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绝对接地气、超精彩的农村题材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

38

面对李进前的提问,张天远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方字斟句酌的说道:
“‘天凤’下步该怎么发展,是我这么多天来反复思索的问题。虽说失去了仲景村的土地,可放开目光去看,外村的土地多着呢;所以,我的初步打算是跨河经营,把扒淤河西岸新虎周和老虎周两个村子的耕地全部流转过来……”
“成。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往这方向琢磨呢。不过嘛,因地制宜产量高,多种经营财路广,你不要老把眼睛盯住耕地,还应该想想怎样在扒淤河上做点儿文章……”李进前一拍大腿说道。
听到这里,连日来一直在替“天凤”公司考虑发展思路的赵夏莲也振奋了起来:
“对,天远,中央一再提倡发展适度规模经营,鼓励农林牧渔结合,种养加销一体,实现一二三产业的融合发展,我看你除了种植粮食之外,还完全可以把扒淤河两岸四五里之内的河段全部承包下来,河道里蓄水养鱼,河坡上植树种草,再在树林内放养鸡鸭羊群;到时候鸡鸭羊群吃草吃树叶,鱼吃鸡鸭羊群的粪便,而河道里的淤泥又可以用来肥田养树。这叫立体种植循环发展。……怎么样,天远?”
李进前直听得眼睛发亮,说道:
“嗨,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还是我们的大支书肚里灌的墨水多,研究政策透,说话做事点子稠思路广。天远,这样你便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有了更好的发展前途,——说不定将来还可以搞个什么农业观光旅游园区,搞个什么绿色无公害种养加基地呢!”
赵夏莲得了鼓励,举杯喝了口酒,索性侃侃而言,大发议论,将自己对于当前农业农村的思考观点全部道来:
“毛 说过: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而我国自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推行的以一家一户为单位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尽管出于一定的社会历史原因,而且也在此后一段时间内确实最大限度的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但它的前提却是把土地分割成条条块块,不利于劳动力的解放,更不利于大型机械的耕作,因此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和阻碍了农业机械化的发展进程……”
张天远一边认真倾听一边连连点头,而李进前则始终用赞许的目光望着赵夏莲。
“我个人认为,中国农业发展的最终方向,是土地连片成块集中起来,从种到收全部实现机械化;同时由于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又有了科技的植入,资金的保障,农业生产也将会走出单一的粮食种植模式,朝向更复杂、更广阔的种植模式迈进。
“天远的‘天凤’公司通过托管、流转农户耕地,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劳动力,实现了土地的连片成块集中和大型机械的全程耕作,可以说是对农业机械化的一种初步探索。然而就其影响范围而言,仅限于仲景村周围,不能惠及更多的农民;就其种植模式而言,多年来一直囿于粮食圈子,经营模式显得过于单一;而且资金、人才、良种、技术也受到了一定限制……这就是中央决心探索推行‘三权分置’改革的深层次原因,当然在这方面我们禾襄市委政府只是先行一步,做个改革试验的先头军!”
张天远仍在沉思之中,李进前却忍不住的击掌叫好,道:
“说得好。夏莲,我看你简直可以做我们三人当中的理论家了。我赞同你的理论,完全赞同。就让我和天远按照你的理论指导,先行一步,按照‘三权分置’模式把仲景村、水源镇乃至整个禾襄市的农业生产朝向更复杂更广阔的种植模式推进吧……”
说到这里,李进前把头转向了张天远:“怎么样天远,你的跨河发展计划,在资金、技术、人际关系方面有什么难题吗?”
“进前可是准备了一千万元,作为对‘天凤’公司失去土地的补偿,也作为‘天凤’公司跨河发展的启动资金。天远,别心软,狠狠宰他!”赵夏莲笑着打趣说道。
张天远迟疑着说道:
“这个就不必了,资金方面完全没有问题,我这么多年来手里好歹还有点积蓄嘛;技术方面也不用发愁,‘天凤’聘请着市农技推广中心的高级农艺师做顾问呢。就只怕人际关系方面的难度要大一些……”
赵夏莲道:“什么意思?”
张天远说:“去年春天我就萌生过跨河发展的想法,尽管我开出的托管、代管、流转价格已经很高,可老虎周和新虎周两个村的支书还是坚决不同意,理由是他们还从来没有把耕地托管、代管或流转给外村人的先例,因此最后只通过私人关系托管了三千来亩……”
“黑猫白猫逮住老鼠都是好猫,管他外村不外村的,只要能给村民带来实实在在的益处就行,看来这两个村的支书还是思想不够解放啊。”赵夏莲说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的问题:老虎周和新虎周都是穷村,你跨河发展,只要开出足够的优惠条件,相信村民们肯定会举双手欢迎的;至于两个村的支书,我倒可以出面帮助说和,毕竟我还是镇里主抓农业的副镇长,相信这点面子他们还是会给的嘛。要不,……干脆明天我们一起去见见两个村的支书。怎么样?”
“好!”张天远干脆利落的答道。
看张天远一直紧拧着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来,李进前立即趁热打铁说道:“天远,那就这样定下来吧?”
张天远举起酒杯,说道:“成,说干就干。我回去再跟若凤若桐详细计议一下,制订出具体的发展思路发展规划,过完年就开始动手大搞。我坚信只要我们苦干实干加巧干,‘天凤’公司的明天就一定会更加灿烂,更加辉煌!”
“好!”赵夏莲和李进前同声喝彩,各举酒杯;“叮”的一响,三只酒杯碰在了一起。
老友相聚,又彻底放下了背负数日的思想包袱,张天远自然想要多饮几杯;李进前一番畅叙,释去了久压心底的对于张天远的歉疚之情,自感轻松,遂也不肯示弱,和其频频相碰且杯杯见底。唯赵夏莲不能多饮,每次举杯相碰之后仅挨下嘴唇而已,李进前、张天远也不过多纠缠,只管你来我往,共醺同醉。不多一时,两箱“香雪雕冰”便已见底了。
玻璃亭外,漫天雪花繁密如雨,却已不再迎风飘舞,而是团团絮絮的垂直降落着。仿佛只在转瞬之间,远村近庄,高楼矮房,田野道路,沟壑渠坝,俱被一顶硕大无朋的白幕严严实实的遮盖了起来;仲景坡上大大小小的林木,主干枝柯亦皆覆雪,恰似树树梨花迎风怒放一般,乍然望去煞是漂亮。
三人喝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酒,张天远已有八分醉意;借着酒兴,定要在两位老友面前露露厨艺不可。他说:“这么多年来,只要在家,只要有空,我都是亲自下厨,从来不让若凤插手。虽说这是小时侯练就的半挂子手艺,然而经过二十多年的摸索实践,如今我的蒸炸煎炒各项功夫确实都有了很大长进。今天就先请你们尝尝我的张氏手撕擀面吧!”
“张氏手撕擀面吧?”赵夏莲、李进前异口同声说道,“这么新鲜奇特的名字,是你独创的吧?”
张天远狡黠的一笑:“稍后你们就知道了!”说完便拿过手机,拨通了若桐的电话。大约十多分钟后,若桐和小王就怀抱了案板、擀杖、面坛、面盆、水瓢以及铁锅等一大堆零碎东西,顶风冒雪的爬上坡来。
“来来来若桐兄弟,哥哥敬你三杯老酒算作道歉,下次再见到哥,可别横眉冷对指桑骂槐,弄到哥连进门讨口水喝的面子都没有了!”李进前顺手抓起一瓶“香雪雕冰”,冲着推门而进的若桐笑道。
赵夏莲又取出两盏新的泥杯,双手捧着道:“还有小王,今个大雪不需出车,你就陪着若桐也来三杯吧!”
若桐这时却又表现得十分腼腆了:“我姐说了,三十岁前不准喝酒;否则,打屁屁的干活……”
“既然如此,那就每人一杯,你们两个若敢不喝,我可要捏着鼻子灌了!”李进前双手捧瓶,将赵夏莲手中的两盏泥杯斟满,赵夏莲则将两只泥杯平端到了若桐和小王面前。
若桐、小王无奈,只得各自放下手中东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李进前咧嘴笑着,一本正经的道:“这还差不多。我告诉你若桐小王,秃不叫说秃瞎不叫说瞎,当着酿酒的千万别说自己不喝酒。——我们酿酒的,最烦的就是滴酒不沾之人;这个世界上如果都是滴酒不沾的人,那让我们酿酒的喝西北风去。嘻……”
等若桐、小王放好东西走后,张天远挖上一瓢白面倒进盆内,加了适量的水,仿佛变戏法似的,三两分钟之内就揉成了面团;因为面团需要醒上一阵,于是又坐下来继续喝酒聊天。
待过半小时后,估计面团醒得差不多了,张天远方拿出鸡蛋来粗胳臂来长的擀杖,开始在支好的案板上擀面;但听得咯噔咯噔一阵响动,也不过三五分钟工夫,那面团就变成圆圆一大张韧薄光亮的面皮了。
面团变成面皮,张天远并不拿菜刀去切,而是丢下擀杖,把面皮高高提起,拿手从上到下一撕两半,然后将两半面皮叠在一起,又是一撕,然后再叠再撕,再撕再叠;眨眼之间竟将一张囫囵面皮撕成满把一指来宽的细长面叶,最后便随手丢进了放在电磁炉上翻花沸腾的开水锅内。
赵夏莲、李进前正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之际,张天远已早手脚麻利的在案板上切好了葱姜芫荽辣椒蒜瓣,然后拿刀一揽,连同油盐酱醋及各类佐料调粉次第丢进锅内;又盖了锅盖煮上三两分钟,关闭电磁炉,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手撕擀面便做好了。
张天远做出的手撕擀面果然好吃:鲜、辣、麻、香,使人在胃口大开的同时,又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一种久违的乡野风味。赵夏莲一边以筷挑面,噗噜噗噜吃得满头大汗,一边不住口的连声夸奖着好吃好吃真好吃。李进前则拿筷子敲着碗沿说道:
“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冬天,我去新虎周村办事。正是午饭时候,我看到村口路旁的麦秸垛下蹴着一个老婆婆。老婆婆左手端着比二号盆子小不了多少的粗瓷大碗,碗里稀稀拉拉的盛着几根宽面叶子,浇的辣椒汁把面汤都染成了鲜红色。老婆婆伸筷把一根宽面叶子挑得很高,然后侧歪着头,嘴巴张得大大的去接,但听‘噗噜’一响,那根宽面叶子就进了口;老婆婆伸脖咽下,又咕咚喝了一口面汤,嘴里发出被辣得吸溜吸溜的声音……”
李进前拿筷挑起一片手擀面皮放进嘴里道:“看着那种吃姿,我当时就满嘴口水,心想等哪一天我有了钱,一定也要吃这样浇了辣椒汁的宽面叶子,一定也要摆出这副畅心快意的吃姿。今天这想法终于实现了!”
张天远就有些得意了,将嘴巴离开碗沿,说:“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将来哪天万一没有地种了,我什么都不做,就在水源镇上或禾襄城里开一家张氏风味的面馆,相信也照样养活得起老婆孩子。瞧吧,下次回来,我们还在这里相聚,到时候一定请两位尝尝我的张氏酸菜绿豆糊汤面!”
……
若凤手拉禾禾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爬上坡来收拾碗筷杯盘的时候,赵夏莲、李进前和张天远已早走出玻璃亭子,正乘了酒兴在林间的雪地里疯狂追赶,抛雪球,打雪仗,一个个腿脚矫健,笑声朗朗,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若凤许久没有看到张天远是如此的高兴了,嘴里忍不住嘟哝一句:“眼看都跨四奔五的男人了,咋还跟小孩一样玩这种游戏?”可是看着看着,若凤竟不由自主的拉着禾禾也加入到了三人的战阵里。
坡下的若桐、小王还有小牛听见声音一齐跑上坡来,看到这种阵势,登时兴奋起来,你突然跺一脚树,把满树积雪落到我的脖子里,我偷偷捧一把雪,猛的塞进你的衣领内。大家追追跑跑,打打闹闹,整个仲景坡笼罩在了一片欢声笑语当中。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8-16 18:51:19 +0800 CST  
39


(县长)李豁子你莫下跪平身站起。
(李豁子)李豁子我忙起来作揖躬身。
俯首来把县长开言见问哪,
今天你带我豁子是为了啥原因?
(县长)叫一声李豁子你要听准,
你女人嫌你丑要与你离婚。
……

飘飘洒洒、撕绵扯絮般的大雪中,赵夏雨呈“金鸡独立”状,站在村中十字路口一株弯腰枣树下的木凳上,双臂平伸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头上倒扣着高高一摞青瓷小碗。赵夏雨正对面的一堵屋墙根处,站着黑压压一大群或手捧碗筷、或拢袖缩脖的妇女小孩,大家嘻嘻哈哈的推着笑着,打着闹着,欢快得如同观演猴戏一般。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到木凳下面,一边把小手指伸进口里吮着,一边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珠盯着赵夏雨看来看去,仿佛要弄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会保持这种姿势站在凳上一般。
赵夏雨尽可能的保持脖颈不动,只眼珠子骨碌碌上下转动两圈,嬉皮笑脸的喝道:
“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你爹犯了点错,被你妈惩罚嘛。屁大点儿的事也值得你巴巴的跑近来看,你以为你是酱油党吗?你以为你是吃瓜群众吗?——再看,再看就让你求老子此刻的心理阴影面积。平面几何你懂吗?立体几何你懂吗?什么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滚!……”
围观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赵夏雨回过头去,可怜巴巴的叫道:“媳妇,搜不鸟啦,我真的搜不鸟啦!”
“搜不鸟啦?赵夏雨同志,我发现你这人很有做叛徒的潜质。这么一点惩罚你就搜不鸟了,要是放在战争年代,可不就是做叛徒的料?”
青荷身穿艳红色的羽绒大衣,翘着二郎腿端坐于靠墙角处的太师椅内,左手端碗,右手拿筷,高高挑起一簇面条放进嘴里,慢慢悠悠的笑说道:
“我听说有媳妇整治犯了错的老公,罚他跪在电视机遥控器上,跪一夜电视机还不准调台,又拿起一只啤酒瓶啪的摔碎在地,罚他光膝盖跪到碎玻璃碴上。我说赵夏雨同志呀,你如果觉得顶碗这种惩罚方式搜不鸟,咱也可以与时俱进开拓创新,学习学习人家嘛!”
“别,别……我还是顶碗吧。”赵夏雨赶紧嘿嘿笑着说道,“革命者把牢底坐穿,我赵夏雨如今要把瓷碗顶烂!”
因为只顾赔笑说话,脚下木凳忽然稍有不稳,身体平衡随之未能保持,头顶上的瓷碗跟着左摆右摇起来,赵夏雨吓得赶紧双手扶住方才免于瓷碗跌地之灾。
围观众人哄然大笑,赵夏雨恼羞喝道:“笑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我赵夏雨说把瓷碗顶烂,就是要把瓷碗顶烂!”
青荷咽下一口面条,一咧嘴角,冲赵夏雨抛了个媚眼道:“赵夏雨同志,你头顶碗,嘴也不能闲着。说,咱们结婚时候的约法三章是什么?”
赵夏雨熟练的答道:“一,一切行动听媳妇指挥,不管是我正确还是媳妇正确,结果一律视作是媳妇正确,不管是我错误还是媳妇错误,结果一律视作是我错误;二,如果路遇漂亮女人,偷看时间最长不准超过零点零零三秒,如果特别特别特别漂亮的话,必须立刻闭上眼睛,并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我不看,我不看;三,……”
“哈哈哈哈……”围观众人哄然大笑起来,青荷也笑得一口饭呛进了气管,以手抚胸连声咳嗽着;赵夏雨麻利的跳下木凳,又拿去头顶瓷碗,站在太师椅旁轻轻的替青荷捶着后背。
“谁让你擅自跳下来的?”青荷喘过一口气来,双眸一瞪,厉声喝道。赵夏雨“啪”的站正身姿,结结巴巴的答道:“媳妇,我……”
青荷将碗筷放至一旁的茶几上,道:“既然已经下来了,今天的惩罚就到此为止吧。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保证下不为例。”赵夏雨连声回答道,并学着古装戏中的太监“啪”的扎个千儿,“谢媳妇隆恩!”
“赵卿免礼了。”青荷说完眼珠一转,抬头望着顶高顶高的枣树梢头一只风干了的红枣道,“我想吃树上那只红枣了,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过去把它给我打下来!”
围观众人同时拍掌,齐声呐喊:“打下来,打下来!”

(李豁子)豁子闻言气得我都跺跺脚,
我的县长你可莫要光听那个贱人说。
是我缺她吃啊还是缺她喝,
还是我豁子不把她来养活,
还是我不把活来做,
还是我豁子吸烟或是去赌博。
我要是犯了哪条错我的县长啊,
她与我离婚我可没啥说。
……

赵夏雨手搭凉蓬,仰头眯眼,透过纷纷扬扬的雪线望着树梢,迟疑的说道:“媳妇,这么大的雪,那么高的树……”
青荷站起身来,扭动腰肢,双臂拨浪鼓般的甩打着,娇声说道:“不嘛,人家要嘛,人家就要嘛!”
围观众人同时拍掌,齐声附和:“不嘛,人家要嘛,人家就要嘛!”
“好,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法给你摘下来!”赵夏雨回答一句,返身就跑;不多一时便双手擎着一支数丈来长的竹竿,奔回到了弯腰枣树下面。
然而青荷却端着碗筷拖着椅子,扭身就走。赵夏雨手执竹竿,刚要踮脚伸臂去打树上的枣子,身旁有人悄声提醒道“走啦走啦”,赵夏雨赶紧转头喊道:“媳妇……”
“对不起,人家现在又不想吃了!”青荷转过头来,甜甜一笑,脚不停步的继续向前走着。赵夏雨倒拖竹竿,屁颠屁颠的追在青荷屁股后面,旁边又有人提醒道:“哎,你家的木凳,你家的瓷碗,你家的茶几……”
赵夏雨又急忙返身回来,先把瓷碗顶在头上,又把竹竿夹在腋下,然后左手拎了木凳右手提了茶几,扭头就跑,刚跑几步再次返身转头,冲着围观众人连连鞠躬,说道:“老少爷们见笑了,见笑了!”
人群哄然大笑着,踩了四指来厚的积雪各自散去;纷扬的雪线中,一个矮胖身影双手贴着屁股跑得飞快。有人在后面喊叫道:“二哈二哈,你要干嘛?”——原来却是李国叉儿和高国片儿、陆块板儿。
二哈回头答道:“保密保密,我不告你!”说完继续一溜烟的向前跑去。

(李豁子)你没见她吃也没见她喝,
你看她穿的戴的你说错不错?
她那头发绾有顶盘大,
见麻花扇子在后边插着;
脸上搽的呀胭脂粉哪,
还是我给她买的成大盒;
耳朵上戴的可是镀金坠,
她那手脖上又戴拧丝镯;
上身穿的百花旗,
她那下身又穿那个花丝葛;
丝光袜子两脚戴,
花篮底的带袢鞋她都没有离过脚。
……

二哈一口气跑回自家院内。恰好李大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跨出堂屋,看见二哈,立刻恶狠狠的喝道:“你死到哪儿去了?一碗饭端出去吃,你能周游一个世界。哎碗筷呢,你的碗筷呢,你莫不是又把碗筷忘到了别人家里?”
“先不说碗筷的事,”二哈气喘吁吁的说,“我要吃枣子!”
“吃枣子?你发啥神经,十冬腊月,哪里来的枣子?”李大牛诧异的问道。
“你才发神经哩,”二哈喘了口气,道,“赵夏雨家院墙外面那棵弯腰枣树树梢上就有枣子!”
“你吃个屁呀,那么高的树,这么大的雪。去去去,先寻你的碗筷去!”李大牛不耐烦的喝道。二哈立刻学着青荷的样子,扭腰撒胯,甩臂跺脚,嗲声嗲气的叫着:“不嘛,人家要嘛,人家就要嘛!”
“哎哟,哎哟哟哟……”李大牛右手捂着腮帮子,一面哼哼一面蹲身下去。二哈吓了一跳,跑近问道:“大牛大牛,你怎么啦?”李大牛嘿嘿笑着回答:
“我……牙酸!”
“啥,你说李来栓?”二哈跺脚瞪眼,大声叫道,“好啊,你整日口口声声不让我提李来栓,你倒在我面前提李来栓,弄得我的相思病又犯啦。——来栓噢来栓,我想你了哟……”
“我什么时间说李来栓啦?”
“你刚才不是说李来栓吗?”
“我我……我是说我牙酸!”
“你明明就是说的李来栓!”
李大牛气得咬牙切齿拍手跺脚,高声喊道:“好啦好啦,不要再说李来栓的话题了。我问你,咋会突然想起来要吃枣子?”
“不是我想起来要吃枣子,是青荷要吃枣子!”二哈手比口说,绘声绘色的讲述着刚才看到的赵夏雨和青荷间的一幕。李大牛听完哈哈大笑起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青荷要吃枣子,你就跟着也要吃枣子。你能和人家青荷比?”
“我哪点不能跟青荷比啦?”二哈一蹦三丈高,嗓门比破锣声还大,“我哪点不能跟青荷比啦?”
李大牛撇着嘴,黄胖的脸上显出鄙夷之色:“人家青荷那是属于‘高大利亮白’型的女人,你哩,是属于‘黑矬矮胖丑’型的。不是我贬低你,人家青荷就是挖鼻屎的姿势都比你优雅一千倍!”
二哈双手把两瓣肥屁股拍得啪啪山响,唾沫星子喷出老高:“我黑我胖我矮我丑,可你当年为啥非要死要活的娶我不可?我告诉你,我当年本来是要嫁李来栓的,不想却被你抢了先。你现在既然讨厌我了,我这就去找李来栓!”
李大牛高高的扬起巴掌,喝道:“你敢再提李来栓,信不信我五根指头照脸扇?”
“我就提李来栓,我就提李来栓!”二哈挺着胸脯向上一窜一窜,努力把脸贴近李大牛的巴掌,“你今天敢动老娘一指头,老娘立马就去找李来栓!”
“你、你……”李大牛恨得直发哏声,想了想,转头进屋,“嘭”的一脚踢上了门。
“李大牛哎,你个不要脸的货哟。”二哈见没了战斗对象,便“扑通”一屁股墩坐在雪地上,以手拍腿,咿咿呀呀的唱道,“那年八月八呀,我在田里摘棉花……”
李大牛立刻“哗”的拉开屋门,窜了出来,使劲的拿手去捂二哈的嘴,“二哈二哈,你真是洗脸盆里扎迷子,——丢人不知道深浅。这种年轻时候做下的丑事,你也唱得出口吗?”
“我偏要唱。我偏要唱!”二哈气喘吁吁的掰开李大牛的手,继续抑扬顿挫的唱着,“那年八月八呀,我在田里摘棉花。李大牛悄悄爬到我跟前,头上戴着个猛一抹呀。我问大牛大牛你干啥哩,他说二哈二哈你别吭气。李大牛,坏东西,他趁我,不注意,一把就把我抱进了高粱地……”
李大牛气得两眼翻白:“好好,算我错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快别唱了,快别唱了吧!”
二哈“骨碌”一声爬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雪,骄傲的挺着胸脯说道:“好,老娘这就放你一马。哼,跟老娘斗智斗勇,能有你沾的光?不过李大牛我告诉你,等雪过去,你得把咱家的茅房修修,别弄得咱们整天借用别人家的茅房。借用别人家的茅房,把粪白白拉给人家不说,还老落人家的白眼。我问你,这茅房你修还是不修?你要不修,我就上村东……”
“你就上村东李来栓家的茅房是不?你去你去你去,让李来栓那小子偷看你吧,反正他偷看你,我就偷看他的老婆。——我和他四两换半斤,各不亏欠……”李大牛见二哈不再撒泼,便重新恢复无赖嘴脸,嬉皮笑脸的说道。
二哈高声叫道:“李大牛,老娘给你下最后通牒,这茅房你到底修还是不修?”
“我修我修,我天晴就修。”李大牛嘿嘿笑着回答,“不过你得先把我床上的被褥给拆洗了!”
“耶,耶,耶,——成交!”
二哈和李大牛口里叫着,各自背向转身,扭腰撒胯,臀部左面右面、右面左面的接连碰了两碰,然后转身相对同时举起右掌,“啪”的一响,两只巴掌拍在了一起。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8-17 10:32:15 +0800 CST  
40

六天之后,钱兴胤回到了仲景村。
钱兴胤回到仲景村,可说既在赵夏莲的意料之中,又在赵夏莲的意料之外。
说在赵夏莲的意料之中,是因为上次带麦兜进城,钱兴胤便明确提出要她暗箱操作,好使“黑马”公司下属的建筑队中标,承接村里的土地整理工程;依钱兴胤的脾气,必然会死缠烂打,混搅蛮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因此他肯定还要回来当面见她。
说在赵夏莲的意料之外,是因为想到钱兴胤毕竟已然和她离婚,即便利字当头,财字熏心,却还要对父亲、对赵夏雨有所忌惮,因此就是回来当面见她,也肯定是偷偷摸摸,小心翼翼,——万一戳了父亲或者赵夏雨的马蜂窝,那可决不是闹着玩的。
但钱兴胤还是回来了,而且回来的有些大张旗鼓。
钱兴胤是在吃过晚饭的时候进村的。当时赵夏莲正坐在门楼下面,半掩楼门,借着路灯的光亮检查麦兜的数学作业。
连日来,趁着雪后天晴的有利时机,赵夏莲带着王安平、赵士乐、李有才、老汤、老宋和老齐、老歪和老朱、孙殿秀等村支两委成员,分头陪着市里农业开发公司派来的六名技术人员,带了遥感器、长短尺、水平仪、无人机等各种仪器,不顾田土泥泞,雪化潦水,只是奔波于仲景村的大块小块田间,又是丈量又是测绘,这里需要修道引水渠,那里应该挖条排水沟,这里应该规划作大方田,那里需要改造成小方田,还有桥梁涵洞、地下管道、田间通道以及道路两旁的护路林,一切都须在图纸上设计标注出来,准备一过完年就开始举办土地整理项目工程的招标活动;每日里早出晚归,就连年货也没来得及置办,自然便疏忽了麦兜的功课。
今天,好不容易初步完成规划设计图纸,送走六名技术人员,赵夏莲回家稍早一些,便在晚饭后拿过麦兜的数学作业簿进行检查;这才发现麦兜近来的作业写得马虎而又潦草,字迹就仿佛虫蚁爬过一般,许多地方还用墨水做了涂抹。赵夏莲便忍不住的呵斥起麦兜来,麦兜并不在乎,只管坐在那里手捧语文课本,摇头晃脑的大声吟哦着:

一天傍晚两个乞丐,
三更半夜四处溜达,
无路可走溜到厕所,
骑在墙上扒住窗户,
……

赵夏莲恼得一头火,伸手抓过麦兜,揪着他的耳朵,咬牙喝道:“一张臭嘴整日胡咧咧些啥?瞧你这字写得就跟出川娃找它妈爬过的路一样,还到处涂抹墨水。再瞎胡咧咧,不用心做作业,当心我揍你!”虽未真正用力,麦兜却龇牙咧嘴,双手乱舞,夸张的叫着:“老爸饶命,老爸饶命!”
“去吧!”赵夏莲抓着麦兜肩膀使劲向前一推,麦兜趔趔趄趄的扑到墙角,顺势一屁股坐进了椅内。
回头看看妈妈低下头继续检查作业,麦兜独自冲着墙壁耸了耸肩,然后两手一摊,摇头晃脑的咕哝了一句:“唉,现在的女人哪……”感慨完毕,重新捡起语文课本,开始一本正经的朗读古诗了。
忽然,门楼外面响起一阵轿车喇叭的鸣笛声音。麦兜听到声响便坐不住了,屁股在凳子上蹭来扭去,两只黑眼珠滴溜溜的乱转;瞅赵夏莲不注意时,把课本突然一扔,“哧溜”一声蹿出门去,然而转眼就又蹿了回来,口里喘喘吁吁的叫道:
“老爸,老妈回来啦!”
尽管早有预料,赵夏莲一听是钱兴胤回来了,还是直觉得一股黑血在腔中翻滚,那个身上仅裹着床单的女人身影再次浮现眼前;她二话不说,撇下麦兜起身就走进了前院堂屋自己的卧室里面。
钱兴胤带着司机小陶,提着抱着扛着一大堆买给赵伯冉的烟酒保健礼品和买给麦兜的衣服画册玩具,越过前院堂屋的穿堂,径直走进了后院赵伯冉的住屋。麦兜高兴得小狗一般跟着钱兴胤和小陶跑前跑后,又是热情的提茶倒水,又是一口一个“老妈”的叫得极其亲热。
赵夏莲侧靠在卧室的床上,隔着后窗听见钱兴胤吩咐小陶把所有物品放到条柜上面,出去坐进车里候他,然后便是和爹嘀嘀咕咕的小声说话。赵夏莲平静了一下心气,随手拉过一本书,胡乱翻看起来。
后来,后院里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钱兴胤:“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喂牛、耕地、磨面……”
赵伯冉:“喂牛、耕地、磨面有什么不好?如今城里人讲究返璞归真,什么都想要原始风味,面条要吃手工的,衣服要穿家织的。——我这不是正迎合潮流了吗?”
钱兴胤(笑):“说的也是。只是你不要太过劳累了!”
赵伯冉:“我吃了几十年的盐,过了几十年的桥,难道不知自己照料自己吗?倒是得提醒你一下兴胤,在外面生意做大了,一言一行更须小心谨慎,别动不动就指手画脚,口大气粗,烧毛得跟暴发户似的。——听说公司新近聘了个女秘书?”
钱兴胤(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样子):“是聘了个女秘书,哦不,不是女秘书,也就是个会计兼出纳,偶尔也帮忙陪陪客,公公关……”
赵伯冉(语气颇为不满):“公司有多大的收入支出,搁得着聘个出纳兼会计吗?还有陪客公关,说到底不过是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此类事以后还是少做为好。——你回去就把她给辞了!”
钱兴胤(连连点头):“好好,我回去就把她给辞了!”
……
听到这里,赵夏莲简直都有些要怀疑自己的预测了:
看来钱兴胤是奔着爹而不是奔着村里的土地整理项目工程回来的了,——爹于钱兴胤有恩,当初没有爹的鼎力相助,就没有他钱兴胤的今天,所以,即便是和自己离婚了,他钱兴胤也不能忘了爹;当然以爹的秉性脾气,他钱兴胤也不敢忘了爹。钱兴胤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回村,如今年关将至,他是应该回来一趟看看爹的;再说了,回来既看望了爹,又顺便看望了麦兜,爹也就不会疑心到闺女女婿之间离婚分居的事情上了。
不过,为了看望爹而不是为了拿到村里的土地整理项目工程专门回来一趟,这有些不大可能啊,这有些不像是钱兴胤的为人啊!
果然,半个小时过后,钱兴胤就把麦兜留在爹的住屋里,自个来到前院堂屋,推门走进了赵夏莲的卧室。
自打离婚那天,赵夏莲便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去恨钱兴胤,道不同不相为谋,钱兴胤堕落到了那种地步,已不值得自己去恨,权当自己从来就不认识这么个人;同时又在心里反复劝慰自己要放下思想包袱,好好生活,好好工作,非拼出个样来让钱兴胤、尤其是让钱兴胤身边的那个女人看看不可。然而此刻看到灯光下的钱兴胤,赵夏莲还是觉得一股黑血直冲胸臆,她咬了咬嘴唇,使劲的把这股黑血压抑下去,又把手中的书“啪”的一声丢在床头柜上,这才跳下床,脸上摆出一副笑意:
“哟,钱总你大驾归来啦?我知道你最看不惯的,就是我这副傲相;我这芝麻粒大点儿的村官还没来得及做好向你低头认错的思想准备呢,你可就回到仲景村这一亩三分地儿上来啦。对不起,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钱兴胤站在门槛里面,原本想再迈出三步两步,走到赵夏莲跟前,然而望着赵夏莲那寒凉若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最终还是停住了脚步。他双手插进裤袋,顺势站在靠墙的梳妆台前,眼睛飘飘忽忽的瞄着卧室的后窗;沉默良久,方尴尬的嘿嘿一笑,道:
“夏莲,你这张刀子嘴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人在社会上混,还是嘴甜一些的好。我那天只是说说逗你玩的,没想到你竟拾个棒槌当根针了。难道在你眼里,我钱兴胤就真的一钱不值了吗?难道在你眼里,我钱兴胤就真的臭不可闻了吗?放心,我钱兴胤虽然曾经伤害过你,但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决不会再给你带来任何伤害。夏莲,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夫妻打架不记仇,咱们虽然不做夫妻,可总不能连个朋友,不,连个熟人,最起码连个邻居也不做了吧?”
“钱总,我赵夏莲的德性虽然不够高尚,不够仁厚,但是思想还没有那么开放,心胸还没有那么宽广,竟能容得下一个欺骗过背叛过自己的男人。”赵夏莲靠床站着,双臂抱在胸前,眼睛同样望着卧室的后窗,语调冰冷的说道,“不过请你放心,既然离婚了,那就鸡走鸡道,鸭走鸭道,井水不犯河水。你若不来找我,我是绝不会再去找你的。现在,有什么话你赶紧说,有什么屁你尽快放,否则我可要关门睡觉啦!”
钱兴胤双目在室内逡巡一周,看到赵夏莲的床头柜下放着的皮靴上沾满泥巴,——赵夏莲傍晚从田间回来脱下放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拾,——说道:“唉,村官苦啊,整天不是同农民打交道,就是同泥巴打交道。瞧你这皮靴脏的!”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床前坐下,捧起皮靴放在膝上,拿过抹布就擦了起来。
赵夏莲并未阻挠,只是慢慢的转过了头去。在钱兴胤擦皮靴的沙沙声中,她的神思渐渐有些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结婚的那些日子。
那时候的钱兴胤既温柔又体贴,既勤快又本分,家里家外的活路从不让她插手,每天早晨都把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干干净净;她要吃苹果,钱兴胤会立即削了皮递过来,她要喝开水,钱兴胤会立即捧了杯端过来……
然而如今他变了,变得诡谲狡诈,变得刁钻滑溜,变得玩世不恭,变得眼里除了金钱和女人之外什么都不认了。要是当初一直在学校教书,他大概就不会这样了吧?唉,究竟是社会污染了他,还是他在社会里自甘堕落了呢?
擦完泥巴,钱兴胤又从床底的纸盒内拿出鞋油鞋刷,先打油后揩抹,直将皮靴整理得油黑锃亮,焕然一新,这才并排放在床下。赵夏莲看在眼里,依旧并不说话。
钱兴胤看着赵夏莲的脸色,见已不再严厉,心里渐渐放松,说道:“我们原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如今却走到了这种地步,想想我心里也挺难受的。夏莲,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你难道就想这样一直孤单下去吗?”
赵夏莲听钱兴胤说到“我们原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时,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一时间竟在心里生出了原谅他一次的想法。这想法刚一露头,当初的那幕场景立即便过电影般的闪现在了眼前:“啊”的一声惊叫,那个身上仅裹着床单的女人仓皇间抢门而出……她猛的仰起下巴,冷冷说道:“我有没有打算,一点也不关你的事。既然离婚了,那就瓜清水白,彻底断绝关系,永不来往!”
“莲,我就知道你是个看重感情的人,你心里一定还在牵挂着我,追念着我,不会再找别的男人的。”钱兴胤轻轻的关上卧室房门,然后返身回来,语气郑重的说道。
赵夏莲的心理极度矛盾复杂,刚要矢口否认,钱兴胤却已涎起脸皮,两颗眼珠闪闪发亮的凑到了她的鼻子下面,口气也变得油腔滑调起来:“莲,你心里有我,我心里又何尝没你呢?我钱兴胤不是那种男人,那种男人是狗熊掰玉米,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又丢一个;我钱兴胤对于女人的原则是:广开门路,兼收并蓄,喜新而不厌旧,纳新而不吐故。——要知道现今社会,越是古旧的东西就越值钱哪!……”
钱兴胤一面说话,一面将手搭在了赵夏莲的肩上。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8-17 18:28:08 +0800 CST  
41

这段时间,“香雪”公司的各项工作逐渐进入了收获阶段:
在李进前和公司高层的全力以赴协调运作下,尽管中国农业发展银行禾襄支行的六亿八千万元贷款仍旧没有到位,新购进的德国酿酒设备欠款也因此未能全部付清,但是厂家却已派来技术人员,对所有设备进行了初步的安装调试;
同时,酒黍豫JS31号在仲景村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的育种实验工作已经展开,虽然尚未有酒黍产出,但是公司却以适宜价格从新疆购到了一批优质酒黍,经过精制加工,已经完全可以作为“香雪”黄酒的酿造原料;
此外,在深圳试产的第一批“香雪融春”黄酒,其在当地质检部门、工商部门的品牌认证和商标注册工作,也差不多就要有了眉目。
若不是手头可用的流动资金越来越少,若没有那桩长久以来始终压在心头上的隐忧,李进前简直都要认为是老天爷垂青于自己,让自己的事业从此一帆风顺了……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农历的“小年”;按照传统,公司的各项事务也该做个总结,然后便是年假,再然后便是年假后的“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了。吕向阳提前三天就在位于湍河之滨的“花满楼”酒家预订一桌酒席,为公司高层的年终聚会做好了准备,当然主要是对大家一年来为公司的辛苦付出做出酬劳,——这也是李进前接任“香雪”掌门人以来形成的规矩。
下午下班后,李进前、吕向阳和包括柳康健在内的四位公司副总、十二位公司中层主管或业务骨干共同乘车,来到“花满楼”二楼定好的雅间;晚六时许,聚会正式开始,李进前和大家一边品酒吃菜一边随意聊天,努力构绘着公司的美好前景,气氛虽不热烈,却也极为融洽。
酒后出门,时间已过九点,众人各自带了八九分的醉意。李进前站在“花满楼”酒家门口,等柳健康和其他三位副总、十二位中层主管或业务骨干、吕向阳乘车离去后,这才吩咐小牛自个开车回家;然后便竖起风衣高领,又从口袋内摸出墨镜戴好,一个人步行走到了大街上。
由于轰轰烈烈的冬季大气污染综合治理攻坚战正在全国铺开,同时从城市到乡村一律实施了“禁燃禁放”或者“定点燃放”等强硬举措,再加上年关迫近,进城务工人员多已返乡团聚,所以和平日相比,禾襄市的大街小巷反而显得冷清萧条了许多。李进前一个人踽踽走在宽阔的马路上,一阵寒风迎面扑来,登时连打几个寒噤,酒意也消散了许多。他裹了裹羽绒风衣,继续向前走去。
李进前边走边对自己近年来的工作进行着小结:
十年前,也就是他正式接手掌管“香雪”的第五年,公司黄酒的产值利润、市场占有份额均实现了翻番;
五年前,公司黄酒的产值利润、市场占有份额再次实现了翻番;
就在刚才公司高层的年终聚会上,吕向阳代表他宣布:截止年底,和五年前相比,公司黄酒的产值利润、市场占有份额第三次实现了翻番,按照这个增长速度,预计明年年底,“香雪”公司即将稳稳坐上全市酿酒行业的头把交椅;
而酒黍豫JS31号的成功加入,则将更使“香雪”公司如虎添翼;
……
面对公司近来连连取得的辉煌喜人的业绩,李进前在深感振奋喜悦的同时,也无端的生出了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总觉得这成绩来得过于容易,心里有些不够踏实,总觉得仿佛有人在暗中虎视眈眈的窥察着自己,要伺机给自己设置绊石似的;同时自己当初答应过要补偿报答张天远,并为此准备了一千万元作为“天凤”公司重新发展的启动资金,然而前几天却因紧急事由挪用了出去,对于张天远的许诺落空,这也令他时常感到良心不安;……
李进前原本是信马由缰,随意散步,然而当行至新建的湍河虹桥时,他才明白潜藏于心底深处的意图;他摸出手机正要使用滴滴打车,一辆出租车从后面紧跟了上来,司机摇下车窗大声的询问他去往哪里。李进前遂收起手机,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小声报了地名,出租车立刻便滑动了。
在城西“锦绣花园”小区门口,李进前下了车。目送出租车离去后,李进前方转身走进小区,沿着一条花草掩映的石子甬道径直走至最后一栋楼前,乘电梯上了四楼,抬手轻轻的在防盗门的门沿上扣了三扣,门便悄无声息的从里面拉开了。
这是一座两室两厅的单元房,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客厅和房间却都收拾得井然有序,别具情致,处处飘溢着少女清新馨香的气息。
开门的自然是晴儿,李进前跟在她的身后,一直走进了最里面的卧房。卧房内,高杆落地台灯正幽幽的散射着淡红的光,把晴儿的一张粉脸映衬得娇嫩而又可爱。
“老李同志,你有多长时间没来看我啦?——讨厌,怎么又喝酒了啊?”
看李进前满嘴酒气的一头扑倒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晴儿便倒来一杯开水,放在旁边的床台上面,然后又轻轻的伏下身去,一面拿小拳头柔柔的捶打他的肩背,一面噘起小嘴儿娇嗔而又心疼的说道。
“你不醉,我不醉,那么宽的马路叫谁睡?”李进前笑着打趣道。
“哼……”
“酿酒的人自己不喝酒,对于那些花钱买酒喝的人不具有说服力啊!”
“讨厌,你怎么喝酒的理由一套一套的呀!”
李进前结识晴儿,是在仲夏的一个夜晚……
暮春的一个下午,李进前乘车前往襄北新区办事,途径禾襄市人民医院大门的时候,偶一抬头,突然发现对面相向驶来的5路公交车上,一个白裙长发、恬静柔美的女孩正倚窗而坐,两人之间仅隔着一道半人多高的护栏。
“钱……”那个曾令他刻骨铭心的身影倏然闪过眼前,他一声惊叫尚未出口,公交车已早呼啸而去。“小牛,快,快!”他指挥小牛加速驱车,驶至前面最近的一处护栏开口,然后掉头追在后面。
然而遗憾的是,由于路上连遇两次红灯,等到追至二十公里外的终点站,他迫不及待的跳上公交车时,才发现女孩早已没了踪影。
之后的半个多月里,李进前的眼前一直浮现着白衣女孩的形象。他心里明明知道她不是她,可还是忍不住的想要找到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能够遇到一个长相像她的她,那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啊。
这样的事情不能交下属代办,更不能让碧桃知道,李进前只有亲自悄悄的连续几次去到人民医院门口徘徊,渴望着能够再次见到她那惊鸿一瞥的身影。
遗憾的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李进前再次见到白衣女孩,是在仲夏的一个深夜。那夜他陪几个北京来的朋友在夜市摊上喝啤酒吃烤羊肉串;吃喝完毕,送走朋友,他独自一人踽踽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行至一条僻静胡同,时间已是深夜两点,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两三个青年正在尾随着一个白衣女孩。白衣女孩走,他们也走,白衣女孩停,他们也停。
白衣女孩忍无可忍,转过身来,喝问:“你们从火车站一直跟着我走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几个青年一面扯着口哨一面流里流气的答道:“我们不想干什么,我们就想陪你玩玩!”
半明半暗的路灯光下,李进前惊诧的发现,白衣女孩正是他多日寻找未果的那个她;依旧是飘飘长发,依旧是翩翩长裙,不过和那日初见时候相比,她的脸上多了些疲惫伤感之色。
尽管李进前已经明白确认她并不是她,她和她只是身材相貌高度相像而已,然而他还是心下咯噔一动,悄悄跟在了白衣女孩和几个青年的后面。
走至一条更加僻静幽暗的胡同时候,白衣女孩忽然转身过来,蹲身捡起路旁的一个空啤酒瓶“啪”的砸在电线杆上,然后操着破碎的半个玻璃瓶喝道:“你们再跟,我和你们拼了!”
“哟,妹妹,看得出你很漂亮,可看不出你还很烈性呀。不就是大家在一起玩玩嘛,何必如此吆吆喝喝的吓唬人哩,要知道我们可都是很胆小的呢!”几个青年依旧嬉皮笑脸的胡乱起哄着。
李进前实在忍耐不住,大步跨上前去,粗声喝道:“你们几个三更半夜的跟着人家一个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我们……”几个瘦猴般的青年原本想要闹事,可是看看健壮魁梧的李进前,最终没敢轻举妄动,而是唿哨一声哄然散去。
白衣女孩丢下破碎了的啤酒瓶,看也不看李进前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嗨,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帮你解了围,你倒好,连声谢谢都不肯说!”眼看白衣女孩就要走至胡同尽头,站在胡同这边的李进前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暗黄色的路灯光下,白衣女孩转身过来,冷笑一声说道:“大叔,你不觉得你这一招太过老套了吗?你本和他们一伙,故意花钱买通他们,让他们跟踪我,然后再由你出面赶开他们。你以为这样就算英雄救美,我就会对你感激得以身相许了吗?”
“小姑娘警惕性很高啊,武侠小说看多了吧?——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我刚陪朋友吃完饭,准备步行回家,结果就遇上了你。”李进前笑了,“其实……其实我和你这是第二次见面了,上次见面是在人民医院门前,当时你正坐在5路公交车上呢!”
“上次?那个上次?”
“就是两三个月前,——那正是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啊!”
“这么说来,你还真和他们不是一伙的。”白衣女孩说道,“大叔,我们素不相识,你凭什么这么关注我呢?”
凭什么?凭什么?一刹那间,许多年前的那段如诗如歌的恋情再次浮现在了眼前,李进前直觉阵阵热流涌过喉头,话未出口,眼泪便欲夺眶而出。他略停片刻,努力把情绪放得平和一些:“你……很像我多年前的一个朋友!”
“很像你多年前的初恋女友对吗?哼,又是一个老得掉了牙齿的套路。”白衣女孩站在胡同尽头,咯咯笑着说道,“大叔,你想撩妹的话,难道就不能换个新的方式吗?”
“我说的……是真的!”李进前尽力让语气显得真诚一些。
也许是李进前的真诚打动了白衣女孩,也许是白衣女孩那一刻确实需要帮助了,她站在那里歪着头思索片刻,说道:“好吧,我就相信你一次。我刚下火车,身上没钱了,也没地方住了。你能帮帮我吗?”
“好!”李进前答道,——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结果呀。
接下来,李进前满心愉悦的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带着白衣女孩来到了他在城西买下的这套单元房里。走进房内打开灯后,白衣女孩站在那里,侧歪脑袋望着李进前,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语调说道:“大叔,你救了我,又给我了住处,要不要我以身相许啊?”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真的很像我多年前的一个朋友呀!”李进前苦笑着说道。
白衣女孩冷笑了:“大叔,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拜托你别再编那些美丽的故事骗人了。你要不要,不要,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李进前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出门外,顺手帮白衣女孩锁上了防盗门。
多天以后,李进前和晴儿的关系已经极其熟稔了;晴儿告诉他说,幸亏那夜他未对她动手动脚,因为她早就在胸前藏了一把利刃。晴儿把那把利刃拿出来给李进前看,并说:
“如果当时你敢对我图谋不轨,只怕今天你就不能坐在这里陪我说话了!”……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8-19 10:40:42 +0800 CST  
42

冬日农闲,村里人家的晚饭自然便有的开得很早,有的开得很晚;因了子良伯和栗花婶的缘故,张天远家的晚饭就时常开得较早。饭后无事,看看夜幕虽将降临,但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张天远到仲景坡上给牛添了一遍草料后,便沿着村中小道信步朝南走去。
连续几天来,张天远在赵夏莲的陪同下,前往老虎周和新虎周两村,会见支书,走访村民,反复谈判,多方努力,最终和两村签下了扒淤河西岸沿河三千亩土地的流转协议,扒淤河东岸沿河的土地原属仲景村集体所有,自然也一并签了流转协议。
今日一大早,张天远在和唐盛通过电话,邀请其出任“天凤”公司跨河发展规划总顾问后,又和赵夏莲一道赶至水源镇,邀请镇农技站工作人员前来对“天凤”公司的跨河发展做出详细规划方案;镇农技站领导当场拍板,决定立即派出工作人员,全力以赴采取行动,力争在春节期间做好一切勘察、测绘和方案的设计工作。等到过完年开了春,“天凤”公司的跨河发展规划就该进入实施阶段了。
从镇上回来,天色已将近午,张天远吩咐小王把车直接开进了与村部一场之隔的小学校园。
若凤和若桐早已在校园门口等着了,看见张天远从车内下来,若桐嘴里不知低声嘟囔了句什么话,若凤瞪了他一眼,喝道:“若桐,不准胡乱嘀咕,一切听从你姐夫的安排!”
“当然得听从安排了,谁让人家是姐夫,还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咧!”若桐转过头去,再次颇为不满的咕哝了一句。
张天远自然猜得出两人的话中意思,但却微微一笑,装做没有听见的模样:今年村民们没有和“天凤”公司签订来年的耕地流转协议,依照若桐的意思,既然秋粮卖过之后,大家的流转费用已经全部结清,那么年终的福利也就没有必要再发放了,可张天远坚持要发。为此若桐肚子里意见很大,干什么事情都别别扭扭的。
今年发给大家的年终福利依旧和往年一样:每户一壶“滴滴香”小磨香油,一袋“粒粒金”东北大米;除村民之外,村校全体教师也人手一份。货是由若桐从禾襄市区一家粮油批发商场订购的,五天前就已经派车送来,全部存放在学校的一间杂物仓库里;由于连日来往返奔忙,耽误了时间,所以才推迟到今天发放。
张天远借用村部的喇叭,喊出了“天凤”公司发放年终福利的通知,然后又走回到校园门口。不多一会儿,村人们就三五成群搭帮结伙的走了来,却皆一个个低着头片言不发,就连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几个平日嬉皮赖脸的家伙脸上也是讪讪的表情,默默的领了东西就走。
然而张天远还是隐约听到了人们私下里嘀嘀咕咕的评论:
“今年大家伙儿不和‘天凤’签订土地流转协议了,人家还给发福利。张天远真是个好人哪!”
“屁。羊毛出在羊身上,‘天凤’发这些福利的钱,不还是从咱们流转的土地里赚来的?”
“话虽这样说,可这福利在可发不可发间。人家既然发了,那咱就得念人家的好!”
“屁。刘备摔阿斗,收买人心罢了!”
……
对于这些或中听或不中听的话,张天远低头背身,只做没有听见。
不到十一时许,除了二十余户孤寡残疾五保老人不能前来领取外,其余各家的福利便已全部发放完毕了。张天远又看着若凤带领若桐、小王用车把孤寡残疾五保老人们的福利一家一家的送上门去,这才放心离开……
“大眼啊,小心点儿!”
正在低头踽踽行走着的时候,忽然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张天远抬头看时,但见路东不远处一座低矮古旧的瓦屋房顶上,一个满身尘灰的男人身影正在忙活着;走近看时,却是远近闻名的豆腐作坊坊主杨大眼。
杨大眼半蹲半跪在瓦房屋顶上,两手提了一截一端系有半块砖头的麻绳,正小心翼翼的在高高的烟囱道内探上探下,其动作姿势就仿佛是在井台上捞桶一般。瓦屋山墙根下颤颤巍巍的站着瞎子祖爷,左手拄拐,右手搭成凉棚放在额前,嘴里不住的叮咛着。
杨大眼抬起头来,——他的衣服嘴脸已被从烟囱道内淘出的灰烟染得墨黑,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明亮,牙齿闪着白光,——笑着说道:“放心吧八爷。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咱好歹也是侦察兵出身,哪能就那么容易摔跌下去呢!”
杨大眼确是部队侦察兵复员回来的,而且还参加过三十年前那场举世瞩目的对越自卫反击战。这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家里开着祖辈相传的豆腐作坊,一年四季走村串乡卖豆腐,手里攒了不少钱,前几年经济形势紧张的时候,村上谁家有了难处,大到盖房起屋娶媳妇,小到买盐打醋筹学费,只要上门找到他,他总是该出钱的出钱,该出力的出力,从来没有推辞过。此刻看来,他又在帮瞎子祖爷的忙了。
瞎子祖爷咳了两声,道:“大眼啊,听说前段时间你和赵夏雨、青荷帮着蕙兰,抓到了几个黑了心的粮食贩子?”
杨大眼手忙口不闲的答道:“粮食贩子没抓到,倒是把他们的车扣在了村里!”
“后来呢?”
“后来?哼,不知几个粮食贩子怎就买通了王安平,结果把车偷偷开走了呗!”
“唉,咳咳,这个王安平,是越来越不像话啦!”
……
在瞎子祖爷和杨大眼一问一答的间隙,张天远走到了跟前:“大眼叔,又在做好人好事啦?”
杨大眼手扶烟囱抬起头来,于幽晦的暮色中见是张天远,咧嘴一笑答道:“什么好人好事,不过活动活动腿脚而已。一场大雪下来,你祖爷的烟囱就被泥灰堵上了,一生火屋里狼烟胀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不肯住养老院,又不会使用液化气电磁炉那些新玩意儿,我正巧闲着没事,就过来帮他一把罢了!”
“祖爷,大眼叔,你们忙吧。我散步去了!”张天远心里有事,招呼一声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身后,瞎子祖爷和杨大眼攀谈了起来:
“天远这娃真是不错,年年都把福利给我这老不死的送到家来。唉,老张家总算翻过身来了。想起他爹那阵儿,可是着实穷到骨头缝里了呀!”
“老话说得好:人无三代富,花无百日红。风水是轮流转着的,只要头脑活泛,又舍得一身力气,那穷难道还能扎了根,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啊?”
“这次大家都把地流转给了李家小子,说是要搞那个啥‘三权分置’。‘三权分置’是个爷是个奶我不清楚,可我知道把人家天远娃坑得不轻呀!”
“哼,活人能叫尿憋死?我倒不信离了村里的那些个张屠户,人家天远就吃连毛猪不成?一条路行不通,再换一条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
后面的两句对话张天远没有听见,他只听到瞎子祖爷说起父亲的话,于是就在心里回忆着父亲了。
父亲虽然读过几天书,但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高不成低不就的一辈子窝在村里。父亲种庄稼干农活外行,曾被村人鄙夷的描述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刚刚分田到户的那几年,家里没钱,买不起整头牛;在有了耕牛就意味着有了粮食意味着不怕饿肚子的年代,父亲只好决定给一户人家“帮牛腿”,就是平日里出草出料,供人家喂牛,等到春种秋收的时候了,便借用人家的牛来犁耙耕耘。父亲总在收工后带上他,提着镰刀挎了箩筐满河满沟的跑着割草,割来青草淘洗干净了,送给人家喂牛。父亲笨拙,不擅割草,手背指头常常被镰刀划得鲜血淋漓。
“帮牛腿”的那户人家牛龄小,力气单薄,单独拉不动一张犁,又只好和另外一户人家的牛“搁犋”;“搁犋”,就是两户人家的小牛合成一犋,共拉一张犁耕播。既然是人家的牛,自然得先尽着人家耕播;等到人家的地全部耕罢播完,往往也就过了节令,这时候才能轮到他家耕播。正因如此,他家的庄稼年年长势最差,收成最坏。
尽管不善稼穑,然而父亲还是极其看重土地的;——土地刚刚分包到户的那几年,不单父亲,农民家家户户都看重土地,因为经历过饥饿折磨的人都知道,有了土地就意味着有了粮食,有了土地就意味着有了温饱。可是每到耕播时节,他家地块左右两边的邻居由于下犁较早,总要把他家的地狠狠犁过去一垄,翻到自家田里;夏天割麦的时候,又常常越过地界将他家的麦子割上一行两行。
因为左右两边的邻居都是兄弟子侄众多,家族势力颇大,所以在最开始的两年里,父亲一直是一忍再忍,不敢出声;到了第三年,左右两边的邻居竟然变本加厉,越过地界又把他家的麦子分别整整齐齐的割了三行。
这次父亲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找来尺子丈量理论,甚至挖出地头界石以作明证。两户邻居根本不睬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一切照旧,结果三方就发生了撕打;说是撕打,其实是左右两边邻居的六七个青壮劳力围殴父亲,父亲只有招架的份,并无还手的力。最终,父亲被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的躺在田头,而打人者则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天黑时候,王天朋的父亲恰好路过田头,发现了躺在血泊中已近两个小时的父亲,赶紧叫来村人,拉上架子车,连夜把父亲送到了水源镇医院;要不是送医及时,父亲差一点儿就丢了小命。——王天朋在仲景坡上绑架禾禾时候所说“好歹我爹还救过你爹的小命呢”,指的就是这一回事。
父亲也是极爱他和母亲的。母亲爱吃喝也爱打扮,父亲就总是自己舍不得吃喝,把好的东西都节省下来留给他和母亲。七岁那年的一个晌午头上,父亲在地里盘红薯垄,他前往给父亲送饭。他走到地头的时候,远远望见父亲正头朝下、脚朝上的倒仰在红薯垄间,躺一会儿,起来再干一会儿。父亲的脸色苍白,额前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当他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望了他许久,只说出了一个字:
“饿!……”
许多年后,他才听村人说起,父亲那样做,只是为了把胃里残存的一点可怜的食物余渣倒过来填充胸部,等到饥饿的感觉暂时消除后,再继续下力干活……
但母亲最终还是离开了他和父亲。
母亲是跟着一个货郎走的。那年荒春,家里的面缸见了底儿,一家三口已有好多天都没有吃到过白面条了。为了节省粮食,父亲和村里的青壮劳力一块去到了九十里外的水库工地上干活。父亲在水库工地干活期间,村里来了个年轻的摇着拨浪鼓的货郎。那货郎在村里逗留三天,母亲就接连三天不见人影。
一天夜里,母亲把他从睡梦中摇醒过来,给他喂吃了一碗又香又辣的宽面叶子。那碗宽面叶子吃得他满头大汗,使得他许多年后还泪水涔涔记忆犹新。吃完面叶,他便迷迷糊糊的再次睡去了。朦胧中,他隐约感到有几滴清凉潮润的水珠落在了他的额上。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身边不见了母亲,床上是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块,床前是一口装满了麦子的布袋。
父亲闻讯从工地上赶了回来,双手抱头的坐在门槛上,一连两天不吃不喝;第三天,父亲拉着他走到村头,望着蜿蜒远去的小路,翻来覆去的只说着一句话:“娃呀,别恨你妈!……”
那一年,榆钱花儿开得铺天盖地,野草野菜长满了沟路渠坡。
直到今天,他仍清晰的记得,榆钱花儿、野草野菜都是父亲的最爱。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8-19 18:46:39 +0800 CST  
43

钱兴胤的轻佻举动、油滑语调,尤其是他所发的新旧女人兼收并蓄的卑劣言论,立刻把赵夏莲心底刚刚浮起的那点温情驱散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股股升腾的怒火,阵阵难抑的郁愤。她一把拨开钱兴胤搭在肩上的手,压低嗓音厉声喝道:
“钱兴胤,你别给脸不要脸,别得寸进尺得尺进丈。你走不走?你要不走,可别怪我赵夏莲翻脸不认人了啊。你要不走,我赵夏莲任凭闹得我爹知道,闹得满村满户知道,也要挖破你的脸皮,撕破你的画皮,让你在一村老少面前露出恬不知耻的原形!”说完,便隔着后窗大声的喊道:“麦兜,麦兜,回来,妈妈要关门睡觉啦!”
“老爸,我这就回来睡觉!”后院房内,麦兜刚刚答应一声,随即就被赵伯冉的呵斥打断;接着又“啪”的一响,电灯也拉灭了,麦兜便迟迟没有过来。
钱兴胤有些得意的望着赵夏莲,点了点头,说道:
“赵夏莲同志,攘外必先安内,啊,不,攘内必先安外,你以为我刚才去到后院,只是简单的看望看望你老爹你儿子吗?——我那是安外去了啊。怎么样,效果还不错吧?莲,既然眼下大家都不知道咱们离婚的事情,那咱们就还算合法夫妻嘛。我也明白你现在是咱仲景村的党支部书记,得在众人面前维护‘伟光正’‘高大全’的形象。所以嘛,你要想喊叫就尽情的喊叫吧,弄得大家都知道了才好哩。嘿嘿……”
说完左手搭着赵夏莲的肩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伸过来捏了捏她的脸蛋。
赵夏莲原本不想把事情闹大,免得被爹和村人知道自己离婚的事情,但却偏被钱兴胤抓住了这种委曲求全的心理,一时竟无可奈何,直气得两眼冒火,牙齿咯咯打抖,压低声音骂道:“钱兴胤,你无耻,你下流,你卑鄙!”
“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我就无耻下流卑鄙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今晚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钱兴胤索性撕去温情伪善面具,摆出一副无赖嘴脸,低声冷笑着说道。
赵夏莲退至墙角根处,一双愤怒的眼睛恨恨的盯着钱兴胤,两个鼻孔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钱兴胤则脖颈前伸,满面自以为得的笑容,仿佛老虎审视捕获到手的猎物般的望着赵夏莲。
半晌,赵夏莲忽然松了口气,冷笑说道:“钱兴胤,你别得意太早。攘内必先安外,可这外呢,你今天只是安了其一,没安其二!”说完,突然转过身去,冲着后窗大喊一声:“夏雨,青荷!”
赵夏莲的喊声在沉沉的夜色中传出很远。半分钟时间不到,后院东墙根下的角门处,便响起了赵夏雨瓮声瓮气的声音:“姐,青荷今天没在家,回娘家去了。有什么事情,我一个人过去行吗?”
“屋里钻进来了一只老鼠,死皮赖脸的轰也轰不走!”
“什么老鼠,这么赖皮?等我找把铁锹过去,一锹拍死了它!”
“先不急,等我把门打开,看它走不走;不走你再过来,五马分尸了它,点天灯火烧了它!”
“好!”
两人对答完毕,赵夏莲回过头来,电灯光下双臂抱胸的望着钱兴胤,冷冷的笑了。她知道钱兴胤害怕赵夏雨,上次赵夏雨赶进城里,先将一枚图钉摁在他的掌心里,再又一拳把他打趴在办公室的地上,——所以只要赵夏雨出面,钱兴胤肯定抱头鼠窜。
果然,灯影下钱兴胤的脸色有些难看,有些犹疑;他站在床前咬了半天嘴唇,最后还是嬉皮笑脸的说道:“好,莲,夏莲,赵夏莲,你可真有两手,看来女别三日,也当刮目相看啊。夏莲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讲完故事就走,你别让夏雨过来!”
“毛 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对敌网开一面,”赵夏莲冷冷一笑,道,“讲吧,给你三分钟的时间!”
“看来我得讲快点了。——二十年前我在镇上教书的时候,曾听过一句顺口溜,说世上有四种难缠的人物,分别是叶利钦邓小平,村支书棉铃虫。”钱兴胤重新恢复老实态度,讲道,“叶利钦和邓小平深谋远虑,钢牙铁嘴,谈判桌上无往而不胜,常令别国谈判对手闻风生畏;村支书久经沙场,百炼成钢,喝酒猜枚、黑脸红脸样样在行,农村工作三台戏,公粮提留宅基地,什么样的难题都困不住;棉铃虫则繁殖能力、抗毒能力都很强,任凭杀虫剂如何升级换代都除不尽杀不完。你这才当几天村支书,就变得油盐不进诡计百出,果然应了那句顺口溜了嘛!”
“你知道就好。”赵夏莲实在不愿再和钱兴胤啰嗦下去了,便低声喝道,“三分钟时间已到,你走还是不走?”
“夏莲,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五分钟,放心,五分钟时间一到,我立马就走!”灯影下,钱兴胤的脸色有些黯然,语调也是期期艾艾的样子。
赵夏莲转过头去,没有做声。
钱兴胤点了点头:“好,既不说话也不摇头,那就表示默许了。我开讲了,你可要对着手机看着时间哟!”
赵夏莲依旧一言不发;钱兴胤就自说自话般的开讲了:
“很多年前,某县某镇某村有个上门女婿。话说某年某月某日,这上门女婿的丈母娘生了病,需要一种稀有药材;因为镇上药店没有,上门女婿便自报奋勇,搭车前往就近的邻县购买……”
赵夏莲表面平静如常,但却感到内心微微一颤:钱兴胤讲的,正是他自己的故事。
“没想到这上门女婿的运气实在是差,在邻县县城转了整整一个上午,跑遍了所有的药店,也没有买到那种稀有药材。上门女婿一急,便又自邻县出发,搭车赶往禾襄县城……
“在禾襄县城,上门女婿又转两个多小时,总算在火车站近旁的一家药店买到了那种稀有药材;上门女婿大喜过望,立即搭车返回,没想到车行中途,暴雨如注,路桥被涨了的洪水淹得只能看见护栏,于是车停桥畔,不敢再行。
“上门女婿想到丈母娘在家急等药材,就咬一咬牙,跳下车来,将药材顶在头上,趟着桥面汹涌的洪水就朝对岸闯去……”
这件事情后来钱兴胤曾经一再对赵夏莲讲过,他是如何几度差点被洪水卷下桥去,又是如何几度抓紧护栏俯身前行,赵夏莲均已耳熟能详。此刻听得钱兴胤再次讲起,不觉一阵感动浮上心头,然而随即便明白过来:钱兴胤这是要打“亲情牌”了,他一定是想通过这件往事唤起赵夏莲对他的感情,然后再顺水推舟提说土地整理项目工程的事……
想到这里,赵夏莲尽力将语气表现得冷淡寒凉:“别再讲了。不就是你趟水过桥为我母亲送药的事嘛,我懒得再听!”
“你……”钱兴胤顿时梗住了,脸上现出恼羞成怒的表情。
“我怎么了?我看着时间呢,五分钟时间已到,你是不是该走了?”赵夏莲竭力隐藏感情并将语调放得更加冰冷一些,“你不走,赵夏雨可在那里等着呢!”
“好,好,既然离婚了,那就应当茄子一行,辣子一行,分清敌我矛盾,划清敌我界限嘛。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钱兴胤见不能打动赵夏莲,只得做出掉头要走的样子,道:
“喏,这是我给麦兜留下的过年的零用钱,你先收拾起来。——听说村里马上便要举行土地整理项目工程招标活动了,你知道,咱们的‘黑马’公司下属的建筑队很久没有揽到像样的大活了,因此也想报名参与竞标,届时还得请你多多关照!”
赵夏莲转头过去,并不搭理钱兴胤。
钱兴胤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黄皮信封放在靠墙的梳妆台上,又郑重的伸手拍了两拍,再次强调似的说道:“钱你收好,收好。村里举行工程招标活动时,请你多多关照咱们‘黑马’公司下属的建筑队。——合作愉快,合作愉快!”说完转头就走。
赵夏莲望望走至门外的钱兴胤,又望望放在梳妆台上的黄皮信封,依旧没有说话。
钱兴胤快步走出门去,然而仅是片刻,又返身走了回来,说道:“对不起,手机忘记拿了!”从梳妆台上拿起手机就走。
走到门口时,钱兴胤停步返身,将手机在掌心里拍了两拍,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事到临头方知悔。夏莲,‘黑马’参与竞标的事情,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慎重抉择。不然事到临头,可别说我事先没提醒过你哟!”
“我现在就答复你,要想我违背原则暗箱操作,让你的阴谋得逞,——门都没有!”赵夏莲冷冷的望着钱兴胤,斩钉截铁的说道。
钱兴胤叹了口气:“唉,夏莲,要我怎么说你好呢?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我钱兴胤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不能说没有自身的原因,可是许多时候也是迫不得已啊。如果哪天我要是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钱总,你大概当老师的瘾又犯了,又想用你那套歪理邪说来开导我了吧?”赵夏莲本想说出“你认为你做的对不起我的事情还少吗”的话,但却觉得那样有些太过怨艾,便低声冷笑说道,“可惜我并非涉世未深的小学生,根本不会接受你的那套无耻说辞。怎么样,钱总很失望吧?”
“好好好,开导不开导在我,接受不接受在你;——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嘛。”钱兴胤跨脚出门时嘻嘻一笑,仰头慨叹了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姐,我找到铁锹了,老鼠还在吗?”后院东墙根下,一直等在那里的赵夏雨叫道。
赵夏莲望着钱兴胤跨脚出门的身影,平静了一下情绪,答道:“老鼠已经跑了,你别过来了,早点休息吧!”
赵夏雨咕哝一声,疑疑惑惑的走回家去。
赵夏莲如释重负,刚要喘一口气,却听得爹站在后院弯腰枣树下面咳嗽两声,说道:
“夏莲,兴胤回来了,不要总是唠唠叨叨的拌嘴,夫妻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和和气气的商量呢?兴胤,你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讲究在外边混世面的人,年二半载回家一次,怎么老惹夏莲生气啊?”
赵夏莲使劲的“嗯吭”了一声,瞪起眼睛,恨恨的望着钱兴胤的后背;钱兴胤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跨过门槛,听得赵夏莲暗示,立刻会意,转身过来对着后窗答道:
“爹,你想多了,我没惹夏莲生气,我怎么会惹夏莲生气呢?我们不过是在商量生意场上的事情,声音稍微高了些而已。爹,我们这就睡觉了啊!”
说完“啪”的一声揿灭电灯,于黑暗里听着爹的脚步声进了后院堂屋大门,这才嘿嘿低笑两声道:“再见,我的坚持原则的大支书!”便轻手轻脚的摸出屋门,又轻手轻脚的摸出院门。
赵夏莲待钱兴胤走得远了,这才轻手轻脚的跟在后面,又轻手轻脚的拴了院门。隔着门缝,赵夏莲听见钱兴胤的车子隆隆发动之后,沿着村道急驰而去,呆立半天,方才踽踽的走回卧室。
回到卧室的赵夏莲既没有开灯,也不再喊叫麦兜,只管摸黑侧歪在了床上。那少女时代的情窦初开,那初恋时代的乍惊犹喜,那初为人妇时候的幸福甜蜜,那发现第三者插足时候的夫妻反目……往事再次一幕幕的浮现在了眼前,直令赵夏莲百感交集,久久不能入眠。
听着鸽子在后院房顶呷呷咕咕的梦呓,听着黄牛在东侧厢房咯咯吱吱的倒沫,赵夏莲忽然觉得有些悲从中来:在钱兴胤面前,她无疑是坚强的,也是高傲的,然而,谁又能想到她一个人时候的软弱,谁又能想到她一个人时候的怨艾呢?想着想着,竟默默的淌下了两行清泪。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8-20 17:40:43 +0800 CST  
44

“哥,你说我像你多年前的一个朋友,我一直以为你是在骗我;直到半个月前我亲眼看到了她的照片,我才知道你没有骗我!”
晴儿坐在高杆落地台灯前的圆柱形矮凳上,以膝支肘,双手捧腮,望着半躺半坐于席梦思床上的李进前,幽幽说道。
“你……”李进前“呼”的坐直身体,语气急促的说,想想却又觉得太过激动,害怕惊吓着了晴儿,便尽力放缓语气,问道,“你去过那个房间了?”
晴儿垂下眼睑,点了点头道:“你告诫过我,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擅自走进那个房间,我一直遵守着你的告诫。可前段时间实在太过无聊,再加上那个房间又没有上锁,所以我就信手推门,走了进去。我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位姐姐的大幅照片,她真的和我很像。——她就是你说的多年前的那个朋友吗?……”
李进前没有答话,慢慢的别转过了头去。
“她就是你说的多年前的那个朋友吗?……”晴儿没有再问,但她的话语却一遍遍的响在了李进前的耳边。他感觉到鼻子发酸,有泪水在眶中转悠,便深呼口气,努力的将其压抑下去;与此同时某种舒缓苍凉的乐声在远远的地方响起,他又听到那首千回百转、令人柔肠寸断的歌曲了: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心心的脸庞红嘟嘟的嘴,
小妹妹和情哥一对对,
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
……

伴随着乐曲歌声,十年前的那幕场景再次历历浮现眼前:
他记得很清楚,那也正是临近年关的时候,他利用等待三位外地客商前来洽谈业务合作事宜的间隙,一连几天都和碧桃在市区一家新开的商场转悠;一天中午,两人刚刚登上传送带式的电梯,他便听到碧桃嘀咕了一句:
“奇怪,我怎么总觉得有个时髦女士一直在跟踪着我们呢!”
“是吗,我怎么没有察觉?——不会是看上了你的衣服款式,想跟着弄清牌子吧。”碧桃身上的套裙是他专门托人从深圳订购回来的,价格昂贵,款式质地非同一般,在禾襄这座内陆小城自然独领风骚;此刻听得碧桃嘀咕,便随口答了一句,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就在两人挎手步出商场、走下台式阶梯的时候,一个裙裾飘飘、优雅贤淑的女士身影突然闪过眼前。“钱……”他下意识的惊呼一声,便要转身追去。
“怎么了?”碧桃扯着他的手臂问道。
他这才骤然醒悟过来,擦擦眼睛再看时,那道身影已早飘忽而过,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逛街人流当中。他只得随机应变,答道:“没什么,我看到地上掉了一张百元大钞,刚要喊出,却被别人捡走了!”
碧桃咯咯笑着,一指头点在了他的前额上,嗔道:“你呀你呀,现在身价千万,名车豪宅,又有美女娇妻拥怀,却还在乎街头掉落的一张小钱,真是不脱农民习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神思恍惚,反反复复的在心中追问着自己: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她跟踪我,是想追忆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吗?是想看看我这十年来过得怎么样吗?她看到我和碧桃亲亲热热的逛着商场,眼中是不是会滴血般的淌泪呢?——唉,是我负了她,都是我负了她呀……
“等我,等着我吧。四年时间,也就那么一转眼的工夫;等我四年后学成归来,我们就会永远的呆在一起,再也不用体尝分离之苦了!”
“这颗纽扣距你的心最近,我珍藏着它,就仿佛珍藏着你的心。从此我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真切的感受到你,就仿佛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般……”
她的声音再次清晰的响在他的耳畔,然而他却已经没有资格做出回应了,因为他已经结婚成家,做了另外一个女人的丈夫。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念叨着:
“钱,对不起了,我不能等你四年了,我从此将成为别的女人的丈夫了。就让我的纽扣陪着你,陪着你走遍天涯海角,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一般……”
春节前的最后一天,他和碧桃乘车前往公司,根据事先约定,三位客商将在两个小时之后赶到,然后双方进行会面,详细洽谈合作事宜。下车时候,他骤一转头,忽然发现和公司一路之隔的饮料店内,一个漂亮优雅的女士正一面喝着饮料,一面双目隔着橱窗脉脉不语的注视着他。
没错,是她,果然是她!这次他看得极其清楚了。他拼命的抑着心跳,也不知和碧桃说了句什么话,就转头大步朝向饮料店跑去。
然而她已走出饮料店,再次混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了。他紧紧盯着她的身影,寸步不拉的跟在后面。她步行,他也步行,她打车,他也打车,一直跟踪到了城市西郊这座刚刚落成的“锦绣花园”小区门前。在小区门前,她终于停下了脚步,但却并未转身过来。
“钱……”他也停住脚步,站在丈余来远的花带后面,结结巴巴的叫道。
“我回来了,十天前回来的,已经偷偷跟踪你十天了!”她仰起头,寒风吹拂着她的飘飘长发,他看到她左侧半个莹白如玉的耳垂在簇簇秀发间若隐若现,“看到你终于创出了自己的事业,小日子过得幸福美满,我……很高兴!”
他的眼泪“哗”的涌流了出来,哽咽说道:“我……对不起你!”
她笑了,虽没转过身来,但他分明看到了她恬淡中略带着悲苦的笑容:“别这样说,感情上的事,没有谁对不起谁的;再说了,我们间的事,我爸爸也有责任。你走吧,我要进去了!”
“钱,许多年来,我一直有句话想要亲口对你说:我原本是要等你的,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最重要的是,在我心情最灰暗、处境最艰难的时候,我遇上了碧桃,这个世间爱我就如同爱她自己一般的女人。我,我对不起你……”他哽咽着说道。
她依旧是那种平静平淡的语调:“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所以我并不怪你;我不但不怪你,相反看到你家庭美满事业有成,还很高兴……”
两个人就站在那里,静静的站在那里,她背着他,而他则向着她,相距丈余来远。
寒风拂过,掠着她的长发,也掠着他的短发。
“钱,我想再看你一眼,看看那张曾经让我日思夜想、疯狂痴癫的脸……”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努力的抑制着胸中波翻浪涌的感情,鼓起最后的勇气说道。
“算了吧。过完年我就二十九岁了,岁月磨砺,容颜沧桑,我早已不是当初鲜花初绽般的小姑娘了,还是让十年前那张年轻的脸永远镌刻在你的记忆中吧。”她再次淡淡的笑了出声,“你的那颗纽扣,我将它钉在我的左侧胸前,我走到哪里,它就跟随我到哪里,我至死都不会和它分离,因为它寄托着我十九岁时候的一段感情历程……”
“钱……”他一任满脸热泪,哽咽叫道。
她的淡淡的笑声再次回响耳畔:“人生能有这样一份信守,我觉得……很好!”
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是碧桃打来的,说是三位客商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这是一次事关公司前途命运的谈判,他不能不必须到场。挂了电话,他说道:“你等着,我回公司处理完事情,立马过来找你!”说完转头就跑。
然而等他会谈结束回来,已是下午四点时分;经多方打问找到她在小区的详细住址并敲开门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告诉他说:“那姑娘仅在这里租住十天,今天上午已经办完租赁手续,乘机飞往美国了!”
“她走了,她就这样匆匆走了,只给我留下一帧惊鸿一瞥的记忆?”他呆若木鸡的站在门外,泪水再次涌满眼眶,反复的在心中责问着自己,“她一定是带着留恋走的,她一定是带着苦痛走的。当时你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多陪她一会,而是选择匆匆忙忙的离去?难道在你的心中,事业的分量比她还要重上千倍万倍吗?……”
过完年后,他便瞒着碧桃,以远远高出市场的价格将这套单元房购买下来,并在她曾住过的房间亲手挂上了他手中留存的她的唯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
“哥,我还注意到你外衣上面的第二颗纽扣始终空着,这是怎么回事?这里面一定也有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吧?我猜得对吗,是不是和她有关?”晴儿娓娓问道。
李进前转头回来,叹了口气,慢慢说道:“以后不要再走进那个房间了,它是我心中的一处圣地,它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累了我烦了我哭了我痛了的时候,就在那个房间静静的坐上一坐,默默的凝望着她,然后等我走出房间,一切就都风平浪静了。关于纽扣的事情,你不要再问了,那也是我心灵深处的疮疤,虽然疼痛,但我却不愿将它轻易展示给别人……”
“好,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你的故事,那我也不告诉你我的故事,咱们扯平了。”晴儿皱着鼻头一笑说道,“要不我们转换一个节目吧。我今天参加走秀,又挣到了一件设计前卫时尚的裙装。要不要我现在穿上走一次秀给你看看?”
李进前知道,晴儿每隔几天都要出去参加一次各大酒店、商场举办的服装走秀活动。她参加走秀活动不计报酬,只要人家送她一套走秀时候穿过的裙装就成,她的衣柜内已经挂上了二十多套式样各异色彩缤纷的裙装。有一次,他要求晴儿穿上裙装走一次秀给自己看,但晴儿却拒绝了。
现在晴儿主动提出给李进前走一次秀看,李进前并无反应,只是慢慢的站了起身,低声说道:“下次吧。夜已深了,我该回家去了!”
“臭大叔,坏大叔,油腻大叔,猥琐大叔,你真讨厌!”晴儿气得在后跺脚喊道,“下次你要看,我偏不给你看!”
李进前走到门外,回头拉闭了防盗门,再次隔着门板说道:“对不起了晴儿,我该回家了,我真的该回家了!”
从晴儿的住处出来,李进前步行走至最近的一条马路。夜的确已经很深了,宽阔的路面上几乎碰不到一个行人,也看不见一辆来往行驶的车辆。他站在路灯杆下等了几分钟后,便双手插进裤袋内,一个人沿了马路慢慢的步行着,打算走到城区喧闹的地方再打车回家。
每次到晴儿这里来,李进前都是既不带车,也不动用司机:一方面,作为领导,他不想让下属知道自己太多的隐私;另一方面,由于自己在这个城市的特殊地位,奔驰GLA600轿车在这个城市的豪华派头,也使得无论他和车走到哪里,都会招来一片关注艳羡甚或猜疑嫉妒的目光。因此每次过来,他总是轻车简从,小心翼翼,一路走一路回头察看周围有没有熟人或是同学朋友出现,生怕有人认出自己,并进一步看出自己和晴儿的暧昧关系来……
走过虹桥,进入一条既不宽阔也不狭窄的街道时候,李进前忽然听到身后隐约传来“踢踏”“踢踏”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音;他走,那声音便响在耳旁,他停,那声音便戛然消失。
李进前突然转身过去,看到一个黑影疾速闪避在了街道尽头处的墙壁后面。
“哪路毛神,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跟在别人后面,究竟是何用心?是爷们的,敢不敢出来较量两招!”李进前满心烦躁,忽然生出想和人狠狠的打上一架的冲动,便站在那里冲着黑影所在的方位喊道。
李进前连喊了三遍,黑影却一直没有回声。他想大概是自己酒后出现幻觉了,或者人家本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夜半赶路者,不过碰巧跟在自己后面罢了,于是就转头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那声音再没有在身后响起。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8-21 10:30:57 +0800 CST  
45

“天远,张天远……”
张天远沿着村中小路走得正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回头看时,这才发现不觉之间已经走到了王天朋家的院墙外面。寒风微啸,幽冥的暮色早已完全笼罩了村落,蕙兰正拉着苗苗站在那破旧朽颓的门楼下面,冲了自己怯生生的喊道。
“哦,是蕙兰哪。……下午,下午怎么没有看到你去领取年终福利啊?”张天远这才记起,下午在领取公司发放的年终福利的村民队伍里,好象并未看到蕙兰母女的身影,便随口问道。
悬于门楼下的电灯瓦数极低,蕙兰在一圈圈晕黄的电灯光影里低下了头:
“天远,王天朋是个看见芝麻就丢掉西瓜的家伙,一听说签订协议每亩耕地能拿到八百元的流转费用和五十元的现金奖励,还有李进前赠送的‘香雪’黄酒,便死活非要第一个窜上去不可,我拦都拦不住;他还站在台上编了那么一段顺口溜,鼓动大家伙儿和你作对。天远,村里人都不和你签订流转协议了,干嘛还要发放年终福利呢?村里人也是,明明对不起你,可脸皮一抹拉还是照样去领了。我不去领,是我觉得心里有愧啊!……”
“哦……”张天远禁不住苦笑了一下,道,“没什么,即使不和我签订流转协议了,可该发的福利还是要发的,毕竟是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嘛,哪能那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呢?要不,你们家的福利回头我安排若桐和小王给送过来吧。你们家眼下日子艰难,单单看在老同学的情面上,我也该照顾照顾的!”
“不了不了还是不了吧,”蕙兰连连摆着手,苍白的脸上一下子便淌出了眼泪,低声说道,“前几年土地流转,你在经济上就已经够照顾我们家的了;还有当年王天朋个死鬼绑架禾禾的事情,你也大人大量,放过了他一马。——人心是杆秤,你对我们家的好,我心里不会称不出来的……”
张天远再次淡然一笑,道:“蕙兰你说的什么话啊。大家同住一村,同饮一水,头顶一片蓝天,脚踩一片黄土,遇事自当相互谦让,相互补台。说什么当年王天朋绑架禾禾,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蕙兰略呆了呆,又道:“唉,人说黄连苦,可我的命比黄连还苦,这辈子咋就摊上王天朋这么个人,混到这种窝窝囊囊的地步了呢。……天远,要不进屋坐一会儿吧?”
“嗯,还是不了吧!”张天远仰头看了看夜色,又转头望了望蕙兰背后黑乎乎的破烂房院,沉吟着说道。
看张天远迟迟疑疑的模样,蕙兰又含着眼泪笑了,嗔道:“怕什么?你要是觉得屋里有只老虎的话,那就别进去啦!”说完拉了苗苗转头走进院内。
张天远低头沉思一下,还是抬脚跟在蕙兰身后,慢慢走进了蕙兰家的院内。蕙兰家的院墙还是王天朋父亲时代修建的,如今既老且朽,好几处都出现了坍塌豁口,可王天朋每日里只管在外面疯跑喝酒赌钱,哪里顾得上请人修补?再走进堂屋,发现堂屋的屋顶处也破着几个大洞小洞,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渗着雪水。
蕙兰拉亮电灯,看到张天远仰头打量屋顶,便苦笑说道:
“整个屋子都破了。这会儿看去还好,夏天里每一下雨,床上地下都摆满了盆盆罐罐接水呢。——夏天里的那场暴雨可真大啊,哗哗啦啦瓢泼一般,呆在屋里怕屋顶会突然坍塌下来,把俺娘俩捂在里面;呆在院里又怕遭了雨淋,把俺娘俩淋出病来。我就抱着苗苗,整夜的守坐在门口房檐下面,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王天朋呢,没在家吗?”张天远皱着眉头问道。
提起王天朋,蕙兰立刻咬着牙齿恨恨的说道:“那是个没笼头的马,没王的蜂,一天到晚只知道四处瞎逛胡悠,眼看都要过年了,竟又窜了出门,谁知道这会儿死到哪里去了。去年夏天我用自己挣的钱给他买了个手机,他刚用三天就撂在了家里,说这破手机就像我系在他脖子上的拴狗链子,让我随时都能找到他……”
说到拴狗链子时,蕙兰被自己的形象比喻逗得“噗嗤”笑了出声。
张天远深深的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开口说话。屋子里四壁空空,实在连件像样的家具也寻不出来,真想象不出蕙兰这么多年究竟是怎样苦熬过来的。蕙兰见张天远叹气,眼泪止不住又唰唰的淌流下来:
“天远,你心里一定在想,这蕙兰,怎么就会嫁给王天朋这样一个有爷娘生没爷娘管的二流子货呢?实话对你说吧,咱们初中毕业那年,我刚刚十七岁,还人事不懂的时候,爹妈因为贪图彩礼,就把我说给了王天朋。那时候王天朋家境不错,人长得顺眼,一张嘴又能说会道,我就糊里糊涂的嫁了过来。……结婚后,他只顾自己快活,连孩子都不想要,要不是我一再坚持,恐怕苗苗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睡觉呢!……”
昏黄色的电灯光下,张天远仰头打量着挂在堂屋正墙上的四扇屏;那四扇屏大概也是王天朋父亲时代的物事,很有了些年月,表面油灰斑驳,早已辨不出颜色图像。耳畔,蕙兰依旧在絮絮低语着:
“麻叶婶总劝我认命,说咱女人是菜籽命,撒在哪哪出秧,别再想着挪窝(指改嫁)的事了;还说他不过是年轻贪玩罢了,将来年龄大了,就会改掉坏毛病的,就是一块土坯捂在怀里多年,也该捂得暖了。
“麻叶婶这么劝我,我也就安下心来,等着他浪子回头的那一天。可哪成想眼见都跨四奔五的人了,他仍是个不收心,庄稼地里的活路一点儿不肯搭手,抽烟喝酒赌钱倒是越来越上瘾,整天里只是在外面东游西逛,十天半月了落屋一次,一进家门二话不说,只管翻箱倒柜的寻找。找啥?找我辛苦挣下的那点血汗钱呗……”
蕙兰缓了口气,继续絮絮说道:
“这不,前几天他又揣着几千元的土地流转费用和政府奖励现金要出门,我拦住不让他走,说总该给家里留点过年的钱吧,他嬉皮笑脸说不急不急,等我在赌场上赢了大钱,回来给你们盖新房,买新衣,置办大炮坦克加飞机。趁着我不注意,哧溜一声就窜了个没影,弄得眼下人家都在购买年货准备过年,我们家里连买一棵葱的钱都找不出来!……”
张天远望着蕙兰,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多年以前那个小脸圆圆胖胖大眼忽忽闪闪、笑靥如花欲语还休的漂亮女孩,浮现出多年以前那个暴雨如瀑的夏秋午后、那座鲜亮金黄的麦秸垛下的难忘情景,心里顿时犹如刀割一般;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自己闲暇散步总是下意识的走往这里,其实是胸中始终有着一段挥之不去萦绕盘旋的怀恋情结啊。然而此时此刻,他实在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蕙兰;惶惑之间,竟掏出三千元钱,塞到了苗苗胸前的口袋内:
“蕙兰,别说了……这点钱,先置办点儿年货;等过完年了,再请人把房子补一补吧!”
蕙兰唰的涨红了脸,一贯柔弱的语气竟变得十分凌厉:“张天远,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向你倾诉,只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吗?你以为我向你倾诉,只是为了贪图你的臭钱吗?我告诉你,我蕙兰虽然穷,可穷得硬正,穷得硬气。——苗苗,把钱还给叔叔!”
苗苗手里举着钱,眼睛并不敢看张天远,嘴里怯生生的说道:“叔叔,你的钱!”
张天远极其尴尬,却又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只得任由蕙兰将钱从苗苗手里夺过,重新塞进自己的口袋;沉默良久,方低低的说了一声:“蕙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走了!”
“苗苗,去往里屋自己看电视吧!”蕙兰打发苗苗进了里屋,转身过来,忽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正要跨脚出门的张天远:
“天远,对不起,我对你的态度有些过激了。天远,你难道一点儿也看不出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感情吗?树挪死,人挪活,我为什么要苦苦的死守在村里而不出门打工挣钱呢?难道是因为他王天朋吗?难道他王天朋值得我这样苦苦的死守吗?……天远,我告诉你,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着多年前的那个美梦啊!……
“天远,你还记得那年夏天午后麦秸垛下的情景吗?——不瞒你说,那是我多年前的一个美梦;不瞒你说,从那过后你就牢牢的站在我心里赶都赶不走了;不瞒你说,我后来一直在等,等着你来提亲,等着你来娶我……”
蕙兰将脸贴在张天远的脊背上,感受着张天远的温热:“天远,我知道你的心思,那年王天朋绑架禾禾,是你开了口,公安局才没有继续追究他的责任。我清楚你之所以开口,完全是因为有着我的缘故啊!……天远,我一个女人家,孤零零的守着这样一座破房旧院,你知道到了夜里,我有多害怕多寂寞吗?天远,我不图你的钱,不图你的钱……”
张天远哆嗦了一下,僵直着腰,任由蕙兰在后面紧紧的抱着自己,任由蕙兰丰满的胸部紧紧的贴着自己的脊背,任由蕙兰在自己耳畔的喃喃低语最终变成了娓娓梦呓。原来……她确实是对自己有着那样一份情意的。多年来的惶惑一旦证实,他的耳畔立时唱响了那如歌的行板,他的眼前立时涌起了那如花的岁月……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张天远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另外的一幕场景:
十八年前的那个春天,孙政纲腰缠万贯、踌躇满志的从深圳回来找到了他和若凤。孙政纲的一番话让他和若凤夜半不眠,对坐几至天明。
后来,他说:“若凤,是跟着孙政纲还是跟着我,你自己做出抉择吧!”
后来,他又说:“若凤,你要考虑清楚,跟着我一辈子吃苦受累,几乎看不到光明;跟着孙政纲,就可一辈子吃喝无忧,尽享荣华富贵了!”
后来,他再说:“若凤,你还是去吧,跟着孙政纲去吧。孙政纲人不错,又有钱,跟了他去,最起码你会立即摆脱和我在一起时的这种穷困潦倒的现状的!”
说完这些话,他就起身转头,大踏步的朝向门外走去。
在他走向门外的时候,他的眼泪顺着脸颊哗哗的淌流下来;——他嘴上说得洒脱,可他自己知道他心里实在舍不得放开若凤;他步子走得洒脱,可他自己知道他每一次抬脚都是那样的艰难。
若凤扑过身来,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他:“不,天远,我不走,我说过了打死我也不会走的。我情愿一辈子跟着你吃苦受罪!”
他昂起头,泪眼朦胧的望着悬挂东天的月亮;那夜的月亮很大很圆又很虚幻,就像有人专门用纸剪成后贴在天空一样。
那一刻若凤的抱,和这一刻蕙兰的抱,何其相似……
“不,不能啊,蕙兰。……原谅我吧,我的心里已经很累很苦,再也承载不起太多太重的情感负担了。……蕙兰,你知道我和若凤,我们是一道打拼出来的贫贱夫妻,她对我一直很好,真的很好,我不能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
半天,张天远终于艰难的一根一根的掰开了蕙兰的手指。
“天远……”蕙兰在背后喃喃的叫了一声。
“蕙兰,坦白的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片永远不可企及的芳草绿洲,也都有一座永远无法逾越的悬崖峭壁。遥望芳草绿洲,心中增添许多奋斗的勇气,可再看看悬崖峭壁,却又始终没有冒险跨越的胆子。蕙兰,我这样说,不知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说完,张天远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了蕙兰家的院落。
楼主 张书勇2019  发布于 2019-08-21 19:23:10 +0800 CST  

楼主:张书勇2019

字数:188352

发表时间:2019-06-20 00:14:2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21 21:17:5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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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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