杖搁放腿间,一摇三颤的坐在了凳上,麦叶奶脱下鞋子垫在屁股下面,背靠大槐树干坐下,麻叶婶则用袄袖胡乱抿了抿大槐树凸出地面的一段树根,然后坐了上去。
“坐坐,坐嘛!”张天远再邀让其他村民时,李大牛双手拢袖,脖子伸得老长,咧着厚嘴唇、板着大黄牙嘿嘿干笑两声道:“不啦,天远,在你这全村首富跟前,我们就是坐也坐不自在呀!”说完远远的站在了麻叶婶身后,和张天远保持着两丈来远的距离。
“大牛,咱都是一块地里的蚂蚱,谁个脸上有颗麻子谁个屁股上有块胎记,是你不清楚还是我不清楚?说什么首富不首富的,多见外啊!”张天远笑着回应一句,将分发剩下的瓜子和糖搁在一株切面圆滑的枯树桩上,然后提了茶瓶分倒几碗开水,一一端放瞎子祖爷、麦叶奶和麻叶婶的脚前。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7-02 09:33:35 +0800 CST  
就在张天远转身倒水时候,原本距枯树桩最近的李大牛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抓了一把瓜子和糖塞在衣兜里面。
“大牛,看看你那点出息!”猴跳三小声咕哝着踅近枯树桩,突然也伸出手去,抓了一把瓜子和糖塞在衣兜里面。
钱二狗双臂抱胸的站在旁边,冷眼睃着李大牛和猴跳三道:“老鸹落到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酸枣仁遇见羊屎蛋,——一路货色!”
“嘿嘿,这就叫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有能耐你也抓两把回家去啊!”李大牛从衣兜里摸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将糖块放在口中含着,得意洋洋的低声回应道;瞧张天远依旧没有回身,再次把手伸向了放在枯树桩上的瓜子和糖。
钱二狗趁机伸出脚尖在李大牛肥硕的屁股上轻轻一勾,笑道:“光棍不是充的,火车不是壅的。李大牛你个肉头,也不回家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样,人头不像人头树根不像树根,刚才还想出头露面的抢着在张天远面前说话哩!”
李大牛弯腰倾身,眼看指尖就要够到了瓜子和糖,却被钱二狗脚尖从后面一勾,差点一个恶狗扑食前跌在地,瞪眼龇牙的扭头过来,正要报复钱二狗,赶巧张天远倒放开水完毕起身转头说话,只好双手捂着屁股,口里连发哏声,勉强将一股怨气压下肚去。
“祖爷,奶,婶,你们都是上了年岁的人,腿脚不很灵便,有啥事情着人招呼一声,我这作晚辈的去往村里面见你们就是,何苦劳师动众的跑上这么一趟呢?”一切安排完毕,张天远方站在瞎子祖爷跟前,又将疑惑的目光再在众人脸上扫视一遍,说道。
“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还真不愿轻易过来打扰你哩。”瞎子祖爷弓腰缩颈,把一张核桃脸憋得紫青,许久方才咳出一口痰来,“天远娃,祖爷亲眼看着你白手起家,一步步的走到今天,其间的酸甜苦辣你虽然不说,可祖爷心里清楚着呢。天远娃,你不是个平地卧的角色哪。如今咱村遇上一件大事,我们大家伙儿想来听听你的意见。——你同意吗?”说完和麦叶奶、麻叶婶一道眼巴巴的盯着张天远的脸色。
“祖爷,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别说你天远孙娃不过一个土里刨食的普通农民,这几年不过依靠国家的好政策过上了好日子,别说你天远孙娃每顿能吃几碗干饭肚里有几两下水,大家伙儿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天远孙娃就是到了联合国,当了秘书长,他敢说他不是仲景村的人吗?他敢说仲景村的父老乡亲遇上大事,他不肯出一份力尽一分心吗?”张天远顺势蹲在瞎子祖爷跟前,含笑说道。
“做人不能忘了根本,”说到这里,张天远的嗓音有些喑哑低沉,“祖爷,小时候我在村口捡羊粪蛋,你一见面就给我豌豆面馍吃;奶,那年我妈离家出走,我哭着满村的找,你为了哄我,把缸里仅有的一点白面挖了半勺出来,给我擀了一顿长宽香辣的面条吃。婶,我和若凤结婚时经济拮据,连床缎子被面都没舍得置,你知道后二话不说就塞给了我五十元钱……你们对我的好,我都牢牢的记在心里呀!”
听完张天远一番话语,麦叶奶、麻叶婶同时眼泪丝丝的点头说道:“天远娃,我们就知道你没忘本,你不是那种家有三担粮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的人呀。天远娃,你年年年下(春节)都给村人送米送面送油,对我们这些孤寡老人尤其照料周到,我们嘴上不说,可那是一口吃个鞋帮,底在心里啊……”
“哞——”,正在说得热火时候,背后传来一声浑厚悠长的牛叫。张天远猛的一怔,拍着脑门说道:“祖爷,奶,婶,瞧我们说得热乎,这都大天亮了,也忘了牵牛出来。——我新买的这头老犍性子特躁,前天稍微牵得晚了点,竟把牛槽给顶翻了。坐,你们先坐,我去把它牵出来咱再细说吧!”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7-03 10:08:07 +0800 CST  
瞎子祖爷慈祥的望着张天远,道:“天远娃,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去吧,把家务收拾利落了我们好说话!”
“我去,我去。”瞎子祖爷话音刚落,猴跳三便使劲吸溜了一下鼻涕,三步两步蹿到张天远跟前说道,“天远哥,你只管陪祖爷、奶和婶说话,我去替你把牛牵出来就是!”
张天远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尴尬的笑道:“三哥,我没你大,论年龄我得把你叫哥哩!”
“不讲究不讲究,我比你大不假,可你比我有出息啊。”猴跳三嬉笑着答道,“别的不说,单是你随随便便往那一站,那气派不像个国家干,也像个‘两吨半’。所以嘛嘿嘿,你就是哥,我就是弟!”
“还是我自己牵吧。这牛一看见生人就翘尾巴尥蹶子,要是把三哥你顶上个仰八叉,伤了筋动了骨,我可不得出一大笔医药费?”张天远笑说完毕,大踏步的朝向牛屋走去。
“天远哪,你要这么小看人,那我今个还非得动手把它牵出来不可。”猴跳三自觉受了激,抬手捏着鼻孔擤出两筒鼻涕抹在鞋底上,道,“别的不说,你三哥我当年可是一把使牛的好手哩。牛大自有捉牛法,不论性子多燥的牛到我手里,扎鞭一甩,叫它往东,它决不敢往西,叫它打狗,它决不敢撵鸡!”
“得了得了,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李大牛憋闷半天,终于找到了插话机会,嬉笑着念出一句顺口溜道,“为什么天空这么黑,原来是有牛在天上飞;为什么有牛在天上飞,原来是有人在地上吹!”
“李大牛,你啥意思?”猴跳三一梗脖子,冲着李大牛叫道。
“我不是说你的,我不是说你的。”李大牛龇着黄板牙嘿嘿笑着连连否认。
“幸亏你不是说我的,”猴跳三挽了挽两袖,露出干巴枯瘦的双臂,道,“你要是敢说我,——哼……”
李大牛把脸转过去对着众人,唾沫星子喷得老高:“有些人哪,光说他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事(事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哩),咋就忘了他夜走麦城的丢人事哩。——大家伙儿说说那年耙地时把牛惹毛了,被牛在后面追得屁滚尿流哭爹叫娘的是谁呀?”
“猴跳三——”众人异口同声的哄笑答道。
猴跳三恼羞成怒,一跳三丈高,指着李大牛叫道:“李大牛你个肉头,我猴跳三丢人丢在家里,又没丢在外头。至少我老婆没有整日在村里嚷嚷着要找李来栓!”
“猴跳三你个肉头,我老婆找不找李来栓和你有个毛的相干?”李大牛一张油汗胖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揎拳捋袖,唾沫星子喷溅如雨,“你再敢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瞎胡咧咧,爷爷就和你比划几招!”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浴在金黄阳光中的瞎子祖爷恨恨的将拐杖在地上捣了两捣,闭上了眼睛。
一直冷眼旁观的钱二狗突然两脚跳起,左右开弓,分别照着李大牛和猴跳三的脑壳各敲一记:“猴跳三你个肉头,长本事了是不?李大牛你个肉头,嘴巴痒痒了是不?忘记今天来仲景坡上的目的了是不?到手的二百元钱不想要了是不?”
李大牛和猴跳三陡被提醒,发一声恨,相互对横两眼,各自气咻咻的退回到了原地。
一场风波刚刚过去,恰好张天远牵牛出来,拴在粪堆旁边一棵老槐树下,然后踱步走至众人面前,笑着说道:“祖爷,奶,婶,说吧,到底有啥大事要找我说啊?”
“只怕,这国家的政策又要变了!”瞎子祖爷等张天远走至跟前,遽然睁开双目说道。
瞎子祖爷的声音压得很低,且又极是短促。一刹时间,众人的眼睛纷纷盯在了张天远的脸上。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7-03 16:26:33 +0800 CST  
6
“二哈二哈,不好不好:那个老幺蛾,形势不大妙;你的老公爹,就要死翘翘!”
李国叉儿、高国片儿、陆块板儿一群婆娘顺着村道跑得披发趿鞋,气喘吁吁,刚到村子正中,恰好碰上肘挎筐篮、迎面走来的二哈,立刻拍手跺脚的大喊大叫道。
“怎么回事?”二哈瞪圆眼珠,诧异的问。
“老幺蛾攒下四千元,藏在棉鞋壳子里面……”一阵唾沫星子喷溅,七嘴八舌叽嘎,李国叉儿、高国片儿、陆块板儿很快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老不死的终于死了!”二哈听完又惊又喜,“咵”的丢开筐篮,筐篮里盛着的几个白胖萝卜骨碌碌的滚出老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地咿咿呀呀的哭了起来,“哎呀——我的个苦命的——老公爹呀……”
刚哭半声,忽然如小公鸡打鸣一般“咯”的止住,仰头问道:“到底死透了没?”
“我们走的时候还没死透!”李国叉儿连说带比,唾沫星子溅出老高。
“鼻子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高国片儿接道,弯腰提上趿拉了一路的鞋子。
“估计这阵已经死透了!”陆块板儿补充说道,一臀撞开高国片儿站到了二哈面前。
“那就是死透了。”二哈武断的下了结论,接着双手扳着两个裤角仰脸望空,酝酿半天感情后,忽然呼天抢地的哭了起来,“哎呀——我的苦命的——老公爹喂,你死得冤呶;哎呀——那咬碎了钱的——老鼠喂,我日你八辈的祖宗哟……”
“二哈二哈,先别急着哭,”李国叉儿、高国片儿、陆块板儿围着二哈同声说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还是料理后事要紧!”
“说的极是!”二哈立刻站起身来,装模作样的擦擦半滴眼泪也无的两眶,抬脚就往家中跑去。
李国叉儿、高国片儿、陆块板儿在后面同声叫道:“二哈二哈,你的箩筐!”
二哈早已跑出三丈开外,听见喊话,又返身回来,挎起筐篮就跑。
“二哈二哈,你的萝卜!”李国叉儿、高国片儿、陆块板儿再次同声叫道。
然而二哈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大约十分钟后,二哈家的院门口处。傻妞藏身梧桐树后,只把脖颈向外伸出,双手圈作筒状放在眼前望着快步奔近的二哈,回头冲向院内低声叫道:“小牛小牛,目标将到;扥紧拉绳,听我口号!”
院内传来低沉急促的回声:“傻妞傻妞,小牛收到;万事俱备,只等目标!”
二哈哪里发现异常,只管挎篮低头,匆匆忙忙的奔至院门下面,正要抬步跨过门槛,不想傻妞却从梧桐树后突然窜出,抢在了前面。傻妞窜至门槛前,双脚一跳跨步进院,同时口内大喝一声:“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院内墙角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应。
二哈尚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便有人猛的一扥拉绳,于是支放在门楼顶上又连着拉绳一端的水盆“呼”的一声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二哈头上;与此同时盆内盛着的半盆清水瓢泼一般尽情的倾在二哈身上,直将二哈弄得落汤鸡般浑身上下湿淋淋的。
水盆重重的砸在二哈头上,又将半盆清水尽情的倾在二哈身上,然后方才发出“哐哐啷啷”的金属脆音,翻滚着、旋转着躺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傻妞和李小牛跳在院内,一个双手扶膝,一个手扥拉绳,同时望着二哈大笑起来。
二哈被盆砸得眼冒金星,又被水淋得连打激灵,好半天方才反应过来,伸袖抿了一把满额满腮的水珠,抬头望望门楼,低头望望水盆,再转头望望连接着水盆、现正扥在李小牛手中的拉绳,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遂把筐篮一丢,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开大嘴哭了起来:“天也大地也大,哪有儿女坑老妈。——哎哟我真命苦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傻妞和李小牛拍手跳脚,愈发笑不可遏。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7-04 15:28:36 +0800 CST  
二哈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腾的跳站起身,双手掐腰,凶神恶煞般的逼视着傻妞和李小牛喝道:“我早上出门时候,吩咐你们带上铁锹锄头,去把仲景坡下的菜地刨挖一遍。你们去了吗?你们去了吗?”
傻妞和李小牛后退两步,相互挤了挤眼,齐声回答:“没有去!”
“为什么?”二哈目露凶光,杀气腾腾的向前逼进了两步。
傻妞奓着双臂,噔噔噔的向后退出几步,高腔大调的念道:“天上黑洞洞!”
李小牛也噔噔噔的向后退出几步,且又“哧溜”一声将快流过河的鼻涕吸进肚里,然后挺胸撅肚,接口念道:“必定要刮风!”
“刮风要下雨!”傻妞念道。
“下雨干不成!”李小牛念道。
接下来,傻妞和李小牛各自双手一摊:“就是这么回事!”
二哈仰脸望望天空,天空既不黑洞洞,也没有刮风,更不像一时三刻立马就要下雨的样子,遂拍手跺脚,叫道:“大太阳明晃晃,照得天地亮光光,哪里就要刮风就要下雨?分明是你们不想下地干活找出来的借口。看我不揍你们,把你们两个揍得屁股溜脱了皮就知道干活了!”
一面说话,一面伸出右手抬起左脚,欲拿右手去够左脚的鞋子,不想因为吃得太胖,又用力过猛,竟把持不住平衡,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直把两瓣屁股跌得生疼,忍不住哎哟哎哟的呻唤起来。
傻妞和李小牛早已双双跳出院外,站在梧桐树下鼓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等着,你们给我等着!”二哈恨得咬牙切齿,一面嘶声嚎叫一面顺手捞过一根长棍,翻身爬起追到了梧桐树下。
傻妞和李小牛早又跑出了十几丈远,各自停步返身,用手扒着眼角嘴角,冲二哈连连做着鬼脸。
“黄鼠狼拉鸡,扣住你哪一(天)!”二哈气急败坏的吼道。
傻妞奓着双臂,噔噔噔的前进三步,大声念道:“房后有棵竹!”
傻妞念完退后。李小牛“哧溜”一声将鼻涕吸进肚里,噔噔噔的前进三步,挺胸撅肚接口念道:“好比碗口粗!”
李小牛退后。傻妞上前:“一破四牙子!”
傻妞退后。李小牛上前:“打你老婆子!”
二哈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着,直气得一屁股墩坐地上,双手拍腿:“哎哟,我怎么这么命苦哟,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一对活宝哟!……”
傻妞和李小牛早已蹦蹦跳跳的跑远了,一边跑又一边唱:

我的技术高,
剃头不用刀。
(白)不用刀用什么呀?
一根一根薅。
……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7-05 09:58:23 +0800 CST  
二哈哭了一半忽然止住,皱眉语道:“我这慌里慌张跑回家来是干嘛呢?我记性本来就差,又叫两个小鳖娃一闹……”接着猛的一拍脑门,“对了,那个老不死的总算死了,我是回来拿东西准备料理他的后事哩!”
说完起身进屋,一阵翻箱倒柜的折腾,直将被褥、衣物扔得狼藉遍地,方寻出来一挂鞭炮,两叠火纸,三套老衣,统统放进编织袋内;然后换了套干衣服,手里提着编织袋朝向院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幸亏我平日知书达理,温柔贤惠,持家有道,早有预备,要不然事到临头那才忙乱哩。这叫什么,这叫什么?——喂鱼吃馍,对,这就叫喂鱼吃馍!”
想到得意地方,竟将刚才和傻妞李小牛间发生的不快抛在脑后,得意的哼唱起来:“我办事就像那诸葛亮,运筹帷幄本领强……”
李国叉儿、高国片儿、陆块板儿一群婆娘依旧等在村道上,只是地上掉落的萝卜却不见了踪影;看见二哈手提编织袋匆匆跑来,众人立刻叫道:“二哈二哈,你老公爹这一死,你可得可着劲儿的哭!”
“那是那是。我不但哭,我还要唱哩!”二哈答应着,快步朝前跑去,一群婆娘闹哄哄的跟在后面。
位于村口正南、和村部仅隔着小学校及其操场的仲景村养老院,因为一大早院长带着住院老人们去往镇上体检,所以此刻显得静悄悄空落落的;老幺蛾生性悭吝,言语刻薄,因此平日和老人们合不到一块,自然也就没有随着去往镇上。二哈跨进养老院的铁栅门,伸长脖颈朝着东边一排平房中间一个半掩着的门内一望,黑乎乎的依稀看见老幺蛾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半点动静也无,脑门上又盖着一张不知是干毛巾还是黄表纸样的东西,遂点了点头,自语说道:“好,看来老不死的果然是死透了!”
说完便打开编织袋取出鞭炮,又从衣兜内摸出火柴,打算擦着火柴将鞭炮燃响。可惜鞭炮搁放时间长了,引线有些受潮,怎么也点燃不着;惹得二哈性起,一脚将鞭炮踢出三丈开外,然后取出火纸在门口引燃了,一头扑在地上咿咿呀呀的嚎哭起来:“哎呀——我的个苦命的——老公爹喂,我的个——吃苦受累——一辈子没有享过半天清福的——老公爹哟……”
“二哈二哈,你怎么没有眼泪呀?”李国叉儿、高国片儿、陆块板儿一群婆娘围在养老院门口,手拍铁栅门的栏杆乱纷纷的叫道。
“谁说我没有眼泪?谁说我没有眼泪?”二哈伸手在舌头上蘸了些唾沫,然后涂于两个眼角处,结果看上去竟也满眶潮润、泪眼婆娑的样子,“这不是眼泪,是你们娘的脚?”
“唱啊,二哈你快唱啊……”李国叉儿、高国片儿、陆块板儿又手拍铁栅门的栏杆,乱纷纷的叫道。
二哈清了清嗓子,放声唱道:“那年八月八呀,我在田里摘棉花……”
众人哄然大笑;二哈一拍脑门,也笑道:“娘那个脚,一失急唱错了,——我重唱我重唱!”
于是抬手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底上,然后以手拍地,有板有眼、抑扬顿挫的哭唱道:“老公爹呀老公爹,我的那个老不死的老公爹,你——哭哭啼啼来人间,浑浑噩噩三万天;好事里面稀有你,坏事你可没少干;两眼一睁只想钱,亲戚朋友都不待见;算算计计一辈子,折折腾腾几十年;大钱你没挣过千千万,小钱你没挣过万万千。这一日,你腿一蹬眼一翻,一命呜呼归了天;电话打到禾襄县,户口簿上画红线;一辆破车开了来,把你拉到殡仪馆;殡仪馆,门朝南,不分地位和金钱;鞭炮声声震天响,你被送进火化间;关上门,推上电,一股青烟上云间。老公爹呀老公爹,你的人生从此完了蛋……”
“好!”门外众人齐声喝彩。
就在众人齐声喝彩的间隙,房内直挺挺躺在床上、望去跟死人没有两样的老幺蛾右手五指突然在床帮上小幅度的弹动起来,仿佛在跟随二哈的哭唱打着节拍似的,——不过因为光线幽暗,又加上二哈忙于哭唱,所以并未被发现。
二哈唱着哭着,哭着唱着,同时又不时往面前的火堆里递着火纸,以保火苗不熄;大约二十多分钟后,二哈自觉前奏已完,孝心已尽,便起身走进房内,眼珠开始骨碌碌的四面逡巡起来。
二哈首先看到老幺蛾仰躺着的床前地上放着一只棉鞋,鞋壳里面尽是被老鼠咬嚼粉碎的钞票纸屑;俯身捧起棉鞋仔细翻寻,竟没能寻到囫囫囵囵的一张,登时咬牙切齿,气不打一处来,手指老幺蛾道:“老幺蛾呀老幺蛾,你个老不死的货,这么些钱交到我们手里保管有啥不好,偏你东躲西藏,西藏东躲,弄到现在这种下场。哎哟我的个钱呶,我的个亲亲的钱呶,心疼死我了哟……”
“二哈二哈,听说烂钱拿到银行里,人家银行管给兑换哩!”李国叉儿、高国片儿、陆块板儿又手拍铁栅门的栏杆,乱纷纷的提醒说道。
“是吗,是吗?那我这一趟还真算没白跑哩!”二哈立时高兴起来,把棉鞋连同里面的钞票碎屑一把抱起,放在门外地上,然后又返身走回了屋内。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7-05 17:50:12 +0800 CST  
7
“进屋,都进屋去!”王安平一边威严的吆喝着,一边旁若无人的走在前面,赵士乐和李有才、老汤、老宋、老齐、老歪和老朱等人乖乖的跟在后面,鱼贯而入了位于村部一楼正中的会议室内。
赵士乐走在孙殿秀身后,瞅人不注意,伸手“啪”的猛拍了走在孙殿秀前面的李有才的脖颈一下,然后急速摆正身子,做出满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李有才懵里懵懂的回过头来,愤怒的瞪了孙殿秀两眼,但却碍于场面并未发作。
“嘎——”赵士乐乐得差点笑出声来。
这一切,赵夏莲看在眼里,然而并未说话:赵士乐的软磨硬抗,王安平的一呼众喏,都使她生出了某种难以言传的压力。她站在村部院中,努力平定思绪,心里默默念道:“从现在开始,我要走出婚姻破裂的阴影,放下感情包袱,集中全部精力,设法打开局面,力争完成好镇党委政府交给的任务!”之后这才跟着大家伙儿走进会议室,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孙殿秀一阵手忙脚乱,为每个人重新续好茶水,然后悄步回坐到了自己的位上。赵夏莲望了一眼稳坐旁边的王安平,暗自期望他能说上几句开场白的话,毕竟自己回村任职时间不长,一切局面还需靠他打开,但王安平却耷蒙眼皮,脸上表情淡得如同一杯白开水,完全没有开口发言的意思。赵夏莲只得端杯喝了口水,尽量放缓语速说道:
“同志们,现在开会。——这次会议的主题,是请大家各抒己见,谈谈对于当前农村土地政策的看法,谈谈对于实行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的认识,以及如何尽快打开局面,推进我村的‘三权分置’试点工作!”
说完,眼睛一一掠过众人的面孔。
赵夏莲看到,王安平左右两手十指交叉着搁放桌上,眼睛虽茫然盯视前方,表情却极是平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发言一般;赵士乐脊背靠实座椅,下巴上扬,眼皮耷蒙,似乎在苦思冥想着什么天大难题,完全没了常时的促狭调皮模样;李有才是出了名的“闷嘴葫芦”,只管瞪着一双半睡不醒的眼睛瞅瞅这个,望望那个,半天看似要张嘴说话,不料却只伸展双臂,长长的打出来了一个哈欠;老汤、老宋、老齐、老歪和老朱五个村委支委一个蜷起食指以关节轻敲桌面,一个手抱茶缸呼噜呼噜的大口喝水,剩下的三个则脑袋一摇一晃似乎在和着节拍哼唱某段戏曲的唱词。场面就这样冷了下来。
对面墙上,挂钟的时针分针转动迟缓看似凝滞一般,唯有秒针跑得欢快,且每转一格便会发出“咔”的一声微响;咔——咔——咔——,静悄悄的会议室内,秒针转动的声音听来似乎格外震耳。无形之中,赵夏莲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孙殿秀悄步出门,在院墙角处的电热水器上打了满满一瓶开水回来,挨个往众人面前的茶缸里续着。不知是谁在后面狠狠拧了一把孙殿秀的屁股,孙殿秀回身骂道:“赵士乐,你个肉头!”赵士乐挤眉弄眼,连连摇着双手:“不是我不是我,骗你的是肉头!”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会议室内的气氛稍稍活跃了一些。
“说说,大家都说说,”赵夏莲知道村组干部平日就是这般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模样,也不好过多指责;待孙殿秀手提水瓶坐回自己的位置后,方才倒过笔杆轻敲桌面,示意大家安静,“经村党支部提议,党员大会审议,关于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的动员会已经召开三天了,倡议书、宣传单也挨门挨户的发了下去,可是直到今天村里还是半点动静也无。咱们分析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然后再进一步想想对策!”
话音刚落,众人立时便又成了庙里的泥胎,虽正襟危坐,却一言不发。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7-06 09:27:52 +0800 CST  
会议冷场了大约四五分钟,眼看依旧无人发言,赵夏莲只得再次说道: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咱们今天的这次村支两委全会,就算是个‘诸葛亮会’吧。大家不要有所顾虑,只管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凡是有利于工作的话,哪怕就是说错了,也没人怪罪你嘛。——安平叔,你担任领导干部多年,基层工作经验丰富,对于农村土地政策肯定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要不你先打个头阵?”
“这个嘛,——市镇两级把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的试点放在咱们仲景村,这本身就是对于我们村支两委的肯定,对于我们村支两委的信任。”王安平原本抱定了站在干岸上不下水的心态,见赵夏莲郑重其事的点到自己,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一言不发了,便收回目光,清清嗓子,又端起茶缸喝了口水,这才慢慢悠悠的说道,“当然,万事开头难,土地‘三权分置’改革机遇虽有,但挑战和困难更多。别的不说,单是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了这么多年,土地确权、证书颁发工作又新近结束,农民刚刚吃了颗定心丸,正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你现在忽然又说要收回土地,重新发包,那大家在思想上必然是转不过来弯的嘛!”
赵夏莲一边唰唰的在笔记簿上快速记录,一边用赞同的目光望着王安平。
“就我们仲景村的情势而言,全村登记在册耕地面积八千余亩,目前约有三分之二以上掌握在‘天凤’公司也就是张天远的手里,”王安平似乎并未在意赵夏莲投射来的目光,继续侃侃言道,“当然这是伯冉大哥支书任内的事情,也是十多年来土地流转探索的结果。士乐,下面你来重点谈谈张天远的情况!”
王安平不动声色的将球踢给赵士乐后,端水喝了一口,又伸手摸出烟盒抽了一支烟卷准备点上,却猛一回头看到旁边墙上张贴的“公共场所严禁抽烟”的警诫标语,只得将烟卷放至鼻前,使劲的嗅了两嗅,然后重新装回烟盒。
赵士乐正在心不在焉间,忽然听到王安平点自己的将,慌得赶紧坐直身体,手忙脚乱的抓过记录本,哗哗哗的连翻了几页,方才哏哏巴巴的说道:“张天远以土地流转的名义,每年和村民签订一次协议,村民的耕地交由‘天凤’公司经营,‘天凤’公司则按照每亩每年六百元的价格付给村民钱款。——就我所知,整个禾襄市内土地经营大户二十多家,小户百余多家,‘天凤’公司开出的流转价格最高……”
“听到了吧?”王安平将身体重重的靠在椅背上,眼睛看也不看赵夏莲一眼,说道:“农民最讲求的就是‘实惠’二字,驴吃豌豆,——现得济嘛。咱们仲景村属半丘陵地带,是整个禾襄市地形最为复杂、土壤最为瘠薄的地方,农户单打独斗,自己耕种土地,就算是最风调雨顺的年景,麦秋二料也不过每亩收入六百来元,这还不算劳力投入;现在只需把耕地流转给‘天凤’公司,坐在家里不动不摇就可每亩净赚六百元钱。因此别看少数几户农民表面上嫉恨张天远,其实心里敬服得很呢!”
赵士乐双目滴溜溜的瞟瞟赵夏莲,又瞟瞟王安平,迟疑着说道:“还有,前年时候新虎周村和老虎周村也把耕地流转给了外地一个承包大户,讲定的每亩四百元钱,秋后算账;结果那大户收打完粮食,将钱揣进自己腰包后来个脚底抹油,——溜了,案子至今未破。所以咱村的村民对张天远就更感恩戴德了。村里现在要搞土地‘三权分置’改革,将耕地回收整理后通过招标承包给别的经营大户,村民们内心里肯定是不会愿意的:怕也落个新虎周、老虎周那样的下场啊!”
“那……”赵夏莲停笔问道,“如果将耕地回收整理后仍旧交由张天远承包经营呢?”
“那也未见得可行,”王安平赞许的望了赵士乐一眼,慢条斯理的说道,“‘天凤’公司从村民手里流转土地,每亩也就六百元的价格,可现在我们要把耕地全部从‘天凤’公司手里回收过来加以整理改造,然后再以每亩八百元甚至更高的价格交由‘天凤’公司承包经营。张天远既不是傻子又不是圣人,凭什么每亩要多出两百来元?”
“一亩多出两百来元,十亩呢,百亩呢,千亩呢?张天远目前经营着六千多亩耕地,算下来可就是一百多万呢!”李有才长长的打了个哈欠后,忽然左手扳着右手的手指头说道。
“一百多万?乖乖,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张天远除非是疯了,要不然打死也不会做这种傻事!”老汤、老宋、老齐、老歪和老朱等人也跟着附和说道。
赵夏莲再次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自己周围回旋,却又不能明白说出,更不能公然抗拒,只得虚心问道:“安平叔,那么你的意见是什么呢?”
“我的意见?”王安平脸上隐隐闪过一丝得色,坐直身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的意见,就是立即停止在咱们村搞的那个什么土地‘三权分置’试点工作!”
“立即停止‘三权分置’试点工作?”赵夏莲完全没有想到身为村主任,王安平竟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公然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有些诧异;目光投向王安平时,王安平的表情却极其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内心里在想些什么。联系到回村以来的种种遭遇,以及赵士乐的闪烁其词变化无常,李有才和其他村组干部的麻木不仁模棱两可,赵夏莲心中似乎悟出了点什么,然而究竟是什么呢,一时之间却又说不清楚;正在凝眉思虑时候,“嘀呤”一声手机响了,拿起看时,却是钱兴胤发来的短信:
热烈恭贺荣升仲景村党支部书记!
赵夏莲脸色唰的变得煞白,双目几乎就要喷出火来,但也仅是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冷冷的回了一条短信:
谢了。
钱兴胤的短信立即便又发了过来:
在下不但知道你荣升了党支部书记,而且还知道你现正在村部召开会议商讨土地“三权分置”改革试点的事呢!
赵夏莲淡淡的回了一句:
离婚了,别再打扰我!
对方的短信几乎片刻不停的传了过来:
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何况我们还有爱情的结晶麦兜呢。说不定哪天你回心转意了,我们仍可良缘再续旧梦重温哩!
赵夏莲登时满脸涨得通红,她实在不愿再和钱兴胤胡搅蛮缠下去,便简略的回了一个字:
滚!
果然,钱兴胤再没发短信过来。赵夏莲略略平静一下心绪,抬起头来,见王安平又在嗅着烟卷,赶紧脸上摆出笑容:“安平叔,你刚才说什么?”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7-07 15:48:12 +0800 CST  
“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安平仰身靠至座椅后背间,下巴微微扬起,语气依然十分坚定,“最好不要在咱们村搞那个什么土地‘三权分置’的试点工作!”
赵夏莲的面孔渐渐严肃了起来,口气也变得极其强硬了:“最好不要在咱们村搞土地‘三权分置’的试点工作?安平叔呀安平叔,你想想这是可能的吗?市里镇里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期望通过我们的探索实践给全镇全市乃至全省全国的土地政策开辟出新路,总结出经验。现在我们一枪不放,一声不哈就乖乖的撤下阵来,你叫我怎样向上级领导回话?我能说:同志,困难实在太多,我们克服不了,所以土地‘三权分置’改革工作就此打住?我能说:同志,我们村党支部的战斗力很弱,凝聚力很差,不能经受任何一点的考验,所以最好不要在我们村搞土地‘三权分置’试点工作?……”
看到王安平等人再次保持沉默,不发一言,赵夏莲端杯喝了口水,打开簿子侃侃说道:
“这几天,我对咱们村的基本情况进行了初步的摸底调查:全村四千二百三十六人,外出务工一千九百七十八人,几近二分之一;八千三百二十五亩耕地,流转‘天凤’公司经营六千六百三十二亩,几近三分之二。目前留守在村的除了老弱妇幼之外,还有部分出门务工无路或稍稍能做些生意和拥有一技之长的人,三类人各占三分之一左右。”
讲到这里,赵夏莲抬起眼睛,看到赵士乐、李有才、老汤、老宋等渐渐听得专心,便合上簿子继续说道:
“出门务工的自不必说,留守在村的人,上了年龄的固然对土地感情很深,但因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下地种田,如果宣传到位,打消顾虑,肯定会对土地‘三权分置’改革表示拥护;部分中青年人虽然种着田,但因投入太大,收益太少,且种地早已不成为谋生的主要方式,早就想要改变现状,自然也会看好土地‘三权分置’改革;至于那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们对于土地原本没有多少认识,甚至很多痛恨土地厌恶农村,只想去往城市安身立命干事创业,肯定也不会反对土地‘三权分置’改革。所以从理论上说来,‘三权分置’政策不难在我们村里推广!”
看到王安平微皱眉头,半闭双目,仿佛在认真的听着,而其余众人则脸上分明渐显敬服之色,赵夏莲趁热打铁继续说道:“至于我们的动员会、宣传工作开展以来,多数村民迟迟没有反响,我的分析是因为张天远。张天远在村里流转耕地六千多亩,每亩流转费用六百来元,而‘三权分置’改革一旦实施,他就需要每亩多出两百多元甚至三百来元,自然会产生抵触情绪。只要我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多讲政策摆事实,要他顾大体识大局,顺应发展潮流,想来张天远是会同意的。只要张天远同意交出土地,那么其他的人就会跟风而上,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好,”王安平“呼”的坐直身子,双目精光闪烁,接口说道,“夏莲支书的分析可谓入木三分,一语中的。不错,当前在我们村开展土地‘三权分置’改革,最大的障碍就是张天远,只要能拿下张天远,其他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不过这张天远的工作嘛,恐怕可不那么好做呀!”
赵夏莲抬头望了王安平一眼,王安平的脸上似正浮着一丝含义不明的笑意。赵夏莲略略停顿片刻,一字一板的说道:“安平叔,我是咱仲景村的党支部书记,工作中遇到困难理应身先士卒,做好表率。张天远的工作,就由我出面做吧!”
王安平的脸上掠过一绺请君入瓮的笑容,但那笑容转瞬即逝,在场的人除了赵夏莲谁也没有看出:
“好好,只要夏莲支书能够攻下张天远这个堡垒,其他一切工作都由我们来做!”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7-08 09:47:56 +0800 CST  

楼主:张书勇2019

字数:188352

发表时间:2019-06-20 00:14:2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21 21:17:5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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