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被爱情忘却的山村

这阵儿,甘老爷子不知被什么给撩拨了心事,竟然拉了正在看书的小六子,来到院子里,要小儿子跟他一起唱几支小调。
“山沟沟里的花儿不要采,
月亮仙子下凡来。
仙子下凡来做啥?
她看见野花就要采。”
“爹,这算什么歌呀?”小六子听完这歌,以为词太简单,老腔调,便不屑地说道。
甘老爷子正唱得兴起,却被小六子打断,便有些恼怒,转过头来,呵斥道:“你懂个屁!我年青的时候就这么唱的,这石坪沟十里八乡的,有谁不知道我唱歌的本事的?这些歌,当年可是让好多姑娘欢喜哟。”
“现在谁还唱这种歌,老掉牙了。我哥,也唱?”
“你哥他?他唱歌,老天爷都要下凡来。他跟你小子一样,打屁都嘣不出响声来,尽是臭气。你好好听,好好唱,不要乱说。来,跟我一起唱!”甘老爷子调了一下弦,干咳几声,随即便唱道:
“哥哥打嚼过平州,
妹妹坐轿心里愁。
要问妹妹愁什么?
爹娘落在山后头。”
小六子不明白歌词中的意思,也对这些老一套的东西不大感兴趣,但见老爹那摇头晃脑的尽头,粗哑苍凉的的声音,他很快就被感染了,父子俩一起唱着,望着天上灰暗的云团和明亮的月儿:
“山里的月亮明晃晃,
哥哥对着月亮唱,
唱得月儿苦悲伤,
唱得月儿变了样。

你打夯的打过了山冈,
你做梦的做到了天亮,
妹妹你拉紧哥哥的衣裳,
哥哥日里夜里把你想得慌。

想你的情人还有谁?
想你的泪花儿成苦水;
冷天里山上霜重重,
哥哥等你快快回。”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5 11:59:31 +0800 CST  
注:“哥哥打嚼过平州”中的“嚼”应为“轿”,特此更正。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5 12:01:32 +0800 CST  
“爹,这些都是情歌呀,你年青时就只唱情歌?你为了谁要这么唱?听你唱,牙齿都要给酸掉了。”小六子将这些词儿兜了个遍,偏过头来,问甘老爷子。
这回甘老爷子没有作答,他被自己的歌声所感动,被那些过往的旧事故人所牵着,竟忘记了周边情景。只见他左手扣弦,右手拉弓,深情地唱道:
“一个年头一个冬,
哥哥被窝里做痴梦;
从春天夏天秋天走到冬哎,
哥哥心头虫虫拱。”
阿正默默地坐在台阶上,听着一老一少的两个人不大谐调的声音,心轻轻地随着那声音跳着。她想起甘四以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却怨他在当年为什么不这样唱情歌,一首接一首地唱给她听,即使她听得入迷,听得发困,睡去,他还是在唱,一直唱到她醒来,唱到他们一起老去,一起死去。她没见过甘四的娘,就是她的婆婆,自然就从未当着甘家人的面叫过一声“娘”,但她想到一个被陌生而动人的情歌迷住的人,和一个从不曾唱过歌的人都离开了人世,她心里立即便酸楚不已,就低了头,悄悄哭了起来,任泪水一颗一颗地掉在地上。
小六子看见了阿正,忙用手肘碰了碰甘老爷子。甘老爷子停止拉琴和唱歌,回头看了看正低着头的儿媳妇,感到一种火辣辣的激情之后立即如潮水般涌上来的难看和不安,那可是儿媳妇,一个孤独的女人,说穿了,就是一个寡妇,年轻貌美的寡妇。
但小六子没有历经世事丰富的人那般想得多,想得透彻,也因为正唱得欢,便叫了她道:“嫂子,你也来唱吧!”
阿正吃了一惊,慌忙中用衣袖揩掉泪水,抬起头来,勉强笑着说:“你们唱,你们唱吧,我听着呢。”
甘老爷子不小心碰到了琴弦,后者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他迟疑了一会儿,便不再打算再唱,把琴交给小六子,说:“今天就到这里了,不拉了。你拿进去给我锁好。”
小六子看了看阿正,又看看满脸凝重的甘老爷子,极为不解地接过胡琴,顺手拉了一下弓,胡琴又发出刺耳的“嘎嘎”声,像叫春的蛤蟆在山谷某隐蔽的角落发出求偶的叫声。甘老爷子使劲地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他才住了手,飞快地跑进里屋,将胡琴锁好了。甘老爷子没有再看阿正一眼,他一声不响地走到院子外面去了。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5 12:06:21 +0800 CST  
甘老爷子晚上突然想拉琴唱歌的雅兴,全来自于他白天在他死去的老婆坟前坐了很久,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拐到那片看起来慌草丛生,连路都极难辨认的坟地里去。自从甘四死后,他就经常想到那个可怜又苦命的妻子,实在想不通了为什么灾星厄运总是不偏不倚地降落在他甘家人头上。他坐在妻子的坟前,想问问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是老天爷没有长眼睛,还是她变成厉鬼,从阴间回到人间,找到自家人,兴风作怪?可作为死人的妻子终究不能回答他。他只能呆呆地,像一块木头,一个活着的死人一样,坐了很久,坐到屁股发麻,脊背酸痛,眼前发花。回到家中,见到来家访的秦老师,虽然感到极为唐突,但毕竟老师的造访,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了。虽然他听到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老师夸小六子有出息,但那种短暂的因为儿子而涌上心头的幸福和老师的话,怎么也冲不走积郁在心头的悲哀和痛苦。晚上,阿正和小六子在厨房里忙着,他走到院子里,看到空空的天上挂着的那轮月亮,哀伤又迅速涌上心头,他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便拉了正在看书的小六子,就叫上他,拿出自己已经多时没拉的二胡,也忘了儿媳妇是一讴歌寡妇,不久前才死了男人,便坐在妻子经常样晾晒东西的那块长条石上,一边拉着二胡,一边唱起了年青时的情歌。那一点往事的欢乐已经不再回来,他也只能一个人对着山野和天空这么唱。或许还有一个儿子陪着他,但他失去妻子的心终究不能真正圆满起来。他知道今夜的月亮去了,日后还会有再次出现那个不新不旧的月亮,照旧照着他和他妻子的坟墓。但他的青春和爱情却不能像月亮星辰一样再度出现。他虽然深情地唱着,但极为清楚他的情歌已经支离破碎,不再如青春时节那般圆润丰富。而他如此痴情如返老还童一般地吟唱,同样伤了另一个年青人的心,那个人就是阿正。当他终于明白这点的时候,他的回忆除了带给他伤感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而那个年青女人在她公公的歌声里同样回忆着自己逝去的人和事,让泪水来冲洗内心淤积的痛苦的沉渣,让寂寞来装璜生活,慢慢地,一切都搁置在内心最隐秘的地方,爱情和心事都闭塞起来了。
这些,对于小六子来说,确实懂得太少,尽管他已经年满十六岁,却仅能在放下书本和停止劳作,或躺在床上发呆时,在想念母亲和哥哥的时候,忍不住流下眼泪,对未来怀着一丝担忧和恐惧。可在阿正眼里,他只是一个少不更事,不懂得男女之情的孩子,她的痛苦,也只有甘老爷子知道。
夜沿着山谷缓缓地朝深处延伸。
阿正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里,在灯下呆呆地坐着,本想这般哭哭啼啼的,总不是办法,被人看见反招他们笑话,却仍然控制不住情绪,泪水又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便一头扑倒在床上,继续哭着,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
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5 12:08:31 +0800 CST  
稍后继续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5 12:08:59 +0800 CST  
@苏苏苏苏瑜 2017-12-05 12:33:30
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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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支持!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5 12:46:43 +0800 CST  
小六子从门边探出一个黑黑的脑袋来,朝屋子里反复看了好一阵子,然后将脑袋缩了回去,对身后的甘老爷子说:“嫂子睡了。”
“那——,算了。你睡你的去吧,没事了。”这是甘老爷子的声音,像黑暗一样从门外流进了阿正的屋子,使屋子里的煤油灯光显得更加昏暗。
父子俩说话的声音将阿正惊醒,她赶紧下了床,用衣袖揩了揩眼睛,拉开了电灯,朝外面叫道:“是爹吗?爹,有什么事?我还没睡,你进来吧。”
小六子说了一句:“嫂子没睡!”然后猴子一般跳到院子里,迅速消失了。
甘老爷子干咳了一下,推开门,嘴里叼着一根旱烟,走了进去。他站在门边,四下寻找着凳子或别的可以坐的什么,并没有朝阿正看,后者显然对他深夜到来感到惊讶,一时也不知道是站着好,还是坐着好。
“爹,你坐,你坐!”阿正给甘老爷子拿来了一根凳子,放在他面前,自己磨蹭了片刻,在在床边坐下泐,眼光却放在灯光下那快地面上去,仿佛她的眼光和眉毛都被牢牢地粘在地板上。电灯是最近两年才有的稀罕物,山里人晚上还是习惯点油灯,也有节约电费的意图。因此,如果不是甘老爷子到来,阿正是不会将电灯打开的,在靠近床的一张当年娘家作为嫁妆送给她的那张精致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灯瓶里的油已经不多了。由于燃得太久了,灯芯上端积了几点硬东西,一会儿“噗嗤”一声爆炸开去,灯似乎就显得更亮了一些。
两个人都沉默着,许久都没有人抢先开口,似乎不是话压在肚子里,实在不好开口,也好象是为了礼节,等着对面的人先说。甘老爷子“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很响,那严肃的样子加深了阿正的疑虑,她从地面上将目光移动到煤油灯上,想将它吹熄,但又觉得不妥,便缩了手,嘴巴也闭上了,便不再看灯火,又继续看脚前面那快地面,甘老爷子呛人的旱烟直往她鼻孔里钻,一直钻到心肺里去了,她就觉得非常的难受,尽管控制住了咳嗽,但呼吸却显得非常艰难。
末了,阿正忍不住了,她动了一下身子,对甘老爷子道:“爹,你有,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甘老爷子这才抬起头来,脸上依旧显得严肃,甚至是死板,没有笑意,也没有忧愁,有时平淡得像夜里的空气,有时死板得像一块洗衣服的石板,但如果仔细看去,它又显得非常复杂,深沉,就像外面的黑暗,深不可测,你怎么也无法猜透。大抵所有平静之物,要人明白其中奥妙,实属万难。甘老爷子朝地上啪地吐出一口清口水,在脚上磕掉烟灰,然后缓慢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儿媳妇,之后垂下了眼皮,说:“今天晚上……”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5 23:54:20 +0800 CST  
“爹唱得可好呢,真是好,我都听了好久……我们这里,就数爹你唱得最好,没人比得上。”阿正心里窝着一团黑压压的疑问,迷惑得她说话都极为吃力,难道这老头子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老朽,却在晚辈跟前唱情歌,感到是很丢人的事情吗?
“好什么呢?都是过时的东西了。但好久没这样唱了,今天晚上喉咙发痒,一痒,就唱了。想起甘四他娘了,就忍不住唱了几句,唉,让你觉得好笑了。”甘老爷子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完这几句话,但他脸上,依旧毫无表情,或者说是因为过于按捺住内心的活动,而使脸面显得很死板。
“爹,你这是哪儿的话?你想唱就唱,能唱就唱,有什么呢?我过去也听该这样的歌曲,可好听了,只是甘四……他……我可不会。”阿正说,心里却想,做老子的会唱,儿子却不会,奇怪得很,有什么可说的呢?死去的是甘四的娘,难道就不是我的娘吗?这做老子的怎么说话呢?见外了不是!嘴上却说,“往后爹你想唱就唱……”
“唱了人要心酸……”甘老爷子叹息了一声,眼睛却望着别出,仿佛在对着黑暗或黑暗中的看不见的东西在说话。
“……”
“我已经叫小六子把琴给锁起来了,今后不能再唱了。”
“爹,你……这又是何苦呢?为什么要锁起来?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呢?六子,我,我们都喜欢听。”
“唉,我是担心,是怕……”
“爹,这个家没有外人,唱个歌什么的,有什么呢?你还担心什么呢?”阿正感到很别扭,不仅仅是因为老头子锁琴的事情,即使这么说话,在平时,她都有些别扭,时下又多了一点伤心,自己到甘家来做儿媳妇已经两年了,可这个当爹的却有意无意地将她当成了外人,尤其是在男人死了之后。她有些想不通,本打算不再去想,可越不想,偏偏想得更加厉害。要是甘四不死,情况可能会好些,想。
“不是把你当外人了,要是把你当外人了,我就不和你说这些话了。你听我说,甘四命不好,死了,不在了,这个家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你也是看见的,人呢?是饿不死,也富不起来,半死不活的,好歹能挪着活,可就是苦了你了。天下当爹娘的,哪个不疼儿子女儿的?但现在儿子却没有了,怪不得谁,即使要怪,也只能怪咱们甘家命不好,本想儿子成家了,就有了好日子了,可谁想到……让你吃苦受罪,我们都不好受。”甘老爷子终于说出了他心里的话,脸依旧朝着别处,仿佛那些听他说话的黑暗和黑暗中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摸他的脸,被他的话所触动。
阿正低下头,打断了甘老爷子的话:“爹,看你又说到哪儿去了!人是死了,可我终究还是你们甘家的人,死是你们甘家的鬼,谁也怪不着的,你别这么说了!”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5 23:55:14 +0800 CST  
“不说出来,我心里堵得慌。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肯道出你的真心话,可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这人间事,我也算是看的很清楚的……你也别怪我这个老东西,今天来,也是想给你掏掏心窝子里的话。想想,一个女人家家的,怎么一辈子守活寡呢?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我管不着,但咱们甘家的事情,我还是能担待的。这两年你已经对得起甘四,更对得起我们甘家,要说欠,也只有我们甘家欠你的,我说的可是实心话。过去你们女人活得累,活得不是人那活法,现在,可不能这样了,让我这个当爹的看着,都不好意思活下去了。你可别把我的意思往歪边想去,不是撵你走,这里可真是你的家。但看着你在我们甘家受罪受累,我们一家老小实在没脸见外人,更无法见你。再说了,你还年青,有的是时间,山里山外比甘四好得多的男人,都是……你总不能就这样一个人苦巴巴地过一辈人吧?听我的话,今天我就把意思说明白了,你好好想想,啊!”
“……”阿正使劲地抑制住泪水,可那些伤心的液体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之后,还是掉了下去。
“听我一句话,啊!这日子还长着呢,外面还有比我们甘家更好的人家,一个女人家家的,总要有个依托,,总得有一个窝,才算过日子。你听我一句话,再好好想想,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什么时候想明白了,用得着我这个当爹的,你顺便告诉我一声。”
“爹,我……爹,你可别这样说,我不爱听,你可得想想甘四……”
“甘四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是不可能再活转来的,你也不可能这样一个人活下去吧。他死了快一年了,你的夫妻名分虽然还在,但你已经尽到一个妻子的本分和责任,完全可以离开我们甘家另寻人家了。我也常想起甘四,他是我的儿子,不想他,是假话。但他毕竟死了,再想也没有用了。但你还在为他守活寡,没日没夜地惦记着他,他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死,也会安心的,会闭眼的。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你一个人就这样在我们甘家这样活一辈子,他就是死一回,也不安心啊。”
“……”
“甘四对不住你,如果没有那个怪病,他怎么会天已经黑了还在黑咕隆咚中打石头呢?这是命,都是我们甘家的命不好。他亏欠了你,自己却一个人撒手去了,丢下你,这让我这个早该下地头去生蛆的人不好过,想想,怎么说也该偿还你。其他的你可以不听爹的,但在这点上,比可一定得听我的,不然,我活着也不是滋味。”
“爹,你可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才真难受呢。我不怪甘四,人活来死去的,哪能没有个毛病闪失?我知道他疼我,可我却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去报答他。他有病,本来应该让他去医治的,但他没有去,死活也去,赌气似的进了山谷。我没有好生劝劝他,怪我。”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5 23:56:59 +0800 CST  
“他得那个怪病,说不出口啊,怎么能说得出口呢?他人虽说好,可人脾气犟,谁都拿他没有办法,小时候他就是那个样子。我们甘家祖上都没有人犯过那种怪病,他反倒得了,是受不了了,连我也受不了。就说花钱去医吧,能花上千儿八百的不说,医不好不更连累了你吗?他还年轻,面子上过不去的事情,想不通。”
“……”
“你娘家已经来过几次人了,虽然他们都没有明提那个意思,但他们会怎么看我这个当爹的?外面已经有人在嚼舌头了,说我把你关起来,拉着你不放,要你一辈子为我儿子守寡。这些话我都不在乎,不会放在心上的,但你。。。。。。再说了,小六子已经快成人,我还可以指望他支撑甘家这个门户,甘家不会绝种的,你放心地走吧。我们甘家能偿还给你的,仅仅只有这一着了。”甘老爷子说着说着,就动了情,脸上也生动起来,抹了一把清鼻涕,赶忙侧过身子,在烟锅里装了一锅烟丝,抖抖地擦燃火柴,又抖抖地点上了。
“爹,咱们不说这个了。你一定要六子念书,把书念完。甘死什么都没学成,吃了大亏了,现在我们家只巴望六子日后能有出息。”
“这个我知道,劳你常常挂念六子念书,这小东西,比他哥用功,也懂得一点书礼的。不过,就是他今后有出息,也是甘家的人,唉,现在我也只能指望他了。”
阿正真起身来,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给甘老爷子端来一碗凉水,放在甘老爷子面前的桌上,然后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甘老爷子见阿正不说话了,心里又七上八下的,不明白她在想什么,自己也不好再开口,只是把烟锅抽得更响。
阿正闷闷地坐了一会儿,便对甘老爷子说:“爹,时候不早了,你早点睡去吧。”
“我的话……”
“让我想想……”
甘老爷子站起来,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去了,将很多东西留给了阿正。她默默地望着那盏摇曳的煤油灯,又看看昏暗的电灯,心又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刺疼了。她将电灯拉上,让煤油灯亮着,然后睡了下去。她想到哪个男人同自己在这张床上所做的梦与是亲笔感,地就仿佛沉陷下去了,沉到一个陌生古怪的地方,而她自己却再也没有做这样的梦和事情,她的心经常便同那灯光一样摇曳起来,没有个定着,所有不能理解的东西就像那灯光一样轻轻摇着。她想把心放到那灯火上去,却终不知道究竟能放到什么地方去,她也不能从既已成现实的这个地方走开,如果她离开了这个地方,她是再也想不到这样的梦和事情,那样的日子,会在哪一种情景下张开呢?
可她思绪不再是凝固不变了,是甘家的人,却不一定要死死守住这个地方,但男人又终究是女人的依靠,让她割舍不掉。她为死者哀伤,也为活着的人呼喊几声,同样地,在灯火摇曳之中,她被一种密如如筛眼细若雨丝的矛盾多纠缠着,久久不能入睡。

(本卷完 稍后继续)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5 23:58:01 +0800 CST  
感谢阅读、支持纯文学作品。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6 17:17:03 +0800 CST  
未完待续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6 23:48:11 +0800 CST  
第三卷

日子去得很快,转眼便是来年的开春,经历了一个阳光极为稀罕、雾气重重和阴雨不断的冬天之后,石坪沟暖和了起来。
阿正终究没有从甘家走开,回到娘家,或另找婆家。死了男人的女人,要想尽快解脱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的女人想不开,虽然不至于寻了短见,但一辈子大抵就毁了,只有那些为数不多的女人能想得开,迅速安排好新的生活。阿正虽然仍然在心有念念不忘她的那个死鬼男人,但脸色却日渐红润,精神也比开春前好多了,笑意也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脸上,人也就有了结婚前的神韵,显出美丽来了。甘老爷子是个明白人,见她不再伤怀,一块悬着的石头才落到肚子里,但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就越觉得欠着阿正什么,尤其是阿正越来越摆脱男人死亡的阴影,过得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时,他反倒不踏实起来,久了,就成了他生活里的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和心病。
这天,阿正正在院子外面的竹林中用一支甘四在世时做的竹筢捞竹叶也一张张宽大的笋壳。竹叶本长绿没,但一年四季也会掉落不少在地上,很快就会干去。年幼的笋子在成长过程中,漫漫将包裹在外面的一层笋壳挣开,然后掉下,与叶子一样,可以做柴烧。
正当阿正忙个不停的时候,听到竹林外面传来一声连笑带叫的声音:“阿正姐!”
阿正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声音又穿过竹林钻了进来:“阿正姐正忙哪!真是勤快人!”
阿正抬起头来,听出是隔着水沟那边杨家二妹的声音。石坪沟是本地最大的一座村子,被这片竹林隔成了三块,二妹家处居中那一块。虽然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却不见人,连影子都没见到。阿正缓了口气,低头继续去做啊。突然,“啪”地一声,一样东西砸在阿正脚边,她一看,是一块烧熟了的红苕,已经被摔得稀烂,烂块是散发着香味的苕肉。
“嘿嘿!”二妹从她家摆满了红苕藤的、用一块块石头垒成的墙上露出头来,笑兮兮地着望着吃惊不小的阿正。
“还藏呢,我早就知道是你。”阿正停下来,也笑了,“是烧好的红苕啊?都摔烂了,吃不成了。再来一个呀!”
阿正正感到肚饿,心想到午饭时间尚早,见到烧红苕,自然就更觉得肚中空空了。她见红烧已经破烂,无法吃,有些遗憾和心疼,就叫二妹再来一只。
“想吃?没了!”二妹调皮地吐吐舌头,歪着脑袋,笑着,见阿正失望的样子,立即又于心不忍起来,说,“看你那可怜相,班房里放出来似的,没吃过东西呀?真的想吃?”见阿正点了点头,就说,“那你等着!”说完,那只小脑袋立即在墙头消失了。阿正想,只有等到开午饭了,便忍着饿,继续忙活着。但不一阵工夫,二妹就从她家院子里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很大的红苕,由于红苕很烫,她一边朝红苕吹着气,一边将红苕在两手之间交换着滚来滚去,一边飞块地跑进了竹林。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7 19:25:27 +0800 CST  
“你真饿了,还是假饿了?”二妹站在阿正跟前,将红苕放在身后,却被烫得叫了一声,赶紧拿出来,在两只手上滚来滚去。
阿正说:“真是吝啬,一只红苕,就那么稀罕?不给吃就算了。”
“那,我们各吃一半吧!”二妹说。她把红苕递给阿正好,后者立即将它掰成两边,一边吹着气,一边将另一半交给了二妹,另一半留给自己。两人一边吃一边呵呵地笑着。
二妹其实仅比阿正小两岁,却因为她生来大大咧咧,性子泼辣刚烈,说话时经常在话里放一把刀片,做事又不大顾及后果,即使顾及后果,也是草草了事,因此直到最近才找到婆家。她原以为自己这般大气爽朗,男人们肯定喜欢的,但她委实不清楚,男人们喜欢和她这样的女人打闹,但绝不会爱上,并结为夫妻的,充其量是喜欢,做朋友,而有点城府,稳重,甚至有点心机的女人,则容易受到男人的亲睐,那可是一门学问。她头发没有阿正的一头乌丝那样黑,被人羡慕,而是有些发黄,很细,编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发梢总是要用两根红布条拴着,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遇到她兴致高,兴奋的时候,走路不是走路,而是在小跑或跳跃,那两条辫子就张扬起来,红布条极为显眼。她是圆脸型,鼻子也圆,加上一对滴溜溜转得飞快的山杏子眼睛,眼眶上面粗粗的极似男人的浓眉毛,一只说话时快如疾风如连珠炮的嘴巴,使很多山里男人见了就想和她一起玩,开玩笑,说一些男女身体之间的笑话,如果是性子软弱的男人,见了她,便有些心怯。虽说山里人找老婆先看的这个女人有没有一副好身板,一身好力气,或者人品如何,动不动孝顺等,虽然二妹各个方面如果不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基本上是过得去的,但很多男人,即使是上了一点年纪的光棍却依旧不敢对二妹问津,甚至不敢靠近。他们往往会在心头嘀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日一次两次,倒没有问题,但要当婆娘嘛,嘿,谁知道她以后会怎么样,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于是,二妹就一日一地自己捱着,慢慢就成了老姑娘。但她不与别人好,却偏偏与阿正极为要好,她一见到阿正嫁到甘家,就觉得阿正好看,不妖冶,对人和气。于是,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拢在一起就唧唧喳喳个不停的姐妹,一个温和,一个泼辣,二者各缺了对方所巨头的,交往正好可以互相弥补。阿正有次还当着甘四的面说,以后没人要了,就跟二妹这老姑娘过日子。在甘四死后,也只有二妹能跟阿正拉上话。当她脸上再次出现笑意的时候,她也就爱跟二妹说话。
没一阵工夫,两人就将红苕吃完了。、
二妹抓起一把竹叶,将手上的灰土胡乱揩了,说:“阿正姐,你闷不闷,慌不慌?你一天到黑都这样,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阿正笑了笑,笑得很好看,连二妹都经常被这张好看的脸搞得忿忿不平,大叫老天爷不公道。阿正说:“我慌什么?倒是你好象不慌神了,急着嫁人呢。”
二妹揪了一下阿正的臂膀,后者痛得往后退,还一个劲地告饶。二妹说:“叫你乱说,叫你乱说,我揪掉你一张皮!”
阿正连忙说:“哪有你这样子真揪的?哎哟,你那把力气,比你甘四大哥还大。”
二妹说:“你家甘四算老几?敢跟我比?”二妹腰一插,“我一根小指头就戳翻他,你信不信?唉,可惜他死了,我在这里这样说,他肯定在阴间骂我占他死人的便宜,我不是随便怎么戳就可以戳翻他的么?”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7 19:26:02 +0800 CST  
阿正不喜欢那个“戳”字,总跟甘四那东西找她身子某部位时联系在一起,脸就有些发烧,急忙说:“二妹呀二妹,活该没有男人亲近你,你乱说什么呀?”
二妹说:“我乱说什么了?没有男人亲近,我还不是活着吗?刚才你还说我嫁人呢,他们那些臭身子臭鸡巴的男人,不是有一个看上我了?”
阿正用竹筢使劲在地上划拉了一下,说:“越说越没规矩了,别人听见笑死你。”
二妹说:“懒得跟你说这些,你真是没出息。哎,阿正姐,明天是端午节了,跟不跟我到县城去玩玩?”
“端午节就端午节,年年都照过。县城里有好玩的?又不是自己的,去了还不是遭人白眼,还不如在家睡大觉。”阿正认为县城离山里太远,人生地不熟的,去了肯定被人笑话,实际上她真还没去过城里,没有具体的见识,印象中的城市是天上宫殿一样,神秘,冷漠,遥远,繁华,她连想到没有想过去看看,更不用说玩了,因为那地方离她的生活实在太遥远了,根本就不属于她。
“哎呀,这你就外行了,土一个啦。县城不是你的,也不是哪个人的,怕什么?县城里有宽敞的马路,房子好高,好多,又气派,还有你数一辈子也数不过来的汽车,还有人,哎呀,到处都是,我都看不过来了,那些脸就好象装在肩膀上的冬瓜,转来转去的,谁都不搭理谁,没人敢欺负你。再说了,只要你有钱,什么东西都可以买,还怕别人笑话你?在城里,钱能把你阿正姐带到随便哪个地方,要多爽就有多爽。买了东西,还有吃的,哎呀,那些东西我可是,嘿,不说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又多,又好吃,还有外国人的东西,妈呀,好吃得很。就算你不买什么,就算到处玩,你也玩不过来,看一辈子都看不完。你天天躲在家里,除了山,还是山,以后你就跟山一样死板了。我带你去玩,怎么样?”
“随便你怎么说,都成,反正我见过。我知道,”阿正见二妹一刻不停地吹嘘城里的好东西,越发觉得玄妙,就越发不相信,也不大服气,真有那么好?自己真的就那么土,不值钱?其实,即便在听了二妹吧唧吧唧了那么多,县城及其他城市对她来说,依旧是一片模糊,一个抽象的东西,“城里肯定错不了,好着呢,好得不得了。”
二妹立即抓住阿正的膀子,说:“那明天我就带着你,出一次山,玩他一天,这才叫值。听说明天还要舞狮子耍龙灯放火炮,河里还有龙舟比赛,可热闹啦。”
“耍狮子龙灯和放火炮,不是在夜里才做的事情吗?”
“哎呀,哪有那么死板?现在白天里也有,只要有人出钱请他们,随时都可以演。即使没人请他们,可明天是端午节,他们自己都会跑到街上舞狮子耍龙灯。你不信的话,明天你跟我去看了就知道了,好看,真的好看。去吧,啊?还有龙舟赛呢,人可多了,又热闹,锣鼓喧天的。去吧,阿正姐,你整天都呆在这山沟沟里,什么山呀,树呀,你还没看够?你不去看看,你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
阿正被说得有些心动,觉得二妹说的确实有道理,自己都嫁人了,却还没去过县城,这是怎么个活法啊?但她很快又觉得自己出去倒是可以出去的,就是不好将此事告诉甘老爷子。她想了想,便对二妹说:“我晚上再找你!”
支走了二妹,阿正心里全装着城市里那些被二妹吹得神乎奇乎的稀奇人稀奇事,觉得应该去看看的,但她越这么想,越容易立即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立即将那些想法全盘否定,理由是,一旦她出去了,哪怕仅仅是一天,都会遭到村里的笑话的,说不定有人趁机会说她待在甘家,没有再找男人,仅仅是做给别人看的,到了某个时候,她就会屁股一抬地走人,到县城里去吃香的喝辣的。但她迅速又被陌生而又繁华的城市所吸引了,想,城里的水好喝吗?城里的楼有咱们这里的山高吗?城里是不是也种着像石坪沟一样的竹子?城里的男人比得上甘四吗?城里的外国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吃的饭菜和咱们一样?等等。她自觉慢慢地回到做姑娘的时代,心底里竟然还有这般天真的想法,不觉心脏咚咚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脸上又一次感到发热了。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8 16:36:16 +0800 CST  
晚上,阿正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为了节省电灯费,她只点着没有灯,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给小六子缝补衬衣。二妹悄悄地溜进来,将阿正吓了一跳。
二妹左右环顾了一下,说:“怎么回事,你们甘家好象真的干了,没人了?”
阿正又好气又好笑,白了二妹一眼,说:“怎么没人?我不是人,是什么?没有人住这里,你怎么会来?再说了,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二妹说:“看你想歪了吧,我可不是你阿正姐不是人,我是说好象。”
“你那张最嘴巴,就是欠抽!”阿正笑道。
二妹妹一屁股坐在床上,将木床弄得嘎嘎叫。她在床上东找西翻,只顾自己忙活,也不看着阿正,问:“哎,你想好了没有?”
“想什么?”阿正也不抬头。
“哎呀,你是什么记性呀?进城玩去呀!白天就跟你说了的,怎么就忘了?老太婆一样。我一个人去不好玩,陪我去吧。想了一整天了,该想明白了吧?”
“我就是想不明白。”阿正仍然在小六子的衬衣上忙着。
二妹急了:“不就是出山,到县城玩吗?要想那么多呀?你这人真是烦!”
“你要是烦了,就自己去,找别人去,找我干什么?”阿正说。
二妹赶忙拉着阿正的手,这么一动弹,阿正措手不及,针扎在手上,痛得嗷嗷叫。二妹等她平息了,才说:“就找你,看你怎么办!”
“我不想去!”阿正虎着脸,故意赌气似地说。
“不去?你,什么意思?说不去就不去了?”二妹瞪大了眼睛,有些气急败坏的架势,“不去拉倒!”这样一生气,两手就在阿正的床上和针线篮里随意地翻着,无意中在枕头下翻出一件男人的衣服来,看起来已经很旧了,也有一些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补丁也是一针一线,缝得严实,一看就是细心之人的手艺。二妹妹大惊小怪起来,嚷道:“哟,我还说呢,怎么就不想出去玩了,是半夜三更回娘家,想起了,原来是枕头底下藏着一个男人哪。这是谁的衣服?你怎么放在床下?你还穿呀?”
阿正见状,脸色立即变了。她劈手从二妹手中夺过衣服,将她推出门外,说:“你嚷嚷什么?怕别人听不到吗?好好,好了,天不早了,你先回去,我明天早上叫你。”
二妹反身靠在门上:“你不说清楚,我今天就不走了。”
阿正没好气地说:“你再不走,我可真的生气了,不和你去城里玩了。”
“真的?”二妹高兴地跳了起来,然后像一只兴奋的母兽一样,跑了出去。
阿正捧着那件被二妹发现的衣服,陷入了迷茫之中,就像身边的黑暗,一点一点地将没有灯光吞噬,让一切都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那衣服是甘四被山上滚落的飞石砸死时穿在身上的,说干活时没必要穿好衣服,便穿了这见打了几块补丁的衣服。他死后,阿正不知怎么,心上却生着气,男人的其他衣服,一些给了小六子,小六子不能穿的,就给了一个叫花子,只有这件,她舍不得给别人,洗得干干净净,一直放在枕头下面,一想起甘四来,就拿出来,一面看,一面将它按在胸上,或者闻个不停,一面幽幽地哭,仿佛那衣服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男,她正伏击在他胸上撒娇,或哭泣。现在,它让二妹给翻出来了,又刺疼了她的心,她轻轻地亲了一下衣领,再仔细折叠整齐,然后将它锁进箱子里去了。
阿正刚刚把衣服放好,正要继续缝补小六子那件衬衣,小六子就推门进来,把一张面值十元的钞票放在她面前的衣服上,说:“嫂子,这是爹给你的。”
“给我的?给我做什么?”阿正吃惊地问,她不明白甘老爷子怎么突然要给她钱。
“爹听说你要到城里去,怕你没钱,就叫我把钱给你。”小六子解释道。这个小男人站在阿正面前,俨然一个大人,只有仔细审看他脸,才能看出一点稚嫩来。他的块头跟甘死相近,看样子,有超过甘四的势头。
阿正把钱放到小六子手上,说:“你告诉爹,我有钱,你还是拿回去,叫爹自己留着花吧。”
“不,爹说了,要你务必收下。”说完,将钱重新放在阿正跟前,转身欲走。
“六弟!”阿正叫住小六子,再次将钱放在他手里,说:“那你把钱拿着,就算是嫂子给你的,你拿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什么东西,找不到买的,买几本书看也好,啊!但你不能告诉爹。拿着吧。”
“这是爹给你用的,说你还没去过县城。我不能要,你还是拿着吧,不然爹要骂我的。”小六子坚持着把钱还给了阿正。
“六弟,嫂子平时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次就算是嫂子给你的一件礼物吧。你听我这一回,啊?”阿正像对一个小孩子说话似的,使小六子左右为难。
阿正见小六子还要说话,推辞不已,便说:“天不早了,你念书也辛苦,早点休息吧。见了爹,你就说我收下了。快回去吧,啊?”
小六子还想说什么,阿正却不让他说,叫他赶紧回去休息。
当小六子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又叫住了他,说:“你这件衬衣,我马上就补好了,还差几针,你等等,马上就好。”说完,飞快地拿起衣服,将最后几针完成,打了个疙瘩,将线咬断,在空中甩了一下,说:“好了,你拿回去吧,明天就可以穿着上学了。”
小六子眼睛里闪过一种温和的光芒,然后走了出去。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8 17:03:03 +0800 CST  
阿正将门关上,在屋子里站了片刻,突然感到一丝茫然和疲倦,便坐到床上去,发起呆了。
这是阿正第一次走出大山,到县城去玩,心里既兴奋又紧张,走起路来,都是轻一脚重一脚的,比平时显得飘忽,也比平时沉重,让她一时难以平静下去。甘四将她从里山娶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带她去过一次县城,就死了,她也没有向甘四提过要出去玩的请求。甘四忙,没有个闲工夫,其实,一个山里男人,确实没那份闲情逸致的,自然就没想到要到老婆出去走走看看。阿正其实是向往外面的,也只能从杨家二妹的口中得到一些她经常幻想却始终没有具体印象的山外,尤其是城里的情景来。这种心情与她刚出嫁时没什么两样。对于一个年青女人来说,凡是到了一个新奇地方,或多或少会引起她的无穷遐想,企图将过去和现在的梦都那到现实中来,成为现实,即使不能成为现实,经常看看,想想,再继续在白日,在夜里,在睡眠时,做做,都是让她们幸福和快活的。
她们翻过两座山,再番过一个山坳口,便走上那条比山里的小路稍微宽一些的碎石子路。阳光从开裂的云层间投射下来,洒在远远近件的山崖和各色树木的梢头,林见鸟雀和溪流的汩汩声混合在一起,在她们的头上和脚边响着,跳跃着。凉风从山野吹来,随着她们一同望山外的世界走去,眼前是满满的绿,如流水一样在长长短短的山坡、道路两边,朝各处散漫地延续和铺展开去,带领她们转过几个弯,便来到一条小河边。这里,是进山和出山的交界地,可以说才是出山的地方。放眼望去,如果过了用木板拼成的,摇晃着,发出吱嘎声响的小桥,再走几里路,便是一条直接通往县城的公路。而眼下这条摇摇晃晃的木板桥,可以由四五个人并排走过,公路是那种老式的、铺和柏油、太阳一晒就粘脚的公路。在环顾一下四周,河两岸和公路两边的山由高到低,由陡峭到平缓,一直延续到平坝,但这段距离并不短,很多出山的人往往感觉是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比平时在山里走下坡路慢多了。几声狗叫,桥下的流水,河面上的一层雾汽,使这一带依旧显得幽静,安宁。但柏油公路却迅速破坏可那份宁静,来往的大大小小的车辆虽然一时引起了人们的惊喜,但很快他们就厌恶了它们目中无人的奔驰和另她耳朵不静的喇叭声。来去的人不多,但也没有人打算在此长久停驻。他们同阿正和二妹一样,在过了桥后,被几棵梨树夹紧的小路引到了公路上,在公路边小心而默默地走着,有同伴的,则偶尔交谈几句,或笑几声。汽车飞驰而过,他们在路边,让着,看着,之后,再继续走着。
“死人啊,走那么快的干什么?赶着出嫁呀?”刚走上公路,二妹就叫了起来。阿正那时正好看见前面有一辆拖拉机,机斗里站着两个男人,正用古怪的眼神朝她们俩瞅。
拖拉机停了下来,车上有一个男人向她们挥手:“要上就快点!要收钱的!”
二妹说:“收就手!”说完,一把拖住阿正,一边朝拖拉几跑去,生怕那个看起来已经很有些年辰的东西突然嘣嘣嘣地朝前开去,将她们抛下,一边对显得有些尴尬和措手不及的阿正说:“快点,快点!今天遇到一个男人菩萨了,说话的人就是我的——,呵呵,先不告诉你,呵呵!”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9 14:06:31 +0800 CST  
两人好不容易才上了车,两个男人立即分开站在她们两边,阿正觉得站在他们中间不好意思,要站到一边去,二妹说:“就这样站着,怕什么?到后面去,不保险,把你摔下去了,可就惨了!”回头对刚才那个男人说:“还要收钱?”那男人却摆摆手,笑了笑。原来这个男人是二妹的未婚夫,一路上两人就唧唧哇哇地说个不停,阿正则感到害怕,双手紧紧地抓住拖拉机驾座与车斗之间横着的一根铁棒,一声不吭。在她身体旁边的那个男人也不说话,还显得有些忸怩不安,不时地用眼睛瞥他几眼,立即又像遭遇了电击似的将眼光飞快地跳到别处去。两人靠得极近,拖拉机的颠簸经常使两人的身体碰撞到一起。拖拉机的声音足以震聋人的耳朵,加上其已经老化,机件腐朽,经受不起颠簸,就跟随时要散架似的,因此那男人在某些路段拖拉机颤抖得厉害的时候,都要伸出手,稳一稳阿正,阿正一次次地说着感谢的话,那男人都说应该的。
拖拉机在县城外面就停了下来,原因是城里有管制,不能进去,只有汽车自行才能进去。二妹的未婚夫说,即使能进去,城里人跟人,拥挤得不行,拖拉机还不如走路来得快。于是,几个人纷纷下了拖拉机,拍着身上的尘土。
四个人一同往前走,身边是来来去去的人和车辆。二妹像快胶皮一样紧紧在粘在她男人的身上,傍着走,偶尔才回过头来跟阿正说几句。阿正心想,你二妹原来唱的是这一出呀,居然是跟自己的男人商量好的。只好同刚才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的黄脸男人一道走,但两个人话极少,进城前的这段路,几乎就没说上几句。进了城,阿正正在想去哪里,就听见二妹转真对黄脸男人道:“新国,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忘了?你不是要去买包谷的吗?”
这个被叫做“新国”的男子一个激灵,眼睛放出光了,仿佛才从一个梦中醒来,赶紧红着脸说是是是,便笑着跟三个人打了招呼,一转真就钻进人群不见了。
二妹一手拉着阿正,一手挽在未婚夫的膀子上,兴致勃勃地在城里转悠起来。他们正在一家百货商店门前被五光十色的商品所吸引的时候,一边街口立即涌来一群人,高声叫喊着,声势很大,声音很异样,紧接着他们便听到了鞭炮声,看见一只只花脚炮,“二踢腿”倏地冲向天空,拖曳着一线线青烟,在空中猛烈爆炸,人群立即爆发出一阵惊叫声和喝彩声。三个人被那情景吸引,朝那群热闹的人跑去。只见几头用金黄色绒线制作的狮子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人群中,摇晃着硕大的脑袋,翻腾跳跃,煞是好看。几个身着紧身彩衣的女子,右手持了一只套着绣球的铁圈,挑逗着狮子,狮子仿佛不堪忍受其挑逗,或者被这些年青女子的美貌所吸引,时而龇牙咧嘴,时而仰天狂啸,时而一扑一纵,时而阔嘴洞开,引来围观者一阵阵的喝彩和叫好。不久,最前面那头狮子好象累坏了,顿地仆在了地上,剧烈地喘着粗气,其他的狮子也受到了感染似的,争相扑下去。于是那些持着铁圈子的女子便一跃骑在它们身上,一番夹腿夹带着吆喝,狮子们除了张开大嘴摇晃着大脑袋之外,依旧一动不动,惹来观众一阵哄笑。有时,它们翘一翘屁股,那些女子趁机手舞铁圈子,跳了下去,那些狮子像立即补充了无穷能量似的,在女子们的指引下,开始活蹦乱跳的新一轮的表演。
“阿正姐,阿正姐,看清楚了吗?那些狮子都是人装的。”
“早看见了,狮子的四根爪子是人的腿。”阿正看得正专心。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9 14:06:59 +0800 CST  
两人好不容易才上了车,两个男人立即分开站在她们两边,阿正觉得站在他们中间不好意思,要站到一边去,二妹说:“就这样站着,怕什么?到后面去,不保险,把你摔下去了,可就惨了!”回头对刚才那个男人说:“还要收钱?”那男人却摆摆手,笑了笑。原来这个男人是二妹的未婚夫,一路上两人就唧唧哇哇地说个不停,阿正则感到害怕,双手紧紧地抓住拖拉机驾座与车斗之间横着的一根铁棒,一声不吭。在她身体旁边的那个男人也不说话,还显得有些忸怩不安,不时地用眼睛瞥他几眼,立即又像遭遇了电击似的将眼光飞快地跳到别处去。两人靠得极近,拖拉机的颠簸经常使两人的身体碰撞到一起。拖拉机的声音足以震聋人的耳朵,加上其已经老化,机件腐朽,经受不起颠簸,就跟随时要散架似的,因此那男人在某些路段拖拉机颤抖得厉害的时候,都要伸出手,稳一稳阿正,阿正一次次地说着感谢的话,那男人都说应该的。
拖拉机在县城外面就停了下来,原因是城里有管制,不能进去,只有汽车自行才能进去。二妹的未婚夫说,即使能进去,城里人跟人,拥挤得不行,拖拉机还不如走路来得快。于是,几个人纷纷下了拖拉机,拍着身上的尘土。
四个人一同往前走,身边是来来去去的人和车辆。二妹像快胶皮一样紧紧在粘在她男人的身上,傍着走,偶尔才回过头来跟阿正说几句。阿正心想,你二妹原来唱的是这一出呀,居然是跟自己的男人商量好的。只好同刚才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的黄脸男人一道走,但两个人话极少,进城前的这段路,几乎就没说上几句。进了城,阿正正在想去哪里,就听见二妹转真对黄脸男人道:“新国,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忘了?你不是要去买包谷的吗?”
这个被叫做“新国”的男子一个激灵,眼睛放出光了,仿佛才从一个梦中醒来,赶紧红着脸说是是是,便笑着跟三个人打了招呼,一转真就钻进人群不见了。
二妹一手拉着阿正,一手挽在未婚夫的膀子上,兴致勃勃地在城里转悠起来。他们正在一家百货商店门前被五光十色的商品所吸引的时候,一边街口立即涌来一群人,高声叫喊着,声势很大,声音很异样,紧接着他们便听到了鞭炮声,看见一只只花脚炮,“二踢腿”倏地冲向天空,拖曳着一线线青烟,在空中猛烈爆炸,人群立即爆发出一阵惊叫声和喝彩声。三个人被那情景吸引,朝那群热闹的人跑去。只见几头用金黄色绒线制作的狮子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人群中,摇晃着硕大的脑袋,翻腾跳跃,煞是好看。几个身着紧身彩衣的女子,右手持了一只套着绣球的铁圈,挑逗着狮子,狮子仿佛不堪忍受其挑逗,或者被这些年青女子的美貌所吸引,时而龇牙咧嘴,时而仰天狂啸,时而一扑一纵,时而阔嘴洞开,引来围观者一阵阵的喝彩和叫好。不久,最前面那头狮子好象累坏了,顿地仆在了地上,剧烈地喘着粗气,其他的狮子也受到了感染似的,争相扑下去。于是那些持着铁圈子的女子便一跃骑在它们身上,一番夹腿夹带着吆喝,狮子们除了张开大嘴摇晃着大脑袋之外,依旧一动不动,惹来观众一阵哄笑。有时,它们翘一翘屁股,那些女子趁机手舞铁圈子,跳了下去,那些狮子像立即补充了无穷能量似的,在女子们的指引下,开始活蹦乱跳的新一轮的表演。
“阿正姐,阿正姐,看清楚了吗?那些狮子都是人装的。”
“早看见了,狮子的四根爪子是人的腿。”阿正看得正专心。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9 14:07:36 +0800 CST  
看过了狮子表演,三人继续往前走,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灰尘也很多,所有的脸对于阿正来说都是陌生的,却也是新奇的。她原来只知道山里地头产的洋芋只能炒了或烧了来吃的,没想到城里人却切成薄薄的片,或者切成细细的丝,用油炸成金黄金黄的,又脆,味道又好,花钱买来吃的人可真不少。二妹嘴馋,说咱们也买点来吃吧,说着,就要掏腰包,阿正却摇着头说:“算了,你家里头不是堆着那么多吗?还没吃够呀?况且那多贵,不划算,还是算了吧。”但二妹坚持要买,就真的买了两袋,递到阿正面前,说:“你尝尝,跟你家里可不一样!”阿正用手指轻轻拈了一块,放进嘴里,样子极为可笑,惹得二妹和她未婚夫在一边一个劲地笑。二妹是个爽直之人,什么都写在脸上,因此,总爱在为未婚夫面前撒娇,吃了油炸土豆,还要男人给她买糍粑。男人乖乖地去买糍粑了,二妹就捏着阿正的手,说:“对付男人,就得这样,嫁给他们,可不能让自己吃亏!”阿正听罢,吃吃吃地笑个几声,说:“都是老丫头老姑娘的了,还娇气,还不想让自己吃亏,就你能的!”说是这样说,心里却隐隐一阵酸楚,便拉了二妹一把,说:“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吧,这里人真多。”二妹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你慌什么,人还没有转来哪!”说着,伸出脑袋就在人群中张望。
“那你慢慢等吧!”阿正赌气地走开了,在街上四处走走,各处看看,越看越兴奋。在三岔路口,她犹豫了一会儿,便直接朝前面那条街道走去,那里,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一纵一纵地顺着滑溜溜的一根木头杆子往上爬,身手敏捷,犹如猿猴一般,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阵的叫好声,几个少年手都拍红了。阿正往上看去,先是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最后看清楚了,杆子的顶端真的坐着一只猴子,正悠闲地剥着花生,一颗颗地朝嘴里塞,不时漫不经心地往地面上看来,然后将花生壳向人群抛去,等男人快接近顶端的时候,它迅速站立起来,露出红红的屁股,向男人拍手摇头,动作极为滑稽。男人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捉到猴子了,但瘊子在那手即将捉到自己的那一瞬间,纵身越起,往下跳,光膀子男人几乎也在同时双腿离开杆子,双手猛地伸直,往下急速直坠。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胆小的人则蒙住眼睛或蒙住耳朵尖声叫喊,身子控制不住往后倒,幸好被后面的人扶住,不然仰倒下去,摔坏了脑子,就成了傻子了,剩下的人,眼睛瞪得像灯泡那么大。众人的叫声还没有消失,猴子同人就一同落在一张离地只有几尺高的网上,弹得老高,折腾了几下,还在弹着,人与猴子都兴奋异常。众人重重地舒缓过来,吁出一口气,年轻女人们则用手按胸,胆怯的男人的裤筒里是打着颤的双腿,几个中年叫了一声“妈也”,就一脸惨白,不敢再看,口中念叨着什么,转身就走开了。
阿正手中的土豆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被人踩成了粉末。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勇敢的光膀子男人,直到他从网里爬出来,让猴子在他身上吊来吊去,快活得很,才感到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辛的劳动似的,需要好好歇息一下了。她双腿发软,心里跳得凶,口苦,脸上微微地冒着汗,就想找个地方坐一坐。但大街上行人多,车辆多,她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便决定不找了,又直接往前走,很快就将二妹两人忘在脑后了。
阿正走到一家旅馆外头,就站住了。这里较为偏僻,行人较少。她看见旅馆二字,心想里头都是些什么人呢?便好奇地走过去,伸头往里面瞧,却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道:“秦姑娘!是你?!”
阿正回了头,心里正想着该是叫自己的吧,可别搞错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秦老师,正笑着看她。
阿正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竟忘记了说话了。
“你也上街来了?刚来吧?”秦老师说着就走上前来。
就他一个人?阿正心里想。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7-12-09 14:08:02 +0800 CST  

楼主:罗锡文

字数:151200

发表时间:2017-11-21 08:19:5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10 20:56:12 +0800 CST

评论数:22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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