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文革纪实《原谅,但不能忘记》(连载)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彬子和铁南又钻进俱乐部,暖暖和和地坐在连椅上躲避暴风雪,看春节和朋久他们排练节目。我心痒难挠,一连憋在家里闷了两天,老这样下去可真叫人受不了。新年前的一天下午,外面冷彻肌肤。我不能主宰我自己,听说厂文艺队彩排,终于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踏着没膝深的大雪跑到俱乐部凑热闹去了。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6-14 12:13:07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那并非正式的彩排,我走进去的时候,舞台上的男男女女们正在排练当时最红火的革命舞蹈:“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台下挤满了人,看热闹的大多是孩子们,一看到有人跳错了马上发出哄笑声。台上的演员被哄烦了,大喊着让下面的红卫兵维持秩序。我夹杂在起哄的孩子们中间,双手插在袖筒里,跺着鞋上的积雪,正纳闷姐姐为什么没有参加排练,春节和朋久怎么也不在?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听初中三年级姓邹的男生喊: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6-14 12:18:03 +0800 CST  
长篇文革纪实《白土地》(连载)


“捣乱的出去!”起哄的孩子根本没把他当回事,谁也没有动地方,仍旧哄笑不已。维持秩序的红卫兵火了,开始往外撵看热闹的人群。姓邹的男生有十七八岁,叫他红小将吧,太大,叫他红中将吧,偏小,于是大家都叫他邹少将。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6-14 12:22:37 +0800 CST  
无法发贴.抱歉!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6-14 12:41:25 +0800 CST  
无法发贴,只能停止了.实在抱歉!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6-16 09:53:39 +0800 CST  
敬告各位老朋友,我的电脑出了问题,实在抱歉.我重开了个栏目接着连载.感谢继续关注!于艾平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06-16 10:38:48 +0800 CST  
@帘卷西风9 2011-08-18 11:19:53
支持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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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支持!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12-10 04:45:31 +0800 CST  
@lgahd_1 2011-10-23 09:38:30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在仇恨教育中,造就了人们残忍的一面,于是乎,十五、六岁的女红卫兵打死了受人尊敬的女校长,甚至还打死了三十多岁的男老师……悲剧啊!--她们本是花季少女,却变成是人间女魔!她们的字典里已经没有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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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啊!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1-12-11 14:11:39 +0800 CST  
@帘卷西风9 2012-02-07 15:53:50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在仇恨教育中,造就了人们残忍的一面,于是乎,十五、六岁的女红卫兵打死了受人尊敬的女校长,甚至还打死了三十多岁的男老师……悲剧啊!--她们本是花季少女,却变成是人间女魔!她们的字典里已经没有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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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已被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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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支持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2-06-29 15:51:15 +0800 CST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在仇恨教育中,造就了人们残忍的一面,于是乎,十五、六岁的女红卫兵打死了受人尊敬的女校长,甚至还打死了三十多岁的男老师……悲剧啊!--她们本是花季少女,却变成是人间女魔!她们的字典里已经没有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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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啊!是的。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3-03-31 10:07:26 +0800 CST  
第六章 血的洗礼





我经过一场血的洗礼。
卫生所的医生给我打过止血针,吃了止痛药。母亲为我清洗脸上的血迹,鼻孔仍旧流血不止,一脸盆水都变成红颜色。她以为我不能活了,心如刀绞地抱着我哭泣整整一夜。
我昏迷一天一夜,躺在炕上人事不省。第二天醒来,母亲正俯在眼前流泪,姐姐妹妹全守在身边叫我的名字盼我醒来。我想翻一下身子,一动身体就散架般疼痛,不得不发出痛苦的呻吟。脑浆晃晃荡荡,疼得要爆炸,唯一不疼痛的地方就是思想。我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想父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更需要依靠,父亲的死在我心中留下的真空依然存在,有父亲的孩子是轻易不会挨别人打的……有一点我深切体会到,父亲教育我打得再厉害也是以吓唬为主,对屁股打两巴掌踢几脚不算什么。这一次我明白什么叫挨揍了,心中永远产生一种被遗弃的悲苦感觉。过了一会儿,我试图睁开眼睛,左眼被胶水粘住似的睁不开,母亲用热手巾敷过才勉强睁开一道缝隙。姐姐给我拿来镜子,镜子里的脸颊肿得面目全非,而那个人就是我自己——面孔比平常大了半倍,一只眼睛像青桃子,破裂的嘴唇向外翻翻着,狰狞恐怖。我都认不出这是我自己了。
我昏昏沉沉地躺着,嗓子说不出话,只有口水顺着嘴角流淌,水米不进。我好像掉进一个倒霉的无底洞,然而终究要碰到底的。我感到不幸、无依靠、委屈和沮丧,不仅仅因为肉体的打击,更重要是心灵的打击。一个孩子脆弱的神经还不能承受政治运动的压力和迫害,实际上我已是父母的化身,动辄得咎,走资派狗崽子的称呼比拳头伤害的力量更大。就因为我是个走资派狗崽子,所以必须承受超负荷的痛苦,甚至没有法律保护我们,没有地方告状。公、检、法早就被砸烂,也没有人敢主持公道,父亲的无辜死亡被迫草草火化便是明证。母亲只能找学校红卫兵组织说理,质问邹少将凭什么下此毒手打一个比他小4岁的孩子。邹少将狡辩于艾平破坏公共场所秩序,他维持秩序时遭到攻击属正当防卫。邹少将所在的红卫兵组织对母亲置之不理,母亲转而去找老邹家理论,他的父亲竟有意躲避我们,任母亲怎么敲门也不开……
父亲死后,母亲视我为命根子,一举一动都牵着心弦,是她赖以生存的希望,活下去的支点。张嘴闭嘴:“儿呀儿呀,妈现在是为你活的。”只要我能安于现状好好活着,她才在苦难的生活中获得一点小小的安慰。可以说母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指望我长大成人东山再起重振于氏家族雄风。我的挨打强烈地刺激母亲的神经,犹如往她心脏里捅了一刀,鲜血从伤口里不断冒出来。哪个孩子不是娘身上的肉,母亲实在忍无可忍了。
后来,母亲领我回山东老家文登县侯家镇南鱼池村,我才知道我们历代都是官宦人家,名门望族。
我的前五代祖上,曾做过清朝的江南十八州盐务巡抚,在江浙一带为官多年,家资颇丰。他之前,还有一代祖上当过什么朝代的济南知府。南鱼池村紧靠海边,地势平缓,土地旱涝保收。我的祖上在村里建有高墙大院围起的家祠,门口有石狮子和10根高大的旗杆,因为有人在外面做官,于氏家族的日子过得十分富裕。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祖上被同僚参了一本,皇帝就让他告老还乡了。推论起来他为官并不廉正,卸任时带着十多艘装满盐坛子的大船,从浙江取海路驶回山东,途中遭海盗洗劫一空。我听老家的长辈酒后说,原来那些坛子里藏着银子,想必有人事先透露风声,官场派人扮作海盗杀人越货,结果连我祖上的性命都赔了进去。
从此我们家族一蹶不振,但始终保持着良好的文化传统,我的祖宗留下五个儿子,五支后人大多出来读书、经商。数我的祖父混得不济是个药房先生,农村的郎中。他早早就教我父亲读书识字,等父亲高小毕业便送他到大连商行学徒,自己挣钱继续求学。他们这一代人最值得骄傲的是我的叔伯叔叔,济南部队军级退休干部于麦生。他常常回忆我们于氏家族的抗日历史,他的姑父——即我的姑爷爷,便是赫赫有名的胶东抗日司令于得水。著名作家冯德英在他的长篇小说《苦菜花》中,曾详尽地描写过于得水将军的英雄事迹。我对姑爷爷于得水知之甚少,只记得叔叔、婶婶谈起他仰天长叹,他也和我的父亲命运一样,在“文革”中惨遭迫害致死……
遥想当年我的姑爷爷在胶东半岛揭竿而起,打起抗日大旗到处招兵买马,大声疾呼:“好男儿不做亡国奴,不自由,毋宁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祖国的大好河山岂容日寇的铁蹄蹂躏。我的父辈热血沸腾,纷纷投笔从戎拿起刀枪投身到抗日队伍中来,保家卫国何等可歌可泣。南鱼池村人气冲牛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们为防止鬼子利用我们的家祠建据点,一致同意拆毁家祠誓死抗日。所以解放后,于氏家族在外面当高级干部的人特别多,谁当军长、厅长一点都不当回事。遗憾的是,我的没在战场上牺牲的上一辈人,大都在“反右”和“文革”中以身殉职了!
说实话,父亲参加抗日的方式非常奇特。那年他17岁,祖父怕儿子参加抗日队伍让他好好在大连学徒,不许回家。因为日本鬼子和于氏家族不共戴天,反复扫荡我们的村庄,抢粮、抓人、烧房子,杀得家家户户鸡犬不留。尽管忠孝不能两全,父亲也做得够绝的,大年三十掌柜家回家过年,留下他一个人看商行。父亲聚起学徒的伙伴喝大酒,赌钱,一夜之间输掉老板的店面,又装作没事人一样夹起铺盖卷跑回胶东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害得祖父跑到大连老泪纵横地向商行掌柜家要儿子,他们都以为他赌输钱跳海自尽了呢!我的叔叔于麦生参加革命更简单。几年后一个春天,父亲穿着粗布黄军装,屁股上跨着盒子炮回到家中,他是部队路过村头顺便看一眼我祖父祖母的。返回部队时,正碰上我的叔叔推着独轮车往地里送粪。
“哥,你回来了!”叔叔惊喜地说。
“是走。”父亲顿了顿盒子炮道。
“妈的,推这玩意儿快累死了。哥,让我当兵吧。”
“你还小。”
“我都15岁了,领我走吧。”
“过两年再说。”父亲想帮弟弟推几步小车。
叔叔急了,一把将小车掀翻在道边,说什么也不回家。就这样,叔叔跟随我的父亲远走高飞,但15岁的孩子身材又瘦又小,还没有步枪枪筒高怎么能打仗?父亲为难了,想来想去安排他当了名战地包扎员……
但是如今,但是如今,他们的孩子却成了走资派的狗崽子,怎么能不令母亲齿冷心寒。姐姐胆小怕事,劝母亲息事宁人,我们自认倒霉忍下这口气吧。母亲说:“不行,如果这次不抗争,不给他们个利害看看,下次谁都敢随便打你们了!”母亲悲愤地贴出大字报,大意是:即使我孙志刚有罪,孩子何罪之有?她呼吁全厂的家长主持公道救救孩子,保护儿童的人身安全!
人心都是肉长的,邹少将的暴行轰动了糖厂,激怒有正义感的干部职工家属。群众自发地贴出大字报声援母亲,愤怒谴责打人凶手,要求他公开赔礼道歉。事实证明,在那种万马齐喑的年代,也有天良未泯的呼声,这是糖厂群众人性中善良的因子在膨胀,是正义向邪恶的宣战,是一次自发的抵制文化大革命的行动,是真正的革命行动。我们家前后左右的邻居,东家拿出点米,西家送来点面,有人拿着鸡蛋,有人拿着糖果到我家探望。大婶、阿姨们见到我的惨状一起陪母亲伤心落泪,异口同声谴责邹少将。我没齿不忘那些善良的人们,即使后来我们的处境更为险恶,陷入灾难深渊底层的时候,他们也坚定不移地站在我们一边,支持鼓励我们一家人活了下来。我恍恍惚惚地记得,就是那时母亲结交下我后院的邻居吕大姨、蒋姨一家人……
母亲顾不得如何处理打人凶手了,我的病情急转直下,再次严重起来,发高烧,昏迷不醒。
糖厂造反派迫于群众的压力,给我们出车去市第一医院看病,医生亦为我的伤病震惊,建议母亲领我去省里医院检查治疗。吕大姨、蒋姨主动要求照顾我的姐姐妹妹,劝母亲赶快领孩子去哈尔滨看病。母亲为难地说自己没有钱,好心的邻居们凑出一笔钱来塞给母亲,连夜送我们母子登上去哈尔滨的火车。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5-03-07 09:26:48 +0800 CST  
第六章 血的洗礼





1967年元旦前一天,我和母亲坐上硬卧车厢,陪同我们的还有卫生所长董大夫。
车厢轻轻摇晃着,车轮的铿锵声催人欲睡。母亲把我抱在怀里,时而为我测量体温,时而给我吃药,整整一夜都没合眼睛。我不知道第二天是怎么住进旅馆的,只记得下车后大雪又在飞舞,成团成团的雪粉漫天洒下,鞋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直响,一直陷到膝盖。我倚着母亲的手臂机械地上车下车,左眼钻心的疼痛,有时疼得轻一点,有时疼得要命,火一样在烧眼眶……
母亲背着我走进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医院里的形势和糖厂差不多,满走廊都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到处都有戴红袖章的造反派。给我看病的眼科大夫是位老人,办公桌上摆着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他没穿白大褂,穿的是病房护理人员的蓝色工作服。回想起来,还是“反动权威”好,改造的环境比一般走资派强多了,下到底也是到门诊看病。大夫给我做了全面检查,我仍发烧、头痛,左眼眼底充血,视力只有零点一。大夫问我们为什么不早点来治疗?听完母亲的叙述,沉默许久,才在诊断书上缓缓写道:“左眼角膜挫伤,建议住院进一步会诊。”护士给我打过退烧针,涂上眼药,用两根细绳套在耳朵上挂住眼罩,让我们坐在走廊连椅上等待董大夫办理住院手续。董大夫回来愁眉不展地说,明天是元旦,住院处的人早早下班了,3天以后才能住进病房。母亲没料到我的病情如此严重,心急如火地对董大夫说,与其等在这里,不如直接去北京检查治疗。董大夫说他做不了主,需要回去请示再决定。
董大夫回齐齐哈尔了,留下我们在旅馆里过新年。
元旦的下午,母亲叮咛我好好躺着休息,她要去打长途电话询问董大夫请示的结果。母亲披上大衣出去后,我睡不着,身上老是发冷,一只眼睛盯着窗外出神儿。我们住的旅馆是三层楼,一层是公共浴室,二层是理发室。整座楼的店面都放假了,空空荡荡的没有旅客,暖气供应不足,躺在被窝里还有点凉。左眼的眼罩里痒痒的,大概是药物正在消肿。太阳慢慢落向西面,窗玻璃变成红中发黄的颜色,估计已经4点多了,我着急起来,母亲为什么还不回来?
楼下响起喧哗声,有人大声喊叫着为球队加油。我裹着被子爬起来,透过窗棂的冰花一只眼睛望去,意外地发现距楼下50米的地方有一所中学,学校门前是一个简易冰场,两支少年冰球队正在进行冰球赛,双方都有拉拉队呐喊助威。我吐出哈气融化玻璃上的冰花,用手擦净水痕,恍如隔世,看到的就像多少年前的情景……可能产生于我自己的意识,也可能根本不是自己的意识,而仅仅是储存在头脑中的记忆,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孩子们传来的每一阵喊声都煽起我难以平静的情绪,人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包围了。在糖厂大院里,一切体育活动都被看作干扰运动的因素,而在黑龙江省省会哈尔滨市,孩子们却照样进行冰上体育运动,多么令人不可思议!同时也使我痛苦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生活,一种被夺去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条件是另一种样式,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一塌糊涂……
我贪婪地看着冰场上的比赛,看到队员们精彩的突破和射门,我也热血沸腾地喝起彩来,但刚喊出声音就脑浆乱晃。我将额头贴在玻璃上想用凉气镇一下,可有什么在抽我的脑筋,疼得眼前直冒金星,我不得不用手指掐着太阳穴减轻疼痛。
“快躺下。”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带着一团雪花和寒气回来了,头发上的围巾一直系到下巴底下,脸盘冻得发红,鼻子也是红的。
我捂着脑袋躺下,问:
“妈,怎么才回来?”
“过年,电话局休息,我找到总局才打上电话。”母亲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解下围巾,对着冻僵的手掌呵气。她给我买回几根哈尔滨红肠,几个面包。“吃饭吧。”
要是平常看到这么好吃的东西,早垂涎欲滴了,可现在什么都不想吃,闻着味儿都觉得恶心,要吐。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怎么,头疼?”母亲问。
我又掐起太阳穴。
母亲坐在床头上,抱起我的脑袋放在大腿上,呵热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把手放在胸口上试试没发烧,然后为我捋起额头:
“儿呀,听妈的话,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吃不下去也得勉强吃点,这样才有力气。要不的话,你的病怎么能好。”
我觉得胸口堵得慌:
“妈……我想出去一下,回来吃。”
“干什么?”
“换换空气。”
“就一会儿么?”
“不……我要看冰球。”
“到哪儿?”
“楼下。”
母亲诧异地望着我,我的独眼里一定充满渴望,她理解我的渴望,爱活动是男孩的天性,一个孩子绝不会装病。为了我能吃东西母亲无法拒绝儿子的请求,况且我已经躺三、四天了。母亲给我穿好棉大衣、大头鞋,戴好皮帽、手套、口罩,搀扶着我慢慢走下楼梯。走出大门,一层脆薄的冰屑在我们脚下簌簌作响,脚底下发飘,有些趔趔趄趄,每走一步就跟着震荡一次,仿佛从头盖骨到脊椎都要碎裂似的。一股清冽的寒气迎面扑来,头痛减轻许多。我不想让大人加入孩子的行列,以免大家拘谨,不让母亲送了。她只好目送着我摇摇晃晃走进小观众中,隔着一段适当的距离,远远地看着我别摔倒。
有人看见我是个戴眼罩的病人,主动让出一个空子。我扶住球场的围栏站住,夹杂在和我一般大小的观众中间,一种暴风雨般的感情和回忆突然在我内心涌起,热流如灌,刹那间又回到了愉快的童年。我又亲眼看到体育比赛,回到从前的生活之中,我站起来了,比原来高了,复活了……我觉得在孩子们中间的感觉真好,他们谁也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是走资派狗崽子。周围人都和我一样,谁也不会时刻提醒我注意身份,不歧视我,欺侮我。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同样有参加活动玩耍的权利。虽时间暂短,毕竟摆脱平日的忧虑和压抑。
是的,人只有经过磨练才能体味人生,没受过折磨的孩子很难理解这种心态。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做人的尊严,不必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无须羡慕他人的身份,也不用再违心说假话了。我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笑,又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既欣喜若狂又悲哀至极,为我自己,也为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我站在他们中间忘记头疼,忘记寒冷,忘记了自己是谁,和孩子们一样狂热,大喊大叫着为喜欢的球员加油助威,为该进没进的球遗憾,为巧妙的配合叫好,场上球员射进的每一个球都像我射进去的那样兴奋。我知道自己是在宣泄,球场给我一个宣泄的机会,我终于找到一个正当发泄的理由,尽情地宣泄半年来的压抑和愤懑。尽管我成了名副其实的独眼龙,还不习惯用一只眼睛看世界,关键时刻看不清楚。但是没关系,我狂热地掀开帽耳,扯掉口罩,扯掉眼罩,任寒风刺激得不断咳嗽,还是愉快的不得了。我把自己想象成猫头鹰,看什么都用一只敏锐无比的眼睛……
球场休息的时候,我仍旧沉浸在如醉如痴的状态之中,思绪混乱而愉快,母亲喊我才清醒过来。回头望去见母亲远远地站在凛冽的北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坚持着不肯破坏孩子们的兴致,只是做着手势示意我戴上眼罩,当心别让感冒加重了。她翻起大衣领子缩进双肩,不停地跺着脚,用吐出的哈气暖手,围巾上挂满哈气凝成的霜花,落日的光芒映红她的身体,头发、眉毛上的霜花都一齐闪耀起来。我不安了,母亲一下午连口热水都没喝,冰天雪地会冻坏的。我戴上眼罩,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免得母亲一直等我。
那天晚上,我的兴致特别高,吃掉一个面包和半截红肠。我让母亲吃面包,她却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大饼子泡在开水里,就着咸菜咽进肚里。我把红肠塞进母亲嘴里强迫她尝尝,她咬下一小口,就借口自己吃不惯这种味道不再吃了。我知道母亲惦念我的姐姐妹妹,忧伤与日俱增,担心她们过年吃什么,晚上睡觉封不好炉子煤气中毒……母亲告诉我,糖厂造反派不同意我们去北京看病,她在电话中和斜眼争吵起来。母亲强调我们不能等待,耽误病情谁负责?对方见母亲的态度不容置疑,又提出厂里不能担负看病的费用。母亲急了,为保住孩子的眼睛什么费用自己都认,但糖厂必须派人带一笔钱来垫上再说。
新年过后,学校的教导主任曲元春赶来了。
“文革”期间严格控制进京人员,外地人须持省级进京介绍信旅店方能接待。当天下午,曲老师去黑龙江省轻化工业厅办好进京介绍信,母亲又背起我登上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牵扯到费用问题母亲没买卧铺,再次抱着我坐了一天一夜。我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在母亲的怀里,火车进北京站时,母亲的腿和手臂都压麻木了,老半天才站起身来下车。她累得背不动我,是曲老师把我背进天桥附近的一家小旅馆。曲老师原来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入党对象,母亲被打倒后,有人说他是旧十七年教育路线的红人,入党的希望也吹了。这一次造反派指派曲老师来护理我们,看上去他一脸的不情愿,始终极力疏远我们,唯恐受到牵连……后来他果然中途退却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顾不得休息,就领我乘公共汽车去北京同仁医院看病。我将脸颊贴在车窗上,瞪大一只眼睛望着前门大街,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心里的激动简直难以言表。哦,北京,祖国伟大的首都,从我懂事起就怀着一个美好的心愿,将来一定到北京看看。过去,我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北京,现在,终于能亲眼目睹梦绕情牵的地方了!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5-03-08 10:13:20 +0800 CST  
《白土地》卷三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七章 北京之殇






北京的早晨弥漫在灰蒙蒙的烟雾之中。
冬天也不像东北那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然一幅银装素裹的画卷。
前门两旁尽是低矮古旧的青灰色楼房,阵阵清雪随风卷起,发出“咝咝”的响声。路口挤满骑自行车上班的人,谁也不给身后鸣笛的汽车让道。行人们踩着大字报纸屑匆匆走过,毫不在意地往嘴里塞着油条,所有的面孔都显得严峻而陌生。商店的铺面贴满批判走资派的大字报,只有几家橱窗里摆着一些凭票供应的东西。街道广场上搭起临时的台子,有人正声嘶力竭地号召全市人民起来战斗,好像叫你置身于到处都在流血的战争时期。一拨拨手里提着糨糊桶,拿着刷子的人,一张又一张地贴出最新战报。电台广播的新闻联播充满火药味,播音员播出的每一条消息都是声讨敌人的檄文,慷慨激昂时竟骂道:“放他妈的狗臭屁……”
有一伙红卫兵正从一所房子敞开的门里往外搬抄家的东西,运上汽车。后面还有几个红卫兵押着胸前画着黑心的一家人,走进严寒中,空气中弥漫着焚书的冲天烟雾和焦煳气味……丑恶的现实无所不在。周围的情景时刻提示着我,城市的正常生活正在给畸形的革命让路,这不是我童年向往的神圣地方,而是我们一家人倒霉的发源地,就因为它无所不及的力量才使我陷入悲惨的境地。我的心情复杂地变化着,其实我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安慰,然而周围的景色和我的心情一样阴沉。直到汽车绕过正阳门城楼,眼前豁然开朗,才感到些许的高兴。
“于艾平,”曲老师说,“前面就是天安门。”
“在哪儿?”我问。
“别着急,就要到了。”
我把目光转向车前,巨大的天安门广场尽收眼底。宏伟的大会堂是多么辉煌壮丽,和电影里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纪念碑则像个竖起的大拇指,在赞美着我们伟大的祖国。公共汽车贴着历史博物馆行驶着,之后缓缓地向西拐上宽阔的长安街,曲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
“天安门!”
我回过头,故宫红墙,观礼台,白玉华表,金水桥一一闪过,眼前接着一亮,人一阵激动,是的,我非常激动,心中感到无比激动。天安门,哦,天安门,你是我心中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终于见到你了!天安门正中有一幅毛 画像,城楼上挂着8个大红灯笼,数十面红旗迎风招展,红的墙、黄的瓦格外耀眼……我想象去年10月姐姐来串联时那激动人心的场面,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姐姐热泪盈眶地挥动着红语录高呼:“毛 万岁!毛 万岁!毛 万万岁!”毛泽东穿一身军装从天安门城楼下走过金水桥,微笑着向人群招手。掌声和欢呼声雷鸣般响起来,整个天安门广场都汇成欢乐的海洋,我也禁不住热泪盈眶……可我不是来串联的红卫兵,而是作为一名被人打伤的狗崽子来治病的……转而黯然神伤。
我们到了同仁医院,一位戴红袖章的医生检查过我的眼睛,诊断结果和哈尔滨医院一样。我的一个眼睛看不见东西却不感到太痛苦,主要症状头晕、头疼,仿佛脑子里有把钻子在往里钻,窟窿越来越大。当医生听曲老师说我是走资派的孩子才挨打的,眼神立即变得冷若冰霜。说你们还是回去治疗吧,病情没什么大不了,视力也会慢慢恢复的。母亲强调北京的医疗水平高,我们来了就治利索再走,以免落下后遗症……看样子医生是顺水推舟,建议我们去宣武医院检查一下,那儿有治疗脑伤的专科门诊。我永远忘不了医生的神态,他眼中的笑意收敛得那么迅速,充满冷冰冰的敌意,躲避瘟疫似的恨不能把我们推出门外!
我站起来,径自朝门口走去,愤怒、屈辱和失望把我的心搅得一团糟,以前病态的敏感又回到身上,头疼得厉害。我诅咒我出生的这个时代,凭什么一定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连天真的孩子都要分成红五类、黑五类,相互仇视,相互残杀!母亲碰个钉子,从此变聪明了,再不暴露自己的走资派身份,医生问诊时就说孩子被歹徒打伤的……
下午,母亲领我去宣武医院脑神经科检查,医生确诊为轻度脑震荡。我头疼,疼得睡不着觉,眼花,耳鸣,变得神经质,夜里常做噩梦。医生开了一大堆谷维素和安眠药,要我绝对卧床休息静养。我哪也不能去,整天躺在旅馆的床上睡大觉。母亲寸步不离地喂饭喂药,我简直变成了摇篮里的小宝宝,长时间躺在床上,只有一只眼睛是自由的。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5-03-09 11:04:25 +0800 CST  
《白土地》卷三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七章 北京之殇





我们住的大概是北京最便宜的小旅店,位置在天桥附近的一条小胡同里,靠近天坛公园和自然博物馆。
从大街七转八拐,走进一个门庭古色古香、青砖琉璃瓦的四合院,就是我们住的小旅馆了。走廊两旁的一排小房间由木板间隔而成,一点都不隔音。白天,隔壁的说笑声十分清晰,夜深人静,那屋放个屁,这屋都嘣嘣响。房间里摆着两张床和一个床头桌,人就快转不开屁股了。窗户上没有玻璃,糊着薄薄的窗户纸,风一吹“呱哒呱哒”像拉风匣。我感叹北京不但有毛 ,三九严寒的太阳也是温暖的,外面一点都不冷。大部分年轻人都不穿棉袄,只穿秋衣秋裤,从不像东北人那样穿大皮袄,戴狗皮帽子。岁数大的人穿身深蓝色的棉制服,戴顶羊剪绒棉帽就能渡过冬天。哪像我穿着棉衣、棉裤、棉大衣和大头鞋,走起路来十足的一个笨熊瞎子!
我们住的屋子中间点着一个煤炉取暖,一段直立起来的细烟囱贴着屋顶折向窗口伸出窗外。过去看惯东北烧大块煤,大劈柴,觉得北京的蜂窝煤特别新鲜,圆圆的有砖块那么厚,里面尽是些窟窿眼。服务员阿姨早晨封死炉子,黄昏打开,一晚上要换3次蜂窝煤。我醒着,总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姨的动作。一把长长的铁夹子打开炉子,从炉膛里夹出一串烧红的蜂窝煤,磕掉下边变白的煤块,再放进一块新的蜂窝煤对齐上下窟窿眼,抬起一只脚踩上压进炉膛里。她用铁夹子的一端捅了又桶,红红的火苗烛光一样蹿动起来,我们的小房间里便温暖如春了。小旅店里没有食堂,旅客只能下馆子。北京人爱吃炒饼,这种饭菜炒在一起的食物便宜,母亲自己吃一份素炒饼,给我带一份肉丝炒饼,有时也打开炉子热一热买来的炒饼,我们天天靠炒饼度日。春节临近的一天深夜,北风呼呼地刮着,我迷迷糊糊睡着,服务员阿姨领着一群陌生人闯进屋来。我吓得直抖,以为糖厂造反派揪母亲来了。服务员阿姨对我们说:
“打扰了,请协助派出所的同志查夜。”
“你们到北京干什么?”一个穿解放军军装的民警问母亲。
“看病。”母亲披着被子坐起来,双手按着胸口说。
“谁病了?”
“我儿子。”
“什么病?”
“头痛。”
“你们来几个人?”
“还有一个人住在男房间。”
“小孩他爸么?”
“不是……同事。”
“做什么工作?”
“教书。”
“证件?”
母亲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工作证递过去。
“来躲避运动的吧?”另一个穿便衣的人接过工作证看了看,又转向母亲的“鬼头”,眼睛电钻一样直往人的心里钻,整个一张“阶级斗争面孔”。他以厌恶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加重语气。“你的职位是学校党支部书记。”
“你们看看孩子的病历……”母亲一怔,从抽屉里拿出我的病历,下意识地摇头。
“不必了,快过春节了,如果孩子治好病,就赶快回去吧。”
我惊出一身冷汗,噤若寒蝉。
母亲睡觉时不戴帽子,尽管她总是用剪子修理头发,没长好的“鬼头”仍旧暴露无遗。这一次遭遇让我充分体会到政治歧视的无情和可怕,查出走资派肯定没好果子吃,幸亏母亲对答如流没露破绽。翌日,服务员阿姨对母亲说为确保首都人民安全过节,公安部门都在清理进京人员,动员没重要事情出差的人离京,今天早晨已经就撵走好几个旅客了。服务员阿姨有意无意地打听起我的病情,母亲担心曲老师透露我们的底细,人家撵我们离京,仍旧说我是被歹徒打伤的,没治好病不能回家。曲老师虽然没有透露我们的底细,但借口身上的款已快花光要回齐齐哈尔取钱,不愿继续留在北京陪我们了。
母亲说:“能不能打电话让厂里寄来?”
曲老师支支吾吾:“我打过电话,厂里要我回去汇报……”
话说到这份上,母亲只能放曲老师回齐齐哈尔。曲老师买过火车票,母亲打条借下他手里余下的钱,我们暂时还能自己养活自己。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5-03-10 11:14:38 +0800 CST  
《白土地》卷三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七章 北京之殇





一个星期过去,医生摘去我的眼罩,左眼的肿胀明显消褪,视力从零点一恢复到零点二,我能自如地睁开眼睛了。
医生告诉母亲,孩子再治疗一段时间就可望恢复正常的视力,我的头疼症状基本消失,只是青青的眼眶仿佛戴着一只有色眼镜,成了地道的“乌眼青”。医生允许我下地活动了,我的食欲明显增加,一顿吃两盘肉丝炒饼还觉不饱。母亲长长松了口气,交药费时眼睛里又愁云密布。曲老师走后,糖厂始终没有音信,母亲囊中羞涩,连住旅店的钱都没有了。今天早晨,服务员阿姨阴沉着面孔催母亲交店钱,母亲数数兜中的钱,央求她宽限几天,若付过店费我们就没钱治病了。服务员阿姨收去母亲的工作证,说过去经常发生旅客付不起店费偷偷逃跑的情况,他们把工作证留在服务台,如有不测店方就可以直接找客人的单位追款。
从医院出来,母亲领我走进一家邮局,掏出身上仅有的5元钱做押金,拨通齐齐哈尔糖厂的长途电话。曲老师说,他一回来就做过汇报,厂里说研究研究,至今未给予答复。母亲说我们已经分文没有,再不寄钱就饿肚子了。对方说他已尽力而为,要不你就直接给厂里打电话问问研究的结果。母亲再次要通糖厂办公室的电话,斜眼说造反派研究过了,要求你们立即返回齐齐哈尔。
“这怎么行,”母亲说,“孩子的病情正在治疗中,我请求厂里马上汇款来。”
“孙志刚,”斜眼提醒母亲注意身份,语气里露出怒意。“别忘了,你是个走资派!”
“我得保住艾平的眼睛……孩子没罪,无论如何也要治好病再说。”
“你敢不服从造反派的决定?”
“救孩子要紧,我还是要求厂里派人送款来,”母亲鼓足勇气坚持,“我们想回去也走不了。”
“为什么?”
“欠旅店的店费,人家不放我们走,再说,也没有钱买火车票……”
“好哇,你给我们出难题,干扰运动大方向,罪加一等……我警告你,你等着,回来咱们再算总账!”斜眼一下子扣死电话。
母亲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人家催促才茫然地放回话筒。付过话费手里只剩下3元钱,我们进退维谷,无比悲怆。
母亲买下两个烧饼,我吃一个半,她吃半个,娘俩对付过一顿午饭,为了省钱母亲决定走回旅馆。下午的天气晴朗而寒冷,前门大街极不安宁,越往前走人越多,大家都仿佛期待着发生什么事情,彼此推推挤挤从一个人群走向另一个人群。到处都是游斗走资派的队伍,才走过一批,又走来一批。被揪斗的人头戴高帽,胸前挂着大牌子,脸上泼着墨水,低着脑袋走在前面。有人撒出雪片般的战报,落在行人的身上、头上。一张战报恰好落在母亲的脚边,我刚要捡起来看看,母亲却拨开它催促我快走。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慷慨激昂的演说者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讲话,有时两派的人一同说起来,同伙觉得有漏掉的东西没说就赶快补充出来,尽可能压倒别人的声音。有两支队伍“顶起牛”来把我们卷了进去,双方都在指责对方是保皇派,嘶喊着,挥舞着胳膊,晃着拳头,继而抢夺起一个白发苍苍的走资派。我和母亲躲在一家二层楼的商店门口,想过都过不去。两支队伍像仇人一样火并起来,有人退下来,有人向前进,围观的人也跟着涌过来又涌过去。那个被争夺的老人卷在混战的漩涡中间,高帽被拽断了,牌子拉掉了,却不敢抵挡一下周围的撕扯。被撕碎的棉衣,耷拉在额前的白发,使老人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可怜……一个人撞掉老人的眼镜,他跪在地上满地乱摸,我以为老人是摸眼镜,摸起的却是大牌子。他抱着牌子站起来,又没有任何表情地低头不动了……
母亲难过地转过脸不忍心再看下去,拉起我向后退。哪里退得出去,看热闹的人挤满十字路口,周围水泄不通。很多人从窗口张望,好像是在看戏。混战的队伍打红了眼,连手中的旗杆也当做大棒四下挥舞,见着不认识的人劈头就打。双方扒起人行道上的地板砖相互炮击,石块蝗虫一样漫天乱飞。前面的人怕挨打向后闪,后面的人想看个究竟往前冲,汹涌的人群像海浪一样推着,而身后人潮的力量又把他们自身的力量增加了几倍,一下子挤开商店紧锁的大门。我吓得无法动弹,呼吸急促,脚几乎不点地的被裹挟进门里。母亲拼命用身子护住我,抵抗着人潮,唯恐我被人流挤倒踩在脚下,大声喊:
“哎呀别挤……这有孩子……”
没有谁理会她的喊叫,人墙只露出一点点空隙,随后又立即堵上了。
“你们别挤啦……这有孩子啊!”
母亲的声音很快就被人群的声音淹没,幸亏我没被挤倒,踉踉跄跄地退进屋里。这是一个杂货店,货架上摆满锅碗瓢盆,惊慌失措的人们蜂拥而入撞倒货架,锅碗瓢盆丁当作响摔得粉碎。后面的人不断涌进来,推着前面的人往里挤,不少人躲上二楼,反正能逃掉就行。我和母亲没有力气挤上楼梯随着人流往后退去,好在前面的人推开后门,我们跌跌撞撞地从人堆里挤出,冲进一条胡同。后面仍旧挤成一团,被踩倒的人大声尖叫着。母亲拉起我,头也不回地逃进胡同深处……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总盘旋着那个老人的身影,感觉始终存在,心灵又一次受到重重的触动——我再不仅仅为母亲感到悲哀了,而是为全中国的走资派感到悲哀!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5-03-11 11:03:32 +0800 CST  
《白土地》卷三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七章 北京之殇





经历过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战,我才知道什么叫“文攻武卫”,什么叫两派武斗。
形势越来越混乱,意外的遭遇与近距离接触老人,使我们再也不敢轻易上街了。外面一天到晚都有游行的队伍经过,紧紧关着门窗,锣鼓和口号仍旧隐约穿透墙壁……
母亲没多少钱了,只有粮票,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不得已才一趟买3个烧饼带回来,娘俩改为吃两顿饭,我上午吃一个烧饼,下午吃一个,顿顿空半个胃。母亲每顿吃一半烧饼,喝一大茶杯开水,弄个水饱便躺下睡觉,这样既少消耗卡路里又不觉得饥饿。我们躺在床上相互默默无语,握着自己的双手什么也不做,忍受着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煎熬,企盼着糖厂派人前来解救燃眉之急。母亲还有烟,她从家里带来一条“经济”烟,平常舍不得抽,心情郁闷时才吸一支。旅店方面可能知道母亲的身份了,态度越来越冷漠。服务员阿姨的脸色更难看了,毫不客气地催促我们付拖欠的店钱。母亲恳求再给几天时间,说单位很快就会派人送钱来的。
又过两天,我们断顿了,一天到晚只喝开水。
母亲脸上浮着歉意的苦笑,安慰我:“艾平,坚持一下,事情总会好转的,明天家里就有人来了。”我想说点什么,没找出一句话,心难受得都疼痛了。到了明天,我们期待着,指望着,我和母亲一样时时刻刻为期待所苦,娘俩都望穿了秋水,糖厂没有人来。
我躺在床上,听着走廊的脚步声,一直在等待着,思维更加清晰,老想吃东西。喝开水总比什么都不吃强,人一个劲儿撒尿,一泡尿尿出去肚里叫得更加厉害。没办法,抱怨有什么用,我不能说饿,甚至不敢有这种念头。母亲好几天粒米未进了,一道深深的皱纹印在充满忧伤的额头,外面一有动静,就迫不及待地去看看是不是糖厂有人来了。每一次都激起我一阵希望:“这回可得救了!”整天的等待使神经格外敏感,然而总是失望,一切都没有变化,等待的时间越长心里就越烦。一个小时过去了,随后又是一个小时,没有人来。母亲每次回到屋里,都一脸失望地坐在床头吸烟,然后是等待,遥遥无期的等待,搞得小小的房间乌烟瘴气。她还在自己欺骗自己,始终抱着希望,相信事态总能峰回路转,并极力相信这个希望能够实现。我知道母亲的压力极大,造反派不会放过她,回去算总账又意味着什么……大会小会的批斗能咬牙顶过去,出来看病的这一大笔花销不啻天文数字,怎么能够还得起?
话说回来,她不用这种手段麻醉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尽管这是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想象的希望,但毕竟是某种希望。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5-03-12 10:23:21 +0800 CST  
《白土地》卷三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八章 泪洒天坛公园





第二天早晨,天空落雪了,起初是棉絮般的小雪花,后来变成鹅毛大的雪片,楼房、平房、街道密密实实地铺上一层银毯。
糖厂还是没有人来,前面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依然不得而知。
我的肠胃抽搐得厉害,由于胃痛而蜷起身子,快挺不住了。人在饥饿中求生的本能那么强烈,我摇摇晃晃地爬起身,去厕所方便一下,竟不知不觉间走出旅店。寒气变得更凛冽了,暴风雪扑面而来,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压下来,落在地上铺得很厚,脚下“咯吱咯吱”响着,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低头躲避着雪花……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想靠走路来取暖,潜意识却循着饭店飘出的香味走去。母亲领我到胡同口的小吃店吃过炒饼,怎么也阻止不住自己走进饭店的大门。
饭店里热烘烘的,白雾般的热气扑面而来,几个客人坐在桌旁吃着炒饼,两个女服务员胳膊肘拄在柜台前聊天。我装作来暖和暖和不敢往里头走,以免人家以为是要饭花子。我搓着手,轻轻跺着脚,内心里谴责自己不该来,双脚固执的不肯挪动地方。我直勾勾地看着别人大口小口地吃着热腾腾的炒饼,牙齿不觉间咬起指尖,仿佛也嚼起喷香的炒饼,忘记周围的存在。饿得快要发疯,还保持着最后一丝自尊不伸手要饭,想等顾客吃剩下捡点盘底,吃上一口也好……
有一位小伙子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两三口,推开盘子,掏出火柴抠着牙缝喊服务员结账。我跨上一步,恨不能一口吞下,迟疑着扫了一眼周围——没有谁注意一个孩子的举动,大可不必担心有谁抢走即将到口的美食。可是我错了,一位戴红袖章的服务员十分勤快,顺手收走了盘筷。我感到一种揪心的难受,吞着口水转向别处,因为我的羞耻心,我的难为情,到口的食物失去了!不过我又盯住一位老太太的盘子,她剩得更多,有三分之一,旁边还有半碗鸡蛋汤。老太太起身自己去服务台结账了,我大喜过望,抢在服务员之前快步走过去坐在盘子前,心“通通”地跳着拿起筷子。有一个大高个儿,肩披海军蓝大衣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对面,正用探询的眼光打量着我。顾不得许多了,我怕服务员收拾桌子,端起盘子贪婪地扒拉着炒饼。这一刻幸福极了,咽进肚里的食物香美无比,胜过山珍海味。遗憾的是太少,没吃几口露出盘底,肚子里反倒饿得更加难受,又伸出舌头舔净盘底,吃掉最后一丝肉屑仍觉意犹未尽。
我不敢抬眼看对面探询的眼睛,端过那半碗鸡蛋汤,一气喝个底朝天。
从那时起,我真正懂得什么叫饥饿,学会在饭店捡盘子的技巧,并把“光荣传统”保持到今天,完全有财力请朋友下饭店,仍然习惯表演保留节目。我打心眼里厌恶那些挥霍摆阔的人,要一桌子美味佳肴没动几筷一走了之。每每这种场合,一定堂而皇之地捡过盘子来尽情享受。朋友们知道我有这个“光荣传统”,是穷酸文人一绝,碰到对面有人剩菜,没等我蠢蠢欲动便用盘子扣上推开,让我可望不可及,美其名曰:“怕传染上疾病。”我当即讥讽朋友们:“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对他们的“卫生习惯”嗤之以鼻。
肯定我的狼吞虎咽引起注意,中年男人主动操着南方口音搭腔了:
“小家伙,饿坏了吧?”
我没抬头,一阵紧张,不知道怎样说,也经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怕他看到“乌眼青”,认为我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你爸爸呢?”
说起来伤心难受,好比重新拨燃冷却的灰烬,我不愿提往事,盯着碗里的一丝鸡蛋青,琢磨着伸出舌头舔一口。
“我问你哪,小家伙。”他加重语气重复,“你爸爸呢?”
因为一种本能的信任,我不能不回答了:
“死啦。”
“妈妈呢?”
“在旅店躺着呢。”
“听你口音是外地的吧,干什么来了?”
“看病……”
“多长时间没吃东西?”
“两天。”
中年人重重叹口气,目光变柔和了,露出一种怜爱之情。转身向服务员要来3份肉丝炒饼,将两份推到面前,拍拍我的脑袋:“吃吧,小家伙,我也有你这么大的孩子!”
一股暖流蓦地涌遍周身,我慢慢抬起头,开不了一下口,说不出一句话,泪水早已涨满眼眶模糊眼睛。我拼命想把眼泪收住擦干,新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忍也忍不住,顺着两颊往下流,湿透了面颊又流进嘴里………母亲说世界上还是好人多,这是我碰到的第一个陌生的好心人,我终生忘不了他——一个采购员模样的叔叔,他教我学会善良,学会同情!
我没舍得吃,我还有躺在旅店的母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向叔叔说,胡乱将两个盘子折在一起,低下眼睛端起盘子就往回跑。我冒着鹅毛大雪跑过胡同,一双手紧紧将盘子抱在胸前,怕寒风吹凉了炒饼。“妈,快吃。”我跑进房间摇醒母亲,热呼呼的炒饼放在床头桌上。她坐起身子定定地瞅着炒饼,问:
“哪儿来的?”
“你就趁热吃吧。”我满不在乎地催促。
“我问你哪来的钱?”母亲厉声道。
“我没钱……”
“你偷的?”
“不是。”
“要的?”
我垂下脑袋,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怎么会这样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恨自己去捡盘子,比要饭还可悲。
“送回去,”母亲难过地转过脸去,“妈怎么教育你的,饿死也不能拿人家的东西,真给我丢人!”
“我饿得受不了啦,想去捡点剩饭……”我一直低着头,喉头发堵,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一个叔叔说,他也有我这么大的孩子……给的。”
“真的?”
“我要撒谎……你打好了……”
母亲全身一震,想说什么没有说,回过头来,慢慢地端起盘子,夹起炒饼往我嘴里塞。
“你也吃,妈。”
“这么说,妈委屈你了,我的好孩子……”
我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再没说什么。
母亲强作笑颜,眼里噙满了泪水,用请求原谅的目光望着我,吃起几天以来的第一顿热呼饭。我吃两口母亲吃一口,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咽下去。我们娘俩一边吃,一边品味着人生的苦涩,好像咽进很硬的东西又咽不下似的,任泪水顺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掉……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5-03-13 11:34:33 +0800 CST  
《白土地》卷三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八章 泪洒天坛公园





靠着这两份炒饼,又维持一天。
母亲给饭店送回盘子,不准我再去捡剩饭了。临近过节,小旅店里空空荡荡,大部分旅客都离京回家了。母亲找到服务台说明眼下的困境,想借点钱渡过难关。“帮帮我吧,人怎么能见死不救……请帮帮我们。”母亲恳求旅店负责人说,我是个国家干部,有组织有单位,绝不会失言,家里人一到马上还清所有的欠款。这天深夜派出所又来查宿,他们盘问过母亲,动员我们过完春节再来治病。母亲说自己家里还有两个女儿,何尝不想回家过节,我们分文没有,连火车票都没法儿买,只得死耗着等单位来人送钱。
早晨,服务员进屋封炉子,没好气地扔下2元钱,说这是店里借给我们打电报催款的,春节期间旅店要关门,不能因你们娘俩设专人值班,最好有亲投亲有友靠友吧。至于其它事情,她耸耸肩膀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显然,我们已成为包袱,店方巴不得甩掉。母亲握着2元钱,一下子趴向床头桌,往前弯着身子,分开两腿,额头搁在抱起的手臂上,什么也不说。她剧烈地斗争着,在抉择着什么,老半天才慢慢抬起脸颊,似乎做完决定了。可是这个决定好沉重啊,简直压得喘不过气……母亲支撑着桌面一点点站起身,在心里重复着支持自己决定的一切理由,开始收拾起我的书包。她背对着我拉开抽屉将什么东西握在拳头里,犹豫着,迟疑着,最后狠狠地塞进书包里,拎在手上转过身来。
我疑疑惑惑地问:
“妈,你拿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动了动嘴唇,茫然地抬起眼睛,似乎在说:“没什么,不过如此……”母亲领我到胡同口的小饭店,在窗前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两份肉丝炒饼,自己破天荒地吃下一份,看样子吃得挺饱。并不断地关照我说:
“别着急,孩子,慢慢吃,妈这回管你个够……还吃吗,要不再来一份……总算能叫你吃顿饱饭了……不枉跟妈走一场……妈对不起你呀,孩子……”
这是什么话,我似懂非懂,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怪怪的,如此磨叨。我留神听着,尽量跟她一样思索,可是根本猜不透她说话的意义。几天以来终于吃上顿饱饭,我身上有劲儿了,早已心满意足,我不清楚,也不想弄清她身上发生的变化,怪就怪吧。吃过饭,母亲说要出去散散心,这有什么可商量的,我当然愿意,整天躺在房间里怕消耗体力,都要憋死啦!
母亲没去邮电局打电报催款,领着我信步踱向天坛公园。
路过自然博物馆,我要求进去看看,母亲毫不犹豫答应下来,花2角钱买了2张门票。走进大门交过门票,就连个管理人员的影子都不见了。规模宏大的博物馆里没有其它参观者,只有我们娘俩在里面走来走去,肃穆空旷。早就听说首都有各种各样的博物馆,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应该到处看看,因为种种原因哪儿也没去。这是我头一次进国家级博物馆,满眼都是新颖惊奇,满眼都是光怪陆离。我走进树木掩映的原始部落,走进历史,走过几百万年,徜徉在人类童年的世界里了。犹如在夜的闪电中,祖母的祖母口头流传的往昔,一下子都照亮在我的身边。沉睡的地层和化石,稀奇古怪的鸟类,千变万化的兽类,都活灵活现起来。仿佛置身神话中,亦置身童话里,聆听先辈那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和他们一起渔猎、耕耘、畜牧,手舞足蹈地祈求苍天保佑,生生繁衍不息,体验生命的不屈不挠与宏伟壮丽!我特别震惊于巨大的恐龙化石骨架,顶天立地,昂首朝天,在它面前人类显得是多么渺小……
母亲冷漠地陪着我看来看去,脚步越来越慢,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辛酸。我好奇地问这问那,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所有的回答都莫名其妙。比如我问:
“妈,我以后也能做标本么,做苏雀的标本,要‘红肚囊’那种,给博物馆送来?”
“恐怕不能。”母亲的声音很低沉。
“为什么,北京没有苏雀,齐齐哈尔有的是呀?”
“没有时间了。”她的眼睛湿润了,轻微地叹口气。
“怎么会呢,明年秋天有的是时间。”
“也许……”
“妈,你说,人也能变成化石么?”
“现在不能了,我们都得变成骨灰!”
“古人猿的化石是怎么留下来的?”
“那是古时候……咱们走吧。”
“不么,我还没看够……明天还能来看恐龙么?”
“我没有明天了,要看你就今天看个够吧。”
母亲心事重重地看着恐龙,不再继续往下说,漠然的眼神无着无落,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兴趣索然,不再看下去,心想明天自己来一趟,仔细看看鸟类馆里有没有“红肚囊”。如果没有,说不定博物馆里能收下我做的苏雀标本,让北京的小朋友也开开眼呢。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5-03-14 06:50:54 +0800 CST  
《白土地》卷三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八章 泪洒天坛公园





傍晚,母亲花一分钱买了一张电报纸,仔细地斟酌着发出的字数。拍一个字花5分钱,标点符号算半个字,母亲要花最少的钱催款,措词又要有分量,否则无法达到目的。她踌躇了好长时间,毅然在电报纸上写下20个字:

“糖厂领导,再不送款,我和孩子跳楼。孙志刚。”

拍电报用去一元钱,我们再次分文没有了。母亲平静地对旅店服务台说:“我发回电报了,请再耐心等两天。”如今只有等待了。
后来,母亲含着眼泪对我说:艾平,怎么说呢……说实在的,要不为你们,我早该跟你爸爸去了,没有他,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当时真是鬼迷心窍,我可怜你爸爸,可怜我自己,特别可怜孩子。你们没有任何过错,却跟着大人受牵连,我为把你们带到糖厂有愧,也不想让你们受苦,可什么也改变不了。要能把你们送走就好了,又送到哪儿去呢……正是这种情况下,才使我加倍不安!我领你吃完那顿饱饭之后,活下来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消失了,交完钱,好像对自己生活中的全部牵挂都结了账,剩下的只有一件事要办妥,那就是去死。我只有一个念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不再用梦幻欺骗自己,一心想一了百了。前有困在北京,旅店撵我们走,身上分文没有;后有糖厂造反派威胁,若不回去就算总账……回去多挨几顿毒打倒无所谓,没法儿还欠款怎么办,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越往下想越觉得没有活路,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本想让你吃个饱一起走……你哭了,说姐姐妹妹怎么办?
我被你的警告吓呆啦,我疯啦,怎么忘了她们?一说起她们心乱如麻……是啊,我撒手去了落个清静,她们不得哭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再说我自寻绝路,也对不起你含冤死去的爸爸。我在送他去火葬场的车上就想死过一次,但我没死,发誓一定要把你们拉扯成人。我求你爸爸给我力量,活下去就有希望……从那一刻起,我决定无论碰到什么情况,受到什么样的打击都再也不想死了!
我问母亲,那你怎么给糖厂打电报说要跳楼?
我威胁他们,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我想开了,要活个样子给他们看看,我不死,看谁能笑到最后。坚信你爸爸总有一天会平反昭雪,让那些造反派都受到惩罚,不管经受多少苦难,除非打死了没有办法,也不至于走这条路……话说回来,你见过上吊的人到处买绳子么?那是他不想死,威胁别人。我也是,不给厂里施加压力,是不会痛快出钱的。电报打出去,大家都看到了,谁也不敢承担这个责任,再怎么说也是人命关天!
我们娘俩靠着开水又度过一天,像快要淹死的人等待着获救的最后一线希望。虽然我们知道,等待的时间越长情况就越糟糕,眼下别无选择,只能坚决地咬紧牙关一直等待下去……
第三天早晨,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糖厂学校的老师赵景新。母亲判断对了,造反派头头色厉内荏,生怕母亲带我跳楼让他担两条命的责任,马上派人到北京来把娘俩稳住,带我们回去再说。我欣喜若狂,总算能填饱肚子不再挨饿了。母亲又领我去过一次同仁医院,带回诊断书和一些药品,娘俩逃跑一样跟着赵老师登上返回齐齐哈尔的列车,再也不可能忍受比这几天更揪心的日子了!
我平生的第一次北京之行,就这样凄凄楚楚地结束了。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5-03-16 11:19:21 +0800 CST  
《白土地》 卷四 腥风血雨第一章 邻居们





1967年大年三十傍晚,我和母亲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里。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北风怒号,严寒刺骨。除夕之夜,糖厂大院家家户户贴着春联,鞭炮响个不停。人家都说,瑞雪兆丰年是难得的好开端,我们的家里却冷冷清清。姐姐妹妹为了省煤不烧火墙只烧炕,家里冷如冰窖,四壁冻满霜花,风在门缝里嘘嘘地叫着,玻璃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外面的积雪堆得比窗子高。姐俩蜷缩在被窝里不敢出门,头上包着围巾,嘴上戴着大口罩,只露出眼睛躺在炕上取暖,依然冷得要命。碗架上空空如也,甚至都没准备过年包饺子的肉。她们手里没有钱,连吃的饭都是东家一碗、西家一口送的,哪里置办得起年货。母亲搁下旅行包,生起炉子,打开地窖取出两棵白菜,忙活着放下面板和面,擀饺子皮,剁饺子馅。再穷也得过大年呀,她要给我们包一顿素馅饺子吃。
炉膛里的煤块燃烧起来,室内升起热气,有人敲门了。
吕大姨和蒋姨两家人披着一身雪花推门而进,身上全被融化的雪弄湿了,送来猪肉酸菜馅饺子、黏豆包、冻梨和瓜子。我们的家里顿时显得拥挤热闹,充满了人间的温暖和欢乐。
“孙老妹,我们给你拜年来啦。”吕大姨夫掸着身上的雪花,一进门就乐呵呵说。“欢不欢迎,不欢迎我们就回去。”
“请还请不到呢……快上炕坐,炕里面热乎。”母亲赶快打开炉盖又加了锹煤,让火烧得更旺些。炉膛里的火舌直往上蹿,发出“隆隆”的响声,天花板上映出一圈摇摇曳曳的光晕。
一铺大炕坐得满满的,炕上炕下都是人。蒋姨家的柱子、小丫、三磨、小子和我们家三个孩子挤在炕里面,大人们有的坐炕头,有的坐椅子。母亲介绍着治病的情况,一边给大大小小的客人沏茶,忙得不亦乐乎。
“小艾平的病好了就好,没打坏就是万幸。”吕大姨嘴角叼着支烟卷,盘腿坐在炕中间说。“孙老妹,你还愁啥,过年了,该笑……愁一愁,白了头,笑一笑,十年少。”
母亲搬个小板凳,忧伤地笑了笑,坐在大家的对面:
“吕嫂,我能笑起来吗……往后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
“孙姐,俺没文化,不会讲大道理。”蒋姨抽着鼻孔说,“俺从小没有妈,就知道一个理儿,俺那个爹既当爹又当妈,难是难点,不也把俺们几个小屎孩子拉扯大了……一咬牙就挺过去啦!”
“老蒋家,这话说得在理。”吕大姨夫坐在炕边上,两手按着炕沿,双腿搭拉在炕前,不紧不慢接上道。“你看我都得癌了,明摆着是个活着的死人,还活一天是一天呢。愁有什么用,不如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活个样子给他们看看……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于厂长在的时候,对我们老工人都不错,可他是厂领导整天忙,我们都不好意思到家串门……以后咱们就常来常往,有困难只管说,大家能帮就帮。”
“是啊,我家老头子说得没错,”吕大姨的嘴里喷出一串烟圈,“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哎,孙老妹,你咋不说话?”
“我不是不说,”母亲说,“是不知怎么感激你们,体谅我们孤儿寡母的难处……”
“感激个啥,难也得过,不难也得过……”蒋姨甩把清鼻涕,抬起一只脚抹在鞋底上。“就跟老娘们儿生孩子一样,别人都觉得难,难个屁,俺从没当回事,没等使出拉泡屎的劲儿,孩子就掉出来了……”
“你家生孩子像拉屎呀,”吕大姨瞪了她一眼,“有小孩子在,说着说着就下道!”
蒋姨大大咧咧地辩解道:
“俺说过不会说话么……”
“孩子们,别光听大人唠嗑,”蒋叔叔憨憨地笑着,挪动一下身子,把冻梨和瓜子推向炕里。“吃,吃……孩子们。”
蒋姨的大儿子柱子拿起个最大的冻梨,蒋姨一巴掌打掉:
“去,不许吃,给小艾平的,他有病。”
蒋叔叔火了,回手给了蒋姨一巴掌:
“你干什么都行,就是打孩子不行!”
“一人多……你就长脸,”蒋姨脸红脖子粗地连连回击,“看你敢打我,反啦反啦!”
蒋叔叔满脸陪笑,宽宽地撇开两腿,抬起胳膊挡着并不还手,任蒋姨打个不停。最小的女孩三磨不知道这是闹着玩,见母亲一个劲儿打父亲,小脸一仰哭开了。吕大姨夫一屁股坐在他们中间,隔开两口子道:
“行啦,吓着孩子……大过年的,谁愿吃啥就吃啥呗!”
三磨仍旧咧着嘴巴在哭,蒋姨真冒火了,气得把脸扭作一团,抹开眼泪和大鼻涕……搞得母亲束手无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吕大姨拍着自己的脑门岔开话头,连连咳嗽着说:“你们不说吃我差点忘了,看这脑子!”她走出外屋端进一个小盆,变戏法似地拿出一大把冰棍。“来呀孩子们,过年了,大姨一人送你们两根冰棍吃。”
孩子们拍着巴掌欢呼:
“啊,奶油冰棍!”
人人都笑起来。吕大姨夫又拿出几个二踢脚,一挂鞭炮,到外面放起鞭炮,我家院里的爆竹声和糖厂大院的响声连成一片,火树银花将窗户都映红了。母亲强作笑颜,拿出父亲留下的茅台酒招待大家,暂时忘却无尽的烦恼。父亲过去一买酒就成箱搬回家,像东北人一到冬天就买回半扇猪,一直吃到解冻时一样。父亲去了,家里没人喝酒,还有大半箱茅台摆在写字台底下……火苗在炉膛里旋舞着,屋里烟雾弥漫。大家吃过饺子、黏豆包,孩子们啃化开的冻梨,嗑香喷喷的瓜子。大人们讲着逗人的笑话,抽起卷烟喷云吐雾……我们就这样,一起度过了第一个没有父亲的苦难的春节!
楼主 于艾平  发布于 2015-03-17 10:02:00 +0800 CST  

楼主:于艾平

字数:230793

发表时间:2011-01-21 21:5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7-01 17:53:4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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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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