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清流:那些远去的大师们(第一部民国清流大师们的集体传记)


黄侃先生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0:46:13 +0800 CST  

黄侃的狷介,士林无人不晓。1908年,在日本求学的黄侃得知母病危,便买舟归国侍母。客居蕲州高等官学堂旁的黄氏公屋。斯时,正逢光绪与慈禧前后亡故,大清正举行“国丧”。高等官学堂学生田桓,在“哭临”时表示不满。堂长杨子绪于翌日清晨,高悬虎头牌,宣布开除田桓学籍。黄侃得知,冲进学堂,砸了虎头牌,在众师生面前昂首而去。后经多方调解,田桓保住学籍。没几日,田桓又带头剪辫,怒不可遏的杨子绪又将虎头牌悬起,不赶走田桓誓不罢休。黄侃手持木棒愤愤而至,不仅将虎头牌砸烂,还要痛打杨子绪。杨子绪落荒而逃,躲入工友床下,方免遭棍棒之苦。于是湖北都督陈夔龙派人缉拿黄侃,黄再度亡命日本。
黄侃之狂,常令人忍俊不禁。陈独秀早就听说,一次黄侃去拜访名流王闿运。此公曾为曾国藩军幕,辞归后主讲于成都尊经书院、衡州船山书院等,宣统年间特授翰林院检讨。民国二年(1913)任清史馆馆长。复辟论起,乃辞官归卧故里湖南湘潭。其为人洽谈洒脱,言行警拔,门生满天下。好治经学,诗文有汉魏六朝遗风,为晚清拟古派所推崇,仰为泰斗。他对黄侃的诗极为赞赏,见黄侃来访,便说:“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犬子虽与你年纪相当,却还一窍不通!”黄侃受此美誉,应感激泰斗才尽情理,孰料他却口出狂言:“您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况您的儿子!”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1:03:0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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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1:05:53 +0800 CST  
陈独秀还听钱玄同说,同为章太炎门生,黄侃总以大师兄自称,而戏称钱玄同为“钱二”。一次在章太炎住处,黄侃见钱玄同也在,就大呼“钱二疯”,也不管钱玄同面色已有不悦,他依然说:“二疯,你好可怜哪!近来你怎么不把音韵学的书好好地读,竟玩什么注音字母,什么白话文!”钱玄同一直很尊敬黄侃,闻此言,忍无可忍,拍案大怒:“我就要弄注音字母,就要弄白话文,你这混账管得着吗?”
黄侃桀骜不驯,却才华横溢,思维敏捷过人,国学功底深厚,为一大家。有一次有人求他代写一篇碑文,约好六日以后来取,等人家取时,他却早已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他忙让其就座,接着研墨铺纸,凝思片刻,挥毫一蹴而就。连上下款带正文刚好到最后一格。观者莫不叹服……
陈独秀脑际闪过黄侃的趣闻逸事,不禁脸上露出笑容,不再计较黄侃刚才那番话和鄙夷的怪笑,忙追上去在蓝色缎子团花长袍背后嚷道:“季刚兄,请留步!”黄侃回转身,见陈独秀满面诚恳的笑容,怔住了。他知道,这个陈仲甫也是一个叱咤政坛、文坛的狂人,他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给自己面子,令他有些感动。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1:23:31 +0800 CST  

只见陈独秀向他拱手道:“季刚兄,当年仲甫有所冒犯,实无恶意,但还容我向兄道歉。”同时,他又向钱玄同使眼色。
此刻,钱玄同早已领会陈独秀的意思,站出来,扯住黄侃,笑道:“师兄,要不让我讲讲当年咱俩偷听章师与仲甫的‘湖北无能人论’,给诸位教授听听?”
黄侃也乐了:“二疯,不可造次!”之后,满屋子的沉闷之气,渐渐活跃起来。
陈独秀随后向诸位同人讲了黄侃“八部书外皆狗屁”的口头禅。所谓八部书者,系黄侃平生信奉推崇的八部经典,即《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其余皆不可论,遑论白话文。黄侃听陈独秀介绍能传达自己精神的口头禅,自然有些得意,但他能听出弦外之音,于是打断陈独秀:“还是听听你的‘毁孔子庙罢其祀’吧!”众人心里明白,二人的较量,仅仅是个开始。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2:23:12 +0800 CST  
7
陈独秀到北京大学上任之后,即给远在重洋的胡适写信,信中说:“蔡孑民先生已接北大校长之任,力约弟为文科学长,弟荐足下以代,此时无人,弟暂充乏。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国,即不愿任学长,校中哲学、文学教授俱乏上选,足下来此,亦可担任。学长月薪三百元,重要教授亦有此数……”
掌灯时分,陈独秀将信拿给蔡元培校长看,蔡校长看罢,点头笑曰:“写得好!”遂拉起陈独秀去见老朋友。
他们走上北大不远处饭庄的木楼梯,进入一间包厢。陈独秀先是一怔,然后迎上前,拉起两位器宇轩昂的老朋友的手惊呼:“原来是行严兄、守常兄啊,快哉,快哉!”
行严者,名士章士钊也,字行严,湖南长沙人。钱锺书之父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这么评价章士钊:“自衡政操论者习为梁启超排比堆砌之新民体,读者既稍稍厌之矣;于斯时也,有异军突起,而痛刮磨湔洗,不与启超为同者,长沙章士钊也。大抵启超之文,辞气滂沛,而丰于情感;而士钊之文,则文理密察,而衷以逻辑。”并说“导前路于严复”。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2:36:54 +0800 CST  
章士钊(1881—1973),少年时即好文章,1910年求学于武昌两湖学院,与黄兴结识。次年,赴南京,入陆师学堂,得到学堂总办俞明霞的赏识。又一年,拒俄运动兴起,章士钊率同学三十余人赴上海,加入爱国学社,与章太炎相识,受其器重。后章太炎、章士钊、张继和邹容义结兄弟,互换兰谱。一日,年岁最小的邹容问章士钊:“大哥著《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二哥(张继)写《无政府主义》,小弟我著《革命军》,你有何作?”章士钊大窘,于是根据日本人的《三十三年落花梦》为蓝本,写了一本《孙逸仙》,自己在序中说:“孙逸仙,近今谈革命者之初祖,实行革命者之北辰……有孙逸仙而中国始可为,则孙逸仙者,实为中国过渡虚悬无薄之隐针。”此书一问世,影响极大。当时国内尚不甚知晓孙中山,自有此书,孙中山名声大扬。此期间,章士钊还编著《黄帝魂》《沈荩》等,唱响革命劲歌。1903年6月至7月,由章太炎推荐,章士钊主持《苏报》一个多月,宣传“吾将大索天下之所谓健将者,相与鏖战公敌,以放一线光明于昏天黑地之中”。6月9日,他亲自写《读〈革命军〉》,并在“新书介绍”栏刊出邹容的《革命军》广告。次日,他又编发章太炎的《〈革命军〉序》。一个多月来,《苏报》发表四十多篇革命言论,在上海舆论界大放异彩,令《申报》等黯然失色。6月24日,两江总督魏光焘与湖广总督端方命令有关部门查禁《苏报》。6月29日《苏报》仍刊出章太炎之《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节选自《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热赞革命,力抨光绪为“小丑”。清政府发出对章太炎、邹容等人的拘票,酿成轰动一时的“苏报案”,而舆论震惊。连在革命与改良问题与《苏报》有尖锐分歧的《中外日报》都发表社论《近事慨言》,抗议当局“与言者为难”。
面对迫害,章士钊主持《苏报》仍继续出版七天,刊出《密拿新党连志》的消息,还发表章太炎“相延入狱,志在流血”的文章。7月7日,《苏报》被封。从7月到12月,由于租界当局与清廷的分歧,直至年底,“苏报案”仍未了结。章士钊写《苏报案纪实》,扩大革命影响。1904年初,章士钊回长沙,与黄兴、陈天华组建华兴会,准备武装起义,因事泄乃流亡日本。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2:42:26 +0800 CST  
到日本后,“顿悟党人无学,妄言革命,祸发且不可收拾,功罪必不相偿。渐谢孙文、黄兴,不欲交往,则发愤自力于学”(《现代中国文学史》)。同盟会成立时,章太炎强逼婉劝,邀其参加,章士钊坚拒不从。于1908年留学英国,入伦敦大学,攻读政治、逻辑。
武昌起义不久,章士钊从英归国,黄兴、宋教仁、张继邀其加入同盟会和国民党,再遭拒绝。于右任请他主编《民主报》,但他因与党人议论不合而遭排挤,愤然离去。南北议和后,他出任北京大学校长。袁世凯为复辟,以优厚条件语之,章士钊宵遁上海,与黄兴等革命党人联系,参加“二次革命”。“二次革命”失败后,他再次去日本,办《甲寅杂志》,抨击袁世凯专制独裁。同办《甲寅杂志》者,就有陈独秀和李守常。
陈独秀认为章士钊不是纯粹书生,而是一位懂得政治谋略的人。当洪宪帝制闹起来时,章士钊以极大热情赴云南协助岑春煊参加讨袁。就在最近,段祺瑞在“府院之争”中,曾极力拉拢章士钊,章对应聘北大兴趣不大。
而守常则是李大钊。章士钊此次拉李大钊与蔡元培和陈独秀会面,自有他的打算。是年年初,《甲寅杂志》改为月刊后,由李大钊和高一涵协助他主编。他觉得今后与《新青年》的许多事情,李大钊都可多帮他分担一些。
陈独秀特立独行,举止霸悍,但又有柔情,见到老友章士钊和李大钊,想起与他们亡命日本的种种情景。就在两三个月前,章士钊在东京办《甲寅杂志》,几次来信邀他去协助办刊……陈独秀的眼睛湿润了。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2:44:15 +0800 CST  
陈独秀站起来举起杯,很动情地对章士钊说:“行严老弟呀,你办《甲寅杂志》,收留为兄,使我们找到思想革命救国之路,后来才有《新青年》哪。”
章士钊笑道:“仲甫兄一到《甲寅杂志》,这里便成了徽籍士人的清谈馆了,硬是把我和守常弄成了局外人。”
见李大钊憨憨地笑着,陈独秀又站起来给李大钊敬酒:“守常啊,兄要感激你的宏文《青春》哪。去年《青年杂志》改名那期,登了你的《青春》一文,洋洋洒洒七千余字,充斥着浩然正气,给《新青年》增了光彩呀,我至今还记得文章结尾之妙哇,弟高呼‘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何等磅礴的青春之气,青春之气气冲霄汉哪!”
这番话也把李大钊的思绪带到日本东京的“月印精舍”。那虽是一座简陋的民宅,他和几位学友合住在那里。舍外萋萋荒草掩住假山古刹,他和学友边赏樱花边论救国之道。当时他已读过一些日译马克思主义的书和《共产党宣言》。他把一些这方面的书寄给陈独秀。那时陈独秀正苦苦寻找救国之路,有些消沉……
蔡元培也端起酒杯,走向李大钊发出邀请:“守常啊,真希望你也到北大,我们一同建设新北大呀!”
蔡元培了解李大钊:河北乐亭人,1913年留学日本,曾参与反袁运动,协助章士钊办《甲寅杂志》,1916年回国,历任北京《晨钟报》总编辑。蔡元培此刻心中已有安排,让李大钊到北大任图书馆主任,兼经济学教授。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6 23:08:49 +0800 CST  
8
初春的北京,风沙弥漫,乍暖还寒。北京城里围绕着对德宣战之事,闹得沸反盈天,亲美派和亲日派的“府院之争”已白热化。对此陈独秀等人看得很明白:无非是列强想借中国参战之机,多瓜分一点德国在华利益而已。日本人为此,已秘密与段内阁签订《中国军械借款》,先下手多分几杯羹。
陈独秀主办的《新青年》主张中国参加协约国对德宣战。读者不解,便致函《新青年》问:“为什么你们主张中国向德宣战?”陈独秀著文答曰:一、对德宣战不是想获得赔款,也不是报旧怨,与主张公理更无关,而是要为中国争得一点弱者的生存空间。既然已与德国断交,已非中立,与其骑墙,莫若宣战。二、不喜欢战争,是中国人的旧疾。几千年来,只配当奴隶,图一时之苟安。所以要以民意决定外交方针,我们是绝对不敢赞同的。如果什么事都由多数决定,您就看吧,留辫子、裹小脚、复科举、辟帝制,难保不会都有多数人赞成。三、谁说本杂志代表舆论?本杂志的宗旨,就是要反抗舆论。
一日,亲美外交总长伍老博士伍廷芳,到新婚的蔡元培家拜访,以求其新夫人黄仲玉的画为名,实际上是拉社会名流支持亲美派的对德方略。一位清末显宦名流,低声下气地到士子群里寻求支持,让蔡元培不胜感伤——想不到文人一有权欲,竟会变得如此下作!相较之下,北大真是一块干净的地方。不走仕途的学者再愚蠢、癫狂,文人的操守、道义还在,也有真学问在。
1917年5月23日,黎元洪终于免去段祺瑞的职务,“府院之争”暂告结束。段祺瑞带随员移师天津。就在这一天,蔡元培在吴玉章等人的陪同下,也登上了去天津的火车。蔡元培此行,一是应南开中学邀请去演讲,二是应陈独秀之请去见一个人。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7 09:45:49 +0800 CST  
到天津车站,老朋友严修和张伯苓如今是南开中学的校董和校长,早已在站台等候多时。中午老友设宴,席间自然谈南开趣事。
蔡元培在南开中学礼堂,演讲令他名闻天下的《思想自由》,博得莘莘学子的阵阵喝彩。会后,张伯苓特别向他介绍了南开的高才生——后来成了共和国总理的周恩来。周恩来眉宇存英豪之气,谈吐不凡。他向蔡元培深鞠了一躬,说自己速记了一份先生的讲稿,想在南开校刊上发表。
蔡元培看到周恩来的记录,一下子被这位少年郎的飘逸而有魏碑风骨的小字吸引,所记似无差错,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趁吴玉章与南开敬业乐群会座谈之际,蔡元培决定去请自袁世凯死后一直隐居天津的刘师培。蔡元培此次来津之前,陈独秀去广济寺听人讲学,无意中见到穷困潦倒、一身是病的刘师培。老友偶遇,惊喜中又添些伤感,分手后,陈独秀去见蔡元培校长,希望给这位与章太炎(枚叔)并称“海内二叔”的申叔在北大谋一教职。于是,蔡元培决定借去南开演讲之便亲自去请他出山。往事如烟。路上,想的都是刘师培。
刘师培,字申叔,改名光汉,号左盦,1884年6月24日生于江苏仪证一个书香门第。其家三世传经,曾祖、祖父、父亲皆为清代乾、嘉时的经学家,通经史家学,渊源甚深。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7 09:53:34 +0800 CST  
刘师培虽是年少而负盛名的国学名流,其个性极为复杂,其操守也被诟病。从弱冠算起,由热心科举的士子,到提倡“光复”的志士,再到出卖革命友朋,甘当清廷密探,甚至跻身拥戴袁世凯恢复帝制的“筹安会六君子”。其多变、背叛行径被学人所诟病。爱其才者,以“外恨党人,内惧艳妻”为其开脱,而1907年刘师培自家“输诚”的《致端方书》中,解说自己误入“排满”歧途,把自己的背叛丑行说成是受人教唆,一股脑儿推给蔡元培、黄兴诸人,就有些无耻了。
刘师培8岁学《周易》,12岁可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禀赋极高。有载:“为人虽短视口吃,而敏捷过诸父,一目辄十行下,记诵久而弗渝。”其1901年17岁中秀才,次年中举人,于是意气风发地于1903年赴开封会试,不料落第,懊丧不已。在回仪征的归途中,常饮酒买醉,对会试屡有微词,癫狂时,把科举伪弊骂得体无完肤。官府闻之欲拿问治罪,故有“由扬州以政嫌遁沪”之语。
几乎与此同时,陈独秀因在日本东京与邹容等人联手剪掉清朝学监姚煜的长辫,被日本遣送回安徽老家安庆。他的革命热情依然高涨,在安庆藏书楼举行爱国演讲,令听众热血沸腾。两江总督闻之,电饬安徽省督韩大武,将“陈仲甫等一体缉获”。陈独秀逃到上海,于是有了与刘师培修好的机缘。
陈独秀与刘师培先后参与了《国民日报》和《警钟日报》的创办,并且都在报社做编辑工作。相同的经历,共有的志趣,使他们成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音朋友。刘师培笔锋劲健,其文《论激烈之好处》发表在《中国白话报》,为他博得“激烈第一人”的荣誉,遂名声大振。不仅革命党人对他另眼相看,崇拜英雄才子的美人,也纷纷投怀送抱。
刘师培与陈独秀年轻气盛,为文也狂飙激烈,在报社多受限制。思想自由的陈独秀不愿受人限制,于1903年冬回芜湖创办《安徽俗话报》。告别章士钊和刘师培时,赋诗言志:
勤王革命皆形迹,有逆吾心罔不鸣。
直尺不遗身后恨,枉寻徒屈自由身。
驰驱甘入荆棘地,顾盼莫非羊豕群。
男子立身唯一剑,不知事败与功成。
陈独秀将此诗抄于宣纸之上,书法气度恢宏。章士钊两眼放光,对刘师培说:“诗标其人,仲甫就是一匹不羁之骏马!”刘师培也为陈独秀的诗所打动,挥笔在诗下题曰:“由己,由己,由一己之所欲。”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7 10:10:56 +0800 CST  
有长江相系,陈独秀与刘师培常互寄稿件和报纸,牢牢占领舆论阵地。1904年,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春季,陈独秀却从章士钊和刘师培那里得知友人何梅士病逝的消息。虽疾病缠身,还是写了《哭何梅士》诗。刘师培、章士钊读之,怆然而涕下。即刻发在《警钟日报》。不久,陈独秀又寄《夜梦亡友何梅士觉而赋此》诗,给刘师培。刘编发后,即在诗稿上写道:“由己乎?不由己已。不由己已耳,不由己已耳矣!”
是年秋,蔡元培等组建“暗杀团”,刘师培易名“光汉”,参与谋略。刘师培与章士钊向蔡推荐“江淮志士”陈独秀,他们介绍陈入盟的理由是:“此君志大心雄,有一种不峻之坡弗上的斗志,而且人格甚美,忠于人,忠于事,不乏侠士之风。”刘师培则力荐曰:“陈君还是吾报的作者,他重友情,讲信用”云云,蔡元培当即拍案相邀。
11月19日,暗杀团在沪行刺前广西巡抚失败,刘师培蛰居不出,而早就不愿“做人尾骥”在安徽办报的陈独秀,已做了“岳王会”的首领,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故写信催刘师培至芜湖任教。刘师培化名为金少甫,偷偷来到芜湖,但刘师培到芜湖后,以钦差大臣自居,与“不愿依人成事”的陈独秀发生龃龉。正在两个极具个性的狂人各执一端、相持不让之际,芜湖候补道汪云浦告密江督端方,下令捕拿陈、刘。二人于1907年双双亡命日本,再度成为“前路知己”。
在日本,刘师培受到日本社会党影响,始信奉无政府主义社会思潮,与妻子何震发起“女子复权会”,并创办《天义报》,对蒲鲁东、巴枯宁等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人物,悉数介绍,甚至,刘师培还为《共产党宣言》作序。
想到这里,蔡元培已走进失意政客们藏身的天津英租界。清灭之后,清朝贵胄,官僚政要走马灯似的在这里出出进进。但如今昔日无限风光的石库门前,已显得很落寞和破旧,一股中药的气味弥漫在四周。
蔡元培径直走进大门,见刘师培咳嗽得气喘吁吁,一张苍白而清秀的脸上布满皱纹,两鬓已染上了霜。他突然忆起1903年在上海,他正和章士钊、陈独秀等友人在梅福田闲聊,忽听大门一声响,见一短襟敞开、头发蓬乱的少年郎仓促推门而入。这就是年方十九,却目睹了震惊海内外的《苏报》案的刘师培。那时,刘师培的一部《攘书》发表之后,如同重磅炸弹,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影响。刘师培的《攘书》最具革命性的政见,是力主仿西周纪年之旧制,以黄帝降生为纪年,反对传统的以帝王生卒纪年的旧制。对此文,同盟会的宋教仁极为赞赏,《民报》也发表评论支持,刘师培也自称是天下“激烈派第一人”。17岁的钱玄同读《攘书》后,毫不犹豫地剪掉辫子。那时的刘师培是何等的青春年少、意气风发!
蔡元培见如今已老气横秋的刘师培,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忙伸出手拉住刘师培冰凉而纤细的手:“申叔!”
刘师培想说什么,却又咳嗽起来,半日才说:“蔡先生,我是戴罪之身,又何苦劳你来看我。”
蔡元培见此心情也很沉重,说:“申叔,朋友们都没有忘记你,仲甫力荐你到北京大学任教。钱玄同、季刚也都想请你到北大呢!”
刘师培羞愧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有两行清泪。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7 10:20:51 +0800 CST  
9
北京有新民谣曰:西洋人称,“到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鸿铭!”
灯市东口北,有个椿树胡同,西临紫禁城,一繁华之地。该胡同十七号,住着生在南洋,学在西洋,仕在北洋,一辈子不背叛忠君保皇立场,而又名扬海内外的怪才辜鸿铭。
辜鸿铭,又名汤生,以字行,号汉滨读易者,福建厦门人,曾任清政府外务部主事。青年时,留学英国,又遍游德、法、意诸国,考察政治文艺,归国后精研四书五经,其后,张之洞邀入幕府,主办外交。各国文学皆通,被视为异才。辛亥革命后,任教于北京大学。一辈子不剪发辫,却用洋文译我国古籍,向西方世界推介,著有《读易堂文集》。
椿树胡同十七号辜宅,是一座小四合院。进门是一个花园,一棵古老的千头椿树,高高地傲立,浓密的嫩叶,给小花园遮出一片阴凉。一棵枣树,细细的枝条倔强地刺向蓝天,如同主人脑后的细细发辫。
三间正房,摆满书籍,这是辜鸿铭的书城,他每天在书海里探寻他的理想世界。一根细细的长辫和厚厚的西洋书及一摞摞线装书,再加上他那根长长的烟袋,构成了一个和谐而又芬芳的世界。这里也堆集着东西方的文明和温馨的关于文化的故事。他浸漫其间,总感到东西先哲的召唤,龙袍和天乾的恩泽,他必须承担起士的责任。但是,每当他看到花园里的花木不断荣枯时,总有些失落。民国后,他断断续续到北京大学去讲过课,后来就赋闲在家,与仆人度过寂寞时光。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7 11:25:39 +0800 CST  
终于有一天,他家那两个古旧的铜门环被敲响,范文澜和罗家伦代表校长蔡元培,将大红的聘书交到辜鸿铭的手里。范文澜即将毕业,已被校长留下做秘书,开始处理一些公务。
刚刚睡完午觉的辜鸿铭,正在院里坐着喝茶,他那与红丝线合编起的长辫,在春阳里格外光彩夺目。已过六旬的他,保养得不错,面白而红润,神清而气爽,如常言所说“腹有诗书气自华”,颇有名流风采。
辜鸿铭客气地让两位年轻人落座,然后看了眼聘书,面含微笑。
范文澜和罗家伦,都听过辜先生的课,对他的“金脸罩、铁嘴皮”和博学多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还记得不少辜鸿铭的趣事。前些日子,辜鸿铭到东交民巷外国使馆区的六国饭店用英文讲演《春秋大义》,开演讲售票先河。令世人瞠目的是,票价竟比听梅兰芳的戏还贵。听梅兰芳的戏,是一元二角大洋,听辜鸿铭讲演却要两块大洋。外国人趋之若鹜,一票难求。
袁世凯筹备“参政院”,以为辜鸿铭是位帝制派,特请他担任议员。这位留着长辫的保皇派,到会场领了出席费三百大洋,便学先朝名士,历代风流,跑到烟花柳巷八大胡同去放浪形骸。这风流才子,行走风尘之中,每见一妓女,就舍钱一元,连逛了数家青楼,直至将银圆花光,才放声大笑,将那与红丝线编在一起的长辫,往身后一甩,唱着《马赛曲》,扬长而去。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7 11:31:43 +0800 CST  
袁世凯殁命,政府下令举哀三天,可辜鸿铭却在椿树胡同十八号小院,弄了个堂会,硬是把那鼓乐奏得喧天,二黄西皮在胡同婉转。警察循声而至,推开大门,见院里搭着戏台,台上花花绿绿的生旦净末,正唱得热热闹闹。台下,辜鸿铭与洋人和各界名流听得摇头晃脑。见此状,警察只好悻悻而退,其中一个不识时务的愣头青警察,忠于职守,上前大喝一声:“好大胆子,你们竟公开闹法,该当何罪!”辜鸿铭走过来,拍拍小警察稚嫩的脸蛋儿,笑道:“去回禀你们主子,就说不就死了个总统吗?怎敢影响我辜某与洋人朋友在此赏戏!”
辜鸿铭的十八号小院,一连唱了三天戏。三天禁令一过,这里也偃旗息鼓。
范文澜知道校长大红聘书一下,辜鸿铭就是北大正式教授了。在决定聘辜鸿铭之前,蔡校长曾与陈独秀商量。陈独秀说:“蔡先生的决定是对的,为保留身怀绝学的读书种子,先生聘‘汉滨读易者’,极有眼光。”接着陈独秀讲了不少辜鸿铭的趣事。
辜鸿铭随义父布朗(英国人)夫妇前往英国留学,在布朗的栽培下,他不仅对语言、文史、哲学产生浓厚兴趣,还极有语言天赋,通晓英、德、法、意等国语言,他先入爱丁堡大学,师从卡莱尔,专攻西方文学,后又入莱比锡大学,得工科文凭。
在英国读书时,租房而居,每年冬季,辜鸿铭都不忘备酒馔,行跪拜大礼,遥祭祖先。开始,房东太太不解,等他祭毕,问他:“你的祖先何时来吃祭品呢?”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就在贵国的祖先嗅到你们所奉献的鲜花之香的时候。”陈独秀评道:“机敏至极,诙谐隽永,令人会心解颐。”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7 11:44:31 +0800 CST  
《民国清流》海报。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7 11:51:51 +0800 CST  
西洋人一直看不起中国人。英国人尤其在华人面前趾高气扬。辜鸿铭乘公共汽车,故意将英文《泰晤士报》倒着看。英国人一看,又找到羞辱华人的机会,便嘿嘿大笑:“看这位拖着长辫的中国乡巴佬,不懂英文,却偏偏装有学问的样子读报,可偏偏把报纸拿倒了!哈哈!”于是满车厢都放肆地讥笑辜鸿铭。
辜鸿铭不慌不忙等笑声平息后,用纯正而流利的英语道:“英文这玩意儿太过简单。”然后又用同样地道的法语说:“先生们,女士们,你们说,不倒着看报还有什么意思。”车厢鸦雀无声。
一次盛大宴会上,名流权贵和洋人买办聚在一起。边喝酒边高谈阔论,纵论时局。只有辜鸿铭,专注佳肴,大快朵颐,大口饮酒。这时一位洋记者过来向他讨教如何看待中国政局,又如何治理。他眼顾四周,大声说道:“把在座的洋人和官僚政客统统拉出去枪毙,中国政局一定会安定些。”某日,他去真光影院看电影,见前排有一苏格兰人,他遂用长烟袋敲苏格兰人的秃顶,让他点烟,那秃顶点了几次才点着,辜鸿铭这才说声“谢谢”。
陈独秀不独推崇辜鸿铭为了民族尊严戏弄狂妄的洋人,更赞赏他不事权贵的人格力量。1907年,张之洞与袁世凯由封疆大吏入军机处。一次宴会上,袁世凯对德国驻华公使说:“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讲办事的。”袁世凯一幕僚将此话传给辜鸿铭。辜说:“诚然,那袁世凯是办事的,但要看办什么事,老妈子倒马桶,固用不着学问。除了倒马桶外,我不知天下有何等事是无学问之人可以办好的。”幕僚自然听得出,这是讥讽袁氏没有给国家和朝廷办过什么好事,其鄙视憎恶皆在语中。
辜鸿铭于1885年到广东之后,进入两广总督张之洞幕府,担任洋文案,处理翻译、邦交事宜。1893年,兼任武昌自强学堂讲习。1905年,任外务部侍郎,并出任上海黄浦浚治督办。1910年,被清廷列为“游学专门”一等,赏给文科进士,位列第二,排在严复之后。辜鸿铭政治态度保守,反军阀而不反朝廷,与他多年得到清廷的眷顾有关。那条拖了一辈子的辫子,就是证明。
范文澜和罗家伦,恭维了辜鸿铭一阵子后,准备告辞。临行前,范文澜转述了蔡校长对他们二人说的话:“我到德国考察时,辜先生已是德国学界名流了,德国许多大学教材都选了辜先生的文章,还有许多俱乐部以辜先生命名,辜先生是很值得敬重的名流学者。请辜先生到北大任教,是北大之幸。”
听罢范文澜的转述,辜鸿铭有些感动了,说道:“蔡先生点了翰林,却辞官革命,老朽跟了张中堂,做了前清的官,至今仍保皇,惭愧呀。”说罢,拿出一本发黄的英文杂志,用毛笔在上写了“孑民方家清赏,学兄辜鸿铭”。说,“这是十年前俄国列夫?托尔斯泰写给我的长信,烦二位交孑民一阅。”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7 12:09:03 +0800 CST  
10

6月14日,北大校园里的行行槐树,正吐着一串串白色的花朵。香气弥漫在会议室里。一群应蔡校长之请,来北大的国内一流学者章士钊等,和本校各学科的学长,如陈独秀、夏元琛、王建祖及教授代表,商议有关学校的教学事宜,特别是有关成立北大评议会之事。
与会者一个个心事重重地沉默着,就在这一天,头戴瓜皮黑帽,身着长袍马褂,脚蹬黑缎粉底布鞋,脑后拖着一根细细花白长辫的张勋大帅,率着三千辫子军开进了北京城。
陈独秀深深地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扔在地上,狠狠蹍了几脚,抬头怒瞪双眼,打破沉默,数落起张勋的种种劣迹。
1913年,隆裕太后刚死,张勋就勾结溥伟等人,阴谋夺取济南,宣告复辟。后因联络冯国璋不成,又策动兖州镇守使田中玉“反正”。田中玉表面“反正”,却密告主子袁世凯,同时破坏铁路,断了辫子军北上的交通。张勋不死心,趁去年7月与军阀联手镇压“二次革命”之际,再次拉冯国璋入伙,胁迫袁世凯复辟。袁世凯另有图谋,设计将这位辫帅流放到南京去对付革命党了。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7 12:21:28 +0800 CST  
陈独秀看了一眼章士钊,说:“这一丑行,严行兄最清楚。”然后又讲起张勋在南京犯下的累累罪行。那年9月,南京被张勋攻破,仇恨辛亥革命的辫帅,下令军队“三天不点名”。怂恿部下随意烧杀淫掠。可怜六朝金粉的春明城被从没见过这等繁荣的“辫子军”糟蹋得面目全非,连日本人开的店铺也被洗劫,并打伤了三个日本浪人,结果酿成“南京交涉案”。日本人把军舰开到南京示威,英美也为各自利益,逼张勋离开金陵古城,这正中袁世凯下怀,借机让张勋让出帅位。张勋不服,叫骂:“老子不能让出用脑袋换来的印把子!”结果向袁世凯要了一百多万两银子,又讨了个长江巡阅使的空头衔,这才率辫子军开拔走人。
陈独秀说:“这回黎元洪也引狼入室,诸位只看热闹就是。”
章士钊从政多年,消息颇为灵通,只见他脸上浮着愁云,说:“袁贼死后,张勋在徐州召开四次‘徐州会议’,以盟主自居,策划复辟清室。此次张勋入京,一定与复辟有关。”
话刚说完,沈尹默突然闯进会议室,叫嚷道:“大街上遗老遗少们,已在高呼皇帝万万岁!”
主持会议的蔡元培听罢,冷峻地看了看沈尹默,气度凛然地说:“不必慌张。天命难违,这群倒行逆施的丑类不会得逞,我蔡某一天也不停止整治北大的工作。”接着请在座的学者们对取消预科撤销其学长徐崇钦及庶务室舒主任、任命庶务室新主任等事发表意见。
撤销徐崇钦预科学长之职,陈独秀极为赞同,自他到北大工作,就一直受到徐崇钦等北大旧人的包围,他们几乎用尽一切卑鄙手段,对陈独秀进行诬陷和攻击。
楼主 汪兆骞  发布于 2015-08-07 12:32:00 +0800 CST  

楼主:汪兆骞

字数:131805

发表时间:2015-08-07 00:2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9-26 08:59: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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